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被骰子控制的世界[西幻] 作者:诸君肥肥 内容简介 贺嘉音在和朋友一起玩跑团游戏的途中穿越了,成为拉法米大学的一名文学史教授西列斯诺埃尔。与此同时,拉法米城中正因为一名叛教者的越狱而闹得沸沸扬扬 等等,这不是他玩的跑团游戏的故事内容吗? 但他是主持人,不是玩家啊?! 贺嘉音成为了这个世界的守密人。 学生的考卷展开在他的面前:【教授,请投骰子决定这个学生能否及格。】 同事的论文交给他观看:【教授,请投骰子决定这份论文能否登上期刊。】 叛教者正在逃离追捕:【教授,请投骰子决定教会的追捕者能否发现他。】 超凡者正在晋升等阶:【教授,骰子已经准备好了。】 有个男人正在向他表白:【骰子,给。】 贺嘉音: * 【你望见了神明。】 【你将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99/100】 【可怜的你注定获得了一次大失败。】 【你向神明投去了痴迷而狂热的目光。】 【你将成为神明的第一位追随者。你将跟随伟大的时光与命运之神世界的守密人,西列斯诺埃尔,一起迈向崭新的世界。】 【顺带一提,你应该先告白。】 守密人的骰子,留。 * 1. 主攻he,高冷寡言性冷淡攻x对外傲慢张扬对内温顺痴汉受,攻是神明,受是信徒。主剧情,慢热,受出现比较晚。 2. 跑团游戏(桌上角色扮演游戏),一个靠骰子决定游戏发展的游戏类型。玩家们会拥有角色卡,角色卡的属性与骰子数值将决定判定的结果。游戏的主持人是故事的讲述者,也正是投骰子的人。 3. 相较于现实中的跑团,文中的跑团游戏规则有大幅度简化和修改,具体见文内设定,不特指任何一个具体的跑团游戏。请勿将现实中的跑团规则代入到小说。 第1章 古董书店 “亲爱的妈妈,展信佳。 “……我已经获得了拉米法大学的教授一职,负责教授的课程是沉默纪及以前的文学史。我已经见过院里的同事,他们有些就是我曾经的教授,都是非常好相处的人。 “…… “……希望您保重身体。” 西列斯·诺埃尔垂着眼睛,坐在书桌前,手中握着一支羽毛笔,在草稿纸上写着将要寄给母亲的信件内容。 过了片刻,他又加了几句“教授一职所得的工资足够我在拉米法城生活”“现在的房东费恩太太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不过开学后我便会搬到学校提供的教工宿舍”这样不尽诚实的话。 信件的内容最终确定下来,西列斯稍微松了一口气,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手旁的怀表。夜已经很深了。肮脏模糊的窗玻璃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西列斯站起来,走到窗边,看向窗外朦胧的夜色和闪烁的微光。 过去的一天对他来说是兵荒马乱的一天。 他在昨天的这个时候,成为西列斯·诺埃尔。一名今年刚刚从拉米法大学毕业的研究学者——概念上近似于地球上的研究生。他的专业便是文学史。 在成为西列斯·诺埃尔之前,他的名字是贺嘉音,是地球上一位颇有声誉的小说家。 在与朋友外出游玩的过程中,他遭遇事故,意外身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出现在这颗名为“费希尔”的星球上,成为一个陌生而年轻的青年男人。 西列斯望着窗户玻璃上倒映出来的模糊面容。 他黑发黑眸,皮肤略显苍白,身材瘦削高挑。看不出容貌如何,不过今天早上洗漱的时候,西列斯从镜子注意到这具身体容貌英俊,目光深邃,带着一种幽深沉稳的气质。 但仍旧年轻。按照这具身体的记忆来看,仅有二十四岁。 他获得了原身的绝大部分记忆,包括他的过往经历与所有的学识。这让他得以成功通过今天下午拉米法大学的招聘考试。但是…… 西列斯平静的面容突然出现了波动。他略微皱起了眉,思维转回了今天的那场招聘。 尽管看起来十分严肃,从笔试到面试,但是从头到尾,参加这场招聘的人就只有他一个,而面试他的教授们来去匆匆,仿佛这只是一次过场仪式。 后来见到的一些文史院里的同事们,表现出来的态度也十分亲切友好。 ……但是,一个刚刚毕业的,二十四岁的年轻学生,却一步登天,成为拉米法城中最负盛名的大学的正式教授? 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从原身的记忆来看,他只是按部就班地毕业、听从师长的话投简历,一切就仿佛顺水推舟,然后他就成功获得了这个职位。 原身本来就是拉米法大学的学生。在西列斯面试的过程中,他遇到了好几位曾经的教授。从他们的表现上来看,这件事情似乎没有什么蹊跷之处。 但是西列斯却深感怀疑。 他谨慎地将“为什么自己能够成为教授”这一条目列到了未来的调查计划之中。 而他的调查计划还有很多。 比如,拉米法城的地理位置、未来的生活安排,以及,这个世界。 在昨天晚上,当他成为西列斯,并且接收了西列斯的记忆之后,他就诧异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与他死前正在与朋友游玩的跑团游戏的背景设定十分相似。 同样的拉米法城,同样的叛逃并且在城中引起惊慌的叛教者,甚至于,他可以从原身的记忆中,发现几个略微眼熟的身影,像极了跑团游戏中的人物角色卡。 还有就是…… 西列斯转过身,瞥向自己书桌上,摆在墨水瓶旁边的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十二面体骰子。 跑团是一种桌上角色扮演游戏,类似于地球上在年轻人中流行的剧本杀。但是跑团的一大乐趣就在于,骰子点数带来的随机性。 在跑团游戏中,玩家通常拥有一张角色卡作为使用的游戏人物。角色卡拥有三项基本属性,包括体质、灵性和意志,以及其他不同的技能,包括侦查、心理学、神话知识等等。 在游戏过程中,游戏的主持人负责将游戏的设定、故事进展讲述给玩家们,同时也负责投骰子,告知玩家判定的结果,以及这一次判定对于接下来故事的影响。 譬如一个角色卡的侦查属性值是25,而如果骰子投出来的点数是20,小于25,那么这一次的判定则算作是成功,玩家也就可以侦查到有用的信息。 而如果骰子投出来的点数是30,大于25,那么这一次的侦查判定便失败了,玩家无法通过侦查发现线索。即便线索摆在眼皮子底下,也会视而不见。 这种无法确定的判定结果,会极大地影响玩家的游戏进度。一些运气不好的玩家,在一次跑团过程中,可能什么信息都没调查出来,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西列斯生前玩跑团的时候,正是这个游戏的主持人。他的朋友们是玩家,剧本则是从网上搜索而来的。 当时他们没有使用真实的骰子,而是使用了电子设备中的随机数。 但是当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却意外地发现,一颗真实的骰子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那是一颗通体漆黑、边缘泛着金色光辉的正十二面体,长宽高大约三厘米,每一面的数字都在不停地变换着,从0到100,从未停止。 基于天性中的谨慎,西列斯在意识到这个骰子的存在之后,从未使用过这个骰子,或者做出抛掷、投扔之类的举动。 在过去的一天里,西列斯也从未听到任何骰子转动的咕噜噜声音。 好像一切都相安无事。 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这颗骰子会出现在他的身边,很有可能与他的穿越有关。可他为什么会穿越?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原身又去了哪里? 死了?可是他获得的记忆之中,原身就只是平常地睡下,等他醒来,就变成了贺嘉音。 他觉得此事非比寻常,背后必定隐藏着一些秘密。 西列斯在这一刻突兀地想到了什么。 他玩的那个跑团游戏,主持人被称为守密人。保守秘密的人。 西列斯轻轻吸了一口气,屏息片刻,然后缓缓舒了口气。他想,起码没有什么拥有超凡力量的人突然跳出来,告诉因为鸠占鹊巢,所以他被捕了。 费希尔世界上有真实的神明存在,所以,他也怀疑有所谓的“超凡力量”。他上辈子可是一个小说家。 因此,在调查出真相之前,西列斯将保守自己是异界来客的秘密,并且努力在这个异于地球的世界生存下去。 在这个基础上,他会尝试寻找回到地球的办法。即便那可能耗费他无数的时间与精力,但是,他终究是一位异乡人。 西列斯闭了闭眼,然后又一次走到书桌前,将写给原身母亲的信件誊写到正式的信纸上,然后折叠好,放进信封,打算明天上午寄出。 他在信封处写上母亲的地址。 “拉米法城,默林镇,坎约农场。” 随后,他将信封放到一旁,仔细地整理好书桌上摆放的纸张、墨水、羽毛笔、笔记本等物品,然后去了这间屋子自带的小盥洗室。 片刻之后,他走出盥洗室,换上睡衣,躺到床上,闭上眼睛,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境。 第二日清晨,西列斯·诺埃尔换上合适的便服,将信封放到大衣内侧的口袋。他拿上怀表、一本小笔记本以及一支削好的铅笔,并且谨慎地将骰子放进自己的口袋。 他从模糊的窗玻璃看了看外头,发现天气仍旧阴沉,但起码没有下雨。不过他仍旧带上了长柄的雨伞,将其当做是手杖一样使用。 他换上适合这个天气泥泞道路的防水皮靴,带上钱包和钥匙,便出了门。 他所居住的公寓楼是拉米法西城,米尔福德街13号。 房东费恩太太拥有一整栋公寓楼的产权,她的丈夫是一名颇有资产的商人,终日不在家。于是费恩太太便负责管理、出租买下的公寓,聊以打发时间。 西列斯的公寓在二楼东面的尽头处。这一层楼有三间屋子,每间屋子大概二三十平米,都有独立的盥洗室。在拉米法的西城,这样的公寓已经非常不错了。 西列斯在一楼的门厅处见到了费恩太太。 费恩太太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穿着长裙的同时也总是系着围裙。尽管家产丰厚,但是费恩太太习惯亲力亲为,未曾雇佣女仆。 她的眉毛总是高挑着。她是个得理不饶人、说不出好话的女人。丈夫常年不在家,儿子也十分顽劣,这种种挫折让这个女人显得孤僻刻薄。 西列斯向她打了个招呼:“费恩太太,早上好。” “早上好,诺埃尔先生。”费恩太太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意外,但是她很快便说,“您要出门是吗?那可得注意安全,那个该死的叛教者还在城里。真不知道那群没用的教士们怎么还没发现他的行踪。” “感谢您的提醒,我会注意安全。”西列斯礼貌地说,“我找到了工作,打算寄信给母亲。对了,正好和您说一声,不出意外的话,我大概一个礼拜之后就会搬走。” “哦……”费恩太太皱起了眉,“诺埃尔先生,您该早点告诉我。” 西列斯歉意地说:“我昨天才得到这个工作。回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不便打扰您。” 费恩太太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好吧好吧……呃,我知道了。”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止住了话头,转而说,“等找到下一位租客,我就退还一部分你的租金。当然,不会是全部。” 西列斯点了点头。 拉米法大学的教工宿舍是免费的。所以即便他现在退租会损失一部分金钱,也比继续在费恩太太这儿住着来得好。况且,从这儿去往拉米法大学的通勤也十分麻烦。 不过,费恩太太的态度也过于友善了。他还以为费恩太太的情绪会更加激烈一些。 西列斯的视线略微困扰地扫过费恩太太的面部表情,感到这个女人似乎被什么东西烦恼着,所以没怎么在意西列斯退租的事情。 因为她的丈夫?她的儿子?还是某个恶劣的租客? 曾经的小说家顿时在心中浮想联翩。 但是他并没有表现出自己的种种想法,很快与费恩太太告别,走出公寓楼。不久之后,他来到西城的马车行,将自己的信件寄了出去。 拉米法城没有专门邮递信件的地方,只能在这样的马车行,寻找可能去往目的地的马车。西列斯十分幸运,刚好有一辆马车打算去往默林镇。 默林镇是位于拉米法城东面的一座小镇,也是西列斯·诺埃尔出生与成长的地方。 诺埃尔家现在仅有孤儿寡母两人。西列斯的父亲在他幼年便去世了,他的母亲独自抚养他成人。从西列斯·诺埃尔的记忆中来看,那是一位严格又不失慈爱的母亲。 母子两个相依为命,关系融洽,因而西列斯在理清思路、获得工作之后,第一时间就向原身的母亲写了封信。 尽管他还没有想好接下来要如何对待这位母亲。 离开马车行之后,西列斯在心中回忆了一下自己要做的事情。 他接下来一段时间要做的事情主要就是备课与搬家。 距离拉米法大学开学还有一个礼拜,备课的事情十分紧急。他昨天面试结束之后,得知上一任文学史教授的教案还留在办公室,他可以借鉴一部分。 西列斯便决定今天去一趟拉米法大学。 大学并不在西城,而是在与西城一河之隔的东城。拉米法的西城是最早开发的一片区域,现在已经被称为旧城,而东城是更为繁华的地方。 从西城去往东城,可以租赁马车,也可以登上公共马车。后者沿着固定轨道前进,在特定站点停靠,远不如出租马车方便快捷。 但是公共马车便宜。 西列斯在信中对母亲说自己的薪水负担生活开销绰绰有余,但是如果他想要调查自己的穿越真相的话,未来肯定有更多需要用到钱的地方。 所以他现在能省则省,并且也打算寻找更多赚钱的办法。 他便遵循着原身的记忆,前往附近的一个公共马车的站点。 站点位于米尔福德街西南面的洛根商贩集市。这里是西城最热闹的地方,有各种各样的商店和小贩,鞋店、服饰店、面包房、肉铺、香料店等等,偶有一些城外来的商人在这儿摆摊。 拉米法城特地在这儿设了一个公共马车站点,方便居民出行。 在走过一个拐角,西列斯已经能够闻见洛根集市的复杂的气味的时刻,他偶然瞥见拐角处的一家光线阴暗的店铺。 在这一刻,他的大脑中出现了咕噜噜的骰子声音。 【你需要进行一次侦查判定。】 【侦查:30/15,成功。】 【你无意中发现了一家古董书店。你认为可以从这儿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第2章 拉米法大学 阴暗破旧、满是灰尘的古董书店中,一名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正懒懒散散地坐在柜台后面,穿着一身略显陈旧的西装,戴着眼镜,瞧着一本纸张泛黄的书籍。 门口悬挂着的风铃响起,昭示着有客人前来。但是中年男人未曾抬头,也未曾起身,只是随口说了一句:“您随便看看,有什么需要请叫我。” 然后,他就继续埋头在书籍之中。 西列斯走进书店之后,环视了一圈。 这是一间店面不算大的书店。按照门框上的文字,应该称之为“格伦菲尔古董书店”。店内有两排书架,另有几张桌子,局促地叠放着许多书,但都不是全新的,而是泛着陈旧墨水味道的书籍。 原身的记忆中并没有出现这家书店。 西列斯将黑色的长柄雨伞放在门口,如同老板招呼的那样,自行寻找着想要的书籍。他不知道刚才脑海中为什么会出现骰子的声音。 他尝试在脑中与骰子对话,寻找骰子的存在,但是却毫无收获。最后,他便决定走进这家书店。 他首先注意到这些书籍的陈旧。陈旧并不一定意味着古老,但绝对意味着这位书店老板十分有来头。按照大脑中的知识记载,在进入雾中纪之后,人们在将近三百年之前,才头一回开始使用印刷术。 雾中纪便是他们现在所处的纪元。而雾中纪之前就是沉默纪。沉默纪的文学正是西列斯的专业所在。 他略微挑剔地扫视着这家书店中的书,发现那大多都是这个纪元的书籍。 他没真的指望这家店能出现沉默纪的古籍,但是基于种种原因,他问那位始终沉默的老板:“请问,有沉默纪相关的书吗?” 那名中年男子闻言顿时抬起头,目光略微古怪地打量了一下西列斯。然后他说:“有啊。”他随手举起手中的书籍,“这便是。” 西列斯走到柜台前面,垂眸看了一眼柜台上的灰黑色污渍与灰尘,便只是问:“可以让我看看吗?” 中年男子的表情更加古怪,他嘟囔了一句什么,瞧着面前这个面色平静、黑发黑眸的年轻男人,迟疑了一下,就将书放在西列斯的面前。 “您怎么称呼?”西列斯垂眸去看那本书,一边问。 “格伦菲尔,你可以叫我格伦。”格伦菲尔散漫地说,“我得问下,您为什么会对沉默纪的书感兴趣?” “我研究沉默纪的文学。”西列斯回答。 他已经明白这本书是什么。并非沉默纪文学的原本,而是当代学者的著作,内容介绍了沉默纪的几本著名著作,是类似导读一样的书籍。 这对于西列斯来说有些基础,不过对于那些选修他的课程的学生们来说,似乎是本不错的入门读物。他在心中琢磨着列给那些学生们的书单。 随后他意识到格伦菲尔似乎沉默了太久。 他便抬眸,看向格伦菲尔。 中年男人用一种不可捉摸的目光瞧着他。 西列斯微微怔住,随后问:“您为什么这样瞧我?” 研究沉默纪的文学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格伦菲尔摸了摸自己棕色的胡子,随后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地嘟囔着:“沉默纪……文学……嗯……不行,不行,这不行……” 西列斯瞧了他一眼,又垂眸,翻到了这本书的名字,《沉默纪的三本渎神小说及其思想浅谈》,他将这名字记下。 这个时候,格伦菲尔已经做出了决定,他拉出抽屉,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西列斯:“给你。” 西列斯接过来,垂眸看了一眼。 “拉米法历史学会。副会长,约瑟夫·莫顿。” 格伦菲尔说:“你想要的东西,我这儿没有,不过这张名片可以给你。”他的语气中带着点暗示性的意味,“这可算是半官方组织。”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脑中又一次传来骰子转动的声音。 【你需要进行一次知识判定。】 【知识:45/80,失败。】 【你没能从这张普普通通的名片上获得任何信息。你觉得应该找到名片上这个人。】 又触发了一次判定?这触发判定的机制到底是什么? 在跑团中,通常来说都是玩家向主持人提出判定的要求;在一些特殊的情况下,也会出现主持人主动给玩家们过一次判定的情况。 但是无论如何,西列斯目前遇到的这两次判定,都是自动触发,就像是一个死板的电脑程序。 他在一个怎样的剧本之中?是谁在给他进行这样的判定? 他应该从这张名片上获得什么信息吗?可这不过是一位历史学会的负责人,他能给西列斯带来什么?沉默纪时候的古书?文献? 西列斯一边想,一边向格伦菲尔道谢。 他感到了困惑与警惕,但是他口袋中的骰子依旧安安分分地待在那儿,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最后,西列斯带着一本书的名字,以及一张名片,离开了这家书店。 此时时间已经接近九点,西列斯还没有吃早饭。在洛根集市的公共马车站点等待马车的时候,他就在附近的一家面包房买了一小块面包,略微艰难地咽了下去。 他在心中琢磨着,尽管再过一个礼拜就要离开西城,但是这一个礼拜他究竟要如何度过,也是一个问题。 原身是位出色的学生,每年都能获得奖学金的名额,母亲也会每学期寄来生活费。不过,毕业之后找寻工作的这段时间里,房租、生活费就已经将他的存款消耗殆尽。 拉米法城所在的康斯特公国使用的法定货币被称为“公爵币”,是一种利用贵金属炼制出来的轻便硬币。横向对比地球上的货币,西列斯认为公爵币大概等同于100块钱。 另有等同于10块钱的侯爵币,和等同于1块钱的伯爵币。 这个世界的换算单位大多数都采用十进制,1公爵币=10侯爵币=100伯爵币,换算还算方便。对于地球人贺嘉音来说,是非常方便并且让他大大松了一口气的事情。 此外也有纸钞。不过纸钞的面额较大。常用的有相当于一百枚公爵币的百币钞,和相当于十枚公爵币的十币钞。 现在西列斯的身上还有三张十币钞,四枚公爵币,以及一部分侯爵、伯爵币,全部存款加起来,大概有四十枚公爵币。 最为简单粗暴的说法就是,四十枚公爵币可以让他在拉米法城中生活四十天。但那是生活条件安稳的情况下。 他即将入职,需要购买教材、教授服装、生活用品,也需要为入职后的学术写作提前做好准备。即便其中某些部分可以由学校进行报销,但是也不能说四十枚公爵币就足够了。 毕竟开学后的月底才发工资。他的月工资是五十枚公爵币。 西列斯心中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咽下价值一伯爵币的面包的最后一口。恰在此时,公共马车沿着特定的轨道,拖着后边的两节车厢行驶了过来。 西列斯打开怀表看了一眼,发现时间恰好是九点整。他与其他几名乘客一同走上马车。车厢里没有坐的地方,只能这样站立着。 马车沿着固定的轨道和路线前进,行驶的速度不快,时不时还得停站上下客。车厢内晃动得厉害,还时常有异味传来,但每位乘客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糟糕的乘坐体验。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西列斯才抵达自己的目的地——拉米法大学。 拉米法大学位于整座拉米法城的东北角,十分靠近市郊,主体是一座类似于城堡一般的大型建筑。 据说这里曾经的确是一位贵族的城堡,但是在拉米法建城,并且打算建立大学的时刻,那位贵族便将这栋建筑捐献了出来。 围绕着主城堡,还有一些其他的建筑物,包括温室、运动场、图书馆等等。西列斯即将搬去的宿舍,就位于拉米法主城堡西侧的一片低矮建筑群中。 进入校园,一种别样于旧城的活泼与生机便散发出来。 一些提前返校的学生穿着拉米法大学的校服袍子,嘻嘻哈哈地走过西列斯的身旁,并且以为西列斯也是学生,还与他打着招呼。 西列斯微微一笑,朝着他们点点头,没有解释这个误会。 原身在拉米法大学中当了四年的学生,前两年是普通的文学系学生,后两年则成为了研究学者。西列斯意识到,他的课上多半会出现曾经的学弟学妹们。 片刻之后,他走过主城堡前的大草坪,从主入口厅进入到城堡内侧。这栋始建于沉默纪的古老建筑,散发着一种厚重、深沉的气质,让西列斯在进入这里的一瞬间就平静了下来。 文学史教授的办公室位于四楼,是一间独立的小办公室。 这个世界、这个时代,尽管已经有了大学,但是并没有西列斯的家乡那般的“理科专业”,大学中绝大部分的专业都是文史哲学、语言政治地理一类。 大学中的教育体系整体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基础教育,一部分是进阶教育,加起来一共四年,安排大体类似地球上的本科学习与研究生学习,但是后者仍旧沿袭着旧有的学徒制度。 学校以及师生内部将进阶教育的学生称为“学徒”,外部则称为“研究学者”,概念近似于地球上的研究生,是硕士与博士的结合体,仍旧需要跟随导师进行学习。 西列斯是新教授,也需要带学徒,并且选择权不是很多。在开学之后,他就能知道自己要带的学生是谁了。 ……他希望是好相处一些的学生。 除却学徒,西列斯还需要负责两门公共选修课,以及两门文史院内部的专业选修课。由于他的入职十分仓促,昨天下午进行完面试之后,他只是大概了解了一下自己未来的职责。 ……说真的,这显得他能成为教授的事情更加不可思议了。之前那位教授究竟离职得有多仓促,才需要一名刚刚毕业的学徒在一个礼拜之内成为教授啊? 西列斯带着这种想法,用钥匙打开了之前那位教授曾经使用的办公室。 门一打开,他就闻到了一阵陈旧书籍的味道。沉闷的空气伴随灰尘一起灌入他的鼻端,让西列斯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 他望着这间办公室里杂乱的场面,片刻之后,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书籍与纸张胡乱地散在这间十余平米的房间里,墨水打翻了,羽毛笔的羽毛都破破烂烂的。书桌和椅子都倒了下来,书架上的书和物品也胡乱掉在地上。 沙发上全是揉乱的纸团和碎纸屑,显示出一派凌乱。 这间办公室曾经的主人,在离开的时候,究竟有多么的匆忙与焦虑? 西列斯一时间不知道是否应该走进去。 “西列斯,啊哈!我就猜到你今天会来!”四楼走廊的远处楼梯遥遥传来一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西列斯侧头看过去,随后微笑起来:“布莱特教授。” 第3章 历史学会 布莱特教授是西列斯·诺埃尔两年学徒生涯的导师。 他是一名年近六十的老人,棕色夹杂着花白的头发略显凌乱,不修边幅。他是个无妻无子的鳏夫,对于过去总是讳莫如深。 不过,他的确是一位严厉又亲切的导师。他琥珀色的瞳孔中总是闪烁着一种智慧、狡黠的光芒。在学业上,这位教授给了西列斯非常大的帮助。 昨天下午,西列斯来到大学面试的时候,布莱特教授也暗中提示他不要紧张,好似这职位已经被西列斯预定了一样。不知道布莱特教授在其中出了多少力。 西列斯往前走了两步,迎接布莱特教授的到来。 布莱特教授身着一身暖棕红色的长袍,盖住了他矮壮的身躯。他是个小个子男人,面色红润,看起来十分健康并且强壮。不一会儿,他便匆匆来到西列斯的面前。 还没说话,他便扫了一眼办公室内的模样,立刻惊叫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西列斯说:“还没来得及整理。” 布莱特教授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为自己曾经的学生打抱不平,内容无非也就是学院对于西列斯这位年轻的教授的态度,未免过于轻忽了一些。 西列斯说:“他们恐怕是担心这里面有什么重要的资料,需要专业人士过来整理吧。” “卡贝尔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头子?!”布莱特教授嚷嚷着,“他能有什么重要的资料?” 西列斯露出些微诧异的表情,他问:“卡贝尔教授?” 布莱特教授表情一滞,随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讪讪说:“是啊……这间办公室,以及你的职位,曾经属于卡贝尔教授。”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布莱特教授说:“进去聊。吃饭了吗?” 西列斯想到早上的那一小块白面包,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布莱特教授略微不满地看了看他曾经的学生,说:“刚毕业的年轻人啊……”他自顾自说,“那等会儿一起去食堂吧。” 他们大体将办公室内的资料、纸张整理了一下。至于其他灰尘脏污便暂时无能为力。不久,西列斯从中挑选出几本手稿,是关于课程内容的,打算带回去研读一番。 做完这一切,他问布莱特教授:“教授,卡贝尔教授离职了?” “当然。”布莱特教授说,“他年纪大了,说自己没法继续承担教职工作。不过,我看他的身体可好得很,谁知道他是怎么回事。” 布莱特对于卡贝尔的态度,显得十分不满。 卡贝尔教授在文史院中十分出名。文史院中有好几位研究文学史的教授,而卡贝尔教授最为孤僻。这是个独来独往、满头白发的怪老头。 之前西列斯还在念书的时候,常听同学在背后谈及这位教授,语气与内容都非常……鄙夷。 曾经的西列斯与卡贝尔教授的交集仅限某节专业选修课,没有上过卡贝尔教授其他的课程。他似乎不带学徒,也不怎么与院里其他的教授交流,而是专心沉浸于自己的某项研究。 并且,院里对此的态度暧昧不明。似乎支持,但是又放任着学院中的流言蜚语。 西列斯又问:“那,怎么会选中我?” 布莱特教授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坦白说:“本来是打算让卡贝尔的助教担任这个职务。你还记得那个阴郁的年轻人吗?”见西列斯点头,他便继续说,“但是,那孩子联系不上了。”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问:“联系不上了?” “是啊。”布莱特教授说,“学期都要开始了,他还没将教学计划送过来,于是院长就联系了他,结果怎么也找不到人,更是没法找到任何与他亲近的人。 “最后,只得临时找一个。不过,你不必担心,既然你来了,那就不可能被赶走。有我在呢。” 西列斯由衷地露出一个微笑,说:“感谢您。” 布莱特教授志得意满地拍拍手,说:“西列斯,你确实是一个好孩子。你会做出一番大事业的,这可是我说的话。”他站起来,“好了,走吧,我们去吃饭。瞧你都饿成什么样了。” 这位亲切、态度略带戏谑的长辈带着西列斯吃了一顿大学的食堂。 在西列斯的记忆中,他也曾经在这儿度过无数次饭点。食堂的味道还算可以,并且便宜实惠,只不过菜色并非曾经的地球人贺嘉音熟悉的那样。 ……但是,他总归得熟悉这个世界,不是吗? 吃过饭,西列斯与布莱特教授在校园中散步,并且聊到关于课程的问题。西列斯苦恼地请教了一些问题,而布莱特教授也带着点看热闹的意味指点了一番。 最后,他总结说:“你得对自己有点信心,西列斯。你可是我最好的学生。过两年,我也是要退休的人,到时候……” 他没说,只是颇为暗示地给了他西列斯一个眼神。 资历高深的年长教授,获得的待遇当然也比西列斯这样的年轻教授,好得多——得多。 西列斯不清楚布莱特教授的实际收入,但是他回忆过去布莱特教授那大手大脚的样子,一时间也感到了些许的动力。 不过,他又想,他又能真的在这个教授岗位上待多久呢? 西列斯谢过了布莱特教授的好意。 很快,布莱特教授说自己有其他的事情,要回办公室。他的办公室也在四楼,估计刚才就是要去办公室,结果中途碰上了西列斯。 西列斯便与布莱特教授告别。 那间略显脏乱的办公室他暂时还想不到什么处理的办法,或许等他搬到拉米法大学的宿舍之后,他可以抽空过来整理、清扫一番。 现在既无时间,也无工具。 不久,西列斯便带着自己找到的手稿资料,登上了回程的公共马车。 回程的路线略有不同。他所搭乘的公共马车线路是顺时针环线运行的,如同一个圆圈。他来时走的是上面那一半圆,现在便是下一半。 这让他瞧见了更多东城的繁华景象:巨大宽阔的中心广场、威武高大的建国者雕像、奇伟高耸的大教堂、人流如织的商贸区、安静优雅的居民街区…… 突然地,司机大声提醒:“历史学会到了!” 公共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西列斯怔住了。在这一瞬间,他迟疑了片刻,想到了那张格伦菲尔递给他的名片,然后决定挤开其他的乘客下车,望向了前方那栋小巧却精致的建筑。 他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么风格的建筑,与地球的建筑风格没法对号入座。 有尖顶、有钟楼、有哥特式的柳叶窗与花窗玻璃,又有着罗马风格的半圆形拱券屋顶,不折不够的混搭风格,好像将过往历史糅杂在一起。 不过,西列斯想到这是历史学会的所在地,又觉得这模样十分正常了。 现在西列斯穿着一身黑色便服,胳膊下夹着一大堆的资料,手里还握着一把长柄雨伞,显得十分不便。但是最后,他还是走向了历史学会的建筑。 他的脑中闪过一些关于历史学会的信息,但并不是很多。 他这样刚刚从学院体系出来的学者,对于城内诸如历史学会这样的交流机构,并不是非常了解。他大概知晓历史学会是为历史爱好者们提供交流的平台。 而这个世界现存的神明,便是过去与历史之神,被称为“时空缝隙的看守人”的,安缇纳姆。 将安缇纳姆作为信仰的“往日教会”,则是这个世界中唯一合法的信仰组织。 ……所以格伦菲尔才会说历史学会是半官方的组织? 很快,西列斯就在历史学会空旷的一楼大厅瞧见了一位女士。她正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像是在等待什么。 她大约二十岁上下,穿着一身得体的蓝色长裙,手中拿着宽檐帽与一个串珠小包,看起来更像是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 但是她脸上激动、兴奋的神情破坏了那种优雅的气质。她就像是一个撞见大人秘密的小姑娘,既恐慌紧张,又振奋期待。 西列斯直觉她或许能带来一些他需要的信息。 在朝她走去的时候,西列斯等待着骰子的声音,但是直到他走到这位女士的面前,他也没能听见那咕噜噜的声音。 ……所以这位女士不会触发判定? 这又是为什么?因为他已经拥有了那位副会长的名片,所以不需要其他人来触发相关信息了吗? 作为曾经的守密人,西列斯习惯性地在大脑中分析着。 可惜的是,他根本无法与自己的主持人沟通,也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人物卡是什么样子,更加不知道,他究竟在进行一个怎样的剧本。 这实在令人感到为难。 在他走到那位女士的面前的时候,对方也已经发现了他。那位女士瞧见西列斯朝她走过来,像是找到了同路人,立马起身,问他:“你也是为了启示者的事情过来的吗?” 西列斯不禁微怔。 启示者?什么启示者? 还不等西列斯回答,这位年轻的女士便自顾自地,一个字眼儿也不停顿地继续往下说:“我听朋友说过那种神奇的力量,不过我也不知道我能否掌握。 “无论如何,历史学会都是我最好的选择了。我可不会去规矩太多的教会,也不会去那些邪恶诡异的奇怪教派。 “……我拿到了一张名片,你呢?” 年轻的女士从小包里取出一张名片,给西列斯瞧。 西列斯保持着一个礼貌的距离,瞥了一眼,然后低声说:“是的,我也拿到了这张名片。” 那正是历史学会副会长,约瑟夫·莫顿的名片。 “那太好了!”年轻女士欢呼了一声,“这下我可算是找到同伴了!” 西列斯莞尔,心中却想,他可未必有这位女士知道得多。 第4章 克莱顿小姐 西列斯·诺埃尔搭了个顺风车。 那位女士自我介绍为安吉拉·克莱顿,西列斯便称呼她为克莱顿小姐。 克莱顿小姐出身不凡,不过并未透露自己的家世如何。她来到此地是经朋友的介绍,但是她对于朋友的身份也含含糊糊,未曾介绍清楚。 不久,克莱顿小姐等待的人便出现了。 那是个身材高挑、年纪大约在三十岁上下的男人,他相貌平平,身上最为醒目的标志大概就是那身华丽的长袍以及那灿烂的笑容。 “欢迎!我的小姐!”他朝着克莱顿小姐如此说,他又注意到了西列斯的存在,于是问,“这位是?” “西列斯·诺埃尔。”西列斯礼貌地介绍自己,“我与克莱顿小姐是同样的来意。” 他拿出了自己得到的那张属于莫顿的名片。 那个男人探头看了一眼,便点了点头,他笑着说:“欢迎!诺埃尔先生,以及克莱顿小姐。我的名字是卡罗尔·豪斯曼。你们可以叫我卡罗尔。” 卡罗尔是个性格外向、开朗的男人,他是历史学会的干事,也是约瑟夫·莫顿的下属。同时…… 卡罗尔神秘兮兮地说:“我也是一部分启示者的领路人。” 克莱顿小姐保持着那种激动与紧张的态度,跟随着卡罗尔一同走上旋转楼梯。 卡罗尔注意到西列斯随身的物品众多,所以先带着西列斯去了二楼的一个空房间存放物品。随后,他便带着他们两个前往顶楼。 西列斯注意到这栋建筑的古老与厚重,地板的深棕色光泽带着一点久经世故的年代感,仿佛每一脚踩上去都得小心翼翼。 踏上这样的地板,并且前往历史学会的顶楼,让克莱顿小姐露出了近乎受宠若惊的表情。 西列斯的表情则仍旧波澜不惊。 他猜测启示者就是这个世界的“超凡力量”,这也不奇怪。不过,仅凭一张名片就可以得到这样的力量吗? 这意味着,这个世界的超凡力量,是半公开性质的,并且,有官方势力为其背书? 西列斯不禁感到些许的困扰。 更加令他困扰的是,他敏锐地意识到,他之所以能够得到这张名片,是因为他在那家古董书店里,提及自己研究沉默纪文学的事情,才让格伦菲尔给他这张名片。 可是,拉米法大学沉默纪文学专业——这并不是一个罕见的专业。 原身在此专业上钻研多年,都未曾得到超凡力量的邀请函;等到他一来,却立刻得到了?这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是与他的穿越有关吗? 还是说…… 西列斯突然想到他发现古董书店之前的那次判定。 他若有所思地想,是因为他的侦查判定成功了,所以他才能够进入那家旧书店?换言之,普通人是不可能发现那家书店的存在的? 的确,原身在那个街区生活了一个多月,却从未发现那家古董书店的存在。以他的专业素养,碰上这种古董书店,他理应进去转转。 但是他的记忆中从未出现格伦菲尔古董书店。 ……所以,这个世界的超凡力量,存在某种门槛和先决条件? 在前往历史学会顶楼的路上,西列斯的脑中浮现出了无数的问题与相关的联想。不过,在踏入顶楼的那一刹那,他就暂且将这些念头全都抛之脑后。 他们来到铺着棕红色丝绒地毯的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 门上有一个神秘的符号,近似于眼睛一样的存在,但仅有几笔线条勾勒。 西列斯感到眼熟,多看了两眼,才意识到这是过去与历史之神,安缇纳姆的象征。 在一些神话传说,以及往日教会的教义之中,安缇纳姆是过去一切历史的记载者与见证者,祂通晓过去,祂的目光可以穿透历史的迷雾。 因而,祂的象征是一只眼睛。更详细一点说,是一只左眼。 这个符号出现在这里,让西列斯更加确切地意识到,历史学会的确背靠往日教会。 卡罗尔在这扇门前停下,然后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他说:“接下来——两位,可不要眨眼睛。” 他一把推开了门。 有平和的蓝色光芒在这一刻散发了出来。门内的场景比西列斯想象得要平庸,但也超出西列斯的预计。克莱顿小姐发出了一声惊叫。 因为,他们原以为这扇门后只是一个房间,却没有想到,那是一片巨大的门后空间。有大厅、长廊、高高的天花板、无数的门,还有走来走去,身穿长袍的人们。 卡罗尔观察着他们两个的表情,发现西列斯与克莱顿小姐都露出了惊异的表情。前者淡些,后者夸张些,但是他们的确都瞧见了门后的空间。 于是卡罗尔露出了一个真实的笑容:“欢迎你们的到来,第……呃,不知道多少位启示者。恭喜你们成为了启示者。” 克莱顿小姐不禁狐疑:“这样就算成为了启示者?” “哦,只有启示者才能瞧见这场景。”卡罗尔带着他们走进了门后的空间。仍旧有不明来源的淡蓝色光芒萦绕在他们的周围,“如果是普通人,他们只会视而不见,以为门后是间普通的档案收纳室。” 克莱顿小姐这才恍然大悟。她赶忙问:“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地方?”她难得不顾礼仪地抬手指指那高高的天花板,“这地方可不像是原来那栋建筑。” “这是副会长做的,我可不懂。大概是某种高深的仪式吧。”卡罗尔说,“顺带一提,历史学会的确是启示者的聚集地。普通人相关的事务是由会长负责,启示者相关的事务是由副会长负责。” 克莱顿小姐点点头,又满头雾水:“仪式?什么仪式?” 卡罗尔耸耸肩,带着点不过分的取笑意味:“那就是启示者的奥秘了。不要着急,瞧诺埃尔先生多么淡定!” 克莱顿小姐顿时看向了西列斯,发现对方脸上平静、从容的表情,一时间无地自容,连忙咳嗽两声,故作淡定地板起了脸。 卡罗尔被这位女士的表情逗得大笑,他开朗的笑意中毫无阴霾。他说:“好了好了,我们到了。” 他们已经穿过人群,那些人们偶尔会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大多只是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他们的脚步停在长廊的某个房间前面。门上不出意外仍旧有着安缇纳姆眼睛的图案。 但是眼睛下面还有一串数字。666。 “哦……居然是这个数字。”卡罗尔嘟囔着,“没什么,挺巧合的。起码好记。” 卡罗尔首先伸手,握了一下门把手。随后在他的示意下,克莱顿小姐和西列斯挨个握了一下门把手。随后,卡罗尔握住门把手,似乎凝眸感应了一下。 然后他笑了起来:“不错!正好六个人!好了,你们是今天的最后两个新人,走吧。” 他推门走进去,克莱顿小姐和西列斯则跟在他的身后。 门内是一间类似会客厅一般的房间,壁炉安静地伫立在那儿,高至天花板的靠墙书架上摆满了书籍。窗明几净,已经有四人围坐在房间中央的沙发上,喝着茶、吃着小点心,又或者看着书。 不得不说,这一明快闲适的一幕,让西列斯第一时间对所谓的“启示者”产生了些许的好感。 那似乎不是什么非常邪恶、诡秘的超凡力量。 注意到三人进来,原本已经在房间里的四人都抬起了头。 西列斯望过去,发现那是三男一女,男人们有衣着破旧、神情焦虑的中年男人,有年纪轻轻、目光活泼鲜亮的少年,有面无表情、似乎有些不耐烦的年轻男人。 而那位女士则是头发花白、表情慈祥的老妇人。 卡罗尔带着克莱顿小姐和西列斯坐下,让他们六人相互介绍,随后就很快进入了正题。 “今天你们聚在这里,意味着你们在往后的日子里将组成一个团队。你们将共同学习、共同进退,相互帮助、相互交流,直到你们成为一个合格的、成熟的启示者,能够独当一面。” 西列斯听着,心想,所以这个世界超凡者的学习与成长,是类似于学习互助小组一样的形式? 这个“直到成为”的过程,又是以什么为判定标准的?战斗水准?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心理素质? 西列斯不自觉发散着自己的思维,然后意识到自己似乎太过于依赖前世那些网络小说的背景与设定了。他还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力量是什么样的。 在西列斯思考的时候,卡罗尔仍旧在继续着他的讲解:“而我是你们在启示者这条道路上的领路人。我会向你们提供知识、提供成长的渠道与空间,并且帮助你们在安全的前提下掌握启示者的相关能力。” 说着,他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的物件。 那看起来像是一个小本子,而当卡罗尔将这本本子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的时候,那本册却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突然膨胀成一本十分厚重、古朴的书籍。 长宽足有五六十厘米,而厚度起码有两个手掌竖起来那么厚。这是绝无仅有的大部头,也不知道卡罗尔为何能将这本书缩小成那么小的本子,随身携带。 在其他人目瞪口呆的时候,卡罗尔却露出了惯常以来的那种笑容。他说:“这就是你们未来需要掌握的知识——彻彻底底地掌握。” 六名新晋启示者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迟疑的表情。 卡罗尔说:“所谓的启示者,就是利用魔药与时轨,从过去的时光中汲取力量、获得启示,最终复现这样的力量的人。” 第5章 一次偶遇 卡罗尔的一句话让西列斯心中产生了无数的联想。 他没急着询问,只是望着卡罗尔,心中琢磨着启示者的定义,并且等待着卡罗尔给出更多的信息。 不过克莱顿小姐就没有他这样的耐心,在听到卡罗尔的话之后,便立刻脱口而出一个问题:“复现?!” “没错,克莱顿小姐。”卡罗尔笑着打了个响指,“我们一切的力量都来自于过去时光中发生的事情。” 他从在场几人的目光中,看出他们压根没能理解自己的话。 于是他举了个例子:“简单来说,比如三百年前,有人曾经用一把砍刀杀了一个人。三百年之后,你得知这件事情,并且得到了一些相关的物品——比如说,这把砍刀。 “随后,你就可以借助魔药的力量,同样使用这把砍刀来试图杀人。这就是复现的过程。一旦你成功复现出来,你就可以借助之前那个杀人者的‘力气’。 “这样一来,就相当于你的体质和力量被强化了。你想要杀人也变得更加简单。 “这是最简单的用法。当然,我并不希望你们成为启示者之后,只是为了杀死你们的仇人。痛下杀手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卡罗尔笑着说,他满意地发现每个人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又举了一个例子:“再比如你们现在所看到的这本书。为什么我可以把它缩小?” 那个年纪很轻,可能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迫不及待地问:“为什么?” 卡罗尔便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小片泛黄的纸张,然后说:“这本书,我们称为‘知识的盒子’。书籍的初版与原本保留在往日教会,而我现在拿出来的仅仅只是学会中的副本。 “而这个纸片,就是‘知识的盒子’在制作、书写、成型的过程中,最早使用的纸张的其中一部分。这就是时轨。 “所谓的时轨,就是时间的轨迹,确切到具体的物品上来说,就比如那把杀人的砍刀,比如过去的一张纸片。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在这里就不多说了。 “……说到这里,有谁能明白为什么我能把书籍缩小吗?” 众人面面相觑。 那名老妇人缓慢地,用她苍老的声音说:“那不是缩小……那是,回溯。” “没错!”卡罗尔赞赏地点了点头,“这一小张纸片,就是从最早的知识盒子上撕下来的。当时的知识盒子还只是一本小册子,远不如现在这般厚重。 “只要我复现‘折叠’‘书写’相关的东西,仪式的力量作用在知识盒子本身,那就可以让知识盒子回溯成为早期的模样。 “而一旦断开这样的力量,那么知识盒子就会恢复到如今的状态。” 说着,卡罗尔又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纸笔,在纸张的两侧各自涂上了一个墨点。随后,他将纸张对折,让两个墨点重合在一起。 “这就是启示者的力量!我们可以折叠时空,让旧有的力量复现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之上!” 克莱顿小姐目光中异彩连连,她连忙问:“任何过去都可以复现吗?” 卡罗尔微笑起来,他解释说:“启示者的力量来自于三个部分:魔药、时轨、仪式。魔药的具体制作过程比较复杂,我先不解释。 “总之,魔药就是撬动时间力量的钥匙。对比来说,这就是使那张白纸能够折叠的力量。在服用魔药之后,我们可以在一段时间里自由,并且‘安全’地使用仪式的力量。 “时轨,正如我所说的,是来自过去的某样东西,是时间的轨迹。它是撬动时间力量的定位器。如果没有时轨的存在,那么在进行仪式的时候,你就无法确定究竟是要复现什么力量。 “仪式,也就是‘复现’的这个过程。如果你要借用过去的力量,那么你必须要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并且将其重新展现出来。 “想要借用那把杀人的刀,那么你就要去杀人;想要回溯知识盒子过去的模样,那么你就要重现当初这个模样的制作过程。 “……那么,大家意识到,启示者进行仪式之前,一切的前提了吗?” 六名新晋启示者全都保持着沉默。 他们没能意识到所谓的“前提”,因为在卡罗尔的说法之中,一切似乎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服用魔药、使用时轨、进行仪式……然后,过去的力量就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那些已经消亡于时间长河之中的过往痕迹,在这一刻重见天日。 能有什么前提? 突然地,在进入666号房间后仅仅只是介绍了自己姓名的西列斯,开口说:“前提是你要知道,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卡罗尔立刻大笑了两声,他夸赞了西列斯的敏锐与智慧,随后板起脸,严肃地说:“是的,你们要确保,当你们使用每一个仪式的时候,你们都已经十分清楚,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 “因为我知道知识盒子制作的完整过程与环节,所以我才可以将知识盒子回溯成最初的模样。对于你们来说,即便拿到了这张小纸片,也不可能改造知识盒子的样子。 “如果不够清楚、不够明确,那么,就不要使用那个仪式——也不要使用不明来源的时轨。这都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其他人这才恍然大悟。 力量是神奇的、强大的,也是危险的、神秘的。 谁也不能确切地知道,隐藏在历史迷雾之中的过往,究竟是否就是他们知道的那副模样。 在面对力量、使用力量的时候,他们必须保持着谨慎与冷静。 卡罗尔在这个问题上多延伸了一点,讲述了几个关于不恰当使用时轨、仪式的故事,多半来自初学者。他们的结局不那么友好,有的死去、有的伤残、有的失去理智。 这把在场的几人都吓住了,不由得露出认真和凝重的表情。 唯独西列斯仍旧保持着平静与冷淡。 他只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能够获得那张名片。 他能够发现格伦菲尔古董书店的存在,首先就证明了他拥有成为启示者的可能性。那家书店可能就是与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类似的存在,是只有启示者才可以发现的。 在这样的前提下,他在书店中与格伦菲尔的交流,就显得有些鸡同鸭讲。进入那家书店的人估计都是启示者,但是西列斯却什么都不知道。 格伦菲尔估计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西列斯提到他研究沉默纪文学的时候,格伦菲尔就决定给他这张名片,让他——起码是明白其中的危险性。 研究沉默纪文学,必定会接触到过去的痕迹,包括不同时期的书籍原稿、手稿一类,那显然就是一种文物——一种时轨。 西列斯空有启示者的资质,却毫无启示者的知识与能力,说不准在什么时候就会“复现”时轨相应的仪式,获得了失控的力量。 刚才卡罗尔在提到魔药的时候,说到魔药的用途是为了让启示者在一段时间里自由且“安全”地使用力量。 安全? 为什么要特地强调这一点? 恐怕就是因为,即便不服用魔药,也有可能——相对应,危险地——使用时间的力量。并且按照卡罗尔的说法,即便服用了魔药,在不清楚时轨与仪式具体意义的前提下,也还是会出事。 失控的力量会带来极强的危险。 西列斯整理了自己的想法,最后确信自己的想法没有什么错误。 他不由得感到些许的庆幸,庆幸自己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没有怎么接触到危险的时轨,并且在真的接触到之前,就得知了启示者的存在。 另一边,在用接连好几个故事把在场人吓得面无人色之后,卡罗尔也终于心满意足地收敛了一点:“当然,你们也不必过于忧虑。 “时轨本身的确是危险的,因而我们才要学着去使用和掌控。” “我们会在日常生活中碰到这种危险吗?”克莱顿小姐忍不住问,“如果碰到了……” “哦,那就快点去往日教会,或者历史学会这儿请求帮助吧。”卡罗尔说,“许多事情……”他含糊地使用了一些词语,“都是由我们——也是将来的你们,去解决的。” 这话骤然让在场几个拉米法城土生土长的居民,感到了些许沉重的分量。 卡罗尔说着,就随手将自己手中的那张泛黄的纸片折叠两下,然后往那本厚重的知识盒子上一扔。随后,一阵淡蓝色的光晕散开,等到光芒消逝,知识盒子又变回了最开始那普通的小册子的模样。 众人一阵惊叹。头一回见到仪式的进行,让他们大开眼界。 卡罗尔说:“好了,今天差不多就到这里吧。下一次你们来这儿的时候,就可以接触到一些相对安全的仪式了,那才是启示者的真正入门。”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克莱顿小姐急切地追问。 “每周的一、三、六,下午两点,我们可以在这儿碰面。下一次就是后天。”卡罗尔笑着点头,“门把手已经记住了你们,你们可以随时进入666号房间。” 想了想,卡罗尔又补充道:“在未曾尝试真正的仪式之前,我不建议你们与外面那群启示者接触。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的……投机者。” 卡罗尔没有就这件事情多解释什么,说着就点点头,然后拍了拍手:“好了,启示者们。即将展开在你们面前的,是知识与时光的大门。但是,谨慎、周全,才是我们踏入这扇门最应该记住的事情。” 在场几人纷纷附和。 “那么,周三再见吧。”卡罗尔说着,在所有人起身,打算离开的时候,他又说,“离开之前,请签下这份协议。内容是不得主动向普通人透露任何与启示者相关的信息。” 他拿出了一张模样更为古朴、文字则全是手写的羊皮纸。 这份协议的出现不出意料,内容也十分简单。有人犹豫了一下,但最后每个人都签了下来。六个人的名字与笔迹在羊皮纸上停留了片刻,随后便消失了。 卡罗尔大概瞧出了一些人心中的不满,又说:“安全地使用力量是我们一贯的追求。关于启示者的更多秘密,你们以后就会知道了。” 不久,几人便四散离去。 在踏出这间房门的时刻,西列斯听见脑中的骰子轻轻转动了一声,但没有发生什么判定,而是传来一声提示。 【灵性+1。知识+1。】 这让西列斯微微停顿了一下,随后面不改色地继续迈步。 他仍旧没有找到与这个骰子交流的办法……他猜测是否与他启示者入门的事情有关。 西列斯有意与卡罗尔多交流两句,但是他注意到卡罗尔并没有留步的意图,于是便决定暂时放弃。他不经意间与克莱顿小姐走到了一起。 “真是神秘的力量。”克莱顿小姐感叹着说,“或许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神秘与瑰丽的。” 西列斯礼貌地附和着。 克莱顿小姐又说:“我以前从来不知道,我们的世界还隐藏着这样的力量。” “我也从未知晓,克莱顿小姐。” 克莱顿小姐说:“你可以叫我安吉拉。以后我们就是同学了,不是吗?”这位年轻的女士眨了眨眼睛,“我感到你必定是个出色的启示者。” 西列斯微微笑了笑,并没有说什么。他实在是个沉默寡言、冷淡平静的人。 在二楼,西列斯与克莱顿小姐告别,然后去取了自己的物品。等到他离开历史学会,门口早已经是一派冷清之景。 阴沉的空气中又一次飘起了细密的雨点。周围是拥挤的车流和热闹的人群。西列斯感到自己一下子就回到了真实的世界之中。 他打开怀表看了一眼,发现时间已经将近四点。等他回到米尔福德街13号,估计都要五点多了。 西列斯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 公共马车来了,西列斯护住怀里的一叠手稿,然后登上了马车。不出他所料,在一路颠簸之中,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才回到米尔福德街。 雨势渐大。 西列斯在洛根集市的面包房买了一小块坚果面包,以及一瓶羊奶作为晚饭。包装这瓶羊奶的玻璃瓶,他喝完之后还得还回来,为此不得不在面包房登记自己的住址。 不过他明天本就打算到洛根集市买点生活所需。 随后,西列斯顶着一头湿发匆匆往回走,并且庆幸自己租住的房子提供热水。他脑中闪过一个飘忽的念头,犹疑地思索着这个世界使用的能源究竟是什么。 ……似乎并不是如同地球一般,煤炭或者蒸汽之类的东西。机械结构的确存在,但是空气中的污染却没有那么严重。 奔波了一天,又获得了许多知识,西列斯饥肠辘辘,只想着将怀中手稿先放回房间,然后再出门觅食。 不过恰好在他走上二楼楼梯的时候,一人从他对门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第6章 时间的安排 米尔福德街13号的二楼一共有三个房间。 西列斯租住了最东面的一个房间。 他的记忆中关于二楼的邻居的信息并不多,只知道西面房间住着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成年男人,中间房间则是一对早出晚归、很少发出声音的年轻夫妻。 现在他偶然遇见的,便是西面房间的那个男人。 在前天晚上成为西列斯之后,他还没见到过这个邻居。现在乍眼一看,他发现这个男人十分显眼。 他穿着一件充满了异域风情的橙红色斗篷,领口处别着一枚漂亮的、五彩斑斓的羽毛。他带着一顶十分夸张的高顶帽,脚上是一双尖头靴子。 他的腰上挂着一串獠牙、戒指、羽毛和骨头组成的腰带。在斗篷之下,那腰带的每个饰品都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音。 他的脸部涂上了油彩,尤其是眼部周围的装饰,达到了一个极为夸张,可以直接前往化装舞会的地步。红色、橙色、白色、紫色的油彩让这个男人像是打翻了颜料盘的小孩子。 西列斯不由得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礼貌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一个招呼。 这个扮相古怪的邻居下意识咳嗽了一声,然后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可不是要去做什么坏事。”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 那男人顿时更加尴尬了。 最后,他只是磕磕巴巴地解释起自己为什么打扮成这样:“我是一名民俗学者!你知道,随着无烬之地的开发,康斯特公国已经和越来越多的国家建立了稳定的交流渠道。 “那些国家和康斯特公国的风俗、习性都不怎么一样。我等会儿要去参加一个交流会,所以才入乡随俗,打扮成这样。 “真够古怪的,是不是?那些地方的人就是如此。” 在男人的讲解中,西列斯才明白这人为什么打扮成这副模样。 民俗学……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之中,现今的纪元被称为“雾中纪”。这个名称中的“雾”的确笼罩着费希尔世界中的大片土地,而这些地方,就被称为“无烬之地”。 无烬之地是被层层叠叠的黑灰色雾气笼罩着的荒芜大地。雾气也隔开了这个世界国家与国家之间交流的通道。 无数个国家、部族、村落,只能生活在与世隔绝之中。直到几百年前,无烬之地的雾气有逐渐褪去的趋势,于是无烬之地的开发,以及与其他国家的交流,也提上了议程。 现在,无烬之地已经有许许多多的土地不再被迷雾覆盖。这些土地被称为枯萎荒原,因为那的确是一望无际的、荒芜而枯黄的平原。 在无烬之地的开发过程之中,自然也催生了民俗学这样研究本国与他国文化的相关专业。 西列斯相信了这个男人的说法,但仍旧感到些许的疑虑。 那男人似乎毫无察觉,只是自我介绍说:“我的名字是阿方索·卡莱尔。我们都当了一段时间的邻居了,居然还不知道彼此的名字。”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西列斯·诺埃尔。” 这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民俗学者朝着他点了点头,然后就说自己赶时间,赶忙离开了。 西列斯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随后平静地收回视线,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把雨伞放到门口,手稿放到书桌上,然后把大衣中的钱包、骰子、怀表、纸笔等通通拿出来,然后脱去外衣,在沙发上沉默地坐了一会儿。 启示者的事情实在超乎他的意料。他没有想到自己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接触到这个世界的超凡力量。 巧合?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停留在书桌上的骰子上面。 隔了片刻,他站起来,去盥洗室洗了个热水澡。外面仍旧淅淅沥沥地下着雨,让回到温暖干燥室内的西列斯心生惬意。 他饿得厉害,一边擦拭头发一边啃着面包。他挺想在这个时候喝点热汤,但是现在毫无食材。他暗自打算明天去洛根集市买些新鲜的食材回来。 公寓的房间里并没有厨房,但是米尔福德街13号一楼是费恩太太一家的住所。在费恩太太不使用厨房的时候,租户就可以自行去厨房里烧饭,不过随后也得将厨房清理干净。 很快,西列斯吃完面包,头发也差不多擦干了。他换上了一身简单的睡衣,感到黏黏糊糊的雨水终于离开了自己的身体。 不过这也没有办法。拉米法城每年七月底的天气都是如此,不仅没有夏天的温暖,反而显得阴沉湿冷。等到了八月,又是另外一个极端,阳光明媚灿烂,恨不得把大地灼烧出一个洞。 到十月底,天气又会变得湿冷多雨。不过,那个时候也会有一段长达两个多礼拜的假期。 人们说那是冬假,因为在度过这个假期之后,拉米法就会迎来漫长的冬天。不过,也有人称呼这个假期为雨假,因为那会儿的雨水实在是过于丰厚了。 这一天是7月24日,周一。 拉米法大学将会在8月份的第一个周一开学,今年恰好就是8月1日。 这个世界的历法与曾经的地球大差不差,一年有十二个月,每个月有三十天,一周有七天。不过具体到节日、假日之类的,就与地球的差别极大。 拉米法大学的学制是一年有三个学期,第一学期为每年的八月到十月底,随后会有两个星期的冬假;如果雨季漫长,冬假的时间也会相应延长。 第二学期是每年的十一月初至次年二月,在二月底会有一个月的春假。与冬假的概念相同,春假就是为了迎接春天的到来而出现的假日。 第三学期则是三月底至七月初。一般会在七月的头一个礼拜进行学年考试,然后获得三个星期的假日,被称为夏日假——又或者说,七月的雨假。 每年的毕业生会更早一些得到他们的假期,拥有充足的时间寻找工作。 在西列斯还是拉米法大学的学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对这个学制十分熟悉了。但是当他成为教授,事情又变得复杂得多。 他现在不得不在七月最后的一个星期,头痛自己的教案。 学院要求他开设两门公共选修课、两门专业选修课,前者横贯第一、第二两个学期,后者则是一门在前两个学期,一门在第三学期。 那门第三学期的专选课还好说,但是两门公选以及一门专选,已经是迫在眉睫,一个星期之后就要面对学生的事情。 西列斯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他快速地算了一下接下来一周的安排——周三和周六下午要去历史学会;周日得搬家和整理办公室。也就是说,他还有一个完整的周二、周四和周五。 此外,他恐怕还得研究一下教材和给学生们开的书单,并且做好心理准备,应付还不知道具体身份和研究课题的学徒。 ……真够匆忙的。 他垂下眼睛,在草稿纸上写下自己的课程名称:《从神诞纪到雾中纪的文学概览》《沉默纪文学鉴赏》《沉默纪文学及其理论演变——以沉默纪三位著名作者为例》。 前两门是公选课,后一门是前两个学期的专选课。 总体来说仍旧是一以贯之,愈发深入的课程。三门课,他完全可以一起准备。 最后,他在三个词语下面划了横线:神诞纪、沉默纪、雾中纪。 神诞纪是有历史记载以来的,这个世界的第一个纪元。传闻中,这就是神诞生的纪元。 神诞生之后,便是人的诞生。人们信仰、崇拜神的存在,因而第二个纪元被称为信仰纪。 人类文明逐渐繁荣昌盛,建立帝国、发展生产力,几个帝国之间相互厮杀、征战,神明也高居幕后,为自己的信众保驾护航。第三纪元,被称为帝国纪。这是一个漫长而辉煌的纪元。 第四纪元是一个神秘的纪元,现今存留的资料并不是很多,并且其中也大多含糊其辞、讳莫如深。人们根据一些档案与手稿的记载,将其称为阴影纪。那的确是一个隐藏于阴影之后的纪元。 在阴影纪之后,人与神似乎进入了一个极端衰落的阶段。在第五纪元,神明纷纷陨落,大陆被迷雾覆盖,帝国版图四分五裂,人们与世隔绝。这就是沉默纪,充满了混乱与死寂的时期。 第五纪元之后,第六纪元的人类休养生息。过去与历史之神出现,人们重新在神明的护佑之下生存并且发展,将自己的势力范围重新延伸至无烬之地。 沉默纪与雾中纪的分割节点,正是安缇纳姆的出现。 这位如今仅存的神明,也被认为是人类的守护神。祂的确存在,并且的确以某种方式庇佑着人类。 想到那扇门上眼睛的图案与标志,西列斯不禁想,这位过去与历史之神,便是启示者的力量来源吗?又或者说,是祂将力量主动赋予启示者? 想了片刻,西列斯就摇了摇头,线索还是太少了。 他干脆不想了,又看了看自己在草稿纸上写下的几门课程的名称,想了想,就打开了自己从卡贝尔教授的办公室拿来的资料。 其中有一部分是整理好的,是属于课程教案的部分。西列斯幸运地在其中发现了,《从神诞纪到雾中纪的文学概览》这门课程完整的教学大纲与教案。 他立刻将其整齐地放到一边,打算过后再细看。 他继续翻阅这些资料,又找到一些零散的资料与教案。然而他仍旧头疼地发现,他恐怕不得不自己整合资料、书单,然后为沉默纪相关的那两门课程备课了。 好在那起码是西列斯的专业所在。 他将有用的部分拿出来放到一旁,打算明天寻找一下自己上学时候的笔记,综合整理出这两门课程的大体框架。 他记得他曾经上过卡贝尔教授的那门专选课。但是他也不可能完全照搬卡贝尔教授当初的课堂,那也太不得体了。 西列斯一边想着,一边随手扯出一张手稿。 他垂眸看了一眼,随后突然怔了一下,因为他发现这张手稿的内容,似乎与卡贝尔教授的课堂内容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这似乎是卡贝尔教授信手胡乱写下的一些内容,大体扫一眼,便可以看到“疯狂”“阴影”之类的字眼。 联想到那神秘的第四纪元阴影纪,西列斯对这份手稿的内容来了一点兴趣。 第7章 手稿内容 西列斯仔细地看了看这张手稿的具体内容,从那潦草的、带着疯癫与恐惧的字迹中辨认着相关的内容。 随后,他意识到这似乎是一张读书笔记。 当然,这份读书笔记没有那么正式,也没有做摘抄和读后感。更像是卡贝尔教授一边读,一边随手写下了一些心中的想法。 整张纸大约有四个手掌大小,内容也大体分为了四块。 左上角,卡贝尔教授写了心中的几个疑虑:“这本书的内容是真是假?”“不明来源……”“如果是真的,那未免……”“该死!该死!怎么可能!” 这些内容没有什么含金量,但是却能完美反映出卡贝尔教授阅读时,心中的紧张、恐惧与不安。 他获得了一本不明来源的书,书的内容令他大为震惊,甚至动摇了某种……长期以来的观念。 左下角,卡贝尔教授不停地重复书写着几个词语:“阴影”“疯狂”“沉默”。“阴影”“阴影”“疯狂”“疯狂”“沉默”“沉默”。 还有一个被偷偷写在角落的词语。“杀戮”。 西列斯盯着那个“杀戮”看了一会儿。 右上角,卡贝尔教授似乎摘抄了一段……类似独白一样的短句。有几个词语被涂黑,有几个字的写法过于潦草凌乱,以至于西列斯甚至没能认出来。 “我不相信(被涂黑的字迹)会死亡。 “神明应当永远高居于(潦草的字迹)之上。 “信徒应当永远匍匐在祂的面前。 “一定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 “……有什么(被涂黑的字迹),始终沉寂在黑暗之中……” 西列斯静静地凝视着那几排字句,心中一瞬间闪现出了无数种可能性。 这段……说不好是摘抄,还是卡贝尔自己写的话,让西列斯感到一种微妙的不和谐感。他不知道那种不和谐感来自于哪里。 突然地,一声提示响起。 【灵性+1。】 ……灵性? 西列斯轻轻吸了一口气。 仅仅只是看着这段语焉不详的文字、这张字迹凌乱的手稿,他的灵性就直接加了一点? 在此之前,当他离开历史学会的那个房间,脑海中也曾经响起过一声提示,告诉他,他的灵性和知识都加了一点。那也正常,毕竟他刚刚获得了与启示者相关的信息。 那是第一次听闻相关的事情,很有可能之后也不会增加得这么快。 但是,他现在却仅仅只是因为看着这张手稿,灵性就加了一点? 在西列斯玩的这一类的跑团游戏中,灵性往往意味着与神灵有关。如果用更通俗的说法来解释,那么灵性越高,遇到超凡事件的可能性就越高——越容易“见鬼”。 这个世界有没有鬼他不知道,但是灵性越高就越容易发现异常、碰见危险。 他今天一天就加了两点灵性。 西列斯觉得自己前途未卜。 他不由得抬头看了桌上一动不动的骰子一眼,心情越发复杂。 他再次低头,看向了这张手稿的最后一部分,也就是右下角。那里是一个眼睛的符号,但是这个眼睛的符号上面,却被画上了一个叉,并且这两道竖线被涂得很粗。 ……这个符号是象征着安缇纳姆吗?那这个叉意味着什么?是对安缇纳姆的不屑,还是……? 西列斯浮想联翩的时刻,他的灵性又加了一点。 西列斯顿时就闭上了眼睛。尽管表情波澜不惊,但是这张信息量并不算多的手稿却让他涨了两点灵性,实在亏出血。 要是有主持人告诉他,他究竟为什么会增长灵性,那反而好了。然而,他那个不负责任的主持人压根就不理他。 是什么在进行着他的判定?是什么在提示他属性点的增长?西列斯什么都不知道。 隔了片刻,他深吸了一口气,也没有睁开眼睛,而是摸索着用其他纸张将这张手稿盖起来,放到一边,然后才睁开眼睛。 涨了两点灵性,虽然他什么信息都没能得到,但是在这张手稿之外,他反而拥有了一条线索——卡贝尔教授究竟看了什么书?他为什么会突然提交辞呈?他的那名助教,为什么会神秘失踪? ……那本书,会不会是时轨?他们两人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西列斯感到棘手和危险。那间凌乱的办公室之中,似乎仍旧隐藏着许多秘密。 他意识到,在地球上,研究过去的历史或许是安全的;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拥有着将过去的事件复现出来的力量,意味着过往本身就是危险。 他站起来,到窗边,看着模糊玻璃外的雨水与夜色,逐渐冷静下来。他想,无论如何,这件事情有待于更加漫长的调查过程。 现在,他终究还是得着眼于他的备课工作。 西列斯站了一会儿,感到自己总算是彻底平静下来,这才坐回书桌前。他将那份暂时没有研究价值——也不敢研究——的手稿,放到了抽屉的最底层,接着开始翻阅卡贝尔教授的教案。 夜色渐深,西列斯整理出了沉默纪文学理论的大致框架和课堂大纲,也列出了一份大体的书单。参考来源是布莱特教授曾经给他开出的书单,以及今天上午在古董书店里翻阅的那本旧书。 当然,他谨慎地选择了当代作品,没有让学生们去阅读雾中纪以前的文学作品。他可不知道是否有学生拥有启示者的资质。 终于放下笔的时刻,西列斯略微轻松地呼出一口气。他注意到墨水瓶里快要没墨水了,便暗自在明天的购物清单上加了一条。 他不再继续工作,将书桌上的一众资料纸张都收拾好,然后关掉壁灯,闭目养神片刻,就起身打算洗漱休息。 这个时候,他听见门外的走廊传来一阵脚步踢踏的声音。他想,是那位民俗学者回来了,还是那对早出晚归的夫妻回来了? 他没听见开关门的声音,便觉得说不定是楼上的租客。他不再多想,去盥洗室洗脸刷牙。他想,抽水马桶真是文明进步的象征之一。 很快,西列斯就在雨水淅沥的声音中入眠。第二天清晨,他仍旧很早就醒来。 他在床上躺了片刻,花费些许功夫回顾了昨天发生的事情,以及今天要做的事情,然后才慢腾腾起床、洗漱,随后换上衣服出了门。 外面仍旧是阴沉的雨天,风变大了,天际乌云遍布,似乎大雨就要倾盆而下。 西列斯谨慎地带上了雨伞,将一切该带的东西都带上了。他在一楼门厅又遇到了费恩太太。这一次,费恩太太的忧虑与烦恼几乎毫不掩饰地展露在脸上。 她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西列斯的问候。 西列斯说:“我打算去趟洛根集市。等会儿能使用您的厨房吗?” “什么?哦……噢,当然可以。诺埃尔先生,记得收拾干净就行。”费恩太太说,“男人们总是很难在厨房一展身手。” 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点迁怒的意思。 西列斯瞧着费恩太太,心想,她的丈夫出了什么事,又或者,她的儿子出了什么事? 费恩太太的丈夫,也就是费恩先生,是一名往返于拉米法城与无烬之地的商人,做的似乎是昂贵的皮毛生意——这事儿是费恩太太带着点炫耀语气说的。 他常年不在家,总是在雨季快要结束的时候回到拉米法城。既然现在已经七月底了,那么,费恩先生估计也快要回家了。 ……费恩先生既然不在家,那么让此刻的费恩太太如此心焦的,多半就是她的儿子了。 那个年轻的男孩…… 西列斯脑中转着一些想法,不过没有多嘴询问,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随后就离开了米尔福德街13号。从米尔福德街到洛根集市,步行大概需要十分钟。 一路上,西列斯终于有心思打量一下周围的环境。 米尔福德街位于拉米法西城较为热闹的区域,街上总是人来人往,绝大多数人脸上都是一副匆忙疲惫的神情。马车从行人的旁边驶过,时而传来一阵谈话或是吵闹的声音。 这里有下水道、有水管、有抽水马桶、有商店、有窗户。相比西城其他一些地方,这个街区算得上是较为先进的,但也比不上东城。 这片街区绝大多数都是三四层楼高的建筑,棕红色的墙砖都有些脱落。少见街边绿化,大多数的门户都直接对着街道。 不久,西列斯就来到了洛根集市。 他又瞧见了格伦菲尔古董书店,不过不知道是否因为今天时间较早的缘故,所以西列斯发现书店还没有开门。他本来打算顺路拜访一下那位好心的店长,但是现在只能先去集市了。 洛根集市是大型商贸中心,这儿不仅是菜市场,也是日用品商城。 西列斯先去还了那个羊奶玻璃瓶,随后去买了墨水、纸张,一些用以打包行李的纸箱,又去买了几根可以保存更长时间的长条面包,以及果酱、奶酪之类的东西。 随后,他去菜市场买了些菜。 他打算煮点热汤——说真的,也别为难他的厨艺了,能煮点汤汤水水的,就着面包吃下去,就已经是不错的一顿餐食了。 无非也就是火锅配白面包。一种奇怪但是可以饱腹的搭配。 既然打算煮点类似火锅的东西,那就必须得买点合适的汤底与配料。西列斯瞧见道路的拐角处有一家香料商店,便走过去。 他在香料商店的门口停了停,发现这儿正放着一张广告牌,提及一些烧烤调料、味精、酱汁之类的东西,似乎销售得十分不错,店内有不少人正在购买。 西列斯饶有兴致地看了看这些广告,对比着地球上的相应调料。他发现这个世界与地球,在某些地方仍旧有些相似。 他走进商店的时候,发现商店里的购物者都是穿着朴素、三十岁以上的女士。她们朝着来到这地方的西列斯投去好奇的一瞥,随后就专心排队。 西列斯发现绝大多数的顾客正在排味精的队伍。他对异世界谷氨酸钠的味道十分好奇,便也排在了队尾。可惜的是他没能买到,因为味精卖得太好,直接缺货了。 西列斯听见店员在喊:“液体牛肉没货了!没货了!明日再来!明日再来!” 液体牛肉这个说法令西列斯有些错愕。 他听了听其他人的说法,这才知道现在流行将味精直接放进汤汁里煮,能煮出类似于牛肉一样的鲜味,因此味精又别名液体牛肉。 ……据说味精最早的确是使用牛肉来制作。 西列斯不禁露出复杂的表情。 他突然想到,如果他将地球上的一些调料品复现出来,那是否可以算是一条生财之路?或者,他也可以卖出一些食谱? 他想着这事儿,心不在焉地买了点酱汁和汤底料就离开了。 这之后,他又去买了点蔬菜和肉。周围热热闹闹的声音让他的心情也有些愉悦。无论什么世界,菜市场总是这样吵闹,充满了人气儿。 他离开的时候,听见有人在一家新开的肉铺前吵架。似乎这家肉铺刚开出来,所以价格挺便宜,引来了其他肉铺老板的不满。 西列斯驻足听了一会儿,抬眸瞧了瞧这家新开肉铺的名字——格雷森。他想,要是真的便宜,下回他也可以来这儿买肉。 随后,他就离开了洛根集市。 他买了一堆东西,花费了将近三个公爵币,其中最为昂贵的便是打包纸箱和蔬菜。 远远地,他瞧见格伦菲尔古董书店已经开门营业,又低头瞧了瞧自己手里拎着的大堆东西。他为难了片刻,终究还是先回去了一趟,匆匆掰了一小块面包当早餐。 然后他又一次出门,前往拜访那位神秘的格伦菲尔。 第8章 力量的本质 格伦菲尔仍旧在柜台后懒散地看着书。络腮胡子,陈旧西装,夹鼻眼镜。空气中仿佛都飘着淡淡的灰尘。 但是西列斯并不敢小瞧他。 如果历史学会后面的门后空间是由副会长亲手设下,那么这个同样只能由启示者发现的书店,又是谁设置的? “上午好,格伦先生。”西列斯说,“我昨天去了历史学会。关于……” “启示者,你是想说这个吗?”格伦菲尔打了个哈欠,“谁是你的领路人?” “……卡罗尔·豪斯曼先生。” “哦,是小卡罗尔啊。他是个热情的人,不过有时候有些太热情了。”格伦菲尔这么评价着,“不管怎么样,他总归会好好帮助你。” 那双眼睛懒散地注视着西列斯:“你又为什么会来找我呢?” 西列斯静默了片刻,然后说:“您给了我那张名片,我想向您道谢。” 格伦菲尔随手把自己看着的书放在柜台上,然后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这个形容邋遢的男人说:“现在你知道了,启示者的力量也意味着危险。或许我给了你这张名片,是不怀好意呢?” “越是危险的力量,我们才越应当寻找办法去控制这样的力量。” 格伦菲尔略微诧异,又带着些许复杂的目光,看着西列斯。过了片刻,他问:“你是这样想的吗?”他未曾等待西列斯再次开口,就说,“你真是一个比我的老师更为傲慢的年轻人。” 西列斯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有些困惑。 格伦菲尔在露出那一瞬间的复杂神情之后,就又一次恢复了懒洋洋的表情,他说:“你也认识我的老师——起码你知道他的名字。约瑟夫·莫顿。” 西列斯点了点头。 格伦菲尔继续说:“我和他的观念有点分歧,所以我离开了历史学会,开了这家书店……当然,你不要指望我给你什么指导。初学者还是跟随历史学会那一套入门比较好。”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最后只是问:“格伦先生……” “格伦。” “……好的。格伦,我想请教一下,启示者的力量,没有等级之分吗?” 这是在西列斯听到卡罗尔的初步讲解之后,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或许是因为他习惯了地球上升级流小说,他总觉得超凡力量也应该有按部就班的阶别,也应该有强大和弱小之分。 但是,卡罗尔的说法却显得有些奇怪。似乎有了魔药、有了时轨、有了复现的仪式,那么就可以借用过去的力量,不管这样的力量有多强大。 难道借用过去的力量,就不需要付出代价吗?启示者就没有强弱之分吗? 西列斯的这个问题让格伦菲尔朝他投来复杂的一瞥。他说:“初学者就不要好高骛远了,乖乖听小卡罗尔的讲解不好吗?用这种弱智问题来问我。” 他似有若无地翻了个白眼。 西列斯怔了怔,下意识说:“抱歉……” “不。不用这么说。”格伦菲尔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我刚刚跟随老师学习的时候,也是这样,想到什么就问什么。现在想想,都快二十年过去了。” 西列斯维持着沉默,没有多嘴询问格伦菲尔与那位历史学会的副会长究竟有什么分歧。 格伦菲尔的感叹也只是那么一瞬间,随后他便说:“魔药、时轨、仪式。这三个要素你应该都非常清楚了。魔药拥有纯净度、时轨拥有完整度、仪式拥有契合度。 “三要素与三维度,这就是你未来在启示者道路上需要去克服、迈过的障碍。” “……我明白了。”西列斯这样回答,又说,“那么启示者本身呢?” 魔药、时轨、仪式,除却仪式需要启示者本人亲自演示与复现,前两者都算是身外之物。难道启示者本身就没有什么……高等级与低等级吗? 格伦菲尔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正常的启示者在入门的时候,就已经折服于神奇的魔药与繁杂的时轨,怎么只有你在这儿纠结力量的本质?” 力量的本质……?西列斯恍然。 的确,地球的思维让他穿透了重重迷雾。他想要知道的就是,为什么会存在启示者的力量?为什么启示者可以从过往的历史中得到力量?不同启示者掌握的力量,有大小之分吗? “你非常的敏锐,是个学者的好苗子……等等,你之前说你研究沉默纪的文学?” 西列斯默然片刻,最后还是坦诚地说:“我在拉米法大学教书。” “教书……等等,你是拉米法大学的教授?!”格伦菲尔的样子像是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可真是……” 作为知识分子,大学教授在这个时代中十分受尊崇,况且还是康斯特公国顶级学府的教授。格伦菲尔目瞪口呆的样子,让西列斯头一回意识到,他好像低估了自己教授的身份。 不过格伦菲尔的诧异也只是那么一会儿,他难得认真地叮嘱说:“既然研究过去的文学,那难免会接触到原稿、初版、手稿、笔记之类的,一定要万分注意,不要轻易被引动启示者的力量。” “我会的,感谢您的提醒。” 格伦菲尔又说:“至于你的问题……启示者本身。呵呵。”他露出一个带有些许讽刺性意味的笑容,“你在历史学会待得久了就知道了,现在历史学会内部也有关于这样的讨论。 “重点当然就是集中于启示者的灵魂。有人认为启示者的灵魂拥有一些特殊的力量、属性……或者说标签。这会影响他们的仪式结果。 “……这项研究的最初来源,是因为人们产生了一个疑惑。” 西列斯适时地询问:“什么疑惑?” “既然可以借用过去的力量,那么,为什么不能借用过去的神的力量呢?” 西列斯怔住了。 格伦菲尔意味深长地说:“那些已经陨落的神明留有不少的时轨。有启示者进行了尝试,最后的结果……”他迟疑片刻,最后说,“要么死了,要么疯了。” 以人之力借用神之力,就真的如此困难吗?或许有许多启示者感到了这样的绝望与不甘,于是,他们终于转而研究起自身的力量与根基。 最后,他们似乎意识到,启示者的灵魂拥有着一些奇妙的属性。 “这项研究仍旧在进行当中。等你完成小卡罗尔的入门课程之后,就可以试着加入那些研究者的队伍之中。不过,这项研究的争议始终很大。” 格伦菲尔露出了一些带有疲惫与烦闷的表情。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最后,格伦菲尔说:“好了!不要好高骛远,先想着如何入门吧。”他又说,“如果有什么问题,那可以过来和我聊聊天。” 西列斯谢过了他的善意。 在卡罗尔与格伦菲尔这两位启示者打交道的过程中,西列斯意识到,这个世界的超凡力量,起码像是历史学会出来的启示者,似乎的确是守序阵营的。 他们不会滥用力量,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约束着自身,警惕着随时可能失控的力量。 格伦菲尔朝他挥了挥手,又继续埋头看书。西列斯下意识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书籍,却发现那不是什么古朴厚重的旧书,而是一本崭新的、像是刚刚出版的书籍。 “好奇?”格伦菲尔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这可是城内著名的小说家,安东尼娅·卡明女士的新作!真是万分刺激的侦探小说啊!” 侦探小说? 西列斯怔了一下,对这个时代的小说有点感兴趣,但是他更加感兴趣的是——他能不能如同前世一样,贩卖文字? 不久,西列斯便带着格伦菲尔友情馈赠的,安东尼娅·卡明的一本旧作,离开了古董书店。 格伦菲尔瞧着他离去的背影,回忆了一下他们昨天与今天的两次对话,片刻之后,意味不明地感叹说:“你看吧,老师,当代年轻人远比我们想象中激进与进取。 “他们不会抱陈守旧,不会甘心在我们已经探明的道路上循环往复。他们必将迈入神明的领域,必将寻找自身的道路,必将——” 格伦菲尔停了半晌,然后自言自语说:“‘越是危险的力量,我们才越应当寻找办法去控制这样的力量。’” 他不明意义地笑了。 隔了一会儿,他又一次埋头在安东尼娅·卡明的侦探小说之中,不时发出惊呼,感叹着怎么会有如此惊艳的诡计与谜团。 ……这个世界。有那么不经意的一瞬间里,格伦菲尔这样想。这个世界,便如同安东尼娅·卡明的小说。这是一团迷雾,这是被历史的阴霾笼罩着的世界。 离开格伦菲尔古董书店的西列斯,很快就返回了米尔福德街13号。 他确认这个时候费恩太太不在用厨房,于是就去了二楼,先将格伦菲尔赠送的那本书放在一旁,然后带着食材去了一楼厨房。 他谨慎地尝了尝购买的酱汁,确认那没什么异味,顶多就是淡了一点。 随后,他就用锅烧了水,煮了一锅热汤,放进锅底料、盐、蔬菜和肉,炖了许久,最终出锅的时候,泛着微红光泽的热汤卖相还是十分不错的。 他将热汤盛进自己的碗里,放到二楼房间,随后收拾好厨房。时间也差不多来到了中午,费恩太太刚好在这个时候走进了厨房打算烧饭。 她注意到厨房十分干净整洁,便难得地夸了夸西列斯,随后她表情一动,迟疑了一下,然后就让西列斯等等,自己转身从一旁拿了一篮子樱桃。 即便在这个世界,樱桃这样的水果也不是什么便宜货。 西列斯吃了一惊,不明白费恩太太怎么会突然如此友好。费恩太太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后只是干巴巴地说:“您拿去吃吧,诺埃尔先生。” 这个中年女人略显憔悴的眉眼间闪过不安与紧张,始终欲言又止。 西列斯意识到费恩太太似乎有求于人。从前两天起她就是一脸被什么东西困扰的样子,现在这种烦恼似乎越来越加深了。因此,她才表现出这种讨好的举动。 可她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烦? 费恩太太最终还是保持了缄默,于是西列斯也不多嘴询问。他谢过了费恩太太的好意,没有全部拿,谨慎地抓了一小把放在口袋里。 随后他端着自己的热汤上了楼,面包配火锅,胡乱吃完了这一顿午餐。 好不容易吃到了热食的肠胃散发出一阵舒适惬意的感觉,配上樱桃酸甜的口感,这恐怕是西列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最为美好的一顿餐食了。 西列斯站起来,瞧了瞧窗外——又在淅淅沥沥下小雨,不禁叹了一口气。他去洗了碗,干脆在房间里绕着走了几圈,就当散步了。 一边走,他一边思考关于教案的事情。这一天下午,他就沉迷备课不可自拔,完全忽略了时间的流逝。 等到他猛地回过神,发现除却壁灯仍旧发着光,房间里已经是一片昏沉了。 他赶忙打开了顶灯,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他发现自己的效率不错,结合自己曾经的笔记以及一些构想,《沉默纪文学鉴赏》这门课的教案已经推进了一半有余。 当然,那与真正课程仍旧有着区别,但是他时间紧迫,必须得首先把头几节课确定了再说。 长久沉迷工作,让西列斯有些疲惫。他不想出门,就在沙发上躺了片刻。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格伦菲尔赠送给他的那本书,便随手拿过来,翻阅了起来。 第9章 一本游记 正如格伦菲尔所说,安东尼娅·卡明女士是当代著名的侦探小说家。 他赠送给西列斯的这本书,是安东尼娅·卡明最负盛名的一部作品,名为《随指针流逝的真相》。对于曾经受到地球网络时代文化熏陶的西列斯来说,这部作品的谜底显得不那么令人困扰。 但是对于这个时代的读者来说,恐怕就是石破天惊了。 这一下便立刻让西列斯的想法活跃了起来。他似乎真的可以通过写小说赚钱。抄袭地球上的其他作品当然是不道德的,但是他把自己曾经写过的脑洞搬到这个世界,总可以吧? 他得尽快解决赚钱这个难题。 如果真的打算这么做,他恐怕得研究一下这个时代的小说市场。 西列斯想了想自己明天的安排——明天是周三,下午他得去历史学会。本来他打算上午继续写教案,但是现在教案的推进速度不错,或许他明天上午可以空出来,然后去一趟东城的书店。 本来他也需要去书店或者图书馆寻找一下合适的教材,以及开给学生们的书单。 ……那么今天晚上就得努力了。 西列斯轻轻吸了一口气,站起来去盥洗室洗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一点。随后他就着果酱吃了两口面包,就继续沉迷工作。 直至深夜,他总算是把一节公选课的教学大纲整理得差不多了。 西列斯靠在椅背上,略微疲惫地闭了闭眼睛。灯光透过眼皮,带着一种暖黄的、宽慰的意味。 在这寂静的深夜,西列斯感到些许复杂的心情蔓延了开来。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三天了。他的行动显得匆忙而紧促,尽管他表面上仍旧淡定冷静,但是心底,他终究存留有一份迷茫。 调查世界的真相也好,寻找归途也罢,有某种厚重的力量始终推动着他,让他时刻不能停歇。 他也不敢停歇。一旦停歇,他就会想到地球上的家人、朋友。他所有留恋的东西,他所有怀念的东西。那都拉扯着他,让他无数次意识到,他从未属于这个世界。 西列斯轻轻叹了一口气。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漆黑的瞳孔中似乎从未出现那种迷茫和苦楚。他站起来,洗澡刷牙换衣服洗衣服。 连日的阴雨让他先前洗掉的衣服还没干。要是再不能放晴,恐怕他就得去买两身新衣服来穿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似乎的确得买一身新衣服。毕竟他就要登上讲台,面对无数双来自学生的眼睛了。 ……西列斯洗衣服的身影不自觉僵硬了片刻。 他又叹了口气。 第二日清晨,西列斯醒来,穿好衣服,带上必备的物品,又一次去往洛根集市乘坐公共马车。这回他没在门口碰上费恩太太,独自一人拿着长柄雨伞离开了米尔福德街。 他下午要去历史学会。而记忆中,历史学会南面的阿瑟顿中央广场附近,就有一家大型书店。 西列斯不太确定地回忆了好几次,这才想起那家书店的确切位置。 拉米法城的西城与东城之间,由一条名为坎拉河的蜿蜒河流隔开。河流两侧面积差不多大的城区,总共容纳了将近千万的人口居民。 作为康斯特公国的首都,拉米法城是不可否认的巨型城市。 因此,即便西列斯已经在这座城市中生活了许久,他也不可能了解拉米法城的每一块区域。这个世界又没有电子地图这样的东西。 西列斯便暗自想到,他应当去买一份拉米法城的地图才是。 书店里或许会有地图贩卖?不过这个世界的书店或许不会像地球上那样分门别类、详细周全。或许会有专门的地图商店也说不定。 又是一路颠簸。因为公共马车是按照顺时针的顺序行驶,所以西列斯不得不花费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这才最终抵达了历史学会。 他从公共马车下来的时候,脸色十分苍白,一方面是颠簸得难受,一方面也是因为过于漫长的旅程。他想到,这也太浪费时间了。哪怕是为了省钱,也没必要这般耗费功夫。 他暗自决定周六到历史学会的时候,还是干脆雇佣出租马车吧。估计一个小时就能抵达了。 随后,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将近十点。他便加快了脚步,前往阿瑟顿中央广场。 这里是整座拉米法城的中心位置。再往南面走一点,就是康斯特公国的皇宫了。康斯特大公与他的妻子,包括一众儿女,都生活在那座恢弘华丽的宫殿之中。 不过七月的雨季让大公一家选择了去往更加温暖干燥的区域度假,近段时间应当不在拉米法城。 西列斯在阿瑟顿中央广场转了一圈。尽管天气阴沉,但是还是有许多人在这儿散步。他还注意到有人在广场的角落处,拿着画板作画。 遥遥看去,那是一个身材瘦削、带着金边眼镜的年轻人。 西列斯没有过多在这儿停留,很快就找到了他印象中的那家书店。更确切地说,这里应该被称为书贩集市。 这里常年都十分热闹。无数的书贩从公国各地赶来,随后在这儿获得一个摊位,在短暂的时间里指望自己能够把所有收购的书籍都卖出去。 那是一栋巨大的、有着玻璃弧顶的建筑。如果是个晴朗的好天气,那玻璃顶必定会散发出奕奕光彩,不过现在,也只是让西列斯微微感叹了一声。 这里人来人往,无数人手中都抱着好几本书,不知道是收获满满,还是败兴而归。 西列斯走进去,带着点好奇的心态逛了两圈,也发现了不少感兴趣的书籍,得到一部分可以添加进学生们书单的书名,以及他自己也非常感兴趣的书籍。 他心中蠢动,但是最终还是抑制住自己的想法,去到了通俗小说的区域。 这儿显然更加热闹,男人们欣赏着侦探、冒险小说,女人们则望着骑士、闺怨小说。 西列斯拿了几本卖得最快的畅销书,翻阅了一下题材,突然愣了一下,心想,言情小说呢? 这类专门讲情情爱爱、痴男怨女的小说,虽说在地球上总是被批评家认为“难登大雅之堂”,但是其受欢迎程度,尤其是在女士中间,可以说是任何题材都难以匹敌的。 ……这个世界没有言情小说? 西列斯顿时眼前一亮,他想,似乎可以写一本通俗爱情小说? 他越是寻找畅销书的类型,越是发现言情小说的匮乏,越是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的可行性。他站在原地,在其他人嘈杂的交谈声中琢磨了一会儿。 随后,他购买了两本近似言情小说的书籍,一本是英雄题材的冒险故事,似乎十分讨女读者的喜爱;另外一本的题材类似,但是主角是位年轻的贵族小姐。 他将这两本书放进自己的包里——他今天出门特地带了一个包,是类似邮差包一样的单肩背包。 随后,西列斯又去其他的摊位店面逛了逛。这个地方鱼龙混杂,但是也让他发现了不少感兴趣的书籍。他努力回忆着自己的钱包里的可怜份额,压制着自己的消费欲。 最后,他还是在一个摊位前停了下来。 这个摊位位于角落。如果不是西列斯一时兴起,围着整个建筑内部绕了一圈,那他恐怕也没法发现这个摊位。 摊位的主人是个年轻人,大概二十岁上下,神情中有着难以掩饰的失望。他可能怀抱着希望而来,却未曾卖出任何一本书,于是这个时候意兴阑珊。 当西列斯停在他的摊位前面的时候,他也只是蹲在那儿,十分沮丧地说:“您随便看。” 西列斯是被一本封皮为羊皮纸的笔记本吸引的。因为之前在历史学会签订契约的经历,所以他对这个材质的纸张十分敏感。 这个世界的造纸术非常发达,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属于启示者的功劳。但是越是古老、手工制作的东西,譬如羊皮纸、木简、石板之类用以记录文字的东西,反而越是昂贵与罕见。 西列斯在研究沉默纪文学的时候,就注意到,当初的许多手稿、原版书,封皮都会使用羊皮纸、牛皮纸一类的材质包裹,而并非如同现在一样,仅仅只是使用木浆制成的纸张。 所以这本笔记本一下子就吸引了西列斯的注意力。 他有些担心这是否是雾中纪以前的时轨,但是当他的目光看向这本笔记本的时候,摊主介绍说:“这是一本游记。” 他有气无力的声音难以阻止西列斯对这本笔记的兴趣。 “游记?”西列斯问,“是什么的游记?” “无烬之地。”摊主说,“但是具体的内容我也不清楚。那不是康斯特公国的语言。” 西列斯一愣。 摊主又仔细地解释说:“这本游记是一位商人从无烬之地带回来的,他说游记的主人是一名探险者,受了重伤。商人照顾了他一段时间,他还是死了,死前把这本游记交给了商人,说是报酬。 “但是那个探险者不是康斯特公国的人,游记上的语言也是异国文字。商人没找到合适的翻译,没法出版,最后这本游记就到了我手上。” 西列斯问:“你和那个商人是什么关系?” 摊主嘴唇一撇:“那是我父亲。” 西列斯严谨地问:“从你这儿购买,你的父亲不会有异议吗?” “当然不会!”年轻的摊主有点气愤地说,“这本游记根本就不可能出版!康斯特公国外边那么多国家,谁知道那个探险者来自哪里?使用什么语言?” 游记。出版。西列斯暗自思索着这两个词语的组合。 他敏锐地问:“你的父亲有出版的渠道?” 年轻的摊主愣了一下,反问:“怎么了?” 有那么一瞬间,西列斯犹豫自己是否有必要提及自己想要写小说的事情。但是他终究没有和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谈及此事的冲动。 他只是说:“万一我以后意外遇到了合适的翻译,那么我们可以考虑合作出版。” 年轻的摊主狐疑地瞧着他。 西列斯说:“能否给一下联系方式?” 年轻摊主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将一张名片递给了西列斯。他说:“这是我父亲的名片。” 西列斯垂眸望了望那个名字:杰罗姆·兰米尔。 ……兰米尔?等等,商人兰米尔?! 西列斯瞳孔骤缩。 在他的脑中,一阵骰子咕噜噜滚动的声音响了起来。 第10章 第一个仪式 商人兰米尔。 西列斯可没想到,他能在这儿遇到这个名字。 这是他死前正在玩的那个跑团游戏中的一张角色卡。当时使用这张角色卡的玩家,正是西列斯的一位友人。 当时他们玩游戏的时候,西列斯的朋友曾经跳出游戏的框架,和他们吐槽这个商人角色卡的灵性未免也太高了。明明只是一个商人,为什么会有这么高的灵性? 灵性这么高,动不动就碰上奇奇怪怪的事件,也太难玩了吧! 在真的来到这个世界,并且听闻了商人兰米尔相关的一些事情,西列斯便产生了一个猜测:或许,这与他常年在无烬之地走动有关系? 无烬之地——那片被灰黑色雾气笼罩着的土地,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西列斯产生了些许的好奇。但是此刻他无暇去想那么多。他本来还想多逛逛,找找这里有没有贩卖拉米法城的地图,但是现在也无暇去想这件事情了。 他匆匆掏出钱包,花费一个侯爵币买下了这本关于无烬之地的游记,然后迅速与摊主告别,赶忙离开了这家大型书店。 走出这里的时刻,他才勉强松了一口气。然而阿瑟顿广场上仍旧人流量众多,西列斯脑中的骰子声音一刻不停,让西列斯烦不胜烦。 他终于还是皱起了眉,手伸进口袋里握住了那个十二面体骰子,低沉地说:“停下来。” 没什么反应。 西列斯忍无可忍地说:“别转了!” 骰子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让西列斯松了一口气。 就在刚才,在他意识到商人兰米尔的存在的时刻,这个骰子就像是发了疯一样,不停地转动着,就像是等待着给某人一个判定一样。 那个时刻,西列斯同样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莫名其妙的本能和感触。他意识到他可以在那一刻成为主持人——成为守密人。 他可以对在场任何一个人进行一次判定,只要他将这颗骰子抛掷出去。 那是一种掌控命运、肆意妄为的诱惑,西列斯差一点就没能忍住。但是他还是隐忍着,立刻离开了那个满是人群的建筑。 现在,那种感觉也仍旧萦绕在他的心头。 他想,这个意思是,当骰子对他进行判定的时候,他也可以使用骰子对其他人进行判定? 为什么之前不可以? 然后,西列斯便立刻意识到,或许,是因为商人兰米尔的出现,激活了西列斯守密人的身份。 跑团游戏中的判定,就像是对命运的一次赌博。 对于玩家来说,判定成功或者失败,都可能对他的游戏进程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可能杀人凶手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可能从未发现的线索猛地蹦到他的面前。 而对于掌管全局的守密人来说,无论判定是否成功,玩家都只是在命运——剧本——的大网中扑腾来扑腾去,不可能逃离剧本本身的设定。 守密人更通常的做法,是在骰子随机点数的基础之上,给予玩家足够的趣味性,将所有的信息一点一点灌输给玩家,让玩家认为,他们是在“主动”探索、发现这个世界的秘密,这个事件的真相。 换言之,守密人理应从一开始就知道谜底。 而西列斯·守密人·诺埃尔,他什么都不知道。 西列斯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睛,感到自己守密人的身份受到了极大的挑衅和侮辱。他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如何承担这个判定结果和接下来事件发展的职责? 西列斯心情复杂。那种可以给任何人进行一次判定的想法和预感,仍旧萦绕在他的心中。但是他忍住了,没有做出任何举动。 他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看那栋玻璃顶建筑。随后,他在阿瑟顿广场周围走了一圈,心情缓慢平静下来。 他心不在焉地找了一家餐馆吃饭。这家餐馆是较为传统的炖菜与炒饭。这么几天来头一回吃到米饭的西列斯,终于感到了一丝怀念。 这也让他彻底平复了略微激动的心情。 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骰子,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观察着这个外表平平无奇的骰子。他意识到自己的穿越背后可能隐藏着什么秘密。 ……这个骰子就是他穿越时带着的金手指吗? 想了片刻,西列斯就不再继续思考这个艰深的问题。目前他仍旧没有办法和这个骰子沟通,所以想再多也是无用功。 吃过饭,西列斯付了钱——八个侯爵币,顺带一提。实在有些昂贵——然后看了一下时间,发现已经将近下午一点,就慢慢从阿瑟顿中央广场,散步到了历史学会。 历史学会的门口仍旧是空无一人。不过在前往顶楼的时候,西列斯遇到了一个有些面熟的人——背着画板、身材瘦削、金边眼镜。 ……那个站在阿瑟顿广场边缘的画家? 西列斯不免向他投去一瞥,随后收回了视线。这位画家也是从顶楼下来的,或许同样是启示者。但是他此刻脚步匆忙,似乎急着去做什么事情。 西列斯心中略微好奇,但是没有开口打招呼。 他来到顶楼,站在那扇画着眼睛图案的门前,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伸手握住门把手,往下压——推开这扇门。门后空间一如既往地令人感到震撼。 那高耸的天花板与明亮的环境,给人的第一印象会认为这并非什么神秘的空间,而仅仅只是一个合适的、舒适的待客空间。 按照卡罗尔的嘱咐,西列斯没有在大厅停留太久,也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只是匆匆赶到了666号房间。 房间内已经坐了几个人,包括安吉拉·克莱顿和那名老妇人。后者在前天自我介绍的时候,说他们可以称呼她为富勒夫人。 克莱顿小姐与富勒夫人正交流着,西列斯冲着她们,以及那个同样抵达的少年点了点头,暂时没有参与他们的谈话,只是走到那面书架墙前方,好奇地浏览着架子上的书籍。 前天他瞧见这面墙的时候,就对这上面有什么书十分感兴趣了。现在来得早,正好可以研究一下。 他大致看了看书脊上的标题,发现这都是些历史书,从神诞纪相关的神话到近代国家的建立、无烬之地的开发,应有尽有。大多都十分古朴厚重。 西列斯想着这里的书能否外借,不过他想到自己未来一段时间需要做的事情,估计也没什么时间看这些感兴趣的书。 他回到沙发那儿坐下,安静地旁听着他们的对话。他们正聊着拉米法城的一些新闻,以及启示者的神奇。 西列斯从中听到了一条自己感兴趣的事情,那位叛教者。 往日教会与康斯特公国官方一起发布了通缉令,但是对于这名叛教者究竟做了什么事情,却只字不提,只是说他犯下了罪无可赦的、“冒犯神明”的事情。 这事儿都城中闹得沸沸扬扬,好几日过去了,叛教者仍旧在逃亡之中,不知去向。 这个世界如今的教会力量对人们信仰的压迫不算强大,并没有强制要求所有人都信奉安缇纳姆。因此,在谈及叛教者的时候,他们都表露出了一丝对叛教者所作所为的好奇。 不知道那位叛教者究竟做了什么事情,才让往日教会如此震怒? 对此事有些了解——前世的跑团剧本上写着呢——的西列斯,始终保持着沉默。现在他毫无力量,仅仅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教授和未曾入门的启示者。他也无意参与此事。 况且,即便他知道那名叛教者可能的去向,剧本中的信息如何对应上现实,也是一个问题。 他倒是知道那名叛教者受了伤,会去寻找一名刚刚来到拉米法城、租住在西城公寓的医生治伤——那好了,那名医生会住在哪间公寓? 剧本中对于这个问题一笔带过,根本不可能给出一个确切的地址。所以,现在的西列斯也不可能轻举妄动。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都保持着缄默的聆听状态。 不久,其他两位男士也抵达这里。 两点整的时候,卡罗尔·豪斯曼也来到了这个房间。他望着房间内的六人,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看来你们都非常喜欢启示者的相关描述,不是吗?” 安吉拉·克莱顿愉快地回答:“当然!我喜欢神秘的东西。” 对于安吉拉的说法,卡罗尔只是哈哈笑了一声。他说:“前天下午,我提到我将在今天让你们尝试最为简单、安全的启示者仪式。 “那么,谁想先来?” 安吉拉和那个年纪很小的少年几乎同时举起了手。 最后,两个人对视了一下,互不相让。 卡罗尔便说:“克莱顿小姐。” 那名少年这才不情不愿地将手缩了回去。他的名字是达雷尔·霍布斯。这个年纪轻轻、表情活泼的少年显然对启示者神秘的力量满心向往。 安吉拉朝着达雷尔点了点头,露出轻快的笑容。达雷尔反而因为这个笑容而面红耳赤起来,因为克莱顿小姐拥有十足姣好的面容,看得年轻的男孩儿不由得一呆。 卡罗尔没在意这两人之间的小小互动,他只是站在那儿,十分专注地讲解着接下来的这一个仪式:“启示者入门的第一个仪式,在漫长的岁月中,已经被固定成为一个无害但有用的仪式。 “这个仪式的名字是:【流动的风】。效果是在某人的面前吹起一阵无伤大雅的小风。不会造成任何伤害,顶多让你在炎热的八月感受到些许的凉意。” 是吗?西列斯这么想。如果是在战斗的过程中,对着敌人的眼睛吹一阵风呢?甚至直接吹拂在敌人的身体之中? ……糟糕。他还是太局限于地球网络小说的打打杀杀了。西列斯惭愧地想。 安吉拉站到了卡罗尔的身边,表情十分迫不及待。 卡罗尔也笑了起来:“好了好了,想必你们已经迫不及待了。那么,让我们来看看,这个仪式的时轨——是什么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物件。 第11章 新手教程 卡罗尔·豪斯曼的口袋像是个藏宝库。 上一次聚会,他从口袋里拿出了知识盒子;这一次,则是一小片树叶。 ……树叶? 西列斯考虑过许许多多可能造成一阵风的时轨,比如一把扇子、一张纸片,但是当卡罗尔掏出这普通的、仍旧鲜绿的,仿佛从街边随手拾起的一片树叶的时候,西列斯还是微微怔了一下。 卡罗尔的确说:“这是我在来到这里之前,随手从街上捡到的一片树叶。”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树叶,说,“这些等会儿可以供你们使用和练习。” 他瞧了瞧这些新晋启示者的表情,笑了起来:“你们是不是觉得这样的时轨过于普通和平常?” 安吉拉瞧着那片平常的绿色树叶,说:“我以为,仪式会显得更加……神秘?” “当然。当然有着非常神秘——或者说,高端——的仪式。不过,你们才刚刚入门,第一次尝试启示者的手段,可得小心点。”卡罗尔的语气十分宽容。 在场几人纷纷点头。 随后,卡罗尔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他专注地瞧了瞧这个深棕色玻璃瓶上的刻度,然后从一旁拿出六个茶杯,往每个杯子里平均地倒了一小口。 六名入门启示者挨个拿过自己那份,一口喝了下去。 那一小口魔药,看起来像是清澈微蓝的液体,但是一旦进入唇舌之间,就变成滑溜溜如同凝胶一样的东西,带着些微薄荷般的凉意,倏忽之间便滑入了喉咙。 西列斯在那一瞬间感到精神一振,随后,整个世界仿佛都变得不太一样。明明仍旧是原本的模样,但是……但是…… 就好像一个习惯了近视的人,突然带上了眼镜。整个世界都变得清晰可见,连空气中的灰尘都纤毫毕见,仿佛伸手就可以碰触一样。 下一秒,西列斯更发现,这种感觉似乎并不仅仅只是停留在感觉。 周围人的身上,都这一刻也泛起了微微的蓝光。像西列斯这样刚刚入门的启示者,他们身上的蓝光十分微弱。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时候他们的距离挺近,那么恐怕西列斯根本不会注意到这微弱的光辉。 但是,在卡罗尔的身上,这样的光芒却显得柔和、浓郁而稳定。那样的光辉如同一层薄薄的光膜,覆盖在卡罗尔的身上。 在西列斯的目光挪到卡罗尔的身上的时候,他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好像是…… 他脑中的骰子轻轻发出一声咕噜的声音。 西列斯猛地回过神,面上波澜不惊,心中惊疑不定。 ……他现在可以指定在场某个人进行一次判定? 在喝下魔药之后,这种之前在书贩集市中就已经有过的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与自信;就好像在这个状态下,他可以得到更多的信息。 那种身为守密人的预感变得更加强烈并且充满诱惑力。西列斯勉强自己将视线从卡罗尔的身上移开。隔了片刻,等到他的情绪稳定下来,他又再一次看向卡罗尔。 卡罗尔丝毫没有察觉到西列斯的异样,他仍旧笑着向他们说:“你们喝的这一小口魔药,可以维持两个小时的仪式时间。 “一般来说,一位合格的启示者,会随身携带足够分量的魔药,随时补充、随时保证自己处于仪式时间之中——当然,偶尔也会休息。 “作为入门者,你们可以尝试在一天的固定某一段时间里,让自己服下魔药,体会仪式时间的感觉。你们会感到世界变得清晰了,是不是?” 得到每个人的附和之后,卡罗尔才满意地点点头:“这正是由于魔药的作用。魔药会让你更容易触发仪式的力量。” “更容易?”那个总是显得不耐烦的年轻男人突然问,他的名字是布鲁尔·达罗,似乎是位年轻勋贵,对待克莱顿小姐的态度比对待其他人好得多,“抱歉,意思是即便服用了魔药,仪式也有可能失败?” “当然。”卡罗尔点了点头,“每一个仪式的成功,都需要成百上千次的练习,以及,一点点运气。” “……运气?” 卡罗尔说:“因为没人能保证,你所知道的就一定是真实的、正确的,不是吗?” 布鲁尔·达罗似乎感到了些许的诧异,他下意识想追问什么,但是最终忍住了,只是点了点头:“感谢您的解答。” 卡罗尔说:“好了,关于仪式时间的问题,我们可以之后再进行探讨。现在,我们得继续尝试入门的仪式了。” 其他的启示者也纷纷点头。 唯独西列斯·诺埃尔的心中翻起了滔天巨浪。 为什么卡罗尔丝毫没有提及那层覆盖在他们身上的蓝色光晕?难道,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看到这个场景吗?为什么……? 因为,他是守密人?因为那个骰子? 那个骰子就是他的金手指吗? 西列斯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略微激动的心情。 他身边的富勒夫人对他说:“真是深奥的知识,不是吗?” 西列斯低声回答:“是的,富勒夫人。”他补充了一句,“真希望能尽早掌握这样的力量。” 富勒夫人带着一种年老者特有的慈祥,平和地望了西列斯一眼。 西列斯不知道她这一眼中蕴藏着什么意思,他转头看向卡罗尔。 卡罗尔已经在讲解仪式的过程了:“风拂过树叶,树叶吹起微小的风——气流。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如果要复现这样的过程,我们首先就得制造出最初始的那阵风。” 说着,他随手在自己拿着的那片树叶前扇了扇。 下一秒,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一阵微弱的风不知从何而来,就这样平缓地拂过他们的面颊。 “哦!真的有风!”安吉拉惊呼了起来,“可那片树叶没有任何的动静!” “是的,当然,克莱顿小姐。”卡罗尔温和地解释说,“因为这只是时轨,是定位的锚点。并不是这片树叶吹起了风,而是过去的力量复现在了此刻。” “可是……可是……”安吉拉结结巴巴地说,“这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只是……” “魔药撬动了时间的大门,时轨定位了时间的节点,仪式复现了事件的过程。”卡罗尔说,“这是一个完整的阶段,而最后一个阶段就是,启示者引导时间的力量。” 卡罗尔转向安吉拉:“克莱顿小姐,请你拿起一片树叶。” 安吉拉依言,拿起了树叶,然后迫不及待地看向了卡罗尔。 卡罗尔便说:“尝试用手,缓慢地、缓慢地,在树叶前扇一扇。” 安吉拉谨慎地,将手掌放到树叶的前面,小心翼翼地挪了挪手指……突然地,她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年轻的少年达雷尔·霍布斯忍不住问,“怎么回事?” “是、是……有一种……”安吉拉怎么也说不清,“你们自己尝试一下就知道了!” 说完,她就不理人了,极为愉快地拿着那一小片树叶,转过半个身,乐此不疲地用手在那片树叶前甩来甩去。 卡罗尔便宽容地笑了一下,说:“好了,每个人都拿一片树叶去试试。注意,不要和其他人待在一块尝试,免得出现意外。” 六名入门启示者便各自拿了一片树叶,躲在房间里的各个角落,暗自尝试。 西列斯略微有些魂不守舍。在其他人还在拼命扇着那片树叶的时候,他只是轻轻用手掌在自己的树叶前挥了挥,感受到一阵轻柔的微风拂过自己的脸颊,然后他就停了下来。 他能察觉到那种感受。 他能感受到……那种蕴藏在自己的身体中的某种,始终蛰伏着的、带着凉意的力量——那蓝色的光辉,在他做出扇风这个动作的时候,顺着他的动作汇入了他的手掌,然后穿进了那片树叶。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蓝色的光辉似乎隐隐改变了方向。尽管他扇风的时候是对着树叶的尖端,但是最终蓝色光辉却是汇入了树叶的柄。 然后,一阵更柔和的蓝色伴随着一阵微风,从他的面前一闪而过。 西列斯顿时就停了下来,感到一阵乏味。 ……这蓝色的光辉算什么?新手保护?新手教程? 在尝试进行这一次仪式之前,他还以为这蓝色的光膜象征着他们各自的力量。可是现在看来,这恐怕是他们服下的魔药,或者说,时间的力量。 因为他们几个入门的启示者服用的魔药比较少,所以他们身上的光辉也比较浅;而卡罗尔呢,这位启示者估计在一段较长的仪式时间之中,所以身上才会有浓郁的蓝色光芒。 西列斯感到自己对启示者的向往、对力量的好奇,被这该死的蓝色光辉给影响了。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 “诺埃尔先生,怎么了?失败了吗?”卡罗尔恰巧在此刻来到了西列斯的身边,听见西列斯的叹气声,不禁问。 西列斯摇了摇头,说:“不,我成功了。” “那为什么要……” 卡罗尔问他为什么要叹气,但是当他抬眸看向西列斯的时候,不禁为对方漆黑眼眸中那种浅淡的遗憾所困惑。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当然不可能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他只是问:“我在想,为什么不能改变风吹拂的方向呢?” 卡罗尔古怪地瞧了他一眼,说出了一句与此前格伦菲尔评价西列斯类似的话。他说:“诺埃尔先生,我想,研究部的那群人会欢迎你的。” 西列斯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之中。 卡罗尔解答了西列斯的问题:“诺埃尔先生,前天你也说过,仪式成功的前提是确切地了解当时发生的一切。”他伸手弹了弹西列斯手中的那片树叶,“而这片树叶呢,它所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 西列斯想了想,说:“那如果,我使用风暴来袭时候的树叶,那岂不是可以制造强风?” 卡罗尔:“……”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拍了拍西列斯的肩膀:“相信我,研究部的确是个好去处。” 西列斯沉默着,感到自己为了掩饰这蓝色光辉的存在,实在付出了许多。 随后,卡罗尔又用玩笑的口吻说:“不过,你的说法也的确是个值得尝试的建议。你可以在往后的过程中进行更多的尝试——关于树叶与风。”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意识到,在历史学会内部,启示者的研究与探索,似乎是较为开放的。不过,为什么卡罗尔会将外面那些启示者中的一部分,形容为“投机者”? 西列斯不禁困惑起来。 第12章 地图的商店 当西列斯·诺埃尔走出历史学会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四点多。 他们几人尝试了许多次【流动的风】,甩得手都疼了。除却西列斯之外,其他人都有失败的体会,而西列斯的每一次尝试都成功了。 他谨慎地隐藏了自己的成功率。 在这一次的课程结束的时候,卡罗尔提及,除了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他们暂时还不能在其他地方使用魔药与仪式,因为他们现在还是不够熟练的入门者。 下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将进行一些概念上的学习和补足。 启示者的学习是漫长与艰辛的旅途;他们早在看到那本厚重的知识盒子的时候就有所领教。 考虑到他们这一次已经体验过这神奇的力量了,每个人都期待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特地找了个机会询问卡罗尔,他是否能够借阅房间里的书,而卡罗尔的回答也不出所料——他可以在666号房间里阅读,但是不能带出历史学会。 西列斯便决定下一次早一些过来,找本感兴趣的书籍进行阅读。阅读对于西列斯来说,也是一种放松的办法。 离开历史学会之后,西列斯便乘坐公共马车回到了米尔福德街13号。晚上他仍旧吃了一点面包配果酱,并且打算在晚饭后继续备课。 不过在入夜时分,他突然听见自己的房门被敲响了。 西列斯略微疑惑地偏了偏头,不明白是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自己。他走过去,没有解下防盗锁,只是半开着房门看向外面。 是费恩太太。 她的表情有些局促,有些焦虑又有些紧张地对西列斯说:“诺埃尔先生,有一封您的信。” “……信?”西列斯怔了怔。 他几乎下意识回忆了一下邮差工作的时间。如果有他的信,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送过来?傍晚他回来的时候,费恩太太为什么没有提醒他? 下一秒,西列斯意识到,这封信或许是费恩太太的一个借口。不管这封信是否真的存在,费恩太太似乎找到了这么一个机会,与西列斯沟通。 想到费恩太太过去三天中那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还有那篮子漂亮的樱桃,西列斯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他不动声色地说:“好的,请等我一下,费恩太太。” 西列斯关上门,披上外衣,换上一双方便行走的鞋,然后又打开门,跟随费恩太太下了楼。 费恩太太心不在焉地说:“那封信在厨房。” 他们去到厨房,费恩太太将一个信封递给西列斯。西列斯接过,垂眸瞧了瞧,发现是来自默林镇的信——原身的妈妈? 看来是母亲收到了他的信件,所以发来了一封回复。 西列斯明白了过来,正打算向费恩太太道谢,就听见费恩太太说:“诺埃尔先生……我,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说。我认为您是个可靠的好人,或许您可以……” 费恩太太几乎一下子就流下了眼泪。 西列斯吃了一惊,问:“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儿子……他,他不愿意回家。他与街上那些地下帮派的人混在一起。”费恩太太整个人又是气愤又是伤心,“我已经写了封信告诉我先生,可是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我的小安东尼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诺埃尔先生,求求您……” “你希望我把安东尼带回来?” “不……不。我不能指望您做出更多。”费恩太太祈求着说,“我只是希望您去确认一下他的平安。我害怕我的小安东尼出了什么事,所以才一直不回来。 “我可以提供给您足够的报酬。您的房租我可以全数退还。我的丈夫是商人,等他回来,我们可以给您更多的报偿。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不敢独自去那里,也不敢求助警察。就算我去了,恐怕安东尼也不愿意跟我回来。我本来想等到我先生回来,可是我生怕我的小安东尼在这段时间里出了什么事,那我可怎么办……” 费恩太太恐惧地颤抖起来。 西列斯一边听费恩太太的话一边回忆着。原身的记忆中有关于这些地下帮派的事情,其中格外提到他们对于女士们的不友好态度。 费恩太太独身一人在家,旧城本就鱼龙混杂,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她生怕儿子出了什么事,又或者犯了什么罪——安东尼和地下帮派混在一块,万一叫来了警察,把安东尼也一起抓走怎么办?——所以她指望西列斯去确认一下儿子的现状。 ……如果她真能将西列斯之前付的房租全部退回来,那么这事儿西列斯也愿意出把力。 他仍旧谨慎地问:“您知道他在哪儿?” 费恩太太望着他,然后欣喜若狂地意识到西列斯的态度松动了。她连忙说:“在一家酒馆。我……我听小安东尼说过那个地方的名字……我不确定那酒馆在哪儿……” “名字是什么?”西列斯说,“或许我可以去找找有没有地图商店。” “欧内……欧内斯廷。是的,欧内斯廷!”费恩太太激动地说,“感谢您,诺埃尔先生。我不会让您空手而归的。 “您刚刚找到工作,一定需要足够的钱财,就当您在我这儿借住一阵,我这就把您的房租钱还给您……” 西列斯哭笑不得地拦住这位激动过头的母亲。他说:“别着急,等我找到安东尼再说。” 费恩太太这才恍惚地点了点头,低声喃喃:“……是的,是的。我的小安东尼。”她啜泣了起来。 过了片刻,费恩太太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她又朝着西列斯道谢。这样一个中年女人在旧城生活,即便生活优渥,也难免胆战心惊,尤其是她的儿子还与帮派扯上了关系。 西列斯看了看时间,发现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他问费恩太太:“您知道附近哪儿有地图商店吗?” “地图……”费恩太太回忆了一下,然后说,“洛根集市的东南面,似乎有一家贩卖地图的商店。您现在就要去吗?” 她那总是阴沉、刻薄的目光像是亮起了一簇火光,因为有个好心人愿意帮她寻找她那不成器的儿子。 “事不宜迟。” 西列斯简单地回应了一下费恩太太,然后上了楼换了一身便服。 他想了想,将来自原身母亲的信件拆开,简单阅读了一下其中的内容。 “……你令我感到骄傲,亲爱的孩子。……随信附一张百币钞。不要苛待自己,在拉米法城的生活总是需要足够的金钱。 “对你充满期待的母亲。” 西列斯略微有些无言地捏着信封中的那张纸钞。随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将这张百币钞放进了抽屉里,然后带上钱包、骰子、雨伞等物品出了门。 夜色渐深,米尔福德街上也仅剩一些行色匆匆的人们。西列斯汇入其中,在细密的雨网之中匆忙走向洛根集市的东南方向,寻找费恩太太口中的地图商店。 大概过了一刻钟,他瞧见一家灯光昏黄的店铺,仔细确认了一下门口的名称之后,他走进这家名为“玛帕”的地图商店。 出乎他意料的是,里面居然有四五位客人,仿佛在这家简单的商店中流连忘返一样,各自捧着一张地图埋头研究,全然忘了时间。 这家店铺大概有四五十平方米,总共分为两个板块。左边一个区域较大,放慢了不同类别、不同形制的地图;右边一块区域较小,放了一些书,以及几张座椅。 那几位不愿离去的客人,就坐在那儿。 再往店铺的深处,就是柜台以及后半部分的生活区域。 柜台后坐着一位女士。她看起来大概三十来岁,风韵犹存,目光看过来的时候总是带着点慵懒与随意的气质。 她懒洋洋地招呼西列斯:“有什么需要的吗?” 西列斯便走到柜台前,问:“我需要一份拉米法城的详细地图。” “哦,这可十分常见。那边有一大叠,您想要什么样的自己找找就行。”女人这么说。 西列斯想了想,便又问:“您知道欧内斯廷酒馆的地址吗?” “……欧内斯廷?”女人投来一个怀疑的目光,那目光的意思就像是在说,瞧你打扮得规规矩矩、人模人样,却想要去欧内斯廷那个鬼地方? 西列斯便解释说:“我要帮一位长辈寻找她的孩子。” 女人立刻明白了过来。 她正要说话,突然地,旁边一人走向柜台这儿搭话:“欧内斯廷?不是我不提醒你,先生,那可不是一个好地方。现在那儿恐怕乱得很呢。”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看向这个人。这是个中年男人,看起来事业有成,语气中也透露出那种知道内幕消息的骄傲自大。 西列斯便问:“向您请教,发生了什么?” 这男人大概觉得西列斯的态度令他满意,便点了点头,说:“雨季就要过去了,商人们都要从无烬之地回来了。总有些不好出手的东西——就得在地下流通了。” 西列斯心思一转,心想,原来欧内斯廷酒馆在地下帮派中,还承担着这个职责。销赃? 费恩太太看起来并不知道欧内斯廷的销赃作用,以为安东尼只是和地下帮派混在一起。但是费恩先生也是一位商人,费恩一家说不定本来就与欧内斯廷有所关联。 安东尼·费恩离家出走,待在欧内斯廷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西列斯原本以为这只是一个叛逆期男孩离家出走的故事,没想到这背后似乎另有隐情。 西列斯朝这个男人道谢。 提到无烬之地,似乎引来了其他一些客人的关注。其中一人,像是冒险者的打扮,他朝着柜台后面的女人抱怨:“玛帕女士,您这儿关于无烬之地的地图,似乎有点太简略了吧?” 他们聊了起来,西列斯一边听,一边去到一旁,翻阅起了拉米法城的地图。 他发现架子上果真有许许多多拉米法的地图,不仅仅是现在,也有拉米法建城过程中不同时期的地图。其中更有一本装订成厚厚册子的地图册,记录了拉米法从无到有的完整过程。 西列斯饶有兴致地翻阅了一下,然后就挑拣了一份比较完备的拉米法城地图,作为今天的收获。 在这个过程中,柜台那儿的对话没有停止。 “无烬之地的地图本来就非常简略。”玛帕女士毫不客气地反驳道,“你要的是地形地貌图,可是我这儿最详细的就是无烬之地的铁路图。” 那人又说:“可现在,大公不是说要进行枯萎荒原大开发计划吗?没个详细的地图怎么开发?” 玛帕女士更加不客气地说:“得了吧。那您不如去参加大公组织的探索队,何必在旧城这儿寻找完备的地图呢?真正的地图当然在官方手里。”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那人嘟囔着,“现在时间就是金钱啊。” “这确实。”玛帕女士的语气恢复了那种懒洋洋的、不太在意的腔调,“倒不如等等冬假的集市。那会儿肯定有无烬之地的探险者来摆摊,指不定就能得到人家亲手绘制的地图。也没几个月了。” 冬假的集市? 西列斯对这事儿有些在意,不过他没打算在这个时候表现出自己的好奇心。他从地图上确认了欧内斯廷酒馆的位置,然后花了一公爵币买下了这份地图。 他感到自己的钱似乎不太够用,不禁在心中苦恼地叹了口气。 原身的母亲随信给的那张百币钞,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不想使用的。因此,他也只能指望自己的存款再耐用一些,以及,费恩太太的确会遵守诺言,退还房租钱。 他之前预付了三个月的房租,总共五十公爵币。这也是一笔挺大的金额了。 带着这样的心思,西列斯回到了米尔福德街13号。 第13章 西城传闻 “销赃?!” 费恩太太惊呼起来。 如西列斯所想,费恩太太完全不知道欧内斯廷酒馆还有这个作用。她恐怕以为那只是一个地下帮派的聚集地。 等西列斯说了,费恩太太才骤然反应过来。她有些惊慌失措地低声喃喃:“怪不得……怪不得……” “怎么?” 费恩太太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的小安东尼,他总是……他总是想要参与进他的父亲的生意里面。他觉得我们太小看他,把他当成孩子。他……” 费恩太太有点说不下去。 西列斯心想,恐怕费恩太太与费恩先生对于安东尼的野心都不怎么在意,以为安东尼只是孩子一般的胡闹想法。 结果安东尼不知道从哪儿得知了欧内斯廷的事情——恐怕是从他的帮派朋友那里,要么是费恩先生这儿无意中泄了密——然后,他就沾沾自喜地打算抢在父亲前面,先去到欧内斯廷。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点离开,恐怕也是因为,七月的雨季即将结束,费恩先生就要回来了。 西列斯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个行为。 费恩太太因为安东尼的失踪而慌了神,甚至不得不为此求助于租客。而她的儿子恐怕还以为他的举动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西列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看了看时间:晚上七点半,便说:“费恩太太,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 “不、不。”费恩太太连忙摇了摇头,“诺埃尔先生,您可能不清楚,在旧城,夜晚八点之后,最好就不要出门。这太危险了。” 西列斯微微愣了愣,他说:“但是,安东尼……” “我也不可能让您因为我的儿子而身陷险境。”费恩太太固执地说,这个总是刻薄、得理不饶人的中年女人又展现出了那种态度,但是这回却奇异地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无奈。 西列斯也没有强求,他只是问:“为什么夜晚八点之后不能出门?” 费恩太太嘴唇嗫嚅了一下,最后她说:“因为,有一些传闻。” 西列斯不明就里。 费恩太太说:“有人说……在晚上八点之后,看到过一些……莫名其妙就出现的影子……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又不知道消失在何处…… “前两天隔壁的霍维太太才和我说过这事儿!您可千万不能出门,我不想因为小安东尼的事情害了您……我的小安东尼……” 她浑浑噩噩地回了房间。 西列斯去到门口,望了望外边寂静的街道。他这才发现,外面的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细雨微风卷起街上的尘土,显得万分寂寥与空旷。 不明来源的影子? 西列斯不由得皱起眉,心想,这可能只是某些人的错觉,然后以讹传讹,最后变成了城市怪谈一样的存在。 他没想到费恩太太居然会如此深信这个传闻。或许她终日独自生活,丈夫不在身边,儿子又十分叛逆,租客们也都早出晚归,让这个女人的精神状态或多或少受到了影响。 ……西列斯慢慢呼出一口气。 他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将拉米法城的地图折叠好,放到抽屉里,然后继续自己离开前未竟的事业——备课。 这已经是周三的夜晚了。时间紧促。 这一夜,米尔福德街二楼最东面房间的灯光,也还是亮到了深夜。寂静黑暗的街区仿佛只剩下这一盏盈盈的灯光,仍旧在这微雨的夜晚营造出些许温暖。 连日的奔波让第二天的西列斯起得稍迟。他将近八点的时候才下楼,本来想去和费恩太太说一声,结果费恩太太已经准备了丰厚的早餐——白面包、煎蛋、热牛奶、炸鱼块。 西列斯感到受之有愧,稍微吃了一些便赶忙离开,踏上了去往欧内斯廷酒馆的路途。 上午的米尔福德街比昨日深夜的模样,显得热闹、祥和得多。这是一个难得没有下雨,甚至有微弱的阳光的白日,让西列斯也轻松了不少。 果然,在前几日的倾盆大雨过后,七月的雨季就要过去了。 欧内斯廷酒馆位于西城的北面。如果再往西面一些,那就是拉米法的贫民区了。 这世界因为种种原因,生产力发展的水平还算平均。或许也是因为那莫名的灰黑色迷雾,打断了资本原始积累的过程有关。 无论如何,当西列斯走出米尔福德街区,往旧城更加偏僻、破旧的地方走去的时候,他也只是觉得这片区域更为慌乱,建筑也更低矮破旧一些。 他走了大概半个小时,脚程不慢,才终于远远瞧见欧内斯廷酒馆的招牌。 那还真是一栋略显独特的建筑。整体高而尖,墙壁颜色是黑褐色。不过走近了,西列斯才发现,这栋建筑也就只有两层,但是有格外高挑的屋顶,像是女巫的帽子一样歪歪斜斜地伫立在那儿。 西列斯赶得很巧。酒馆九点钟开始营业,而现在正好九点多一点。 西列斯便进入了酒馆。 内部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阴森。褐色木质的地板看起来十分厚重,墙壁上挂着帷幔与油画,木质的窗框在微弱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十分温暖。 里头有吧台和一些单独的座位,整体并不显得局促,就像是普通的餐馆,也丝毫不像是帮派人士的聚集地。 西列斯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有服务员拿着菜单走过来,而当西列斯随意地看向那个走过来的男人的时候,他却立刻怔住了。那人也怔住了。 ——那正是历史学会学习小组的其中一人! 那个衣着破旧、总是神情焦虑的中年男人。西列斯记得他的名字是埃里克·科伦斯。 现在,他穿着一身较为普通的衬衫与长裤,惊愕地盯着西列斯瞧。慢慢地,他的目光中出现了一抹惊慌与不安的神情。 西列斯说:“我得解释一下,科伦斯先生。在这儿和您的相遇只是一个巧合。” 埃里克·科伦斯紧张地看了看周围,然后走到西列斯的旁边,局促地坐了下来。他说:“叫我埃里克就好。” 西列斯点了点头:“西列斯。” 埃里克有点尴尬地说:“我在这儿工作。这儿工资不高,但是包三餐。有时候我还能带一些食物回去,我女儿挺喜欢这儿的口味的。”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没有就这个问题追问——他当然看得出来,埃里克·科伦斯的家庭条件恐怕不太好。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启示者才是他难以放弃的一条通天大道。 西列斯不禁有些恍然。 他沉默了片刻,便转而提及了他的来意:“我来这儿找个人,或许你见过。”埃里克十分上心地听着,西列斯便说,“他的名字是安东尼·费恩,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脸上有雀斑,性格比较……傲气。” 埃里克回忆了一下,然后说:“我记得他,不过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最近每天上午的时候都会来到这里,吃一顿早午餐,然后和同伴玩乐到入夜,就会离开。” 听到埃里克说安东尼没有出什么事,西列斯也稍微松了口气。他可不希望自己的调查迎来的是一具年轻人的尸体——不过拉米法城应该没有这么危险吧?西列斯不太确定地想。 “谢谢。”西列斯说,“我在这儿等他出现。” 埃里克点点头,犹豫了一下,有些迟疑地问:“你想吃点什么,或者……喝点什么吗?” 西列斯便说:“有什么饮料吗?没有酒精的。” “一杯果汁?” 西列斯点了点头,付了钱,并且给了两枚伯爵币作为小费。埃里克看起来有些无地自容,但是西列斯说:“别这么为难,餐馆的规矩。” 望着西列斯一如既往平静而沉稳的面容,埃里克·科伦斯感到自己心中那种自卑、羞惭的情绪也淡化了。 事实上,在过去两次的入门课程中,埃里克就始终是那个比西列斯还要沉默寡言的存在。他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尤其与那几位一看便家境优渥的年轻人对比。 他战战兢兢、谨小慎微,自己便将自己贬低到了泥淖之中。 这一次偶遇了西列斯,反而让埃里克·科伦斯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同类感。 隔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埃里克主动到西列斯身边提醒他:“你要找那个人出现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目光也已经发现了安东尼·费恩的存在。 此时酒馆里已经有了几个人。而安东尼·费恩是与其他一些同样年纪的男孩们一起出现的,他们呼朋引伴,咋咋呼呼,在吧台那儿坐了一排,却只点了三盘炒饭,五六个人分着吃了。 西列斯注意到他们的衣衫都有些脏污与破旧,鞋子上满是泥点。他们像是一个小团体,互相取暖、互相信任,但是也十足脆弱、毫无自我保护的能力。 ……一群离家出走的孩子? 西列斯想了片刻,对埃里克说:“给他们再上三盘炒饭,再加三份蔬菜沙拉,一人一根烤肠和一杯饮料。我请客。” 埃里克看起来有些吃惊。 西列斯没有多解释什么。寻找这个孩子会给他带来不菲的收益,现在就算是关爱弱小吧。 很快,那群孩子们就吵闹了起来。不久,安东尼就朝着西列斯这儿投来了目光。他们像是饿坏了,狼吞虎咽,把西列斯请他们吃的食物分光了。 等到安东尼·费恩来到西列斯面前的时候,他的嘴角还沾着饭粒。 “我认得你。”他说,“是我妈妈叫你过来的?” 他的语气并不礼貌。 西列斯抬起头,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年轻的男孩。过了片刻,他说:“饭粒。” 安东尼愣了愣,然后气急败坏地抹掉了自己唇角的饭粒。 “你的同伴也跟随你一起流浪吗?”西列斯不等安东尼开口,就直接问。 安东尼面红耳赤,大声反驳:“这不是流浪!” 西列斯的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三枚公爵币。” “什么?” 西列斯言简意赅地说:“我请你们吃饭花的钱。” 浑身上下加起来也就一个公爵币的安东尼·费恩,脸色顿时铁青。 第14章 一场交易会 安东尼·费恩垂头丧气地坐在西列斯的对面。 他的伙伴们朝他投来担心的目光,但是安东尼朝着他们挥挥手,于是那群孩子就放下了心,自顾自转头嬉闹起来。 安东尼保持着沉默。 西列斯说:“费恩太太说,你和地下帮派的人混在一块。” 安东尼耳根通红,隔了片刻,他才说:“他们不是。我……认识一个人,他可以为我们引荐,但是我们还没能加入进去。” 西列斯点头,明白了过来。 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估计是觉得帮派人士很酷,所以想要加入。但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最会调皮捣蛋,所以他们还没能证明自己的能力、实现自己的野望。 “你的母亲很担心你。” 安东尼沉默了下来。过了片刻,他表情扭曲地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西列斯反问。 安东尼顿时就噎住了。 西列斯又说:“你想参与你父亲的生意?” 安东尼想了想,点点头。 西列斯便说:“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会吗?” 安东尼慢慢张大了嘴。 西列斯微微叹了一口气:“去上学吧,安东尼。去学些技能、学些知识,然后你的父母就会放心让你去闯荡了。” 安东尼望着西列斯的表情,就像是有什么东西、什么信念被动摇了起来。隔了片刻,他问:“做生意就需要学会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吗?” “或许是一万以内。”西列斯略微含蓄地说,“毕竟我还不知道你父亲的生意做得有多大。” 而这世界又没有计算器的存在。 安东尼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天要塌了。 他突然愤愤不平地说:“那我还不如……” “会打架吗?”西列斯反问,他瞧着安东尼的表情,又缓缓问,“敢杀人吗?” 安东尼几乎在那一瞬间就颤抖了一下。 西列斯摇了摇头:“其实你也非常清楚这一点。你只是不愿意朝着你的父母低头。但是,如果你只是这么和你的朋友们在外流浪的话,那连明天的饭钱你都要出不起了。” 想必一开始安东尼·费恩离家出走的时候,他身上还有不少零花钱。但是不知节制的年轻人未曾意识到,那点钱并不够他挥霍。 于是,到这一天,他们连饭都吃不饱了。 安东尼的目光中逐渐露出一种沉闷的意思。他闷闷地说:“那我可以去找工作。” “嗯,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 安东尼:“……” 他气愤地拍了拍桌子,然后突然站起来,走到他的伙伴们身边,说了几句话,然后又回到了西列斯面前。 他梗着脖子说:“我跟你回去。” 西列斯瞧他的态度转变过来了,略微有些疑惑——他没指望自己这两三句话就能将安东尼劝回来,费恩太太的态度让他觉得这是个大号熊孩子。 不过西列斯也不再多说,只是问:“那你的朋友们呢?” “他们会回到自己家里。”安东尼不想多解释什么,也没提及“流浪”之类的话题,他看起来不太想让西列斯了解他在外的生活。 西列斯也没有那么多的好奇心,他与埃里克打了声招呼,然后带着安东尼离开了欧内斯廷。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见到欧内斯廷的老板,以及传闻中的帮派成员,或者与无烬之地货品销赃相关的人员。可能是因为时间还太早了,也可能是因为,商人们还没有从无烬之地回来。 不管怎么样,西列斯还是觉得松了一口气。 他现在可毫无战斗力,万一出了什么事,只能听天由命——难不成指望【流动的风】这个他唯一掌握的仪式吗?他身上连魔药都没有。 至于守密人的力量,西列斯现在还毫无了解,不敢轻举妄动。 离开欧内斯廷之后,西列斯瞧了瞧身边闷闷不乐的男孩,便问:“你怎么会知道欧内斯廷的?” “我偷看了我爸的信。”安东尼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信里面说,八月初的时候欧内斯廷会有一场交易会。我有点好奇。” 交易会?这恐怕就是之前西列斯听说的,销赃渠道吧? 他暗自记下这个消息,又想,他或许可以从埃里克·科伦斯那儿得到一些更加确切的细节。 安东尼又说:“我本来想在外面待到八月份再回去的!” 西列斯想,那到时候,费恩太太估计都要疯了。 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于是问:“你身上没多少钱了吧?怎么有把握能够在外面待这么久?” “我当然……”安东尼不假思索地说,随后猛地停住,然后就闭紧了嘴,一言不发。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和你说的那位帮派人士有关?”他瞧了瞧这个男孩,“你是打算给帮派做事吗?有什么是能让你这个年纪的孩子去做的?” 他停顿,并且思索了片刻。 然后他说:“打探消息?” 人们通常不会对安东尼这个年纪的小孩有什么太强的防备心理。 安东尼瞪大了眼睛,支支吾吾,不知道说什么。 西列斯顿时确定了这一点。他眸中掩过一抹深思——打探什么消息?在这个时间节点,在七月底的时刻…… 不,等等,问题是,既然安东尼有办法在外头生活,那为什么他愿意跟着西列斯回去? 西列斯登时恍然,确定地说:“你父亲在无烬之地的收获……或许还有,无烬之地相关的消息?” 这些都是安东尼回家之后才能够得到的消息。 在西列斯出现之后,他可能还在犹豫是否要回去、是否要表现出向父母低头的样子。但是在西列斯出现之后,安东尼便决定顺水推舟。 怪不得。西列斯总觉得安东尼的态度软化得太快了一些。 “……你怎么能猜到这么多!”安东尼一脸要崩溃的模样,他瞪着面前这个黑发黑眸、看起来十分沉稳无害的青年。 就只是从他的几个字眼儿、一些本能的反应、以及他的举动,就可以猜出来这么多?! 年轻的小安东尼觉得不可思议。 西列斯只是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 从昨天晚上在地图商店旁听的那场对话,到脑中关于无烬之地的一些知识、概念,西列斯都能够看出来,康斯特公国的对外贸易在很大程度上依赖着出入无烬之地的商人们。 在这种局面下,明面上的贸易是一回事,暗地里的走私、销赃,自然也层出不穷。 但是康斯特公国显然不满足于此,康斯特大公希望以国家的力量开发枯萎荒原,与其他的国家建立更为稳定的经济联系——这正是枯萎荒原开发计划的由来。 在这个当口,诸如旧城这些依赖走私贸易的地下帮派们,当然需要实时更新的信息。比如,开发计划进行到哪儿了?比如,无烬之地现在的情况如何? 费恩先生就是一个合适的信息来源。帮派们或许接触不到他本人,但是他的儿子却主动送上门来。 这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当然,他们具体做什么生意,走私什么东西,销赃什么货品,想要获得什么利益,枯萎荒原的开发究竟要怎么进行……这些问题西列斯一概不知。 他只是从安东尼的反应中得出一个结论:现在的旧城,不,整个拉米法城,似乎都有些动荡。 尽管七月的雨季即将过去,但是真正的风暴似乎仍在来临之中。 西列斯微不可觉地叹了一口气。 随后,他们一路无话地回到了米尔福德街13号。西列斯是没什么想说的,而安东尼是被西列斯的敏锐吓到了,并且有些担忧自己完不成任务。 正如西列斯猜测的那样,他认识的那位帮派人士给他指派了一个任务,让他从他的商人父亲那儿获得一些关于无烬之地的消息。 根据消息的价值,他或许可以得到成为帮派成员的机会,也或许可以得到一些金钱。 所以在西列斯来到欧内斯廷之后,安东尼表面上显得不情不愿,但是最后没让西列斯费什么功夫,就直接跟着西列斯回去了。 因为他想要完成那个任务。 不久,他们抵达了米尔福德街13号。门口停了几辆马车,甚至还有一辆看起来格外先进的、机械结构的汽车。 西列斯瞧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安东尼。 安东尼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问:“干嘛这么看我?” 西列斯说:“当你接受帮派的任务,打算从你的父亲身上获取消息的时候……”他意味深长地说,“你有没有考虑过,你最后透露的消息,万一会对你父亲的生意造成损害呢?” 安东尼·费恩愣在那儿。 过了会儿,他才语气硬邦邦地说:“我才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他甩出这句话,用力挤开西列斯,往家门口走去。 他还没碰到门把手,门就突然被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安东尼一看就愣住了,胆战心惊地说:“父、父亲……” 然而他一贯严肃、苛刻的父亲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就看向了西列斯:“诺埃尔先生,第一次见面。我是伯特伦·费恩。我儿子的事情麻烦您了。” 西列斯摇了摇头,只是说:“这没什么。您称呼我西列斯就好。” 他们回到了公寓里面。费恩太太一瞧见安东尼,就发出了一声呜咽,连忙抱住她的小安东尼,眉间的郁色都被泪水冲淡了。 安东尼满脸不自在,但是任由母亲抱着自己。 西列斯跟随伯特伦·费恩先生去到了一楼的会客厅。西列斯简略地将自己上午的遭遇告知了费恩先生,后者松了一口气,连连道谢。 “我收到太太的信件,所以特地加快了赶回来的速度。幸亏有您在,不然我真担心我妻子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费恩先生严肃的面庞上出现了一个一闪而逝的苦笑。 西列斯明智地在此时保持了沉默,没有过多评价费恩先生的家务事。 “至于地下帮派的事情……”伯特伦·费恩苦笑了一下,“最近与无烬之地相关的事情,真是……” 他摇了摇头。 西列斯想了想,不由得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15章 那位医生 “大公在年初新年致辞的时候,提及了枯萎荒原开发计划。这一点在当时没人在意,因为每年都有这样的说法,但是从未真正实践。 “但是,在春假过后,一些迹象却让人们觉得,大公这一次是认真的。 “首先就是,国家铁路部打算将无烬之地的铁路,与公国内部的铁路链接起来,采用相同的轨距,并且制定了更多的铁路铺设计划,想要联通更多可以到达的区域。 “这在以往是从未发生过的。铁路造价昂贵。而且无烬之地的铁路绝大部分都是由私人公司铺设的,现在公国却打算以国家力量改善无烬之地的交通情况,这实在是……” 伯特伦·费恩摇了摇头,露出一些复杂的表情。 西列斯适时地说:“所以,枯萎荒原大开发是的确存在的。” “没错。”伯特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然,一切还未成定局。怎么开发,开发到什么程度……估计得等到冬假的集市过后再做打算。” 冬假的集市。 这已经是西列斯第二次听闻这件事情的存在。 他问:“这一次冬假集市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他知道冬假集市的事情。每一年的冬假,也就是十月的雨季来临之前,拉米法城内都会有一场盛大的集市。 这并非完全与拉米法城,或者雨季有关。其实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十月底有着过去与历史之神——安缇纳姆的诞生日。 因此,这个集市除却冬假集市、十月集市之外,也有诞生集市的别名。 从拉米法建城开始,这个集市就始终存在了。 往常是公国各地的商人来到首都摆摊,随着无烬之地的开发,来自其他国家的商人,以及来自无烬之地的商品、流浪者、马戏团之类,也将会出现在集市之中。 那的确是非常热闹的一段日子。 伯特伦说:“有大公亲近的人传出消息,说大公打算看这一次集市的规模大小,以及集市上无烬之地的商品种类、商品价格……然后考量枯萎荒原大开发计划的可行性。”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又隐晦地问道:“那么……那些帮派呢?” “他们……实际上,他们没有在无烬之地行商的渠道。”伯特伦说,“他们更想在枯萎荒原的开发过程中——比如,铁路轨道的铺设过程中,攫取利益。” 轨道的铺设需要足够的人手与苦力。旧城这儿显然有不少工人,而地下帮派们把持着这些人的工作机会。 西列斯这才明白过来。康斯特大公的任何一点行为倾向,都会让底下人一阵兵荒马乱。在这个年代,这是必然的事情。 西列斯想了想,感到这件事情在实际上和自己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于是便带着略微轻松的心情,对伯特伦说:“感谢您的告知,这令我收获颇多。” 伯特伦严肃的面孔上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他说:“我听闻太太说,您找到了工作。不知道那是……?” “哦,是在大学教书。”西列斯没有仔细说,“对了,我想,您也可以让安东尼去念书。” 伯特伦点了点头:“我有这个打算,只不过之前我常年不在家,而我太太还得管理家中的产业,始终没有时间关注安东尼的情况。” 西列斯便说:“那这一次……?” “我打算在家多待一阵。自从大开发计划的事情传出来,无烬之地就越来越混乱了。”伯特伦带着点抱怨的语气,“我决定等到冬天过去再说。 “此外……” 他斟酌了片刻,然后看向了西列斯。 西列斯不明所以。 伯特伦说:“您这一次帮助了我的家庭,我想我也不能无视您的善意。我的妻子过于莽撞地向您求助,但是您仍旧愿意伸出援手,这是难得而罕见的事情。” 西列斯被他说得有些窘迫。 而伯特伦仍旧严肃地继续说:“我这一次回到拉米法,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得到了与一家食品公司合作的机会。如果您愿意的话,我想邀请您加入这一次的合作。” 西列斯怔了一下,随后大为吃惊地说:“不,我想,我不值得这样的报酬……” 花费一个上午带一个熊孩子回家,然后得到这样受益无穷的报酬?西列斯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不,诺埃尔先生,您可能不太明白我收到妻子的信件时候的感觉。”伯特伦叹了一口气,“一直以来,我认为我在外赚钱,我的妻子在家操持家务,这样就足够了。 “但是……我想,有的时候我实在是太忽略家庭了。您也是男人,您能懂这种感觉吗?” 西列斯·从地球到费希尔星球都是单身·诺埃尔:“……” 不管西列斯怎么想,伯特伦继续往下说:“所以,当我赶回来的这个过程中,我就在思考与反省过去这么多年,我的做法与观念。 “我已经赚到足够的金钱,我已经拥有足够的资产。可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失去了与妻儿相伴的时间。我回来的路上,生怕安东尼真的出了事,生怕我太太也随他而去……” 伯特伦真情流露,万分恐惧地说:“诺埃尔先生,您真不知道,您向我太太伸出援手的时候,不仅仅拯救了她和我们的安东尼,也拯救了我!” 西列斯感到自己的功劳被夸大了,但是伯特伦盛情难却,最后在伯特伦不容置喙的语气之下,西列斯还是听到了那桩与食品公司的合作的具体内容。 他听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其实这一次的合作,伯特伦·费恩并不是主事人,而是参与投资的合作者。 今年春天他在无烬之地行商的时候,与他同行的商人从枯萎荒原中的某个部落聚集地得到了几张食谱。在进行了尝试之后,他们意外地发现,这几张食谱似乎有利可图。 于是,他们接洽了一家食品公司,打算就这几份食谱进行合作。 “当然,不可能是直接将食谱卖给他们,而是从食材到制作、从售卖到餐馆经营,我们都要牢牢把控。”伯特伦说,“现在人们越来越重视入口的东西,我们都认为这一次的生意值得尝试。” 西列斯点了点头。 “我投了一部分钱,不算太多。”伯特伦解释说,“除此之外,我是做皮毛生意的,您可能知道。所以我知道一些饲养动物的农场、部落之类。 “那些动物的肉就可以用作食材。我介绍了一位商人去做这事儿,享有了他的一部分收益分成。我想,我可以将这部分的收益转让给您。 “您在学校教书,可能赚不到那么多钱,这笔收益就当是我对您的帮助吧,请您千万不要推拒。” 就伯特伦的资产来说,这笔目前还看不出来究竟能带来多少收益的投资,只是九牛一毛,但对于西列斯来说,却是一个难以拒绝的诱惑。 西列斯犹豫再三,最后没有推辞这份好意,欣然接受了。 伯特伦立刻给他的律师写了张便条,让其下午过来,与西列斯签订一份转让协议。这样雷厉风行的做派让西列斯也有些吃惊。 这位商人注意到了他的表情,难得露出了一个笑容,解释说:“在无烬之地做生意,不能有任何一丝的犹豫。那些狡猾的部落村民和其他商人,总会让你在犹豫的时候,就失去赚钱的机会。” 西列斯不由得说:“受教了。” 这一来一回,西列斯与费恩一家也建立了不错的关系。这一天中午,他就与费恩先生一家三口共同吃了一顿午餐。 饭桌上,他们谈及了更多与无烬之地相关的事情,这也是西列斯第一次如此深入地了解无烬之地。 大概四百年之前,无烬之地的迷雾开始慢慢消散。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有无数的商人、探险者、旅者去往无烬之地。 他们大体探明了无烬之地的区域,却也遇到了无穷无尽的风险。 可能是野兽,可能是险峻的地形,可能是突如其来的天灾,也可能……是某种奇特、诡异的遭遇。 “人们说,神明尽管陨落,但是他们的影响力仍在。”伯特伦用一种带着些许神秘、畏惧的口吻说,“无烬之地中隐藏着无数的秘密,有许许多多都是与雾中纪以前的纪元相关的……与神相关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心想这也不意外。 毕竟,无烬之地本来就是在沉默纪的时候才出现的。沉默纪的时候,神明陨落,而无烬之地恰好在此刻诞生。 在历史学界,有不少怀疑这两件事情之间存在某种关联的说法。 当然,他们没法找到任何的证据。 西列斯不禁想,安缇纳姆作为现在唯一存世的神明,而以其为信仰对象的往日教会内部,是否有关于沉默纪的一些档案资料呢? 西列斯产生了些许好奇。 “迷雾仍旧覆盖着无烬之地许许多多的地方。”伯特伦说,“不过,最近有说法,认为迷雾消散的速度正在逐渐变快,越来越多的土地显露了出来。” 西列斯说:“我刚才听到你说到‘部落’,无烬之地也生活着一些人吗?” 伯特伦点头,又摇头:“不能说他们是原住民。目前来看,似乎没有自迷雾笼罩无烬之地的时候开始,就居住其中的人类。 “我们现在在无烬之地遇到的人,大多数都是在迷雾开始消散之后,才离开原来居住的地方,定居枯萎荒原的人类。 “他们常年生活在无烬之地……实话实说,我认为他们或多或少有些疯疯癫癫的。” 西列斯饶有兴致地问:“他们的精神不太正常吗?” “的确。显得狡猾又邪恶,还带着一种孤僻的冷漠……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您要是能去一趟无烬之地就好了。” 西列斯说:“我也有这个打算。” 伯特伦便说:“那你可得注意安全。记得与医生同行,或者带上足够的药品。” “我会的。” “说到医生,”一直在旁听,没怎么插话的费恩太太在这个时候说,“诺埃尔先生,您之后的那位租客,似乎就是位医生。” 西列斯一怔,随后,他听见脑中骰子轻轻转动的声音。 ……医生? 是他知道的那个医生?! 第16章 心理学判定 下午,伯特伦的律师抵达米尔福德街13号,起草了一份协议,随后伯特伦与西列斯各自签署。 在这份收益权转让的协议书上,内容更加的明确和清晰。这笔收益权原本就是由其他商人赠予给伯特伦的,现在则由伯特伦转赠给西列斯。 西列斯注意到了那家食品公司的名称:格雷森。 他愣了一下,感到这个名字有些眼熟,随后他才想起来,这不就是洛根集市新开的那家肉铺的名字吗?几天前他去洛根集市的时候,格雷森肉铺的肉价过于低廉,还引起了一次小小的争端。 原来那家肉铺也是这家公司旗下的? 西列斯感到一种恰逢其会的巧合感。他没有多想,就签下了这份协议。 现如今这一次合作的未来收益如何还不得而知,但是西列斯感到自己也算是一个小有资产的人了,不由得产生了轻微的激动。 签完协议,伯特伦又亲自将之前西列斯付的房租钱还给了他。 他还说:“您以后要是有空,或者有住宿的需求,欢迎您随时过来。” 西列斯道谢,随后想到“住宿”这个事情,不由在心中苦笑了起来。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离开米尔福德街13号之后,入睡二楼最东面那个房间的,会是一位医生——而且,很有可能就是未来将会引来叛教者的那名医生。 如果脑海中的骰子不转动,那么西列斯还可以安慰自己那或许只是一个巧合。但是,骰子恰巧在他听闻这位医生的时候转动了一下,就如同他遇见商人兰米尔的存在的时刻一样。 那名医生,也同样是西列斯曾经玩过的跑团游戏中的一张角色卡。 当然,角色卡归角色卡,西列斯非常清楚,当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这些人物就不再是角色卡这么简单,而是真真正正的活人。 这就让西列斯陷入了更大的纠结。 因为他心知肚明,当这名医生遇到叛教者之后,他最终的结局是被叛教者杀死。 ……西列斯应该做出什么,避免这名医生的死亡吗?他应该告发叛教者的存在吗? 西列斯魂不守舍,备课的时候甚至无意中写错了一个概念——这个时候他才猝然意识到,这些事情他是不可能避开的,也不可能当做自己一无所知。 他注视着摆放在书桌墨水瓶旁边的那个骰子。 它始终安静、始终沉默,就好像它出现在这里,从来不代表着任何东西。可实际上,西列斯心知肚明,那当然代表着许多许多。 ……那代表着,西列斯的穿越背后,存在着某个秘密。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羽毛笔。最后,他下定决心,之后前往往日教会的教堂一趟。 这反而让他轻松了不少。 他继续备课、收拾行李准备搬家。他的效率不错,估计能够在正式上课之前,勉强完成一部分的课堂内容。 周五的一整天他都沉迷于备课。 周五上午的时候,他特地去洛根集市买了一些食材。 在路过格雷森肉铺的时候,他本来想支持一下这家公司的生意。不过因为这家铺子肉价便宜,所以店里人满为患,西列斯瞧了一眼就不想排队,便直接离开了。 周六的清晨,西列斯很早醒来,然后换好衣服,吃过早餐,然后选择了出租马车,直奔往日教会的中央大教堂。 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位于拉米法东城中部偏北的区域,就在历史学会和阿瑟顿广场的更北面一些。这附近有不少重要的建筑。 西列斯抵达这里的时候,时间才刚刚迈过八点。如果他乘坐公共马车的话,估计得再晚两个小时才能到达。当然,出租马车的确比公共马车贵了不少。 大教堂给人的第一印象——起码对于西列斯这个异界来客来说,同样充斥着一种与历史学会类似的,古朴、厚重的混搭风。 漂亮的尖顶在已经逐渐明朗起来的天色之中,展现出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尖锐弧度。 这一天是周六,是休息日,于是不少人在早上习惯来大教堂进行晨祷。西列斯来到这里的时候,人们已经纷纷散去,只余下空旷的大厅、座椅与正前方巨大的雕像。 一名往日教会的教士正在擦拭那座雕像的底部。 这座教堂内部的装饰不是那么的华丽,但是沉淀着一种让西列斯略感舒适的厚重感。这种厚重的、带有时间积淀的氛围,从每一块古朴的石砖、每一扇彩色玻璃窗略微浑浊的透光中体现出来。 西列斯走进这里的时候,仿佛迈步走向过往历史的岁月——往日教会。他想。这是一个不怎么有攻击性、不怎么深刻的名称。 就仿佛教会也是从往日的时间里酝酿而出,沧桑、平静而从容。那只是从无尽的时光中投来的仓促的一瞥,可能带来足够的动容,也可能只是被望见的人那样漠不关心地忽略过去。 西列斯静静地往前走了两步,抬头凝望着这座属于安缇纳姆的雕像。 安缇纳姆有着微卷长发,说不清是男是女、是苍老是年轻的容貌。这座如真人一般精致的雕像完美地展示出神明淡漠、高贵的气质。 安缇纳姆的双眼直视着前方,目光仿佛能够穿透历史的迷雾,望见过去、望见未来。祂的神情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悯,亦或者冷酷,仿佛祂始终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人类。 在雾中纪过往的几百年中,仅有这位神明庇佑着人类;祂掌握了世间仅有的强大力量,但是祂的教会却以一种十分宽和的态度对待着人类与他们的国家,一如那略显随意的名称。 就这一点来说,西列斯多少感到一些困扰。 抛开原身的记忆不谈,他前世玩的那个跑团游戏中,剧本的背景设定与这个世界的实际情况,往往会让西列斯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与陌生的感觉。 剧本中的确提及了这位过去与历史之神,但是当西列斯真的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却很难以剧本中的那种观念去看待这个真实的世界。 文字……与,实际的生活。这让西列斯感到自己生活在真实与虚幻的夹缝之中。 “上午好,先生。” 教士擦拭完了雕像的底座,静悄悄地走到西列斯的面前,平静友善的面容中夹杂了一丝轻微的好奇。 西列斯骤然回神,沉默了片刻之后,说:“上午好。我想……我想,我最近似乎见到了那名……被通缉的叛教者。” 教士微微一怔,随后面容骤然严肃说起来:“在哪儿,先生?” “旧城。”西列斯干巴巴地说,“洛根集市附近。” 他不可能说自己知道,一段时间之后,那名叛教者就会去寻找那名即将入住米尔福德街13号的医生——难道要让别人将他当成是预言家吗?——所以,他也只能这么说。 面前这名教士用一种略显严厉的目光看了看西列斯,随后他说:“请跟我来,先生。” 西列斯深吸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一次举动十分冒险。但是,他无法坐视一个人的死亡,他更加无法忍受自己明知有人死亡却视而不见。 他不是一个无私的人。他不会拒绝伯特伦·费恩提供的报酬。但是,他也不是一个自私的人。 西列斯跟随这名教士穿过教堂中殿的侧门,去到了后殿。 “能否请教您的姓名?” “西列斯·诺埃尔。”西列斯回答。 在他说出自己的名字的时刻,他敏锐地察觉到身旁的教士似乎有一些轻微的诧异,又或者这个名字在他的心中激起了什么奇怪的涟漪。 他似乎本能地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诺埃尔先生。” 西列斯微微皱眉,侧头瞧了这位教士一眼。 这是个说不出准确年纪的男人,他头发有些花白了,但是面容仍旧年轻、身材仍旧健壮。他穿着普通的教士服,有着一双从容的、平静的,像是久经沧桑之后包容而疏朗的棕褐色眼眸。 西列斯便问:“怎么称呼您?” “格罗夫纳。”教士带着一种谦卑的语气说,“吾神的一位信徒。” 他这样的自我介绍让西列斯感到些许捉摸不透的微妙感觉。 但是……西列斯——无论是现在这个,还是以往那个——尽管没去过拉米法的大教堂,但是他也知道,格罗夫纳,这正是中央大教堂的主教名字。 ……所以这就是那位格罗夫纳大主教? 西列斯突然觉得自己今天的行动好像有点太莽撞了……糟糕。 在他还没能想出一个名堂来的时候,格罗夫纳已经带着他穿过了后殿的走廊,并且叫来了一位年轻的,骑士打扮的青年。 他对着这位青年说:“班扬,有哈姆林的消息了。” 那位名叫班扬的骑士,深蓝色的眼眸立刻就亮了起来。 西列斯听着脑中骰子转动的声音,面部表情保持着冷静,但是心中却叫苦不迭——教会骑士长班扬!好了,又一张角色卡到位了。 西列斯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将西列斯交给了班扬之后,格罗夫纳就冲着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诺埃尔先生,那么,请您将具体的信息告诉班扬就好。我得去向吾神祷告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与他道别,心中难以抑制那种古怪的感觉。他感到这位大主教先生,对待他的态度似乎,过于友好了? 西列斯并不清楚格罗夫纳的真实性格是什么。这种疑惑在他的心中一闪而逝,没有造成更多的波澜。 随后,他望向了班扬。 有微弱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了进来。往日教会的教堂空气中,似乎始终存有一些轻微的灰尘。现在,那光芒与那灰尘,似乎模糊了班扬的面孔。 这位年轻的、声名在外的教会骑士长,有着一张俊朗的面孔。曾经西列斯在跑团的时候,使用这张角色卡的玩家是个年轻姑娘,她不止一次感叹骑士长那超乎寻常的“外貌”属性值。 他有着深蓝色的瞳孔与灿金色的头发,穿着骑士的盔甲,显得更加英俊威武。 他望着西列斯,因为深信格罗夫纳的说话,所以面对西列斯也带有着友好与期待。他问:“诺埃尔先生,您得到了关于哈姆林的消息?” 西列斯点了点头,正要说话,突然地,大脑中传来骰子转动的声音,以及一道声音。 【守密人,班扬(教团骑士长)需要进行一次心理学判定。】 第17章 画家的画 西列斯惊疑不定地听到脑中的声音。 那是个真人的声音,声音的主人仿佛是个少年,因为那声音足够年轻、轻快。但是那声音说不上带有某种情绪,只是本能地发音与咬字,让西列斯感到这个声音的主人或许十分年轻。 但是真正让西列斯感到不安的是,这句话的内容。 称呼他为守密人,并且要他给出一次判定?什么意思?为什么会发生……在这个时刻? 下一刻,西列斯的目光定格在面前这位俊朗非凡的骑士长身上。班扬正耐心地等待着西列斯的回答,毫不焦躁、毫不烦闷,就好像——定格了一样。 ……是的,好像时间在此刻定格了。 西列斯的心中缓慢地生出一种预感。他下意识朝窗外看了一眼发现那原本应该热闹非凡的街道上,人们的走动、说话声也全部都停了下来。世界都变得安静了。 世界正等待着他的一次判定。 西列斯下意识倒抽了一口凉气,本能地从大衣口袋里拿出那枚伴随他一起穿越的骰子。仍旧是那副模样,看起来普通而平凡,任谁都只会觉得,这不过就是一枚常见的骰子罢了。 西列斯瞧了一眼,然后紧紧地握住了这枚骰子。他感到这几天来始终潜伏在他心中的某种预感,成真了。 他穿越进的这个世界,曾经作为他玩过的那个跑团游戏的背景设定出现。而他是那一次跑团的主持人。现在,这个主持人的身份,似乎也随着他的穿越一同跟随而来了。 可问题是…… 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他一个普通人,一个刚刚入门的启示者,怎么可能拥有这样的力量? 他握紧了那枚骰子,感到骰子的棱角横亘在他的指节中,带来一阵酸痛的感觉。 西列斯闭了闭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 判定——是的,判定。 周三,他在那个书贩集市上,瞧见了商人兰米尔的名字之后,他就发现自己的大脑中产生了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 他可以对在场的任何人进行一次判定。 那天下午,在历史学会的666号房间,他服用魔药,进入短暂的仪式时间——那种感觉又一次被强化了。他甚至感到自己可以指定当时在场的那些启示者中的任何一个,进行一次判定。 但是那都是一种……自己可以主动选择、甚至于压制的感觉。 那是一种冲动。他的确能够对他人进行一次判定,但是那并不是强制性的,不管是对于他来说,还是对于被他的目光注视着的人类来说。 他可以选择放任这些人类的命运沿着原本的道路前进,也可以选择插手其中,利用骰子的判定来进行一次可能的,命运的转折与变动。 但是现在,他无法选择。 当骑士长班扬向他提问的时候,世界陷入了静止的状态——这是一次强制进行的判定,不管是西列斯还是班扬本人,都没有选择的权力。 ……判定的内容是什么?结果是什么? 西列斯眯起眼睛,注视着骑士长班扬,随后他骤然明悟过来。判定的结果就在于班扬是否会发现西列斯在说谎。这就是为什么要过心理学判定的原因。 心理学判定可以知道目标人物此刻的情绪,进一步了解其心理活动,从而确认对方是否说了真话。 西列斯当然没有在洛根集市附近看到过叛教者哈姆林的身影。这是他编造出来的,虽然他的确知道哈姆林此刻应该就在旧城的某个角落。 他的确说谎了。 这个谎言能否被班扬发现,此刻并不是由班扬或者西列斯决定,而是要看这一次判定的结果——也就是,骰子的点数。 ……游戏中,数值决定命运;但是当这种事情发生在现实中,西列斯就不由得暗自心惊,感到命运反而由一颗小小的骰子决定,实在不可思议。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此刻的西列斯拥有两重身份。 第一重身份是西列斯·诺埃尔本人,这个普普通通的入门启示者,这个即将成为拉米法大学文学史教授的男人。他似乎发现了叛教者的存在,因而鼓起勇气来到了大教堂向教会说明此事。 第二重身份是西列斯·贺嘉音·诺埃尔,这个从地球穿越而来的守密人。他居高临下,通晓叛教者事件前后的经过与部分真相,因而能够以上帝视角的身份审视剧本的走向与故事的发生。 触发这一次判定的,是西列斯的第一重身份;但是决定这一次判定结果的,却是西列斯的第二重身份。 ……西列斯哭笑不得地想,什么意思?他就是他自己的马甲?守密人竟是我自己? 他觉得事情的发展实在是出乎意料——他出门的时候可没想到,此行的结果居然要靠骰子的点数来决定! 但是,这样的发展或许也顺理成章。 毕竟,面前这位骑士长班扬,就是西列斯那个跑团游戏的角色卡之一。并且,也是西列斯在来到费希尔世界之后,遇到的头一个游戏角色。 西列斯的心中产生了一丝明悟。 或许,如果他介入到这一次的叛教者事件之中,并且遇到那些跑团游戏中的角色的话,那就必定会出现这样的判定。 他——在某种意义上,将决定这次事件,乃至于整个世界的发展。 他将是这个世界的守密人。 他将知晓幕后真相、他将保守所有秘密。他将——成为命运的掌舵人。 西列斯怔怔地盯着面前这张保持着那一丝好奇的面孔,骤然苦笑起来。 那可真是……真是,足够庞大的职责与负担啊。 作为一个异乡人,西列斯并不知道这个世界在他介入之后,会发生怎样的改变。他甚至对这个世界的本质也没有深入的了解。 但是他却被推到了这样的境地之中。 尽管现在只是一次普通的、简单的判定,甚至于西列斯也希望班扬能够相信自己,但是……西列斯已经敏锐地从这一次的骰子转动之中,窥见到未来无数可能发生的重大事件。 他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转动手腕,随手将骰子往空中投扔了一下。 【心理学:70/96,大失败。】 【班扬不假思索地选择相信了面前这个男人,一方面是因为格罗夫纳大主教的话,另外一方面,他认为这个表情从容冷静的男人不可能在这件事情上说谎——尽管他的确说谎了。】 就在骰子落在西列斯手上的一瞬间,骰子如同水花融进大海一般,一瞬间就消失了。但是西列斯知道,那只是因为这枚神秘的骰子与自己融为一体了。 他还来不及反应这件事情,就因为骰子的点数而大呼侥幸。 班扬的心理学居然有70!这么高的属性,难怪是教会的骑士长了。而且,似乎比西列斯印象中的那张人物卡属性更高——看起来,到了现实世界,这些角色显得更加真实了。 然而他却投出了一个大失败(骰子点数96-100),因而毫无怀疑地就直接相信了西列斯。 正常情况下,作为教会的骑士长,即便他愿意相信西列斯的话,也应该有所保留,在叛教者的事情上持有更加谨慎的态度。 但是基于种种原因,他不幸——又或者幸运地,完完全全地相信了西列斯的话。 骰子融入到西列斯的手中之后,世界就又一次恢复了运转。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说了自己在洛根集市附近发现叛教者哈姆林的事情。 班扬立刻认真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询问西列斯的联系方式,方便后续跟进这件事情的进展。如果西列斯提供的线索真的对上了的话,那么之后西列斯还能获得一笔不菲的社会赏金。 西列斯也没有犹豫,他首先说出了米尔福德街13号这个地址,随后他又说:“不过我随后就会搬到拉米法大学的职工宿舍了。开学后我在那儿教书。” “您是位教授吗?”班扬有些诧异地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沉默纪文学史——这是我的研究方向。” 班扬迟疑了一下,然后带着点善意说:“诺埃尔教授,如果您以后研究有什么需要的话,也可以到教堂来找我。我们这儿也保存着不少档案和典籍。” 西列斯微微笑了笑,谢过他的好意。 随后,班扬就与西列斯告别,匆忙换上一身便服,大概是打算先去洛根集市附近暗访一下。 西列斯抱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目送他离去,不知道是否希望他真的在此刻就找到那位叛教者。或许应该找到,但是找到这位叛教者,并不是一切的结束。 西列斯垂眸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随后也离开了中央大教堂。 这一番折腾下来,时间没过去多久,他的精力却损耗不少。他绕着这片街区走了走,随后就来到了阿瑟顿中央广场。 在这儿,他又一次遇到了那个背着画板、戴着金边眼镜,身材瘦削的青年。 他仍旧站在广场的边缘,手里拿着一根铅笔,低头专心勾勒着什么。 粗略一算,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偶遇这位疑似启示者的画家了。 西列斯无意打扰他的作画,只是在发现他的时候,目光也随意瞥了他的画板一眼。随后,西列斯微微一怔。 因为那画上,并非是他想象中的,广场上人群速写的画面。 第18章 正经历史书 任何人看到这样一位站在广场边缘作画的画家,第一反应必定是他在速写广场上的场景。 西列斯也是这样想的。这也并非他第一回 遇到这个年轻人。 可是,当他的视线无意中瞥见画纸上的绘画的时候,他却下意识怔了怔,因为他第一眼瞧见的既不是建筑也不是人群,更不是什么静物,而是一片乌黑。 整张画纸的上半部分都被涂黑了,像是一场风暴即将来袭,乌云遍布。而下半部分则是正常的建筑、人群与广场。 ……这幅画是什么意思? 西列斯望了望周围。天气明媚。七月的雨季就要过去了,阳光已经照耀在他们的身上,尽管微弱,但是明媚的季节就要到来了。 但是在那幅画中,世界仍旧陷在风暴的中心,未曾得到任何的安息。 西列斯几乎下意识皱起眉。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这幅乌云压城一般的画作的时候,他本能地想到了无烬之地的相关风波,也想到了叛教者和之前的那一次判定。 ……风暴将至。 西列斯屏住了呼吸。 那名年轻的画家注意到了西列斯的目光,他下意识侧了侧头,金边眼镜的闪过了一丝微光。 他望见了西列斯。 下一秒,这个年轻的画家手一抖,铅笔大幅度地晃动,直接重重地划过了纸张,破坏了整幅画的意境。 除却那漆黑的乌云,其实下方的建筑、人群,都是非常写实并且精致。然而这幅画现在却被这突兀的铅笔痕迹毁掉了。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然后走向前,对这位画家说:“抱歉,我打扰到了你。” 年轻的画家抿着唇,摇了摇头。 他没有对西列斯的目光,以及后续的动作做出任何反应。他低下头,用橡皮小心翼翼地擦着那道铅笔的痕迹。 西列斯本身也是一个内敛寡言的性格,意识到这位画家的性格内向,他尴尬了一下,就放弃了与他对话,只是趁此机会,更加仔细地看了看那幅画。 他注意到,远看的话,那上半部分的只是一团漆黑,但是近看的话,可以发现其中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 西列斯没有看很久,只是瞧了两眼。 随后,这名画家收拾好自己的画板和绘画工具,然后小声地对西列斯说:“再见。” 说完,他就汇入了人群。 西列斯只是一个愣神,这名年轻的画家就直接消失了。 西列斯被这个年轻人的举动弄得有些不明所以。 他……社恐?一名社恐的画家?但是他那幅画,似乎别有寓意…… 西列斯停留在原地想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不再多想。时间已经将近十点,西列斯去附近的一家餐馆吃了顿早午饭,然后在十一点多的时候抵达了历史学会的666号房间。 他有两个小时的时间阅读房间书架上的书籍。 上一次来时候,西列斯就对这里的书籍十分感兴趣了,那都是一些历史书。原身学习的领域主要在文学方面,对于历史只能说是一知半解。 因而,西列斯犹豫再三,最后选择了一本关于康斯特公国相关的历史,名为《康斯特大公的自我救赎》。 ……听起来不是什么正经历史书。 打开之后,西列斯飞快地阅读,反而稍微改变了自己对于这本书的印象。 这本书与其说是公国历史,不如说是初代康斯特大公的个人传记,其中详细地描写了这位大公的家庭、儿女、事业、心理变化等等。 康斯特公国原本是一个名为萨丁的帝国的一部分。初代康斯特大公凭借自己的家族传承与个人荣誉,获得了大片的封地,那就是康斯特公国最初的所在地,核心也正是拉米法城。 彼时的萨丁帝国,因为迷雾降临在其首都,短时间内生灵涂炭,所以很快凋零四散,变成了无数个小国家。 这个世界延续了某种贵族的传统。这些从萨丁帝国分裂的小国家,并没有继承“帝国”的称呼,而是各自称呼自己为公国、侯国等等。 然而时至今日,那些四分五裂的国家也早已经消亡,只剩下了康斯特公国。这一点与初代康斯特大公的个人能力、眼界分不开关系。 书中详尽介绍了康斯特大公年轻时候的散漫、纨绔,以及建立国家,成为大公之后的成熟、冷酷,并且毫不粉饰其暴躁与疯癫的一面。 不过西列斯对这一部分不是特别感兴趣,他着重看了看萨丁帝国陨灭的那部分。 ……迷雾直接笼罩了萨丁帝国的首都? 西列斯想到笼罩在那片迷雾之下的建筑、人民,还有那曾经璀璨的文明。那恐怕是灭顶之灾,突如其来降临,然后毁灭了一切。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迷雾?迷雾降临的地点又是根据什么决定的? 西列斯好奇了起来。 他对萨丁帝国并不陌生,因为那是沉默纪中最负盛名的帝国之一,尽管现在也已经消亡在历史的迷雾之中,但是历史同样记载了这个帝国曾经的强盛、繁荣与伟大。 沉默纪中有许许多多的文学作品提及了萨丁帝国。 彼时,神明逐渐陨落,关于“人”的部分就更加繁复、鲜明。人类开始逐渐在意自身,歌颂人类的尊严、抗争与不屈的意志。 因此,在当时国力最为强大的萨丁帝国,就成为了无数人心中,证明人类自身伟大的象征与楷模。 ……当然,这种近乎璀璨的伟大,同样伴随着末日袭来的绝望与残酷。 那是神明陨落如雨、人类消亡如草的年代。 西列斯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合上了这本匆忙读完的书,恍然回神的时候,发现时间已经一点半了。 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站到窗边看向外头。尽管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显然依靠着独特的仪式,但是从这扇窗户看出去,外面仍旧是普通而正常的街道。 明天就要搬去拉米法大学的宿舍了,新的阶段就要开始了。西列斯这么想着。 他快速地在心中略过了自己过去以及未来需要做的事情。 启示者的事情按部就班;守密人的事情无从调查,不过他恐怕得和费恩一家保持联系,也可以近距离观察那位医生的遭遇。 至于文学史教授的职责…… 西列斯想到最近因为备课而始终忽略的一个任务——论文。 任何大学教授都有着相应的学术要求,即便西列斯是个前不久才成功入职的菜鸟也不例外。他今年的任务不算繁重,只需要完成一篇论文,并且在“达标”级的期刊上发表就好。 这个世界的期刊等级分为四个类别,从低到高分别是入门、达标、优秀、杰出。 西列斯的毕业论文就曾经在优秀级的期刊上发表过,他当时的论题是研究了一位沉默纪著名作家,科南·弗里蒙特的生平和文学理论。 ……能够达到优秀,主要是因为科南·弗里蒙特这位作家……嗯,研究他的人不是很多。 不管怎么说,达标级对于西列斯来说不算困难。 他之前一直忙于备课,还没有思考过论文的选题。不过,刚刚看的那本书给了他一点灵感。 不如他去找找与萨丁帝国相关的文学资料? 西列斯在心中斟酌着这个想法。 突然地,房间门被推开了,埃里克·科伦斯——那位欧内斯廷酒馆的服务员走了进来。 他瞧见了西列斯,难得地笑了起来,与他打了声招呼。 “埃里克。”西列斯想到之前安东尼·费恩说的,关于欧内斯廷的交易会,一时间来了点兴趣,于是主动问埃里克,“我有些事情想请教你。” 埃里克有些受宠若惊,他连忙说:“您想说什么?” “不用说敬称,我们是同学。”西列斯低声说,“我们都是入门的启示者。” 埃里克沉默了片刻,随后苦笑了起来:“我感到……西列斯,我感到很不可思议。” “什么?” “关于……启示者。”这个额头上满是皱纹的男人看了看自己粗粝的手掌,“这样的力量……是我能掌握的吗?” 西列斯同样沉默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与埃里克感同身受。不过并非因为启示者,而是因为自己守密人的身份。 西列斯面容平静地望着面前这个目光惶恐的中年男人——他因为自己居然能掌握如此神奇、强大的力量而心生畏惧,而西列斯又何尝不是如此? 片刻之后,西列斯说:“力量,是可以被我们掌控的。” 埃里克茫然地望着他。 西列斯轻柔而坚定地说:“不然这样的力量将一无是处。” 埃里克控制不住地,因为西列斯语气中强硬的信念而颤抖了一下。他慢慢平静了下来,突然沙哑地笑了起来:“是的……我想,我的女儿会非常喜欢【流动的风】。每年八月她都会喊热。” 西列斯也笑了一声。 埃里克的情绪很快就平复下来。即便西列斯不用这样的方式安慰他,这个年长的中年男人也能够压制住自己的种种心情,为自己,以及为自己的家庭,搏出一份生机。 但是西列斯的确三言两语就安慰到了他,因而埃里克更加感谢这个年轻的男人。 他主动问:“你刚刚想问我什么?我有什么能帮到你?” “欧内斯廷。”西列斯说,“我听说八月初的时候,欧内斯廷会有一场交易会?” 第19章 足够幸运 “是的,那是一场地下交易会。”埃里克点了点头,回复。 西列斯注意到他平常的态度,于是问:“我感到——这个交易会似乎并不,”他斟酌了一下词句,“保密?” 埃里克有些困扰地望了望西列斯,然后他恍然:“是这样的,西列斯。这是半公开性质的交易会。雨季过后,一些从无烬之地回来的商人会贩卖一些零散的商品。 “这些商品当然是合法的,所以在交易会上贩卖也无关紧要。如果你是想去购买一些……不那么合法的东西……” 埃里克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那得等到交易会的最后一天晚上。” 西列斯在心中庆幸自己认识了埃里克这位同学。他问:“有什么不合法的商品?” “一些珍贵的药材、服饰。一些神秘兮兮的——可能是与启示者有关的东西,不过我以前不太懂。一些不知道是不是与旧神有关联的物品。还有一些身亡的探险者的遗物……一些……” 埃里克想了片刻,摇了摇头:“总之就是一些不太可能出现在正规市场上的东西。”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又问:“真的会有旧神的物品出现?” 旧神——已经陨落的那些神明,就被称为旧神。祂们是旧日中的消逝的影子。 “我没真的去过最后一天的交易会,只是听其他人谈论过。”埃里克的声音渐低,“不过的确有这些说法。人们常说,无烬之地是旧神的领域。” 西列斯微微屏息,目光下意识看向窗外——这被安缇纳姆庇佑着的城池。 片刻之后,他说:“或许我们足够幸运。” 埃里克没有很明白他的意思。 西列斯正要解释,这个时候,房间门又一次被推开了,安吉拉·克莱顿和富勒夫人,以及布鲁尔·达罗三人一起走了进来。 而安吉拉脸上还有一点气恼的神色。 是埃里克首先察言观色,注意到这位小姐脸上的表情。他瞧了西列斯一眼,然后还是主动开口问:“怎么了?克莱顿小姐,发生了什么?” 安吉拉·克莱顿是位性格外向、活泼开朗的女士,她立刻回答:“叫我安吉拉就好。刚刚我们遇到了一位……启示者,他比我们早一段时间入门,现在已经掌握了不少仪式。他……” “他嘲讽了我们。”布鲁尔·达罗这个向来脾气有些不耐烦的年轻男人回答说,“真够不可思议的,他以为他是谁,不过也是一个刚刚入门的启示者——” 富勒夫人摇了摇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看起来他们三人一起过来的时候,发生了一段十足不愉快的经历。 “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堵在门口?”又一个性格活泼的人出现了,达雷尔·霍布斯从门口探出了一个头,目光好奇而困惑地瞧着他们。 每个人都看向了这个年轻的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达雷尔不明所以地歪头抓了抓头发,感觉自己被这群大人隐瞒了什么事情。 随后富勒夫人用较为平和的语气说明了刚才的事情,达雷尔也露出了气愤的表情。经过这一次气恼和一次欢笑,他们感到彼此亲近了不少。 时间距离两点钟还有十几分钟,他们各自安坐到沙发上。 安吉拉与富勒夫人坐在一块,埃里克坐在西列斯身旁,达雷尔不情不愿地和那个高傲的布鲁尔坐在一起。 安吉拉瞧了瞧她的同学,想了想,便说:“我们也认识好几天了,不如更深入一些做点自我介绍吧。嗯,就从我开始—— “我的名字是安吉拉·克莱顿,今年二十岁。我马上要就读拉米法大学了。” 富勒夫人下一个接话说:“我丈夫早亡,别人都称呼我为富勒夫人。我的孙女都要和你们差不多大年纪了。” 她慈祥地微笑起来。 接着是达雷尔:“我是达雷尔·霍布斯……嗯,今年十六岁。八月份我要去马歇尔中学念书。不过我爸妈都知道我是启示者了!” 他有点骄傲地说。 “马歇尔中学!”安吉拉连忙说,“我也在那儿上过学。听我说,尤金老师是位好老师,只不过十分严厉……” 他们就马歇尔中学这个事情探讨了几句话。 接着是布鲁尔:“布鲁尔·达罗。”他简单地复述了自己的名字,随后犹豫了一下,“我……呃,我即将订婚。可以说说这事儿。” 安吉拉小声地惊呼一声:“你还这么年轻。” 布鲁尔表情平淡:“我父亲十分着急。”他瞧了瞧安吉拉,“克莱顿小姐,您没被催婚吗?” 安吉拉表情复杂,最后说:“但是我要去念大学。” 这个话题略微有些沉重。看起来布鲁尔没那么想结婚,但也没那么抗拒。不知道他的未婚妻小姐是如何想的。 这个时候,最为年长的富勒夫人说:“在这个年代,如果真能找到一位携手相伴的人共同度过人生,那也是一桩好事。” 布鲁尔难得露出了一丝烦躁的表情,他忍不住问:“可是,富勒夫人,即便是我都未曾见过的女人……” 富勒夫人说:“那你可以提前见一面、相处一下,不是吗?” 布鲁尔怔住了,忍不住自言自语:“提前……见一面?”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心动了,随后他又尴尬地咳了一声,“好了,我这一部分已经结束了。” 随后就轮到了埃里克。他介绍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犹豫了一下,问安吉拉与达雷尔:“请问,马歇尔中学的学费大约是多少?我的女儿也到了上学的年纪。” 安吉拉看起来像是不记得了,她望向了达雷尔。 达雷尔想了想:“一个学年应该是……一百公爵币左右,包食宿。” 埃里克皱起了眉,仔细思索着。 安吉拉忍不住提议:“您要是缺钱的话,可以瞧瞧别的中学——像克劳德、黑尔斯,我记得我妈妈都提过,是不错的学校。马歇尔中学的学费比较贵。” 她的话比较直白,但是现在迈过心头那道坎的埃里克也同意地点点头:“我会考虑的。” 接着便是西列斯。 他一直沉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没怎么参与其中。但是在他开口之前,他的目光较为复杂地看了安吉拉·克莱顿一眼。 那一眼让其他人都奇怪了起来。 “西列斯·诺埃尔,拉米法大学的研究学者。”西列斯较为平淡地说,“下周我将在拉米法大学任教。” 房间里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之中。 安吉拉惊呼了一声:“教授?!” 她的表情介于尊敬和惊恐之间。 ——她只是当个启示者而已,这也能被老师当场抓获? 年轻的达雷尔首先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随后是富勒夫人和布鲁尔。埃里克也控制不住地闷笑了两声。 话都到这份上了,西列斯也就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专业的?” 安吉拉带着一种敬畏的预感,小心翼翼地说:“文学史……您呢?” 西列斯微微叹了一口气:“沉默纪……文学史。” 安吉拉·克莱顿小姐整个人像是雕像一般僵在那儿。 达雷尔笑得快要从沙发上跌下去了。他的笑声像鹅一样。 他们陷入僵局的时刻,卡罗尔·豪斯曼推门走了进来。他瞧见这六人坐在沙发上谈话,还有达雷尔大笑的样子,眨了眨眼睛,笑着问:“发生什么了?” 达雷尔首先说:“在笑话一个倒霉蛋!” 安吉拉狠狠地瞪了这家伙一眼,随后考虑到教授在场,于是又露出一个端庄得体的微笑。 西列斯差点没绷住笑了出来,但是考虑到未来学生的自尊心,他保持住了平静的面容。 富勒夫人带着笑意说了西列斯与安吉拉的——此前他们自己都不清楚的师生关系。 “哦,那可真够巧的……咳。”卡罗尔也忍不住笑了一声,“好好学习……和你的教授一起。” 安吉拉尽量保持住脸上的笑意,点了点头。 随后,卡罗尔也坐了下来。气氛慢慢变得平静而缓和,他们开始专注于启示者的相关知识。 卡罗尔将那本厚重的知识盒子又一次掏了出来。 “在你们第一次抵达这里的时候,我就已经和你们说过,启示者的力量来自于三个要素:魔药、时轨、仪式。”卡罗尔说,“在周三的下午,你们也尝试了一个非常简单的仪式。” 每个人都点了点头。 卡罗尔又说:“在你们进行仪式的时候,尽管已经服用了魔药、拥有了时轨、复现了仪式,但是结果仍旧会出现失败——这是为什么,谁有什么猜测吗?” 西列斯早已经从格伦菲尔那儿得知了三要素和三维度的说法,但是这个时候他保持着沉默。 达雷尔说:“因为我们还不够熟练?” “的确如此。”卡罗尔朝着他点头,“不过,更具体一点说呢?” “我们已经服用了魔药,也拥有了时轨。这两样是外物,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安吉拉一边思考一边说,“但是仪式,是需要我们自己复现的……我们没法好好掌控这个?” 卡罗尔朝着她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那么今天我们就来探讨一个问题:仪式的契合度。”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东西,然后分发给了每一个人。 第20章 仪式契合度 那是一张奇怪的纸片。 略微带点厚度,像是硬卡纸。长条状的纸片上面像是直尺一样,划出了几个刻度,分别是从0到10。 “这是什么?”安吉拉翻来覆去地揣摩了一下,“测量尺?” “这是仪式契合度量尺。”卡罗尔解释说,“具体的原理很难解释,这与神明有关……” 他将后面一段的描述含糊了过去,不过也没有人在这个时候追问。 随后他继续解释说:“总之,当你得到一把量尺,随后在进行仪式的时候,你就可以在仪式之后,通过量尺查看自己的仪式契合度。” “什么是仪式契合度?” “这是一个好问题。”卡罗尔点点头,“其实这个概念的名称有很多,比如完成度、准确度之类的。不过用契合度是最好理解的——也就是,你所进行的仪式,与过去发生的历史,有多契合。” 每个人都思索着这个概念。 最后,布鲁尔说:“我们要主动迎合……不,符合当初发生的事情?” “是的。”卡罗尔给出了一个赞赏的眼神,“比如我们之前学习的【流动的风】。当初那阵拂动叶片的风,是从哪个角度、哪个方向吹拂过来的,有多少力度,最终,才造成了我们需要复现的这阵风? “你们正在进行的仪式有多符合过去发生的事情,最终仪式复现出来的力量,才能有多还原当初的那阵风。而‘还原’,就是一种力量。” 这是一个很好理解,但是在实际仪式进行过程中,非常难以判断的一件事情。 卡罗尔继续说:“通过契合度量尺,我们就能非常直观地看到,什么样的动作会让契合度比较低,从而导致仪式没有成功,或者仪式的力量比较弱。由此,不断的练习就可以提升我们的仪式效果。” 启示者们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个时候,西列斯突然问:“如果我们对于过去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的话,那么仪式契合度是不是一定就是10?” 比如那阵风。如果他们身临其境,确切地知道那阵风究竟从何而来、力度如何,那么,他们是不是就可以在没有契合度量尺帮助的前提下,直接就保证了绝对的成功率? 卡罗尔略微古怪地看了西列斯一眼,大概是又想到了研究部之类的事情。 他回答了这个问题:“理论上是这样。但是,在进行一些更为复杂的仪式的时候,需要考虑的东西就更多了——那就不仅仅只是复现这阵风,更是那棵树、那周围的空气、那阵风的尽头。” 西列斯缓缓地点头:“我明白了。感谢您的解答。” 在讲解了仪式契合度的概念之后,卡罗尔分发了魔药和树叶,让他们再一次在房间的不同角落尝试这个仪式。 房间内不时传来惊呼。 “居然只有5!” “8!这是我最高的了!” “上一次是3这一次是7,我总觉得没什么区别……” “哈哈哈哈9!居然得到了9!” 听见周围不时传来或振奋或沮丧的声音,西列斯垂眸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契合度量尺——浅浅的蓝色已经聚满了量尺的每一个角落。 10。并且每一次都是10。 ……他甚至尝试了不同的姿势与方向,然而那蓝色的光辉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每每离开西列斯的指尖便自动地按照一个特定的角度,汇入叶片。 然后西列斯就得到了一个又一个10。 好像命运格外青睐他一样。 西列斯暗暗吸了口气,思考着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卡罗尔来到他的身边,注意到他手中满是蓝色的量尺,夸奖说:“恭喜你!恐怕练习了不少次吧?” 西列斯微微一哽,感到一种所有人都在努力学习而他在作弊的愧疚感。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周围有人惊呼:“10!我终于得到了一个10!” 于是卡罗尔又绕去了那边夸奖,没有特别在意西列斯的10。 西列斯也轻轻松了一口气,不再练习,而是垂眸思索着——这是他的金手指吗?又或者,是依附于他的守密人身份而来的? 可为什么能每一次都是满契合度?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这个下午就在不断的练习与问答中结束了。他们都体会到了启示者的高深莫测,更体会到那厚重的知识盒子背后无数的艰辛与汗水。 实际上,直到结束,也仍旧有好几个人没能达到满契合度,比如富勒夫人和埃里克。 他们看起来也没有非常的在意。不过这个问题本身也意味着,启示者本身是存在不同的,每个人的进展与顺利与否更是如此。 这让西列斯更加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心情。 又是两个小时结束之后,人们纷纷与彼此告别,起身离去。 西列斯走出房间的时候,听见大脑中传来一声提示:【知识+1。】 ……又加了1点? 他记得上一次知识加一的时候,是他第一次来到历史学会,听闻了启示者的存在。那让他的灵性和知识两个点数各自加了一点。 而现在,他的知识又加了一点。 是因为这一次的课程提到了仪式的契合度?但是他之前不是已经从格伦菲尔那里得知了三要素和三维度了吗? 西列斯想了想,意识到,恐怕是因为他只是从格伦菲尔那里得到了这几个名称。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因此知识属性并没有发生变化。 随着他对于启示者的了解越发深入,他的知识属性显然会继续提升。现在也不过47点而已。 因为想到这些,所以西列斯无意中落到了最后,与同样走得比较慢的安吉拉会合到了一起。安吉拉仍旧是一脸僵硬的微笑。 西列斯感到些许无奈,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便向安吉拉请教:“我需要买一身更为正式的,用来上课的衣服,你知道附近有什么服装店吗?” 女士对这事儿更清楚一些。 安吉拉也稍微松了一口气,她想了想,然后说:“尽管礼服是最为正式的,但是那恐怕不太适合课堂。在阿瑟顿广场西南面,有一家不错的定制西装店。您可以去那儿买一身成衣。” 西列斯点了点头,感谢了安吉拉的建议,然后与她告别。 半个小时之后,西列斯提了一个袋子,从服装店里走出来。他买了两身西装,心在滴血。 他就知道阿瑟顿广场附近的店铺不会很便宜,但是一身西装就要二十五枚公爵币——两身衣服就花了他一个月工资!三个月房租! 西列斯是闭着眼睛付钱的。 好吧,好吧。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两身衣服应该足够他穿几年了。真的。 考虑到这两套造价不菲的服装以及现在的时间,西列斯选择了出租马车。大概一个半小时之后——说真的,拉米法城也会堵车吗?——西列斯回到了米尔福德街13号。 他恰好撞上费恩一家开始吃晚饭,于是在他们的盛情邀请之下,西列斯又蹭了一顿饭。 吃过晚饭,西列斯注意到外面的天气不错——雨季果真已经过去了。他便出门散步,路过格伦菲尔古董书店的时候,他瞧见书店里仍旧亮着微光,于是便走了进去。 “晚上好,格伦。” “晚上好,西列斯。”格伦菲尔仍旧懒洋洋地窝在柜台后面,低头看着书,不知道是否又是安东尼娅·卡明女士的侦探小说,“今天又去历史学会了?” 西列斯还没想好怎么提问,就听见格伦菲尔这么说,顿时一怔。 他有些微妙地想,格伦菲尔未免也太了解历史学会的安排了吧? 他没有多想,就点点头:“是的,我们学习了仪式的契合度。” 闻言,格伦菲尔抬起头,说:“有什么地方没懂?” 西列斯想了想,然后缓缓点了点头。他说:“契合度必定是需要练习才可以提升的吗?” 他最为疑惑的,自然是自己那必定为10的满契合度。但是他直接问的话,恐怕会被人当成疯子。所以,还不如让自己的形象定格在略微好高骛远的研究癖上。 果不其然,听到这句话,格伦菲尔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然呢?”他没好气地说,“难不成你以为是可以凭空提升的吗?一般人第一次进行仪式,有个5或者6的契合度就非常不错了!” 西列斯谨慎地回答:“但是,我想考虑到一切的可能性。” 他这话反而让格伦菲尔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片刻之后,格伦菲尔叹了一口气:“你还真是……”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 格伦菲尔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诫西列斯:“傲慢的年轻人总是妄图得到一切。”他没等到西列斯回答,就又说,“这是可能的。” 西列斯眨了眨眼睛,问:“什么情况下?” “当你是神。” 西列斯一瞬间怔住了,片刻之后,他诧异地说:“当我……是神?” “是的。”格伦菲尔收敛了一切的情绪,十分认真地说,“目前唯一已知的,能够在第一次使用仪式的时候就达到满契合度的……就是,那位时空缝隙的看守人。” 安缇纳姆。 那位神。 西列斯猝然屏住了呼吸,感到自己的后背冒出一阵又一阵的冷汗。 格伦菲尔大概是注意到了西列斯惨淡的表情,于是告诫他说:“现在你知道你这个问题有多无知了吧?真是的,年轻人啊,就按部就班好好练习,别想什么一步登天的事情。 “虽然我知道你是一个学者,喜欢追根究底,但是这种事情……” 他摇了摇头。 隔了片刻,西列斯才若无其事地说:“我明白您的意思。只不过,我想到之前您说过,历史学会正在研究启示者灵魂的事情,所以我才想知道,是否有可能,有些启示者的灵魂天然……契合,某些仪式。” 格伦菲尔有些诧异地望了西列斯一眼,随后他说:“不是不可能,不过,没什么人研究这个课题。说真的,历史学会研究部的大门向你敞开着。” 西列斯:“……” 拉米法大学的学术任务就够他受的了。 西列斯就这个话题,与格伦菲尔多聊了两句,随后他提及自己明天就要搬走的事情。他又说:“有机会的话,我会来拜访您。” 格伦菲尔随意地点点头,他又说:“每个周三的上午我会在历史学会。”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微笑着说:“好的。到时候我去哪儿见您?” 格伦菲尔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177号房间。” 西列斯记了下来。他又说:“上次您给我的那本卡明女士的侦探小说,我认为阅读体验非常好。” 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听见西列斯夸奖自己喜爱的作者,立刻眉飞色舞,连连称赞西列斯眼光好,随后更是又送给西列斯一本卡明的书,非让他带回去看不可。 西列斯只好收下。 他离开格伦菲尔的书店,正要往回走,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情,便走向了洛根集市,在那儿的商店里购买了一支钢笔。 在这个没有电脑也没有手机的世界上,如果他想要撰写一本小说的话,那就得全部手写才行。如果使用羽毛笔做这事儿,那也太折磨手了。 西列斯注意到,这个世界的钢笔已经有了方便的自吸墨水技术,只是价格略微昂贵,一支简单的款式就需要10枚公爵币。 不过他也还是挑选了一款简朴的黑色钢笔。 ……说真的,他今天不是已经花了那么多钱购买了西装?再多花点钱,买支钢笔怎么了?他可是从遥远地球的网购时代,学会了凑单这个概念的异乡人! 西列斯把这支价格不菲的钢笔放进口袋里,面无表情地往回走。 在抵达米尔福德街13号二楼的时候,他又一次遇到了那位神秘兮兮的民俗学者,阿方索·卡莱尔。 第21章 第四百年 阿方索这一次的打扮正常了许多。他穿着一身方便行动的褐色便服,心不在焉地打算下楼,差一点撞上了西列斯。 他这才回神,惊呼一声,连声询问西列斯是否有事。 西列斯摇了摇头,目光下意识看向阿方索的衣着。 阿方索也注意到他的目光,摇头晃脑地说:“上次的集会已经过去了……嗯,对,过去了。”这个神神叨叨、有点话痨的民俗学者继续说,“我认为必要的时候,还是应该入乡随俗……对。不要特立独行。” 西列斯察觉到微妙的好笑。 西列斯安静地听着,等到阿方索停下话头,正打算与他告辞的时候,阿方索突然咳嗽了一声,带着点炫耀的语气说:“你别以为上一次的聚会只是一群异装癖的狂欢!” 西列斯心想,他之前没这么觉得,但是阿方索这么一说……呃…… 阿方索没察觉到西列斯的心理活动,他只是自顾自地说:“是为了神诞日的庆典!” 神诞日庆典? 西列斯微微一愣,随后才想起来这是什么。 每年的十月总是人们比较忙碌的时刻,一方面的学生们的第一学期基本在此刻结束,家长们得忙碌于孩子回家之后的事情,另外一方面,十月底有着安缇纳姆的诞生日,许许多多的活动也由此诞生。 比如冬假的集市,比如神诞日的狂欢。再比如,对于公国和教会来说,神诞日的庆典。 神诞日庆典始终是康斯特公国一年最为热闹的时候,没有之一。在安缇纳姆是当今唯一的神明的情况下,即便祂似乎不怎么在意这些虚名,底下的信徒与其他人类也不敢妄自削弱祂的尊贵。 因此,神诞日庆典一年比一年盛大、热闹。 西列斯想了想,说:“大公想要开发无烬之地,所以特地在今年的庆典中掺杂了其他文化的元素?” 阿方索本来正要说话,但是听见西列斯这么一说,像见鬼了一样地惊呼起来:“你怎么知道!” 西列斯说:“推测。” 阿方索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你也太敏锐了。” 这已经是西列斯第二次被称赞为“敏锐”。之前安东尼·费恩也这么说他,那只是个小屁孩,现在阿方索也这么说,西列斯就更加不好意思了。 他低声说:“这只是……合理的推断。” 阿方索摇头晃脑,只是说:“这可不是一般人能立刻就想到的。”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西列斯,“我想,我应当向你递去友谊的手掌。” 西列斯接过,随后笑了起来:“你是拉米法大学的名誉教授?” “是的,不过我不用去教课。”阿方索说,“那群孩子们太调皮捣蛋了,我只想从中挑选几个有资质的学生当我的学徒。” 他正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于是又用那种见鬼了的目光看向西列斯。 “我也在拉米法大学任教,沉默纪文学史。”西列斯说,“相信我,这是个巧合。我前段时间才找到这个工作。” 阿方索瞪大了眼睛,随后缓缓说:“真恐怖,我和我的同事住在同一栋公寓,结果两个月了,我们都不知道这事儿。” 西列斯忍俊不禁。 他又想到今天听闻安吉拉·克莱顿是他的学生……然后又遇到了阿方索这位同事……太奇妙了。 阿方索感叹了一阵,然后又说:“怪不得我听费恩太太说你明天就要搬走了,是打算住到大学的宿舍吗?” “是的。”说到这里,西列斯也不由得问,“你不打算住校吗?” 阿方索摇了摇头:“我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学校里待着。拉米法大学的位置真够偏僻的,我可不愿意。不过,我偶尔会去学校一趟,到时候可以顺路来拜访你。 “要是你有什么事儿,也可以写信给我。我十分欢迎。” 西列斯微微笑着,向他道谢。 随后,阿方索就与他告别,出门办自己的事儿了。他似乎总是在这个时间点出门。 想到上一次遇到阿方索的时候,夜晚走廊上的那阵脚步声……西列斯突然产生了一丝怀疑。那是阿方索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西列斯站在那儿,不由得想了片刻,随后就摇了摇头,离开了这阴暗、昏沉的走廊,回到自己温暖的房间里。 他坐定,闭目养神片刻。想到明天既要搬家,又要整理办公室,西列斯不由得一阵头疼,感觉现在就已经开始腰酸背痛了。 好在他周一没课。 ……但是周一下午要去历史学会啊。 西列斯由衷地叹了一口气。 早在一个礼拜之前,面试的时候,他就已经拿到了自己的课程安排。 周一没有课;周二上午有一节专业选修,晚上有一节公共选修;周三没有课;周四下午有另外的一节公共选修;周五的上午同样是专业选修。 乍一看,他的时间十分充裕,但是如果算上写论文、历史学会的课程、格伦菲尔的邀约,以及还未确定的学徒的事情,他的时间安排简直紧促到如同地球上的高中生。 ……他还得抽空写小说。 糟糕,听起来更像是高中生了。 西列斯一阵头痛。 想到写小说这件事情,他拿出刚刚格伦菲尔赠送的那本小说,以及之前自己在书贩集市买的两本畅销书,开始翻阅浏览起来。 安东尼娅·卡明女士的侦探推理小说自不必说,的确有爱恨情仇的存在,但那指向的是凶杀案件;后两本冒险小说,主要突出一个惊险刺激,而非少女情怀。 ……少女情怀。 西列斯有点困扰地皱了皱眉。 让他一个大男人直接去写这种谈恋爱的事情,他也有点不太会。但是他可以另辟蹊径。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之后,在草稿纸上写下一行字:藏身暗处的孤独骑士为爱复仇。过了片刻,他又补充了一行字:又被爱拯救。 他想了片刻,满意地点点头。 首先,可以确保男主角被女读者喜欢;其次,可以确保男读者为红白玫瑰而争论不休。 来自地球的小说家,就要有这样引领话题的能力——虽然这本小说现在还只是两行字。 他放下草稿纸,暂且不去想这件事情,转而开始收拾东西。大部分物品,比如衣物之类的,其实前几天就已经打包进纸箱中。 剩下的需要现在收拾的,就是他的教案、文件、书籍一类。他将这些统统放进了一个纸箱子。那张一口气给他增加了两点灵性的,来自卡贝尔教授的手稿,则被他闭着眼睛塞进了纸箱的最底部。 随后,他打包了一部分的生活用品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最后,三个整整齐齐的箱子叠在那儿,而整个房间则显得空旷了起来。 西列斯站在那儿,怔了片刻,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是雾中纪的第400年,7月29日。这是崭新的第一百年的开头,还没有人知道未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对于西列斯来说,明天开始,他的生活就要进入真正意义上的正轨。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已经见过了许多人,知道了许多事情,获得了许多知识。 他扮演了一位即将成为大学教授的年轻人。可是他的灵魂,仍旧是那个来自地球的异乡人。 回家之路仍旧漫漫啊。西列斯暗自感叹着。 幸亏他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他平和地将一切情绪缓慢而坚决地压了下去,坐在那儿放空片刻,便起身去了盥洗室,随后早早地陷入沉眠之中。 第二日早上七点,西列斯收拾好了一切物品,打算叫一辆出租马车帮自己搬家。不过在下楼的时候,他遇到了正要出门的伯特伦·费恩。 伯特伦听说他是要搬家,便友善地提出自己可以开车将西列斯送过去。 西列斯不太好意思麻烦伯特伦,费恩一家已经帮了他许多。不过伯特伦先生盛情难却,并且说他正要去东城一趟,为了某些事业上的问题。 他刚刚回到拉米法城,这几日恐怕都得忙于应酬。 于是最后,西列斯就将自己的三个纸箱搬上了伯特伦车子的后座,与费恩太太以及安东尼告别——后者一脸抗拒,但还是别别扭扭地与西列斯挥了挥手。 西列斯坐上了车子的副驾驶,有些新奇地体验着这个世界的小汽车。 “第一次坐车?” “是的。”西列斯体会着,“十分平稳的感觉。” “这算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前沿技术了。”伯特伦回答,“康斯特公国内部还没有流行起来,在其他的国家更为常见。” 西列斯点了点头,想到自己之前就好奇的这个世界的能源问题,于是就问:“这是怎么开动起来的?” “星之尘。”伯特伦随口回答。 西列斯一怔,没想到自己能听见一个格外……怎么说,花里胡哨的名字? 伯特伦一边小心翼翼地开车,一边瞧了西列斯一眼,说:“没听说过?” “没有。” 西列斯感受到这辆汽车的平稳——虽然速度不够快,但是这样的稳定、便捷,以及毫无污染的交通工具,居然能够出现在这个时代,就已经让他感到十分惊异了。 他想到这个世界的超凡力量,便不由得想,星之尘与启示者有关吗? “星之尘是无烬之地的产物,一种结晶体,夜晚会发出微弱的光芒。因为看起来像是星星一样璀璨,所以被第一个发现的人命名为星之尘,后来也就沿用了这个名字。” 西列斯点了点头。 伯特伦继续解释说:“星之尘在燃烧与加热的时候,可以提供稳定的能源输出。一粒星之尘就可以驱动这辆车将近十个小时。 “具体的原理我也不是很清楚。据说最早是由无烬之地部落的那些人发现的,他们会用星之尘在漫长的冬天里取暖。 “然后一些商人们发现了星之尘的一些产地,将其推广到了一些国家。不过现在很多国家还在犹豫之中,因为星之尘的产量比较少。 “我也是因为在无烬之地收购到了一部分的星之尘,所以才顺便买了一辆车。” 西列斯心中震动。 片刻之后,他坚定地问伯特伦:“您有投资星之尘的渠道吗?” “投资?”伯特伦下意识诧异地问,隔了片刻,他说,“我有认识一两位商人做这事儿,不过,我没过问星之尘的事情……你觉得这有投资的前景吗?” 岂止是有啊!那是金饭碗……不对,金聚宝盆啊! 西列斯面上波澜不惊,说:“我认为有。” 伯特伦没有怀疑他的说法,便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会去问问看。” 第22章 教授俱乐部 伯特伦帮西列斯将三个纸箱搬到了西列斯的宿舍之后,就离开了。 西列斯的宿舍位于这片联排公寓的前面一栋楼,地址是海沃德街6号。整栋公寓其实绝大多数是供以一家人居住的三层套间,而西列斯居住的单人公寓,其实也是由这样的套间改造而来的。 一楼是公共空间,主要是厨房和会客厅;二楼和三楼则是独立的卧室和盥洗室,并且都有单独的阳台和一间小书房。 西列斯对于这样的宿舍十分满意——反正他估计自己也不会怎么下厨。 他住在三楼。从阳台眺望出去,可以瞧见远处的城堡,以及应当是图书馆的建筑。放眼望去,那种辽阔开朗之意,几乎一下子洗脱了西列斯早起的疲惫。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歇了片刻。 随后西列斯带上一些用以擦洗的毛巾和布料,独自去了主城堡的四楼的文学史教授办公室——属于他的那一间。 仍旧是周一他与布莱特教授离去时的场面。当时他们两个只是稍微整理了一下混乱的资料和纸张,但是灰尘和污渍就无能为力了。 这一次西列斯带来了抹布,他努力将这里打扫、清理了一下,并且重新整理了卡贝尔教授留下来的资料。 他吃了教训,这一次就不敢仔细看这些资料了,只是胡乱将其叠好,然后塞进书柜的角落。那些纸张看起来混乱不堪,但真正叠起来,其实也就占了一个矮柜。 西列斯擦拭完办公桌,将桌子腾空,抽屉也全都清空,资料全都塞进矮柜里面,然后打开窗户,让外头新鲜的空气拂过这间办公室略微浑浊的气场。 他在沙发上坐了片刻,随后抬眸审视这间办公室。 办公室的面积大概有十来平米,内部温润、古老的木质结构占了大多数。 进门的左手边就是一整面墙的书柜,正对面是两扇窗户,此时都已经朝外打开。窗玻璃也被西列斯顺手擦了擦。 窗玻璃的前方是位于房间中央位置的书桌,书桌旁有一张看起来柔软舒适的椅子。原本座椅是背对窗户的,但是西列斯觉得这样挺难受,于是将书桌侧放过来。 他坐过去的时候,就正对前方的书架,右侧更是可以直接看到窗外大草坪与学校入口的模样。这让他感到视野开阔、舒适了不少。 书桌的左面,还有一张双人沙发和一个摆放在侧面的木制小茶几。书桌的后方则是两排矮柜。卡贝尔教授留下的东西就在靠内侧的那张矮柜里面。 此刻,那高大的开放式书架上已经摆了不少书籍和摆件。西列斯大体扫过几眼,那都是些正常的学术著作,于是就没有挪动它们的位置,打算之后再处理。 但是他现在坐在沙发上,目光无意中扫过书架上的书的时候,他突然愣了一下,心想,那本曾经让卡贝尔教授心神大乱的书籍……会不会,就在书架上? 西列斯心中怀疑。 他觉得应该不至于吧?卡贝尔教授离开得匆忙,但是也应该将那本重要的书带走……话又说回来了,就算卡贝尔教授真的因为那本书而得到了什么震撼的真相,为什么他要辞职呢? 为什么,他的助教也消失了? 越想,西列斯就感到一阵阵的凝重与不安。 他又一次想到了这个世界的超凡力量——启示者。来自过去的力量与启示。 卡贝尔教授得到的那本书,必定,也是来自过去的吧? 西列斯屏息片刻,然后摇了摇头,站起来,不再去想那些东西。他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办公室,心想或许过段时间可以去买一盆绿植回来。 他将这件事情记下来,然后将办公室锁好,去了食堂吃饭。 拉米法大学的食堂总共有两层楼,一楼供给学生,二楼供给教职工。教职工们的食堂口味明显比学生食堂的好多了——而他现在就是教授了。 带着一种莫名的心情,西列斯在一楼为数不少的用餐的学生们的注视下,上了二楼。 在楼梯口,他还能听见几个学生的谈论。 “……那居然是教授!” “那么年轻!那么英俊!” “他是今年新来的教授吗?他教什么课?” “……为什么我觉得他有点眼熟?” 当然眼熟。西列斯心想。因为他三个月之前还是这群学生的学长呢。 西列斯略微好笑地摇了摇头。 大学的食堂价格就比外头便宜了不少,西列斯算了一下,如果他一整天都吃食堂的话,估计也只需要花费三个侯爵币。吃得再好也不过五个侯爵币,十分友好。 西列斯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决定天天吃食堂。偶尔需要离校的时候,就在外面下馆子,尝试新鲜的口味。 他心不在焉地吃完了一顿午餐——是某种面食——然后离开了食堂。与他一同离开的还有一位年轻的教授,不过西列斯没怎么注意他。 但是当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同时走向海沃德街6号的时候,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睛。 他们默契地进了门,在会客厅瞧见了对方的模样,然后都笑了起来。 “中午好,我的室友。”这位年轻的教授看起来同样不到三十,是个笑起来会露出酒窝的男人,他朝着西列斯眨了眨眼睛,“我是洛伦佐·格兰瑟姆。” “中午好。西列斯·诺埃尔。” “哦,我听说过你的名字!”洛伦佐兴致勃勃地说,“最年轻的拉米法大学教授!你已经成名了!” 西列斯略微惊异,同时感到自己的这位室友,性格有点……呃,活跃? 洛伦佐喋喋不休地说:“我是考古专业的,不过我还是助教呢。而你已经是文学史教授了,真是太厉害了。” 西列斯摇了摇头,说:“只是幸运。” 卡贝尔教授离开之后,他的助教又突然失踪,文史院内只能紧急招聘,而布莱特教授多半在其中出了力……总而言之,西列斯本人的确是个优秀的文学史学者,但是他本来不会如此轻易地直接成为教授。 洛伦佐也摇摇头:“行了,你就不用这么谦虚了。你的事情都要在学校里传开了,估计开学之后,学生们也全都知道你的存在了——话说,你想好俱乐部的事情了吗?” 洛伦佐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话题一下子就转开了。 “什么?”西列斯完全没反应过来。 “俱乐部啊!”洛伦佐说,“你这么年轻、相貌这么英俊,必定会受到学生们的追捧。你要是组织俱乐部的话,你们学院那边估计也很愿意。” 西列斯回忆了一下,这才明白洛伦佐说的俱乐部是什么意思。 那其实算是教授给自己喜欢的学生开的小灶,本身是面向全校开放的,但是人选会由教授本人进行挑选,通常人数在十几个左右。 一些较为有名的教授,会在俱乐部中挑选合适成为自己学徒的学生,因而这样的俱乐部也被称为“学者前教育”。 西列斯本人就参加过布莱特教授的俱乐部。 西列斯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说:“我不认为我会开设俱乐部。” 一来他资历浅,二来他刚刚成为教授,可能没这个时间与经历去研究俱乐部。 ……要知道,他现在已经一大堆麻烦事了。 洛伦佐却神秘地笑了一下:“你是这么想的。不过学院里怎么想,那可就不一定了。” 西列斯有点困惑。洛伦佐显然已经在拉米法大学的教职系统中呆了一阵,但是西列斯还是全然的新手。 洛伦佐瞧见西列斯还没反应过来,不由得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诺埃尔教授,您没觉得——文史院基础教育的学生很多,进阶教育的学徒却很少吗?” 西列斯想了片刻,这才反应过来。 文史院——文学与历史,这都是看起来十分吸引人,但是深入钻研会显得非常枯燥、繁复的学科。因而许多基于兴趣爱好而来的学生,在进行完基础教育的课程之后,并不愿意成为学徒。 像布莱特教授这样年长的教授,现在仍旧活跃在教学一线,这本来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都快退休了,却还得每个礼拜教授为数不少的课程。 文史院需要新鲜血液。或许这也是西列斯能够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就成为教授的原因之一。 因此,文史院或许也需要一个招牌,一位足够有魅力的教授,让学生们考虑继续待在文史院,甚至吸引其他专业的学生。 一切当然还是得凭本事、凭学术成绩说话,但是……让西列斯开个俱乐部,瞧瞧能有多少学生愿意跟随他,总可以吧? 西列斯总算明白过来了。 他一时间哭笑不得,感到自己似乎无意中又摊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事儿。不过……他就假装自己不知道,等着上头开口再考虑这事儿也不迟。 他又与洛伦佐聊了两句。这位健谈的助教也与西列斯谈及了一些潜规则。 他说:“你得尽快确认你的学徒,然后给他们按上助教的名头,让他们帮你批作业!” 西列斯:“……” 他情不自禁地沉默片刻,然后说:“你不也是助教?” “反正又不是我帮你批作业。”洛伦佐耸耸肩,“教授有教授该做的事情,你真没那个时间批改学生们的作业。” 西列斯想了想,不由得微叹一口气,说:“是啊。” 两个人都略微沮丧了片刻。 洛伦佐是因为自己得帮教授批改作业,西列斯是因为自己即便不用批改作业,也有更多的麻烦事儿等着他。 洛伦佐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又问:“对了,你知道你是哪个社团的指导老师了吗?” “……社团?” 洛伦佐困惑地看了他一眼,点头说:“学生社团啊。学院内部的社团都需要有一位教授作为指导,你肯定也会被分配的——年轻教授就是这样,我手上带着三个社团呢。” 西列斯:“……” 又是教授俱乐部又是学生社团的……他的时间表应当堪称高三学生了吧? 第23章 过往神明 西列斯暂且将这一切的麻烦事儿抛之脑后。 他与洛伦佐聊了两句,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整理衣柜和小书房。这里的盥洗室比米尔福德街13号的大得多,并且有淋浴和浴缸两块区域,让地球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还是习惯站在淋浴下边儿洗澡。 西列斯一边整理房间,一边想着,这个世界在很多方面,尤其是生活方面,其实非常贴近地球。比如这儿的下水管道非常发达,热水供应也是如此。 但是又有许多地方,特别是那些尖端技术——比如交通系统、武器系统(想想班扬骑士长那一身盔甲)——就显得格外落后。 西列斯不禁想,会不会是因为迷雾的降临,导致这个世界的科技发生了倒退? 这或许得研究一下萨丁帝国相关的资料了。 ……等等,他不就有个考古专业的室友吗? 这一天的晚饭,西列斯是和洛伦佐一起去的食堂。 两人甫一出现在食堂,就引来了不少学生的关注。有些学生窃窃私语,似乎已经得知了西列斯的身份——是的,有些学生拿到的课表上就会出现西列斯·诺埃尔这个陌生的名字。 不过西列斯与洛伦佐都没有在意学生们的反应。 “萨丁帝国?”洛伦佐略微困惑地问,“你怎么会想要知道这个?” 西列斯拿出了一个理由:“今年的学术要求,我打算写萨丁帝国相关的文学,所以想要了解一下萨丁帝国的信息。” “这样啊。”洛伦佐想了想,随口说出几本萨丁帝国相关的学术典籍,然后又说,“萨丁帝国啊,是个挺奇妙的国家。” “奇妙?” “那个国度,如果史料里的说法是真实的话,那么或许比我们的康斯特公国先进不少。据说他们已经有能够在天上飞行的交通工具,而我们还停留在马车的阶段呢。” 西列斯略微有些惊讶,不禁问:“所以,在沉默纪过后,我们的科技发生了倒退?” 洛伦佐歪了歪头,仔细琢磨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说:“这是很难说的问题,因为迷雾隔开了我们与其他国家交流的渠道,直到现在为止,我们仍旧没能和许多理论上应该存在的国家建立联系。 “我们也并不知道,他们的文明处在一个什么样的阶段。”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洛伦佐带着点百无聊赖的语气:“或许这也是大公为什么要开发枯萎荒原的原因吧。在迷雾慢慢褪去的现在,第一个抢占无烬之地的国家总是能占到更多便宜。” 西列斯说:“这的确是非常实际的理由。” “——利益。我的意思是。”洛伦佐这么讲着,他若有所思地瞧了瞧西列斯,然后笑了起来,“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赞同我的人。”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 他想,战略缓冲地带啊。那大片的荒野地区……可以成为康斯特公国的一大助力。 不过西列斯并不打算把自己的这些想法说出口。 洛伦佐又将话题绕回了萨丁帝国:“不过,阴影纪和沉默纪的很多资料还是不够齐全。真希望现在能冒出来一个遗迹,让我们去考证和研究一下。 “人们都更喜欢研究神诞纪,研究帝国纪。真不知道阴影纪与沉默纪掩盖着多少秘密。” 许许多多。西列斯心想。 “幸亏雾中纪出现了安缇纳姆。”洛伦佐说,“不然还不知道人类要在迷雾中沦陷多久。” “你是祂的信徒?” “一半一半吧。”洛伦佐笑着说,他又耸了耸肩,“其实大家对于安缇纳姆的态度都差不多,敬畏、感恩、信仰……说不上信徒。但是那一位神的确庇佑着我们。”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安缇纳姆并不是一位苛刻的神明,这让祂在普通平民中拥有极高的声誉。祂不能说得到了所有人的信仰,但的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善意。 或许这也与祂称谓上的无害有关。 过去与历史之神。时空缝隙的看守人。 时空缝隙的……看守人。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个念头压了下去:祂会与自己的穿越有关吗? 这真是一个不太好现在去思考的问题。 吃过晚饭,两人回到宿舍,并没有过多干涉彼此的私人空间,而是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在这一点上,西列斯感到他和他的室友似乎还是步调一致的。 这挺好的,起码他们未来的相处能够更加顺利一些。 西列斯感到十分疲惫,不仅仅与今天一整日的奔波有关。他在房间里缓步走了片刻,熟悉着陌生的环境,然后在卧室联通的小书房里坐了下来。 他喜欢这个小书房。 他坐到书桌前,拿出了信纸和草稿纸。 他首先写信给了母亲,告知她自己已经搬到了拉米法大学的宿舍,并且附上了自己现在的地址。在草稿纸上组织好语言之后,西列斯将这封信誊抄好,并且打算明天去找找拉米法大学附近的马车行。 随后,他又写起了另外一封信,这一封则是寄送给阿方索·卡莱尔这位民俗学者的。 他在信中提及了萨丁帝国,想要询问当代是否有着沿袭萨丁帝国风俗与传统的国家。他将这封信写好,但是犹豫了一下,放进了抽屉里,并不打算第一时间寄出。 他得先确定一下自己的论文选题。 萨丁帝国是学术界中,沉默纪相关课题中的一个热门选题。这个久负盛名的过往帝国,总是能够吸引无数学者的目光。 当然,此前绝大多数都是历史学者的研究。 对于西列斯而言,他需要从文学的角度,寻找一个合适的切入点。说真的,他暂时还没有想好。 所以,尽管写了一封信,但是他最后决定将这封信暂时留好,往后再说。 随后,西列斯将自己的教案拿出来。 明天上午他打算睡个懒觉,好好休息一下;下午要去历史学会,这一次会学习新的仪式。后天,他就要面对学生了。 话说回来,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学徒究竟是谁。学院里还没做出决定吗? 西列斯困惑了一瞬,但是没有多想。他温习了一下自己的教案,在心中复述了一下课堂内容,然后站到窗边,假装这是在面对学生们,用适中的声音讲解了一番。 他的声音情不自禁地变得紧张和干涩起来。 ……让一个原本地球上成天家里蹲的小说家,去面对几十号学生,真是一个残酷的决定啊。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 看来只能表现得更加高冷、严厉一些了。他也不太会和学生们嘻嘻哈哈、混在一块。 西列斯就这么暗自下定了决心。 随后,他又练习了几遍,确认自己已经完全熟悉课堂的内容了,这才松了口气。 这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西列斯去洗漱、洗衣服,将后天需要穿的西装拿出来吹吹风,之后他就陷入了沉眠之中。 八月的第一天,西列斯是在温暖的朝阳之中醒来的。热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耀在他的脸上,让他一下子想起来,这是七月雨季过后的八月了。 “哦。”西列斯翻了个身,半梦半醒中闷闷地自言自语,“我讨厌夏天。” 将近十点的时候,西列斯才终于从这难得一见的放纵中脱离出来——这可是周一。他慢吞吞地洗漱完,出门的时候发现室友早已经离开了。 于是他去食堂吃了顿早午餐,心情轻快地去拉米法大学附近的马车行投递了寄给母亲的信件,随后到大学门口搭乘公共马车,在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抵达了历史学会。 新生活的第一天居然是从历史学会的启示者课堂开始的。 抵达历史学会的时候,时间不过十二点,他仍旧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去阅读那面墙上的书籍。他思索了片刻,这一次就直接挑选了一本关于萨丁帝国的通史,翻阅到了文学那一栏,大体翻阅了一下。 这些知识在他的大脑中都存在,但是凭空想有些困难,所以他借助了一本学术专著进行回忆。 整个沉默纪的文学,及其文学理论,在实际意义上就只是探讨了一个问题——文学的社会功能。 在沉默纪……更确切地说,在阴影纪之前,文学在费希尔世界的最大作用就是用以赞美神明,以及记录与神明、教会、信徒有关的种种事迹。 当时的神还如同星辰般浩渺繁复,不同的神拥有不同的信徒,也拥有不同的记述方式。在这种近似于百花齐放的写作过程中,不同形式的文学诞生了。 诗歌也好、小说也好、散文也好,绝大多数的文学都是与神相关,并且无法切断这种本质上的联系。 在帝国纪的时候,关于人类、国家、种族、历史的一些文学作品出现,但是那都避不开神明的影响与作用。人们赞美帝国的时候,总归会顺便赞美一下帝国背后的神明。 这是一个真正意义上有神的世界,这种情况难以避免。 但是在阴影纪,以及沉默纪之后,事情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神明逐渐陨落,关于祂们的事迹的记录,似乎也没有不再拥有如此强大的意义。人们在无意中贯彻着渎神的举动——他们的文学中,神的部分消失了,人的部分增长了。 文学的功能也是在沉默纪出现了进一步的探讨。神圣文本与世俗文本的差别,在此之前从未如此鲜明和割裂。 在现代,也就是雾中纪,仅有安缇纳姆这一位宽和的神明在世,学界的舆论氛围变得更加宽松与自由。人们可以自由地研究过往神明相关的历史与文学著作,甚至在论文中不乏过往会被判定为渎神的话语。 世俗文学、世俗文化、世俗风尚,这才是这个时代流行的东西。 这是一种压倒性的、无法挽回的趋势。随着时代的进步、科技的发展,人类文明本身就足以熠熠生辉,无需神明点缀。 西列斯走神片刻,目光凝视着书上的一段话。 “……对于萨丁帝国的文学家来说,歌颂帝国是远比歌颂神明更为实际、有用的东西。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是具有爱国情怀的政治家。 “而他们情愿寄希望于冷酷的皇帝,也不希望那些行将陨落的神明再度插手帝国内部的政务。” 西列斯微微闭了闭眼睛,心想,在沉默纪,神明会干涉帝国政务? ……为了什么? 他还没有想清楚,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第24章 不完整时轨 来者是布鲁尔·达罗。 他惊讶地瞧见西列斯已经在666号房间里, 走进来之后与他打了个招呼:“下午好。你来得真够早的。” “下午好。” 布鲁尔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西列斯那张冷冰冰、面无表情的脸,加上西列斯大学教授的身份, 让他有点犯怵。 不过, 两个人就这么尴尬地共处一室,也太奇怪了。 于是最后布鲁尔还是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昨天……私下约见了我的未婚妻。” 西列斯惊讶地望向他,然后说:“你听了富勒夫人的意见?” “是的。”布鲁尔有点紧张, 但是又实在忍不住自己的倾诉欲,“她是个很漂亮的年轻姑娘, 很、很……很符合我的……” 西列斯微微一笑:“恭喜你。” 布鲁尔看了看他, 忍不住说:“教授,您有过这种感觉吗?就是……在第一眼瞧见某个人的时候,就感到自己的灵魂都被对方捕获了。” 西列斯默然片刻, 最后缓缓摇了摇头。 布鲁尔喃喃说:“那真的非常奇妙……神奇……让我想到了曾经信徒面见神明的故事。” “信徒面见神明?” 布鲁尔怔了一下, 然后说:“哦……那是……那是我们家族中的一个旧闻。” 西列斯好奇地问:“可以跟我说说吗?如果不方便的话……” “当然可以, 教授。” 看起来,西列斯教授的身份, 的确在很多时候给了他一些助力。西列斯想到了之前班扬骑士长说的,如果在研究上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也可以询问他。 布鲁尔像是回忆了一下, 然后说:“我的家族原本并不属于康斯特公国,是在雾中纪之后才来到这里的。那个时候迷雾消散了一部分,于是我的家族就决定外出寻找机遇。 “迷雾消散之后, 康斯特公国暴露出来,猝不及防之下受到了他国的围攻, 我的家族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帮助了康斯特公国, 并且受封勋贵。” 他的语气十分骄傲, 看起来非常看重、并且自豪于家族过往的辉煌历史。 布鲁尔稍微停顿了一下,脸上浓厚的傲慢消散了一些,然后他说:“那是将近四百年之前的事情。其实在来到康斯特公国之前,我们家族实际上就已经有了族谱和档案、资料等。 “在其中一本家族手记当中,提及家族的前辈曾经得到过一本……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应该说是,手稿?是一本小册子,有图画与文字描述,大概就是讲的信徒面见神明,情绪非常激动之类的话。” 西列斯屏息听着,他问:“那幅图画是什么样子?你见过吗?” “没有。”布鲁尔摇了摇头,“那本小册子早就在我们迁徙的过程中弄丢了,只不过在家族的记录中提到了一笔。 “我记得……呃,记录上说是,一个跪拜的小人,和一些……画在高空的混乱线条。像是一片乌云中藏着什么东西一样。” 高空的混乱线条。乌云中藏身的东西。 西列斯猛地怔住了,第一时间想到了不久前在阿瑟顿广场看见的,那位画家的画。同样是高空的黑暗与乌云,黑暗中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西列斯一时间皱起了眉。 大概是西列斯的神情过于严肃和凝重,布鲁尔不以为然地说:“教授,那都是四百年前的事情了。要我说,那本小册子指不定是更早以前的东西,肯定没什么用了。” 西列斯微微吸了一口气,不知道是因为布鲁尔这个近似于大号熊孩子的表情,还是因为他这种无所谓的语气。 他说:“布鲁尔,我们是启示者。” 布鲁尔茫然地怔了一下,然后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你是说……那是,时轨?”他下意识咽了咽口水,“那幅画?与神明有关的时轨?” 西列斯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正要解释自己的话,外面又走进来几个人,于是西列斯就没有多说。 但是他之前的话似乎就已经给布鲁尔带来了巨大的冲击,他恍恍惚惚地坐到沙发上,看起来恐怕都不记得自己来这么早是为了说未婚妻的事情。 果不其然,直到卡罗尔到来,震惊的布鲁尔都没能向富勒夫人提及自己和未婚妻见面的事情。 卡罗尔推门进来的时候,习惯性地露出那种开朗的笑容。他说:“好了,亲爱的启示者们,今天你们将学习第二个仪式,以及一些理论知识。 “从现在开始,我们的课程进度将会加快,争取让你们早日完成入门这个阶段,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启示者。” 他首先分发了魔药,然后是时轨。 这次的时轨看起来是从某样金属制品上切割下来的东西,边缘已经被打磨得十分平滑。两侧一面光滑,一面有一些精致的纹路,但整体仍旧是非常简朴、厚重的金属。 西列斯把玩了一下,然后低声说:“盾牌?” 卡罗尔还没有解释,听见西列斯这两个字,顿时投来惊异的目光:“你怎么看出来的?” 所有人都望向了西列斯。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解释说:“第一个仪式用以入门,第二个仪式就应该更加实用一些。启示者应当会遭遇一些危险,所以很有可能是关于防护、躲避之类的仪式。 “而这一小块金属的外形,这些花纹,就与盾牌有些相似。” 卡罗尔愣神了片刻,禁不住称赞:“你实在是非常敏锐。” 西列斯摇了摇头,谦虚地说:“只是我习惯性想的多一些。” 卡罗尔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多纠结,很快,他就解释说:“这是来自教会骑士团骑士盾牌的一部分,都是他们在作战时使用,然后报废,最终被我们收集起来,成为仪式的时轨。” 往日教会骑士团。西列斯想。 除却康斯特公国的军队、警察部队,教会骑士团同样是这个国家的合法暴力机器。 前两者通常负责处理“普通”的事件,而后者,除却处理与神明、信仰相关的事情,恐怕也会处理“异常”事件,正如卡罗尔在第一节 课的时候说的那样。 ……或许历史学会也是教会的一个分支?更为世俗化一些的。 在西列斯思考的时候,卡罗尔则笑着说:“这些盾牌中可能还有班扬骑士长的,不过都混在一起,无从辨认。如果你们足够幸运的话,说不定能够得到过去的班扬骑士长的力量加持。” 启示者们不由得惊叹起来。 班扬骑士长——那位年轻的、俊朗的骑士,因其信仰虔诚、容貌出众、身手高强,而受到城内不少居民,尤其是少女的崇拜。 西列斯的目光瞥见安吉拉·克莱顿小姐那细白的手指,正轻柔地抚摸着手中的盾牌碎片。 嗯……西列斯开始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不如让他的小说男主角,以班扬为原型?不知道班扬骑士长是否会介意这件事情。 “好了,说正事说正事。”卡罗尔咳嗽两声,“这个仪式的名称是【无形的盾】,效果是完成仪式之后,身前会出现一面看不见的空气盾,可以抵挡从正面出现的攻击。” 他突然看向了西列斯,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语气,强调说:“这个仪式的能力,仅限于在身前出现一面无形的盾牌,盾牌不可能发生位置的变动,也不可能抵挡过于猛烈的攻击。 “这两点是这个仪式的缺陷。” 他似乎是特地将这话说给西列斯听的。 西列斯表面上镇定地点了点头,心中有些无奈……为了掩饰一些秘密,他好像真的把自己的形象定格在了较真的研究癖上。 ……算了,也不能说是坏事。 卡罗尔又说:“这个仪式的释放也非常简单,只需要用指节在盾牌碎片的正面——也就是有纹路的那一面上轻轻敲击一下。 “当然,具体的位置和力度会影响仪式的契合度,但是这个仪式一般而言不会失败。” 这话让西列斯有些追根究底地凝视着卡罗尔。 卡罗尔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解释了一下原因:“因为我们知道这些盾牌最终会成为【无形的盾】的时轨,所以我们特地在分割之前,请骑士们持盾,然后由其他人攻击这枚盾牌的每一个地方。 “当然,这也是骑士们日常训练的一部分。一举两得。” 西列斯这才恍然。 他心中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因为某样东西可以作为时轨,可以复现出来自过去的力量,所以人们就可以在过往的时光里,特地为此提前准备吗? 这个世界,因为这神奇的启示者力量,所以,在时间上似乎有着一种微妙的循环与轮回的感觉。过去终将重现,未来早已存在。 这真是…… 地球人很快就产生了一个脑洞——如果他特地制造时轨,以供未来的自己使用会怎么样? 在之后的练习过程中,西列斯始终在思考这个做法的可行性。 他随意地用指节敲击了一下盾牌碎片,然后就感到蓝色的光辉又一次从自己的指尖流动、挥洒出去,包裹住那小小的金属块。 随后,蓝色的光辉骤然展开,在他的身前大概四十公分的地方,形成了一面威风凛凛、由蓝色光芒组成的半人高盾牌。 西列斯:“……” 不是无形的吗? 他微微拧眉,随后又松开。 无形的盾变成了有形的,自然是好事。未来他如果真的遭遇了战斗,他可以直接看到盾牌的大小和形状,自然也就可以灵活地调整自己的站位,出其不意。 西列斯勉强压住了自己心中的微妙情绪。 他从口袋里拿出契合度量尺,不出意外地发现自己这一次仪式的契合度仍旧是一个10。 如果每一个仪式都是10的话,那就意味着,他不用考虑自己仪式的成功率和强度,每一个仪式都是以最合适、最强大的方式释放出来的。 ……行,这也的确是好事。 西列斯正想着,卡罗尔走了过来。他往西列斯的身前看了看,然后伸手过去,感到自己的手掌被一面无形的盾牌挡住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夸赞说:“你真是一个天才。”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不希望自己在这方面的奇怪之处被发现。 于是他问:“卡罗尔,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卡罗尔:“……” 他不想听! 但是卡罗尔最后还是听了西列斯的问题。 “提前制造时轨,为未来的自己准备吗?”卡罗尔沉思了片刻,“这是一个很难……确切实践的问题。” 西列斯聆听着他的话。 卡罗尔有点头疼地说:“西列斯……问题就在于,我们无法预知未来,不可能在任何时候为未来的某件事情做好准备。” 西列斯微微一怔,低声说:“是这样。” 卡罗尔看着这位总是能产生奇思妙想的年轻学者,想了想,还是鼓励他说:“不过,这也的确是一条思路。呃……可能违背了一些启示者的观念。” 西列斯问:“什么观念?” “有一些启示者认为,越是古老的时轨,越能带来强大的力量。”卡罗尔说,“所以你想要……呃,在短时间内为未来‘制作’时轨的观念,可能不太符合他们的想法。” “崇古。” “是的。”卡罗尔向来开朗,但这个时候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都是一些在历史学会内部位高权重的老人。” 西列斯突然想到了格伦菲尔与他的老师,历史学会副会长约瑟夫·莫顿之间的矛盾。 他其实没有特别明确地了解过他们之间的问题,但是从卡罗尔的态度来看,历史学会内部似乎的确……学派林立。 西列斯没有多问,而卡罗尔也只是自顾自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说:“我认为,你的确可以去研究部了。他们会欢迎你的。” 西列斯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卡罗尔也不在意。这个时候的西列斯还是个刚刚入门的启示者,即便他有许许多多的奇思妙想,但也只是停留在“想”这个阶段。 随后,卡罗尔就去指导其他人了。 在所有人都成功释放出【无形的盾】,并且拥有不错的仪式契合度之后,卡罗尔将他们召集回到房间中央的沙发,提及了另外一个问题。 “就在刚才,我提到过,你们手中的盾牌碎片,都是来自于教会骑士团的骑士盾牌。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觉得,仪式释放出来的盾牌,和实际上教会骑士的盾牌,有什么区别吗?” 年轻的达雷尔·霍布斯兴高采烈地回答:“没有教会骑士的盾牌那么厉害!我刚刚试了一下,用力撞击墙壁的话,只要我浑身用力压上去,那面无形的盾牌就碎掉了!” “没错。”卡罗尔点了点头,随后奇怪地瞥了达雷尔一眼。 为什么达雷尔这个年轻的男孩会知道教会骑士的盾牌力量? 达雷尔看到其他人都在看他,下意识抓了抓头发,然后咳嗽了一声:“我哥哥就是教会骑士团的骑士!他就隶属于班扬骑士长的队伍!” 其余人顿时向他投去奇异的目光。 安吉拉看起来更想拉着他聊聊班扬骑士长的事情。 卡罗尔咳嗽了一声,大声让他们收回心神。随后,他说:“既然大家明白了这一点,那么有谁来猜测一下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吗?” 时轨的完整度。西列斯心想。 他们面面相觑,最后是富勒夫人说:“因为,我们的时轨,是盾牌的碎片?碎片的力量终究不可能抵得上完整盾牌的力量。” “没错!”卡罗尔连声称赞,他也的确认为这个小组的六位启示者十分出色,“这就是我们今天要提及的一个问题,时轨的完整度。” 其余人认真听着。 “还记得我在上一个周一的时候,在提及启示者的时候举的一个例子吗?如果你得到了三百年前一个杀人者的凶器,那么你就可以借助这个杀人者的力量。” 安吉拉下意识说:“完整的时轨能够发挥更加强大的力量?” “当然!如果此刻,你拿着的是真正的骑士盾牌,随后你开启仪式,你就可以获得你本身的力量加上过去骑士的力量,两者叠加,爆发出来的威力与拥有的防护力当然更加出彩。 “但是,为了方便起见,我们平常都是随身携带这样的盾牌碎片。” 每一个人都点了点头。 时轨的完整度会影响仪式最终发挥出来的力量。非常好理解。他们只是得到了盾牌的碎片,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也只是将这样的碎片放在自己的身前,指望这小小的金属能够发挥作用。 “但是,”西列斯突然说,“你之前也提到了班扬骑士长。如果我们得到了班扬骑士长的盾牌碎片,那么能够发挥出来的力量也会相应地强大一些吧?” 卡罗尔回答:“你说的没错。时轨的过去主人也必将决定仪式的力量。” 埃里克·科伦斯不禁感叹:“影响的因素还真是非常之多啊。” 三要素三维度。但是在实际应用上,需要纳入考虑的变量不止如此。西列斯也同样在想。 他再一次想到那个曾经在格伦菲尔古董书店问出的问题:启示者难道没有等级之分吗?为什么他们的力量如此杂乱无章? 但是他又想到,从卡罗尔有意无意透露出的口风来说,启示者的力量显然与安缇纳姆不无关系。 而安缇纳姆也不过是四百年前才出现的。 启示者拢共才出现了这么几百年,还是半公开性质的秘密职业,不成体系似乎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他们还在探索与整理的过程之中。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被自己想到的这个理由说服了。 很快,卡罗尔将话题收束回去:“如何判断时轨的完整度也是我们需要做的事情,但这件事情就无法依靠外物了,只能依靠我们自己的经验、对过去历史的了解,以及,常识。” “常识?” “是的。比如你们的盾牌碎片,常识就能告诉你们,这并不完整,对吧?” 每个人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卡罗尔拍了拍手,说:“时轨的完整度,需要你们在往后的实践过程中去了解和判断,这是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 “到最后,如果你们足够熟悉时间的力量,那甚至可以在发现一样东西的第一时间,就确认这是否是时轨,是否是完整的时轨。而这都是需要经年累月的研究与实践。 “这就是今天这节课的内容。你们可以继续尝试一下【无形的盾】这个仪式,或者【流动的风】。” 卡罗尔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叶子:“这是我来的路上捡到的,和之前的树叶不一样了,你们可以重新锻炼一下仪式契合度。” 他将这把树叶分发下去。 随后,他又说:“现在,关于时轨和仪式的两个维度,我们都已经探讨过了。当然,我知道你们会有很多的问题和疑惑,但是起码入门的过程我们已经快要完成了。 “周三的时候我们会探讨魔药的问题……是的,魔药。这是个复杂的课题,需要足够漫长的时间才可以入门。” 卡罗尔似乎赶时间,他瞥了瞥房间里的钟表,然后说:“还有一点时间,我就多说两句话吧。通常来说,启示者到最后都会走上不同的道路。 “魔药、时轨、仪式,还有我一直向西列斯说的,研究,也就是学术理论道路。前三者是最为常见的选择。当我们在学习三要素的时候,同样也是三要素选择我们的时候。” 安吉拉这个时候问:“卡罗尔,你呢?” 卡罗尔·豪斯曼是个热情、外向的人,在场的启示者都非常清楚,所以安吉拉才会带着点好奇询问这个问题。 “我吗?我是仪式这一条道路的。”卡罗尔笑了起来,“顺带一提,面对别的启示者,可别随意询问他们的道路选择。这是非常私密的话题。” “哦!”安吉拉连忙说,“抱歉,卡罗尔。” “没关系。”卡罗尔说,“我是你们的领路人,这是我应该告诉你们的。况且,我的道路在历史学会中也不是什么秘密。” 他们交流这几句功夫,时间又一点一滴地过去。 卡罗尔看了看钟表,下意识惊呼一声,赶忙说:“我得走了。下午我有些事情。你们在这儿练习就好,不要随意乱走。一个小时之后,你们就自行离开吧。” 他拿起自己的物品,冲着房间内的启示者们挥挥手:“周三见。” “周三见。”他们纷纷说。 卡罗尔走后,安吉拉感叹了一声:“卡罗尔真是一个好人。” 其他人也纷纷赞同。 之后他们就四散开来练习,没有闲聊。西列斯也同样如此。他尝试让自己观察蓝色光辉的流向,然后模仿这样的过程。 这让他很快就凭借自己的努力,在理论上——他的契合度量尺不太配合他——应该是达到了满契合度。 西列斯稍微松了一口气。他可不想一直靠这蓝色光辉作弊。万一哪一天这样的蓝色光辉消失了呢? 西列斯向来谨慎,并且细致。 下午四点,仪式时间结束,他们纷纷结束练习,向彼此告别,然后离开历史学会。 西列斯的知识属性又加了一点,达到了48点。启示者、仪式契合度、时轨完整度的相关定义各自让他的知识属性加了一点。看起来魔药相关的知识也能让他的知识继续增长。 不过,他最近似乎没有什么需要判定的地方。 西列斯想着这些,不自觉走在最后,恰好遇上突然停下脚步的布鲁尔·达罗。 “糟糕!” “怎么?”西列斯问。 布鲁尔说:“我明天就要订婚了,本来想和他们说一声。”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笑了起来,真诚地说了一句:“恭喜。或许你周三跟他们讲也不迟。” 布鲁尔也点了点头。他们在历史学会的门口分开。 西列斯乘坐公共马车回到拉米法大学,然后走回海沃德街6号。 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打算回宿舍放下东西之后,就去食堂吃饭。他恰好在一楼的会客厅遇见了他的室友。 “西列斯。”洛伦佐与他打了个招呼,“对了,茶几上有一封给你的信件,塞在门缝里,我回来的时候帮你带进来了。” “谢谢。”西列斯礼貌地说,然后走过去拆封。 他短暂地浏览了一下,然后微微一怔。 洛伦佐瞧他的样子,便好奇地问:“讲的什么?” 西列斯低沉地说:“我的学徒。学院帮我约好了明天下午三点与他们见面。” 闻言,洛伦佐就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希望是容易听话一些的学生。有一些教授遇上过于顽固的学生,指导他们论文的时候就会非常头疼。” 西列斯点了点头:“我也希望。” 不过目前来说,摆在西列斯面前最为重要的事情,并非学徒,而是明天上午的专业选修课。 洛伦佐与西列斯一同去食堂吃了晚饭,也聊到明天的第一堂课。洛伦佐说:“你放心,那些学生现在必定对你很好奇。” 西列斯略微诧异地问:“为什么?” “新教授啊。专业选修课,新生和老生都会来上课,总归会有点好奇的。”洛伦佐说,“不用担心。” 西列斯想了想,心里也略微有了底。 他并非真的怯场或者社恐,只不过本能地有些抗拒这种场合。不管怎么说,他也并非真正的,年轻的、二十四岁的西列斯·诺埃尔。 这一天晚上,西列斯花了一段时间回顾自己的教案,并且温习了之后几节课的内容,以及明天晚上公共选修课的内容。 专业选修课一共有两个课时的内容,而明天晚上的公共选修课却有三个课时。每个课时都是四十五分钟的时间。 在练习过几次之后,西列斯就暂时放下了这件事情,他花费了一些时间思考和整理未来需要做的事情。 小说、论文。课堂、学徒。启示者、叛教者。 说到那位叛教者,他是周六的时候去的拉米法中央大教堂,现在已经是周一晚上了。两天多过去了,往日教会那边却毫无消息,西列斯深感忧虑。 不过他没有太过于担心这件事情。 这个夜晚,他花费了一番工夫,思索自己的小说内容和构思。他在感到有些困意的时候就去洗漱,随后陷入了睡眠。 第二日,他在早上七点的时候醒来。 他的这节课是《沉默纪文学及其理论演变——以沉默纪三位著名作者为例》,上午十点开始,十一点半下课。他还有充足的时间。 西列斯洗漱完毕,换上早已经准备好的西装。说起来,他以前就知道这具身体的相貌英俊、气场沉稳,但是等到他换好正装,这才发现西列斯·诺埃尔果真相貌不凡。 他望着镜中那个黑发黑眸的青年。白色衬衫、深蓝色的马甲和西装外套。他没戴领带,衬衫的扣子解开了一颗,不然显得过于严肃了一些。 不过即便如此,他这张面孔仍旧显得高冷而寡淡,十分不近人情。 西列斯与镜中的自己对视了片刻。 然后他想,就这样去应付学生吧。 他下楼的时候恰好遇到了洛伦佐。西列斯随意冲着他点了点头,说:“早上好。” 洛伦佐目光略微诡异地看了看他,说:“你穿这么正式干什么?” “在学生面前营造一些教授的威严?”西列斯带着点玩笑的语气,“我太年轻了。” 洛伦佐瞥了瞥他的领口:“说真的,大学并不禁止师生恋。” 西列斯:“……” 哈? 他莫名其妙地望着自己的室友。 洛伦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禁说:“诺埃尔教授,您明白现在有多少人好奇你的外貌、身材、家世、学术水平吗?您明白一位年轻教授在拉米法城中多受尊敬,又有多少单身女士愿意与您成婚吗?” 西列斯摇了摇头,垂眸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袖口——说真的,他也不是很感兴趣。毕竟他无意在这个世界发展任何一段可能的恋情。 洛伦佐瞧着他,最后哀叹了一声:“作为室友,我感到我未来的日子并不会很好过。” 他像是开玩笑一样地说。 西列斯觉得他大惊小怪。 洛伦佐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随后他搂住西列斯的肩膀,又笑着说:“走,亲爱的室友,我们该去吃早饭了。” “你上午没课吗?” “没有。”洛伦佐说,“我跟随的那位教授,并不需要我随时跟随他。所以我的行动比较自由。如果有事,他会提前通知我。” “这很体贴。” 洛伦佐嘀咕了一声:“或许吧。” 他们一同出了门。 西列斯不太习惯穿正装,然而这具身体身高腿长、肩阔腰细,却格外适合这一身服饰。八月的清晨已经开始变得炎热,西列斯感到自己或许可以只穿着衬衫去上课。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大学课堂仍旧保留着那种较为传统的、严厉的师生氛围,那他干脆就学着地球上的大学老师一样,穿着轻便的T恤了。 ……虽然这个世界的服装还没有随便到T恤这个地步。 西列斯在心中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在食堂引来了不少的目光。洛伦佐走在西列斯的身边,夸张地说:“我感到自己像是一个隐形人。” 西列斯低声说:“或许我们可以交换。” “不不不,这让我很自在。”洛伦佐说,“感谢你,我亲爱的室友。我终于不再是文史院最年轻的老师了。” 西列斯:“……” 这才是他的室友的目的吗? 吃早饭的时候,西列斯随手解开了西装外套的扣子,回头又对上了洛伦佐那奇怪的目光。 西列斯默了片刻,然后说:“又怎么?” 洛伦佐欲言又止,最后他说:“亲爱的室友,我不喜欢男人。” 西列斯:“……” 他眯了眯眼睛,冷淡而随意地说:“我也不喜欢。” “哦!你居然喜欢女人。”洛伦佐遗憾了起来。 西列斯苦恼于洛伦佐这奇怪的态度。 洛伦佐说:“我本来指望能在大学里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可现在你出现了。” 西列斯沉默片刻,最后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也不喜欢女人。听着,或许你可以帮我个忙,帮我告诉所有希望与我有任何亲密接触的人——我专心于学术,无意情爱。” 洛伦佐瞧出他严肃的态度,就也认真点点头。片刻之后,他又好奇地问:“可是,为什么?你这样年轻,不管是男士或者女士,总归有过动心的时候吧?” 西列斯摇了摇头。 不管是他自己,还是原身的记忆中,都从未出现过令他动心的人。他的确可以——欣赏,应该如此形容——那些纯粹、美好的爱情。 但是于他自己而言,他从未幻想过自己得到这样的恋情。 他不是一个善于此道的人。他内敛、寡言。在地球的时候,他早已经养成了一套令自己感到舒适的生活习惯,他无法想象一个崭新的人出现在他的人生之后,会给他平静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巨变。 有时候日复一日的生活也会形成某种惯性。 西列斯——或者说,贺嘉音。他在地球上活了三十多年,已经非常清楚,他并不指望得到一个终身伴侣,他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意。 而来到费舍尔世界之后,他也无暇去思索那些事情。他的生活已经被探索这个世界、扮演这个名叫西列斯·诺埃尔的青年这些事情填满了。 他更想回到地球。回到那个充满了炸鸡、可乐、火锅、奶茶,以及如梦似幻的互联网的,他的地球。 洛伦佐的一句话,令西列斯漆黑的瞳孔中翻涌起些许复杂的情绪。 洛伦佐没有注意西列斯的表情和神态——他向来如此,向来沉稳平静得像是面无表情一样。他说:“的确,对于你来说,专注学术是个更好的选择。你还年轻呢。” 西列斯觉得洛伦佐好像误会了什么。 但是他想了片刻,最后觉得似乎也没必要解释。于是他不置可否,默认了洛伦佐对于他的猜测。 这一顿早餐过后,洛伦佐打着哈欠与西列斯告别,说要回宿舍补觉,而西列斯则带着自己的资料册,去了四楼的文学史教授办公室,等待着课程的开始。 下午的时候,他的学徒也会来他的办公室。 西列斯后知后觉地打量了一下办公室里的那张双人沙发,又看了看书桌后的那张椅子,想了一下,觉得足以容纳他与他的两名学徒,就放下了担忧。 现在这间办公室已经不复早前的杂乱无章,在某种程度上打上了西列斯的标记。不过,卡贝尔教授留下来的东西始终让西列斯心有不安。 他没打算在现在这个时刻翻看矮柜里的那些资料和手稿,而是走向了书架,仔细地查看着其中的书籍。 他之前已经粗略地打量过,知道这里都是一些学术专著。他有些好奇自己能否从中找到与自己的论文选题相关的资料。 然而当他在书架前站定,他却突然听见大脑中沉寂了好几天的骰子突然转动了起来,并且自动触发了判定。 【你需要进行一次知识判定。】 【知识:48/48,成功。】 【你意识到这面书架上有一些你之前忽略的线索。或许就是因为你不久前增长了有关的知识,所以你才能够发现异常之处。】 西列斯听着骰子对于这一次判定结果的形容,下意识眯起了眼睛。随后,他突然想到,自己最近是不是越来越习惯眯眼睛了? ……会不会是近视了? 西列斯下意识往这个方向想了想,然后收敛了心神,望向面前的书架。 因为最近的新知识,所以才能发现异常? 他前天搬家的时候来过办公室,当时并没有触发骰子的判定,所以……是因为昨天的历史学会之行?因为他得知了关于时轨的完整度的定义? 时轨的完整度…… 时轨的完整度可以通过经验、常识,以及对于历史知识的了解程度来进行判断。 ……也就是说,在这面书架上,存在一个他之前没有发现、不够了解的,不完整时轨? 第25章 往日教会 西列斯的目光放在了这面书架上。 书架总共七行四列, 并不是全部放满了,左侧靠近门口的地方更为空旷一些,并且还放了一些精致的摆件;右侧靠近窗户的地方则全都是书了。 西列斯的目光大体扫过那些书籍, 最后还是将目光放在了左侧的摆件上。 如果真的存在时轨, 那么这些物品恐怕比书籍更加可疑。 启示者定义上的时轨,是可以进行仪式、蕴藏着时间力量的物品。广义上的确可以指所有存在的物品,但是狭义上, 也并非是所有物品都可以称为时轨。 比如某人擦拭污垢的纸张,似乎就没必要称其为时轨, 毕竟应该也没有哪个启示者闲得发慌, 用这玩意儿当时轨。 现在摆放在架子上的物品,总共有十来件。有不少之前还掉在地上,都是过去几次, 西列斯来到这个办公室的时候, 随手放回到书架上的。 但是……的确有几样东西, 在西列斯的记忆中,是始终安安稳稳地待在书架上的。 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总共是三件:一件精致的女人头部雕像, 一条项链,以及一支精美别致、泛着古老漆光的钢笔。 他记得他未曾捡到过这三样东西,并且——就其材质而言, 如果掉在了地板上,那这三样东西说不定就直接摔坏了。 西列斯看来看去,最后将怀疑的目光放在了人头雕像上。 时轨的完整度。他思索着。 如果凭借常识来判断是否完整的话, 那么这三样东西,唯一在第一眼就能认定不够完整的, 就是这个雕像了。 它理应有对应的身体、四肢, 但是现在只是这么光秃秃地放在这儿。这个女人雕像的面孔的确非常美丽, 即便未曾上色,也可以想见这个雕像所指向的人物是多么动人。 可现在,这也不过是一个雕像,静静地放在书架之上,不知道被忽略了多少时光。西列斯甚至能瞧见那白色的、深邃的眼眶中,空洞无神的眼球…… 当西列斯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差一点就要碰到那人头雕像了。 惊醒他的是脑中骰子转动的声音。 【你需要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0/30,成功。】 【你意识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你觉得你不可能随意碰触这样莫名其妙的东西,所以你理智地将自己的手缩了回来。但是,你恐惧地望着这尊雕像,意识到这个女人的眼睛有一种莫名的魅力。】 西列斯骤然倒吸了一口凉气,蹭蹭后退了两步,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该死,这就是隐藏在平凡生活中的危险吗! 如果不是他的意志够高……不是,等等,他的意志怎么这么高? 西列斯抿唇,混乱的大脑中一时间产生了种种胡思乱想。 他回头望了望,发现窗台上还放着他前天过来的时候带来的抹布。他本来打算扔掉,但是走的时候忘记了,于是他将那块抹布拿过来。 他用眼角瞧着那个诡异的女人头部雕像,用随身带着的铅笔挑着这块抹布,将其罩在了雕像的上方。 西列斯这才猛地松了一口气。 他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衬衫内部有一种奇怪的湿黏感。他脱下外套和马甲,心有余悸地喘着气。 他不知道自己刚才真的碰到那个雕塑的话,会发生什么。说真的,他现在回忆起来,过去几次来到这间办公室,他居然没有碰到这个雕像,实在是无比幸运的事情。 他坐到沙发上,闭了闭眼睛,平复仍旧有些恐惧和后怕的心情。 他意识到,这个女人的头部雕像恐怕就是骰子提醒他的时轨。或许完整,或许不完整,无论如何,这种奇怪的力量意味着,这个时轨并不简单。 ……然而问题就在于,他实际上并不知道这个时轨不简单在哪里。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不受控制地想要碰触这个雕像,不明白为什么……直到现在,他闭上眼睛之后,还是会本能地回忆起那个女人雕像的头颅细节和表情姿态。 西列斯压抑着自己的想象力,然后猛地睁开眼睛。他必须尽快处理这个雕像——寻找可靠的帮手。下午的时候,他的学徒就会来到这里;往后,学徒们也会常来他的办公室等待。 如果他始终拖延,那么指不定什么时候,其他来到这间办公室的人,就会如同刚才的他一样,被那人头雕像的眼睛吸引住。 西列斯下意识打开怀表看了看时间。 现在是上午九点。十点钟他有课。但是他的学徒约了下午三点。 在学徒们到办公室之前,他有一段时间来处理这个雕像。 历史学会还是往日教会? 西列斯冷静而专注地思考着。 历史学会——他只认识卡罗尔,并且不知道卡罗尔是否在历史学会那儿。其实还有格伦菲尔这个选择,但是他现在恐怕还在旧城。 往日教会——考虑到他提供了叛教者信息,以及上一次班扬骑士长的心理学判定大失败,还有格罗夫纳那种奇怪的友好的态度……而且往日教会的中央大教堂也比历史学会近一些…… 此前卡罗尔在第一堂课的时候也说过,如果在日常生活中碰到了危险,那就可以到往日教会和历史学会求助。 西列斯终于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他静静在沙发上坐了片刻,在心情平复的前提下,忍不住稍微回忆了一下刚才那种失神的感觉。硬要说的话,他感觉自己那个时候仿佛突然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半梦半醒的状态。 ……梦境? 不,不对。不能这么形容……那是一种……受到诱惑而失神,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攫取、碰触的感觉。他最终通过意志的判定躲过了这一次的危险,也验证了这一点。 这是某种……奇怪的、让人大脑一片空白的吸引力。 西列斯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布鲁尔·达罗在形容他的未婚妻的时候,提及的“信徒面见神明”的说法。 那仿佛,起码在某一个瞬间,让西列斯感到了些微的相似。 随后西列斯就不敢继续想之前发生的事情了。他闭了闭眼睛,在办公室内休息了片刻,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西列斯也感到自己慢慢沉静下来。 不要担心。他对自己说。时轨的确具有某种危险性,这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但是你现在也已经是一名启示者了,你可以掌握这种力量。 西列斯稍微松了一口气,在办公室里待到了九点四十五分,然后起身准备去教室。 他感到身上凉飕飕的,干掉的冷汗让他背后一阵发凉。他犹豫了一下,穿上了西装外套,扣上扣子,然后去了教室。 教室在二楼。所有基础教育的课堂都在二楼和三楼,这两层楼有不少的房间。三楼有长廊直接联通的另外一头的塔楼。那儿是研究学者们主要上课的地方。 好在西列斯暂时不需要给这些研究学者们上课。 西列斯抵达二楼教室的时候,古老的城堡房间里已经坐了不少人。 西列斯之前就已经看过课程安排和人数。他的这一节专业选修课,学生一共有19人,不多不少,对于西列斯这个新手教授来说是件值得宽慰的事情。 然而晚上的公选课,有六十几名学生。 ……真令人难过。 西列斯走进教室的时候,在教室里发现了安吉拉·克莱顿的身影。安吉拉冲着他笑了一下,有点紧张和不安,但看起来比第一次听闻西列斯居然是她的教授的时候好多了。 安吉拉身旁还坐了一个年轻的女孩。她似乎十分好奇西列斯,活泼跳跃的目光不停地在年轻英俊的教授身上打转。 西列斯冲着教室里已经到的学生们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走上讲台,将手中的资料册放在讲台上,随后静默地翻开,视线略过自己的教案,在心中默念与复习着。 在这个过程中,他听见教室里原本还嘈杂的交谈声逐渐变小,最后消失。整个教室安静得如同墓地。 西列斯看了一眼怀表,发现时间不过九点五十,于是就没有开口,只是抬头,用视线扫过了每一位学生。 ……他打算确认一下人数,但是每一个被他的目光扫过的年轻学生似乎都开始瑟瑟发抖。 西列斯心中略微困惑地想,自己有这么吓人吗?但是他不动声色地保持了沉默。 已经到了17名学生,还剩下最后两个人。西列斯便垂下眼睛,继续专注在自己的教案上。他仿佛无形中听见学生们放松呼气的声音。 大概九点五十五分的时候,最后两名学生到了。 是两个年轻的男孩,他们大大咧咧地背着包,手里拿着早午饭,走进教室的时候还在彼此交谈。然后他们像是突然察觉到了教室里安静到窒息的氛围,以及讲台上那个修长的身影。 两个男孩猛地僵住了,如同鹌鹑一样将自己缩起来。 西列斯侧头瞥了他们一眼,让学生们第一次听见了他低沉、优雅而平静的声音:“请回到座位上。” 不少学生在那之后承认,他们在那一瞬间觉得教授的声音可真——好听。 没有迟到但是也心生恐惧的两个学生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西列斯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说:“我们先点名,让我认识你们一下。” 点名? 底下的学生们发出一阵不安的躁动——什么时候拉米法大学还流行点名了? 西列斯完全没想到自己将地球大学的习惯带到异世界有什么问题。他只是按部就班地,用他那冷淡而低沉的声音将班上所有人的名字念了一遍。 在那种严肃、冷冰冰的氛围中,每个学生都不怎么敢看西列斯。 西列斯确认了19个学生的名字与长相,在心中暗自对应了一下,然后说:“上午好,各位。” 学生们带着点战战兢兢的情绪,回复:“上午好,教授。” “我的名字是西列斯·诺埃尔,你们可以称呼我为诺埃尔教授。”西列斯做了一个非常简短的自我介绍,“接下来我们进入课堂的正题。 “第一节 课我将会使用一些时间来介绍沉默纪的文学与相关理论,以及这门课程之后的具体内容,包括三位著名的沉默纪文学家。 “你们中的一部分应该是已经进行过一年基础教育的二年级学生,不过你们也可以利用这样的机会复习过往的学习内容。 “至于新生,希望你们有足够的耐心了解沉默纪相关的文学。文学始终是非常有魅力的一门学科。” 西列斯大体介绍了一些信息之后,就说:“关于沉默纪,有谁能给出一个简短的介绍?” 在一阵沉默之后,一个年轻的女孩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西列斯瞧着她,停顿片刻:“安妮特·梅尔文小姐,请说。” 安妮特·梅尔文带着副夹鼻眼镜,头发整整齐齐地扎成马尾,脸上有一些雀斑。她看起来像是一个非常刻板、认真的好学生,但是当她站起来,描述沉默纪的时候,她的声音却有着些微的颤抖。 ……看起来是有些畏惧西列斯·诺埃尔这位陌生而冷淡的教授。 她说:“沉默纪……是从大约一千年前,至四百年前这一段时间。沉默纪的‘沉默’意指神明陨落,但是沉默纪的人类在那个时候营造出了十分璀璨的文明之火。” 西列斯冲着她点了点头。 沉默纪总共持续了六百年,与此前阴影纪的分界点,是历史记载中第一位神明的陨落。那位神明是被称为“快乐的酒鬼”的,酒水与享乐之神,埃尔科奥。 关于这位神明的死及其死因,史学界有许许多多的纷争,难以列明。但是所有人都将这位神明的陨落看作是沉默纪的开始。 “梅尔文小姐的讲解提及了我们沉默纪文学中非常重要的两个元素。”西列斯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两个词语,“神明,和人类。” 学生们纷纷动笔,在自己的笔记本或者草稿纸上同样写下这两个词语。 西列斯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下说:“神明的陨落对于人类思想观念上的冲击是无可匹敌的。在沉默纪以前,人们通常都不认为神明是有可能陨落的。” 说到这里,西列斯几乎下意识想到卡贝尔教授留下的那张手稿,以及手稿上那行被卡贝尔教授凌乱写下的几行字。 他缓缓说:“事实上,很多信徒在神明陨落的时刻,都陷入了疯狂、绝望的情绪之中。” 学生们纷纷点头。 于是西列斯说:“这就解释了沉默纪文学的两个极端:对于神明的信徒来说,他们信仰的神明接连陨落,他们留下的作品、文字记录中也充满了那种疯狂的恐惧和不敢置信。 “有一些研究会把这些文字作品称为……‘精神污染’。因为过于浓重的私人感情会让人感同身受,想见沉默纪的信徒们如何因为信仰的陨落而失去自我。 “这些文字——包括手稿、日记、信件、档案记录等等,不能称为非常完美的文学,但也是我们研究的一个部分。因为那恰到好处地让我们意识到,另外一批文学作品的产生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嘴上说着不可思议,但是西列斯的语气依旧平淡无奇。 可是学生们都认真听着,或许是因为西列斯那种寡淡的语气,冲掉了他身上向来不近人情的距离感。 “另外一批文学作品,也是绝大多数学者研究的作品,也就是关于‘人’的作品。神明陨落,人类的文明之火反而变得更加旺盛与蓬勃。 “沉默纪是一个大发展的混乱年代。一方面神明陨落,但是另一方面,这也意味着始终束缚人类文明的镣铐被解开了,与神相关的神圣文本逐渐失去人心,而世俗文本则慢慢垄断市场。 “现在市面上的小说,就是在沉默纪的时候出现。” 一名学生像是听入迷了,壮着胆子问:“教授,那沉默纪之前就没有小说吗?” 西列斯看了他一眼:“雅各·贝尔曼先生,我非常乐意解答这个问题。答案是:的确没有。我指的是你们现在能够在书店里购买到的,这一类虚构性质的通俗小说。 “关于神的记叙性质的记载,以及基于神明、信徒等等事迹的相关衍生描述,这些都是存在的。但是那不能说是完全虚构的作品。 “我得出的这个结论是基于目前的学术研究而言。实际上,有一部分的史学家认为,在帝国纪的时代,就应当已经有‘市井小说’‘睡前故事’这一类题材存在。 “但是当时的神明对于人类思想观念的控制非常极端,因而这部分的资料早已经在一些教会的控制之下灰飞烟灭了。 “只有一些少见的记录,分散在不同的普通人的信件或者其他记载之中。其中提及了类似于‘随信附我昨日正在阅读的故事抄本’这样的话。 “这部分的研究是近几年才慢慢诞生的。以往人们对皇帝、大臣、国家、神明、信徒、教皇、军队……这些较为传统的‘英雄角色’更加感兴趣。 “不过现在史学家们也逐渐开始研究过去的某一个时间点,一个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那可以去书店里寻找一些微观视角的历史著作。” 西列斯看了一眼怀表:“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拓展得有些深入了。” 他听见讲台下的学生们一阵窃窃私语,似乎是在说安缇纳姆的事情。 的确,比起雾中纪以前的那些神明而言,安缇纳姆是一位非常宽容、慈和的神明。西列斯的记忆中从未有过祂插手人类帝国的政务、或者控制人类思想观念之类的事迹。 大多数时候,安缇纳姆就像是一团迷雾,只是静静地漂浮在人类的周围,记录并且目睹一切发生的事情。 正如同他的神格。祂是过去与历史之神,本就应当藏身于过去与历史的长河之中。 西列斯没有制止学生们的讨论,隔了一会儿,他拍了拍手,说:“好了,继续我们的课堂。” 学生们这才逐渐安静下来。 西列斯继续说:“我想你们已经对沉默纪的两种文学有所了解了,而我们即将在课堂上探讨的三位作者,其中两位就分属这两个阵营。” 有学生提问:“那剩下的一位呢?”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这是一位……我不能说他如何的传奇,但是起码我认为他非常杰出。” 他这样神秘兮兮的语气一下子就让学生们忘记了之前那两位文学家,纷纷希望西列斯提前说一下这最后一位。 西列斯无奈地摇了摇头,仍旧介绍了前两位——一位信徒,以及一位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家。 最后一位…… 西列斯说:“科南·弗里蒙特,这是他的名字。” 有一些对沉默纪文学有所了解的学生回忆了一下,惊异地说:“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倒是安妮特·梅尔文,她想了片刻之后,突然看向了西列斯:“教授,是您的那篇论文中提到的科南·弗里蒙特吗?” 西列斯惊讶地看了看这个小姑娘,没想到她居然会看过自己的毕业论文。 于是他微微笑了一下,说:“是的,梅尔文小姐。”他说,“科南·弗里蒙特,他曾经是一位虔诚的信徒,而在他信仰的神明陨落之后,他并没有如同其他信徒一样陷入疯狂的绝境。 “他转而投身于文学,在人生的最后十年里,写出了一部非常冗长的著作,详述自己从出生至死亡的所有的遭遇以及心理变化,是研究沉默纪的人类生活的非常好的著作。” “那为什么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有学生疑惑地提问。 西列斯摇了摇头,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因为所有存留于世的资料,都是残本。” 有人惊讶地叫了一声。 “这部著作的名字是《一个名叫科南·弗里蒙特的男人的一生》,现存的关于这本著作的资料,感兴趣的话可以提前去图书馆查阅,当然我们之后也会涉及到。 “这本书总共有十二卷,再加上一章内容很长的序,总共可以说是十三卷。而我们现在只发现了序、第一卷 、第五卷和第十二卷。 “一部分是弗里蒙特的手稿,一部分是初版的残卷,一部分是他人的抄录。七拼八凑,最终凑齐了这几卷内容。” 有学生说:“教授,您看起来非常遗憾。” 西列斯点头又摇头:“我希望未来能出现新的考古发现,又或者有一位收藏家或者藏书家能告诉我,他收藏了这部著作的全集。” 说着,他自己都因为这个想法而莞尔。 接着,西列斯回到沉默纪文学这个话题上,让学生们提一些自己知道的相关知识,比如一些著名的作家、作品,甚至于一些历史话题。 在这样的过程中,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西列斯在十一点半的时候准时下课,走得比学生们更加匆忙,看起来是有什么急事要去做。 学生们有些好奇教授的去向,但是任谁都想不到,西列斯出了教室就直接离开了拉米法大学,连办公室都没有回。 他在学校门口拦下了一辆出租马车,直接去往了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 出租马车比公共马车快得多,大概半个小时之后,他抵达了大教堂。 大教堂里人并不多。 西列斯走进大教堂的时候,不经意间想,这是周二的中午;布鲁尔·达罗忙着订婚,学生们忙着上课,他忙着解决自己办公室的问题。 人们忙忙碌碌,各行其是。 仍旧是大主教格罗夫纳接待了他。这个外表平平无奇的男人,这一日仍旧在教堂中殿擦拭安缇纳姆雕像的底座。 在望见西列斯的那一刻,格罗夫纳略微惊讶地与他打招呼:“诺埃尔教授!您怎么来了?” 西列斯因为格罗夫纳使用的尊称而感到了些微的不习惯。 康斯特公国的确只是往日教会的一个分支派系——但是说真的,连首都的大主教都会对一个年轻的教授如此周到礼貌吗? 西列斯困扰了一下,但这会儿没时间去想这些问题了。他干脆利落地将自己办公室里的那个女人头部雕像的事情说了说。 格罗夫纳的表情一下子严肃了起来。 他说:“教授,您也是入门的启示者了,是吗?” “是的。”西列斯点了点头。 格罗夫纳便说:“那么,请跟我来。我会让一位启示者跟随您去回收那个失控的时轨。” 失控的时轨。 西列斯琢磨了一下这个称谓,感到启示者的路途上果真有无数知识的迷雾。 时轨也会失控吗?失控的结果就是一种无差别的袭击?那他如果真的碰触那个雕像,会发生什么? 格罗夫纳大概看出了西列斯心中的疑惑,便在带领西列斯前往后殿的过程中,对西列斯说:“这些都是你在启示者路途上将会学习到的东西。按部就班跟随着历史学会的课程就好。” 他的语气中带着年长者特有的宽容与慈祥。 西列斯犹豫了一下,问:“主教先生,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我以后也可以独立解决这样的问题,是吗?” “是的。”格罗夫纳这么说,“启示者拥有力量,也拥有力量所带来的危险性。因此,我们有职责让这样的危险远离普通人。” 这么说着,他又望向西列斯,用那种一贯的平和的语气说:“不过,您现在才刚刚入门呢。” 西列斯低声说:“我明白。”他想了想,又问,“主教先生,那名叛教者……” “班扬在负责调查这个事情,他已经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格罗夫纳微微笑着,“得感谢您之前带来的消息。” 西列斯不知道自己应该松一口气还是应该更为紧张,最后,他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说:“那就好。” 他们在叛教者的话题上浅尝辄止。西列斯很快就见到了格罗夫纳为他安排的,解决这一次意外事件的启示者。 那是一位年轻的女士,同样穿着贴身的骑士装,看起来干练而冷静。她望向了西列斯,目光中带着平和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感。 她微微点头,说:“凯瑟琳·金西。” “西列斯·诺埃尔。”西列斯自我介绍说,“感谢您的援手,金西女士。” 凯瑟琳·金西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格罗夫纳注视着西列斯与金西女士离开教堂,目光中带着一种深邃的、悠远的情绪。他轻轻将手掌盖在自己的胸膛之上,口中呢喃着:“吾神……” 西列斯全然不知道这样的事情。 他跟随着金西女士又一次通过出租马车回到了拉米法大学。他们一路无话,两个人的性格都非常沉闷寡言。 西列斯付了车费,随后说:“金西女士……” “凯瑟琳就好。”凯瑟琳简单地说。 西列斯也没有多废话,他说:“凯瑟琳,请跟我来。” 年轻的女士穿着骑士服,跟随在西列斯的身后。这一来一回就花费了一个小时,此时正是学生们午休的时刻,所以他们走进主城堡到四楼办公室的过程中,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人。 凯瑟琳走进西列斯的办公室的时候,就皱起了眉。 她的目光望向了办公室中的书架,片刻之后,说:“太危险了。” 西列斯不太确定她指的是什么,于是保持着沉默。 凯瑟琳来到了书架前,看向那个被抹布盖住的女人雕像,随后,她又望向了那支钢笔。 西列斯瞧着她的目光,又一次感到了些许的惊讶。他说:“凯瑟琳,这两样东西……” “都是失控的时轨。” 西列斯一瞬间无言以对,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感到瞬间的苦涩——卡贝尔教授!您瞧瞧您留了一个什么样的烂摊子下来! 失控的时轨也就够了,那矮柜里的资料才是最让西列斯的头疼的东西。如果卡贝尔教授在离职前天天研究那些东西,天天让自己灵性增长,那也难怪学院里的学生会将他看做是疯老头了。 凯瑟琳没有直接伸手触碰那两样失控的时轨,而是从随身携带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半透明的纸片。 随后,她展开了这张纸片,形成了一个纸篮子。她将这个篮子谨慎地盖在女人的头部雕像上,然后又盖在那支钢笔上。 片刻之后,她收回纸张。那两样东西似乎仍旧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凯瑟琳却说:“好了。它们的活性已经被消除了。” 西列斯目光有些诧异地望了望。 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但是这位冷淡的金西女士,恐怕不会乐意给他一个详细的解答。 凯瑟琳也的确没有多说什么话。 她消除了失控时轨上的所谓“活性”,然后就说:“我会将这两样东西回收到教会。如果之后不会再出现问题的话,我就会将这两样东西还给你。不过这可能会经过一个非常漫长的观察期。” 西列斯谨慎地说:“这两样东西其实并不属于我,而是属于这间办公室之前的主人,文史院的卡贝尔教授。” 凯瑟琳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时轨的真正归属,但是在听见“卡贝尔”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突然有些诧异地说:“卡贝尔?劳埃德·卡贝尔?”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他问:“你知道卡贝尔教授?” “他的家人向警局报了失踪,在调查中,警察在他家里发现了失控的时轨,于是案件转交到了我们这里。我们正在调查他的人际网。”凯瑟琳简单地说,“没想到他在办公室这里还留了一部分。” 西列斯没想到这件事情峰回路转,又一次绕回了卡贝尔教授的身上。 于是他说:“我这里还有一些卡贝尔教授留下来的手稿,你们的调查需要吗?” 凯瑟琳摇了摇头,说:“我并不是负责卡贝尔失踪案的。之后应该会有负责调查的启示者上门询问,你到时候交给他就可以了。” 西列斯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总算是可以腾空办公室里的东西了。 卡贝尔教授留下的这些东西实在生不逢时。如果西列斯是一位足够强大的启示者,那么他或许有兴趣了解卡贝尔教授失踪的过程,但是…… 他还只是一个刚刚入门的小菜鸡。 西列斯想到什么,又问:“对了,凯瑟琳,我听说卡贝尔教授的助教也联系不上了,他的失踪与卡贝尔教授的事情有关吗?” “我不清楚。”凯瑟琳冷淡而简单地回答。 西列斯点点头,也不算失望。 他看着凯瑟琳。这位年轻而强大的启示者随手拿起那两样东西,放进自己随手的布袋里面,然后就向西列斯告辞了。 西列斯本想送她去学校门口,但是她拒绝了。 不过在离开之前,她还是嘱咐西列斯:“你这一次遇到的两件失控时轨,都还是较为初级的活性,所以没有那么危险。 “记住,以后如果遇到不明来源的物品,千万不要用手触碰,也不要过久地凝视。你也是启示者,服用魔药进入仪式时间之后,你就会慢慢产生一种奇妙的感应。 “万一真的遇到了自己无法处理的失控时轨,尽快到往日教会或者历史学会寻求帮助。” 西列斯点头,认真地说:“我会记住的。” 这已经是第二次有人对他说,如果遇到危险,那就去往日教会或者历史学会寻求帮助。这是否意味着这两个组织是较为正面的官方组织? 等到凯瑟琳离开,西列斯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到这一次的意外事件算是结束了。 这次的事情如果是一部小说的话,那必定显得虎头蛇尾。因为开头的时候他如此惊慌,但是凯瑟琳过来之后,却如此简单就解决了失控的时轨。 就是一个纸篮子,盖住,什么动静也没有,然后“活性”就被消除了。 平平无奇,简单得像是从一个空空如也的黑帽子里掏出一只白色的鸽子。 西列斯相信自己如果是在仪式时间中的话,必定可以得到更多的信息,因为那样他就可以看到奇妙的蓝色光辉。 但是他刚才如同一个普通人一样,束手无策地旁观,无能为力。 西列斯轻轻合上了眼睛。 他不会感到自尊心受挫。他知道此刻的自己的确就是一个入门的启示者,没有那么强大的能力。但是与此同时,他又感到自己心中生出了一捧灼热的火焰。 他突然非常非常想要了解启示者的秘密,得到启示者的力量。他想要……掌握这样的力量、掌握自己的命运,在面对下一个失控的时轨的时候,不要这么无能为力,如同一个废物一样…… 西列斯睁开眼睛,漆黑的瞳孔静静地望着面前平常的办公室场景,慢慢在心中下定了决心。 大脑中的骰子转动了一下。 【灵性+1。意志+1。】 西列斯:“……” 加意志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加灵性!晦气! 西列斯黑着脸站起来。 已经是艳阳高照的下午了。西列斯脱了西装外套,将衬衫的袖子挽到了小臂处,以这幅略微随性的模样去了食堂二楼吃午饭。 吃过饭,时间已经将近两点。西列斯慢吞吞踱步回到办公室,突然瞥向了那枚仍旧静静待在书架上的项链。 之前他没有碰过的摆件有三样,两样都出了问题,这条项链却没什么问题? 西列斯谨慎地打量着这条项链。 看起来的确没什么问题,就是简单的项链,银链子下方坠着一个饰物,材质是某种银色的金属,整体的造型像是一个一端重重压下的天平。 凯瑟琳刚才已经发现了钢笔的问题,而同样摆放在这里的项链如果有问题的话,她必定能够发现。所以这并不是一个失控的时轨。 ……但它是否是时轨呢?又或者仅仅只是简单的,卡贝尔教授购买的装饰物? 不,等等。 西列斯突然怔了一下。 他不够了解卡贝尔教授,也不知道卡贝尔教授的日常生活习惯是什么。但是记忆中,他的确记得当初那节专选课上,卡贝尔教授不修边幅的样子。 一个上了年纪、沉迷学术,被学生们称为“疯老头”的老人,他会有什么闲心购买这样的项链吗? 但如果不是卡贝尔教授自己购买或者得到的,那为什么办公室里会出现这样一条项链?是别人赠送的吗?但怎么可能有人向一位上了年纪的教授,赠送项链? 西列斯满心狐疑,但是却无从得到答案。他只能谨慎地用铅笔将这条项链往角落处推了推,打算先搁置这个问题。 下午三点,他的学徒们准时到了。 第26章 严格的要求 文史院给西列斯安排了两位学徒。 在西列斯昨天收到的信件中, 他已经见到了那两名学徒的姓名,分别是朱尔斯·汉斯和多萝西娅·格兰特。 单纯从名字来看,是一男一女。 当这两个年轻人来到西列斯的办公室的时候, 西列斯不由得打量了他们一眼。 朱尔斯·汉斯是一个皮肤苍白、戴着眼镜, 表情和动作都有些局促的年轻人。他看起来家境普通,但是瞧向西列斯的目光尊敬而单纯,像是个书呆子。 多萝西娅·格兰特是个神态上略微有些骄傲的年轻女孩。她穿着略显华丽的长裙, 容貌娇美、金发碧眼,站在朱尔斯的身边如同贵族大小姐。 她看起来年纪挺小的, 望向西列斯的时候也带着一种她认为隐藏得不错的审视与怀疑。 正如西列斯想的那样, 学院分配过来的并不是足够听话的完美学生。 朱尔斯与多萝西娅坐到了办公室的沙发上。朱尔斯看起来不太习惯和年轻的女孩坐在一起,十分紧张和僵硬地坐在了沙发的边缘。 而多萝西娅反而落落大方,并且在西列斯还没有开口的时候, 就主动做了一个自我介绍:“我是多萝西娅·格兰特, 教授。我已经在拉米法大学进行了两年的基础教育。我知道您之前是我的学长。” 朱尔斯也下意识跟随她的话语, 同样做了一个自我介绍:“教授,下午好。我的名字是……呃, 朱尔斯·汉斯。我之前并不是在拉米法大学进修,是今年考入拉米法大学的研究学者。” 随后办公室中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之中。 朱尔斯不安地在沙发上动了动,然后小心翼翼地望向了西列斯。 多萝西娅的眼眸一直都那样静静地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只穿着白色衬衫, 黑色的瞳孔带着点平静与冷淡的意味,同样望着自己的两个学徒。 片刻之后,他终于说话了:“下午好, 两位。我的名字是西列斯·诺埃尔,你们可以称呼我为诺埃尔教授。我的时间不多, 所以关于第一学期每周的指导时间, 我给你们两个选择。 “第一是每周二的下午三点到五点, 第二是每周四的上午十点到十二点。” 大概是察觉出西列斯的冷淡,多萝西娅清了清嗓子,然后说:“我更倾向于周四,教授。” 西列斯不置可否,转而看向朱尔斯。 朱尔斯望了望多萝西娅,然后谨慎地说:“周四上午……我没有问题。” 西列斯微微一笑,说:“那么我们达成了共识。” 他感到自己的这两个学徒……还是挺有意思的。 西列斯花了片刻功夫回忆那封信上的内容,以及自己之前的当学徒时候的事情,便开口说:“开学前我已经为你们列出了一份书单,不过我想先了解一下你们现在正在研究的课题。” 仍旧是多萝西娅首先说话:“这个学年我打算研究特定神明相关的文学,我首先选中的是音乐与艺术之神。” “阿特金亚?”朱尔斯下意识接话说。 多萝西娅矜持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说:“你打算研究阿特金亚的什么文学?” 多萝西娅说:“在祂陨落前后的赞美诗体例变化。” 西列斯略微惊讶地望了望多萝西娅:“这是一个非常细致的课题。你已经找到足够的资料了?” 多萝西娅点了点头,又说:“不过,教授,相较于赞美诗体例的问题,我更加困惑是,阿特金亚本身是一位怎样的神明。” “不要对神明投诸过多的好奇心。”西列斯首先告诫了一句,随后说,“我会给你列出一份书单和相关的论文。” 多萝西娅立刻说:“感谢您。” 赞美诗体例变化。西列斯想。这是一个不够学术,但是足够“信仰”的课题。多萝西娅似乎对于神与信徒之间的关系十分感兴趣? 西列斯心中的好奇一闪而逝,他转而看向了朱尔斯。 朱尔斯一直在紧张地喃喃自语。当他注意到西列斯的目光的时候,他猛地坐直了,然后磕磕巴巴地说:“教、教授……我,我同样在研究某位……呃,神明相关的文学。” “哪一位?” 朱尔斯略微沮丧地说:“安缇纳姆。” “……安缇纳姆?”西列斯怔了怔,“你的专业是雾中纪文学?” 朱尔斯点了点头。 西列斯有些头痛地想,真是糟糕,他的专业是沉默纪文学啊。学院这是把两个麻烦的学徒都塞到他这边来了吗? 西列斯心知肚明,这是非常有可能的。 并且还有更多的麻烦等着他。比如教授俱乐部,比如学生社团。 ……大学教授真是一个看起来体面,实际上麻烦一大堆的职业啊。 西列斯心中的感叹一闪而逝,他接着问:“你具体研究哪个问题?” 朱尔斯带着一点诚惶诚恐的意味,说:“我打算整个学徒生涯都研究安缇纳姆相关的文学。”他望了望西列斯,确认自己的导师没有因此而改变态度。 然后他才接着说:“第一年是研究安缇纳姆相关文学中‘人’的部分。因为……您知道,这位神明相关的文学中,罕见地出现了很多与人类文明相关的元素。” 西列斯恍然,这才明白为什么学院会把这个年轻人送到自己这里的原因。如果是完全不相关的课题,那他也很难给出针对性的意见。 但是实际上,安缇纳姆这位神明相关的文学,必定会牵扯到沉默纪那些已经陨落的神明相关的文字。他们之间的区别、演变、相似之处,都是值得研究的部分。 西列斯知道有非常多的学者会将沉默纪和雾中纪看作是值得对比的两个纪元。甚至,对于是否有必要单独将沉默纪和雾中纪分开,也有不少历史学家有不同的想法。 沉默纪的开始是一位神明的死亡;雾中纪的开始是一位神明的诞生。 许多人认为,沉默纪不过是阴影纪的延伸;雾中纪不过是沉默纪的延伸。他们——或许在某种意义上,仍旧处于阴影纪之中。 但是人们往往会将靠近自己的年代划分得细致而清楚。 越是古老的纪元就拥有越是漫长的岁月。 据说神诞纪和信仰纪各自有将近万年的长度,帝国纪有将近五千年,阴影纪有千余年;而最近的沉默纪和雾中纪,不过几百年而已,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阴影纪。 西列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后才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我同样会给你列出一份书单。就这周四交给你们吧。” 他想了一下,又说:“虽然你们都已经算是研究学者,可以独立进行研究课程,但是我知道你们也需要上课和完成作业,所以我不会给你们布置太多的学术要求。 “我的要求就是:每个学期提交一篇论文,根据你们各自的研究选题,以及阅读我布置的书单,并且上交读后感。” 多萝西娅问:“教授,读后感的格式有要求吗?” “学术专著不少于两千字,论文不少于五百字。”西列斯说。他按照当初布莱特教授给他布置读后感的标准,告知了自己的学徒。 多萝西娅和朱尔斯同时点了点头。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忘了说。”西列斯猛地回忆起来之前洛伦佐的叮嘱,“关于我的助教的问题。” 之前就是拉米法大学学生的多萝西娅表情微微一僵,而朱尔斯则略微有些困惑地望着他们。 西列斯说:“因为我今年才入职拉米法大学,暂时没有合适的助教分配给我,所以需要你们成为我的助教。你们会得到学院的助教补贴,我记得是一个月二十枚公爵币,以及免费的住宿。 “而你们需要做的就是帮我批改作业,偶尔会需要帮我上一节课,以及分担一些教学上的任务。学院的助教会优先获得留校任教的机会。这一点你们应该听说过。” 总的来说,福利还不错。当然,事情也不少。 朱尔斯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当然,我很荣幸,诺埃尔教授。” 多萝西娅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不情不愿,不过最后她也点头,露出了一个像是想通了的微笑:“我也非常荣幸,教授。” 于是,西列斯喜得两位助教。 他说:“那今天就到这里吧。周四的时候我们会进入正题,我会将助教申请表带过来让你们填写。你们可以走了。” 朱尔斯与多萝西娅礼貌地与西列斯告别,随后接连离开。 西列斯稍微松了一口气,感觉与学徒们的会面还算顺利。虽然多萝西娅是个略微骄傲的学生,但是朱尔斯也算是中和了这种感觉,尽管他可能有些过于偏向另外一个极端…… 西列斯摇了摇头,心想,任何人都有着优点和缺点。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多萝西娅积极进取,朱尔斯认真仔细。这未必不是好事。 他在办公室发了会儿呆。因为中午吃饭的时间较晚,他现在也不饿。而晚上的公选课则是六点到八点半,时间还早。 西列斯站起来打算活动活动,就听见门口传来了敲门声,随后,布莱特教授走了进来。 “布莱特教授。”西列斯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布莱特教授笑眯眯地走进办公室,问:“下午好,西列斯。第一节 课的感觉怎么样?” “还行。只是觉得学生们有点害怕我。”西列斯在自己的导师面前没有隐藏自己的情绪,“我是不是表现得过于冷淡了?” “不用担心,西列斯。学生们总是这样的,陌生的老师当然会让他们觉得害怕。” 西列斯半信半疑地想,或许的确如此? 他还没想出个名堂,就听见布莱特教授十分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但这可不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学院让我来通知一些事情。” 西列斯迟疑地瞧着他。 布莱特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总是应该承担更多的职责。比如俱乐部和社团。” 西列斯:“……” 洛伦佐这个乌鸦嘴! 大概是瞧出了西列斯的些许情绪,布莱特教授便说:“不用担心,西列斯。学院对待新教授还是不错的——俱乐部会有活动经费,社团的指导老师也拥有相当一部分的补贴。” 西列斯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他有些苦恼地说:“我感到大学教授的工作……并不轻松。” “当然。”布莱特教授收敛了向来的轻松态度,语重心长地说,“在这个时代,人们做什么都不容易。努力和汗水是我们唯一能够付出的。” 西列斯认真地说:“我明白,教授。” 他没法向布莱特教授坦诚自己启示者的身份,因为之前在历史学会签署的那份协议。所以他也无意反驳布莱特教授语气中可能存在的微妙指责。 他认真地应下了布莱特教授的嘱咐,然后问:“教授,俱乐部和社团,具体要做些什么?” 布莱特教授摇头叹气:“你的入职的确是太匆忙了。这些事情实际上以前就已经和卡贝尔教授的那位助教说过了,可惜……” 他没有就这个话题进行深入的探讨。 “是这样,西列斯,你之前也参加过我的俱乐部,对于教授俱乐部的活动内容应该没什么困惑?”布莱特教授首先问。 西列斯说:“是的,我明白俱乐部主要是对专业内容进行更深层次的探讨,像是由一位教授组建起来的兴趣小组。” “这就足够了!”布莱特教授志得意满地说,“之后你只需要填写几份表格,然后向全校,或者向部分学生公开加入你的俱乐部的条件,然后进行筛选,挑出不超过二十位学生参加就行了。 “这些准备工作需要在八月份完成,等到九月份,俱乐部就要开始正式活动了。俱乐部的活动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和心意来进行。 “社团的时间也差不多是这样,所以九月份开始,你的日程表恐怕会显得越发忙碌。” 他说着,将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递给了西列斯:“这就是你需要填写的表格。”说着,布莱特教授又抱怨了一声,“如果不是艾特利教授被叫去询问什么事情,这些繁琐的工作可轮不到我。” “您是我的导师。”西列斯接过文件夹,又说,“尽管我已经毕业了。” 布莱特教授眨了眨眼睛,这才露出一个微笑:“的确,西列斯。你是最令我感到骄傲的学生。” 西列斯打开文件夹瞧了瞧,头疼于表格的数量——怎么回事,费希尔世界的行政手续也如此庞大而复杂吗? 布莱特教授慷慨地分享了自己的填表格经验:“非必填就全部跳过,活动场地挑个你喜欢的教室就好,俱乐部名称也随便你写,活动经费……你填100枚公爵币每月就行。” “100枚?”西列斯下意识怔了一下,“这能通过?” 作为刚刚入职的教授,他一个月的工资也就50枚公爵币。 布莱特教授给了他一个眼神:“这得看学院最近的预算。不过,填得高一些总比低一些好。我知道有位教授直接填了1000枚。” 西列斯:“……” 异世界大学的骗经费居然如此简单粗暴。 西列斯大为叹息,干脆利落地在表格上写了个100。 随后他又根据布莱特教授的指导,填满了所有表格。他的俱乐部的名称被随意地命名为“诺埃尔文学俱乐部”,不过按照布莱特的说法,这个名称随时可以进行更改。 西列斯对此也不怎么在意。 接着布莱特教授又从文件夹里拿出了另外一叠表格:“这是学生社团的指导老师相关的资料,该填的学生们都已经填了,你只需要签个名就好。” 西列斯瞥了一眼社团的名字,忍不住怔了怔,说:“这是什么社团?” “苦难记事”。 ……这是干嘛的? 布莱特教授回忆了一下,然后说:“这似乎是今年申请的一个社团,所以需要临时分配指导老师。具体的研究内容,呃……” 他瞧了瞧表格,然后指向了其中一个地方:“在这儿,写了。” 西列斯看过去。 “本社团旨在研究神诞纪至帝国纪文学作品中,与苦难、苦行、自我约束有关的描述及相关记载,试图从中归纳出早期信徒们践行信仰的不同方式。” 西列斯仔细琢磨了一下这个说法,然后有些诧异地问:“他们是想要研究布朗卡尼?” 苦行与静默之神,孤独的白影,布朗卡尼。 这是一位十分神秘的神明,正如他的神位“孤独的白影”一般,在整个沉默纪,任谁都不知道祂是在什么时候销声匿迹的。祂陨落于无形之中。 不过,在祂陨落之前,关于这位神明的记载确实有不少,因为祂的信徒全部都是罕见的虔信徒,从行为到观念都贯彻了布朗卡尼虔诚、苦行、静默、低调的作风。 因为这样的特性,布朗卡尼以及祂的信徒,在雾中纪的研究学者中获得了极佳的风评。他们约束己身、潜心苦修,从不招惹是非。 布朗卡尼也是少见的,未曾在帝国纪有过明确帮助或者影响某个帝国的记载。 “或许是的。”布莱特教授不怎么确定地回答,“不过,如果他们想要研究布朗卡尼,那完全可以直接写在这里。也许,他们还会研究一些别的神明信徒中,可能存在的苦行记载。”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 他对这个社团产生了一点兴趣。其中的学生是否也是习惯自省,冷静而内敛的呢? 西列斯更喜欢这一类学生。 他在文件上挨个签上了自己名字。 随后,布莱特教授收起了这一大叠的表格,说:“还得将这些交给艾特利教授。” 艾特利教授是文史院中专门负责行政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他年纪大了,所以从教学一线上退了下来,但是仍然留在院内任职。 西列斯说:“不如我去交给艾特利教授吧?” 布莱特教授乐得轻松,便把文件夹递给了西列斯。 西列斯顺口问:“艾特利教授去了哪儿?” “我也不清楚,刚刚他本来要来找你,但是临时被一群人叫走了。似乎是为了调查什么。”布莱特教授说,“所以他才让我把这个文件夹带给你。”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说:“会不会和卡贝尔教授的失踪有关?” “卡贝尔那个疯老头失踪了?”布莱特教授表现得万分诧异。 西列斯说:“我听闻是这样。可能是调查人员来询问一些信息。” 布莱特教授啧啧感叹,然后说:“让他去研究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哈。” 西列斯便问:“我有些好奇,教授。卡贝尔教授研究了什么?我这儿还留有他的许多手稿和资料呢。” 布莱特教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最后大概是考虑到现在西列斯并不是他的学生,而是可以独立进行研究的教授,所以他还是提点了两句:“他疯狂地追寻着书籍的原稿和初版。” 西列斯怔了怔,略微疑惑地问:“原稿和初版?” “是啊。作者的手稿、出版社的初版……总之就是,文学作品最初始的模样。”布莱特教授说,“他认为这些版本更加贴合作者创作时候的思路,更能体现文学原始的魅力。” 西列斯产生了一些困扰。 从文学研究的角度来说,初版初稿手稿这一类东西,有收藏价值但是没有什么太大的研究价值。不同的修订版当然另当别论,但是卡贝尔教授何必如此疯狂地追逐作品最初的模样? 西列斯又想,如果卡贝尔教授是启示者,那么他的失踪就另当别论了。 但是,从往日教会的反应来看,卡贝尔教授似乎不在历史学会的名单之上,否则他们应该立刻就能反应过来,卡贝尔教授的办公室说不定有什么危险的时轨。 现在往日教会只是将卡贝尔教授的失踪,当成一个“与失控时轨产生联系的普通人的失踪案件”来进行处理。 事情的真相又是否仅仅只是这样呢?难道卡贝尔教授就真的只是无意中碰到了失控的时轨? ……不,等等。西列斯突然想到。最开始让他怀疑起卡贝尔教授的,并不是失控的时轨,而是那张得自办公室的手稿。 一份手稿就让西列斯增长了两点灵性。这才是最开始让他感到无比不可思议的事情。 现在,那张手稿也还压在西列斯宿舍抽屉的最底层,无人知晓。 卡贝尔教授追逐着书籍的最初模样……那么,他是否得到了一本足够古老、足够危险的书籍原本或者手稿?他什么时候得到的?从哪里? 他的助教的失踪,是否也与这件事情有关? 西列斯的脑海中闪过了一系列的想法。 最后,他的脑中只是想到,或许最危险的情况应该就是,卡贝尔教授空有启示者的资质,却从未经受过任何与启示者相关的知识。 于是,即便他接触到了时轨,他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究竟面对了怎样的危险。 西列斯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向布莱特教授说了今天中午自己去往往日教会求助的事情,他没说失控的时轨等等说法,但是光就那危险的女人头部雕像和那种奇怪的吸引力,就把布莱特教授也吓了一跳。 布莱特教授怒气冲冲地说:“该死的卡贝尔!居然还留下这么危险的东西!” 西列斯观察着他的表情,确认布莱特教授根本不知道启示者的存在,但是他似乎的确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某种危险。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的超凡力量的确是半公开的,只不过普通人无法接触到更加深入的秘密与知识。 这让西列斯稍微松了一口气,感到自己不必每天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被人发现了启示者的身份。 布莱特教授骂了卡贝尔教授一通,然后心情也平静了下来。他拍了拍西列斯的肩膀,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教会的人肯定已经将一切都处理好了。” 西列斯想到那条项链……一时间觉得布莱特教授这句话好像有点问题。 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说:“谢谢您,教授。” 布莱特教授笑了起来,他说:“西列斯,走吧,我们一起去吃晚饭。把那些烦恼事儿抛到脑后。” 西列斯点点头,又说:“对了教授,我这儿还有很多卡贝尔教授留下的手稿和资料。如果那些调查人员真的是为了他的事情而来的,我得将这些……” “那可不行。”布莱特教授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那是学院的研究成果。最多只能让他们抄写一份,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带走。”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听到这个处理办法。 布莱特教授特地瞧了瞧门口,然后特地压低了声音:“其实以前就发生过这种事情。一些我们研究得好好的古籍,突然就被一些人带走了,只留下抄本。 “图书馆那儿对这事儿的意见很大,向公国政府抗议了好多回了,但是都没得到什么反馈。” 西列斯心想,那恐怕就是一些危险的时轨吧。 他感到些许的啼笑皆非,又感到一种寒毛直竖的危险感。或许,曾经的西列斯·诺埃尔就亲手抚摸过那些古老的、陈旧的书籍,却从不知道自己差一点触动了时光的力量。 西列斯沉默片刻,便对布莱特教授说:“我明白了,教授。或许我还是应该等待调查人员主动找上门。艾特利教授应该会将他们带过来。” 布莱特教授点了点头,又说:“既然这样,我就不和你一起吃饭了,你在这儿等他们过来吧。或许隔一会儿他们就会来这里了。” 布莱特教授走后,西列斯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将近五点,不由得感叹时间流逝令人难以察觉。 他站到窗前。现在仍旧艳阳高照。这个世界的太阳与地球的太阳不尽相同,但是却意外地指向同一个单词的含义:光明。 这个世界也的确曾经拥有与星辰有关的神明,那是星辰与光芒之神,高空闪烁的明灯,露思米。 不过,这位神明也早已经陨落在沉默纪的某个时间点。 无数的神明都在沉默纪的时候陨落。那种陨落以及陨落带来的影响,是摧枯拉朽,令人根本反应不过来的。西列斯难以想象那个时代的人类是如何面对这种局面的。 他想,或许——那个时候弱小的人类,根本只是麻木地、平静地面对这样的局面。 又或者……他突然想到,雾中纪存在着启示者,那么之前的时代里,是否也存在这样的超凡力量?神明是否将祂们的力量赐给了自己的信徒? 这同样是一个难以考证的问题。 西列斯摇了摇头,将自己的种种想法甩了出去。 隔了片刻,这个周二的第四批访问者来到了这间办公室。 为首的是艾特利教授,他是个年近七十、白发苍苍,但仍旧精神矍铄的老人。他穿了一身灰袍,向西列斯介绍身后的三人。 那是两男一女,年纪大概都在三十岁左右,目光中都带着西列斯现在已经有点熟悉的,属于往日教会的那种从容、平静与宽和。 他们与西列斯打了个招呼,然后正如西列斯想的那样,询问了有关于卡贝尔教授的有关信息。就西列斯的教授和以前的学生身份而言,他其实与卡贝尔教授没有什么太多的接触。 不过西列斯还是说了说自己今天去往往日教会求助的事情。他发现面前的三人表情立刻就严肃了起来。 “是谁为您处理的这事儿?” 西列斯平静地回答:“凯瑟琳·金西女士。” 他没暴露自己是启示者,毕竟还有艾特利教授在。如果艾特利教授不在,那么他可能会主动询问一些更加隐秘的事情,比如这个案子现在究竟调查到什么地步了。 不过……算了。 你才刚刚入门。西列斯谨慎地在心中告诫着自己。 往日教会的三人将这个名字记录下来,估计回头会询问凯瑟琳一些相关的问题。 西列斯瞧了一直站在一旁、表情严肃的艾特利教授一眼,然后说:“我这儿还有一些卡贝尔教授留下的资料,你们需要吗?” “需要,不过不一定有价值。”其中一人摇了摇头,“卡贝尔恐怕不会将那些秘密资料放在办公室。” 西列斯微微一怔,从这句话中听出某种微妙的,对卡贝尔的戒备和警惕。 ……卡贝尔教授究竟做了什么? 西列斯以为他是遭逢厄运,为什么听调查人员的语气,却像是卡贝尔教授自讨苦吃? 西列斯不动声色地隐藏了自己的吃惊与不安。 随后,在艾特利教授的见证之下,三名调查人员将卡贝尔教授留下的资料一张张浏览过去。最后,他们摇了摇头:“没发现什么重要的信息。” 他们浏览的速度很快,看起来根本没怎么在意纸张上的内容。或许他们正在仪式时间之中,是使用启示者的方法进行调查? 西列斯不明所以,始终保持着沉默。 翻阅的过程耗费了绝大多数的时间,不过他们三人非常好心地将这些资料重新放回了矮柜之中。 西列斯想了想,主动说:“我宿舍那边还有一部分卡贝尔教授留下的资料,其中有一张手稿……或许你们需要查看一下?” 一人礼貌而友好地说:“时间不早了,教授。我知道您晚上还有课。”他瞧了瞧艾特利教授,示意自己的信息是从这儿得来的,“您以后要是有空的话,可以带着那些资料去往日教会。” 他自我介绍说名叫多尼米克·米尔纳。 “到时候您报我的名字就好。”多米尼克说,他是个皮肤略微黝黑、看起来十分热爱户外运动的男人,“不过,您要是没空的话,就别为这事儿担忧了。卡贝尔恐怕不会将重要资料留在办公室。” 西列斯想到那张一口气涨了他两点灵性的手稿……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之中。 随后他意识到,多米尼克已经第二次提及“卡贝尔不会将重要资料放在办公室”这条消息。 他的言下之意就仿佛在说,他们早已经在其他地方发现了卡贝尔藏着的那些重要资料,所以才会觉得办公室这儿没什么调查的必要,只是走个过场。 西列斯想到,之前凯瑟琳·金西女士就曾经对他说,警察在卡贝尔的家中发现了失控的时轨。恐怕往日教会早已经去他家中调查过,并且发现了一些重要资料……? 也可能是其他的地方。 不管如何,西列斯松了一口气,低声说:“好的,我明白了。” 他还是打算将那张手稿带去往日教会,正好明天下午他要去历史学会上课。正好是顺路的事情。 那张手稿在他这儿放一日,他就觉得心神不宁,总觉得自己的灵性又要在什么时候偷偷摸摸涨上一点。 那可太亏了。 三名调查人员依次告别。在艾特利教授走前,西列斯将自己填好的表格文件夹交给他。 向来严肃的艾特利教授微微一笑,说:“你是今年刚刚成为教授的年轻人。未来是属于你的,加油吧。” 他的话语中带着略微殷切的希望,平易近人,与往常西列斯印象中的艾特利教授不太一样。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向其道谢。 接着,他提到了一件事情:“对了,艾特利教授,我想拿两张助教申请表。” 艾特利教授点点头:“跟我来吧。” 艾特利教授的办公室同样在四楼。西列斯去了他的办公室拿到两份助教申请表,然后与艾特利教授告辞,回到了办公室。 望着空空如也的办公室,西列斯总算是感到自己这一天的麻烦事算是解决了……不,还有晚上的公选课。 他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五点四十五分了。他压根没时间去吃晚饭,脑子里也被失控的时轨、失踪的卡贝尔教授、学徒、俱乐部、社团一类的事情占了个遍。 这可怎么去上课。 西列斯摇了摇头,坐到椅子上闭目养神片刻,逐渐让自己的心思平静下来。他最后翻阅了一遍教案,确认了今天晚上的课程内容,然后起身,穿上马甲和西装外套——快六点了,天气已经没那么炎热了。 当他离开办公室,走向三楼的公选课教室的时候,他的心思逐渐沉静下来,专注在今天的课堂之上,不再考虑其他的事情。 他在五点五十五分的时候,出现在教室的门口。 这位英俊、内敛、气质沉稳而冷漠的年轻教授,用自己平静而深邃的目光望向了教室内吵吵闹闹的学生们。 大概隔了十秒,教室就一片沉寂了。 西列斯困扰于自己目光的威慑力居然如此庞大,但是他想到布莱特教授说这是正常的,于是他就放宽心,保持着自己的表情与目光,冷静地走向讲台。 足够容纳百人的教室,就比上午的专选课教室要宽阔得多。西列斯站在讲台上,看到台下的密密麻麻的学生,有那么一瞬间感到些许的语塞。 他最终还是在短时间内冷静下来,从文件夹中抽出一份名单:“晚上好,各位。我们在六点钟开始点名。” 点名。讲台下发出一阵轻微的骚动。 西列斯不为所动。 隔了五分钟,西列斯用自己低沉的声音念了每一个学生的名字。一个熟悉的名字引来脑中骰子转动的声音。此外,西列斯发现有三名学生旷课。 西列斯:“……” 开学第一节 公选课就旷课!这群异世界的学生看来是没遇到过地球的大学教授,用平时分挂你那可是毫不心慈手软的。 西列斯在心中摇了摇头,也没有说什么,面无表情地收好名单——在那三个旷课学生的名字后面记了一笔——然后说:“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进入课程的正题了。” 底下的学生们通通安静得像是鹌鹑一样。在他们看来,发现有三名学生旷课的教授,表情显得更加冷漠。虽然那也十分英俊,但是真的好吓人。 公选课与专选课的情况不一样,西列斯现在面对的是来自不同学院的学生,其中很大一部分可能只是过来混个学分,或者觉得这门课有意思,所以就选了。 因而西列斯在这节课的一开始就首先说明了这节课最终成绩的要求。 “这节课的最终打分分为两个部分,平时分,也就是你们的出勤,占据百分之三十;课程论文的成绩,占据百分之七十。” 这种成绩的打分办法在拉米法大学不算罕见,但是也有些新鲜,尤其在公共选修课上。绝大部分的公选课教授都非常宽容,只要完成作业就能够合格;只有专业课的教授会特地看重出勤率。 学生们发出一阵低低的讨论声。 西列斯仍旧没有发表什么态度,他在黑板上写下这门课的名称:《从神诞纪到雾中纪的文学概览》。 然后他说:“课程论文的内容就是围绕这门课程,任意选题,撰写一篇不少于五千字的论文。论文格式之后我会告诉你们。” 面对所有学生近乎呆滞的眼神,西列斯微微一笑:“这并不是一个很严格的要求。” 第27章 一桩麻烦 “你听到他刚才说什么了吗?”赫尔曼·格罗夫近乎不可思议地低声说, “五千字!不严格!” 他身旁的同学已经将头磕在了桌子上,像是游魂一样茫然地说:“五千字……有格式要求,要写综述要写参考文献的论文……” 赫尔曼愤愤地瞧着讲台上那个英俊的男人——就算他的容貌再如何英俊, 在他看来都像是一个魔鬼了!——一门公共选修课居然布置五千字的论文! 赫尔曼·格罗夫, 以及他身旁的这位面色灰白的同学,都是文史院考古专业的二年级学生。 他们正是因为听闻了这节课来了一位年轻的新教授,所以才特地选了这门课——他们也是知道卡贝尔教授那个疯老头的名号的! 所以, 他们才在卡贝尔教授离开之后,兴致勃勃地来体验新教授的课程。 他们原以为新教授能心慈手软一些呢! 结果……五千字…… 赫尔曼一阵头晕眼花, 已经开始掰着手指算自己未来的时间表安排了。 “……赫尔曼·格罗夫?” 远处突然传来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陌生是因为那声音他今天头一回听见。尽管好听, 但是没什么感情,显得冷冰冰的。不过赫尔曼猜测女生们必定会十分喜爱这个声音,毕竟这把声音的主人有着如此英俊的容貌。 而熟悉, 则是因为“五千字论文”这五个字已经刻入了赫尔曼的灵魂。 他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然后战战兢兢地站起来, 小心翼翼地说:“教、教授,我没听清您的问题……” 赫尔曼的声音非常微弱, 看起来整个人胆子就不是很大的样子。 他发现教授似乎沉默了片刻,然后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你是考古专业的学生。对于神诞纪有关的文学资料,你有什么了解吗?” 提到自己的专业, 赫尔曼终于有了一点自信。 他思考了一下诺埃尔教授的问题,然后回答:“神诞纪是距离我们最为久远的古老纪元,那个时候神明刚刚诞生, 人类也是在这个纪元的中后期才零星出现。 “因此,这个纪元留存下来的资料, 大多都是刻在石碑、木板、山壁上的一些文字和符号, 距离现代意义上的文学还十分遥远。” 诺埃尔教授非常赞同地点了点头:“还有吗?” 赫尔曼想了片刻, 又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嗯……”他不太确定地说,“实际上,很多关于神诞纪的文学资料,是记载在信仰纪和帝国纪的相关作品中的。” 诺埃尔教授看起来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他请赫尔曼坐下,然后说:“从神诞纪到帝国纪,这三个纪元的作品我们不能将其完全分类成三个年代,而是要一以贯之地来看待。 “因为,当神明仍旧存在的时候,祂们就必定是文学作品中无法避开、必须提及的元素……” 诺埃尔教授的声音仍旧在继续。那个声音冷冷淡淡,带着一点轻微的顿挫和语调,像是在朗读一本书,而非简单地照本宣科与上课。 这让他的课程有了一种非凡的享受与体验感。 赫尔曼坐下的时候,甚至感到了些许的茫然。 ……他以为诺埃尔教授会更加严厉一点。他自己非常清楚,他对于神诞纪文学也就是有些许的了解与掌握而已。 没想到诺埃尔教授居然如此宽容。 ……不!他压根就不宽容!哪个公选课教授会给学生布置五千字的、正式论文格式的期末作业啊!! 赫尔曼在心中疯狂地哀嚎着,整个人在痛恨诺埃尔教授的严格,和享受诺埃尔教授的授课声音中来回跳转。 直到下课,他也没能脱离这种心情。 他沮丧地和自己的同学——兼室友——收拾好东西一起往学校外边走。 拉米法大学是不向基础教育阶段的学生提供住宿的。即便是研究学者,也需要向学校申请,并且足够幸运,才可以拥有在海沃德街住宿的机会。 赫尔曼家境不错,所以和同专业的另外一名学生在拉米法大学附近租了一间小公寓。不过绝大部分的学生还是会在一天的课程结束之后回到家中。 他的心中仍旧转悠着五千字论文的事情,不过很快,他就被自己专业的无数的作业给淹没了。 第二天是周三。这一天的赫尔曼终于振作了一些,因为这一天的下午,也是每个学期开学第一周的周三下午,拉米法大学会将这个学期的教授俱乐部和学生社团的名单公布出来。 学生们可以在这个时刻自由选择申请什么俱乐部,加入什么社团。 赫尔曼拉着自己的同学一同去主城堡的一楼大厅那儿,观察着墙壁上张贴的海报。 实际上,在这个时候还对外开放的俱乐部和社团,大部分是新成立的,或者原来的成员已经毕业,所以对外招募新成员。 赫尔曼自己也已经加入了考古专业某位教授的一个俱乐部,以及其他一些新奇的学生社团。但是他向来喜新厌旧、外向活泼,所以又一次在这个时间点来到这儿。 他们走过去的时候,发现一楼大厅已经围了不少人,其中许许多多都是年轻的女孩。赫尔曼有些摸不着头脑,等到凑过去一看,才发现居然是因为诺埃尔教授的俱乐部对外开放了! ……那个布置五千字论文的恶魔…… 赫尔曼这么想着。 但是他又想到了课堂上,诺埃尔教授冷淡、平静而从容的声音,讲述着从遥远的神诞纪开始的文学故事……赫尔曼不自觉出神。 “喂!你发什么呆啊。”他的同学推了推他,“想好申请什么了吗?” 赫尔曼沉思片刻,最后还是扭扭捏捏地说:“我想……申请一下诺埃尔教授的俱乐部。” 这么说的时候他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昨天晚上和这位室友抱怨了很久,关于诺埃尔教授居然布置了五千字论文的事情——要知道,他们考古专业的教授也只会布置三千字的论文! 虽然那是一学期的期末作业;而公选课则要跨越两个学期呢。 赫尔曼这么说的时候,觉得自己可能会被室友嘲笑,但是周围突然安静下来的氛围以及不少人骤然投来的警惕目光,让赫尔曼有些莫名其妙。 他的室友在身旁闷笑两声:“赫尔曼,我觉得诺埃尔教授的俱乐部席位会是十分抢手的。我不打算申请了,你加油吧。” 赫尔曼抓了抓头发,认真而自信地说了一句:“我觉得诺埃尔教授肯定会通过我的申请的!” ——西列斯·诺埃尔的确会通过赫尔曼·格罗夫的申请,因为这个年轻的、考古专业的学生,正是跑团游戏的其中一张角色卡。 周二夜晚的课堂上,西列斯注意到赫尔曼·格罗夫的名字,一时间万分惊讶。 仔细想来,这已经是他遇到的第四张角色卡了。 那名医生、商人兰米尔、骑士长班扬,以及现在的考古学生赫尔曼。 西列斯情不自禁地回忆了一下跑团游戏中的剧情故事。 那名叛教者在逃狱之后,首先是找到了医生为自己治伤,随后威胁医生与自己一同去寻找逃离拉米法城的办法。 他们有两个选择,一是选择跟随兰米尔的商队去往无烬之地,二是选择跟随赫尔曼不久之后将会加入的拉米法大学考古队。在得到离开拉米法城的机会之后,叛教者就会选择杀死医生。 当然,他们当时跑团所使用的故事剧本,和现在西列斯实际遇到的现实世界,有许多对不上的地方。 其中一个问题就是时间。 商人兰米尔暂且不说,现在赫尔曼只是二年级的学生,根本没有毕业,他怎么会在短时间内加入考古队?就算是实习,也得等到第三学期,那就是明年了。 叛教者能够在拉米法城藏到明年? 跑团的剧情和现实中实际发生的事情多少有些出入,终究只是一个合理性不足的故事。况且,现在西列斯提前透露了叛教者的位置,恐怕会造成更大的改变。 ……不过,西列斯也不算后悔就是了。 如果真的只是靠着跑团中粗糙的剧情和呆板的人设,就来认知和判断这个真实的世界上将会发生的一切,那么西列斯迟早会碰壁,并且让其他人发现自己的异常之处。 西列斯十分谨慎,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从未真的依靠跑团的力量。除了之前冒险去往日教会揭发叛教者的位置之外。 而这一次与赫尔曼的相遇,让西列斯发现了另外一个特殊的地方。 当初他在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里,为骑士长班扬过了一个心理学判定,结果意外出现了一次大失败,让班扬完全信任了西列斯说的话。 彼时西列斯认为,当时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强制性的判定,是因为他与班扬的对话涉及到了叛教者。 换言之,他们是在某种程度上进行着跑团的原始剧本,所以作为守密人的西列斯和作为角色卡的班扬骑士长,需要进行这样一次判定,才能决定未来的故事走向。 然而就在西列斯的公选课课堂上,当他选择了赫尔曼回答问题,赫尔曼站起来询问他问了什么问题的时候,第二次的强制判定出现了。 这一次是判定赫尔曼的知识。 【守密人,赫尔曼·格罗夫(考古专业学生)需要进行一次知识判定。】 【知识:22/15,成功。】 【赫尔曼·格罗夫认为自己能够回答出这个问题,因为他是考古专业的一名好学生,当然了解神诞纪的相关知识……呃,可能没有那么了解文学相关的。】 也正如判定结果所说的那样,赫尔曼站起来之后非常从容地说出了神诞纪相关的历史知识,但是没能详尽地说明神诞纪文学,尤其是与神相关的那部分内容。 这个结果看似轻描淡写,在课堂上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但是却在西列斯的心中扬起了惊涛骇浪。 ……也就是说,在除了叛教者之外的事情上,他与这些跑团的角色们,仍旧需要进行强制判定? 西列斯本能的第一个反应是,他要远离这些跑团的角色们。 他不认为自己可以插手他人的人生,尽管他也根本无法控制骰子的点数——并且他也非常清楚,跑团的判定本质上是一次改变的机会,而不是注定失败的尝试。 换言之,当你面对一个不可能打败的敌人,你可以尝试判定,尝试任何可能相关的属性和技能,然后说不定,骰子一掷,这个敌人就被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给打败了。 这是改变命运、摆脱困境的机会。 在跑团游戏中,可能因为恶趣味的主持人,可能因为玩家的运气实在太差,所以经常在骰子判定的过程中出现种种意外,导致玩家瞬间溃败。 但是骰子的随机性本来就是命运的一部分。你可能成功、可能失败,可能大成功、可能大失败——这些都是通向不同命运的道路。 只要这种随机性还在,每个人的命运就是公平的。 但是现在西列斯考虑的不是公平不公平的问题,而是他自己——尽管他是跑团游戏中的守密人,可是他怎么能成为世界的守密人? 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他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胆识、魄力成为人类命运的掌控者。 不管怎么说,在课堂上回答一个问题都要进行判定的话……对于普通人类来说,这样的生活也太恐怖了一点。 虽然这个世界上多半也只有西列斯拥有守密人的身份。 况且,他为了拯救医生的生命,已经十分密切、深入地参与到了叛教者的事情之中。他也不可能现在反悔,收回自己的当初看见了叛教者的话。 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想到了此前格伦菲尔对他说过的话。 ……他说,惟有神可以在初次进行仪式的时候,达到满契合度。 惟有神。 西列斯始终避免思考这个说法带来的可能性,但是他现在还是忍不住去想了。他想的是,他能够做到,是因为他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这个世界的守密人? 成为了神? 可是为什么?仅仅只是因为他的穿越,就能够将他的位格提升到这个层次? 他连这个世界的神究竟是什么都还不知道!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强迫自己收回一切的思维。在周二的这个夜晚,西列斯辗转反侧,直至深夜才得以入眠。 这让他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有些晚了。 他本来是打算一大早就出门,先去往日教会,把那张属于卡贝尔教授的手稿交给多米尼克·米尔纳,随后去往历史学会的177号房间,与格伦菲尔见面。 然而他起晚了。 所以他只好匆匆忙忙地收拾好东西,去食堂吃了些早饭,然后就坐上出租马车,在早上九点半的时候,抵达了历史学会。 177号房间里,络腮胡子、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已经捧着小说在那儿等待他了。 “抱歉,格伦。我起晚了。” 格伦菲尔抬眸瞧了他一眼,不由得说:“像你这样的人也会起晚?” 西列斯:“……” 说清楚,什么叫像他这样的人? 格伦菲尔笑了起来,像是觉得西列斯的表情很好玩一样。他惬意地往上坐了坐,说:“我觉得你就像是研究部的那群疯子一样,活得十分刻板,像是时钟上的指针一样,精准而无趣。” 西列斯不禁摇了摇头,说:“我并不是这样的人。” 他当然是个细致、谨慎、冷静的人,但是要他如此精准和刻板……在地球上享受着火锅奶茶烧烤可乐和独居生活的小说家贺嘉音,他可不是这样的人。 他们没有就这个问题多探讨什么。 西列斯进门的时候下意识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发现与自己的学习小组所在的666号房间格局基本一致,只是整体显得更为深沉古旧,没有那么明朗、温馨的气氛。 格伦菲尔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所以顺口解释了一句:“这里是我当初入门的时候来的地方,后来有一段时间是我的办公室。” 西列斯点了点头,没有发散自己的好奇心。 不过格伦菲尔似乎还是很好奇:“我仍旧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会起晚了?” 西列斯没法将自己真正烦恼的问题向格伦菲尔脱口而出,虽然他们现在的关系亦师亦友,但跑团和守密人相关的事情太不可思议了。 于是最后,在短暂的思考之后,西列斯坐到格伦菲尔的对面,打开自己随身的信差包,从中拿出了一个不透明的纸质文件夹。 他谨慎地问:“你现在在仪式时间中吗?” 格伦菲尔有点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这样的举动,迟疑了一下,然后才懒懒散散地回答:“当然。”他随手将自己手中的小说放到了一旁的茶几上。 西列斯猜测那又是一本侦探小说。 西列斯将那个文件夹推到格伦菲尔的面前,然后自己闭上了眼睛:“你打开看一下就知道了。” 格伦菲尔古怪地瞧着西列斯,心想什么玩意儿需要西列斯闭上眼睛?他不认为西列斯这样入门的启示者会得到什么过于恐怖的东西,所以带着点随意的心思,打开了文件夹。 下一秒,他发出一声惊讶的低呼。 西列斯意识到这张手稿果然有独特之处,他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松一口气,还是应该更加紧张一些——连格伦菲尔都被这张手稿震惊了! “你这家伙……!”格伦菲尔的语气中还残留着一丝震惊与诧异,“你从哪儿得到这种东西的!” 西列斯谨慎地问:“你把文件夹合上了吗?” 格伦菲尔:“……” 他翻了个白眼,啪地一声将文件夹合上了,然后说:“行了!” 西列斯这才放心地睁开眼睛。 他下意识望向了那个文件夹,沉默片刻,然后解释了这一切。他本来只是想看看卡贝尔教授之前留下来的教案,作为自己备课时候的参考。 谁知道那叠文件中居然夹带了如此重要的东西? 西列斯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听完西列斯的话之后,格伦菲尔皱起眉,问:“你打算把这张纸送到往日教会那边?” 西列斯不明白格伦菲尔语气中的不赞同是怎么回事,于是问:“怎么了?” 格伦菲尔的手指在文件夹的右下角的画了一个圈:“这东西。这是渎神的啊。” 西列斯怔了一下,随后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作为一个地球人,始终生活在无神论的环境之中,他还真没有格伦菲尔这样的敏锐。他的确想到了那个眼睛符号加上一个粗叉,可能与安缇纳姆有关,但是他还真没想到,这可以直接被称为渎神。 格伦菲尔的目光始终落在那份文件夹上,他的目光带着点西列斯往常没见过的严肃与凝重。 片刻之后,他说:“我等会儿跟你一起去往日教会。这张纸,交和不交都会带来问题。”他又对西列斯说,“你刚刚说,往日教会已经在调查卡贝尔的失踪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 格伦菲尔摇了摇头:“麻烦,真麻烦。那群人居然还在活动——真是的。” “……那群人?” 格伦菲尔说:“历史学会之后的课程也会涉及到,不过我今天就提前跟你科普一下,省的你以后遇到这种问题,还蠢到将这种东西留在身边这么久。” 西列斯略微羞惭地道了一声谢。 格伦菲尔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随后,他说:“启示者面临的危险,你知道有哪些吗?” “失控的时轨?”西列斯想了想,给出了这个回答。他也只知道这个危险而已。 格伦菲尔倒是点了点头,说:“的确如此。但是——你知道失控的时轨,为什么会出现吗?” 西列斯微微一怔,有点不太明白格伦菲尔的意思。 “算了,我换一个角度。”格伦菲尔大概是看出来自己不太适合当一个循循善诱的老师,于是不耐烦地更换了问题,“一名启示者,在什么情况下可能接触到失控的时轨?” 西列斯想了一下,明白了格伦菲尔在暗示什么:“你是说,有人故意将失控的时轨送到启示者的身边?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格伦菲尔打了一个响指,说:“的确如此,不过他们的目的可能和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西列斯洗耳恭听。 “他们是旧神的追随者。” 西列斯的表情懵了一瞬间,几乎下意识说:“旧神不是已经……” 陨落了吗? 所有人都知道,在沉默纪的时候,世界上所有的神明都已经陨落。而在这之后,一位新的神明诞生了,那就是安缇纳姆。 而安缇纳姆也是现在已知的,唯一一位神明。 西列斯本能地瞧了瞧那个藏着一张手稿的文件夹。 随后,他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旧神的追随者不相信他们的信仰已经陨落。” “是的。他们在尝试复活旧神。”格伦菲尔说。 西列斯问:“怎么做?利用……时轨?” “有很多种可能,很多种办法。献祭、仪式、力量、灵魂……什么都有可能。”格伦菲尔说,“在城市里还好。在无烬之地,这样的行为更为猖獗。” 西列斯仔细思索了一下,然后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收集与神相关的时轨,然后妄图复现出神明曾经做出过的事情?由此唤醒神明的力量?” 他根据自己在地球上写小说的经验,提出了一个想法。 他说完,格伦菲尔就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西列斯微怔:“我说错了?” “不,你说的很对。我只是觉得,你应该尽早加入研究部,免得搞出什么乱子来。”格伦菲尔开玩笑一样地说,“你的确猜中了一部分。不过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搞得比较……盛大。 “并不是你们刚入门时候的……风啊盾牌啊这种东西。他们使用的仪式往往非常复杂而精密。” 西列斯想了又想,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复活旧神——这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儿。起码对于曾经生活在地球上的西列斯来说,他很容易就能想到这些疯狂的信徒们会做的事情。 但是仍旧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文件夹上。随后他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奇怪了。 “可是,”西列斯问,“这难道不是启示者的力量吗?而启示者……不是安缇纳姆的力量吗?” 用一位神明的力量来复现另外一位神明的力量,这真的可行吗? 格伦菲尔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随后说:“你非常敏锐。不过,那些疯狂的信徒本来就已经没有什么理智了。此外……” 他露出迟疑的表情。 西列斯耐心地等待着。 最后格伦菲尔还是说:“在历史学会,有一些人认为,启示者的力量并不属于安缇纳姆……起码不完全属于。 “甚至有一些更加偏激的人,他们认为,安缇纳姆也不过是一位强大的启示者,而非真正意义上的神明。” 西列斯惊讶地望着他。 格伦菲尔说:“你瞧,启示者是从过去的时光中复现出相应的力量。而安缇纳姆的神格是过去与历史……听起来十分符合,是不是? “但是,既然是时光的力量,那……‘现在’和‘未来’呢?” 西列斯沉默地望着格伦菲尔,目光甚至称得上茫然。 格伦菲尔悻悻地笑了一下:“你大概是无法理解的。你连启示者的入门课程都没完成呢。”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有时候认为,启示者的力量的确如同神明,有时候又觉得,神明的力量怎么可能如此……” 他思索应该使用怎样的说法。 最后他说:“琐碎。” 每一名启示者都需要自己去探寻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寻找每一个历史事件的幕后真相,洞悉每一个命运拐角背后的推手。 如果这是神的力量,那为什么会如此谦卑?如果这不是神的力量,那还有什么能从过去的时光中汲取力量? 格伦菲尔就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其中一人。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最后,是西列斯缓缓打破了这样的寂静:“格伦,我们跑题了。” “哦……哦。”格伦菲尔回过神,仔细地思索了一下,“刚刚说到哪里来着……旧神的追随者妄图复活旧神。是的,就是这样。这是一群在阴影中伺机而动的疯子。” 西列斯说:“他们与那个符号有关?” 格伦菲尔回答:“差不多。不过也不完全。他们会使用这个符号,但是也不仅仅只是旧神的追随者。这是……一切反抗安缇纳姆的人都会使用的符号。” “为什么会有人敌视安缇纳姆?” 在西列斯看来,安缇纳姆是一位宽和的神明。当然,作为地球人,他其实不太适应有一位神明的世界。但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而他们应当庆幸,安缇纳姆看起来并不是邪神。 格伦菲尔说:“你不是研究沉默纪文学的吗?既然对历史有所了解……” 西列斯想了想,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是因为……现在只存在安缇纳姆一位神明……这件事情本身?” “是的。”格伦菲尔带着一种比较严肃和认真的语气说,“有不少人……在私底下,认为,是安缇纳姆造成了沉默纪如此多神明的陨落。 “我刚刚说过,还有一些人认为,安缇纳姆也不过是强大一些的启示者。所以甚至有人认为,安缇纳姆窃取了旧神们的力量,认为祂是一名……” 格伦菲尔停顿了片刻。 最后他用一种非常谨慎的、并不认同这个说法与观点的语气说:“渎神者。” 西列斯略微吃惊地听着这个想法,但是又莫名感到一丝顺理成章。 这么多的神明,最后却只剩下一位。那么当然的,剩下的那位会遭到质疑与诘问。 只不过恰恰因为西列斯研究沉默纪文学,他明白人类曾经对神明有多么的尊崇与敬畏,所以他才本能地以为,在这个时代,人们也会使用相同的态度对待安缇纳姆。 或许有一部分的确如此……甚至大部分都是这样。但是,也仍旧有着一部分人,他们仇视、痛恨、怀疑安缇纳姆。 “而启示者通常被认为是安缇纳姆带来的力量。”格伦菲尔说,“由此,启示者自然有许多的敌人。可能是居心叵测的旧神追随者,可能是不怀好意的安缇纳姆敌对者。” 西列斯点点头,示意自己已经明白了。随后他指了指那个文件夹:“所以,那来自哪里?” 格伦菲尔的手指在文件夹的表面描绘着。 “这张手稿……大概率是一份读书笔记之类的东西。”格伦菲尔给出了这个说法,“所以,重点在于卡贝尔看的那本书,而不是这张手稿本身。” 西列斯赞同地点了点头。 格伦菲尔于是用手指在文件夹的中段,从上到下画了一条线:“左半部分和右半部分。左半部分是卡贝尔阅读之后的想法,右半部分是直接与那本书相关的内容。” 西列斯回忆着手稿上的内容。 左上角是卡贝尔惊恐于这本书揭示的某些内容;左下角是几个词语,“阴影”“疯狂”“沉默”“杀戮”;右上角是卡贝尔摘抄的一段话;右下角则是那个安缇纳姆眼睛和一个加粗叉号的标志。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所以,最重要的就是右上角的那段话?” “神明应当永远高居于……某样东西之上;而信徒应当永远匍匐在祂的面前。”格伦菲尔呢喃地念出这几句话,“不好说啊,真的不好说。信息太粗略了。” 西列斯比格伦菲尔更加不了解这些事情。应该说,他的思维仍旧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文学史学者的思维。 不过说到文学……如果这种表述是属于某位特定的旧神与祂的信徒,那么过往的文学作品中是否有着相关的描述? 神明高高在上,而信徒匍匐在祂面前……听起来也不是非常罕见的形容。 西列斯陷入了沉思之中。 “好了,在这儿空想也没有意义。我们现在就去往日教会吧,他们才是专业的。” 西列斯跟随着格伦菲尔一起往外走。 在路过门后空间的大厅的时候,不少停留在此的启示者都注意到了格伦菲尔的出现。而他们几乎一下子就脸色大变,蹭蹭蹭后退了两步,注视着格伦菲尔。 格伦菲尔若无其事地往外走。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没有多嘴询问格伦菲尔在历史学会中的身份。 不过在离开历史学会之后,格伦菲尔反而自己提起了一些相关的事情。 他们打算走到中央大教堂。 格伦菲尔说:“往日教会和历史学会……你恐怕十分好奇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吧?” 西列斯从善如流:“是的。” “历史学会——我是指康斯特公国中的历史学会,最早诞生于第二代康斯特大公的一个想法。他认为,往日教会尽管信奉一位公认较为宽和的神明,但是那终究是教会,是信徒的聚集地。 “而公国更为世俗、更为实际。所以,公国需要一个更加贴近居民日常生活的机构,来处理启示者相关的事情。” 西列斯问:“历史学会就这样诞生了?” “实际上那个时候产生了不少学会。”格伦菲尔说,“历史学会、民俗学会、文学学会、博物学会……总之,这些学会中可能都有着启示者相关的资料。 “不过,时至今日,历史学会的启示者最为正统、最为强大。” 西列斯恍然。他只是因为遇到了格伦菲尔,所以才会被顺理成章地推荐到历史学会。如果他遇到了别的学会的启示者,那说不定这会儿的他就不在历史学会了。 想到这里,他就下意识想到了米尔福德街13号的那位民俗学者,阿方索·卡莱尔。 这个神神秘秘、有些话唠的男人,或许也隐藏着这样一份力量。 “在公国层面上,往日教会和历史学会存在着某种竞争关系;但是在启示者层面上,我们是最亲密无间的合作者,其他的启示者组织也是如此。”格伦菲尔解释说。 西列斯又问:“历史学会与安缇纳姆……?” “有那么一些关系吧。”格伦菲尔说,“不过,正如我说的那样,学会里有不少人都认为,安缇纳姆只是一位强大的启示者而已。对于他们来说,信仰是完完全全的无稽之谈。” “……这种观念不会和往日教会起冲突吗?” “并不会。”格伦菲尔摇了摇头,“你也已经接触了不少安缇纳姆的信徒,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西列斯想了想,用了一个比较平和的描述:“他们似乎都很好打交道。” 即便是最为冷漠的凯瑟琳·金西,也是一个会在离开前专门提醒西列斯,注意那些不明来源的时轨的,好心人。 他们走在从历史学会去往中央大教堂的林荫道上。周三的上午,绝大多数人都来去匆匆,脸上带着一种忙碌的工作的状态。 但是当明媚的阳光穿透林间的阴影,西列斯还是感到,这个时代——起码,康斯特公国的底色,是有秩序的、是平和的。这里不是混乱的、充满了邪神的年代。 格伦菲尔也笑起来:“是的。这就是往日教会。他们似乎一个比一个平和、宽容。要我说,能有这样的教会,也是不错的事情。” 西列斯点了点头,但仍旧忍不住想,或许,这只是因为没什么能够挑战安缇纳姆的权威呢? 那些说着安缇纳姆不过是强大一些的启示者的人们,他们难道就敢于真的对抗,甚至与安缇纳姆战斗吗? 启示者的力量,说到底,才是往日教会的底气。 他们很快就抵达了中央大教堂。 周三的上午,教堂的中殿仍旧显得空旷。格罗夫纳这回并没有在擦拭雕像底座,而是跪坐在雕像的正前方,似乎在祷告什么。 西列斯近乎本能地屏息,尊重格罗夫纳的祷告。 然而格伦菲尔却大大咧咧地说:“上午好,主教先生。” “上午好,格伦菲尔。”格罗夫纳平静地睁开眼睛,站起来,温和地说,随后他看到了西列斯,又笑起来,“还有诺埃尔教授。” “我怎么觉得你对待他的态度,比对待我要好得多?”格伦菲尔随口说,语气不怎么认真。 西列斯也微微笑了一下,说:“上午好,主教先生。” 没人理会格伦菲尔的调侃,格伦菲尔也就悻悻然,将手中的文件夹递给格罗夫纳:“来,你们的调查员忽略的东西,我带着这位年轻的教授亲自送过来了。” 格罗夫纳像是有些困惑,他接过那薄薄的文件夹,打开看了一眼。下一秒,震怒的格罗夫纳让西列斯感到仿佛有某种庞大的力量,正从他的身上不可控制地爆发出来。 西列斯一个恍神,甚至感到自己正面对一颗庞大的恒星。 下一个瞬间,一切又都恢复了常态。格罗夫纳平和地向格伦菲尔与西列斯道谢。 西列斯适时地向他解释了这张手稿的来龙去脉。 格罗夫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说:“往日教会将会彻查这件事情。”他露出略显严肃和凝重的表情,“有一伙旧神追随者正在拉米法城中蠢蠢欲动。” 西列斯注意到格罗夫纳正紧紧捏着文件夹的边缘,手指甚至因此变得青白。 不过,他也因为格罗夫纳的话而暗自松了一口气。 能把这事儿甩给往日教会,并且不引火烧身,自然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他们与格罗夫纳告别,然后离开了中央大教堂,回到了历史学会。 第28章 交易会时间 “我以为这一切会更加……复杂一些。”西列斯说, “您之前的态度让我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但是我们就这么——” 格伦菲尔说:“普普通通上交了线索然后就离开了,让你觉得很失望?” 西列斯摇了摇头:“我只是感到奇怪。” 他们回到了历史学会177号房间里。 格伦菲尔懒洋洋地拿起了自己看了一半的小说, 他说:“这并不奇怪, 毕竟是我陪你一起去的。有我担保,格罗夫纳并不会怀疑你。” 西列斯微怔,随后歉意地说:“抱歉, 我不是……” “行了,你这家伙。”格伦菲尔略有些不耐烦地说, “叽叽歪歪什么?是我将你带入门的, 你就是我半个学生,有什么好抱歉的?” 西列斯便说:“老师。” 格伦菲尔微妙地沉默了片刻,然后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你可真是……”他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什么, 随后感叹说, “你还是我收的第一个学生。” 西列斯略微有些好奇自己这位老师的过去——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产生这种想法, 但是他仍旧非常有自知之明地保持了沉默。 格伦菲尔说:“你肯定觉得门后空间里的那些启示者,面对我的态度非常奇怪。这也正常, 毕竟我算是背叛了我曾经的老师——起码是他的理念。” 西列斯说:“我不太明白……” “是什么理念?”格伦菲尔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算了, 自己说还是说不出口。等你完成了小卡罗尔的入门课程之后,你就明白了。” 西列斯带着些许的困扰,望着格伦菲尔。 “我们……或者说, 历史学会中的启示者,与往日教会中的启示者不同。我们都追寻着各自的道路。这一点你应该听小卡罗尔说过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魔药、时轨、仪式, 还有学术研究。” “是的, 四条道路。但是通常来说, 前三条道路的启示者,大多也会研究一些学术问题。可能不是你好奇的那些古怪问题,但总归会有一些自己对于启示者力量的……理念。” “这造成了历史学会内部的……矛盾?”西列斯谨慎地询问,没有使用更加严重的词语。 “矛盾?”格伦菲尔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你可以将这种现象称为,分裂。” 西列斯欲言又止。 格伦菲尔摇了摇头,他说:“你最好别暴露你是我的学生。让小卡罗尔推荐你去研究部,那儿更清净一点,适合你去发散你的思维。” 西列斯点头:“我明白。” 格伦菲尔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将近十一点,便说:“既然你称呼我为老师,那么我也会做一些老师该做的事情。” 他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个背包,递给西列斯,说:“里面的东西回去再看。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下周三再问我。” 西列斯接过,略微好奇地望了望背包里面的东西。 格伦菲尔咳了一声,故作随意地说:“随手帮你准备的东西而已。入门的课程也学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学一些高深点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下午你会学到魔药相关的知识吧?” “是的。” 格伦菲尔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又瞧了西列斯一眼:“怎么这么看我?你们的入门课程还是我编的,我当然清楚。” 西列斯惊讶地望着他。 格伦菲尔得意洋洋地笑了一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又说,“好了,你可以最后问一个问题,然后就自个儿去吃饭吧。” 西列斯仔细地想了想,最后问:“您之前说时光应当包含现在和未来……但是,为什么您会知道,安缇纳姆的力量并不包含现在和未来?” 格伦菲尔几乎立刻就愣住了,他想了片刻,又失笑:“你——算了,我就知道你会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西列斯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格伦菲尔说:“你知道对神的称呼,分为神格、神位、神名三个部分吧?举个例子,过去与历史之神,时空缝隙的看守人,安缇纳姆。 “‘过去与历史之神’,这是神格;‘时空缝隙的看守人’,这是神位;‘安缇纳姆’,这是神名。”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琢磨了一下格伦菲尔的意思,然后说:“您的意思是,神的称呼中,蕴藏着神拥有的力量?” “对。还有,不要您来您去的,听着真够烦人的。”格伦菲尔说,“过去与历史,这就是安缇纳姆拥有的神格。” 拥有。西列斯思索着这个微妙的词语。 听起来,神格就像是某种确切存在的物品一样。又或者是,类似位格一样的生命层次? 西列斯尝试用地球上的小说设定,套用在这个世界的神明力量之上。 格伦菲尔说:“神格、神位、神名,统称为神的称呼。这就是祂们力量的锚点,也是祂们力量的……终点。所以,过去与历史之神,安缇纳姆,祂的力量不可能超越过去与历史这两个范畴。 “祂不可能拥有现在与未来。祂是来自过去的迷雾。” 在离开177号房间,来到阿瑟顿广场附近的餐馆之后,西列斯的脑海中仍旧不停地重复着格伦菲尔的这句话。 祂不可能拥有现在与未来。祂是来自过去的迷雾。 他总觉得格伦菲尔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意有所指,但是,因为西列斯自身的水平限制,所以他根本不明白格伦菲尔究竟在暗示些什么……又或者,在讽刺些什么。 西列斯不由得苦笑,心想,格伦老师,至于和自己的学生打哑谜吗? 不过他也非常清楚,在这个拥有超凡力量的世界之中,“知道”可能就意味着风险。 西列斯深吸一口气,品尝着自己用五个侯爵币买来的炒饭。他凝望着饭粒里面纷繁复杂的食材——肉、蔬菜、配料——在这一刻,突然想到了自己曾经一闪而逝的灵感。 他想要贩卖食谱。 不过他最近真的没有什么时间……或许他可以等待伯特伦·费恩联系自己,谈论星之尘的生意的时候,再和他探讨一下这个可能? 毕竟,他记得,伯特伦之所以能够和格雷森食品公司展开合作,就是因为他的同行者获得了来自无烬之地的食谱。 西列斯琢磨着,地球上的食谱也应该能够在费希尔世界盛行吧?他因为写小说,恰巧曾经了解过一些食物、酱料、甜点之类的具体做法,或许现在就可以派上用场。 吃过饭,西列斯又一次回到历史学会,走进666号房间,等待着下午的聚会。 他再一次控制不住地想到格伦菲尔拿安缇纳姆的举例。他突然想到,如果安缇纳姆的力量只限于过去与历史,那么他的神位,“时空缝隙的看守人”是怎么回事? 他曾经因为这个神位的说法,而不自觉怀疑安缇纳姆是否与他的穿越有关。但是在格伦菲尔举例的时候,他似乎有意无意忽略了这个称呼。 西列斯不禁摇了摇头,感到自己被那个神神秘秘、作风古怪的老师给忽悠了。他从包里拿出纸笔,在小本子上记下了关于安缇纳姆神位的困惑。 他的小本子上已经记了不少东西,包括自己对于世界的思考,以及行程的安排。基于谨慎,他使用了中文。 不过曾经的地球小说家又忍不住好奇地想,如果将来有另外一位穿越者来到费希尔世界,得到他的这本笔记本,那会不会惊恐于这个世界居然已经有过穿越者前辈? 而他,西列斯不经意间想到,他这个穿越者,又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改变呢? 西列斯没有浪费自己独自在666号房间里的时间。他再一次拿了一本关于萨丁帝国的历史书看了起来,并且琢磨着自己的论文选题。 格伦菲尔给他的那个背包被他放在身边。 在一点半的时候,西列斯获得了些许灵感。 他的目光放在这本厚厚的历史专著的某一行文字上。 “……在其他国家不被认可的流浪诗人来到萨丁帝国,成为了这个古老帝国世俗文化中难以磨灭的一部分。 “这些流浪诗人可能遭人嫌弃,可能被认为亵渎或者玷污神明。他们可能歌唱着与神明有关的赞美诗,又或者恰恰相反,嘲讽、污蔑着神明的存在。 “也只有在萨丁帝国,他们才可以拥有容身之处。他们没怎么留下过真切被记载下来的文字与文学作品,大多数都是口口相传。 “仅仅只有一些现代才流行起来的,针对萨丁帝国的普通人生活的研究中,我们可以从人们与彼此的通信、一些报纸和官方档案中,发现蛛丝马迹。 “无论如何,在那个时代,在那个沉默的、国家与国家之间彼此戒备的时代,不同国度的普通百姓在很大程度上,都依赖于这样的流浪者,提供给他们一些来自其他国家的,新奇的消息与传闻。” 流浪诗人。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盯着这个名词看着。 他并不是不知道流浪诗人。但是,正如这段话中所说的那样,流浪诗人们没怎么留下自己的实际作品,仅有的可能就只是零星几段。 在历史上,他们的名字可能也只是剩下一两个足够有名的。 但是这并不是一个不可能被研究的主题。 西列斯心想,他或许可以从阿方索·卡莱尔那儿获得一些帮助。如果流浪诗人真的曾经在沉默纪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世俗文化交流上做出贡献,那么民俗学方面,他或许可以得到更多的资料。 西列斯微微松了一口气,感到自己今年的学术任务总算是找到了一个方向。 他将这本书合上,放到了书架。随后,有几人推门走了进来。是安吉拉、富勒夫人、埃里克等人。他们的关系已经改善了不少,现在甚至可以有说有笑。 西列斯与他们打了个招呼。 安吉拉活跃的声音响起,她看起来已经走出了“西列斯竟是我教授”的阴霾,笑着说:“我们正在商量让埃里克将女儿送去哪个中学呢!” 西列斯便说:“你们商量出结果了吗?” “要是在西城上学,选择只有一个;要是在东城,选择可能更多一些。”富勒夫人微笑着,平和地说,“不过,我想在西城可能是更加实际的选择。” 埃里克也点了点头,说:“我打算问问我女儿的想法。” 安吉拉插话说:“富勒夫人给了埃里克一些建议。其实在西城上学也没那么糟糕,起码离家近。” 她安慰人的方式不那么体贴,不过爽快直白。 隔了会儿,年轻的达雷尔·霍布斯也出现了。他痛快地加入了这场对话,话题集中在自己开始上学之后,老师们多么的严厉、作业多么的多。 说到这个,安吉拉不自觉就看了看西列斯——西列斯·诺埃尔教授给公选课的学生们布置了五千字论文的事情,已经在拉米法大学里盛传开来。 今天上午安吉拉去上课的时候,她的同伴就嘀嘀咕咕地跟她说了这事儿,并且开始担忧诺埃尔教授会给专选课的学生布置多少作业。 ……恐怕不会是一个很微小的数字。 安吉拉挺想为未来的自己求个情的,但是她又觉得这事儿说不定弄巧成拙就糟糕了。最后,她还是欲言又止地保持着沉默。 他们讨论得十分热烈,直到两点整的时候卡罗尔推门走进来。 卡罗尔笑着和他们打招呼,正准备说什么,突然怔了一下:“咦,布鲁尔·达罗先生呢?” 其余五人微微一怔,这才诧异地意识到,时间已经到了两点,而布鲁尔还没有出现在666号房间。 达雷尔莫名其妙地说:“他迟到了?” 西列斯想到前天布鲁尔对自己说的事情,便开口为布鲁尔解释了一下:“布鲁尔昨天订婚,或许他忙着家里的事情。” “哦!”安吉拉惊呼了一声,“他居然昨天订婚?都没跟我们说!” 西列斯为布鲁尔解释说:“他本来想提一声,结果想着其他的事情就忘记了。他与我最后才走,所以跟我说了一声。他打算今天和你们分享订婚的喜悦。” 不过没想到今天他根本没有出现。 安吉拉点点头,看起来也没有特别较真的意思。她只是嘟囔了一句:“这就订婚了。这才几岁啊。” 卡罗尔在一旁听着,也笑眯眯地点点头:“既然是订婚,那也情有可原,或许还忙着订婚仪式相关的事情,所以来不及赶来吧。” “也可能是太高兴,喝醉了,睡到现在还没起床。”达雷尔幸灾乐祸地说。 看起来,这个年轻的男孩对待订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与安吉拉的心态截然不同。 而年纪更大一些的埃里克和富勒夫人,则压根没打算参与进这样的谈话之中。 卡罗尔笑了起来,又说:“好了。唯一遗憾的是,他可能错过了今天这节重要的课程了。” 安吉拉激动地问:“我们今天,是要学习魔药相关的内容吗?” “是的。”卡罗尔笑了起来。 所有人都收敛了自己的情绪,认真地听着卡罗尔的话。 “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学过了仪式的契合度和时轨的完整度。那么,你们猜测一下魔药的维度,会是什么?” 安吉拉想了想,第一个回答:“品相?”她这么猜测,“毕竟,听起来像是一种药品。” 埃里克从另外一个角度思考着:“蕴藏力量的强度?” “你们的这两种说法,可以概括成一个概念,也就是魔药的纯净度。”卡罗尔说,“而魔药的纯净度涉及到魔药的配置过程。” 达雷尔几乎惊异地问:“魔药是可以人工配置的吗?” “当然。”卡罗尔饶有兴致地说,“不然呢?” “我以为……那就像是……一片神奇的潭水,而我们喝的魔药都是从里面盛出来的。”达雷尔认真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就像是一些冒险小说!” 卡罗尔失笑,他头一回意识到,达雷尔还是个年轻的、刚上中学的男孩呢。 于是他笑着说:“有一部分……呃,起码是魔药材料的某一部分,符合你的说法。” 达雷尔期待地望着他。 “配置一瓶合规的魔药,一共需要准备三类必要的材料。另外也有非必要的加码物,这个东西我们之后再说。 “三种必要材料分别是:主料、辅料、取悦物。 “主料是与选定的时轨、想要进行的仪式的性质相吻合的某种材料,植物或者动物材料都可以。比如某种植物的根茎、某个动物的血液或者内脏或者皮毛。” 随着他的话,在场一些人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甚至有人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那看起来清澈微蓝的液体,居然是用这种东西作为主料制成的?! 卡罗尔忍住了笑意,接着说:“取悦物,或者说,取悦,是在魔药接近完成的时候,作为向安缇纳姆借用力量的代价,所以奉上自己取悦物。 “严格来说,取悦物并不是加入魔药的材料,但的确是魔药配置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取悦可以是行为,比如舞蹈、歌唱赞美诗,也可以是物品,甚至可以是活物。 “但是使用活物——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献祭,是比较罕见的事情。因为许多人,包括往日教会内部,都认为这个过程过于血腥。”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关于启示者与安缇纳姆的关系,我想,在过去的时间里,你们也应该潜移默化地明白过来了吧?” 五名启示者彼此望了望,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启示者——来自过去的力量。这都与安缇纳姆对得上号。所以,这会儿他们听到魔药的配置过程中居然需要使用某些东西取悦安缇纳姆,顿时都感到不出所料。 卡罗尔也点了点头:“明白就好。这件事情……”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算了,我估计你们中间也不会有人尝试魔药这条道路,所以,还是不要了解太深入比较好。” 西列斯猜测他想要说的,就是历史学会内部对于安缇纳姆这位神明的一些想法与争执。 他已经听格伦菲尔暗示过了,因此这会儿也不由得在心中认同地点点头。他也同样认为,刚刚入门的启示者,根本没必要加入这种无谓的争端之中。 而那些无论在心中还是在言语中轻蔑安缇纳姆的启示者们,他们难道就不会继续使用启示者的力量了吗? 他们当然仍旧会使用这样的力量。这是对于力量本质的争端。 在场除了卡罗尔和西列斯这两个了解内情的人之外,剩下的四位启示者面面相觑,不明白卡罗尔究竟在说一些什么。 “那么,就剩下最后一个材料——辅料。”卡罗尔将话题拉了回来,“辅料只有一样东西,也正是我刚刚对达雷尔说的那样东西。” 达雷尔眼巴巴地望着他:“带来神奇力量的东西?” 卡罗尔微笑着点点头,说:“那被称为星之尘。” ……星之尘?! 在这一刻,西列斯心中受到的冲击,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有要庞大。 他几乎——尽管面上波澜不惊,但是心中却是目瞪口呆地想,什么,星之尘?!那不是这个世界的“石油”吗?! 原来这个世界的能源归根结底,还是来自于某种超凡力量? 在场六个人,除却西列斯,似乎没人知道,在无烬之地以及其他的某些国家,星之尘被认为是一种极佳的能源。 卡罗尔自顾自说:“你们可能没有听说过星之尘。那是一种结晶体,泛着蓝色的微光,有着非常美丽的外观,因此被称为星之尘。 “在长时间的温水熬煮过程中,星之尘会变成浓度极高的蓝色液体。而星之尘,也是影响魔药纯净度的直接因素。” 他从怀中掏出几瓶魔药,放在桌上一字排开,然后说:“这就是不同纯净度的魔药。看出区别了吗?” 富勒夫人观察了一下,说:“蓝色更深的魔药……纯净度也更高?” “没错!”卡罗尔赞赏地说,“这就由魔药配置过程中,加入星之尘的多寡来决定。纯净度越高的魔药,可以提供更为强大的时间力量;而魔药的容量,则决定了仪式时间的长短。” 他大体讲了讲不同纯净度、不同容量的魔药的区别。 魔药的纯净度、容量和仪式的力量、时间,整体呈现一个正相关的趋势。魔药的纯净度越高、容量越大,仪式的力量和时间也相对应地提升。 西列斯的目光放在魔药瓶上,也听着卡罗尔的话。 但是他整个人的内心完全处于恍惚的状态。他忍不住想,所以,在其他地方被认为是能源的星之尘,早就已经成为了启示者的魔药配置过程中,不可缺少的一种材料? 他不由得想,怪不得星之尘的产量那么少。他猜测,或许就是因为,绝大多数的星之尘就被用以制作魔药了。 ……这么说来,之前伯特伦·费恩跟他说的,开采星之尘的矿场,是否在往日教会的观察之中呢?还是说,这根本就是往日教会的生意? 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不确定。 “真神奇啊。”达雷尔望着那几瓶魔药,用一种孩子气的口吻感叹着。 安吉拉迫不及待地问:“卡罗尔,那你之前说的,非必要的加码物,是指什么?” 卡罗尔点点头,开始解释这个名词:“在启示者出现之后,魔药最初只拥有三种材料,也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三种必要的材料。 “但是有一些研究者,在配置魔药的过程中,加入了一些……特殊的东西。比如说某种草药,某种奇特生物的器官,或者一些……很难用言语来形容的东西,比如七克灵魂。 “……顺带一提,我也不知道七克灵魂这种材料是否真的存在。 “总之,在加入这些材料之后,魔药的力量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异。本来用以杀人的武器变成了治愈疗伤、无法伤害他人的手术刀,这样的异变。” 西列斯总结了一下:“也就是,加码物会导致仪式的结果朝一个未知的方向改变?” “是的。”卡罗尔说,“目前我们还没能总结出一个足够详尽、完整的加码物结果,当然,已经有一些被认为足够安全的,添加了加码物的魔药被使用了。” 西列斯怔怔地听着这些话。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微妙的感觉。 启示者的力量不成体系,不够完整、十分粗糙。但那是一扇大门,一扇通往力量的顶峰的大门。 他再一次想到了他曾经与格伦菲尔的探讨。 既然可以借用过去的力量,那么为什么不能借用过去的神的力量呢?可是他们的尝试,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是因为人类的灵魂无法与神明的伟力相提并论吗? 卡罗尔在讲解了魔药的材料之后,便说:“这就是关于魔药纯净度的一些基础信息。至于魔药具体如何配置、如何确保熬制过程的成功率……这些问题就太复杂了,不适合你们现在就去接触。 “对于普通的启示者来说,成品魔药就足够使用了。” “成品魔药?”埃里克不由得询问,“是我们可以直接买到的吗?” “当然。成品魔药就是已经制成的魔药,同样有不同纯净度的区别。一般来说是大部分仪式都可以通用的。 “在某些仪式上可能不会带来过于强大的力量……不过对于你们来说是够用了。” 埃里克明白地点了点头。 “在历史学会内部你们就可以购买,穿过这条走廊,后面有一个交流聚会的地方。当然,你们最好在完成了入门课程之后再去逛逛。 “还有……我记得……”卡罗尔仔细回忆了一下,“一家名为休谟的药铺,也会在拉米法城内贩卖魔药。那似乎是往日教会负责经营的。” 一家药铺,卖魔药? 西列斯在心中默默想,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此药非彼药罢了。 “等你们完成了入门课程,你们就可以自由购买魔药了。”卡罗尔带着点安抚的语气,“不过,仍旧要谨慎地对待你们所掌握的力量,毕竟,危险无处不在。” 西列斯赞同地点了点头。 安吉拉注意到西列斯的动作,于是好奇地问:“教授,您曾经经历过这种危险吗?” 西列斯犹豫了一下,瞧了瞧卡罗尔,看对方没有阻止的意思,便说:“我之前遇到了失控的时轨。” “失控的时轨!”卡罗尔惊呼了一声,“你居然碰到了失控的时轨吗?” 他目光中的担忧与惊慌过于明显,让西列斯也微微怔了一下。 西列斯说:“我已经向往日教会求助,然后解决了这个问题。失控的时轨这个说法也是得自当时出手的那位启示者。” 卡罗尔这才放心下来。 西列斯说:“那是前一位文学史教授留下来的东西,就在我的办公室。” 安吉拉露出一丝恐惧——诺埃尔教授的办公室,那就在拉米法大学的主城堡里!那就在她上课的教室的不远处! 她已经知道启示者会面对许许多多的危险,但是在这一刻,她才猛地意识到,那种危险可能比她自己想象的,更加贴近她的生活。 “我也没有想到,那居然是失控的时轨。”西列斯望向卡罗尔,“什么是失控的时轨?” 卡罗尔斟酌了一下,望着其他人同样好奇并且略带紧张的目光,便说:“好吧,好吧。正好魔药的内容告一段落了。 “我本来想之后再提到这个问题,没想到你居然现在就碰到了这样的危险。” 他朝着西列斯点点头,然后说:“你是幸运的。你坚定的意志使你摆脱了那种奇怪的吸引力。但是,你们现在也是最危险的。” 涉及到自身的安全,所有人都认真地听起来。 “失控的时轨最为显著的特征,就是拥有了某种……‘活性’。就像西列斯所说的那样,他从那个女人的雕像上感到某种奇特的吸引力,让他本能地想要去触摸。 “这就是一种活性。研究者通常认为,失控时轨的活性代表着本来是死物的时轨,拥有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如同生物一样的本能。 “时轨不会产生真正意义上的‘意识’,但是它们可能会利用这种活性来吸引人类,从而吞噬人类的活性。 “接触到这类失控时轨的人们,最后通常都会成为行尸走肉一样的……傻子,疯子,或者说植物人。随便你们怎么称呼。 “他们会失去自我意识,如同任何一个死物一样,浑浑噩噩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不能说他们已经死了,他们仍旧会呼吸、仍旧拥有心跳。但是,他们也好像已经死去了。” 卡罗尔的说法让在场的人都紧张了起来,年纪轻一些的安吉拉和达雷尔甚至直接白了脸。 西列斯这才明白,自己当初如果真的碰上了那个女人的头部雕像,究竟会遭遇怎样的结局。行尸走肉,他暗自揣摩了一下这个说法所代表着的意义。 随后,他产生了一个令人困扰的疑虑。 西列斯纠结了片刻,然后问:“这个过程,是人类的活性向时轨的转移吗?” 他这个问题让卡罗尔目光复杂地望了望他。 如果是已经了解到足够知识、掌握了足够仪式的启示者,问出这个问题并不稀奇,但是西列斯甚至是一个连入门课程都没有完成的菜鸟。 他居然敏锐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卡罗尔不由得产生了些许感叹。 “是的。”他的语气没了那种总是应对西列斯乱七八糟问题的不耐烦,“这个过程被称为人类的‘精神失活’。” 西列斯疑惑地问:“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 卡罗尔摇了摇头:“有很多种说法和概念,但是没有一个真正……公认的解释。” 西列斯怔了怔,然后想,好吧——这是启示者刚刚诞生了几百年的时代。他们的确不可能掌握这门力量的点点滴滴。 “精神失活,”安吉拉颤颤巍巍地问,“可以避免吗?” “这是任何启示者都无法避免的风险。”卡罗尔收起了那种一贯以来出现在他面孔上的笑容,略显严肃和严厉地说,“任何启示者,都不可能毫无风险地掌控这种力量。” 安吉拉与年纪更轻的达雷尔露出些许惶恐与不安的表情。他们恐怕从来没有想到这个方面……也可以说,他们太兴奋于自己能够掌控的力量了。 那流动的风、无形的盾牌……都加深了他们对这种神奇力量的渴望。他们还太年轻,不明白任何力量的使用都有其代价。 启示者使用的力量,足够强大,当然,也足够危险。 卡罗尔舒了一口气,微微缓和了语气:“当然,只要你们足够谨慎,足够谦虚——正如我在你们踏入这扇门的第一天所说的那样,那么,力量的大门会安全地向你们敞开的。我保证。” 666号房间里凝重的氛围不知不觉地散去了一些。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当你们遇到失控的时轨,或者可疑的物品之后,不要触碰、不要长时间凝视。”卡罗尔嘱咐说,“如果感到惊慌不安,或者怀疑这个物品的危险性,那么,就到往日教会或者历史学会求助。” 卡罗尔看了西列斯一眼,说:“就像西列斯做的这样。” 想了想,他又补充说:“你们现在估计在历史学会中也不认识什么启示者,所以,你们可以去往日教会求助。他们会非常乐意帮助你们。” 听到有求助的渠道,在场的启示者们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我之前已经提到过时轨的完整度。这也是判断某个物品是否是时轨,是否是失控的时轨的一个重要依据。”卡罗尔说,“有一些研究可以表明,不够完整的时轨更容易失控。” 他们都点了点头。 之后,埃里克问了一个问题:“您刚刚说我们现在是最危险的。” “是的。”卡罗尔说,“我想……你们应该有这样一个概念,也就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成为启示者。 “当你们踏入历史学会顶楼的门后空间的时候,你们就成为了启示者——或者说,就意味着,你们拥有成为启示者的资质。” 西列斯敏锐地问:“拥有启示者资质的人更容易受到失控时轨的影响吗?” 这也正是他之前想过的,卡贝尔教授遭遇的最为危险的情况——即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在面对怎样的危险。他就这样毫无保护、毫无警惕地,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下。 卡罗尔点了点头,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让西列斯的心灵骤然跌落了谷底。 卡罗尔说:“普通人很难受到失控时轨的影响。而你们拥有启示者的资质,但是,你们还毫无自保的能力。” 听了这话,其他人显得更加紧张了,唯独西列斯面沉如水,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似乎想到了别的什么事情。 “至于失控的时轨……”卡罗尔沉吟了一下,“或许等你们完成了入门的课程之后,再深入去研究比较好。现在你们只需要保持谨慎和警惕就好。” “为什么?”达雷尔忍不住问,“难道不是现在就应该让我们了解清楚吗?” 卡罗尔宽容地笑了一下,说:“并不是这样的。失控的时轨没有那么多见——很多事情,是人为的、带有恶意的。” 安吉拉眨了眨眼睛,恢复了一些活力:“您的意思是,有邪恶的力量在作祟吗?所以,才会出现失控的时轨?” “不能完全这么说。不过,”卡罗尔眨了眨眼睛,“我的意思是,你们也不过是刚刚入门的启示者。即便失控的时轨拥有某种活性,它们也不可能长了腿自动跑到你们家中。 “许许多多恶性的事件,最终还是被证明,那是人为故意造成的。” 就算有人想要故意伤害启示者,大多数也会挑选那些强大的。他们这群刚刚入门的菜鸟启示者,谁会故意针对他们呢? 西列斯:“……” 他感觉卡罗尔好像是在嘲讽他运气差…… 西列斯不禁为难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谁能想到,卡贝尔教授居然留下了如此麻烦的事情呢?失控的时轨也就不说了,他怀疑那张送去往日教会的手稿,可能会带来更大的风波。 究竟是谁在拉米法城中蠢蠢欲动,妄图挑衅安缇纳姆与往日教会? 西列斯有些不安地想着。 在之后的时间里,他们各自服用了魔药,在卡罗尔的指导之下,体会着辅料星之尘所蕴藏着的奇特力量。 至于西列斯,他只是望着那蓝色的光辉,默然无语。 又是一节课结束。在深入了解了启示者带来的风险之后,每个人都有些闷闷不乐,因此他们也没什么闲心聊天,各自道别离去。 西列斯拿上格伦菲尔给他的背包,然后在离开的时候特地叫住了埃里克。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埃里克。”西列斯问,“交易会的时间确定了吗?” 第29章 又一封信 两人从666号房间出来, 然后并肩走过门后空间的长廊与大厅,最终离开历史学会。 埃里克回答说:“从这周六开始,一直到下周三。” “一共五天?”西列斯说, “听起来并不是很长。” “重头戏实际上都在周三。”埃里克说,“你要是想去, 可以在周三晚上的时候去逛逛。那个时候或许会有一些……不太合法的商品出现。” 西列斯点了点头:“我还是十分好奇无烬之地的。” “现在无烬之地已经安全许多了。”更为年长的埃里克说, “我年轻的时候, 也认识一些朋友想去无烬之地寻找一个发达的机会,最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能够回来。” 西列斯叹息了一声:“危险总是与机遇并存。” “是这样。”埃里克说,他喃喃自语, “不过,任谁都不愿意错过。我年轻的时候没有鼓起勇气和那些人一同去往无烬之地, 但是现在……我不愿意放弃这份力量。” “启示者的力量也十分危险。” 埃里克笑了起来:“未必比在□□控制下的酒馆工作危险太多。” 西列斯也因为他这样的比较而笑了起来。 他说:“我还没问过……或许有些冒昧,你成为启示者的契机是什么?我是在旧城发现了一家其他人无法发现的书店。” “我是在那家名为休谟的药店。”埃里克说,“我为我的妻子买药,结果却发现了货架上摆放着的魔药瓶。其他人似乎看不见那些魔药。”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是, 你以前没见过?” “没见过。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次见到了。”埃里克说, “我到历史学会来的时候, 还生怕自己被赶出去。或许,那只是……一些敬畏和害怕。” 西列斯说:“你已经成为启示者了。况且, 雨季都已经过去了。” 埃里克低声说:“谢谢你。”他停顿了一下, “你的确很适合成为一名教授。” 西列斯微笑了一下,随后转移了话题:“旧城最近怎么样?”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埃里克说,“不过大公要开发无烬之地相关的消息, 是愈演愈烈了。” “这是一个看起来稳定, 但实际上已经迈向动荡的时代。”西列斯说, “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今年是雾中纪的第四百年。”埃里克有些感叹地说。 西列斯问:“你打算去交易会吗?” “不。”埃里克这么说,随后又补充说,“我本来就在,得在酒馆里轮班。不过也幸亏是轮班制,不然我恐怕还没法按时来到历史学会。 “在这个时刻,错过任何一次课程都是可惜的。” 西列斯想到了布鲁尔·达罗,一时间也有些惋惜。 卡罗尔恐怕不会为了布鲁尔再专门讲解一下魔药的事情。不过,布鲁尔到底是怎么了?真的是因为订婚太过高兴,所以喝醉昏睡过去了? 西列斯与埃里克在历史学会的门口分别。 埃里克对西列斯说:“有时候,我都会忽略,你居然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在这个时代,你显得格外成熟与老练。” 西列斯回答:“我年少时就离家来到拉米法城上学,总应该有所成长。” 埃里克摇了摇头,没说什么,拍了拍西列斯的肩膀,然后搭乘公共马车离开了。 西列斯站在原地——此刻是下午四点。阳光仍旧热烈,周围人们仍旧来来往往。他解决了不少问题,比如周三的两场聚会,比如卡贝尔教授留下的那张手稿。 但是,他又感到所有的事情仍旧蓄势待发。 他静默地站了片刻,随后同样搭乘公共马车——省点钱——晃晃悠悠地回了拉米法大学。他直接去食堂吃了晚饭,然后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 他的室友,洛伦佐·格兰瑟姆,大概是听到了他回来的动静,于是从二楼的门厅那儿探出一个头:“晚上好,诺埃尔教授。” “晚上好,格兰瑟姆教授。”西列斯回应。 洛伦佐说:“没想到你这样的人居然还会开玩笑。” 西列斯:“……” 他恍惚感到自己今天心中出现过相似的想法。 “有三封你的信,我帮你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了,记得查看。”洛伦佐提醒说,“你真是个大忙人,整天不见人影。” 西列斯说:“谢谢。明天我请你吃饭,你帮我拿了好几次信。” “食堂?” 西列斯歪头看了他一眼:“或许你想吃什么别的?” 洛伦佐沉思片刻:“算了。你的年纪和我差不多,钱包估计比你的脸蛋还要光彩照人。” 西列斯默然片刻,用一种斟酌的语气说:“谢谢?” 不过他也的确没有什么存款就是了,起码这一段时间是这样。 洛伦佐大为感叹,连连摇头:“我怎么会在第一次和你见面的时候,认为你是个内向的老好人呢?明天请我吃早饭得了。” “没问题。”西列斯回答。 “不过我会很早起。”洛伦佐说,“明天得去教授那儿,帮忙维持课堂秩序。不过邓洛普教授最近的心情真是不错,似乎是因为遇上了好学生。” “好学生?” “似乎是叫……赫尔曼什么的。”洛伦佐想了想,“大概是的吧。你应该听说过邓洛普教授,他是真正的实践派考古专家。”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邓洛普教授似乎觉得那个学生很适合加入考古队。是那种外向、开朗,但是又足够胆大、细致的青年,所以有意将其提拔到学院的考古队伍,或者先当学徒,再进考古队。” 西列斯静默地听着。 说着,洛伦佐打了个哈欠:“我批过他的作业,完成的质量不错。” 西列斯不动声色地说:“总会有优秀的年轻学生。” “的确如此。”洛伦佐像是在开玩笑一样,“我怀疑,要是这个学生早一些出现,我也不会是邓洛普教授的助教了。不过话虽如此,现在的助教终究是我。” “你已经非常优秀了。” 洛伦佐点了点头,他没再说什么:“明天见。” “明天见。” 洛伦佐回了二楼的卧室,而西列斯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思索着什么,随后返回一楼,从大厅的茶几上拿到自己那三封信。 他上了三楼,回到卧室,换上更为柔软舒适的家居服,倒了杯水喝了几口,然后坐到沙发上,稍微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接着才看向那三封信。 这个过程中,他在心中安排了一下晚上的事务:首先得整理一下明天布置给两个学徒的书单任务,其次得看一下格伦菲尔给他的背包里的东西。 最后,他还得给阿方索·卡莱尔写一封信,询问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的相关信息。 而当西列斯看完了那两封来信之后,他又暗暗开始修改自己的行程表了。 三封来信当然来自不同的人,并且也代表了不同的事情。 第一封来自原身的母亲,信中她已经知道了西列斯现在的地址,并且再一次鼓励了自己的孩子。随信又一次附赠了一张百币钞,让西列斯心中生出些许的触动。 第二封来自伯特伦·费恩,他在信中说自己的确联系到了一位从事星之尘相关生意的商人,想询问西列斯什么时候有空与他们会面。 第三封来自班扬骑士长,他说他们在今天下午的时候成功抓获了叛教者,现在正在审理之中。西列斯的报酬之后就会送到他的手中。 原身母亲的来信并不让西列斯感到意外。他将那张百币钞收进抽屉,和之前那一张放到一起,然后反复看了看后两封信,感到一点……微妙的心情。 星之尘的生意;叛教者的抓获。不管哪一件事情,都让他猝不及防。 在听闻了星之尘是启示者魔药不可或缺的辅料之后,西列斯就对于无烬之地中从事星之尘生意的商人,感到了万分好奇。 他们究竟是与往日教会有关,还是瞒着往日教会从事这桩生意? 可伯特伦说,在其他国家,使用星之尘驱动的车辆更为普遍……这意味着星之尘的确在除了启示者之外的场合,拥有一些独到的用途? 西列斯思索着,最终决定给伯特伦回信,约定这周六的上午九点,在阿瑟顿广场附近的一家餐厅会面。 他在信中的措辞十分谨慎,并没有说自己打算立马确认投资的事宜,而是说想要了解一下星之尘相关的生意。 他将这封回信审视了片刻,确认没有什么问题,然后将注意力转向了另外一封,来自班扬骑士长的信。 叛教者哈姆林这就被抓住了? 这个消息实际上让西列斯更加猝不及防一些。 在跑团的剧情中,叛教者哈姆林的结局当然并不是在这个时刻就决定的。 他之所以引来了往日教会如此严苛的通缉,是因为他在往日教会潜藏了许多年,最终偷窃了往日教会内部一样的重要的东西。 这样东西在跑团的剧本中也有所提及,是往日教会过往的一份各大教区的教士名单。 这是非常机密的文件,因而引来了教会的熊熊怒火。 不过那是跑团剧本中的故事。 在真正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西列斯心中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在这个拥有超凡力量的世界,那份名单,是否比他想象中更为重要,拥有着更加不可思议的用途? 西列斯对此有一些猜测。 不过,既然现在叛教者哈姆林已经被抓住了,那么那份名单的问题应该也已经被解决了。而西列斯始终担心的,医生的性命,应该也已经安然无恙了。 西列斯松了一口气,随后又感到自己似乎使用了太多的“应该”。 他默然了片刻,然后将这几封信都收了起来。 他拿出信纸,在之前写给阿方索·卡莱尔的信件初稿上重新修改,确认自己想要询问与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相关的信息。 随后他在信封上写下米尔福德街13号这个地址,与将要寄给伯特伦·费恩的信件放到一起,打算明天上午去寄掉。 几桩事情做完,他也松了一口气,就只剩下最后两个重头戏。 开给学徒们的书单,以及,格伦菲尔给他的那个背包。 给学徒们的书单,西列斯之前就已经考虑过了。 朱尔斯和多萝西娅的研究方向不同,他们当然也需要不同的书单。 多萝西娅的好说,基本上都是沉默纪相关、阿特金亚相关的文学、研究报告、论文和学术著作,总共有十几项。 西列斯给她框定了一个大概的范围,比如某一本书的某几个章节,某篇论文要重点阅读之类的注释,随后就暂且将这一份书单放到一旁。 朱尔斯的书单就让西列斯有些头疼了。他研究现代安缇纳姆相关的文学,与西列斯的专业范围可以说是相差甚远——也不知道学院为什么会将这个学徒分给他。 西列斯想了片刻,最终斟酌着在草稿纸上列下一连串的书籍名称。 《沉默纪人神论》《“人”的时代》《神明陨落对于人类文明发展道路的影响考证》《“渎神文学”的来龙去脉》《新神的出现》…… 在这些书籍中,除却《新神的出现》是直接与安缇纳姆相关的,其他的书籍大多数都是探讨“人”与“神”这两个概念,对于沉默纪文学的影响。 朱尔斯恰巧要研究安缇纳姆相关文学中“人”的部分,那正好。世俗文本本来就是从沉默纪开始出现并且垄断市场,这是绕不过去的部分。 西列斯从这些书籍中,参考自己曾经的笔记与思考,挑选了一部分章节让朱尔斯去阅读。 这是这个学期的第一份书单,所以西列斯没有给出一些特别深奥的内容和学术作业。他注视着这两张书单,然后抽出一张草稿纸,在上面罗列第二份书单的雏形。 他边想边写,无数的书籍名称和论文题目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反复思考与斟酌了许久,最后也暂定下来一部分的书籍。 至于确切的书单,那就得等到这两名学徒真的完成了第一份书单的阅读任务再说。 这个过程中,西列斯也在感叹自己记忆中知识的庞大与复杂。他想到布莱特教授对于他——原来的那个西列斯·诺埃尔,应该说——的评价。 原身的确是一名非常非常优秀和出色的学生,也难怪能够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成为拉米法大学的正式教授。 ……但是,西列斯忍不住想,为什么会有他这样一抹异界的灵魂鸠占鹊巢呢? 从原身的记忆来看,他就是普普通通地过着正常的一天,并且紧张地等待着教授职位的面试。但是不知道怎么的,那一天晚上,贺嘉音就成为了西列斯·诺埃尔。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是说……穿越的事情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西列斯多少有些无法理解。 在他到来之前,原身也从未与启示者有关的事情扯上关系。即便他即将成为文学史教授,但是那个时候的他还没通过面试呢,也不可能和卡贝尔教授的事情有关。 想着,西列斯就摇了摇头。他将这个问题记录下来,但是也无法得到一个答案。 他将两份书单整整齐齐地和两封信叠放到一起,最后打开了格伦菲尔给他的那个背包。 西列斯想过许多次,背包里会有什么东西。他拿着背包的时候,感到这个包里没有什么太过于沉重的物品,但是当他打开的时候,还是不免感到了些许的惊讶。 他看到了几瓶魔药,一个模样奇特的物品——大概是时轨,以及一本笔记本。 他将包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然后仔细地观察了一下。 魔药一共有10瓶,都是标准容量的魔药玻璃瓶。瓶身上贴着标签,写出了这些魔药的纯净度,分别是1%、5%、10%、20%和50%的纯净度。 其中1%和5%的各三瓶,10%的两瓶,20%和50%的各一瓶。 高于10%纯净度的魔药就已经十分珍贵了,但这儿居然还有一瓶50%纯净度的魔药。 卡罗尔没有明确说这样一瓶魔药需要花多少钱,但是大概类比推算一下,这一瓶魔药估计就抵得上西列斯一年的薪水收入了。 西列斯不由得感叹格伦菲尔的大方。 他暗自在心中感谢了格伦老师,然后将纯净度较高的魔药都收了起来,只留下1%和5%这两个纯净度的魔药瓶子。 按照此前卡罗尔的讲解,1%纯净度、1标准魔药瓶容量的魔药,就可以提供10个小时的仪式时间,以及最基础的时间的力量。 再往上,5%纯净度、1标准容量的魔药,就可以提供50个小时的仪式时间,以及更为强大一些的时间的力量。 关于时间的力量,卡罗尔还没有明确讲解过,不过西列斯大概能从他透露出来的蛛丝马迹中得知,纯净度越高的魔药,能够复现出来的仪式力量当然也就越强。 这是相互的。力量越强的仪式就需要越高纯净度的魔药,而越高纯净度的魔药通常也会用在力量更强的仪式上;如果用在普通的仪式上,反而显得有些浪费。 西列斯之前已经学习过的两个仪式,【流动的风】和【无形的盾】,都是较为简单,不需要过多时间力量推动的仪式,当然,复现出来的力量也不是很强大。 但是,他们最终会学习到更为强大的仪式,也会需要服用纯净度更高的魔药。 之前卡罗尔给他们服用的魔药,都是1%的魔药。他将1标准魔药瓶容量的魔药分成了六份,仪式时间的长度也随之一分为六,每个人大致分到了一个多小时的仪式时间。 纯净度直接影响魔药中的时间力量浓度——也就是复现出来的仪式的力量,而容量则直接影响到仪式时间的长度。 绝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不会一口气喝下一整个标准容量的魔药,那有些浪费。 现在西列斯也没有急着服用魔药,虽然他怀念仪式时间那种神奇的感觉。 他看了一眼怀表,发现现在的时间是晚上九点整。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又去了趟盥洗室,让自己略微混乱的大脑清醒一下,随后坐回书桌前,认真而专注地打开了那本笔记本。 笔记本的纸张已经略微泛黄发皱,墨水有些褪色,带着一种陈旧的脆弱感。 这大概是格伦菲尔自己当年的笔记本,内容比较基础,但也比卡罗尔讲解的入门知识更为复杂和详尽一些。 西列斯从中收益颇多。 比如,刚才他想到的时间的力量的问题,他就从这本笔记本中得到了一些验证。 启示者们从过去借用的力量,实际上在很大程度上被借用力量的人的实力所牵制。比如【无形的盾】,他们能够借用的力量最多不超过那位骑士团骑士的能力。 而一般的教会骑士,也不过是强大一些的普通人。因此,他们只需要使用最为基础的魔药、时轨和仪式,就可以借用他们的力量。 在这个基础之上,如果要借用过去的超凡能力者的力量,他们就不可能仅仅只是依靠1%的魔药了。那根本无法复现彼时强者的力量。 ……是的,过去的超凡能力者。 在格伦菲尔的这本笔记本中,西列斯终于验证了自己曾经的一个想法。 既然启示者的力量很有可能源自于安缇纳姆,那么过去那些神明尚未陨落的时候,祂们就没有将自己的力量借用给信徒吗?当时就没有超凡力量体系吗? 启示者如果需要从过去的时光中借用力量,那么仅仅就只是借用普通人的力量吗?那又能有多强大? 而之前格伦菲尔就已经说过了,借用神的力量的仪式的后果,不是那么美妙。可是从普通人到神明,这中间的过渡阶层到哪儿去了? 那些早已经泯灭在历史的尘埃之中的超凡力量,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是天方夜谭。 可是在启示者这里,他们却真的可以将那些力量的复现出来。 “每一位旧神,都意味着一条力量的途径。”格伦菲尔在笔记本上写道,“我们把这些人称为‘庇佑者’,但意义恰巧相反,他们是受到彼时神明庇佑的人。 “正如启示者一样,我们是受到启示的人,而非给予他人启示。” 庇佑者与启示者。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这个世界的迷雾在他面前又消散了一部分。 旧神的陨落也同样带走了这一批受到神明庇佑的超凡力量者。 西列斯不由得恍神了片刻,然后他继续低头看去。 “庇佑者们踏上神明们为他们设定好的路途。而启示者在许多年之后,也同样跟随着他们的脚步,如同小偷一样,窃取着他们的力量。” 西列斯仔细地思索着这一句话。 “如同小偷一样”。 这几个字眼儿给了他突如其来的灵感。他想,这就是,旧神追随者们如此敌视安缇纳姆与启示者的原因? 不仅仅是因为那些捕风捉影的,关于安缇纳姆“渎神”的说法,更关键的是,旧神们已经陨落——陨落就陨落吧,但是启示者们却在“窃取”庇佑者的力量。 好听点说,那叫复现;难听点说,那叫撬墙角。 这听起来就不像是一种合理的力量体系了,更像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启示者这种力量使用方式……西列斯琢磨了许久,还是无法给出一个合适的评价。 最后,他也就抛开了这些想法,继续研读格伦菲尔给他的这本笔记本。 他大体介绍了几种旧神庇佑者的力量体系。 比如苦行与静默之神,布朗卡尼。不久前西列斯在看到那个学生社团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位神明。他所庇佑的力量体系,就是通过苦行、自省、孤独的磨练,进而获得心灵的力量。 苦行修士与“心灵的力量”。这是笔记本上的原话,但是西列斯没太明白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力量。 作为与布朗卡尼的对比,格伦菲尔又提到了一位完全是布朗卡尼对立面的神明,贪食与暴欲之神,被称为“晚宴的主厨”的贴米亚法。 贴米亚法的庇佑者们,自称为“溺欲食客”。一个拗口的名字,但也非常明确地概括了他们的特点。 他们的修行方式就与苦行修士的截然不同。他们大多放纵、浪荡、贪婪而骄纵,吃喝玩乐样样在行,并且格外极端。他们这种毫不内敛的气场与苦行者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他们的最终能够获得的力量,同样是“心灵的力量”。 格伦菲尔没有在笔记本中仔细说明这两种心灵的力量有什么区别,但是西列斯基于这两位神明的描述,就已经对这种心灵的力量有所猜测了。 苦行修士的力量很有可能没有那么强大的攻击性,是个辅助;而溺欲食客的力量很有可能是通过不同的欲望来勾动人心的弱点,进而击败敌人。 西列斯一边若有所思地想着,一边翻过了最后一页纸,看了过去。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是一个仪式的相关描述。 【沉静的心】。 从【流动的风】【无形的盾】到【沉静的心】,这些仪式的命名风格似乎千篇一律,带着一种十分死板的气质。 不过西列斯现在不太关心给这些仪式命名的人的想法。 当他第一眼看到这个仪式的名字,他的心脏就忍不住怦怦跳动了起来。 ……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这个仪式的作用…… 西列斯带着点迫不及待的意思,仔细阅读着关于这个仪式的讲解。 “启示者借用庇佑者的力量,而那归根到底仍旧来自于旧神们的力量。因此,长期复现某一特定途径力量的启示者,就有可能会无可救药地成为旧神的追随者。 “因此,每一位启示者在入门之后,都会学习某一个用以稳定心智、牢固本心的仪式。” 看到这里,西列斯心中顿时安定了下来。 果然,这个仪式就对应了跑团人物角色中的“意志”属性! 正如他高达90……现在是91的意志属性,让他在完全不了解失控时轨危险性的前提之下,他仍旧成功躲过了那一次的巨大危险。 他是依靠自身的品质,但是启示者必定可以使用神奇的仪式,为自己的灵魂增设一重保障。 在这一刻,他也明白为什么卡罗尔说失控的时轨没有那么常见。因为,这必定与旧神追随者有关——倒不如说,时轨之所以会失控,就是因为那与曾经的庇佑者有关。 西列斯继续往下看。 “顺带一提,小卡罗尔只是你们的领路人,在入门课程结束之后就不会继续手把手教授这些事情。”这行字似乎是在不久之前才刚刚添加上去的。 西列斯对格伦菲尔这位嘴硬心软的老师感到了更多的谢意。 “所以,寻找一个可靠的静心仪式,就是你们这些新晋的启示者第一件需要去做的事情。当然,你不需要。我已经为你准备了一个合适的仪式。也可以说是最为合适的。” 西列斯难以避免地微笑了一下。 他想,既然格伦菲尔这么说了,那么他或许也可以提醒一下他的同学们。不过,他并不知道自己使用的这个仪式,能否让其他人使用。 他不禁看了看那个模样奇特的物品。 那个东西,准确来说,应该是一枚胸针。胸针的造型整体分为两个部分,一条银白色的细链勾连了两端不同的物品。 一端是一株奇特的植物,另一端是一个像圆盘一样,上面画满了弯弯曲曲线条的金属制品。 西列斯在格伦菲尔的笔记本上找到了与这个时轨、这个仪式有关的描述。 “【沉静的心】来自于一位阴影纪早期的苦行修士。传闻中他是一位非常虔诚的信徒,因此在成年之后,他踏上了追寻布朗卡尼的脚步,花费毕生的精力与时间绕世界环行。 “他生命耗尽的时刻,也是他最接近他的信仰,苦行与静默之神布朗卡尼的时刻。 “他死在了一株名为欧白芷的植物的旁边,手中握着一张记录着环游世界路线的地图。这两样物品最后就形成了构建这个时轨的基础,最终形成了这枚胸针。 “顺带一提,这种时轨构建方式名为‘生物留影’,对你来说还太高深了,大概了解一下就好。(这句话的墨水颜色很新,显然是后续补充的内容。) “使用这个仪式的办法是,每日随身携带/最好佩戴这枚胸针,并且在清晨的时候用右手手掌盖住这枚胸针,在窗边凝视远方,站立一分钟。这是在仿照过去的苦行修士向布朗卡尼祷告的方式。 “在这个过程中,启示者会感到自己的头脑正在逐渐变得清醒与理智——并非仪式时间的那种清醒,更近似于坚定本心、照见前路的冷静。 “每一次仪式可以维持大约十个小时的【沉静的心】的状态(前提是处于仪式时间之中),可以在最大程度上避免受到旧神以及旧神追随者的影响。 “这个仪式对待失控的时轨同样有效,可以规避精神失活的风险。 “这个仪式的最大问题在于,很有可能导致启示者在不知不觉中对布朗卡尼产生尊敬与崇拜的想法。不过这无伤大雅,因为这位旧神在各种文献档案中的风评极佳,是基本无害的神明。 “建议:每天佩戴;不必每日清晨模仿祷告,在需要的时候可以这么做。不建议连续使用。” 西列斯阅读完这些文字,将视线放在了这个胸针上。 正如他想的那样,苦行修士这条途径的力量,是一种对内的、辅助性质的力量,可以最大程度地保护人类的意志与灵魂。 格伦菲尔将这个仪式送到他这里,自然是因为这个仪式足够无害又足够有效。西列斯也立马就对这个仪式产生了兴趣。 不过时间已经入夜,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使用仪式的时间点。他打算在明天起床之后进行一次尝试。 【沉静的心】想要生效,就必须处于仪式时间之中。西列斯既然打算实验这个仪式,那就想要做到最好,因此他最终选择了5%标准容量的魔药。 1%纯净度的魔药通常只能应付普通的仪式,但是【沉静的心】显然与旧神、与庇佑者有关。5%纯净度的魔药蕴藏着更加强大的时间力量,是更好的选择。 格伦菲尔在包里附赠了一个小小的量杯。 5%标准容量的魔药,理论上可以提供50个小时的仪式时间。因此西列斯打算服用五分之一标准容量,恰好也是一个完整的【沉静的心】的持续时间。 他在心中默默做好了规划,最后慢慢吐出一口气,将自己的思维从纷繁复杂的启示者世界拉扯回来。 【知识+3。】 骰子恰好在这个时候提醒他。 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他花费了两个小时的时间,逐字逐句地阅读格伦菲尔给他提供的这本笔记本,收获良多。他的知识属性直接加了三点,突破了50点,来到51点。 其中最关键的,或许就是庇佑者相关的内容了。 在卡罗尔的入门课程中,他含含糊糊地提及了些许,但是没有格伦菲尔的笔记本如此直白——令人惊恐与震撼。 显然,在卡罗尔的规划中,失控的时轨、旧神、庇佑者这些部分并不是不会提及,而是不会这么早提及。 不过西列斯是研究学者,他本身对于旧神、沉默纪相关的事情就较为了解,再加上他竟然这么不幸地遭遇了危险的失控时轨,因此格伦菲尔就将这个背包提前给了他。 ……是的,应该是提前。西列斯想。 卡罗尔之前就说过,在他们完成入门课程之后,他们才可以在非历史学会的场合使用魔药,但是现在,格伦菲尔却已经将不同纯净度的魔药送到了他的身边。 入门课程都是格伦菲尔编撰的,他当然也知道历史学会的规矩。但是他仍旧这么做了。 一方面格伦菲尔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另外一方面,他恐怕也十分担心西列斯又会冷不丁遇到什么危险的事情。 西列斯不禁有些感动,他郑重其事地将格伦菲尔给他的东西收好,特别是那几瓶珍贵的魔药和笔记本,然后将明天需要带的东西提前整理好。 西列斯现在就像是一个找到挚爱玩具的孩子,只想疯狂地沉浸在启示者知识海洋之中。 但是…… 明天他要去见那两位学徒,此外,下午还有一节漫长的公选课等待着他。 西列斯·成年人·诺埃尔缓慢地叹了一口气,在书桌前坐了片刻,然后就起身去盥洗室洗漱,早早地陷入沉眠之中。 第二日,他在清晨醒来。时间才刚刚六点半,比他平常的起床时间早了半个小时。 有轻微的疲惫在他的身体中蔓延着,但是西列斯感觉还好。他默然去洗漱,然后去到了书房,一脸专注地望着那瓶魔药。 他谨慎地倒出了五分之一,然后一饮而尽。 清澈微蓝的液体滑入了他的喉咙。几乎立刻,早起的疲惫就从他的身体里消失殆尽。西列斯忍不住想,虽然魔药的主要用途是为了仪式时间,但是却有着能量饮料相似的作用。 要不是穷,他真想把这东西当成提神饮料。 西列斯在心中玩笑一般地想着。 他垂眸望了望自己的手,发现有微蓝色的光芒泛起。这并不影响视线,但总是让人有些在意。 他之前服用的魔药都是1%纯净度的,而这一次换成了5%,果然让他身上的蓝色光辉变得浓郁了一些,从颜色来看,就像是夏日苍蓝的天空,也和他之前见过的,卡罗尔身上的蓝色光辉差不多。 西列斯敏锐地想到,所以,像卡罗尔那样的启示者,他们日常服用的魔药也不过是5%纯净度的吗?更高的纯净度,甚至于50%纯净度的魔药,会在什么样的场合服用呢? 西列斯将这个问题记录了下来。 随后他拿起那枚胸针,将其佩戴在自己西装的左侧。一端在折叠的领口,一端则遮住了胸袋——这儿最早是放手帕的地方,不过西列斯并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 他去盥洗室望了望这副打扮,感到还算正常,胸针并不显得违和。不过这样一来,他整个人的打扮就更为正式与严肃了。 西列斯没有管这些不重要的问题,他仔细体会了一下,在佩戴上胸针之后的变化。 这个时候,骰子轻轻转动了一下,并且传来了一声提示。 【意志+1(临时)。】 西列斯顿时愣了一下。 ……临时?意思是,这一点意志完全是由这枚胸针带来的吗?即便如此,那可是一点意志啊! 在意志判定中,这几乎可以算是救命的一点了。 西列斯感到情绪不自觉地翻涌与欢腾。他朝着镜中的自己,由衷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随后,他去窗边,用右手盖住胸针,凝望着远方,静默地站立了一分钟。在这个过程中,他保持着一种类似于冥想的状态,整个人都放空了。 一分钟之后,骰子再次转动了一下,传来一声提示。 【意志+1(临时)。】 西列斯被这一声提示惊得回神,然后注意到提示的内容,不禁哑然。 【沉静的心】最多可以持续十个小时,因此,他可以在93点意志这个近乎不可思议的数值上,维持十个小时。 西列斯想了片刻,感到一阵难以置信。他下意识伸手抚摸左胸口佩戴着的胸针。启示者的力量在这一刻震撼到了他。 片刻之后,他收拾好东西,离开三楼卧室。 在一楼门厅,他遇到了正在打哈欠的洛伦佐。洛伦佐朝他挥了挥手:“嘿,大忙人,你又有一封信。” 第30章 异国留学生 信? 西列斯一时间略微惊讶, 不明白又有谁给他写信。他加快了脚步,从洛伦佐手中接过那封信。他瞧见信封上的来信地址是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一时间产生了一个猜测。 洛伦佐则困扰地望了望, 尤其是那枚胸针:“你怎么……打扮得这么……” 他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 西列斯没怎么注意他的神情,他举了举手中的信封, 说:“等我一会儿, 我把信放到楼上。” 洛伦佐耸耸肩:“你去吧。” 西列斯便又一次上楼。他拆开了那封信, 不出所料就是他提供叛教者行踪的报酬。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信中公式化的用词,然后将注意力放到了报酬的数额上。 十张百币钞。 西列斯飞快地换算了一下——二十个月的工资。 西列斯:“……” 往日教会果真财大气粗。 西列斯在心中真诚地感谢了一下安缇纳姆,然后将这笔钱收进了抽屉底层。他总算是感到自己的钱包没有那么干瘪了,一时间整个人都有了底气。 这直接导致他在请洛伦佐吃早饭的时候, 撺掇洛伦佐多吃点。 洛伦佐狐疑地瞧着他,说:“我感觉你的心情不错。” “的确如此。”西列斯没有笑, 但是他目光从容、姿势优雅,整个人看起来就有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我解决了一个非常大的难题。” “什么?” 西列斯随口给了一个解释:“今年的学术论文的选题。” “哦,忘了你还是一位正式教授。作为助教, 我可没什么严格的学术要求。”洛伦佐随口伤害了一下自己的室友, 然后问, “你打算写什么?”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给出了一个答案:“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 “哦!”洛伦佐有些惊讶, “很有意思!我挺喜欢那群流浪诗人的。” 西列斯问:“你了解他们?” “有些了解。你知道这些年史学界开始对历史上的那些普通人的生活感兴趣了, 钻研的东西都十分深入和细致,所以以往的一些文物古籍也被重新整理研究了一下。” 西列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清楚这一点。 “所以, 我们就找到一份与流浪诗人有关的档案。” 西列斯眼神一亮, 不禁说:“可以借阅一下吗?” “当然, 就在图书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份档案应该叫……”洛伦佐回忆了一下,“《堪萨斯城人口阶层调查报告》。” 西列斯听着这个意料之外的标题,问:“这是萨丁帝国官方的报告?” “似乎是。不过当时的堪萨斯城并不在康斯特公国境内。也可能是民间调查机构吧。”洛伦佐说,“里面提及了一些堪萨斯城的流浪人群,包括流浪诗人、马戏团、商人之类的。”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向洛伦佐道谢。 “不用谢。”洛伦佐笑着说。 吃过早饭之后他们就分开了,洛伦佐得去邓洛普教授的课堂那儿。而西列斯先去校外的马车行寄出信件,随后就回到了四楼的办公室。 距离约定的十点还有挺长一段时间,西列斯将西装外套的扣子解开——考虑到【沉静的心】这个仪式,他就没有脱下外套。幸亏室内不算炎热。 他坐在那儿,却无暇顾及温度变化,只是回忆起自己刚刚那一段路上注意到的一个小细节。 在仪式时间中,他可以通过启示者独有的蓝色光辉,发现他们的存在。其他启示者的仪式时间似乎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只有西列斯会如此。 而他刚刚就在主城堡准备上课的学生中,无意中瞥见了一个拥有蓝色光辉的身影。 ……一名启示者?还是学生? 西列斯有些好奇,不过他也没有刻意去寻找对方,只是感到这个世界中的启示者,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隐秘和稀少。 他在办公室里坐了片刻,感到仪式时间加上【沉静的心】的双重影响,让他整个头脑都显得非常清晰。 他干脆将教案拿出来,继续备课。 开学前的一个星期,西列斯没能把所有的课程全部安排得当,只是优先将前几节课的教案写出来了。开学之后他又忙得厉害,完全没时间坐下来好好整理一下教案。 现在他趁这个机会写教案,进展居然十分顺利,并且还重新整理了一下今明两节课的课堂内容。 他花费了一个多小时的功夫,将教案往后推进了一大截。 上午十点,朱尔斯与多萝西娅一同走进办公室。 “上午好,教授。”多萝西娅首先打招呼。 “上午好,教授。”朱尔斯紧跟着她的话。 西列斯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微微一怔,然后低沉地说:“上午好。稍微等我一会儿。你们的书单和助教申请表已经放在茶几上了,可以先看一看。” 两个人应了,随后坐到沙发上埋头填写资料。 西列斯写完一节课的教案,回头看见两个人有些别扭地俯身在茶几上写字,便若有所思,问:“这样写字是不是不太舒服?” 两名学徒都抬起头,朱尔斯还在支支吾吾的时候,多萝西娅已经说:“是的,教授。不过也还好,需要写字的时候并不多。” 西列斯不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把椅子推到茶几附近,让他们先把助教申请表填好。随后,他指了指书单:“这就是你们未来一段时间的作业。 “一个学期里面,你们会得到三份这样的书单;我不要求你们在多短的时间里看完,你们可以自由把握时间。 “但是,我要求你们必须得在每一个周四的时候,反馈给我一部分书单阅读之后的想法。我会实时跟进你们的进度。 “另外,在第二份书单放在你们面前的时候,我希望你们就已经想好了这个学期的论文课题。” 两名学徒都认真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便说:“好了,接下来你们可以看看这份书单。有什么问题可以在这个时候提出来。” 多萝西娅首先看完了书单,便问:“教授,这些书我们都可以在图书馆里找到吗?” 这上面有许多她没看过的书籍与论文! “是的。”西列斯说,“论文的查找可能要麻烦一些,你们可以向图书馆的管理员索要期刊的目录。” “我明白了。”多萝西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突然想,面前这位教授——曾经的学长,的确十分优秀和出彩。图书馆里纷繁复杂的书,他究竟看过多少?记得多少? 多萝西娅感到自己自信心受到了些许的打击,随后是更多的斗志。 而朱尔斯的语气则有些小心翼翼:“教授,这上面……都是,沉默纪相关的书籍吗?” 西列斯沉吟片刻,然后点了点头,说:“是的。朱尔斯,我希望你明白一点,尽管安缇纳姆相关的文学仅仅在雾中纪才出现,但是——文学这件事情本身,是源远流长的。 “而任何文学中‘人’的部分,都不可能绕开沉默纪文学。” “我明白,教授。”朱尔斯连连点头,他鼓起勇气说,“我的意思是,您希望我在论文中多大程度地涉及到沉默纪文学呢?” 西列斯稍微有些意外地听见这个问题,他回答说:“这还是得看你的论文题目。安缇纳姆相关文学中‘人’的部分……我认为,这只是选题,而非论文的题目。” 朱尔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连忙说:“我懂了,教授。我会更加细化这个选题的。”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他在这个话题上稍微多说了两句:“朱尔斯,你想要研究‘人’的部分,并不代表着简单将那些涉及到人类的部分罗列出来就足够了。 “你需要去探讨,为什么安缇纳姆相关的文学中会出现这些文字,他们根植于哪些思想、哪些理念之中,过去为什么没有出现这些描述和想法…… “无论怎么说,文学是一门与社会、经济、文学、政治都分不开关系的东西。 “神诞纪、信仰纪、帝国纪是什么样,阴影纪和沉默纪是什么样,现在我们所处的雾中纪又是什么样……不同的时代会孕育不同的文学作品。” 朱尔斯和多萝西娅都专心致志地听着。 他们可能曾经从种种渠道隐约明白这一点,但是现在,他们却从西列斯的话语中直接得出了这个答案。 这当然就是导师的作用。 多萝西娅忍不住问:“教授,按照您的说法,从‘神’的文学到‘人’的文学,这是注定的事情吗?” 西列斯在这个问题上沉吟了片刻:“我不能说……注定这种话。首先,沉默纪中神明的陨落,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这一点你们应该也很清楚。” 两人都点了点头。 西列斯又说:“不过,我仍旧可以说,‘人’的文学的出现与增长,是注定的。” “为什么?”多萝西娅困扰地说。 西列斯望着这个年轻的女孩。他想到这个学生的论文选题——赞美诗。他不禁想,这果然是一个对于神与信徒的关系十分感兴趣的学生。 西列斯在心中微微一叹。 以他在地球的眼界,他可以从许许多多的角度来探讨这个问题,但是那就太超过他现在这个身份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文学史教授。 于是西列斯就从自己的专业领域中给出了一个解答:“不要忘了,有一些资料能够表明,早在帝国纪,就存在着睡前故事之类的虚构文本。 “此外,外出的旅人们围坐在篝火旁,各自讲述着或真或假的故事,他们的讲述中会出现编造、虚构的成分。这也是在许许多多的作品中出现的一个意象,并且这种虚构性,是公认的。” 多萝西娅微微一怔,突然感到了些许的不知所措。 “文学在一开始诞生的时候,就有着这样的功能与作用。那些文字所指向的东西,并不实际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西列斯制止了多萝西娅的反驳。 他说:“我的意思是——举一个例子来说,比如你在描述手边的某个物品。”他随手拿过了桌上的一支铅笔,“比如这支铅笔。” 多萝西娅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而朱尔斯专注地望着那支铅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西列斯说:“你用了种种办法来描述这支铅笔,外形、细节、写感。总之,你尽可能让这支铅笔贴合它的实际。” 两名学徒听得十分认真。 “但是,对于你的读者来说,他们真的能够知道,你所描绘的,就是这支铅笔吗?” 多萝西娅微微一怔。 而朱尔斯则脱口而出:“他们又看不见这支笔!” “是的。”西列斯赞赏地说,“读者们不可能来到你的身边,真的望见这支笔。而这支铅笔,在之后的使用过程中,也会逐渐磨损,不再是你当时描绘时候的样子。” 多萝西娅怔怔地说:“所以,我们永远不可能——” “我们所描绘的,只是出现在那个文本空间中的,那支铅笔。”西列斯说,“这就是文学。任何的文学都是拥有虚构性质的。即便是传记、新闻,那也存在着某种虚构性,只是你们认为它们描述了真实。” 不知道为什么,多萝西娅因为西列斯的这句话而颤抖了一下。 她向来自信张扬、神采奕奕的面孔,也因为西列斯的这一连串话语而变得有些苍白。 她咬着牙,突然问:“那么,文学中‘神’的部分呢?” 西列斯微微一笑,回答了这个问题:“描述‘神’的文本,又与神何干?” 多萝西娅因为西列斯这残酷的话语而颤抖了起来。 西列斯的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他说:“你以前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是吗?” 多萝西娅沉默了片刻,表情变得缓和了一些。她看了看朱尔斯,对方似乎不太明白多萝西娅的反应为什么这么严重。 多萝西娅就点了点头,说:“是的。我从未考虑过……人对神的赞美,都本质上居然与神无关。”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 多萝西娅陷入了沉默之中,过了片刻,她突然说:“教授,我可以从这个角度理解您的意思吗?” 西列斯望向了她,朱尔斯也是如此。 多萝西娅咬了咬嘴唇,看起来有些不安,但是她最终还是说:“人类,用文学,挑战了神的话语权!” 办公室陷入了长久的沉寂之中。 最后,西列斯突然笑了起来。他说:“多萝西娅,我很欣慰你能够想到这个角度。你是一个出色的学生。” 多萝西娅得到了称赞,但是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胆怯情绪在心中蔓延着,就好像刚才那句话一说出口,就让她心中的某些东西枯萎了一样。 隔了片刻,她缓缓说:“那是因为您的引导,教授。”她真心实意地说,“仅凭我自己,我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到这一点的。我总是认为,文学就是文学。” 西列斯说:“你可以保持自己的观点,多萝西娅。每个人的道路都是不同的。” 多萝西娅摇了摇头,她简单地说:“您说服了我,教授。” 于是西列斯也没有再说什么。 朱尔斯左右看看,不明白他们究竟在讲什么高深的话题。 西列斯深深地望了多萝西娅——望了她身上的蓝色光辉一眼——然后看向了朱尔斯:“朱尔斯,你明白我刚才用铅笔举例的意思吗?” 朱尔斯沉思了很久,最后才试探性地说:“因为,文学在诞生的时候,本质上就是人类释放自己的……”他在选用这个词语的时候卡了很久,最后他说,“意志?所以人的文学是注定占据上风的。” 西列斯几乎下意识想到了跑团的意志属性——而他也的确依靠这个属性抵抗了失控的时轨。 于是他微笑起来:“是的,朱尔斯。这同样也是你在撰写论文的时候,需要去注意和思考的一个问题。 “安缇纳姆相关文学中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人’的要素? “这恐怕是让你想要去研究这个现象的,最根源的困惑,并且你以为,这个问题的根源在安缇纳姆以及雾中纪。 “但是人类在文学中蕴藏自己的意志,是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的,并不是从安缇纳姆、从雾中纪开始的。 “文学,不管是很久很久以前铭刻在石壁上的符号与图案,还是现当代那些书店里精致纸张,在本质上,那都是一个一个人类在思考、在书写、在记录。 “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神明,也是他们记录与描绘的对象。”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之前那句“与神何干”更加振聋发聩,但是在这一节课结束之后,多萝西娅反而对西列斯这句温和的,“神明也曾经是人类记录的对象”印象更为深刻。 她带着一种出神的、思索的情绪,与朱尔斯一同告别西列斯,离开了西列斯的办公室。 时间将近十二点。 西列斯稍微提早了一些时间下课,让两名学徒早一些去吃饭。随后,他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尽管在课堂上侃侃而谈,但是那几乎可以说是……某种应激反应。并且他认为自己在课堂上的反应和语气也的确有些过度了。 他其实没打算在这个时候就和自己的学徒进行如此深入的,关于文学的本质、关于人与神的关系的探讨。他认为那应该是更加遥远的事情。 然而,多萝西娅身上那浓重的蓝色光辉,却让事情陡然转向一个令他自己都猝不及防的方向。 ……多萝西娅居然是一名启示者! 并且,她身上的蓝色光辉看起来比西列斯现在的都要浓郁一些。那起码是10%纯净度的魔药。 这名看起来骄傲、自信的年轻学徒,实力似乎十分强大啊。 作为刚刚入门的启示者,诺埃尔教授不由得为自己捏一把汗。好在多萝西娅没发现西列斯同样也是启示者。 基于多萝西娅是启示者,以及她之前那种令人狐疑的,对于人与神关系的执迷与好奇,西列斯产生了许许多多的想法。 但是最终,他选择在课堂上略微严肃地探讨了这个话题。 他并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他只是想到——旧神,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是的,这就是他的想法,也同样是他在刚刚一段时间里的种种想法的根源。 旧神之所以被称为旧神,就是因为,那是已经陨落的神明。祂们的陨落被确凿无疑地记载在历史之中,不可辨驳。 即便仍旧有着旧神追随者正在尝试复活神明,但是……西列斯想,那必然是徒劳无功的。 他带有这种自信。 ……好吧,是因为原本那个跑团剧本上的结局就是这样。 他玩的这个跑团剧本,叛教者的最终目的就是复活邪神。然而无论是他成功举行了仪式,又或者他未能成功,结局都是一样的——神明从未有复苏的可能。 尽管跑团的剧本和真实世界相差甚远,但是西列斯也始终保持着这个理念,未曾动摇。 他坐在那儿,发了会儿呆,然后站起来,扫空心思,带着两份助教申请表,去了四楼另外一边的一间办公室,其中坐着艾特利教授。 “艾特利教授,中午好。”西列斯礼貌地与这位老教授打招呼,“我来送两份助教申请表。” 艾特利教授一脸严肃:“你的助教?” 西列斯点了点头,补充说:“也是我的学徒。” 艾特利教授就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他想了想,又说,“下周三的时候,你的俱乐部申请表会送到你的办公室,你有一周的时间挑选俱乐部成员,记得早一些将名单交到我这里。” 西列斯怔了怔,这才想起来还有俱乐部这回事。他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一些。 “感谢您的提醒。”他说,“我会的。” 艾利特教授再一次点头。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最后说:“对了教授,我可以在办公室里申请加两把椅子吗?只是沙发和茶几,我的学徒们如果需要伏案写字的话,就不太方便了。” “没问题。之后会有人送到你的办公室。”艾特利教授爽快地答应,他瞧了瞧日历,“明天上午九点左右怎么样?我记得你十点钟有课。” “当然可以。”西列斯回答,“谢谢您。” 艾特利教授勉强自己挤出了一个干巴巴的笑容,然后继续埋头于工作之中。西列斯也就与其告别。 他回办公室拿了钱包,然后去食堂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随后再一次回到办公室,拿上教案,西列斯准点抵达了三楼的公选课教室。 仍旧是他周二那节公选课的教室,学生们的面孔也有些眼熟,当然,也有不少变化。西列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一如既往地在上课之前就已经收获了完全沉默的课堂。 现在西列斯差不多已经习惯了这种氛围——因此对这门课程更为严肃,近乎肃杀的氛围毫无察觉。他当然也不知道,自己在之前一节公选课上布置五千字论文的事情,已经全校皆知了。 而现在坐在这儿的学生们,都抱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态——诺埃尔教授一定会在这节公选课上也布置五千字的论文吧!一定会的! 有些心态不怎么好的学生,在意识到这个悲惨事实的时候,差一点放声大哭。 对于这个年代的大学学生来说,他们上大学,要么是为了体验生活,要么是为了改善现状。所以,他们要么轻松无压力,要么整日忙忙碌碌。 但是无论如何,他们都得好好完成作业,不然被挂科或者被留级的话,不仅丢脸也消耗时间。 因此,不管对于哪一类学生而言,他们现在的心情都十分凝重。 西列斯恍若不觉,只是按部就班地点名。在点名的时候,他还遭遇了一件有些尴尬的事情。 在名册上,有一个非常陌生的、完全无法用康斯特公国的语言读出来的名字。他在这个陌生的词汇上停顿了三秒钟,直到这个名字的主人主动站起来,才缓解了这个尴尬。 那是一名五官明显异于康斯特公国居民长相的年轻女生,她长长的黑发编成了精致的鞭子。 她用磕磕巴巴的康斯特公国语言向西列斯解释说:“抱、抱歉,教授……我,来自,其他国家。我的名字,是,凯洛格。” 凯洛格当然是她的名字在康斯特语言中的译名,听起来更像是音译。西列斯琢磨着。 他冲着这名异国女生点了点头,说:“好的,我明白了,凯洛格。” 凯洛格看起来像是十分高兴的样子,甚至傻笑了两声,这才坐了下来。 西列斯继续点名,心中却在想,拉米法大学居然还有来自异国的学生?如果可以的话,他是否有机会向这名学生打听一下无烬之地之外的事情? 不过,他恐怕得先担心一下,这名学生的学业问题。 点名完成之后,西列斯满意地发现这一次没有人逃课。相比较周二的学生,周四的学生们似乎都学乖了。 当然,西列斯也在名单上发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比如,赫尔曼·格罗夫。 西列斯点到这个名字的时候顺势抬眸看了一眼,注意到赫尔曼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复杂……西列斯不由得产生了些许的困惑。 这个年轻的考古专业学生,为什么神情这么古怪? 西列斯没有多想,很快就提到了这节课的成绩安排。同样是百分之三十的出勤和百分之七十的课堂论文。 “这节课的课堂论文,因为我本身就是沉默纪文学专业的,所以要求会稍微苛刻一些。”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五千字的论文,外加不少于十条的参考文献。” 学生们的表情都僵住了。 “当然,”西列斯补充说,“我会给你们提供一份书单。” 学生们的表情像是他在欺负他们一样。西列斯暗自想。 他维持着自己表情的平静,继续说:“接下来我们进入课堂的主题。”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这节课的标题:《沉默纪文学鉴赏》。 “文学鉴赏,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课题。”西列斯这样说,“我们可以说,任何一个读者对于一本书籍的体验和感受,以及相对应的评价,都是截然不同的。” 学生们都勉强自己专注起来,认真听着西列斯的话。 在这个年代,能够上大学的学生们,基本上都是通过了最基本的中学教育,能够读书写字、拥有阅读经验、拥有一定品鉴水平的年轻人。 他们足够年轻,所以足够大胆地接收一些新鲜知识。 “首先我想询问一下各位,”西列斯问出了一个问题,“你们都是怎么阅读的?” 学生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西列斯低头,从名单上随意点出了一个学生的名字,让他回答这个问题——他可不敢再叫赫尔曼了。这莫名其妙的判定在课堂上出现,也挺烦人的。 被点名的是一个面色惶恐而茫然的男生,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小声说:“教、教授……我也不知道。” 西列斯耐心地提问:“那你平常读书的时候,习惯快一点阅读,还是慢一点阅读?” 学生想了片刻,最后回答:“快一点。” “你不会对书本的内容产生怀疑吗?” “怀疑?”学生看起来愣了一下,随后他略显困惑地歪了歪头,“可是我为什么需要去质疑作者呢?我只是在阅读。 “或者说,在阅读的时候,我是在接受作者的观点。但是等到我真的看完一本书,我会回过头来思考这本书的价值和意义。” 西列斯点了点头,问:“也就是说,在你阅读的时候,你毫无保留地相信这本书的内容?” 这一次学生思考了更长的时间,最后他点了点头,说:“是的。” “谢谢你的回答。”西列斯说,请这位学生坐下,然后问,“有人与他的阅读方式恰巧相反吗?在阅读的过程中,有人会习惯性地思考、反驳、批判作者的观点吗?” 有一些学生鼓起勇气举起了手,西列斯点了其中一个女生。 她站起来之后,便主动说:“我在阅读的时候,会感到自己对文本的内容‘有所回应’。不管是对于文字本身的修辞、用法,还是作者的思想、观念,我都是会去注意和思考。 “所以我读书总是很慢。如果是那些通俗类的小说,那还好一些;可如果是长篇大论的学术专著,我总得比别人多花上好几倍的时间。 “教授,您认为这两种阅读方式,哪一种更好呢?” 尽管这名学生问的是哪一种更好,但是从她的语气来说,她似乎厌倦了每一次阅读的时候都耗费过于漫长的时间。 西列斯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希望你们能够在这门课程结束之后,得到一个自己喜欢的答案。” 他说的是“喜欢”的答案,而非“正确”的答案。 学生若有所思地坐了下去。 在接下来的课程时间里,西列斯没有继续在“阅读”这件事情本身上发散思维,而是提及并且介绍了沉默纪的相关文学作品以及作家。 西列斯一直注意着时间,在时间来到三点十五分的时候,他也顺势结束了最后一句话,与学生们道别,然后离开了教室。 周四总算是要过去了。 时间还早,西列斯就去食堂打包了一份简单的晚餐带回宿舍。 洛伦佐还没有回到宿舍,估计仍旧在邓洛普教授那儿帮忙。 【沉静的心】的仪式时间即将结束,西列斯感到些许的怅然若失——为了他失去的两点意志。好吧,那本来也不属于他。 不过这一整天维持仪式时间,让西列斯看待世界的角度都有了微妙的改变。在发现多萝西娅是启示者之后,他乐此不疲地关注着大学中是否有其他人也同样是启示者。 尽管他未能发现。 西列斯简单打扫和整理了一下房间,以及自己最近这些天来的手稿和资料,然后早早地洗澡、洗好衣服、换上家居服,最后坐到书桌那儿吃晚饭。 他饶有兴致地打开一本通俗小说阅读起来。 这是他之前购买的,之前没什么时间,只能大概翻阅一下,现在西列斯花费了一点时间将其看完,为自己准备撰写的小说作为参考。 他在地球上小有名气,然而异世界读者的喜好,他仍旧需要揣摩一下。 大概六点钟的时候,西列斯听到了楼梯上有人走动的声音,知道洛伦佐回来了。他分心了一瞬间,然后接着看书。 对于早已经被地球互联网文学养刁了胃口的西列斯而言,这个时代的通俗小说称不上有趣,信息量毕竟与网络时代不可同日语。不过,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仔细琢磨着其中的区别。那种古老的、更为沉重、得体的情绪与思想……他突然想到,这个世界与地球的区别,有多大程度上是因为神明与超凡力量的存在呢? 七点的时候,西列斯完成了这本小说的阅读,借着刚才思索的一些想法,一口气将自己想写的小说的大纲列了出来。 他并不打算写很长,一来没有时间,二来也不符合这个时代的需求。 他望着草稿纸上的大段文字,目光出神。 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地球,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之下,静默地思考着自己下一篇小说的内容。 可是回过神,窗外的夏夜仍旧倒映着陌生的光景。世界已经改变了,而他还不知道——在他短暂而渺小的生命中,他能否在这个恢弘而庞大的宇宙之中,寻找到自己的母星。 西列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感到些许的烦闷升了起来。或许是因为他的生活已经趋于稳定,因此,种种情绪都无法在这个夜晚压制住。 他干脆用工作填满了自己。 小说的大纲写完了,那还有备课和教案;即便课程的内容已经搞定了,他还有一篇学术论文没能写完呢。 这一天晚上仍旧是忙碌而充实的。 第二日清晨,西列斯很早就醒来。他思考了一下今天的日程。这是周五,他上午有一节专选课,之后就没什么事情了,一直到明天上午,与伯特伦·费恩以及那位神秘的星之尘商人的会面。 因此西列斯就没有选择继续【沉静的心】这个仪式。 但是基于谨慎的本能,他随身携带了一小瓶魔药,并且将那枚胸针别在了衣领。 他下楼的时候没遇上洛伦佐,于是就独自去食堂吃早饭,到办公室备课。九点的时候,艾特利教授带着工人们搬来了两把椅子。 西列斯的办公室比较小,所以这两把椅子也只能叠放着,放在书桌后矮柜旁边的角落里。 艾特利教授瞧了瞧西列斯办公室里的沙发与茶几,不由得点了点头,说:“您是位十分体贴的教授。” 西列斯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了一下。 对他而言这只是举手之劳,不过对于他的学徒们来说,却能切实改善他们的上课体验。 解决了椅子的事情,西列斯继续备课。这么两天的功夫,他负责的几门课程的教案都推进到了后期。西列斯开始思考课堂作业的部分——专选课,当然。公选课就没必要布置随堂作业了。 怀表的时间惊醒了他。九点五十五分,西列斯准时出现在专选课的二楼教室。 上一节专选课是在周二的上午,三天之前。不过因为这三天中西列斯经历了不少事情,得知了不少隐秘的知识,所以他总觉得那已经时隔很久。 不过在看到学生们熟悉的面孔的时候,西列斯还是很快将心神集中在课堂上。 “上午好。”他低沉地说。 “上午好,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暗自数了一下学生的人数,发现19名学生都已经到了,就没有点名。这堂课的学生较少,所以可以使用这样的办法。公选课的话,他估计还是会每堂课都点名的——可能偶尔有几节手下留情。 西列斯提前花了一点时间,解释了这门课程最终的成绩分布。 成绩最后会分为三个部分,出勤、课堂作业和课堂论文,其中出勤占据10%,课堂作业占据30%,期末论文占据60%。 西列斯十分严肃地指出,只要任何一个学生无故缺席一次他的课堂,那么他就会毫不留情地在这个学生的成绩单上打上不合格的标志。 听到这里,学生们稍微松了一口气,觉得还算正常。毕竟是专业课,要求严格、不能逃课是正常的。 之后,西列斯提及了课堂作业的相关信息:“这节课将会研究三位作者。每一位作者我都会给出一篇相对应的阅读篇目,你们需要撰写不少于两千字的读后感。” 两千字!三篇! 这就已经有六千字了! 学生们的目光逐渐呆滞。 西列斯若无其事地继续说:“至于课堂的期末论文,你们都是本专业的学生,所以要求是:八千字,不少于十五条参考文献。我会给出列出一份课程相关的书单,供你们参考。” 八千字、十五条参考文献……专业选修课! 学生们全都愣住了,望着讲台上相貌英俊、身材修长的诺埃尔教授,一时间头晕眼花,总觉得他其实是披着人类外皮的魔鬼。 ……哪怕是魔鬼都不会这么心狠手辣吧! 第31章 流浪诗人 “布雷德利街19号二楼东面的那个房间, 灯光总是暗着的,从未亮过。 “所以当埃利诺·格温小姐转过拐角,瞧见那个房间的窗户突然明媚如同这个八月的阳光的时候, 她不由得好奇地想,是什么人住进了这样一栋黑漆漆的屋子? “布雷德利街19号的房东太太不怎么讨人喜欢。她总是板着脸, 坐在一楼门厅那儿, 静悄悄地打量着路过的每一位居民。 “格温小姐就被她瞧过许多回, 每一次都因为那双阴沉的、冷冰冰的眼睛而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真是个稀奇古怪的房东。格温小姐忍不住这么想,又有点懊恼地在心中给这位房东太太道歉。她知道生活在布雷德利街是种什么感受。 “这儿总是泛灰。 “格温小姐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受。她曾经在布雷德利街住过很多年,从出生至十五岁。她总觉得这儿就像是一张陈旧的老照片。原本就是黑白的,现在又多了一抹时光女神亲吻过的灰。 “格温小姐每周三会经过这儿。她的母亲改嫁给了布雷德利街外头的一名富商。每周三, 是她的母亲去城里和其他富商太太们喝茶的日子。 “而格温小姐呢,她不怎么喜欢这种场合, 总是跃跃欲试地想要躲开这样的社交场合。她的母亲对她无能为力,因为格温小姐从小就是个有主见、有活力的女孩。 “于是,格温小姐就会先在周三上午陪同母亲去城里,然后自己在附近逛逛。她喜欢城东的一家甜品店, 总会绕路去那儿。 “然后, 她就会经过布雷德利街。 “她可熟悉布雷德利街了。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 她就在这儿蹦蹦跳跳,她熟知布雷德利街的每个人、每个拐角、每扇窗户。 “所以, 她瞧见布雷德利街19号的二楼东面房间窗户居然亮起来的时候, 一时间都惊住了。她住在布雷德利街十五年,从没见过一个租客愿意住进那间屋子。 “她控制不住好奇心。这位年轻的女士便在那位表情阴沉的房东太太面前停下来,问:‘霍利太太, 谁住进来了?’ “霍利太太像是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哈, 一定是因为她离开布雷德利街久了, 所以这个老太太都不记得了她了!格温小姐这么想。 “但是最后,霍利太太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路德维格。’霍利太太苍老的声音这么说,‘我就记得他的名字叫路德维格。’ “她说着,格温小姐就听见一楼的楼梯那儿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真够有意思的,这个人居然连下楼梯的脚步都如此稳重。格温小姐不由得这么想。 “她呢,她可不一样。在家的时候,她从自己位于三楼的卧室下来,总能让她那位端庄的母亲大吼道,埃利诺!别用你的脚去跺那可怜的地板! “那可不能怪她!格温小姐不太服气地想,明明是那地板太脆弱了!任谁踩上去都会吱嘎吱嘎响的! “行了。格温小姐又想,你都二十岁了,埃利诺。你怎么能在脚步声这事儿上这么斤斤计较。 “可她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瞧那个从楼上下来的人。 “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黑色的大衣,望过来的目光像是格温小姐很多年前离家出走那会儿,在城外瞧见的深潭。月光倒映在水面,连一丝波纹都泛不起来。谁知道潭水下面隐藏着什么呢? “果然,格温小姐在心里嘀咕着,这目光,像极了他的脚步! “……” 西列斯写完男女主角的初遇,放下手中的钢笔,然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把女主角写得过于幼稚了一点。 或许应该找人帮忙试读一下。或许他的室友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是洛伦佐似乎还没有回来;格伦菲尔也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是那得等到下周三。 这是周五的下午。西列斯上完了课、吃完了午饭,就回到了宿舍,试着将小说构思中的第一章 写出来。 写着倒还算顺利,但是他感到一种不太确定的感觉,毕竟这个世界与地球不同,他不够了解这里的读者们的口味,心里根本没底。 所以写完了开头,他就明智地放下笔,微微皱眉,然后决定还是先给洛伦佐看看再说。 西列斯便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站在窗边思索着接下来的事情。 明天会比较忙碌,又是和伯特伦见面,又是去历史学会上课;但是今天下午到晚上的时间西列斯也不想放弃。 他的目光定格在窗外一栋隐匿在拉米法大学主城堡阴影之下的低矮建筑——图书馆。 开学之后,他还没去过图书馆。 不过在原身的记忆之中,图书馆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点。西列斯·诺埃尔上学的四年里,除却上课之外的一大半时间都耗在了图书馆。 他在那儿阅读、完成作业、撰写论文,安静得如同一抹活在图书馆古老书籍中的影子。 图书馆的管理员朗曼夫人,甚至都认识了这个年轻、认真而专注的学生,偶尔会给他提供一些帮助,比如在他埋头读书的时候,为他轻轻倒一杯水放在一旁。 西列斯便穿好衣服——当然不是西装,而是便服——带上包,然后离开宿舍去到了图书馆。 “下午好,朗曼夫人。” “下午好,我的孩子。”坐在木质矮柜后方的朗曼夫人笑眯眯地与他打着招呼,“那个在图书馆流连忘返,不愿意离开的西列斯·诺埃尔又回来了?” 西列斯被她调侃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说:“不过,我现在没法像学生时候那样,整天呆在这儿了。” 原先的西列斯连周末都不怎么回家,而是一整天都待在图书馆,阅读着各种有价值或者无价值的书籍。恐怕只有神明才知道他究竟读了多少本,那庞大的知识体系只能让西列斯窥见皮毛。 朗曼夫人望着他,温柔而慈祥地说:“年轻的孩子总会长大,总会承担相应的责任。” “您说得对。”西列斯说。 朗曼夫人是位年近五十的中年妇人,不过尽管她已经结婚,却没人见过她的丈夫。她终日待在图书馆,比任何一个学生或者教授都更晚离开拉米法大学。 她总是打扮得精致而美貌,完全看不出年龄,但是她的语气和口吻却能让人察觉出这种年纪上的差距。她被认为是拉米法大学最有魅力的女性教授,却从未给任何一个学生上过课。 她问:“你今天打算看什么书?” “为我的论文做准备。”西列斯回答,“您知道,《堪萨斯城人口阶层调查报告》,这份档案在哪儿吗?” “你从哪儿知道这个档案的名字的?”朗曼夫人惊讶地望着他,“我就见过历史和考古专业的学生来借阅这本书。” “我的室友是洛伦佐·格兰瑟姆。他将这本书推荐给我。”西列斯这样说。 朗曼夫人就点点头:“原来是他啊。你想读的这份档案,就是他从坑里挖出来的。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学生呢。” 西列斯听见自己室友的传奇故事,一时间有些惊讶。他问:“原来考古专业的学生就可以参与考古了?” “当然可以。”朗曼夫人说,“你也知道,考古专业总是实践大于资历的。”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赫尔曼·格罗夫是不是今年就会加入到学校的考古队?这就是跑团剧情中提到的,叛教者离开拉米法城的契机? 但是前提是,今年的确会有这样一个考古遗迹出现,让拉米法大学派出自己的考古队? 西列斯从这一条消息中,本能地逆推出了不少的信息。 不过,他又想,叛教者都已经被抓获了,想这么多也没什么意义。 他思索的间隙,朗曼夫人已经从身后的矮柜中抽出了一列资料册,然后从上面摘抄了几行文字,便将纸条递给西列斯。 她说:“你要找的书就放在这儿,自己去找吧。注意时间,可别让我将你赶出去。” 图书馆每天早上八点钟开启,每天晚上八点钟关闭。 西列斯向她道谢,然后去到了图书馆一楼西侧的阅览室,将纸条递给了门口高大强壮的守卫。 守卫确认了纸条上朗曼夫人的字迹和签名,然后才让西列斯走进去。 一进门,西列斯便被那股浓重的霉味呛了一下。不过他早有心理准备,很快就缓和过来,顺着纸条上的指引,在书架上寻找着自己需要的东西。 拉米法大学的图书馆一共有三层,地上两层,地下一层。西列斯从未去过地下一层,据说那保存着一些考古发掘的物品,以及一些正在修复中的古董和古籍。 地上的两层,一楼是阅览室,只能在馆内阅读不能借出;二楼是借阅区,一整层楼的书籍都可以外借。 尽管真正存放书籍的区域只有两层,但是图书馆占地面积不小,因此藏书量也格外令人惊喜。 一楼西侧的阅览室,总共有二三十排的书架。西列斯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中花费了一番功夫,才从某一排书架上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书。 那的确像是一本调查报告,开本极大,但并不是很厚。放在这儿的是抄本而非原本,这也不算意外。 西列斯小心翼翼地抽出抄本,正打算拿着这本报告去外侧的阅读区那儿翻阅,眼神一瞥,却突然注意到,这一列书架上其他的书籍其实都是有两份的。 换言之,抄本都是抄了两份,然后放在书架上。 但是这本《堪萨斯城人口阶层调查报告》,现在却只剩下西列斯手中的这一份仍旧在架子上。 有人同样借阅了这本书? 西列斯多少有些在意这件事情,因此在去往外侧阅读区的时候,就本能地瞥了瞥现在在这儿的人们。 整个阅览室靠墙的地方都是书架,而靠窗的地方则有许多桌椅一字排开,沿着窗户从头至尾排满了。西列斯从内侧进来,一开始并未关注阅读区。 但是他现在稍微瞥了两眼,就发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沉默纪文学鉴赏》这门公共选修课上的,那名来自异国的学生,凯洛格。 她那独特的编发办法,让西列斯一眼就注意到了她精致的辫子。西列斯走近了一些,果真在她的桌上发现了那本《堪萨斯城人口阶层调查报告》。 他的走近让凯洛格下意识抬头,这个来自异国的学生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才磕磕巴巴地说:“教、教授。” 西列斯对着她点了点头:“下午好。” 凯洛格站了起来,有点不知所措,但是表情与动作上都流露出对于西列斯这位教授的尊重。 西列斯便向她解释:“我看到你在看这本书。”他举了举手中的报告书,“我同样借阅了这本书。” “啊……”凯洛格的话卡住了,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她有限的康斯特语言又无法令她确切地表达出来,最后她只能含含糊糊地说,“您……感兴趣?” “我需要其中某些部分的信息。”西列斯低声说,他注意到凯洛格似乎仍旧想说什么,便说,“先阅读吧,凯洛格,这儿是图书馆。” 凯洛格连连点头,乖乖低下了头。 西列斯坐到不远处的一张空桌子上,同样低头翻阅这篇报告上的内容。 正如洛伦佐所说,这篇报告的某一部分就是对于堪萨斯城内流浪者的分析,其中就有提到堪萨斯城内的流浪诗人。 “……在萨丁帝国历200年之后,境内的流浪诗人逐渐增多。从他们出现的方位来看,这些流浪诗人大多来自帝国的西北部,也就是那些神国所在地。 “他们对于自己的流浪,给出的绝大多数理由都是,他们无法违心地去赞美那些正在衰落的神明,因而被暴怒的信徒通缉。如果较为幸运,那就只是驱赶。 “不过,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大部分的同伴都已经死在路上。他们幸运地来到了帝国,并且分散在帝国的不同地点。 “流浪诗人通常依靠自己的口才赚钱,他们会在城市的酒馆、餐厅、学校门口驻足,然后为那里的人们讲述帝国之外的故事,哼唱自己撰写的诗歌,其中较为著名的诗人的作品,甚至广为流传。 “其下是对于堪萨斯城内的流浪诗人的数量以及生存状态的调查: “他们大约在三十人左右,流浪在公园、广场、桥墩等地。他们的日常收入就来自于听众的施舍,但是他们不以为耻。 “他们将大部分金钱都消耗在买酒上。他们的衣服都是从慈善机构得来的,吃饭则同样如此,偶尔会在酒馆喝酒的时候顺便购买一些餐点。 “人们对于他们的态度,始终抱着一丝带有警惕的好奇。如果他们的确愿意定居在萨丁帝国,那也无关紧要,但是他们仍旧记着自己的母国,并且对神明念念不忘,这就有些糟糕了。 “他们除了写诗、歌唱的时候能够保持神智,其他的绝大多数时候都在醉酒的状态之中。他们也不愿意工作,把酒当成水一样喝。 “他们似乎对于生育深恶痛绝。一方面他们与本地的居民始终保持着距离,另外一方面,尽管他们内部同样有女性,但是却从未见过他们有超出友谊之外的情愫。 “因此,姑且认为这群流浪诗人终将死在饥饿与贫困之中。 “附录:此前在某处酒馆听到一位流浪诗人正在歌唱他的诗歌,记下了其中几句。 “‘挚爱的灵魂终将远去。 “‘要是我也追随她一同离去, “‘我将死在遥远孤独的异乡。 “‘死在她冰冷的怀抱和空旷的墓场。’” 西列斯尤为关注最后这段摘录的,属于流浪诗人的作品。 他琢磨着这几句话中透露的含义。 这位诗人的爱人或许已经死去,因而诗人放浪形骸,独自来到异乡——或许他在寻找爱人的灵魂?——并且做好了在此地死去的准备。 但是……西列斯却从中感受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 远去、异乡、孤独、空旷…… 西列斯微微一怔,在此刻想到了一位旧神。 离家与旅途之神——远去的模糊身影,李加迪亚。 他之所以能够在第一时间想到李加迪亚,是因为,在格伦菲尔给他的那本笔记本上,同样提及了与这位神明有关的庇佑者。 这位神明在过往一切的历史中存在感都不是很强。当然,像这样的神明也有不少,比如那位苦行与静默之神,就同样如此。 但是李加迪亚却真的如同他的神位一般,就像是早已经远去的模糊身影,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 ……在阴影纪?西列斯思索了一下。 他不是历史专业的,但是他对于沉默纪的文学有过深入的研究。在西列斯的记忆中,他从未在沉默纪的任何文学中看见过与李加迪亚相关的字眼儿。 今天却意外在这本根本与文学搭不到边的调查报告中,找到了疑似李加迪亚相关的文学作品痕迹。 流浪诗人与李加迪亚? 不得不说,这听起来十分契合。 西列斯微微屏息,不禁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他似乎发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在沉默纪文学的发展中,人与神的关系当然是重中之重;而李加迪亚相关的文字却从未出现在研究学者的论文之中,这实在令人遗憾。 如果西列斯能够继续往下研究,发掘到更多的文本与资料,那么他在这个领域就是一个开拓者与领头羊的姿态。况且,他对于这位消失于阴影纪的神明也十分感兴趣。 倒不如说,关于这位神的一些描述就十分吸引他。 离家、远行、旅途、孤独。这与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心境多么契合啊。 西列斯在心中微微一叹,从包里拿出了自己的纸笔,抄上了档案中记录的这几句诗歌。他很怀疑自己能否在浩如烟海的历史典籍中找到这位诗人的存在。 如果能够找到,那么西列斯今年的论文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研究这位诗人,以及与李加迪亚相关的沉默纪文学。 这是一个有些艰难的课题。西列斯这么想着。他需要寻找足够多的文献、查找足够多的资料,最关键的是,在稀少的资料之中拼凑出一条脉络。 但是,西列斯又想,这真是一个令学者无法抗拒的课题。 从未有人发现沉默纪中,与李加迪亚相关的文学作品。但是西列斯——他或许可以做到。 西列斯微微怔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甩开这些可以称之为负担的心思和情绪。他静下心,仔细从这篇报告中寻找信息,将其记录在纸张上。 能够确认流浪诗人真的与李加迪亚有关,那么他的想法才能够得到践行。至于现在,他还是安安心心研究流浪诗人本身吧。 他花费两个小时,从头到尾翻阅了这份报告,从中得到了不少的信息。 堪萨斯城是萨丁帝国曾经的经济中心,十分繁华。 在这份报告中,西列斯甚至看到了“飞行员”“机场信号员”这样的职业,充分说明了,当初洛伦佐跟他说萨丁帝国已经有了可以飞行的交通工具这件事情,是完全真实的。 但是西列斯有些难以想象,异世界的“飞机”会是什么样子。 尽管这个世界的科技曾经已经发展到了让人类“上天”的地步,但是与此同时,堪萨斯城中也存在着流浪汉、贫民窟、穷困女工,以及分发衣物、过冬棉被和免费食物的慈善机构。 这座城市的贫富差距如此明显。西列斯不由得想。 他将认为有用的信息全都记录下来,然后抬头,望向凯洛格那边,却发现凯洛格早已经撑着下巴,无所事事地等待着西列斯了。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站起来,与凯洛格一起将这份报告书的抄本放回架子上,然后一同离开。 门口的守卫观察着他们,确认他们没有将仅供馆内阅读的书籍带走,随后就让他们离开了。他们在门口与朗曼夫人打了声招呼,就在一楼靠近门口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里是接待区,不过也可以给他们提供谈话的空间。 “凯洛格,我注意到你似乎有话想对我说。”西列斯主动询问这名学生。 凯洛格的康斯特语言不是很好,所以她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堪萨斯……是我的,国度,在康斯特的……遥远的西面。您……有兴趣吗?”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迅速从凯洛格的话语中提取出有效信息,问:“你的意思是,堪萨斯就是你的母国?” 凯洛格松了一口气,连忙点了点头。 西列斯没想到自己能够在这儿听闻康斯特公国之外的事情,便耐心地听着凯洛格断断续续的描述,然后从中拼凑出自己需要的信息。 堪萨斯国的建立是在雾中纪之前,也就是安缇纳姆出现之前。 萨丁帝国的覆灭是由于迷雾骤然在其首都爆发,淹没了无数的居民与建筑,让这个国家在顷刻之间便瘫痪了,随后一蹶不振。 堪萨斯城在彼时幸运地逃过一劫,凭借自己的经济实力,与周边的几座城市通力合作,保障着城内居民的安全和日常生活。 在确认萨丁帝国的衰败无可挽回之后,堪萨斯城便自立为国。不过同样,他们也认可萨丁帝国为其来源,所以将名号定为堪萨斯公国,与康斯特公国的性质差不多。 在凯洛格的话语中,西列斯可以听出来,随着无烬之地迷雾逐渐消散,堪萨斯公国和康斯特公国之间的合作越发紧密。 除却来往两国之间的商人、探险者这种私人层面的联系,两国政府官方层面的合作也层出不穷,比如就有凯洛格这样的留学生,各自去到对面的国家,了解彼此的文化与现状。 “康斯特……和堪萨斯,很不一样。”凯洛格说,“我觉得这里,很神奇。很……和平。” 和平。西列斯意外地听到这样的形容词。 凯洛格带着一种低落的情绪,说:“我的国度……比较,混乱。” 西列斯不太明白她指的混乱是哪些方面的。 凯洛格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转而问:“教授,您,想要研究曾经的,堪萨斯城吗?” “是的。”西列斯体贴地没有继续追问,“我想要研究堪萨斯城内的流浪诗人。” “流浪诗人……”凯洛格想了想,说出了一个古怪的音节,“他们?” 西列斯注意到她的语气,便说:“你知道他们的存在?” 凯洛格点头又摇头:“过去的,不是特别清楚。但是现在的,我知道一些。” 现在的? 西列斯微微一怔,不由得问:“现在的堪萨斯也仍旧存在着流浪诗人吗?” 凯洛格点了点头:“现在他们不叫……流浪诗人,应该叫……”她仔细思索了一下,“翻译过来,应该叫,异乡颂者。” 西列斯的心中骤然闪过惊讶与不安。 凯洛格回忆了一会儿:“是的,应该这么翻译。他们,就是这么称呼自己的。” “……异乡颂者?” 凯洛格完全不知道西列斯的心中在想什么,只是说:“是的,教授。” 西列斯不由得沉默了几秒。 因为,在格伦菲尔的那本笔记本上,受到李加迪亚庇佑的超凡力量者们,他们就被称为“异乡颂者”。 如果这不是一个巧合,那么西列斯几乎可以立马确认,起码那群去到堪萨斯的流浪诗人们,就是李加迪亚的信徒!他们是李加迪亚的追随者! 康斯特公国内部的旧神追随者们在妄图复活旧神,那么堪萨斯公国的呢? 西列斯抱着些许的不安,问:“能跟我讲讲这群异乡颂者的情况吗?” 凯洛格又开始艰难地回忆康斯特语言的词语,断断续续地描述了那些人的现状。 而西列斯也慢慢感到了轻微的诧异。 不是因为这群人危险,而是因为他们实在太无害了。 即便现在已经是雾中纪,但是他们似乎仍旧保持着几百年前流浪诗人的作风。他们放浪形骸、思念故土,沉浸在酒精与诗歌带来的朦胧之中,不事生产,整日流浪。 西列斯有些困惑地问:“在我刚才看的那篇报告中,作者专门提及了,这群流浪诗人似乎并不打算生育下一代,那么为什么他们能够在这几百年间始终存在?” 凯洛格睁大了自己的眼睛——西列斯注意到,那是一双棕黄色的,像是猫一样的眼睛——她轻轻地说:“教授,是因为,总有流浪者来到堪萨斯,然后,加入他们的队伍。” 西列斯恍然,因为这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那都是从哪儿来的流浪者?”他问。 凯洛格似乎不太明白这个问题,含含糊糊地说:“就是……堪萨斯外面。” 西列斯想了想,说:“无烬之地?” 凯洛格连连点头。 从无烬之地去到堪萨斯的流浪者……他们成为了李加迪亚的追随者? 不过,李加迪亚早已经陨落,所以他们也不可能真正获得“异乡颂者”的力量。但是,他们却保留着这个称谓,着实令西列斯感到不安。 西列斯沉思了片刻,转而问:“凯洛格,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帮我找到一些属于这些……不管是过去的流浪诗人也好,还是现在的异乡颂者也好,帮我找到一些他们的作品。 “我可以向你提供一些报酬,或者你需要其他什么——学业上的帮助。” 西列斯坦诚地向这位异国的学生请求帮助。 “没问题,教授。”凯洛格努力地咬字,“这是……举、举……举手之劳。我不需要您的报酬。” 西列斯惊讶地望着这个年轻的学生,随后笑了一下,说:“凯洛格,你是什么专业的学生?” “历史。”凯洛格说,“我学习的是阴影纪的历史。” “阴影纪。”西列斯诧异地望着她,这年头阴影纪历史研究的相关资料还非常之少,以此为专业的学生与学者也十分罕见,起码西列斯知道,文史院中只有一位相关专业的教授。 凯洛格坚定地点了点头,看起来对阴影纪十分感兴趣。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便说:“这一次我请你帮我寻找资料,那么下一次,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资料,也可以来找我帮忙。” 凯洛格犹豫了一段时间,最后低声说:“好的,教授。谢谢您。” 西列斯微微一怔,便问:“为什么要道谢?” “我,不太……讨人喜欢。”凯洛格轻轻说。 西列斯望着这个异国的学生,说:“别这么想,凯洛格。你是一个优秀的学生。” 凯洛格看起来并没有被安慰到,只是抿唇露出了一个微笑。 西列斯感到自己干巴巴的语气也很难安慰到人,便不再多说。他想了想,突然问:“凯洛格,你申请我的俱乐部了吗?” 凯洛格有些茫然地问:“什么……俱乐部?” 西列斯说:“在主城堡的一楼大厅,你可以去找找。我十分欢迎你的加入。” 凯洛格立马点了点头。 西列斯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四点了,便与凯洛格告别,又一次去食堂打包了一份晚餐,然后回到了宿舍里。 他恰巧碰到了打着哈欠回宿舍的洛伦佐。 “下午好啊,诺埃尔教授。”洛伦佐调侃着说,“你看起来真是万分忙碌。” 西列斯没理会他的调侃:“下午好,洛伦佐。我想请你帮个忙。” 洛伦佐瞧他的语气那么严肃,便也认真起来:“什么?” “帮我看看我写的小说。” 洛伦佐表情一呆,惊呼:“你居然还有时间写小说。” 西列斯心想,是啊,要不怎么说他的日程表像是高中生一样。那不都得从他的课程和正事中抽时间来做这事儿。 西列斯说:“抽空写的。” 洛伦佐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怀疑人生。他跟着西列斯一同去了三楼的卧室。 这也是洛伦佐头一回来到西列斯的房间,他略微有些冒失地打量了几眼,然后啧啧感叹:“诺埃尔教授,你真不像是个寻常男人。” “寻常男人是什么样?” 西列斯将包放在椅子上,然后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手稿。 “寻常男人不会像你这样,房间整整齐齐、一尘不染。”洛伦佐说,“他们可随便了。” “比如你?”西列斯低沉地说。 洛伦佐一噎,随后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是你向我求助,诺埃尔教授,你可不能这样招惹我。” 西列斯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将手稿递给洛伦佐:“拜托了,格兰瑟姆教授。” 洛伦佐狐疑地瞧了瞧他,然后看向西列斯的小说。 他看得十分认真,最后,提出了一个古怪的问题:“西列斯,你是不是应该……描写一下男女主角的外貌?” 西列斯一怔。 “现在可流行这样的了。人人都喜欢相貌好看的人。”洛伦佐说,“你在学校里不也非常受欢迎吗?” 西列斯微妙地沉默了片刻,想到那些学生们脸上受苦受难的呆滞表情……然后他轻轻咳了一声,没有接过洛伦佐的话头,只是说:“我明白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不过我有些好奇……”洛伦佐说,“你究竟打算写什么题材的小说?女主角视角……但是这个女主角也不像是平常那些端庄矜持的贵族大小姐的角色,竟然还会离家出走。” 西列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那你喜欢这个角色吗?” 洛伦佐琢磨了一下:“我觉得……挺,可爱?” “这就够了。”西列斯说,他从洛伦佐的手中拿回自己的手稿,“谢谢你。” “等等!”洛伦佐说,“你还没告诉我,男女主角见了面,然后呢?这个女主角怎么一开始就不太喜欢这个男人啊?那就是路德维格吧?……你怎么不说话?” 西列斯非常平淡地说:“后续的情节保密。等我发表之后,你就知道故事会怎么发展了。” 洛伦佐的表情一僵,然后愤愤地说:“该死的小说家!只知道吊人胃口!”他边说边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说,“什么时候发表,记得跟我说一声。” “我还没找到渠道呢。”说着,西列斯就想到了商人兰米尔,在得知这个名字之前,他是有意从那儿寻找可能的出版商渠道,“之后再说。” 现在有了往日教会提供的十张百币钞,他并不着急通过小说获取金钱。 洛伦佐:“……” “你在消耗我对你的友谊!”洛伦佐嚷嚷着,“除非你之后让我抢先看到你的手稿。” 西列斯失笑,只能说:“好的,格兰瑟姆教授。” 洛伦佐便欣喜地握了握拳头,表面上矜持地说:“感谢您,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琢磨着他的反应,感觉自己这篇小说,似乎还挺能讨好的这个时代的读者? 或许他可以再写一点,然后等周三的时候去问问格伦老师。他在通俗小说这块的阅读经验,恐怕比洛伦佐多得多。 这个夜晚,西列斯继续撰写小说、编写教案,并且成功在这个夜晚完成了教案的编写。 对此,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感到未来似乎有更多的空余时间了。 ……不,还有俱乐部和社团的事情。 西列斯又叹了一口气,去盥洗室洗漱,早早地入睡,第二天也很早就醒了过来。 这是周六,他要出门,不过下午得去历史学会。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使用了【沉静的心】这个仪式,并且多喝了一点魔药,让仪式时间维持在十五个小时左右。 因为今天同样是欧内斯廷的交易会开始的日子。如果来得及的话,西列斯挺想去那儿转一圈的。但是那里同样鱼龙混杂,所以西列斯谨慎地让自己维持在仪式时间之中。 【沉静的心】无法连续使用,最多只能持续十个小时;但是仪式时间仍旧可以给西列斯提供一些帮助。 以往他可能没这个意识,但是现在,在经历了失控的时轨那一番波折之后,他就更加谨慎和周全了。 现在那条不明来源的项链,也还留在西列斯办公室的书架上。尽管凯瑟琳·金西觉得那是安全的,但是西列斯对于一切可疑物品都敬谢不敏。 他唯一遗憾的是,【沉静的心】这个仪式总共可以提供两点临时意志,但是其中一点只能在清晨获得,并且只能持续大半个白天。 但是,夜晚总是更加危险的。 西列斯暗自让自己清醒一点,不要得陇望蜀。 很快,他离开拉米法大学,去往阿瑟顿广场。在约定的地点,他见到了伯特伦·费恩,以及…… 伯特伦微笑着向西列斯介绍着身旁的这名商人:“这是杰罗姆·兰米尔,现在正在经营星之尘的生意。” 第32章 商人兰米尔 西列斯不动声色地坐到了两名商人的对面。餐厅的服务员为他们送上了饮料与小食, 西列斯也十分礼貌并且冷静地道谢。 但是他的内心整个人都有点发木。 ……什么,是兰米尔?商人兰米尔? 他只知道兰米尔的商队往返于无烬之地和拉米法城,但完全不知道兰米尔的生意还涉及到星之尘!跑团的剧本为什么不能更加详细一些! 西列斯的社交本能让他在这个时候说:“没想到是兰米尔先生。我曾经还拿到过您的名片。” 杰罗姆·兰米尔是个四十来岁、身材健硕的中年男人。光从他的外表来看, 人们可能觉得他是个打手、保镖,可谁能想到, 他恰恰是一名精明能干的大商人。 “您从哪儿得到我的名片的?”兰米尔有些惊讶地问。 “您的儿子。”西列斯说, “他在书贩集市那儿卖出了一本游记, 听闻是从您这儿拿到的。” 兰米尔回忆了一下,想到了儿子前几天和自己提到的事情,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那就是您。诺埃尔先生,您找到合适的翻译了吗?” 西列斯摇了摇头。 兰米尔便遗憾地叹了口气:“我感觉那本游记十分重要。那位已经过世的探险者, 来自于堪萨斯公国。您知道,现在大公想要加强对无烬之地的开发, 而那必定会与堪萨斯公国合作。” ……堪萨斯公国? 西列斯一边听着,一边想,他今天出门居然还有意外之喜。看来又得麻烦凯洛格了,希望这位学生有足够的时间。 或许, 她可以介绍更合适的翻译给自己?总是麻烦年轻的学生也让西列斯感到不好意思。 “的确如此。”伯特伦适时地插话说, “我记得, 星之尘也是在堪萨斯公国附近的枯萎荒原发现的吧?” “是的。”兰米尔点了点头,也将话题转到了星之尘这件事情上, “我这话可能显得有些直白。不过, 诺埃尔先生,星之尘其实不是什么好的投资选择。” 在得知星之尘是魔药不可或缺的辅料之后,西列斯其实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星之尘的大部分生意必定已经被往日教会垄断了, 他想要参与的话, 不如从格罗夫纳和班扬骑士长那边打听消息。 不过, 他很好奇兰米尔为什么要这么说。 兰米尔停顿了一下,随后在西列斯的目光中,继续往下说:“因为,我们发现的那个星之尘矿坑,已经快要挖空了。而我们没能找到第二个矿坑。” 西列斯恍然。 “我明白了。”他说。 他想,星之尘的供应大头集中在启示者的魔药,因此即便这是一种方便的能源,也不可能在这个时代广泛应用。 不知道为什么,西列斯感到一种深沉的情绪。 这是好事吗,还是坏事呢? 这个时代的超凡力量者,挤占了能源的供应。而他们本身,却未必能够等价地取代这些能源所带来的科技进步、时代发展。 他想,难怪雾中纪已经过去了四百年,可是这个世界的科技却未能回到萨丁帝国那个水平。他当然知道,迷雾的存在是更大的阻碍。 可是,能源呢?这样方便、能效极高的清洁能源——虽然西列斯不知道星之尘的原理是什么——但是,星之尘真的应该供给启示者,而不是用以发展经济与社会吗? 这个世界被什么东西困住了。西列斯想。无论是笼罩在费希尔世界的迷雾,还是这些从未走到阳光下的超凡力量。 西列斯又说:“不过,也非常感谢您能来这一趟。” “这没什么。”兰米尔爽朗地说,“本来我就打算与伯特伦谈个生意。” 西列斯略微诧异地望了望伯特伦。 如果兰米尔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和伯特伦谈生意,那么西列斯完全可以不必来这一趟。伯特伦可以直接将星之尘相关的事情写信告知西列斯。 伯特伦适时地开口解释说:“因为,这生意也同样与你有关。” 西列斯还没能反应过来,兰米尔便十分感兴趣地问:“诺埃尔先生也参与了格雷森食品公司的生意吗?” 西列斯这才明白兰米尔今天的意图,便望了望伯特伦,然后点头说:“是的。” 他不太懂这些生意上的门门道道,所以干脆选择了简单一些的回应,将话语权抛给了伯特伦。 伯特伦点了点头,说:“兰米尔先生希望我为其引荐格雷森食品公司的话事人。不过,我想当面与您谈谈这事儿。”后半句他是冲着兰米尔说的。 西列斯也总算是搞懂了这次会面的前因后果,他在心中松了口气,将心态换成置身事外的平静。 兰米尔思索了片刻,说:“其实我并不是想要投资……或者参与这事儿。我有一位认识的出版商,他最近在尝试为各大公司提供宣传册、广告卡一类的合作,因此我想问问格雷森这边有没有需求。 “我想,食品公司恐怕需要这些宣传手段的帮助吧?” 伯特伦有些惊讶地听着,然后说:“我想是的。不过,格雷森公司最近的生意非常不错。” 兰米尔也点了点头:“我发现了这一点。格雷森的食品便宜,但称不上廉价,质量也相当不错。不过,”他巧妙地说,“总可以更上一层楼。” 他们在那儿谈话,西列斯不怎么专心地听着,心中反而产生了另外一个疑惑。 格雷森食品公司最近的生意不错吗? 他一直都在拉米法大学的食堂吃饭,没怎么注意到这事儿。不过要真是如此,那么也算是好事,毕竟他现在也有一份收益权在手中。 不久,兰米尔与伯特伦似乎谈好了事情。兰米尔大方地给他们两人递上印了私人住址的名片,说如果他们有什么事情能用得上他,那就给他写封信。 随后,他就带着伯特伦递给他的,估计是格雷森食品公司高层的名片,满意地离开了。 在他离开之后,西列斯便向伯特伦问起格雷森食品公司最近的动态。 “你没有注意吗?我太太近来都跟我说,洛根集市的许多店铺都关门了,反倒是格雷森的铺子越来越多。一开始只是肉铺,后来还有其他的一些店铺。”伯特伦说着。 西列斯有些意外,他问:“格雷森的食品这么好吃?” “好吃是真的好吃。”伯特伦不自觉砸了咂嘴,“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也不知道他们添加了什么东西,这事儿是他们的商业机密。 “总之,不管是他们的肉还是蔬菜,还是调料或者汤底,或者一些甜品与点心,味道都非常不错。我太太过去几日都在他们那儿购买食材和成品。” 西列斯微微怔了一下,觉得伯特伦的这种说法令他有些不安。 他想,那些食物里面不会添加了一些不太好的成分吧?为了抢占市场、吸引客户……况且,他之前路过格雷森肉铺的时候,就听闻这家店贩卖的肉十分便宜。 又便宜又好吃,真有这样的美食? 西列斯感到怀疑,他将自己的想法和伯特伦说了说。 “不必担心。”伯特伦哈哈大笑,“我跟你提过的,我在无烬之地的一位同伴,他提供了几份食谱给格雷森,现在也仍旧在格雷森工作。 “我十分信任他的品性,他绝不可能容忍入口的食物会对健康造成损害。我想,可能是他们找到了一些独特的酱料配方吧。” 西列斯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伯特伦的说法也不是不可能。况且,格雷森食品公司的店铺也不是这一两天才开门营业。 在伯特伦的那位同伴提供了一些食谱之后,他们可能在那个基础之上推陈出新,于是一下子就在拉米法城内引起了人们的追捧。 这也不是不可能的。毕竟,人们对于口腹之欲总是热烈地追捧着。 西列斯暂且放下了心中的不安,转而询问伯特伦:“我听说,欧内斯廷的交易会,今天就要开始了?” “是的。你的消息可真够灵通的。”伯特伦说,“下午的时候,我也得去一趟。今年的交易会恐怕会十分热闹啊。” “因为大公打算开发无烬之地的事情?” “据说已经确定下来了。”伯特伦点了点头,“今年神诞日庆典的时候,大公估计就会正式宣布枯萎荒原大开发的计划了。 “原先人们以为,会在冬假之后再宣布,但是没想到会在神诞日庆典的时候公布。有些人觉得,七月雨季的时候,大公之所以离开拉米法城,就是为了考察无烬之地开发的事情。 “而所谓的‘冬假集市之后’的时间点,只是一个幌子……什么都有可能。上头那些大人物怎么想的,人们并没有那么清楚。” 西列斯不由得感叹了一声,他说:“那么这桩事情也算尘埃落定。” 伯特伦点头,又说:“现在旧城的一些人,已经开始考虑投资铁路,或者寻找与铁路开发有关的工作了。开发一块区域的第一件事情,总归是交通。” “确实是这样。”西列斯赞同地说,他突然有些好奇,“我从未去过无烬之地。无烬之地的铁路是什么样子的?” “漫长的轨道、晃晃悠悠的车厢……汗味烟味……哦,我这里说的烟可不是男人们抽的烟,虽说也会有一些,我指的是燃烧煤块产生的烟雾。” “……煤块?”西列斯有些迟疑地问。 伯特伦说:“是一种不如星之尘的能源。燃烧之后会放热,然后通过某些机械结构,最后推动机车前进。” 西列斯心想,那就是和地球差不多……估计煤的来源也差不多。毕竟这个世界的自然环境大体上和地球类似。 “没人知道煤块是怎么诞生的,就像是没人知道星之尘的来源一样。”伯特伦感慨地说,“我想,那可能都已经是迷雾诞生以前的事情了。”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 阴影纪史料的大量遗失与损毁,相当于让费希尔世界的人类丢失了很大一部分的历史;而沉默纪中迷雾的出现,又让他们无法去无烬之地探究那些已经失落的过去。 好在无烬之地的迷雾正在消散,因此人们也有了探索历史、揭开谜底的动力。 ……话说回来,既然安缇纳姆是过去与历史之神,那是否意味着,祂知道那些已经淹没在迷雾之中的历史事件呢? 西列斯在这件事情上多想了一会儿。 伯特伦也感叹了两声,然后将话题转了回来:“如果你想去交易会的话,务必注意安全。这时候的旧城人心动荡,人人都想从枯萎荒原大开发计划中分一杯羹。” 西列斯说:“或许不止旧城。” 伯特伦笑了一声:“东城的贵族们可不会如此……直白。”他说,“他们会使用更加隐蔽的手段。况且,他们肯定在更早的时候就从大公那儿得到了消息。”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 西列斯喝了一口饮料——心中怀念起了地球的奶茶——然后他问:“最近米尔福德街怎么样?” “无非也就是那些事情。”伯特伦叹息了一声,“我想,我是不是应该带着我太太和安东尼搬到东城来。这儿环境更好,机会也更多,让安东尼上学也更方便。” 西列斯想了想,坦诚地回答:“我认为是的,越早越好。也许冬天的时候就可以让安东尼入学了。第一学期虽然没来得及,但是第二学期也应该跟得上。 “中学教育的内容没有那么复杂高深,让他补个课就好。或者现在就可以在家中学习。” 伯特伦沉思了片刻,最后说:“或许你说得对,西列斯。”他苦笑了一下,“过去这么多年,我太忽略家庭了。” “现在还来得及。”西列斯安慰了他,尽管也无济于事,“那或许你可以早点通知租客。” 他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扯到了米尔福德街13号的租客们身上。 “是的……令人为难的是有一位租客才搬过来不久……哦,就是那位医生。”伯特伦说,“或许我可以雇佣一些人来打理米尔福德街13号,为了收租。” “这也是一个选择。直接将房子卖掉,对你来说收益也不是很大。”西列斯回答,“我知道那位医生,他现在就住在我曾经租住的那个房间吧?” 伯特伦说:“是的。他是个好人,瞧出来我太太心情不好,所以建议她去看看医生。前几天我们一起去了,果然查出来一些毛病。” 西列斯意外地说:“那确实是。您应该让费恩太太注意身体。或许我也应该去找他瞧瞧身体。” 伯特伦哈哈大笑:“你还年轻,健康得很呢!”他又说,“听说他是某所学校的校医,不过没怎么仔细听他说。” 西列斯听着这话,没什么反应——他当然知道这位医生就是拉米法大学的校医!但是他这会儿不应该知道的,所以他干脆就没说这话。 伯特伦又把话题绕了回去:“要是你有什么值得推荐的,为我工作的人,请务必告诉我。” 西列斯本来想说没有,但是他突然想到埃里克·科伦斯,便迟疑了一下,说:“我认识一个旧城的人,不过我也不确定他想不想得到这份工作。” “哦,你可以去问问。”伯特伦说,“我需要一个足够可靠的人,而不需要有多少才能的人。我可以提供一个月二十五公爵币的薪水,以及米尔福德街13号一楼的免费住宿。 “而对方需要做的就是,收租、定期将租金送到我这儿、确认房间的状态是否良好;打扫另外有人来做,不过他可能需要接待一下。” 西列斯想,这听起来其实很适合埃里克的太太。听埃里克的语气,他的太太身体似乎也不是很好。不过,收租这事儿应该比较轻松。 就是万一遇到什么恶劣的租客…… 西列斯收拢了自己的心思,点了点头:“我会去问一下。” 伯特伦也没怎么在意这事儿。 西列斯反而又想到一件事:“对了,安东尼最近还和地下帮派的人有联系吗?” “他总是会跑出去玩,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地下帮派的人不会吸纳还没成年的孩子,我也没告诉他什么重要的信息。”伯特伦叹了一口气,“等到我们搬到东城来,他上了学,或许就好了。” 这可未必,西列斯想。 他带着点斟酌的口吻,提议说:“或许你可以让安东尼参与进你的生意。只是一点点。譬如刚才我和那位兰米尔先生谈到的,他的儿子会去书贩集市摆摊,贩卖一些书籍。 “或许你也可以让安东尼拿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试着去外头兜售一下。能卖些钱当然好,但主要是让他锻炼一下。” 伯特伦怔了许久,最后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我之前怎么没想到……他也不是真正的孩子了。我该让他学着长大一点。这次欧内斯廷的交易会就是一个契机。” 西列斯微微一笑。 他们在教养孩子这事儿上谈了许久,西列斯反而比伯特伦更有主张与见地,让伯特伦连连感谢。伯特伦一直注意着时间,与西列斯一同吃了午饭,然后搭乘出租马车离开了。 走之前,他还在感谢西列斯的提醒。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真的学坏,但是又有些不知道如何应付这个年纪的孩子。 西列斯说:“他可能有些天真,但是他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试着让他去做点正事,然后让他学点知识。孩子们总有更广阔的的天地。” 伯特伦赞同着西列斯的说法,最后感叹说:“西列斯,你要是结婚生子,必定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 西列斯:“……” 他委婉地说:“我没想过这事儿。那离我还很遥远。” “这可不一定。”伯特伦眨了眨眼睛,“西列斯,我年轻的时候也没想过,我会这么早就与我太太结婚。缘分总会在不经意间到来。” 西列斯想了想,最后还是保持了礼貌的微笑。 伯特伦大概瞧出来西列斯的想法,最后笑着与西列斯告别了。 西列斯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他实在不晓得怎么应付这样的话题。 在地球,他二十来岁的时候,父母还会催婚;等他到了三十来岁,父母就干脆利落地开始享受养老生活,压根不提结婚的事儿了。 西列斯习惯了孤身一人的生活,到了这个世界就更加如此。 但是他明白伯特伦语气中的善意,最后也就没有表现出自己心中的抗拒。 至于未来…… 西列斯想了想,仍旧不觉得自己会对什么人心动,又或者什么人会对他心动。他无法想象这件事情。爱情、婚姻,那都是离他无比遥远的事情。 即便他可以在小说里书写浪漫的爱情,但是那并不代表着现实中的他,就非得和小说中的角色们一样,找到伴侣然后携手共度一生。 他满意自己的现状,并且现在的他有着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西列斯绕着阿瑟顿广场周围的林荫道走了走,然后打算去历史学会。临走之前,他又一次瞥见那个在广场边缘静默站立,安静作画的画家。 他有些好奇这一次对方是否还是在画城市与广场之上的阴云,不过想到上一次尴尬的会面,西列斯也就没有绕到那边去查看。 说到那幅画,西列斯也就难免想到了布鲁尔·达罗和他提到过的,家族档案中的一些记录。 信徒面见神明。他想。 今天下午布鲁尔·达罗应该会出现了,西列斯想要仔细问问那些记录的内容。在阅读了格伦菲尔的笔记本之后,西列斯意识到,那些记录或许就也蕴藏着一些关于庇佑者的秘密。 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秘密。西列斯不由得这么想,带着点感叹的意思。 原身在拉米法大学学习了整整四年,本身就已经掌握了不少的知识——作为对比,他一开始的知识属性是45点,而同样是个好学生、被教授看重的赫尔曼·格罗夫,却只有22点。 他们都可以说是已经了解许多费希尔世界的历史知识,可是,那仍旧杯水车薪。 中午十二点,西列斯来到历史学会的666号房间。 他仍旧选择提前一些时候来,然后阅读房间内书架上的书籍。在意识到流浪诗人与李加迪亚的关系之后,西列斯便从书架上找了一本讲解旧神的科普书籍。 西列斯对于李加迪亚的研究,也就仅限于“离家与旅途之神”“远去的模糊身影”这样的说法了。 他大概知晓关于这位神明的一些信息、一些惯常的说法,比如他知道李加迪亚是外出远行的人们的保护神,就好像商人们总是崇拜商业与誓约之神一样。 但是因为沉默纪的文学中从未出现过这位神明的身影,所以更多的部分他也没那么了解了。 现在,他从这本书上收获了更多的一些信息。 传闻中,从来没有人真正见到过李加迪亚。其他的神明都有过人前显圣,或者信徒面见神明的传说,但是李加迪亚的名声却广泛传播于踏上旅途的人们。 祂的身影若隐若现于那些人们旅行途中的日记。人们常常会在旅行途中瞧见一个白色的、在道路远端静默行走的模糊身影。 而如果看到了这个身影,那么人们在旅途中常常担忧的——比如中途被抢劫、比如旅费不够、比如错过需要搭乘的火车——这些事情,必然不会发生。 李加迪亚是人们旅行、离家途中的保护神。 这一点让祂在普通民众的心中有着十分良好的名声。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祂的信徒,却恰恰与这样的名声反其道而行。 李加迪亚是离家与旅途之神,所以他的信徒绝大部分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者。那些只是出门游玩的人们,可能会感激李加迪亚的保护,却不会真正虔诚地信仰这位神明。 而这些流浪者,去到哪儿都不怎么招人喜欢。当地人不怎么与这群异乡人交流,也不怎么知道他们的来源、信仰。 因此,在漫长的岁月之中,李加迪亚的信徒就如同祂一样,是历史迷雾中模模糊糊的影子,尽管存在,却从不引人注意。 而这位神明本身,似乎也不怎么在意信仰、传教方面的事情。 在某些地区的传说中,祂暗中庇佑着一个流浪者、异乡人聚集而成的群落。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个群落的具体位置在那里。 “……这位神明,从某种角度来说,似乎安于这种状态。从神诞纪至帝国纪,祂始终在种种记载中若隐若现;少见于正史,多见于私人性质的文档与资料之中。 “最后,在此附上李加迪亚的护身符标志。在很久以前的时光里,人们在离家远行或者出门旅游之前,总会带上一个这样的护身符,以朴素的心态祈求神明庇佑自己未来一段时间的旅行。 “这样的护身符制作办法早已经失传,但是我们仍旧可以使用更为宽容的心态,去对待旧时人们的习俗。” 作者用一种略微傲慢的语气形容着这个护身符的来源。 西列斯望着那个符号。 那是一个类似船舵一样的符号,三道线条交织,放置在一个同心圆环上。 ……或许真的是从船舵的形状演变而来的。毕竟那象征着海面航行的方向……不过,他记得,不是有一位海盗的保护神吗? 西列斯继续往下阅读。 一点多的时候,其他人陆续到来,西列斯也就将这本书放回书架,作为摘录的草稿纸也放进包里。 下午两点整,卡罗尔推门走了进来。他确认了一下人数,然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因为,布鲁尔·达罗又一次没有出现在历史学会666号房间里。 “他究竟是怎么了?”卡罗尔站在那儿,带着一点警惕的语气,问。 安吉拉·克莱顿也忧心忡忡地说:“即便是订婚,那也已经是周二的事情了,不至于今天也来不了。而且就算来不了,也应该来得及写封信过来说明一下吧。” 拉米法城内的通信,就算比不上地球,但也可以在一天左右的时间,将信件送达。 而这已经是周六了。距离布鲁尔周二订婚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 年轻的达雷尔略微有点惊恐地说:“他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看起来,达雷尔在上一节课听闻了失控的时轨的存在之后,被吓得不轻,到现在也还没能从那种惊恐中缓过神来。 在场最为年长的富勒夫人望向西列斯,说:“诺埃尔教授,你应当是我们中最后与布鲁尔交流的人,他有说过什么吗?” 西列斯听到这个问题,沉吟了片刻。 在意识到布鲁尔第二次未能出现在历史学会的入门课堂的时候,西列斯就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不安。 上一次缺席,还情有可原;但是这一次,却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了。 他想了一会儿,便说:“上一次与他见面,是周一的下午。当时他对我说,他在前一天,也就是周日的时候,听从富勒夫人您的建议,约见了他的未婚妻……” “等等。”富勒夫人敏锐地让他暂停一下。 与此同时,安吉拉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其他几人,包括卡罗尔、埃里克、达雷尔,以及西列斯在内的四个男人,却全都有些莫名其妙。 富勒夫人的身上散发出莫名的威严,她问:“你的意思是,他在订婚前三天约见他的未婚妻,并且他的未婚妻真的与他见了一面?”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说:“是的。” 富勒夫人与安吉拉对视了一眼。 富勒夫人保持了沉默。 而安吉拉则迫不及待地说:“这不可能!这不符合康斯特公国贵族们订婚时候的做法。那些贵族夫人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女儿做出如此失礼的事情——在订婚前一个礼拜,未婚夫妻是绝对不可以见面的!” 四个男人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安吉拉摆了摆手:“你们肯定都不知道。只有古板的贵族们还继续遵循着这个守则,而且,男人们更加不了解这事儿了。我是在礼仪课上,被老师叮嘱过这事儿……呃,对。” 她好像突然觉得自己失言了,可在场没人注意到这一点,于是她也偷偷松了一口气。 富勒夫人在这个时候补充说:“如果我早知道布鲁尔在当时的三天之后就要订婚,我就不可能提议他去约见未婚妻。这绝对不可能被他的母亲,以及他的未婚妻的母亲同意。” 西列斯这才恍然,他说:“但是……他的确见到了他的未婚妻。” 富勒夫人的眉眼间仍旧酝酿着那种深沉的威严:“那这中间肯定有什么事情出了错。”她望向了卡罗尔,“卡罗尔,你觉得呢?” 尽管她将话头抛向了卡罗尔,但是这个时候,任谁都无法小瞧这个之前还笑眯眯、和蔼又慈祥的老妇人。 卡罗尔沉思了片刻,最后斟酌着语气说:“我同样有些担心。但是我并不清楚这件事情的危险性,或许你们可以在课后……” “等等,卡罗尔。”西列斯说,“我还没讲完。” 卡罗尔与其他几名启示者都有些困惑地望着他。他们都以为,布鲁尔只是和西列斯说了与他的未婚妻见面的事情——而这事儿就已经够古怪的了! 思维活跃一些的,像安吉拉,她都已经想到骗婚之类的事情了。也许布鲁尔的未婚妻是冒充了一位贵族小姐,然后因为她答应布鲁尔在订婚前见面,这事儿就暴露了。 本来没有反应过来的布鲁尔可能在回家的时候告知了父母此事,于是一下子明白过来,私下找未婚妻对峙,随后他的未婚妻小姐痛下杀手,而布鲁尔近些日子就不得不到处逃亡…… 安吉拉的思路,已经开始往书店里的冒险小说上发展了。 但是这个时候西列斯却又说话了。 他望向卡罗尔,语气中没有丝毫情绪:“他说,当他看见他的未婚妻的时候,就如同信徒面见神明。而他的家族档案中,也的确有着与信徒面见神明相关的记载。” 卡罗尔的脸色几乎在一瞬间就变了。 666号房间在短暂的时间里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其他人是没怎么明白西列斯的意思,而卡罗尔正是因为明白,所以表情才一瞬间变得严肃。 他深深地望着西列斯,说:“请再仔细说说。” 西列斯回忆着,然后说:“他说他的家族档案中,记载着先祖曾经得到过一本小册子,其上记录了一个信徒面见神明的故事,并且配有图画。 “这本小册子已经在家族迁徙的过程中遗失了,但是相关的记载留存了下来。他说,那幅图画上画着一个跪拜的小人,还有一团高高在上的乌云,乌云中仿佛藏着什么东西。 “……他的家族是在四百年前,迷雾刚刚消散的时候,来到康斯特公国的。” 西列斯的语气向来平淡,但是他说话时候的轻微顿挫,总能让人觉得他是在讲述一个历史悠久的故事。而他说出来的东西,也的确带给人们些许的震惊。 卡罗尔十分认真地问:“你确定,他说这本小册子已经丢了?” 西列斯回忆了一下,点头:“是的。他说在四百年前就已经丢失了。” 卡罗尔稍微松了一口气,随后说:“那这事儿可能没有我想象中那么严重。当然,”他轻微停顿了一下,“可能也已经很严重了。” 不明就里的启示者们纷纷睁大了眼睛。 “这个内容本来就是要在今天向你们讲清楚的。没想到布鲁尔也可能与这方面的问题……”他含糊地说,“扯上了关系。” 富勒夫人问:“所以,这是我们迟早会知道的事情?” “是的。”卡罗尔点了点头,他又说,“如果布鲁尔能早一些时候知道,或许……” “那为什么这节课不提前一点?”达雷尔几乎脱口而出。 卡罗尔略微有些困扰地望了望他,然后说:“正如我上节课所说的,失控的时轨,以及……与失控时轨有关的一些人,他们并不是经常出现。 “而让你们早一点掌握这份力量,早一点明白启示者的含义,才是更为重要的。如果连最基础的概念都不知道,那么即便我想要跟你们讲解失控的时轨,你们也根本听不懂。” 达雷尔怔了一下,有些惭愧地说:“对不起,卡罗尔。” “这没什么。”卡罗尔一如既往地露出了笑容,“其实我也想向学会那边建议一下,提前让入门的启示者多了解一下这个领域的危险来源。 “最近城里想要浑水摸鱼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但是……这是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自身力量的强大才是安全的最大保障。” 他们都受教地点了点头。 卡罗尔随后望向始终沉默的西列斯:“西列斯,我想说——请不要责怪自己。当时的你还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布鲁尔与他的未婚妻约见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要有心理负担。”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说:“我只是觉得……如果我能在周三的时候更为警惕一些……” “‘如果’。”卡罗尔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如果布鲁尔真的因为家族历史而引来了一些人的关注,那么,这次的事情很有可能早有预谋。不是我们想要帮助他,就真的能够帮助到他的。”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明白。卡罗尔,谢谢你。” 西列斯的确因为自己当时的疏忽而感到些许的懊恼,但是当时的他实际上也做不了什么。而这种心理负担,对现在的他,以及处境不明的布鲁尔毫无意义。 所以他很快就冷静下来,望向卡罗尔。 卡罗尔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就将庇佑者、旧神追随者的事情讲述了出来。 西列斯当初阅读格伦菲尔的笔记本,因为对于过去的超凡力量早有猜测,所以很快就接受了。 但是在场的其他一些启示者,一没有西列斯的学识打底,二没有被地球网络时代信息爆炸冲击过,所以听完卡罗尔的长篇大论,不由得懵在那儿,难以接受与相信。 在这一刻,他们感到自己往常认识的那个费希尔世界,似乎缓慢地消失了,转而变成了另外一个诡谲、怪异的世界。 埃里克张大了嘴巴,茫然许久,最后苦笑着说:“卡罗尔,我似乎能够理解,为什么入门课程将这些只是安排在后面一些。” 因为,即便在一开始就告诉他们这些事情,他们也不会相信啊!或许直接认为启示者是骗子,然后夺门离去了。 刚刚提出质疑的达雷尔,现在僵在沙发上,整个人还没能回过神来。 卡罗尔说:“的确如此。我们也得考虑从未接触过这份力量的人的心理接受能力。在亲自尝试了启示者的力量之后,估计能够更好地接受这些信息。” 安吉拉呆坐在那儿,隔了片刻,轻轻说:“多么神奇啊。” 卡罗尔笑起来:“是的。这就是这个世界——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过去有无数令我们执迷的事情发生过。” 富勒夫人听完他们的话,若有所思地说:“所以,布鲁尔的失踪……” 卡罗尔想了片刻,然后说:“布鲁尔的事情,我有两种推测。” 第33章 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 事情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严肃,也没有涉及到启示者、庇佑者以及旧神追随者这些超凡力量。 “或许,就只是他的未婚妻有一些问题, 或者他的父母听闻他居然在订婚前约见了未婚妻,所以愤怒之下将他软禁在家里, 让他反省一下。” 听着,其他人也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他们更希望这个可能是真实的。谁也不希望早几天之前还在见面, 共同学习、共同进步的启示者同学,就这样死于非命。 “而第二种可能, 就是——与启示者有关。” 卡罗尔在这个时刻沉默了一会儿。 “刚才西列斯跟我说了他们家族中的一些记录。”卡罗尔冲着西列斯点了点头,“这就让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有人听闻了一些线索,想要得到那本小册子, 或者至少是知道更多的信息呢?” “幕后黑手是那个传闻中描述的神明的信徒吗?”西列斯这样问, 但是随后, 他又略微困惑地说,“可是,乌云中藏身的某样东西……这似乎也与旧神对不上号。” 没有任何旧神的描述是与此相关的。 卡罗尔点头又摇头:“关于旧神,很多事情我们都不够清楚。总之, 幕后黑手可能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甚至于布鲁尔的未婚妻都可能是他们安排的。 “他们可能按部就班地订婚、结婚、组成家庭,然后布鲁尔的妻子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得到家族档案, 寻找达罗家族中可能存在的秘密。 “但是, 在这个时刻,布鲁尔成为了启示者。” 安吉拉脱口而出:“所以他们没有时间了!” 卡罗尔赞赏地点了点头:“是的。一旦布鲁尔了解到旧神追随者的存在, 他就会意识到, 自己家族记载中的相关描述有多么重要。” 西列斯与他的同学们面面相觑, 最后,达雷尔忍不住奇怪地问:“可是,卡罗尔,那只是……档案里的一些记载而已。那本小册子早已经弄丢了。这有什么重要的?” 卡罗尔思索了片刻,说:“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概念。”他望向了西列斯,“我记得,沉默纪文学中有一个概念,一些学者会将那些陨落神明的信徒的作品,称为‘精神污染’?” 西列斯怔了一下,心中产生了不妙的预感,他说:“是的,因为那些作品中蕴藏着过于浓重的私人感情。” 卡罗尔再一次点头又摇头:“有一部分说对了。那些作品的确感染力强大,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对于启示者而言,那是真正意义上的‘精神污染’。” 西列斯心中隐隐明悟:“你的意思是……就如同长期复现某一特定途径力量的启示者,有可能会成为相应旧神的追随者……那样?” “是的。”卡罗尔点了点头。 西列斯望着他,心中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无力感。 安吉拉低声惊呼:“可是……神明不是已经陨落了吗?!” 旧神们明明已经陨落,但是,现在复现祂们的力量,却仍旧有可能成为其信徒……这听起来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神明的力量,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是无法理解的。那过于恢弘、过于庞大。”卡罗尔严肃地说,“所以,即便祂们已经陨落了,这个世界仍旧存在着与祂们有关的‘污染’。” “来自于……?” “任何提及祂们本身的东西,尤其,提及那些雾中纪以前的,与旧神有关的东西。”卡罗尔说。 他注意到在场的人似乎有些不太理解,于是便举了一个例子:“简单来说,这里的书架上放满了书籍,其中的很多都提到了旧神。 “但是,这些书籍都是在雾中纪的这四百年完成的,关于旧神的部分也是泛泛而谈,所以它们不会给我们的精神带来多大的影响。 “而布鲁尔的家族档案中,关于那个小册子的描述,尽管同样是在雾中纪的时候完成的,但是却提到了雾中纪以前,一个与旧神相关的东西。 “这就造成了巨大的区别。” 西列斯仔细思索了一下,最后说:“关键的问题,就在于一个确切的指向性的……物品,一个时轨?” “是的。”卡罗尔点了点头,“通常来说,这种自旧神传递而来的精神污染,会通过某个实际存在的物品来传播。 “当然,时轨的类型有很多种,也有可能是声音、图画、文字、痕迹,甚至于……生物留影。” 他含糊地说着最后一个词汇。 这个时候大家都没有闲心来好奇那究竟是什么,但是西列斯敏锐地注意到,那就是格伦菲尔的笔记本中,提及的,过于高深而不必让此刻的他去学习的东西。 生物留影。他不禁想,那究竟是什么? 他决定将这个问题同样记录在自己的小本子上。 卡罗尔又将话题转回来:“所以,对于这些可能的旧神追随者而言,他们深信,这种‘污染’可以逆向推导出旧神的位置和状态,帮助他们唤醒沉睡的旧神。 “没错,他们认为旧神仅仅只是沉睡,而非陨落。” 富勒夫人问:“你的意思是,他们在收集这种……蕴藏着污染的时轨?” “是的。”卡罗尔说,“许多旧神追随者将这些东西称为,神的遗蜕。” 遗蜕。他们各自呢喃和思索着这个词语的含义。 “而在布鲁尔的这件事情上,这些旧神追随者可能更加激动一些。”卡罗尔叹了一口气,“因为,那是信徒面见神明的相关记载。 “如果是真正意义上的‘见’到了神明,那么这种污染的严重程度……会比我们想象中更加……疯狂。” 他最终选取了这个词语。 “但是,现在的布鲁尔,应该没有那么危险?”安吉拉仔细思考着,“只要他的家族愿意将档案交出来……呃,这听起来有些困难。” 其他人望向她。 安吉拉苦笑着说:“贵族家族们总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规矩。家族档案对于他们来说,就如同过去的荣誉簿,是比生命更加重要的东西。” “达罗家族。”富勒夫人突然说,“我知道这个家族。他们抱陈守旧,并且,正在衰落之中。至于布鲁尔的未婚妻,我没什么了解。” 安吉拉沉默片刻,又说:“越是如此,他们越不愿意交出家族档案。” 埃里克吸了一口气,问:“那……还来得及吗?” 卡罗尔适时地说:“这件事情你们不必过于担心,历史学会有专人负责处理这方面的事情。旧神追随者们算得上是我们的老对手了,他们也不敢直接下杀手。” 他这么说,其他人也松了一口气。 安吉拉的心情似乎缓解了一些,她好奇地问:“你的态度似乎……” “没有那么担心和忧虑?”卡罗尔笑了一下,“他们的确很危险,但是,他们也从未真正做到过想要做的事情——也就是,复活旧神。 “此外,在拉米法城内,他们的活动会更加谨慎一些,毕竟康斯特公国官方并不宽容。在无烬之地,事情可能就是相反的模样了。” 达雷尔同样问:“所以,我们最需要做的就是,日常保持谨慎和警惕?” 卡罗尔点了点头:“除了像布鲁尔这样的情况,可能导致他们主动出击之外,其他的时候,你们更需要注意的就是那些不明来源的时轨。 “那可能是旧神追随者们,有意,或者无意送到你们身边的……按照他们的说法,神的遗蜕。” 那些时轨中会蕴藏着旧神意志的污染。 达雷尔不由得抽了一口气,又说:“那就是……精神失活吗?” “是的,结果就是精神失活……当然,也不能说所有的事情都是旧神追随者做的。”卡罗尔含含糊糊地说,“绝大多数,是的。一部分旧神追随者们认为,这样的过程,就是唤醒旧神的过程。“ 使人类精神的活性,转移到神的遗蜕上? “真恶心。”安吉拉低声说。 她的话反而令房间内凝重的氛围稍微轻松了一些。 他们在这个话题上稍微拓宽了一些,但是也没有聊什么太过于高深的事情。 卡罗尔提及了几种常见的危险,比如一些古董、不明来源的档案和手稿,又或者是什么来自于无烬之地的物品。 他说这话的时候,格外用目光盯了一下西列斯和安吉拉,尤其是前者。 其余人也望了望西列斯——虽说都是文学史专业,但是教授总归比学生研究得更为深入,因此他们有些担心西列斯会不会无意中得到一些危险的物品。 ……不,应该说,又得到一些危险的物品。毕竟他之前已经出过一次问题了。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不久之前,我得到过一本游记,游记的主人是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不过因为语言的问题,所以我还没有阅读。” 卡罗尔认真地听着,然后给出了建议:“无烬之地的游记,一般来说是没什么问题的。特别是,有语言障碍的话,情况会好很多——我的意思是,如果文字中真的蕴藏着旧神的污染的话。 “不过,务必注意翻译那边的情况。” 西列斯诚恳地向他道谢。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四点钟的时候,他们结束了这一天的课程。 不知道抱着什么心态,卡罗尔又一次叮嘱他们千万要保持谨慎、注意安全——大概是觉得这个学习小组实在是多灾多难。 等卡罗尔走后,五名启示者面面相觑,然后纷纷笑了起来。 达雷尔说:“我们的运气确实是够差的。希望布鲁尔那个家伙没什么事。” “如果那些旧神追随者有求于他的家族,”富勒夫人说,“那么他应该没什么大事,可能只是被软禁了起来。” 安吉拉叹了一口气,低声嘟囔着:“谁知道那些人还有没有理智。” 最终,西列斯冷静地说:“等到周一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知道学会这边调查的结果了。”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望向富勒夫人。 富勒夫人意会地点了点头:“我会试着去打听一下最近达罗家族的情况。” 安吉拉这才恍然,连忙说:“我也会的!” 他们向着彼此点了点头,然后各自道别离开。西列斯与埃里克一同往外走。 埃里克有些忧心忡忡的样子,他说:“我总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他说,“你觉得……乌云中隐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西列斯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 埃里克叹了一口气:“只能指望历史学会了。” “他们更有经验。”西列斯这么说,“至于我们……这事儿只能静观其变了。” 埃里克叹息地点点头。 西列斯转而说:“走吧,一起回西城。” “欧内斯廷?” “当然。”西列斯说。 欧内斯廷酒馆的模样,与西列斯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样子不太一样了。 他们在傍晚时分抵达了欧内斯廷,通过乘坐出租马车的方式,这让他们节省了不少时间。 在马车上,西列斯趁这个机会和埃里克说了伯特伦正在寻觅一个合适的收租人的事情,并且提及了自己已经向伯特伦推荐了埃里克。 埃里克万分感激和惊讶,完全没想到西列斯会在这事儿上帮到他。 他感激地说:“谢谢你!西列斯,我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太太的身体的确不怎么好,以前还能出门工作,现在只能在家做些手艺活儿。我真没想到……” “不用道谢。”西列斯低声说,“举手之劳。或许明天我可以带你去见伯特伦一面……不,或许今天我们就能在交易会那儿碰上。” 埃里克点了点头,没有多嘴说什么,深深将这份恩情记在心中。 他抢先付了车钱,并且请西列斯在欧内斯廷吃了顿晚饭。 他的情绪看起来一直都非常激动,在晚饭的时候才慢慢冷静下来,低声跟西列斯讲解这一次交易会的形式与摊位分布。这些内容对于西列斯来说十分重要。 尽管这被称为欧内斯廷的交易会,但是实际上交易会并不在欧内斯廷酒馆地面上的部分,而在地下。欧内斯廷则是这个庞大地下交易的出入口。 埃里克说到有近千位大大小小的商人参与了这次的交易会,这就让西列斯感到了万分惊讶。他不由得重复说:“近千位!” “是的。”埃里克说,“在十月的诞生集市之前,这就是城内最为盛大的交易会了。不过,仅限于西城。东城的人们是不会来参加这场交易会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随后又疑惑地问:“欧内斯廷的地下有这么庞大的空间吗?” 埃里克十分警惕地看了看周围——酒馆里还有不少人,有些在吃饭,有些在喝酒;有些知道这场交易会,有些只是单纯来吃些东西——然后才低声回答了这个问题:“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个秘密。” 西列斯意外地听见这个词语,他同样放轻了声音:“我会保守这个秘密。” 埃里克其实也只是开个玩笑,他笑了一声,说:“其实那是地下通道。你能想象那个场景吗?拥挤、狭窄、昏暗的地下通道中,商人们靠在墙边展示着自己的商品。 “而人们挤挤攘攘,甚至和身旁的人碰撞着肩膀,能闻见身边人的汗味和香水味。他们生怕自己的头碰到了通道的天花板,所以只能微微弯着腰前进。 “他们想要在某个摊位前停下来的时候,得侧着身,挤到摊位的两旁空地。指不定,还会遇到排队造成的拥堵。 “可是,人们始终在如同迷宫一般的通道中,仔细寻找着自己想要的物品……” 埃里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西列斯低声说:“我感到你有十分出色的口才。” 埃里克不禁笑了一声,他说:“不过,那的确像是迷宫。每年总有客人在里头迷路,然后需要我们将他们带出来。这正是我为什么需要在这时候轮班。” 西列斯点了点头,又问:“怎么会有这样庞大地下通道网络?” “和康斯特公国的历史有关,我记得。”埃里克不太确定地回答,“你知道,西城是拉米法城最早开发的区域,而那个时候,康斯特公国也没有建立多久。 “初代康斯特大公就在地下修建了不少的避难通道。不过,后来随着康斯特公国逐渐变得强大,拉米法城开发东城,这些地下通道也就逐渐荒废,最后,流落到了旧城□□的手中。”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埃里克解释完这些,就向西列斯介绍了这一次交易会的摊位分布情况。 “你想要买些什么东西?我可以先带你去看看。”埃里克说。 西列斯想了想,说:“我感兴趣的……可能还是书籍档案一类的东西吧。” “果然。”埃里克笑了起来,“走吧,我们去瞧瞧。今天是第一天,或许没什么人对那些书籍本册感兴趣,你能好好逛逛。” 西列斯跟随着埃里克,去到了欧内斯廷后厨侧面的一道小门。埃里克一边带他进去,一边说:“你以后想来的话,也可以自己直接从这儿进去。” “好的。”西列斯低声说。 埃里克打开小门,后头是黑黢黢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向下楼梯。墙壁上,每隔十米左右,会有一盏灯光微弱的壁灯。遥远的尽头处,传来一阵热闹的嘈杂的,但是略显轻微的声音。 西列斯遥遥望去,灯光明暗之间,能瞧见几个隐隐绰绰的身影,同样在往下走。 更加令西列斯惊讶的是,他能够看到那些身影身上,闪烁着的蓝色光辉。昏黄的灯光与隐约冰蓝的光辉,共同营造出一片奇诡的场面。 西列斯在早上的时候服用了一部分5%纯净度的魔药,仪式时间可以持续十五个小时,到现在,【沉静的心】的作用已经消失,但是仪式时间还剩下将近四个小时。 之前他在拉米法大学的时候,就意外发现自己的学徒,多萝西娅·格兰特是位启示者。 下午在历史学会的时候,门后空间聚集着的那群启示者们身上的蓝色光辉,就令西列斯印象深刻。 不过在离开历史学会之后,他就没怎么瞧见这样的蓝色光辉。这让他感到启示者在拉米法城内并不算很多。 但是欧内斯廷的交易会,居然聚集了这么多的启示者? 西列斯不禁感到意外,感到更加强烈的谨慎。他自己的遭遇,以及布鲁尔可能的麻烦,都让他对于这个世界暗中涌动的乱流更加警惕。 西列斯状似不经意地问:“这样的场合,恐怕有不少启示者会过来吧?” “也许是这样。”埃里克踏上石制的阶梯,“以往我没发现,不过现在我能看出来一些了。交易会上的很多东西都可以被称为时轨,或许那也是他们的目的。” “即便拥有了时轨,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仪式能激发时轨的力量。”西列斯说。 埃里克也点了点头,说:“我们才入门。” 西列斯低声说:“也许有其他的办法也说不定。未必真的要如同学者一样,沉浸在古籍与档案之中,寻找可能的线索。” 他们明智地在踏上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结束了这个话题。 与此同时,交易会的真正面目也已经展现在西列斯的面前了。 他瞧见一个细窄的通道,如同埃里克所说的那样,他甚至有些担心自己直起身的时候会撞上墙顶。灯光略微有些昏暗,但是比楼梯那儿好得多。 墙壁是十分传统古旧的砖砌墙,墙上每隔一两米便有一盏壁灯,带来了些许的光亮。 扑面而来的就是一阵陈旧的空气和人声鼎沸。西列斯能听见各种各样的声音,包括商人们叫卖的声音,客人们讨价还价的声音,还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敲击声、碰撞声…… 所有的声音都纷涌而来。这个地下的交易会,让西列斯头一回意识到,拉米法城的确是这个国家的首都,拥有庞大的市场以及巨量的人口。 埃里克在他身旁低声说:“许多西城的人们都知道这个交易会的存在,所以会过来购买一些物品,比如首饰、过冬的皮毛、服装,味道不错的酱料、肉干之类的。那些都比市场上的价格便宜。” 西列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这就是一个大型免税店,或者说无烬之地代购商品集散地。 埃里克带着西列斯穿过不少的摊位。西列斯与许多来到此地的人们擦肩而过。这样拥挤的通道让他有时候会跟不上埃里克的脚步,不过埃里克总是会在拐角和岔路口那儿等待他。 埃里克说:“客人们总会在这种地方走错路。” 西列斯听见周边的声音逐渐变轻,人潮也慢慢减少。他们最终来到一个略显偏僻和安静的岔路口。西列斯甚至能闻到一阵墨水的气味与陈旧纸张的灰尘味。 “这儿也会卖一些文具,纸笔、墨水、颜料,什么都有可能。你去逛逛吧,我得去值班了。”埃里克不太放心地说,“我会在之前那个贩卖过冬皮毛的巷道口站着。你记得那儿吗?” “我记得。”西列斯点了点头。 埃里克随后就离开了,而西列斯则缓步走向面前这个通道。这儿比其他的一些区域清净得多,让西列斯可以好好逛逛。 也有一些客人在这儿,不过并不是很多,真的掏钱购买物品的人就更少了。西列斯只远远瞧见一个衣衫有些破旧的男人,付钱买了一个什么东西,然后放到怀里,之后就匆忙离开了。 那人脚步匆忙,就好像特地来到这儿,就是为了购买那一件物品一样。 西列斯没有那般匆忙。他这一次过来只是想先逛一逛,所以就走马观花地走过那些摊位。西列斯发现,正如埃里克所说,这里不仅仅贩卖书籍,也有许许多多的文具。 他还是专注于寻找感兴趣的书籍和可能存在的,蕴藏着一些秘密的手稿。 这些书籍都是从康斯特公国之外获得的,有较为规整的出版书籍,也有凌乱散开的手稿和笔记。西列斯从中发现了一个尴尬的问题,就是绝大多数这样的书籍,都没有使用康斯特语言。 就像是他之前从兰米尔的儿子那里买来的那本游记。 而如果他真的想要了解无烬之地的话,那么他还不如等凯洛格那边找到一个合适的翻译再说。 于是,逛了一圈的西列斯,最后只找到两本合适购买的书籍。 一本是一份手稿,据说是雾中纪初期,一位极负盛名的画家的一些创作思路。 因为之前在阿瑟顿中央广场遇到的那名画家,以及布鲁尔出事的关系,所以西列斯现在对于绘画这方面多少有些感兴趣——基于警惕和本能的不安。 恰好在此地碰上了,西列斯便爽快地将这份手稿收入囊中。 另外一本是书,的确是康斯特语言,西列斯能够看得懂。不过他之所以选择购买这本书,是因为摊主神神秘秘地对他介绍说,这本书是康斯特公国的禁书。 这立刻让西列斯来了一点兴趣。 他翻阅了一下。这本书的标题是《拉米法城的幽灵》,西列斯本以为是本小说,随后稍微有些失望地发现,这其实是一本民间传说、城市秘闻之类的故事集。 其中大部分的故事可能都是口口相传、三人成虎的谣言。在这本书刚出版的那段时间里,这些故事很有可能会使得人心惶惶,于是康斯特公国政府就决定禁止这本书上市贩卖。 但是出版商没有将所有的书全都焚毁,而是将其运送到了无烬之地,在那儿贩卖。随后,《拉米法城的幽灵》辗转周折,又一次回到了康斯特公国。 彼时的禁书,对于现在的康斯特公国来说不算什么,但是禁令未曾撤销,也不可能在市场上进行贩卖,于是就被放到了欧内斯廷交易会的摊位上。 书籍最早出版于一个世纪以前,保存还算精美,纸张只是略微泛黄,价格也不算昂贵,只要8枚伯爵币;他之前买的那份画家的手稿,可是花了他2枚公爵币。 于是,最后西列斯还是将这本“禁书”买了下来。 他将自己购入的两本书放到包里,然后往外走,打算和埃里克汇合,打听一下周三晚上的交易会会不会有更多值得购买的书籍。 不过,在他来到埃里克说的那个通道口的时候,他却没能见到埃里克。 原因昭然若揭——就在这个贩卖过冬皮毛的通道里,西列斯看到了挤挤挨挨的人群,以及一阵又一阵的争吵和谩骂的声音。 有人吵起来了? 西列斯一下子就来了精神。他往里瞧了瞧,还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觉得其中一个声音耳熟,就被一人身上的蓝色光辉吸引了。 其中一个吵架的人是启示者! 时间稍微往回倒转一点。 在西列斯还流连在书籍摊位,苦恼于怎么都是外文书的时候,埃里克正无所事事地站在皮毛巷道的入口处,等待着可能迷路的客人找到他。 他的心思还停留在西列斯对他说的,帮忙找到的那份工作上。 其实西列斯远远低估了这件事情对于埃里克的震撼。西列斯觉得这个时代——以及拉米法城十分和平。的确如此,但是工作机会对于旧城的人们来说,也不是什么轻易的事儿。 埃里克今年三十七岁。他从十七岁开始就是欧内斯廷的服务生,并且也间接参与了地下帮派的许多事务,比如每年七月雨假过后的交易会。 因此,他几乎将自己的一生都绑定在了欧内斯廷。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旧城人们的生活总少不了那些地下帮派的身影。 譬如洛根集市。谁都知道那地方有不少地下帮派的投资,甚至因为独占了这样的生意,帮派分子还会时不时涨价。可人们也只能认栽。 正因为这样,格雷森食品公司的店铺开门营业之后,生意的增长才会如此迅速。 真不知道这家公司背后有什么大人物,甚至能在地下帮派的围攻之下继续营业,仍旧保持那样低廉的价格,并且压垮了地下帮派的许多生意。 ……不,他有点走神了。 这些菜市场上的事儿是埃里克的太太告诉他的。 他的太太在三年之前染上了一种怪病,总是觉得身体虚弱、没有力气。埃里克去休谟药店问了问——对于他们来说,医生是十分遥远的职业,他们没这个闲钱去看医生,除非是快要死了。 药店给他开了一种药,让他的太太服用。那药的确让他的太太感觉好受了一些,但是也就仅此而已。 她原本是洛根集市一家面包房的点心师,但是自从生了这种病,就没法好好上班,最后被辞退,终日在家,只能接取一些临时的手艺活儿来做做。 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本来埃里克的女儿在三年之前就应该上学了,但是遭遇了这个意外,就只能在家照顾母亲,一边自学。 埃里克知道他需要一点改变。但是他把自己的班排满了,也只能勉强保证家庭的开支不出现问题。 ……启示者的力量的确是一次机会。埃里克也的确是这么认为的,不管是表面上还是内心里。但是,仅仅只是去东城上课的交通费,就让他有些畏怯。 况且,之后还要购买魔药,这又是一笔开支。 埃里克知道这是改变命运的机会,可他总在怀疑,他能否把握住这个机会。如果他去当了启示者,那他的妻女怎么办?启示者赚到的钱,能治好他太太的病,能让他的女儿上一个好的中学吗? 这实在是一个没法得出确切答案的问题。 而现在西列斯向他伸出了援手。 一个月25枚公爵币,提供住宿。埃里克默默咀嚼这几个字。这甚至比他太太之前在面包房的月薪还高那么一点儿,但却没那么辛苦。 埃里克终于放任自己的情绪激动起来。他想,25枚公爵币!25! 多么令人愉快的数字啊! 他的女儿可以上个更好的中学,他的太太可以买一些崭新的服装,他也可以更加大胆、努力地去探索启示者的奥秘! 尽管他已经老了,尽管他都快四十岁了,可是,他还能瞧见一片充满光明的未来! 如果不是现在正站在拥挤的人潮之中,那么埃里克怀疑自己可能要流出眼泪来……不,是肯定。他在心中感激着西列斯——那位年轻的教授。 难怪他能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当上教授。埃里克这么想。 就在他想到西列斯的这个时刻,他突然听见身后的通道里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他一个激灵,回过神,大步朝里头走去。 每年交易会都少不了这样的场景。而欧内斯廷的服务生在这个时候也充当了调停的角色。总不可能指望那些充满了愤怒和不满的客人和摊主自行冷静下来。 当埃里克瞧见起冲突的两个人的时候,他就觉得更加头疼了。 一个是十六七岁、脸上有雀斑的年轻男孩,一个是衣衫褴褛、面颊枯萎但目光坚定的中年男人。 埃里克瞧了瞧那个年轻男孩,总觉得他有些面熟,隔了一会儿,他才突然想起来,这不就是西列斯曾经到欧内斯廷寻找的那个男孩吗? 他和西列斯是什么关系?怎么现在他又出现在交易会,并且和人起了冲突? 埃里克满头雾水,眼看着周围人越聚越多,那两人的争吵也越发激烈,他就大声说:“安静!谁来告诉我怎么回事?” 周围人纷纷看向他,那两个争吵中的人也因为他严厉的声音而暂时安静了下来,但都彼此瞪视着,完全没有要停下争吵的意思。 那个年轻男孩甚至看了看埃里克,不太服气地说:“你是谁?” “交易会的工作人员。”埃里克简单地说,“发生了什么?” 年轻的男孩正要说话,另外那个人也开了口。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干涩的、尖利的感觉,整个人看起来干干瘪瘪的,不那么讨人喜欢。 他说:“我来说!这男孩丝毫不讨人喜欢!我们明明已经说定了价格,但是我正要付钱,他却反悔了。” “反悔?”年轻的男孩看起来像是要爆炸了,“我根本没同意你说的那个价格!那连成本价都不到,你居然还好意思付钱?” 中年人说:“我说了那个价格,而你默认了!这难道不意味着我可以用这个价格拿走你卖的皮毛吗?” 年轻男孩看着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快要爆炸的红色气球。 埃里克听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冲突,于是说:“我们这儿不让强买强卖。摊主既然不同意卖出,那么客人也不能强制要求。” 他冷冰冰地说。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故意偏袒那个年轻的摊主——虽然他的确知道这个年轻男孩和西列斯有关——他说的这条规矩的确是存在着的。 年轻的摊主没收钱,那么交易自然没有达成,中年人不可能强硬地把仍是摊主货物的商品抢过来。 如果年轻的摊主收了钱,然后反悔了,那么埃里克自然会站在中年人那边。 其余围观的人也都听明白了,觉得自己没看见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便纷纷叹着气散去。 那个没买到心仪商品的中年人沉默地站立在原地,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片刻,他居然露出了一抹奇特的笑容,让看到这个笑容的埃里克与年轻摊主都愣住了。 “我明白了。”他畅快地笑着,像是解开了什么一直束缚自己的困惑,他反而向埃里克与年轻摊主道谢,“这是我应得的。是的,这是我应得的。” 他看起来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格外的恍惚与走神,在他往外走的时候,他撞上了一个男人,怀里掉出了一个什么东西,他自己却压根没注意到,而是浑浑噩噩地离开了。 埃里克只觉得一切都显得格外莫名其妙。或许一开始还是正常的,但是从那个衣衫破旧的中年人沉默的思考开始,一切就显得不对劲了。 他看向中年人走远的方向,意外发现那个被中年人撞到的人,正是西列斯。 西列斯从地上捡起那个人遗落的物品,突然怔了一下。 【你需要进行一次知识判定。】 【知识:51/65,失败。】 【你没能发现这个人遗落的东西的奥秘。不过这也正常,毕竟你在这一行才刚刚入门了不久。你觉得你能从前辈那儿得到一些讲解。】 西列斯被这突然跳出来的判定吓了一跳。他想,这个东西——奥秘? 因为这一耽搁,当西列斯抬起头的时候,那人早已经消失在迷宫一般的通道中了。只是拐了一个弯,那人的背影就消失了,根本来不及让西列斯将东西还回去,或者了解到更多的信息。 埃里克走过来,问:“怎么了?”他看见了西列斯手里的那个东西,“哦,这是……” 西列斯垂眸看了看,没敢多瞧,他低声说:“或许是……” 时轨。 那是一个奇特的摆件,整体就像是一个笔架,但是却磨损得厉害,让人不由得想到曾经搁置在这个笔架上的种种书写用笔,会写下多少古老的、充满了秘密的字句。 ……简单来说,这像是一个时轨。 而那个中年男人——西列斯想到,他的身上的确有着启示者的蓝色光辉。 不仅仅是那个中年人,刚才围在这儿的不少人,其中也有三四位启示者。不过他们现在都已经四散离去了。 埃里克谨慎地说:“我觉得他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启示者。他可能是……” “旧神追随者。”西列斯说。 他们沉默了片刻。随后西列斯将这个可能的时轨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的包里。他说:“等会儿我去一趟往日教会。” 埃里克正准备说什么,一旁同样走过来的年轻摊主已经瞧见了西列斯,然后发出了一声惊呼:“怎么是你?” 西列斯看了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安东尼。看来伯特伦听从了我的建议。” 安东尼·费恩本来想说什么,但是西列斯这一句话就让他瞪起了眼睛。他不可思议地说:“是你向我父亲提议让我来这儿……?” 埃里克同样因为西列斯的一句话而产生了些许的惊讶:“伯特伦?就是……” 西列斯说:“这两个问题的回答都一样:是的,你们没想错。” 埃里克微微一怔,看向了安东尼;而安东尼的反应就更加剧烈了,他一直看着西列斯,整个人的表情比刚才还要夸张一些。 最后,他咳了一声,别别扭扭地说:“谢谢你。” 第34章 交易会冲突 西列斯向安东尼问起刚才发生的那场小冲突。 而原本已经冷静下来的安东尼就立刻愤怒起来, 他十分不满地说:“那真是一个疯子!我真搞不懂……他说了一个特别莫名其妙的价格,只到成本价的十分之一!他以为我是个慈善家吗!”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问:“他为什么说你默认了这个价格?” 安东尼怔了怔, 然后抓了抓头发,有点茫然地说:“我也……我也不知道。我没有默认, 我应该……应该是拒绝了他的价格。” 看到他这样茫然的、不知所措的,甚至有点迷糊的表现,西列斯与埃里克对视了一眼, 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可能。 西列斯是因为本来就知道那个中年人是启示者,所以怀疑他是否使用了什么仪式, 想要哄骗安东尼以一个超低的价格卖出那块皮毛。 而埃里克则是被中年人离开之前的反应吓了一跳,以为这个可能的旧神追随者用了什么奇怪的手段——比如神的遗蜕?或许安东尼的活性就被吸走了也说不定。 尽管卡罗尔曾经说过,普通人很难受到失控的时轨的影响, 但是现在, 紧张的埃里克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安东尼费解地望着这两个大人:“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了?” 西列斯回过神, 想了想,说:“没什么,只是觉得那个人似乎有些危险。” “可能吧。”安东尼嘟囔着,“怪不得我爸爸在我来到这儿之前, 特地提醒我注意安全。这地方真够古怪的。” 西列斯问:“你爸爸也来这儿了吗?” “他在其他的摊位上。我只是拿了一点普通的皮毛过来贩卖一些,结果还没卖出去多少,就遇到了那个疯子。”安东尼毫不客气地说。 西列斯打量了他一下, 然后说:“学会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了?” 安东尼的表情一僵。即便是在如此昏暗的灯光条件之下, 西列斯仍旧可以看到他额头上突然冒出来的汗水。 他咳了一声,说:“我在学了!” 西列斯不由得微笑了一下, 他说:“那得继续努力。” 他看了看周围, 发现因为刚才那场小冲突而聚拢过来的人们都已经离开了。他说:“你该回到你的摊位上了。” 安东尼猛地惊呼了一声, 赶忙回到自己的摊位,免得其他人顺手牵羊。 西列斯摆了摆手,与他道别,然后和埃里克一同走了出去。 埃里克忧心忡忡地说:“你觉得,这事儿真的是……” “我不知道。”西列斯言简意赅地说,“不过,事情可能也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糟糕。” “希望如此。”埃里克说。 “等会儿你不必陪我一同去。”西列斯说,“我本来就要回东城,正好顺路。” 埃里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西列斯将话题扯回了他最早想要找到埃里克的原因,问:“我没在那边的摊位发现什么值得购买的东西。周三晚上会有更多有趣的物品吗?” “一般来说是这样。”埃里克说,他又苦笑起来,“不过,我现在觉得,更加重要的是,周三晚上可能会更加的危险。 “为什么往年我没这种感觉?” 西列斯轻轻叹了一口气,同样点了点头。 他问:“你明天……” 他正要询问埃里克明天有没有空一起去一趟米尔福德街13号,突然地,他们身后的通道又一次传来了人们的惊呼,而其中还有一声痛苦的哀嚎。 西列斯和埃里克都吓了一跳,连忙往回走。他们都闻到了血腥味。 仍旧是那个摊位。仍旧是那两个人。而那个不知道从哪儿又绕回来的中年人,此时手持一把略带锈迹的小刀,目光疯狂地将刀刃放在安东尼的脖子上。 安东尼的左手衣袖已经被割开了,血液从手臂的伤口上涌出来。那正是他们闻见的血腥味的来源。 埃里克看了一眼就飞快地往外跑,只留下一句话:“我去叫守卫。” 中年人正大声地说:“东西呢!我的!东西!你拿了我的东西!” 安东尼动都不敢动,表情因为痛苦而扭曲了起来,他咒骂着,脸色青白,愤恨地说:“放屁!我根本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东西!” “不可能!不可能!”中年人看起来已经疯狂了,“那不可能!我离开这儿的时候就消失了……!” 安东尼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他大声地尖叫着:“你跑走的时候不是跌了一跤吗!肯定是那个时候把东西落下的!跟我没有关系,你快点放开我啊!” 中年人表情一松,手上的小刀也掉了下去。他怔愣地站在那儿,放开了安东尼,茫然地呢喃着:“是的,我摔了一跤……撞到了……谁?!谁?!谁故意绊倒我?!”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极端的癫狂与空洞,在周围人的面孔上扫视着。 安东尼连滚带爬,下意识爬到了西列斯的脚边,急促地喘息着。他看起来怕得厉害,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西列斯蹲了下来,脱了外套,按住了安东尼仍在不停流出血液的伤口。他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包藏在了安东尼的身后,而安东尼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也同样挡住了西列斯的面孔。 于是,扫视周围却一无所获的中年人,被随后到来的身材高壮的交易会守卫拖了出去。守卫的腰侧鼓鼓囊囊,看起来携带着某种震慑人心的武器。 周围已经是一片狼藉。血腥味、脏污的皮毛、混乱的摊位,还有空气中弥漫的那种汗水的气味,让每个人的身影都显得模模糊糊。 西列斯垂眸,冷静地看了看安东尼的伤口,然后说:“你得去看医生。” 安东尼喘着气,然后咽了咽口水。他看了看周围,发现人都散去了,于是轻声说:“那个东西在你这儿吧?” 西列斯微怔,随后说:“是的。” 安东尼登时得意了起来:“我就知道!我看那疯子那么在意的样子,我才不告诉他!你看,我没出卖你,看你以后还拿不拿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来笑话我!” 西列斯感到一点好笑,又感到一点欣慰。 埃里克这个时候走了过来,语气中带着一点担忧:“伤口怎么样?” “得去看医生。”西列斯回答。 埃里克赶忙说:“可是交易会这儿没有医生。我们得去外面。” 他正要说附近哪有诊所,更远一点的通道那儿传来了一个男人惊呼的声音。他们抬头一看,伯特伦·费恩正满脸焦急地朝这儿跑过来。 “我听说一个年轻男孩出事了……”他气喘吁吁,整个人的表情都变了,额头不停地淌下汗水,他一句话没说话,瞧见安东尼躺在地上的模样,登时惊呼,“安东尼!” 安东尼翻了个白眼:“没死呢,父亲。” 伯特伦骤然松了一口气。 西列斯与埃里克旁观着这对父子的对话,感到一点微妙的情绪。 西列斯想,上一次安东尼看见伯特伦的时候还怕得跟什么似的,这一次是经历了成长,还受了伤,所以有些有恃无恐了吗? 话虽如此,西列斯还是提醒说:“他的伤口得去看医生。” “医生、医生……”伯特伦有些六神无主的样子,隔了会儿,他才突然说,“家里就有医生!” 西列斯怔了一下,不由得想,那名租客? 安东尼从地上站起来,脸色有点苍白,但是目光神采奕奕。痛苦好像都从他的身上消失了,因为他感到自己似乎做了件十分伟大的事情。 于是他说:“那还等什么,我们走吧!” 这会儿,一个年轻的男孩反而比大人们更加有主见。 西列斯身上也沾了不少安东尼的血液,好在他今天穿了一身深色的衣物,所以血液不怎么明显。 他闭了闭眼睛,感到这事儿搞得一团乱麻。他对伯特伦说:“你的摊位是什么?我们去帮你把货品收起来,等会儿去你家里。” 伯特伦连忙感谢,说了自己的摊位号,然后迫不及待地带着安东尼一同里去了。 西列斯便和埃里克一同收拾了父子两人的摊位,将其打包好——货品还真的不少。这些货品都是要每天清晨带过来,每天深夜再带走,不能留在这儿。 欧内斯廷酒馆听闻这边出事了,于是赶忙过来献殷勤,让埃里克陪同西列斯一起离开,还特地派了一辆马车让他们把东西运回去。 “那个中年人呢?”西列斯问。 过来给他们殷勤安排马车的人,带着一丝尴尬,回答说:“他逃走了。我们本来想把他暂时关在厨房里,但是没想到……守卫只是一个恍神,他就消失不见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也不怎么让他感到意外。 既然那个中年人是启示者,那么就必定有些特殊的能力,包括那未能说服安东尼的砍价。只不过,这事儿对于安东尼来说就纯粹是无妄之灾了。 西列斯其实还没能完全理清楚今天在交易会的这一连串事情。 他暂时不去思考,确认伯特伦和安东尼摊位上的皮毛和其他一些货品全都已经拿上了,于是提着自己的包,和埃里克一同上了马车,让车夫往米尔福德街驶去。 直到夜晚的凉意彻底拂去他们心中的紧张与迷茫,并且始终没有人来袭击他们,西列斯和埃里克才纷纷松了一口气。 “今天这个事情……”西列斯想了想,说,“阴差阳错。” 他们仍旧不知道那个中年人的身份,以及那个物品的真实用途;但是从他的表现来看,那可能是十分重要的东西。 “他来到交易会,说不定就是为了购买这个东西。”西列斯低声说,同时也在思考和理顺思路。突然地,他想到,“我曾经见过这个男人,就在那片购买文具的通道里。 “他的确是为了这个东西才来的!” 埃里克点了点头,不禁说:“既然已经买到了,那他应该早点离开,为什么……停在了安东尼那儿?” 西列斯想了想,然后提出了一个可能性:“你注意到他的衣服了吗?十分破旧。那可能不足以让他度过拉米法冬天的严寒,所以他想要趁这个机会,购买一些便宜的过冬皮毛。” 埃里克被说服了:“的确,交易会的皮毛也更加实惠。” “然后他注意到了安东尼。”西列斯眯了眯眼睛,“一个年轻的男孩,足够好骗。” “但是他没想到安东尼居然没被他骗过去。”埃里克说,“我有些不明白……他究竟是使了什么手段,才会觉得安东尼一定会同意他的价格?” 西列斯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这可能和他的身份有关系吧。” 埃里克说:“也许吧。他好像……”他琢磨了一会儿,“有些疯癫。他说自己明白了什么,说那是自己应得的……可那究竟是什么?” “不知道。”西列斯直白地说,“他明白了什么,但是那反而令他陷入了恍惚之中,导致他丢了购买的东西。在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自己弄丢了东西,于是匆忙回来寻找。” “……他为什么会以为是安东尼偷了他的东西?”埃里克突然疑惑地问。 西列斯怔了怔:“的确。安东尼与他素不相识,他为什么认定是安东尼?”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因为他彻底慌了。 “他好像已经忘了那段恍惚的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他甚至是被安东尼提醒了之后才想起来,自己曾经摔倒了。所以,他只记得,自己买到那个东西之后,和安东尼起过冲突。 “他只能怀疑安东尼,因为他没有别的怀疑人选。” “但那还是显得过于疯癫。”埃里克不由得说,“他的思维好像已经完全僵化了,像是一个疯子。” 西列斯想了想,就摇了摇头:“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似乎没法知道真正的来龙去脉。先看看安东尼的情况吧,希望他不会有什么大碍。” 他们在大概十五分钟之后来到了米尔福德街13号。 这栋建筑现在灯火通明。伯特伦在一楼等候着他们,看起来已经冷静下来了。 他接连向西列斯道谢,一直在说,要是西列斯不在那儿的话,真不知道安东尼会怎么样。 西列斯感到受之有愧,但是面对一个满心感激的父亲,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安慰了一两句。他们将货物暂时搬回家里。 西列斯问:“安东尼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事。”伯特伦说,却仍旧愁眉苦脸,他补充说,“在楼上呢。伤口已经止了血,但是医生说……那柄小刀上生了锈,所以要消毒。 “但是消毒太痛了……安东尼叫得太惨,我太太不忍心听,这会儿正僵持着呢。” 西列斯感到略微无言,只能说:“你把费恩太太带下来吧,这样也不行。” “是、是。”伯特伦说,又摇了摇头,“走吧,你们跟我一起上去。”他看了看埃里克,“这位是?” “他是我的朋友,埃里克·科伦斯。”西列斯说,“他在欧内斯廷工作。我之前说的,给你推荐的收租人和房屋管理人,就是他的太太。” “那太好了!”伯特伦连忙说,“埃里克,我就这么叫你了。我听说是你当机立断叫来了守卫,才没能造成更大的危险。我信得过你,也信得过你太太,请她务必来为我工作!” 埃里克惊讶万分,他先是道了谢,然后又说:“我们先去看看安东尼的情况吧。” 他没有在这个时候特地为自己标榜什么。 三人一同上了二楼。 西列斯曾经在这儿生活过一段时间,这时候也感到一丝怀念。 不过从东面房间里传来的啼哭声,让他很快丢失了这种闲心。十六七岁的男孩哭起来不是什么好受的事儿,更别提他身旁还有一位母亲痛心而为难的低泣。 他们走了进去,西列斯闻到了血腥味和浓重的酒精味。安东尼坐在那儿,脸上满是泪痕,手臂裸在那儿。西列斯看了一眼,发现那伤口比他想象中更为严重一些,好在止血及时。 安东尼的旁边坐着费恩太太,他们的对面是那位医生。 这名医生大概三十岁左右,头发微长微卷,唇边始终带笑,看起来温和又好脾气的样子。他这个时候也的确是在好声好气地劝着安东尼和费恩太太。 费恩太太左右为难,而安东尼则沉着脸,整个人的表情都很扭曲。 三人的出现暂时打破了这个僵局。费恩太太无助地望向自己的丈夫,而伯特伦则上前,搀扶起自己的妻子,将她带走了。 安东尼坐在那儿,瑟瑟发抖,表情突然变得十分绝望。 妈!妈你回来啊! 医生微微笑了一下,在房门关起来的时候,把沾着酒精的纱布按在了安东尼的伤口上,轻柔地擦拭着伤口的边缘。 安东尼嗷地一声叫了出来。 “好了,安东尼,做个男子汉。”西列斯说,“一百以内……” “你答应我不再提那个的!”安东尼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流,咬牙切齿地对西列斯说。 西列斯便轻轻咳了一声,说:“好的,安东尼。” 伤口最终清理干净的时候,安东尼整个人的表情都变得空白了。埃里克带着他往楼下走,而西列斯帮着那名医生整理房间里混乱的场面。 一切恢复平常之后,西列斯望向那名医生,主动说:“西列斯·诺埃尔。我在拉米法大学教书。” “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自我介绍说,“我是拉米法大学的校医。” “那我们是同事。”西列斯指了指楼下,“我得走了。或许我们以后有见面的机会。” 切斯特非常温和地笑了一下,然后又说:“不过,我并不想在我的医务室里瞧见你,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失笑。他说:“当然,我也不希望。” 西列斯离开自己曾经租住的房间,然后轻微地松了一口气。 就在刚才,切斯特为安东尼清理伤口的时候,西列斯的面前跳出了一个强制判定。 【守密人,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需要进行一次医术判定。】 【医术:65/2,大成功。】 【那柄生锈的小刀上带有一些不太健康的成分。幸运的是,这是一位医术精湛的医生,他的谨慎与小心,让他成功剔除了更大的风险,也让那个莽撞的孩子以及他的家庭免于一场灾难。】 西列斯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一个大成功(骰子点数0-4),并且这个结果也足够令人安心——那个中年人果然是个麻烦,即便是小刀也是如此。 那柄小刀后来被交易会的守卫捡走了。看来他还得叮嘱一下埃里克,让欧内斯廷的人别去随便碰那把小刀,最好直接销毁。 下楼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他遇到的判定大部分都成功了,骑士长班扬和医生切斯特更是两次大成功。这是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败的判定,仍旧如同利刃悬在他的头顶。总是成功的判定,也让人有些忧心忡忡。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走下最后一个台阶,听见安东尼轻微的哭声以及他的父母安慰的声音。埃里克从一楼的门厅那儿走出来,与这个家庭道别。 西列斯听见伯特伦对埃里克说:“你明天上午可以带你太太过来,来商量一下工作的内容。”伯特伦注意到西列斯同样下楼了,便说,“西列斯,你明天也过来吧。我们可以吃顿午饭。” 西列斯没犹豫,直接答应了伯特伦的邀请。 伯特伦又说:“对了,你的外套……” “不必费心。”西列斯摇了摇头,“垃圾桶或许是它的好去处。” 沾满了血的外套还是不必送到慈善机构了。 伯特伦笑了一声,又一次向他道谢。 随后,西列斯与埃里克就与他们道别,然后离开。 西列斯向埃里克提及了那柄小刀的问题,而埃里克也认真地点了点头,与一直等在那儿的马车一同离开了。 走之前,他还特地叮嘱西列斯,一定要小心那个中年人遗落下来的物品。 现在他得去欧内斯廷那儿收尾,而西列斯得去往日教会那儿,解决身上那个莫名其妙的麻烦。 他不禁揉了揉眉心。站在米尔福德寂静的街道上,他借着些微的火光,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晚上七点半了。 这一通折腾。西列斯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正打算去洛根集市那儿乘坐出租马车,却突然注意到不远处有个泛着蓝色光辉的身影正逐渐朝这儿走来。 西列斯凝神一看,发现那是同样租住在米尔福德街13号的阿方索·卡莱尔,那位民俗学者。 ……他果然是启示者! 西列斯带着莫名的心思,与走近的阿方索打了声招呼。 “诺埃尔教授!”阿方索诧异地说,“你怎么来了?” 西列斯觉得要把今天一晚上发生的事情说清楚实在不容易,于是他便说:“有些事情。我从欧内斯廷的交易会那儿过来的。 “交易会!”阿方索又一次诧异了起来,“我也刚从那儿回来。今天的交易会提前结束了,说是有个疯子伤了人。” 西列斯略微苦笑着说:“那个受伤的人,就是安东尼——你知道安东尼吧?” “费恩太太的儿子?!”阿方索第三次诧异地说,他又摇了摇头,“真够混乱的夜晚。” 西列斯深有同感。 阿方索又说:“正好遇见了你。你之前给我的那封信我已经拿到了,我给另外一位朋友写了封信,询问他了解多少。我对萨丁帝国实在不怎么在行,我平常主要研究无烬之地的部落。” “那就足够了,谢谢你。” 阿方索点了点头:“回头我会写信给你。或者我可以去拉米法大学来拜访你,我记得拉米法大学的图书馆里有一本我一直想要阅读的书籍,但是只能在馆内阅读,真够遗憾的……” 他嘟囔着,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随后他又猛地回神,对西列斯说:“夜深了,诺埃尔教授。你知道旧城的那个传说吗?” 西列斯怔了一下,这才想起来曾经费恩太太对他说过的事情。她说,人们会在夜晚的旧城街道上,瞧见一些不明来源的影子,所以夜晚八点之后最好不要出门。 他以为那只是人云亦云,没想到阿方索也知道这事儿。 阿方索神秘兮兮地说:“不管怎么样,你赶快回去吧。旧城的夜晚的确有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危险。” 西列斯思索着,点头说:“我会的,谢谢。” 他与阿方索道别,然后离开。 如果只是费恩太太这么说,那么西列斯还不会过于在意这件事情。但是,阿方索同样这么说,并且他还是一位启示者……这件事情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难道那些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的影子是真的存在的?可那究竟代表着什么?为什么会让阿方索也特地提醒他,说那是危险的? 西列斯不由得感到了困惑,但是却又无从考证。 他突然想到自己包里的那本,关于康斯特公国种种传说的故事集《拉米法城的幽灵》。他想,或许,其中大部分都是假的,但总有那么一两条,是真实的? 他觉得这个可能性的确存在,但却不是什么好事。 想着,西列斯就暂且把这事儿记下,然后不自觉加快了脚步,搭乘了一辆出租马车,离开了旧城。 半个多小时以后,时钟的指针已经迈过了八点,而西列斯也抵达了往日教会的拉米法中央大教堂。 如同西列斯此前每一次来到这里一样,中央大教堂仍旧显得古朴、沉静,静静地伫立在夜色之中,仿佛耐心地等候着它的客人。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步走进教堂。 这一次,他没有在中殿见到格罗夫纳。他反而见到了一个令他意外的人——班扬骑士长。 “晚上好……”班扬下意识说,随后有点惊讶地说,“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朝他走过去,回复说:“晚上好,班扬骑士长。” “直接叫我班扬就好。”班扬微笑着说,“每天晚上都是由骑士团来巡逻教堂。今天正好轮到我。您有什么事儿?” 西列斯点了点头,想了想,说:“您知道之前凯瑟琳·金西女士为我解决的那桩麻烦吗?” “我当然知道。失控的时轨。那实在是太危险了,幸亏您没什么事儿。”班扬说,又安慰他,“不过,拉米法城内基本是安全的,上一次那只是意外。” 西列斯:“……” 他提及凯瑟琳·金西,其实只是为了确认班扬知道启示者的相关事情,毕竟他曾经在历史学会签署过不能透露启示者的事情。 但是没想到,班扬骑士长却随口给他带来了一点伤害。 失控的时轨比较少见——可就这么短短几天,他都遇到多少启示者的危险了。 西列斯保持着表情的冷静,他说:“班扬,我似乎遇到了一个……旧神追随者。” 班扬微微一怔,随后俊朗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请详细说说。” 西列斯想了想,描述了一下之前发生的事情。班扬认真听着,随后说:“请跟我来。” 于是,西列斯再一次去往了教堂的后殿。 班扬说:“教会的武力机制分为两个部分。”他好心地为西列斯解惑,“一部分就是骑士团,我们主要负责一些明面上的事务,比如之前的叛教者,还有正常的普通人中间的麻烦。 “而另外一部分,就是负责启示者和其他一些事情的。为了避免麻烦和误解,我们称呼他们为‘调查员’。” 西列斯心想,这好像不是一个非常友好的称呼。 “调查员以小队的形式活动。我记得今天晚上驻守的调查员……”班扬思索着,然后在走廊上的一个房间前停下来,敲了敲门,“多米尼克!” ……多米尼克? 西列斯意外地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并且在门打开之后,瞧见那个皮肤略微黝黑,上一次在拉米法大学四楼办公室见到过的,那个调查员。 多米尼克·米尔纳。 之前就是他对西列斯说,如果觉得不放心的话,那可以将卡贝尔教授的手稿送到往日教会这里来,可以直接交给他。 不过阴差阳错之下,西列斯直接将手稿交给了格罗夫纳。恐怕会让卡贝尔教授的失踪得到更多的关注。 这会儿,多米尼克打开房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怎么……咦,怎么又是你?” 西列斯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又是卡贝尔的事情?”多米尼克随口问。 西列斯摇了摇头:“不,是另外的事情。” 多米尼克开始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西列斯。 班扬瞧了瞧他们,大体复述了刚才西列斯说的话,随后便说:“你们聊,我去中殿那边巡逻。” 多米尼克侧身让西列斯走进这个房间。 这看起来像是一间办公室,文档与资料放得到处都是。多米尼克解释说:“这儿东西比较多,不好意思。” “这没什么。”西列斯说,“我想你们应该很忙。”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多米尼克微笑起来,“启示者来自于吾神的力量,而我们就是追随他脚步的忠诚信徒。” 西列斯直到这一刻,才明确感知到,往日教会与历史学会的氛围的确是不一样的。 他们坐下来,多米尼克的表情便严肃了一些,他说:“刚才骑士长的话,你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部分吗?” 西列斯想了想,说:“在那个中年人第一次离开的时候,他说……他明白了什么,认为那是他应得的,并且还向摊主和交易会的工作人员道谢。 “对了,那位工作人员是和我一起的,他同样是历史学会最近入门的启示者。他的名字是埃里克·科伦斯。” 西列斯特地提及了这一点,免得往日教会在调查的时候出现什么误会。 多尼米克看起来不是很在意这一点。 他说:“那请把那个东西让我看看。” 西列斯便从包中拿出那个物品。 他现在仍旧在仪式时间之中,但是无法从这个类似笔架一样的东西上看出什么异样。然而多米尼克几乎在看到那东西的一瞬间,目光便有些凝重。 “怎么了?”西列斯不由得问,“这个事情很严重吗?” 多米尼克沉思了片刻,然后说:“这并不是失控的时轨,但是……这个东西出现在这里,背后的含义却有些令人忧心。” 西列斯想了想,问:“旧神追随者?” “是的。”多米尼克像是猛地回过神,他吸了一口气,接着说,“总的来说,你可以放心。你知道那些旧神追随者们,他们总是在搜寻着,他们口中的……神的遗蜕。 “我在这儿说神的遗蜕,但是我并不是指那真的就是失控的时轨。旧神追随者口中的定义和我们的定义不太一样。总之,就是些稀奇古怪的物品。”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 “而在某些场合,这些东西可以作为一种凭证。”多米尼克说,“加入某个秘密组织的凭证。” 西列斯恍然,看了看那个笔架:“这就是?” “是的,并且这是我们的老对手了。”多尼米克的声音有些压抑,“那群该死的受虐癖。” “……受虐癖?” 多米尼克望了望西列斯,像是在思索是否应该将这些信息告知西列斯。最后,他说:“或许你在历史学会的课堂也会涉及这些,不过现在告诉你也没什么问题。 “苦行与静默之神,孤独的白影,布朗卡尼。” 说着,多米尼克叹息了一声。 西列斯意外地听见这个名字,他说:“在现代研究当中,人们对于这位神明的评价非常好。为什么……” “为什么祂的信徒现在不那么讨人喜欢?”多米尼克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 多米尼克的身体往后,目光望向了旁边的壁灯。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有些微的压抑和痛苦。 最后,他说:“我曾经是祂的信徒。” 西列斯怔住了。 “看起来不像吧?”多米尼克苦笑起来,“可是我的皮肤正是在信仰祂的那段时间里晒黑的,并且,直到现在也没法完全恢复。你能想象吗?那是一种自我受虐。” 在炽烈的阳光下晾晒着。直到皮肤变得滚烫、黑红,直到感知到足够的痛苦。 西列斯困扰地问:“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多米尼克说:“这正是这群人现在如此讨人厌的原因。你应该知道他们曾经作为庇佑者的时候,自我的称呼为‘苦行修士’,而现在,他们自我称呼为‘酷刑修士’。”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 “而他们的组织,也被称为酷刑研习会,那是一个主要在拉米法城活动的地下组织。听起来是个挺有趣的组织,我年轻的时候加入过,还以为是研究历史上的酷刑都有哪些。 “然而一旦加入,他们就会疯狂向你灌输种种理念。他们认为,布朗卡尼现在仅仅只是沉睡,而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他们的自我的约束、反思、痛苦不够。 “他们认为自己需要在极端的痛苦与负面情绪中,迎来彻悟与新生。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疯疯癫癫的,沉迷自我虐待。 “他们认为自己生活中的任何不顺,都是因为自我惩罚不够,因此招来了神明的怒火。相对应的,他们也会认为,这种厄运是他们‘应得的’东西。” 多米尼克在那三个字眼儿上加重了声音,就如同交易会上那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说的那样。 西列斯沉默着,最后说:“或许布朗卡尼并不会想要看到这一幕。” “当然。”多米尼克冷笑着说,“他们是在最近的几十年才走偏的,因为一个疯子。” 西列斯望着他。 多米尼克用一种极端痛恨的口吻说:“埃斯蒙德。”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随后,他继续说:“我总觉得这个家伙是真的有病。他可能将痛苦和愉快这两种感情搞反了。所以,他觉得人们可以在痛苦中迎来崭新的生命。 “现在那群酷刑修士,与其说是布朗卡尼的信徒,倒不如说是这个普普通通的人类,埃斯蒙德的信徒。他们追随着他,并且体验着他创造出来的酷刑。 “……那些酷刑,并不需要什么特殊的道具,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就可以贯彻的事情。比如,在太阳下晾晒自己。” 西列斯露出了一种复杂的表情。 多米尼克指了指西列斯面前的那个笔架,说:“猜猜这是用来干什么的。” 西列斯望了望。 一个小巧玲珑、古朴陈旧的笔架,能够用来做什么? 西列斯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法想出来。 于是多米尼克说:“这是他们睡觉时候的枕头。” 西列斯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他望着那个笔架:“不难受吗……就是为了……?” “是的,就是为了痛苦。”多米尼克冰冷地说,“所以我说他们都是一群疯子。我年轻的时候,把皮肤硬生生晒黑了,被我父母骂了三天,然后退出了那个组织。 “那个时候,我甚至认定布朗卡尼是个邪神。后来,我加入到往日教会,慢慢才明白,并不是神明的问题,而是,人类的问题。”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 多米尼克说:“你这一次,恐怕就是遇到了一个想要加入酷刑研习会的疯子。他为什么会说自己明白了?是因为他把那种屈辱和不满,认为是神明赋予他的考验。” 西列斯缓慢地说:“我不太明白这种……”他斟酌着词语,“想法。” “也没什么人能够明白。”多米尼克叹了一口气,“这个时代有许许多多的疯子。” 第35章 画家手稿 这个时代有许许多多的疯子。 西列斯无法反驳这个说法。 康斯特公国的底色可能是守序的, 可是那也仅仅只是在这里。公国之外,无烬之地机遇与风险并存,堪萨斯公国是凯洛格口中的“混乱”。 而即便是在拉米法, 叛教者、旧神追随者、失控的时轨等等,也全都在向西列斯展示出这个看似和平的世界底下的暗色与淤泥。 他沉默了片刻, 最后说:“不过,仍旧有与这群疯子对抗的人们。” 多米尼克笑了起来:“诺埃尔教授,你如同夸奖你的学生一样, 正在夸奖我吗?” 西列斯心想,他可没怎么夸奖过他的学生。 但是他点了点头。 “谢谢。”多米尼克说, “总有人需要做点什么。” 西列斯想到这位往日教会调查员曾经的经历,便问:“酷刑研习会对于拉米法城的渗透……如此严重吗?” “这要看与什么对比。”多米尼克说,“单就旧神追随者这个范畴来说, 的确如此。因为总有人生活不如意, 然后就被他们的理念吸引。 “先受苦, 然后得到救赎。现在的苦难只是为了未来的美好。这听起来足够美妙。” 西列斯低声说:“自我安慰。” 多米尼克叹息了一声:“他们别无他法。” 西列斯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地球来客不太赞同这样的做法,但这也是这个世界的特色。毕竟,这个世界真的有神的存在。 多米尼克将那个笔架放进一个袋子里, 贴上标记,然后收进抽屉里。 西列斯望着他的行动,斟酌着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差不多。”多米尼克说, “之后会有人去调查一下那个中年男人的身份和行踪, 进行登记。他现在还没有加入酷刑研习会,但是他的出现足以证明, 最近的酷刑研习会又开始活跃起来了。 “天知道他们有什么图谋, 又或者是想要趁机敛财。人们在这方面总是抱有着些许幻想, 以为可以靠金钱抵消自己现在生活中的不顺利。”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 多米尼克抱怨着,随后又想起来什么,对西列斯说:“你之前将那张手稿送过来了,是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补充说:“我交给了格罗夫纳主教先生。” “是的,是的。主教将那张手稿给了我。”多米尼克有点心不在焉地说,“不过,我也没能调查出来什么。” “卡贝尔教授的下落……” 多米尼克摇了摇头,他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点的姿势,看起来也放松了一些。刚才酷刑研习会的话题让他有些抗拒,所以整个人都十分紧张。 而提到卡贝尔教授的事情,他反而更为冷静和松弛。 他说:“卡贝尔已经失踪了一个多月。” 西列斯微微吃了一惊:“从七月份开始?” “他曾经也是拉米法大学的教授,拉米法大学的学制你应该非常了解。七月的第一个礼拜,学生们完成期末考试,然后放假。”多米尼克说,“卡贝尔就是在那个时候失踪的。” “那他的家人怎么会这么晚才报警?” 多米尼克回忆了一下:“按照我们现在的调查结果来看,他似乎得到了某个消息,于是匆忙辞职,与家人告别,在假期开始的第一天就离开了拉米法,随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他的家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多米尼克摇了摇头,并且说:“他没有将自己的目的地告诉任何人。”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 多米尼克说:“我们从他家里——他是独居,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偶尔会过去拜访他。卡贝尔离开拉米法的时候,写信和他们两个说了一声,信中说自己会离开半个月到二十天的时间。 “半个月之后,他的姐姐去他家里找他,但是没有人。又过了十多天,卡贝尔还是没有回来,他的哥哥姐姐就报了警。 “他家中藏有不少失控的时轨、手稿和古籍,其中一些十分……危险。我们认为他可能与旧神追随者扯上了关系,也可能是因为他自己就是某位旧神的信徒,或者正在研究某位旧神。 “可能性有许多,但是没有一个真正明确的指向。我们认为,他可能将一些重要的资料随身携带着。你送过来的那张手稿有一定的研究价值,但是我们没能找到那句摘抄对应的书籍,所以也就……” 多米尼克不禁摇了摇头。 西列斯问:“康斯特公国官方对于他的去向调查也无能为力吗?如果他离开了拉米法城……” 多米尼克投来了诧异的目光:“为什么你会觉得康斯特公国会对这事儿有帮助?” 西列斯顿了顿,说:“如果他离开了康斯特公国,那总应该有登记之类的手续吧?” “不不不。首先我们不能确定他是否离开了康斯特,还是说在康斯特公国境内某个地方。”多米尼克说,“其次,就算他真的离开了康斯特,去往了无烬之地,我们也不一定能找到他的出境记录。” 西列斯有些诧异。 多米尼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你没有去过无烬之地吧?” 西列斯说:“我的确没去过。” “迷雾的分割线并不是那么明确。不是有一条线将两侧划开,这边有迷雾那边没有迷雾……并不是这样。”多米尼克解释说,“在国境线的有些地方,迷雾可能已经蔓延到城市边缘。 “我们没法确切地知道那些模糊地带的情况。总有人会从那儿偷渡。而对于那些想要去往无烬之地的人,通常来说,公国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西列斯有些困惑地问:“为什么?” 多米尼克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说:“因为,无烬之地仍旧有许多地方,是我们不够了解的。” 西列斯恍然。 那些想要离开康斯特公国,去往无烬之地的人,就是这个时代的探路先锋。他们可能只是为了寻求一份机遇、一个发财的机会,所以下定决心,咬牙离开。 但是,他们的行动也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这个时代的发展。 “以前更加疯狂一些。”多米尼克说,“雾中纪刚开始的时候,吾神庇佑了少有的几个未被迷雾笼罩的国度,让人类得以苟延残喘。 “在那之后,迷雾慢慢消失,休养生息的人类慢慢繁荣起来,于是再一次对无烬之地产生了浓厚的探寻意图。那个时候的人们近乎疯狂地追逐着可能的机遇和发财机会。 “一些来自雾中纪以前的地图给了他们最初的指引。不过在迷雾笼罩之后,无烬之地的很多地方……都发生了变故。” 说到这里,多米尼克停了停,然后就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西列斯听着他说的内容,心中思索。 难怪安缇纳姆相关文学中,“人”的部分会这么多。 一方面神明纷纷陨落,信仰日渐颓靡,到现在,只有一些被认为是疯子的旧神追随者仍旧在活跃。自然而然地,人的文明在这个世界占据了上风。 另外一方面,安缇纳姆庇佑了人类文明最后的火光,并且让其慢慢壮大。这就让这位雾中纪新生的神明,与人类文明有了分不开的联系。 就如同地球神话中,那位为人类偷盗火苗的普罗米修斯。神的行为由此与人的文明联结在一起。 西列斯想了片刻,将心思收拢回来,说:“所以,现在很难找到卡贝尔教授了。” “是的。”多米尼克叹了一口气,“一桩疑案啊。”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突然想起来那位助教,便问:“卡贝尔教授的助教似乎也联系不上了。你们有找到他吗?” 多米尼克摇了摇头:“并没有。他同样失踪了。不过他的失踪时间比卡贝尔晚得多,是在7月20日左右。他同样是在家中留了封信,说他会在八月份之前回来,但是却再也没有出现。” 西列斯沉吟片刻,说:“我认为,他走得有些……匆忙。”他停顿了一下,“因为,卡贝尔教授离职之后,学院那边原本是打算让这位助教接任教授的职位,并且也做好了相应的交接工作。 “但是,在学期即将开始的时候,这位助教却联系不上了。他在家里留了信件,却没有向学院那边通知一声,这就显得……十分离奇。” 正常人遇到突发事件,需要离开一段时间,第一反应的确是给朋友和家人留下讯息,但是只要时间来得及,那他理应通知一下工作单位。任何一个有责任心的成年人都会这么做。 但是这位助教却没有。西列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怀疑其品性,所以只能怀疑是事情过于突然,他不得不匆匆离去,根本来不及通知拉米法大学。 多米尼克嘟囔着说:“他不会也和卡贝尔的失踪有关吧?”他本来只是随口一说,但是却突然瞪大了眼睛,“等等,也不是没可能啊。” “卡贝尔教授在假期的第一天就离开,那是7月10日。他说会在半个月到二十天的时间里回来。而助教的离开是都7月20日。比卡贝尔教授晚了十天。” 多米尼克用探寻的目光望着西列斯:“你觉得,这名助教是去找卡贝尔了?” 西列斯说:“我认为这是一种可能性。” 多米尼克沉思着。 “况且,比起卡贝尔教授来说,这名助教可能会在匆忙之下忘记带走一些重要的资料。”西列斯说着,又摇了摇头,“只是一种猜测。” “不,你说得对。”多米尼克感叹着,“我们一直将这两件事情当成独立的事件来处理。” 西列斯沉默着。 从一开始,他就认为这两个人接连失踪,不可能是独立的。他也将这样的态度向多米尼克表现了出来。不管如何,他希望往日教会能调查出一个结果。 不管是生是死。 想到那张手稿上那些潦草、凌乱的字迹,西列斯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时间已经不早了,与多米尼克的这次谈话耗费了漫长的时间。当西列斯与他告别,离开后殿的时候,怀表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来到了九点。 西列斯感到些许的疲惫。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慢慢往外走。夜晚的大教堂显得过于寂静,让西列斯情不自禁地想到,这样历史悠久的古建筑中,是否会有幽灵在深夜游荡? 中殿的烛光打断了西列斯的遐想。 班扬骑士长仍旧站立在安缇纳姆雕像的一旁,静默到同样如同一尊雕像,威武而庄严。他看到西列斯,表情软化了下来。 他微微笑着,对西列斯说:“怎么样?是否得到一个结果?” 西列斯回答:“多米尼克说,不会有什么问题。” 班扬便说:“那就好。”他问,“关于叛教者的报酬,诺埃尔教授,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想到往日教会的阔绰,西列斯带着些许愉快的情绪,回答了班扬的问题,“叛教者的问题也算是解决了吧?” 班扬顿了一下,没能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西列斯微微一怔,不由得说:“出了什么问题?” 班扬叹了一口气,面容上出现了一些苦恼的成分。他说:“我无法向您完整地说出这件事情的经过。总之……我们如此急迫地找寻这个叛教者,是因为他偷盗了教会内部的一个重要物品。” 西列斯点了点头,面不改色地想,他当然知道。往日教会各大教区的教士名单嘛。跑团的剧本上写得清清楚楚。 但是班扬的话让他产生了一个不太妙的联想。 他说:“叛教者已经被逮捕了,但是……” “他说他把那个东西弄丢了。” 西列斯微微皱眉,有点惊讶地低声说:“怎么会……” 西列斯怎么也没想到。他以为叛教者被逮捕,就意味着这事儿已经结束了,可是…… 班扬苦笑了一下。 西列斯说:“会不会是他已经将那个东西转手了?” “不。”班扬摇了摇头,“当我们抓到他的时候,他就像是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在西城到处转悠。他根本不知道将那份……那个东西,丢到了哪里。” 西列斯顿时无言以对。 不是吧……这个叛教者,是不是有一点……笨? 西列斯产生了非常微妙的情绪,让他不由得沉默了两秒,然后他才说:“如果复现一下他的行动轨迹,总应该能够找到的吧?” 班扬摇了摇头。 夜色已深,除了西列斯这样的倒霉蛋,估计也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来到教堂了。于是班扬也仔细地和西列斯解释着——不知道这样的耐心中,有多少是因为上一次心理学判定大成功带来的功劳? 班扬说:“在他逃出教会之后,他通过公共马车去往了旧城,随后潜伏了下来。但是他的伤势不断恶化,于是被迫找到了一名医生。 “他迫使那名医生帮助他治伤;我们也是在那个时候将他抓获。巧合的是,那正是您曾经租住过的房间。” 西列斯不动声色地问:“米尔福德街13号?我才从那边过来。” “因为您之前遇到的事情?” “那是一个漫长的话题。”西列斯说,“房东的儿子被那个疑似旧神追随者的人,用小刀割伤了,所以我们就从欧内斯廷回到了米尔福德街13号,然后找到了切斯特——那名医生,帮忙治伤。” “这可真够巧合的。”班扬摇了摇头,“我们是在这周二下午的时候将叛教者抓获的。” 周二。西列斯想。他周二的时候也非常的忙碌。周二同样也是现在不知去向的布鲁尔·达罗订婚的日子。 周二发生的事情可真够多的。 “你们是在米尔福德街13号直接抓的人?”西列斯不由得问。 班扬说:“没那么明目张胆。那几天我佯装想要租房,在洛根集市附近询问情况。周二上午的时候,我在米尔福德街12号的房东太太那儿听说,13号的二楼入住了一位医生。” 米尔福德街12号? 西列斯回忆了一下,心情突然有点古怪。他想,那不就是霍维太太?霍维太太不就是将旧城夜晚影子传闻的故事告诉费恩太太的那个人? 此前西列斯还觉得那个传闻就是人云亦云的怪谈罢了。 霍维太太恐怕就是从费恩太太那儿听说了医生的入住,随后控制不住自己八卦闲聊的冲动,将这事儿又转告了暗地里寻访的班扬,阴差阳错帮了个忙。 班扬没想到西列斯已经想到了霍维太太的身上,他继续说:“随后我一直在关注米尔福德街13号的情况,周二下午的时候便发现二楼医生的房间里有人影闪动,便上楼,刚巧就抓住了那名叛教者。” 西列斯谨慎地问:“这个时候,他已经将那个东西弄丢了?” “是的。”班扬叹了一口气,“他说他过去一段时间躲藏在旧城的地下通道里,因为伤势越发严重,所以不得不去看医生,但是又不敢去诊所里面。 “在多方打听之下,他从地下帮派那儿听说有位医生入住了米尔福德街13号,于是就去了那儿,威胁医生给他治伤。那已经是他第二次去找那名医生了,是为了换药。 “那段时间里他伤得太重,发了高烧,整个人都有点迷糊,所以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弄丢了他之前偷走的物品,只知道是他在西城的这几天里。” 西列斯皱眉听着,突然注意到一个关键点:“地下帮派?” “对。不过我们也不知道,地下帮派那儿怎么会有米尔福德街的医生的传闻。”班扬有些无奈地说,“我们也没法调查得这么细致。” 西列斯心想,别是安东尼·费恩这个年轻的男孩把消息传出去的吧? 因为从父亲那儿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所以就生搬硬套,努力说了点自己认为有用的、新鲜的信息,用来应付地下帮派? 糟糕,他居然觉得这个猜测很有可能是真的…… 西列斯本来觉得叛教者的逮捕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事情,毕竟他已经透露了这人的大概活动范围。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过程中有这么多……复杂的巧合。 他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他又说:“既然这样,你们要找的那个东西,会不会落在了地下帮派那儿?” 班扬说:“我们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是还没得到任何的线索。”他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开玩笑一样的语气说,“诺埃尔教授,要是您能再提供一条线索就好了。” 西列斯摇了摇头,心想班扬骑士长居然也会开玩笑。他说:“我恐怕没有那么万能。” 班扬也爽朗地笑了一声。 叛教者的话题告一段落,西列斯正要与班扬告别,突然想起来之前班扬曾经提到过的,如果西列斯有学术上的需要,那就可以向往日教会求助。 正好现在西列斯正在研究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他便说:“班扬,我想请问一下,教会这儿有关于萨丁帝国的资料吗?我正在研究流浪诗人。” 听到西列斯最后一句话,班扬不由得怔了怔,下意识问:“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 西列斯点了点头:“我在寻找他们的作品。” 班扬回忆了一下,然后不太确定地说:“大概是有的。”他笑起来,“我回头帮你寻找一下。找到的话,我会写信通知你。” 西列斯感谢了班扬的帮助,与他道别离开。 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尽管自己的这个选题看起来有些生僻,但是他居然已经能够找到起码三条渠道——凯洛格、阿方索、班扬——来获得相关的知识。 这让这篇论文的前景略微光明了起来。 他稍微提振了一些情绪,走出教堂,在附近找到一辆出租马车——公共马车早已经停运了——然后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 洛伦佐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西列斯看到二楼的灯光亮着。他轻手轻脚地上楼,没想打扰洛伦佐,但是在经过二楼的时候,洛伦佐反而主动开了门,对他说:“一楼那儿有你的一封信。” 西列斯微怔,然后向他道谢。 “你实在是太忙碌了。”洛伦佐感叹了一声,“早点睡。对了,别忘了写小说。” 西列斯:“……” 那他还是早点睡吧。 他返回一楼拿上了自己的信,回到三楼卧室的时候,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因为今天这一通折腾而要散架了。虽然看起来一整天都没遇到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危险,但是…… 西列斯知道,危险迟早会降临的。 他闭上眼睛,缓了缓神,然后起身去洗澡、洗漱、换衣服、洗衣服——衬衫的有些地方沾到了安东尼的血,他努力搓了半天,最后还是无奈地将这件衣服扔进了垃圾桶。 他想,这个世界的洗衣皂还是不如地球的好用。 等他稍微减轻自己的疲惫,坐到书桌前拆开信件的时候,时间都已经将近十一点了。 明天还得回西城,和费恩一家吃顿饭。西列斯心不在焉地想。或许可以趁机询问一下他们是否注意到叛教者的事情……他是否可以直接和切斯特对话呢? 但是他与那名温和的医生不太熟。指现实。他对跑团剧情里的那名医生是十分了解的。但是现实中的商人兰米尔都去参与莫名其妙的星之尘生意了。 他可不能保证,自己知道的跑团角色,就与现实中的他们完全对应。 西列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展开信纸阅读了起来。 这封信来自于就快要被西列斯遗忘的,他负责的那个社团——苦难记事。写信的人是这个社团的社长,也是一名年轻的学生。 在信中,他彬彬有礼地询问西列斯,周一上午是否有时间与其会面,他们可以聊聊与社团活动有关的事情。 他会在主城堡一楼的一间活动室自习,一边等待西列斯,到时候西列斯可以直接来找他。如果西列斯周一上午没有空,那么也可以回信另选一个时间。 信中十分体贴地列出了几个候选项,供西列斯筛选。 落款是这个学生的名字:霍雷肖·德怀特。 整封信的措辞令西列斯感到十分舒适,简洁礼貌,没有刻意的讨好或者无意中流露出的轻视,看起来克制而内敛。 这十分符合西列斯在最初听闻这个社团的存在的时候,对其成员勾勒出的一些性格特征。 然而现在西列斯却从多米尼克那儿,听闻了与酷刑研习会相关的一些事情。 他不禁想,这个社团,是否与酷刑研习会有关系?又或者他们只是单纯地想要研究历史上的苦行与自我约束,研究信徒们践行信仰的方式? 西列斯不太想怀疑学生,便抛却了这些心思,将这封信收好,在笔记本上写下来周一上午的这趟行程。 明天要去西城。周一上午与社团的学生见面;下午要去历史学会,估计能听到布鲁尔行踪的相关进展…… 西列斯骤然叹了口气,感觉十分忙碌。 他在笔记本上整理了一下自己过去一段时间的收获,以及未来一段时间的日程安排。随后,他就早早躺上床,陷入了沉睡之中。 第二天上午,他稍微放任自己赖了会儿床,在八点半的时候起床洗漱。九点钟的时候他去食堂吃了点早餐,随后就搭乘公共马车,晃晃悠悠地去到了洛根集市。 他想了想,干脆在集市上购买了一些新鲜的水果和甜品。他与费恩一家的关系愈发亲密,但过去吃饭也不好意思空手去。 在集市这儿,他还特地注意了一下格雷森食品公司的店铺。他发现,格雷森的店铺还真的在不知不觉中占据了洛根集市的许多黄金位置。 格雷森的标志——一个倒三角,以及中间一个大笑着的嘴巴——也印在了这些店铺的门牌上。尽管这个标志有些古怪,但是却令人印象深刻、过目不忘。 西列斯本来只是买了一些水果,但是路过格雷森甜品店的时候,他被热情的店员塞了一张广告卡。他不知道这样的广告卡是兰米尔动作很快,还是之前就已经有了的。 不论如何,带着一点支持自家生意的心思,西列斯就走进去,在店员的推荐下,买了好几样甜品,打算送给费恩太太和安东尼吃。 ……或许伯特伦也会喜欢这样的甜品?西列斯猜测着。 他发现这个时代的许多甜品,在外形和气味上都已经十分接近地球上西列斯吃过的那些。他本来想要靠贩卖食谱赚一笔钱,不过现在他不缺钱,又十分忙碌,所以就暂时将这件事情搁置了下来。 很快,西列斯离开洛根集市,来到了米尔福德街13号。 他进到一楼门厅的时候,就已经听见了伯特伦的声音。等他敲了敲门,费恩太太打开门的时候,他更是听到了一阵大笑声。 “……西列斯!你来了!”伯特伦站起来迎接他。 “上午好。”西列斯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人,不只有费恩一家,还有埃里克和他的太太。那是个瘦削、苍白的中年女人,但是目光温和清澈,面上始终带着柔和的笑意。 她与埃里克坐在一块,两人的穿衣打扮都朴素整洁,在伯特伦家中也不显得局促和尴尬。 西列斯把买来的水果和甜品放到茶几上。 伯特伦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安东尼已经欢呼一声,从袋子里拿出甜腻腻的蛋糕吃了起来。 伯特伦·费恩当场便翻了个白眼。 这对不能说相看两厌但也总是互相看不顺眼的父子,顿时就把所有人都逗乐了。 西列斯注意到茶几上还摆放着一套崭新的陶制茶具。费恩太太在一旁轻声解释说:“那是科伦斯先生带过来的。听说是他太太做的,真是心灵手巧。” 这说话的内容,要是往常的费恩太太,那么西列斯恐怕会觉得她尖酸刻薄。不过现在费恩太太的语气显得宽和了许多。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说:“他们一家都很重视这份工作。” 那套茶具恐怕是埃里克的太太连夜赶制出来的,将这样的东西送过来,也足以证明他们的诚心。 费恩太太点了点头。 中午的时候,他们去了附近的一家餐厅吃饭。伯特伦请客,席间又一次提及了昨天晚上他们在交易会上的事情,并且连连感谢。 饭后,埃里克太太的工作也确定了。伯特伦决定在今年的交易会结束之后,就搬去东城,这期间会去寻找一套合适的房屋,而他们搬走之后,埃里克一家就可以住进米尔福德街13号。 皆大欢喜。 他们从餐厅慢慢往回走。伯特伦在与埃里克聊天,内容大概是与欧内斯廷、交易会、无烬之地相关的事儿。这两个中年男人反倒是十分聊得到一块去。 费恩太太则和埃里克的太太走在一块,西列斯听见费恩太太在请教陶艺和其他的手工艺。费恩太太能发展出一门爱好也是不错的事情,免得日子太过清闲无趣。 西列斯就与安东尼走到了一起。 这个年轻的男孩总是有点叛逆和倔强,不过在某些时候意外敬畏西列斯。 西列斯想了想,问:“安东尼,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安东尼警惕地看着西列斯,说:“你答应我的……”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说:“你要去上学了。不如早点预习。” “我……”安东尼气得脸都红了,“我知道!” “知道就好。”西列斯点了点头,又说,“不过我不是想问这事儿。” 安东尼不可思议地望着他,然后愤愤地说:“恶劣的成年人!” 西列斯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然后说:“我想问的是,你是否将二楼租住的那名医生的消息,告知了地下帮派?” 安东尼的眼睛看起来像是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了。他近乎惊恐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西列斯想,果然。 居然真的是从安东尼这儿流出去的消息。西列斯感叹了一声。 安东尼大概是更加敬畏西列斯的敏锐和无所不知了,他嘟嘟囔囔地说:“我……你跟我说的……我就没把我爸爸那边的事情告诉那个人。 “至于二楼租住的那个医生,很多人都知道他来了。我透露出去也不算什么!” 说着,他就慢慢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西列斯瞧了他一眼,然后问:“周二的时候你在家吗?” “周二?”安东尼愣了一下,他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哪一天是周二。 西列斯不忍心地挪开了视线。 隔了片刻,安东尼摇了摇头:“不,不在。那个医生来了之后,说我妈妈身体不好什么的,然后我妈妈就预约了周二的身体检查,我们一起去了,然后在东城转了转……早上出发,吃了晚饭才回家。” 西列斯恍然。 伯特伦之前的确和他提到过费恩太太检查身体的事情,但是没想到这也发生在周二。 忙碌的周二啊。西列斯不由得又一次产生了这个想法。 这么说来,费恩一家应该和叛教者没什么关系了。西列斯这么想。如果想要知道一些信息的话,恐怕还是得从切斯特医生那儿下手。 想了半天,西列斯突然觉得有些无奈——到最后,跑团剧情里的事情,还是要依靠跑团的角色来解决吗? 他没有足够充分的理由直接去找切斯特,所以只能从长计议了。 他或多或少有些在意那份名单的去向,这是跑团剧情中未曾出现的可能,是因为西列斯的到来而对这个世界造成的蝴蝶效应。他不能不关注。 西列斯与费恩一家在洛根集市那儿道别,又与埃里克一家聊了几句。埃里克再一次感谢了西列斯的牵线搭桥,而西列斯让他不必在意这事儿。 他们与彼此告别,西列斯乘坐公共马车回到了拉米法大学。 这个时候,时间是下午两点。西列斯睡了个短暂的午觉,然后在三点的时候起床,开始写小说。他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写了一章,然后去食堂吃了个晚饭,随后绕着拉米法大学散了个步。 他甚至瞧见了几个眼熟的学生,便微微颔首,与他们打了声招呼。 当然,他没听见学生们暗自称呼他为“魔鬼教授”的声音,不然他多半就没这个闲心和学生们打招呼了。 晚上的时候,他花费了一点时间列出公选课和专选课的书单。好在教案已经列好了,书单列起来也比较快。 大概在八点的时候,西列斯做完了一切正事,也打理好个人卫生和房间卫生。然后他带着点闲适的心态,从交易会上购买的两本书中挑选了一下,最后选中了那本画家手稿。 正好明天应该能听闻布鲁尔的事情的最新进展。西列斯想。 他小心翼翼地翻开了这份手稿。 在地球,有一些知名的艺术家、导演、作家之类的,会出版自己的作品幕后谈,类似传记性质,还会附上自己的的手稿照片。 不过那毕竟也是经过精心编排和整理之后,展示出来的结果。 而西列斯昨天买到的这本手稿,并非原模原样的手稿,而是后人的抄本,不过时间也已经十分古老了,本子的封皮都显得破破烂烂的。 这位画家的名字是利昂·吉尔伯特。西列斯对雾中纪的艺术家不太了解,但是也对这位画家有所耳闻,不过主要是因为其生平。 利昂·吉尔伯特是雾中纪初期的一名画家。他年少成名,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因为一幅画而声名鹊起。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康斯特公国最负盛名的画家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仿佛突然江郎才尽,就此封笔。直到年近四十的时候,他才重新拿起画笔,画出一副被认为是“颠覆了利昂一切旧有画作的思路与风格”的惊世之作,然后就此辞世。 西列斯未曾亲眼见过那幅画。原身对绘画领域并不感兴趣,而这个年代也不像是地球的网络时代,可以随时在网上浏览一切讯息。 据说利昂的最后一幅画为一名私人收藏家所有,始终藏于家中,并不愿意公之于世。而其他有幸见过那幅画的鉴赏家、评论家等,也都三缄其口。 随着时间的过去,这幅画也就成为了历史迷雾的一部分,无人知晓其中真意。 唯一评价过那幅画的人,也仅仅只是说出了“疯癫”这两个字,就再也不愿意提及自己见到那幅画时候的感觉。 看起来这幅画隐藏着什么秘密——旧神?西列斯这么想。因为这个世界许许多多的秘密,都是与旧神有关的。 除却利昂那神秘的最后一幅画,他二十岁封笔以前的画作,大部分都在拉米法国家博物馆中公开展出,西列斯曾经也去欣赏过。 利昂年轻时候的画作大多色彩鲜艳、浓重、明媚,多为风景画,属于第一眼就能让人眼前一亮的风格。他喜欢描绘城市与乡野,又或者两者结合。 据说他小时候常年与祖父母生活在乡下,但是在开始学习画画的时候,就已经跟随父母回到了拉米法城。在他封笔后,他离开了拉米法,在附近的一个村庄里独自度过了二十年。 没人知道那二十年里,利昂都遭遇了什么。同样没人知道,二十年过去了,他为什么还要回到拉米法城,邀请了不少的鉴赏家和评论家,共同见证他最后一幅作品的诞生。 据说这是艺术界的未解之谜。 西列斯对于利昂曾经的遭遇没什么好奇心,他知道,史学界必定有不少人会研究这些东西。他要是好奇的话,还不如去瞧瞧相关的论文。 不过在真的仔细阅读这份手稿之后,西列斯却诧异地发现,这份手稿,恰恰是在利昂与世隔绝的那二十年里写成的! 第36章 奇怪的梦境 “那是个梦。我觉得那应该是个梦。 “我梦见遥远的海面、沉默的孤岛, 还有在深海中行走着的巨大人偶。那是从迷雾中走出的……海面上同样升腾着迷雾……雾气如同疯狂的蛇一样到处乱窜。 “天空是……我不知道。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些星星像是眼睛一样看着你,密密麻麻。每一颗眼睛就是一个濒临腐烂、长满蛆虫的星球。 “黑漆漆的。到处都黑漆漆的。但是我能瞧见那个人偶。我真的能。那个人偶……那是怎样古怪的一幕啊。那个人偶的身上全是丝线,被捆绑着, 被束缚着…… “可它……祂,祂缓缓从深海走过来。祂站立在深沉的、如同墨水一样的海面上, 然后祂停住了,好像在等待什么。 “哦,有什么值得这个人偶等待呢……祂只是站在那儿, 谁能说祂是在等待。祂那双空洞的眼睛,像是被人雕刻出来的木头珠子…… “不!不!那是长满了蛆虫, 已经腐烂生疮,正在流着恶臭的黄水的星星!不不不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不不不不不……那是星星,那是天上璀璨的发着光的星星! “什么, 什么, 好像有什么声音。可是我在做梦啊。人偶好像看见了我。祂站立在海面, 站立在虚无的疯狂的迷雾的边缘或者中心,正用那双空洞的生锈的恶臭的星星眼睛望着我…… “……那座孤岛!我怎么能忘了那座孤岛!那是什么样的土地啊!令人疯狂的锈红色的泥土,那是血吗?那是血液染红的吗?不,不是的……人类的鲜血怎能踏足如此尊贵的领土…… “那是……祂的倒影……” 在这些凌乱潦草、时大时小的文字的旁边, 这名疯狂的画家画了一幅草图。 平静的海面、平坦的孤岛、弥散的雾气,还有站立着的、被丝线束缚着的人偶。他在那个人偶的眼睛上疯狂地涂着圈,不知道是在暗示些什么。 西列斯微微屏息, 然后缓慢地放松下来。他下意识捏了捏鼻根, 感到一种冷汗浸透脊背的微妙恐惧。 他想,梦? 他不敢再仔细看这份手稿了, 大体翻阅了一下, 发现这份手稿的绝大部分都是这样的文字和画面。利昂在疯狂地、用一种死到临头的语气, 十分详细地描写着自己的梦,并且必定会附上图片。 以他的作画技巧,他可以完美地复现出梦境的画面。 西列斯闭上眼睛,绝望地——认命地,听见脑中骰子转动的声音。 【灵性+1。知识+1。】 ……等等! 西列斯猛地睁开眼睛,不可思议地想,怎么会增加知识?! 灵性的增长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手稿中都出现了“祂”这样的用词。显然利昂的梦境没有那么简单。只增加了一点灵性都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但是,知识怎么会增加? 利昂的这个梦境有任何的寓意吗? 西列斯不敢再去看那幅画和那些文字,只能在脑中稍微回忆了一下。随后,他若有所悟。 ……迷雾中的海面、孤岛与人偶。这指的是无烬之地的某处? 与迷雾相关的话,他也就只能想到无烬之地了。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这幅场景究竟处于无烬之地的哪里。 西列斯想着,随后由此又产生了一个新的疑惑。 的确,这幅场景可能是无烬之地的某处。可是,这就算是知识了吗?启示者的魔药、时轨、仪式,这三个重要的部分,才分别给他加了一点知识属性。 而画家利昂这个莫名其妙的梦,西列斯连其中真正的寓意都没有搞懂,就能给他涨一点知识属性……那他将这整本手稿都看完,岂不是能把知识属性刷满? 当然,西列斯是不敢这么做的。毕竟看这本手稿会涨灵性。 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他的灵性都已经涨了五点了。而他还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灵性究竟是多少点,因为他从来没遇到过需要进行灵性判定的场合。 ……他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需要遇到…… 西列斯这么想着。 他撑着额头,思考着知识这个属性所对应的含义。 在这里,知识属性并没有进行明确的学科分类。文学方面的知识隶属于这个属性,启示者、庇佑者方面的知识同样如此。 但是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包含在费希尔世界这个统一的范畴之内的。 换言之——西列斯想,这意味着手稿中的梦境并不仅仅只是梦境,而与现实产生关联。西列斯唯一能够想到的,可以将这幅画面归属进去的学科,就是…… 历史。 那是曾经真实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画面。那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 西列斯微微屏息,却不敢放任自己遐想可能的相关画面。他只是在大脑中回忆着神的名字,猜测着这幅画面属于哪位旧神。 的确有一位与海洋相关的旧神,那是战士与海盗之神,战争与征服的保护伞,阿莫伊斯。但是西列斯怎么也不觉得阿莫伊斯能和海面上的人偶扯上关系。 人们通常认为阿莫伊斯是个强壮、好战、野性、水性极佳的男人。这是为数不多的,拥有人类化身的神明。 西列斯一时间陷入了迷茫之中。 他不禁苦笑起来,心想,随着他对这个世界的探索,原身记忆中关于旧神的那些印象,反而没一个对得上他找到的这些蛛丝马迹。 卡贝尔教授的手稿上提及神明应当永远高居某物之上,这就与任何他记得的神明对不上号。 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可能是李加迪亚的信徒,这事儿在任何一本历史书籍上都没提到过。 现在,这海面、迷雾、孤岛、人偶,又能和什么对得上号? ……不对,等等! 在排布这个梦境中的元素的时候,西列斯猛地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东西。 他顾不上担忧自己的灵性是否可能增长,赶忙翻到记录梦境的那一页,重新阅读了一遍。灵性没有涨,而西列斯也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星星! 他下意识认为星星指向的是人偶的眼睛,然而利昂的梦境在一开始指的就是天空上的星星。 ……露思米。星辰与光芒之神,高空闪烁的明灯。 可是,无论在过往的历史典籍,还是西列斯记忆中的文学作品中,露思米的形象永远定格在渺远、光明、希望、美好的守护等等意象之上,为什么利昂的梦境中,他将星星形容成腐烂的眼睛? 西列斯因为自己的想象而感到心惊胆战,背脊生寒。 ……迷雾。他定了定神,想。笼罩了费希尔世界绝大部分土地的迷雾。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个世界,曾经发生过什么? 西列斯不敢再想下去。 如果他增加的那一点知识,就是因为这件事情的话,那么西列斯就更加不敢多思考了。在这个世界,知道本身可能就会带来灾厄。 来自旧神的污染与影响防不胜防,随时可能会出现。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这本来自画家的手稿收好。他本来是想要了解一下画家作画时候的一些想法,却意外窥见了这个世界的真相一角,整个人都不太好。 他走到了窗边,眺望着拉米法大学主城堡的剪影。他微微开了些窗,感到夜晚的凉风吹拂过自己的面颊,终于慢慢冷静了下来。 而冷静之后,他就想到了一些别的问题。 比如,这本手稿的来源究竟是哪里?这是抄本,那么到底是谁抄写了利昂这些记录梦境的话语?他们抄写的行为,不会对他们的精神产生影响吗?这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吧! 再比如,究竟是谁在贩卖这本手稿?那个摊位上的商人看起来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可要是真的平平无奇,他从哪儿得到的这本手稿?他难道没看过这份手稿的内容吗? 再比如,利昂为什么会做这些梦?就算他受到了旧神的精神污染,也总应该有一个诱因吧?他不可能无缘无故、稀里糊涂地就开始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而且一梦就是这么多年! 西列斯的心中转悠着一些与那个梦无关,但是与利昂、手稿本身有关的想法。 不过很快,他就摇了摇头,告诫自己不要想那么多。 这个世界蕴藏着危险;而他还只是初初来到这个世界的一位访客。他不应该想这么多。 尽管西列斯在睡前努力清空了自己的大脑,但是他这一天的夜晚意外地做了一个梦。西列斯的睡眠质量向来很好,不怎么做梦。 但是这一天出现了例外。 他梦见了那副场景。海面、孤岛、迷雾、人偶、夜空、星星。梦中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身在何方,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如同那片场景的空气一样,静静地漂浮着,茫然地凝望着这个画面。 那几乎成了这个漫长梦境的全部。 随后,突然地,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如同空气一般——被什么东西吹拂了一下。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下一秒,场景骤然变化,他发现自己重新变回了人形,穿着一身妥帖的正装与皮鞋,仿佛正要造访某个尊贵的客人。 他的脚踩在了那松软的、鲜红的、泛着枯败的气味的泥土之上。 ……他骤然惊醒了。 在他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庆幸自己仍旧在呼吸,呼吸仍旧平稳,寂静的房间里仍旧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呼吸声。骰子也没有在他惊醒的时候提示他灵性 99之类的。 他睁大了眼睛,凝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时间还早,可能才四五点钟。可是西列斯却睡不着了。 他感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应该因为自己居然梦到了那副画面而感到惊恐和紧张,但是此刻的他居然在想,利昂的梦境中,利昂这个梦境的主人仅仅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 而在西列斯的梦境中,他却真的动了起来,并且双脚踏上了那座孤岛。 西列斯带着一种十分镇定的、冰冷的情绪,想,为什么?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西列斯,直到初生的太阳打破了房间的阴沉,也打断了西列斯的思路。他松了一口气,从那种冷淡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可是,在那一瞬间,他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正在想——看,太阳。那是露思米的象征。 西列斯面沉如水,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感觉自己似乎有哪一方面出现了什么问题,但是他一方面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但是另外一方面,却又真切地觉得,他没什么问题。 有问题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正如多米尼克所说的,这个时代有许许多多的疯子。 西列斯如平常一般去洗漱。他想着今天的行程,然后决定下午去历史学会之前,先去一趟往日教会。 ……真糟糕。西列斯苛刻地评价着自己。你看看你这几天去了多少趟往日教会。 这个世界真有这么危险吗?可为什么他总能遇上这种事? 西列斯带着不满的情绪,望着镜中的自己。 仍旧是黑发黑眸,仍旧是苍白英俊的外貌。他想,他应该感谢原身赠送给他的这具身体。 ……不。不对。西列斯强制地掰过自己的想法。他从未在意过这具身体如何,也从未觉得这是原身赠送给他的。这不是他的世界、不是他的人生、不是他的身体。 他是贺嘉音。他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他要尽可能地扮演西列斯·诺埃尔。 他不自觉闭上了眼睛,感到心中情绪一阵一阵地激荡着。隔了片刻,他彻底冷静下来,再一次望向镜中的自己。 “贺嘉音。”他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忘了你的来处。” 在这一瞬间,他听见脑中骰子转动的声音。两下。 【意志+1。】 【你需要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2/75,成功。】 【恭喜你,成功摆脱了某些东西的影响。说真的,那也未必是恶意的。不过不管怎么说,你的意志是你最大的武器。】 西列斯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镜中的男人再也没法维持那种面无表情的淡定,露出了心有余悸的模样。 他的确没想到,自己只是阅读一本手稿,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影响。虽然按照骰子的说法,这种影响不是恶意的,很有可能是无意识的本能,但是无论如何…… 西列斯觉得骰子说的太对了,意志这个属性的确十分重要。 不过好消息是,他的意志又增加了一点。 西列斯暗自松了一口气,下意识眯起眼睛打量镜中的自己。突然地,他反应过来自己又一次本能地眯起了眼睛。 ……是不是有点近视了?他再一次这么想。 他偏头,朝窗外远眺了一下,感觉似乎还好,但也的确有一点模模糊糊的感觉。但是他现在惊魂未定,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不是他的错觉。 但是他突然意识到,他似乎可以用这个理由,去校医院找切斯特? 西列斯把这件事情记下来,然后离开盥洗室,换好衣服,带上需要的物品——他非常谨慎地服用魔药,并且进行了【沉静的心】的仪式。 高达94点的意志才能给他带来足够的安全感。 出门之前,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保持着冷静。他想,就算自己是个倒霉蛋,但是投骰子的运气似乎不错。 他就这么安慰着自己,然后离开了三楼。 又是周一。又是一个星期的开始。西列斯衷心希望这个星期不要像上个星期那样,多灾多难。 他去食堂吃了早饭,然后在九点整的时候抵达了主城堡一楼,苦难记事社团的社长,霍雷肖·德怀特和他约定的活动室。 拉米法大学的主城堡,四楼是教授们的办公室,三楼是公选课教室,二楼是专业课教室,一楼是学生和教授们的活动室、自习室、阅览室、研讨室……总之就是各种空旷的房间和礼堂。 如果需要使用,教授或者学生都可以提前向学校的行政管理处报备。 当西列斯走进霍雷肖与他约定的那个活动室的时候,这个目光坚定、神态自若、面容俊朗的学生,在第一眼就给西列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当然,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霍雷肖身上璀璨的蓝色光辉。 又是一个喝了10%纯净度魔药到处乱晃的学生。西列斯嘴角带着轻微的、礼貌的微笑,心中却想着自己的学生果真藏龙卧虎。 “上午好,教授。”霍雷肖的声音带着些微的沙哑,但是神态和语气都非常恭敬,远比西列斯的那两个学徒要严重一些。 西列斯觉得他的表现可以用“敬畏有加”来形容。但是这种恭敬更像是一种生疏的礼貌,而非真的对西列斯本人有所了解与尊崇。 “上午好。”西列斯低沉地回应。 霍雷肖请西列斯坐下,然后立刻便切入了正题。 他介绍了自己成立这个社团的初衷——他对于人类因为信仰而产生的自我约束行为十分感兴趣,并且网罗了一批同样对此有所好奇的学生,打算研究这类行为。 西列斯饶有兴致地听着,然后说:“布朗卡尼会是你们研究的中心吗?” 霍雷肖思索了片刻,然后回答:“教授,事实上,并非只有布朗卡尼的信徒会践行这样的行为。” 西列斯有些惊讶,说:“愿闻其详。” 霍雷肖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然后立刻说:“在一些历史记载中,其他的旧神信徒也会有一些相对应的自我约束、受难的行为。” 西列斯点了点头。 霍雷肖说:“比如……您知道撒迪厄斯吗?” “死亡与灾厄之神。”西列斯顿了顿,“死亡尽头的幕布,撒迪厄斯。” 霍雷肖说:“撒迪厄斯的信徒,因为他们信仰的神明执掌灾厄的缘故,所以认为生活中如果出现一些不太顺利的事情,那就是神明降下的考验。 “有的时候,他们会以此为荣,甚至互相攀比着彼此遭遇的灾厄。有一些偏激的信徒认为,灾厄的强弱程度,也象征着这位神明对信徒的偏爱程度。” 西列斯思索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我从未听说这种事情。” 霍雷肖的面容上划过一丝兴奋:“这是我在家中的某本藏书中找到的一条秘闻。正因为这样,我才对相关的行为十分感兴趣。 “信徒的信仰在多大程度上约束了他们的行为和观念?这正是我想要知道的。” 西列斯默然听着。 家中藏书的秘闻? 原谅他吧,他现在听到这种东西就觉得危险和不安。 西列斯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抬眸望着霍雷肖,低沉地说:“霍雷肖,我并不反对你的研究和探索精神,不过,我希望你能在更加冷静、理智和周全的情况下,开启你的旅程。” 霍雷肖怔住了。 西列斯说:“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加复杂与危险。” 有那么一瞬间,西列斯紧紧地盯着霍雷肖的瞳孔,感到这个年轻学生的目光中划过了一丝惶恐与惊异。 最后,霍雷肖诚恳地点了点头,说:“我会的,教授。” 西列斯没从他身上感知到旧神追随者的那种疯狂,但是却因为霍雷肖如此执着的研究癖好而感到了些微的担忧。 之后霍雷肖跟西列斯说明了自己的社团计划。社团内部现在一共有十个人,都是霍雷肖的朋友或者同学。 “我的专业是神学。”霍雷肖说,“您可能没听说过这个专业,这是今年刚刚成立的。” 西列斯有些惊讶,他问:“具体研究什么?” “研究那些旧神。”霍雷肖说,“研究祂们曾经的能力,祂们的信徒,祂们对人类和人类帝国造成的影响,祂们现如今仍旧在人类社会留下的痕迹。 “尽管人人都知道旧神已经陨落了,但是,您知道,如同李加迪亚、阿特金亚和梅纳瓦卡这样的神明,仍旧在一些人那儿有着不菲的名声。” 李加迪亚是离家与旅途之神,阿特金亚是音乐与艺术之神,梅纳瓦卡是商业与誓约之神。祂们的神格都有着非常严格的对应区域,并且被那些与其相关的人们所铭记。 西列斯赞同地点了点头。 霍雷肖将话题扯回来:“九月之后,我打算每周六晚上进行一次社团活动,内容大概就是研究和讨论我们收集总结出来的资料,最终的目标是形成一篇论文。 “您要是有空的话,可以参与我们的社团活动;您没空来也没事,我每周会将研讨的内容写信寄给您,或者送到您的办公室——在四楼,是吗?希望您能回馈一些建议。”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教授,关于我们的社团,”霍雷肖用一种斟酌的口吻说,“您有什么建议吗?”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最后意味深长地说:“我希望,你们不要真的去尝试那些苦行与自我约束的行为。” 霍雷肖怔住了,他震惊地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平静地向他点点头,然后告别离开了。 霍雷肖一个人留在教室里,茫然片刻,最后低声喃喃:“教授是……启示者?”他想到那个神秘而英俊的男人,“可他怎么会知道我也是?” 霍雷肖百思不得其解。 离开的西列斯没有耽搁,看了看时间,便直接去了校门口乘坐公共马车,然后在十点多一点的时候抵达了历史学会。 他这么早来,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早点知道布鲁尔·达罗的消息。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他恰巧在历史学会的门口碰到了匆忙往外走的卡罗尔。 “卡罗尔。”西列斯叫住了他。 “西列斯?你怎么来这么早?!”卡罗尔惊讶地说。 西列斯走到他的面前,注意到他脸上的汗珠与神情中的不安,他的心中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顿了顿,说:“为了布鲁尔。” 卡罗尔沉默了片刻,突然叹了一口气,他说:“我们发现了布鲁尔的尸体。你要一起过来吗?” 布鲁尔·达罗死了?! 西列斯近乎茫然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却在一瞬间语塞。最后,他只是说:“在哪儿?” 卡罗尔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说:“跟我来。” 他们来到了停在历史学会建筑侧面的一个角落里的马车。车夫让他们上车坐好,然后就驾驶马匹往一个方向走去。 西列斯望着这条从平坦转为泥泞的道路,突然反应过来:“我们要去城外?” “是的。”卡罗尔说,“他的尸体被发现在郊外。一个前往附近野营的家庭今天早上发现了他,然后报了警,之后警察核实了身份,就通知了我们。” 卡罗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我也没想到……” 西列斯皱起眉,困扰地说:“如果幕后黑手的目的是得到达罗家族的档案,那么他们现在是得手之后灭口,还是没能得到所以痛下杀手?” 卡罗尔摇了摇头:“我的同事已经去往达罗家族那边了,可以等待他们的调查结果。” 西列斯沉默不语。布鲁尔的尸体给了他十分不好的预感,他觉得达罗家族那边可能也调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可是…… 布鲁尔的死讯实在是太突然了。 周六下午,他们意识到布鲁尔的失踪不同寻常的时候,他们还觉得布鲁尔只是被软禁。既然幕后黑手很有可能有求于布鲁尔和他的家族,那么应当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然而他们错了。 西列斯暗自吸了一口气,感到浓重的阴云正覆盖在拉米法城池之上,就如同阿瑟顿广场边缘的画家的那幅画。 马车一路颠簸,扬起阵阵尘埃。城外的路况没有城内那么好,所以耗费了他们更多的时间。他们大概在半个小时之后,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 那是一片连绵的小山坡,栽种了不少树木,树影幢幢之间,西列斯能瞧见一些身穿警服的人正在到处走动。 西列斯跟随卡罗尔走上山坡。更远处的土地显得有些荒芜。西列斯知道,连接着康斯特公国不同城市的道路四周,是散布着的村落。 西列斯·诺埃尔就出身这样的村落。除却那些稍微有些人烟的村落之外,大片的土地始终处于荒废与寂静之中。 所以,这片场景在某一个瞬间,反而勾动起西列斯对于记忆中的某些画面的感触。 这种情绪在看见布鲁尔的尸体的一瞬间就消散了。 布鲁尔·达罗衣不蔽体,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痕,但是伤痕没有出血的迹象,看起来是死后才造成的。他的眼睛圆瞪着,空洞而死寂。他的身体僵硬而扭曲地摆出一个大字型。 那个傲慢、多多少少有些不耐烦,但是又和西列斯说他对未婚妻一见钟情的男人,就死在这个荒无人烟的郊外。 西列斯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一旁的警员走上前来,显然认得卡罗尔,与他打了声招呼,然后公事公办地说:“这儿不是第一现场。死者大概是在今天凌晨的时候死去,然后被搬到了这里。” 卡罗尔点了点头,问:“他身上,还有周围,有发现什么东西吗?” “呃,没有。”警员摇了摇头,“这儿只有他一具尸体,还有身上的衣服,其他什么都没找到。” “他是怎么死的?” 警员瞥了尸体一眼,说:“一刀致命。杀死他的人一定是个非常冷血的杀手,但是在他死后,有人凌虐了他的尸体。” 西列斯和卡罗尔都皱了皱眉。 西列斯说:“这和凶手一刀致命的做法不太一致。” 卡罗尔点点头:“看起来是一个团体,杀人者和后续虐待尸体的人不是同一个。”随后他又问,“发现尸体的人有说什么吗?” 警员说:“他们是早上七点的时候来到这里的,是一对父母和他们的两个孩子。本来是在山脚下,然后孩子们到山坡上来玩耍的时候,发现了这具尸体。” 卡罗尔有点奇怪地问:“他们怎么会在这儿野营?这看起来不是个好地方。” “他们其实是要回附近的某个村庄,自己驾着马车出发,然后在这儿停了一段时间,打算吃个早饭并且休整一会儿。但是没想到……” 卡罗尔叹息一声。总是喜欢大笑的他这个时候有些愁眉苦脸的。 光从现场的情况来看,他们没法得到什么信息。这儿十分偏僻,没人见到抛尸者,只有一具尸体,孤独地躺在土地上。 卡罗尔转眸望向了那具尸体,沉思着。 警员在这个时候冲着西列斯与卡罗尔点了点头,然后带着其他的警员走开了。 西列斯问:“我们现在……要用启示者的方法吗?” “什么?”卡罗尔回过神,然后说,“哦,是的,是的。不过这事儿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为什么?” 卡罗尔说:“我曾经说过,旧神追随者们不敢在拉米法城动手。但是他们现在真的杀了一个人,还是一个贵族后代。” 有凛冽的风吹拂他们的面颊,带起一阵刺痛。 卡罗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所以他们一定是疯狂到了一个极点。要么,他们是打算在拉米法城内来一场大行动,要么,他们已经远远地逃离了拉米法城。” 西列斯想了想,说:“但是,凶手一刀毙命。这种果断和冷酷,不像是一个……疯子。” 卡罗尔摇了摇头,说:“我们曾经逮捕过一些旧神追随者,他们的精神状态就像是……一边疯狂、一边冷静。意识到自己有问题,却又觉得自己没什么问题。” 西列斯微微一怔,下意识想到了自己今天早上从梦中醒来的那种状态。他几乎下意识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地问:“那就是来自旧神的污染吗?” “是,但是……也说不好。”卡罗尔说,“有些人并非旧神的信徒,但也会被污染。这类人不能被称为旧神追随者。”他看了西列斯一眼,然后说,“历史学会里就有这样的人。” 西列斯想说什么。 卡罗尔制止了他:“历史学会是一个十分务实的组织。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没有那么在意旧神的污染。在我们搜寻时轨、复现仪式的过程中,这是很容易就出现的现象。 “一切的评判都要看他们的所作所为。” 西列斯点了点头:“我明白。” 或许未来有一天,启示者能够拥有某种方式屏蔽旧神的污染。然而,在这个时代,在西列斯只是阅读了一份手稿,就直接沾染了旧神的污染的时代,他们无能为力。 西列斯思索着是否有必要将那份利昂手稿的事情告知卡罗尔,但是最后他暂时保持了沉默。现在最重要的是布鲁尔的事情。 卡罗尔也没有多说什么。他蹲下来,注视着布鲁尔空洞的、死灰的双眼。 过了片刻,他低声喃喃:“这是我所有带过的入门的启示者中,第一个连入门课程都没有完成,就直接死于非命的启示者。” 西列斯说:“我们防不胜防。” “是啊。”卡罗尔叹息了一声。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东西,给西列斯看了一眼。那是一个小小的冠冕,整体像一个戒指一样大,上面的宝石和贵金属仍旧璀璨,但是却有一种奇妙的时光抚摸过的痕迹。 西列斯看了一眼,确认这种感觉来自于这个冠冕那种……脆弱的、不堪一击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一样的薄弱感。 “‘死亡的最后叹息’。”卡罗尔说,“这是这个冠冕的名字。能想到什么吗?” 西列斯说:“死亡尽头的幕布?” “是的。”卡罗尔说,“传闻中,死亡与灾厄之神,撒迪厄斯,是一团头戴王冠、身披斗篷的黑色雾气。祂的斗篷就是人类灵性的去处,祂的王冠就是人类意志的凝聚。” 西列斯心中微怔。 在他游玩的跑团游戏中,每个角色都有三个基本属性:体质、灵性、意志。而卡罗尔在这里就提到了两个。他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巧合。 “灵性和意志。”西列斯低声说,“这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怎么清楚。”卡罗尔说,“总之,撒迪厄斯庇佑的超凡力量者,被称为亡灵使者。每一个亡灵使者的手指上,都佩戴着一个小小的冠冕。据说那是他们用以驱使亡灵的工具。” 西列斯心想,死灵法师? 不过听起来,这个世界对于灵魂的定义比较复杂。 西列斯没有在这个时候多想,斟酌着语气说:“所以,我们可以复活布鲁尔吗?” “复活?并不是。”卡罗尔摇了摇头,“我们只能短暂唤醒他的意志。曾经获得撒迪厄斯庇佑的亡灵使者们,他们似乎有机会复活死者。但是我们做不到。我们只能与已经死去的人短暂地沟通一段时间。” “冠冕……对应的是意志。”西列斯说,“我们是在与死者的意志交谈吗?” “或许吧。”卡罗尔含糊地说,“我没怎么使用过这个仪式,不过听学会里一直研究这个仪式的人说过,人类死后,灵性消散,脆弱的意志已经无法驱使沉重的躯体。” 西列斯琢磨着这个说法。 灵性,就像是——粘合剂?桥梁?将意志与身体连接在一起。西列斯这么想。 卡罗尔也没有再继续说自己一知半解的想法,他转而说:“这个仪式名为【死者的话】,唯一的作用就是可以让死亡一天以内的死者,与我们短暂地交谈一段时间。” “他会记得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情吗?” “很难说。”卡罗尔说,“死亡的恐惧可能会使他们忘记许多事情。” 西列斯缓缓点了点头。 接着,卡罗尔将冠冕模样的指环戴到了自己的左手食指,然后轻轻用这个手指的指腹碰触着布鲁尔僵硬冰冷的额头,在那儿缓慢而匀速地画着一个圆圈。 在第七个圆圈画完之后,卡罗尔收回手,开始低声倒数:“七、六……三、二、一。布鲁尔·达罗,醒过来。” 西列斯感到周围原本晴朗、明亮的氛围突然一下子变得有些阴森起来。他说不上来那究竟算是他的错觉,还是周围环境真的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看见布鲁尔空洞的眼珠突然转动了一下。 与此同时,卡罗尔手指上的冠冕指环骤然破碎成尘埃。 “杀……”布鲁尔的嘴巴张合着,发出的声音沙哑而干涩,让西列斯完全听不出来这居然是布鲁尔·达罗的声音,“杀了。我。” 卡罗尔沉稳地问:“谁杀了你?” 布鲁尔的下颚像是木偶被丝线操纵着一般,缓慢地挪动着。他仍旧躺在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上方。 最后,他说:“我说,杀了我。然后,她就,杀了我。” 第37章 注意事项 她? 西列斯微微一怔, 几乎凭借直觉联想到了布鲁尔的未婚妻。 是他的未婚妻杀了他? 卡罗尔用手指搓了搓自己原本佩戴着冠冕指环的那个地方,说:“你的未婚妻?” “是……她。”布鲁尔沙哑地说,“我, 爱她。她也,爱我。所以,杀了我。” 西列斯沉默地听着,就现在的信息来看, 除了得知布鲁尔的未婚妻是杀人凶手之外, 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更加不知道的是,为什么布鲁尔的态度是这样的? 他为什么要让他的未婚妻杀了他? 卡罗尔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布鲁尔,最后直白地问:“他们想要你做什么?” “一个……容器。”布鲁尔艰难地说,他的声音听起来下一秒就要散架了,“我……不愿意。我宁愿, 死去。我的家族……那是一个……容器。” “容器?” 西列斯和卡罗尔异口同声地说。 “容器……复苏……旧神……”布鲁尔喃喃说, 声音逐渐低弱下去,“档案, 是, 途径。他们想要……一个……容器……” 在最后两个字的声音垂落下去的时候, 布鲁尔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风吹散了他最后的声息。 西列斯和卡罗尔同时沉默了下来。 最后,是卡罗尔先站起来, 说:“看起来幕后黑手打算将布鲁尔当成唤醒旧神的容器。” 西列斯困扰地说:“人类会成为旧神的容器吗?” “我也不知道。”卡罗尔耸了耸肩, “这是我第一次听闻容器相关的说法。那群旧神追随者似乎搞出了什么新的理念。” 西列斯想问什么,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卡罗尔摇了摇头:“下午再说吧。我们先回去, 等等看达罗家族那边的调查结果。” “好的。”西列斯说。 他们与警员们告别, 一同乘坐马车离开。天气越发炎热, 西列斯将车厢侧面的窗户打开, 这才让沉闷的车厢内有了一丝新鲜的凉意。 他们一路无话。 回到拉米法城的时候, 时间已经将近十二点。西列斯与卡罗尔一起在阿瑟顿广场附近吃了顿饭,然后回到了历史学会。 卡罗尔带着西列斯去了顶楼门后空间另外一条走廊上的一间办公室。 “历史学会的内部组成,也是入门课程的一部分。你们以后就会知道了。门后空间中,不同的走廊实际上对应着不同的部门。”卡罗尔随口说,“你们一直去的是第一走廊,我们现在是在第二走廊。 “每一条走廊的尽头通往的是同一个地点,也就是之前我跟你们提过的,启示者的交流聚集地。我们把那儿称为‘沙龙’。 “对了,顺带一提,如果没有我的带领,你是不可能进入第二走廊的,这儿就会如同那扇门之于普通人一样,你们会完全忽略这条走廊的存在,认为这儿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幅画,或者一组柜子。 “第二走廊对应的是,启示者危险处理中心……差不多类似的名字。但是对外不能这么说。总之我们把这地方称为第二走廊。” 西列斯说:“我明白。” 卡罗尔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推门走进了那间办公室。办公室的门牌号是333。门内,一阵嘈杂、热烈、哄闹的声音传来。 里头整齐地排列着不少桌子,大约有十几张,全都堆满了档案和资料。每个人似乎都在说话、都在争吵或者辩驳什么,导致这个办公室的氛围十分吵闹。 卡罗尔推门进来,让他们暂时停了停。 “找谁?”有人言简意赅地问。 卡罗尔说:“达罗家族的事情。” “哦、哦,是我。”一位年轻女性举起了手,她慌慌张张地从堆满了纸张的桌子上抽出一份资料,然后穿过其他人,来到门口,看向卡罗尔,“是我去的那边。” 他们三人离开了这间办公室,然后去到了隔壁的一间空办公室。 “中午好,伯尼女士。”卡罗尔说,“告诉我那边的情况。” “叫我克拉丽莎就好。”克拉丽莎·伯尼有点腼腆地说,随后她拿起了那份档案,“达罗家族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抱歉。” 卡罗尔微微皱起了眉。 克拉丽莎轻声说:“我知道这是你负责领路的启示者。布鲁尔·达罗,以及他的父母、祖父母,还有他的两个姐姐以及一个妹妹,以及家中的仆人和老管家,现在已经全部确认死亡。” “怎么死的?” 克拉丽莎带着一种为难的情绪,隔了片刻,才说:“与布鲁尔·达罗一样,全部都是一刀毙命。” 卡罗尔轻轻抽了一口气,他说:“克拉丽莎,拉米法城还真是出了一桩不得了的案件啊。” 克拉丽莎点了点头。 西列斯在一旁沉默地听着,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要说他因为布鲁尔·达罗的事情有多难过和伤心,那是不太可能的,布鲁尔是他的同学,但也没亲近到那个份上。 惋惜、遗憾和些微的懊恼,的确如此。如果他能够早点意识到不对劲,或者早点让富勒夫人和安吉拉知道布鲁尔未婚妻的不对劲,那么事情可能也不会发展到这样惨烈的程度。 灭门。西列斯想。这样的做法有点太过于血腥和疯狂了,让他不由得怀疑那个杀人凶手的精神状态究竟是什么样的。 就如同卡罗尔所说的,就如同西列斯体验过的,那是一种冷静的疯狂吗? 卡罗尔又问:“除了布鲁尔,其他人的尸体上有死后被虐待的痕迹吗?” 克拉丽莎摇了摇头,她补充说:“所有人的尸体都在达罗府中。确认过血迹,那就是第一现场。不过不确定布鲁尔·达罗是不是在家中被杀死的。” 卡罗尔喃喃说:“那么,为什么布鲁尔的尸体被扔到了荒郊野外?” 克拉丽莎说:“这还不太清楚。” 他们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过了片刻,卡罗尔对克拉丽莎点了点头,说:“你去忙吧,谢谢。” “不用谢。”克拉丽莎有点腼腆地笑了一下,然后离开了。 已经下午一点多了,西列斯与卡罗尔一同往666号房间走去。走廊上,卡罗尔问:“你觉得这次事件的真相会是什么?” 西列斯整理了一下思路:“旧神追随者得知达罗家族档案中的记载,然后绑架了布鲁尔,以他作为容器妄图唤醒旧神,但是布鲁尔拒绝了,于是他们选择将达罗家族灭口。 “……这其中有许多的疑点,比如这些旧神追随者是哪些,他们想要复活哪位旧神,为什么布鲁尔可以成为容器,为什么要如此痛下杀手,引发当局的关注。 “比如……旧神追随者们从哪儿得知达罗家族档案的存在。” 卡罗尔突然停下了脚步。 西列斯也停了下来,侧过身,静默地望着他,然后说:“你在怀疑我。” 卡罗尔凝视了西列斯片刻,随后笑了起来,他说:“开诚布公地来说,是的,我在怀疑你。” “这也正常。”西列斯平静地说,“毕竟你目前所知的信息中,布鲁尔跟我说过他们家族档案的事情。” 卡罗尔点了点头,随后他又说:“况且你是研究学者。虽然我不想这么直白地说,但是……你知道这些学者中,出问题的有多少吗?那真是一个浩如烟海的数字。” “……我知道。”西列斯低沉地说。 卡罗尔笑着说:“那么,你说点什么来为自己洗脱冤情?”他说,“我没那么怀疑你,不过还是得靠证据说话。” “上周二到周三,布鲁尔失踪的时间段。”西列斯说,“我非常忙碌,不可能有时间参与到布鲁尔的失踪之中。你可以去拉米法大学调查我的行踪。” 卡罗尔想了想,说:“的确,你是一个忙碌的大学教授。不过,你要是委托其他人来做这事儿呢?” 西列斯有些困扰地望了望卡罗尔:“你究竟是在怀疑我,还是在让我帮你破案?” 他已经发现了,历史学会的调查风格和往日教会的大相径庭。他们更像是一群猎犬……一群警察、探员,敏锐而执拗,十分讲求逻辑。 卡罗尔笑了笑,他说:“我说过了,我没那么怀疑你。你没有向布鲁尔动手的理由和契机,但是你知道的事情的确是我们唯一的突破口。” 西列斯沉吟片刻:“但是,既然我们已经确定,凶手是布鲁尔的未婚妻,而他们的订婚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决定了…… “那么,我在周一的时候听闻布鲁尔家族档案的事情,与那群旧神追随者对于达罗家族的企图,不会有任何的关联和影响吧? “除非你能找到,在布鲁尔与其未婚妻订婚之前,我就与这个家族产生关联的证据。不过,我的确是在历史学会第一次见到他,并且听闻布鲁尔·达罗这个名字。” 卡罗尔微微瞪大了眼睛,然后笑了起来:“诺埃尔教授,你在一瞬间就说服了我。” 西列斯平静地点了点头,不以为怪。 他会因为在周一的时候听闻布鲁尔家族档案的事情而被人怀疑,是正常的,因为布鲁尔恰巧就在这之后失踪了;而他也会因为周一这个时间点而洗脱怀疑,这同样理所应当。 周一。在那个时刻,一切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在将这些事情说开之后,西列斯与卡罗尔继续前往666号房间。 卡罗尔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你的说法提醒了我。” “什么?” “周日。为什么布鲁尔的未婚妻要与他见面?这件事情一旦泄露出去,就必定会在贵族中引起怀疑,比如听闻此事的富勒夫人和安吉拉。 “也就是说,如果布鲁尔出事,了解布鲁尔与未婚妻见面一事的我们倒推回去,那就必定会怀疑这个未婚妻有问题。 “他们不是应该更加谨慎吗?” 西列斯沉吟片刻,说:“我有两个猜测。第一是他们已经足够疯狂和大胆,不在意订婚前私下见面这个疑点,而是打算在订婚前让布鲁尔爱上他的未婚妻,进而确保他们计划的成功。 “第二个可能性,就是布鲁尔的未婚妻和其他的旧神追随者,在想法上出现了分歧。” 卡罗尔会意:“的确。一刀毙命的杀人者——也就是布鲁尔的未婚妻,和死后凌虐尸体的其他人。光从这个行为上,就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分歧了。” “但是……”西列斯说,“他们最终选择了杀人。如果布鲁尔是他们选定的容器,那是否意味着,他们的这一次计划已经失败了?或许他们已经逃离了拉米法城?” 卡罗尔叹息着摇了摇头,又说:“有可能。但是,我们仍旧会去调查这群幕后黑手。” 他们来到了666号房间,卡罗尔推门走进去。 门内,其他四名启示者都已经抵达了。富勒夫人和安吉拉坐在一块,面色沉重,看起来在来之前就已经知道达罗家族的命运。 而达雷尔和埃里克似乎还一无所知,甚至有些迷茫地望着自己的同伴。 西列斯走过去,同样在沙发上坐下,缄默着。 卡罗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不得不在这节课开始之前宣布的坏消息。布鲁尔,以及他的家族成员,全部都在不久之前死于非命。” 房间内一片死寂。西列斯听见达雷尔倒抽了一口凉气,安吉拉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他瞥见埃里克握紧了拳头。 唯独维持着平静——庄重——的,就只有富勒夫人。 她面无表情地端坐在那儿,隔了片刻,轻声说:“向他致以悼念。” 这句话之后,房间内的氛围总算是好了一些。卡罗尔也坐了下来,沉吟片刻,将目前调查出来的结果告诉了在场几人。 安吉拉忍不住问:“如果他们真的逃走了,那么我们是不是也不可能抓到他们了?” “这也未必。”卡罗尔说,“不过,旧神追随者们的确如同下水道的老鼠,很难抓获。” 很难,但并非不可能。 卡罗尔略微严肃地说:“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等待他们露出马脚。” “……那位未婚妻?” 卡罗尔说:“她恐怕也是我们唯一的突破点了。她起码的确在订婚仪式上出现过。” 他们都若有所思起来。 “好了。这件事情会有专人去处理。”卡罗尔拍了拍手,有些严肃地说,“如果你们想要亲自参与的话,那就在入门课程中好好表现。在入门课程结束之后,我会将你们推荐给不同的部门。” “都有哪些部门?”达雷尔迫不及待地问。 “第二走廊、第三走廊、研究部、长老会、启示会……”卡罗尔随口说了几个,“你们完成入门课程之后就会去往不同的部门,然后继续深入学习和研究,直到可以独当一面。 “关于这些部门,这也是你们入门课程的一部分,刚好今天提到这个话题,我们就聊聊吧。” 几人都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整体上,历史学会是一个非常务实、实际的组织,不管是与启示者有关的部分,还是无关的部分。”卡罗尔这么说。 他环视了四周,然后说:“就拿你们来说,启示者在加入历史学会之后,会经历一个入门、学习、独立课题、转正这四个阶段,然后才能被称为是一名合格的启示者。 “当然,有些天赋异禀的启示者,会在很短暂的时间里结束这个过程,甚至没有转正的时候,就已经比转正的启示者更为强大了。 “转正只是名义上的,真正的实力才是自己的,这一点不能本末倒置。” 卡罗尔特地强调了这一点。 随后他进入了正题:“历史学会,在启示者的这部分中,大致分为三个分支,对内、对外,以及学部。 “对外的只有一个部分,也就是刚刚说的长老会。长老会的长老大多资历丰厚、实力强大,掌握了历史学会的话语权。副会长也在其中。 “我不建议你们去长老会,顺带一提。除非你们有着非常雄厚的财力或者显赫的家族历史,那才能够讨那群老头子的喜欢。” 西列斯在此刻想到了卡罗尔曾经对他说过的,历史学会中某些人“崇古”的偏向。 看起来长老会在年轻的启示者中并不得人心。 卡罗尔点到即止,然后继续说:“对内的分支比较复杂。行政架构上,分为第一走廊、第二走廊、第三走廊,以及研究部。 “走廊的说法不够正规,但是已经约定俗成。第一走廊是行政部门,也包括你们这些刚刚成为启示者的人。 “第二走廊是调查部门,专门负责调查启示者们遇到的危险,以及一些涉及到旧神追随者、旧神污染、失控的时轨等等的事件。 “第三走廊实际上是和研究部对应的。第三走廊是武力部门,经常和第二走廊合作。研究部,顾名思义,他们研究启示者的力量。 “通常来说,入门的启示者最常去的两个部门就是第一和第二走廊,第三走廊稍微少一些。研究部更少。” 八!零!电!子!书 !w!w!w!!t!x!t!8! 0!.!c!c 卡罗尔对着西列斯点点头:“不过,我会将诺埃尔教授推荐给研究部。” 他特地在这个时候称呼西列斯为诺埃尔教授,带着点调侃和尊崇的意思。其余人也发出了善意的笑声。从西列斯来到历史学会的第一天,他似乎就已经与研究部扯上了关系。 “至于历史学会的学部,”卡罗尔思索了一下,“如果你们参加过大学社团的话,那应该能够理解。学部和社团性质的差不多,属于兴趣使然的小规模组织。 “不同的学部会有各自的活动时间,也有各自的申请方式。具体的情况你们可以到沙龙……就是走廊尽头的那片区域去查看。” 他们都明白地点了点头。 安吉拉好奇地问:“卡罗尔,你刚刚还提到了启示会。那是学部吗?” 卡罗尔一怔,惊诧地说:“我刚刚还提到了启示会?”他猛地笑起来,“糟糕,这本来不是你们这个阶段应该知道的事情,结果我却说漏嘴了。” 其余人都配合地笑起来。 卡罗尔的目光似有若无地划过西列斯。 随后,他说:“好吧,既然都提到了,那我就多说两句。启示会,或者说,黎明启示会,是学会内部的一个……呃,神秘组织? “的确隶属于学部,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学部的组建者是谁,参与者都有谁。任何加入启示会的人都不得透露自己的身份和相貌。” 安吉拉眼神放光,看起来很喜欢这种组织的神秘氛围。她说:“刚才你说学部都是兴趣使然,那么启示会是因为什么而建立的?” 卡罗尔清了清嗓子,然后说:“为了等待黎明的启示。” 安吉拉等了等,然后茫然地说:“就这样?” 卡罗尔点了点头。 其余人一时语塞。 安吉拉沉默片刻,然后困惑地说:“这么神秘……那你为什么会提到它,还说这不是我们这个时候能知道的?” “因为黎明启示会……曾经做过一件大事。”不知道为什么,卡罗尔反而叹了一口气,“那在历史学会内部引起了轩然大波。” 安吉拉问:“好事还是坏事?” “不好不坏。”卡罗尔说,“好了,我看咱们就别在这个问题上多发散下去了。黎明启示会已经十年没有对外招募成员了。” 十年没有对外招募成员,结果卡罗尔今天还特地提到这个组织。西列斯想。他不太相信卡罗尔是不小心透露这个消息的。 这个看起来开朗、总是穿着一身华丽长袍,笑眯眯的男人,并不是这么不周全的人。在此之前,他第一次提及失控的时轨的时候,都能小心翼翼地避开任何直接提到庇佑者的可能。 他怎么可能说漏嘴? 他必定是故意的。 可是,他故意提及黎明启示会,是为了告知在场的谁? 西列斯望了望他的同学们,最后想,是为了告诉他? 是为了告诉西列斯,卡罗尔才会故意透露这条信息的吗?可是,西列斯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卡罗尔这么做。 除非卡罗尔仍旧在怀疑他与达罗家族的惨案有关。 但是,西列斯也同样相信,刚刚在走廊上的那段谈话,足够洗脱他的嫌疑。他没有任何动机和理由,对达罗家族下手。 所以,是因为他知道达罗家族的秘密本身?可是在场的这些人,他们现在都知道。 ……是的,他们都知道。西列斯骤然明白过来。 知道那幅图画,知道信徒面见神明……知道这样的秘闻,这是否就是加入黎明启示会的条件? 可是,西列斯又困扰地想,如果这件事情真的这么重要,那为什么当初他听闻布鲁尔说到这事儿的时候,骰子没有提示他知识属性增长? 或许是因为,在过往的一些文学作品中,也提及了神明亲自与信徒会面的事情。他实际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但是那个时候的他并没有往超凡力量这个方向去想。 西列斯自己给自己一个答案。 在这之后,卡罗尔又提到了去往不同部门工作——他的确用了“工作”这个词——的注意事项。 比如,第二走廊的待遇最好,但是也最忙碌、最危险。他这话是对着埃里克说的,他猜到了埃里克一定会找个报酬丰厚的地方。 埃里克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但是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他的初衷当然就是,他想要给家庭、妻女,一个更加美好的、光明的未来。 他成为启示者,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样的心理。 再比如,第一走廊看似清闲安逸,但是可能有一些……卡罗尔原话是,“办公室的氛围可能没有那么平静”。 富勒夫人却说:“我年纪大了,恐怕除了第一走廊,也没有别的去处。” 卡罗尔笑了一下,说:“我想您能在第一走廊得到好的机会。” 安吉拉在第一走廊、第二走廊和长老会三个选择中犹豫不决。他们都看出来安吉拉·克莱顿小姐恐怕出身不凡,但是她不怎么愿意依靠自己的家世。 但是卡罗尔却委婉地说:“不过,我想长老会也在欢迎你的到来,安吉拉。” 安吉拉看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于是气鼓鼓地说:“好吧好吧!那就长老会了!等我将来掌权了……” 她陷入了一个美好的幻想之中。 而德雷尔·霍布斯最后选择去了第三走廊。他说:“我哥哥是往日教会的骑士,我也想向他学习!” 年轻的男孩似乎找到了自己未来的发展方向。 卡罗尔也点了点头,最后他环视了一周,看了看这五位启示者,笑着说:“我发现你们居然选择了五个不同的去处。” 第一走廊、第二走廊、第三走廊、研究部、长老会。他们将历史学会一网打尽了。 安吉拉有点不太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又问:“卡罗尔,我们的入门课程是不是即将结束了?” “是的。”卡罗尔点了点头,“从下个礼拜开始,你们就会去往不同的部门了。” 安吉拉惊讶地说:“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卡罗尔笑了起来:“入门课程也就只是入个门而已,并没有那么多的内容。你们想要学习更多的仪式、获得更多的时轨,得等你们去到不同的部门之后。 “今天之后我就会将你们的申请发到不同的部门,等待他们的回复。在之后的课程中,我们将学习新的仪式。” “新的仪式!”达雷尔兴奋地说,“是什么?” 卡罗尔神秘兮兮地笑着,说:“我可不能提前透露给你们。总之,比你们先前学的两个仪式,实用性要大得多。” 达雷尔看起来已经万分迫不及待了。 他们继续就入门课程、历史学会的不同部门,以及未来的工作聊了一段时间。卡罗尔看起来十分了解历史学会内部的不同工作内容。 他补充说:“我知道你们可能担心历史学会的工作占据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不过,你们可以把这项工作当成是一种兼职,或者说,有空的时候接取的一项赏金任务。 “尽管我将其称为工作,并且也的确有很多人以此为生,但是也有不少人,他们有各自的正职,只是偶尔,或者时不时才会出现在历史学会。” 这样的说法让安吉拉、达雷尔和埃里克都松了一口气。前两者是要上学,后者则是要在西城继续工作,起码短时间内是这样。 当然,西列斯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放在历史学会这边。 他们这里唯一可以长时间待在历史学会的,就只有富勒夫人了。 在热烈的谈话过后,在大概三点半的时候,卡罗尔提前结束了今天的入门课程。他没有说为什么,但是大家都有着各自的猜想。 在他离开之后,五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他们都能感知到,这儿的确是少了一个人。那带来了某种,无能为力的遗憾。 最后,安吉拉首先说——那更像是在喃喃自语:“我觉得,这就像是一个……被我们五个人共同保守的秘密。” “不,是责任。”达雷尔反驳说。 安吉拉没和这个年轻的男孩吵架,反而赞同地点了点头,说:“对,责任。我们没法……忘掉,布鲁尔的存在。” 富勒夫人在这个时候说:“我有一个提议,你们看怎么样。” “您说来听听。” 德高望重的富勒夫人是他们中最受尊敬的一个。可能仅次于西列斯在学识方面的权威。要说在生活领域,西列斯远远不如富勒夫人。 富勒夫人说:“下周之后,我们就会去到不同的部门,但是,我们仍旧可以每周固定一个时间见面,保持联系,交流。 “我们可以谈论我们的生活,或者在历史学会的工作,或者启示者方面的知识,或者……布鲁尔案件的进展。什么都行。” 安吉拉点了点头:“我同意!这就像是一个学部!虽然我不知道学部如何申请,但是我们可以拥有一个小型的聚会。” “在哪儿?”德雷尔好奇地问,“历史学会?还是其他什么地方?” 安吉拉与富勒夫人对视了一眼,然后说:“或许我们可以问问卡罗尔,666号房间能不能继续让我们使用。”她看起来有些激动,“这是我们的秘密组织,和那个黎明启示会差不多!” 她看起来对黎明启示会念念不忘。 埃里克沉稳地说:“具体的时间呢?” “每周六的下午两点,如何?”富勒夫人说。 “没问题。” 每个人都同意了这个选择。 最后,他们看了看彼此,不约而同地说:“为了布鲁尔。” 那是与他们近在咫尺,他们却无法挽回、无能为力的惨剧。他们不可能就此忘怀,所以,他们决定找个办法,承担起这份略显沉重的责任。 当然,他们继续保持联系,也是一个很好的渠道。未来他们会拥有更多的人脉,互帮互助,每个人都乐见如此。 “我们要不要邀请卡罗尔?”达雷尔说,然后又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算了,他太强大了。我们得提升自己的实力才行。” 达雷尔这样老气横秋的说法,引来了成年人的发笑。 达雷尔翻了个白眼,对他们奇怪的笑容嗤之以鼻。 在决定了这件事情之后,他们的关系变得更加亲近了一些。安吉拉看起来对于保密身份也不是很在意了,朝他们抱怨着家中长辈提前帮她联络了长老会中一位长老的事情。 她说:“我更想去第二走廊!我真不明白父母为什么要强求孩子依照他们的愿望去做!” 这话立刻得到了德雷尔的附和。仍旧在叛逆期的德雷尔,心中的抱怨简直比安吉拉还要多一些。两个人热烈地聊着。 富勒夫人和埃里克反而就此聊起了教育子女的心得。而西列斯左右望望,最后决定加入育儿经的讨论——尽管他年纪还轻。 并且,很快,就如同他曾经得到的,来自伯特伦·费恩的评价一样,富勒夫人和埃里克也开始盛赞西列斯在教育子女方面的厉害之处,惹得西列斯十分不好意思。 话题逐渐走向了其他一些方面。 埃里克感叹了一下最近关于无烬之地的话题十分流行。 西列斯知道,他其实是在说,最近旧城那边,关于大公的枯萎荒原开发计划的讨论,已经甚嚣尘上了。 没想到富勒夫人和安吉拉也赞同了这一点。 富勒夫人甚至说:“我也想着是否要投资一个无烬之地相关的贸易。” “因为大公的枯萎荒原开发计划,是不是?”安吉拉说,“要我说,这事儿根本急不来。今年发布计划,指不定明年才真正开始动工呢。” 他们都点了点头。 西列斯说:“只不过,在此之前,城内就开始暗流涌动。” 富勒夫人叹了一口气,不由得说:“的确如此。” “事情总有一个提前准备、蓄势待发的过程。一切都有迹可循。”西列斯低沉地说。 “是的。”富勒夫人赞同地点了点头,“我希望,未来一段时间的拉米法城不会混乱过头。” 他们纷纷赞同这个想法。随后,他们起身与彼此告别,各自返回家中。 西列斯心中的想法十分复杂,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让他产生了种种想法。他在阿瑟顿中央广场附近独自走了一会儿,然后在附近吃了顿晚餐,打算散步消食然后返回海沃德街6号。 这一次他没瞧见那名画家。 他站在林荫道的尽头,皱眉望向阿瑟顿广场的边缘——那名画家的确不在。 曾经因为布鲁尔家族档案的描述与那名画家的画作有相似之处,他多少有些在意那个画家,甚至因此购买了利昂的手稿——然后引来了奇怪的梦境。 高空的混乱线条。乌云中藏身的东西。 西列斯再一次想,那究竟是什么?那究竟象征着哪一位神明? ……等等,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刚刚想过一个类似的问题——利昂的手稿。他的梦境。梦境中漆黑的夜空。 露思米。高空闪烁的明灯。 乌云中藏身的,不正是星星吗? 画稿、梦境。家族档案。一切好像都指向了相同的一位神明。 西列斯几乎下意识想要抬头去看傍晚时分的天空。他猜测已经有几颗明亮的星星显露出来了。但是他这个时候感到自己的脖子承担着千钧压力,让他根本无法抬起头。 最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抬头看天空,也没有再继续想下去。他将这个念头深深地埋在心底,等待着更多的证据证明他的猜测。 西列斯搭乘公共马车,晃晃悠悠地回了拉米法大学。这种不太良好的乘坐体验,反而让他忘记了那些烦恼与不安,满心只有想要躺到床上的疲惫。 他在将近七点的时候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这回没有他的信了,洛伦佐仍旧开门与他打了个招呼,他似乎在看报纸,所以还顺嘴和西列斯感叹了一句:“听说城里出现了一桩灭门惨案,真够危险的。” 西列斯默然片刻,最后叹息着说:“是啊。” 洛伦佐不明就里,点了点头,和西列斯道了声晚安,就回房间了。 西列斯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回房间洗澡、洗漱、洗衣服,将明天要穿的西装和需要携带的教案提前准备好。 他想到自己在地下交易会那儿报销的一套便服,便不由得叹了口气。 得找个时间去买衣服。对了,他还想在办公室放一盆绿植的。西列斯暗自计划着。还有眼睛的问题,如果真的近视的话,那他也得注意用眼,尽快配副眼镜。 生活上的琐事也很多啊。西列斯叹了一口气。 晚上的时候,他花费了一点时间撰写小说。 他计划等周四公选课的时候,问问凯洛格有没有合适的翻译推荐,然后写信给商人兰米尔,说一下游记的事情,顺道问问有没有推荐的出版商。 这事儿急不来,不过西列斯自从家底丰厚了一些之后,也没有那么强烈的赚钱念头了,想要任凭自己的心意来书写这本小说。 这让他的写作过程更加愉快了一些。 他也十分理智地让自己早一些时候床上睡觉。他觉得今天一整天的经历实在让他目不暇接——似乎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就经常有这种感觉。 早早躺在床上、陷入沉眠的西列斯,又一次在凌晨四点猛地从梦中惊醒。 他又做了那个梦。 第38章 神明的力量 一整个周二西列斯都在试图让自己保持专注。 课堂上专注于授课, 空余时间专注于其他的正事,比如写小说、构思论文、整理资料等等。他用各种各样的事情将自己填满。 然而,总有那么不经意间, 他的思绪偏离,然后就想到了昨天晚上的那个梦境。 海面、迷雾、孤岛。巨大的人偶和漆黑的夜空。 他的双脚踏足那腐烂的、锈红色的泥土。梦中的他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姓名,他缓慢而沉默地在孤岛上行走着,一圈又一圈, 然后逐渐接近孤岛的中心。 孤岛上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若有若无的迷雾始终萦绕着,还有脚下带着点湿润的、松软到会让人的脚掌微微陷进去的,红泥。 他就如同幽魂一样在孤岛上行走着。偶尔绕到合适的方位的时候,他能瞧见海面上站立着的巨大的人偶。丝线缠绕着人偶的身体。 他的心中会闪过一丝震撼与敬畏。那样的人偶,如同天地间绝无仅有的伟力。他却没有在任何一刻, 因为这个人偶而产生恐惧。 那像是个小姑娘。他无意中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一个栩栩如生、五官精致, 但是仍旧年轻稚嫩的女孩。一个漂亮的小姑娘。 他因为这样的念头而莫名地愉快了起来,仿佛在这个孤独的画面之中, 他并非独自一人, 而是有一个安静的旅伴, 同样在此,默默地注视着他。 他仍旧不知疲倦地、一圈一圈地绕着孤岛前进。 他的脚步如同遵循一条神秘的途径, 慢慢地向里, 但总是沿着一条圆润的、平滑的途径,每次只是向里靠上一点点。 ……在他距离孤岛中央一步之遥的时候, 西列斯猛地惊醒了过来。 他感到些许的惊魂未定, 仿佛孤岛中央隐藏着什么恐怖的秘密, 所以让他在一瞬间恐惧到从梦境中退出。 但是, 这一次, 西列斯并没有因为自己做梦而进入那种……半疯不疯的状态。换言之,如果卡罗尔说的旧神污染真的就是他前一天早上体验过的那样的话,那么,他这一次并没有受到污染。 他仍旧清晰地记得梦中的场景,他的所见所感、他的情绪和心理活动,但是,他却也清晰地知道,那是一个梦境,一个由旧神的历史衍生而来的梦境。 ……他明明已经在前一天早上摆脱了旧神的污染,那是骰子确认过的事情。为什么他现在又在做这个梦?而且是接续前一天的断点继续下去? 西列斯感到了极端的困扰。他本来以为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但是看来并不是如此。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这一次却没有感受到旧神的污染。 也就是说,西列斯艰难地得出了一个结论,除却这个噩梦本身,这次的事情并不会对他造成什么伤害,如果这样的状态维持下去的话。 然而西列斯并不敢赌。 他本来想在下课之后直接去往日教会,但是他在犹豫过后,决定还是在第二日和格伦菲尔谈论这个事情——在这件事情上,他更加信任格伦老师。 周二的夜晚,西列斯彻夜未眠。 他其实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在入睡前服用魔药,这个梦境还会出现吗?又是否会产生什么改变呢? 当初生的日光照耀在窗玻璃上的时候,西列斯猛地从发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去洗了个澡,让自己清醒一点。 他服用了魔药,并且进行了【沉静的心】这个仪式,感到自己的精神状态——字面意义上——好了起来。通宵的疲惫让他有点难受,但是在启示者力量的加持之下,他觉得好多了。 他知道下午的入门课堂上会学习新的仪式。为了不暴露自己已经得到魔药的结果,所以他选择了六个小时的仪式时间,差不多在下午两点之前刚好结束。 他带上需要的东西,去食堂吃了顿饭,然后匆忙赶往历史学会。他在上午八点的时候推门走进177号房间。 格伦菲尔已经在那儿了,懒洋洋地与西列斯打了声招呼:“早上好……哦,西列斯,你看起来不太好。” “早上好。”西列斯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他低沉地回答了格伦菲尔的话,“的确。” 格伦菲尔坐直了,有点困扰地打量着西列斯:“西列斯,我想说……上一次你过来的时候给我看了那张手稿,这一次,你又遇到了什么?”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从包中拿出了那本利昂手稿,翻到了他之前看过的那一页,然后递给了格伦菲尔,他说:“不要仔细看,老师。” 格伦菲尔就大致扫了一眼,然后沉默了片刻。最后,他不可思议地说:“你从哪儿搞来的这种东西?” 西列斯看着格伦菲尔将手稿合上,放到桌子上。他回答说:“在旧城的一个交易会上。我以为这只是普通的……画家手稿。” 格伦菲尔摇了摇头,带着点戏谑的意思打量着自己的学生:“来,说说看,西列斯,你是怎么认为的?” 西列斯就从头开始解释:“你知道布鲁尔的事情吗?” “你的那个同学?”格伦菲尔说,“这事儿闹得很大,我也听说了一些消息。” 西列斯说:“我们都认为,他是因为家族档案中的一些记录而死于非命。那是关于信徒面见神明的传闻。旁边还配了一副画,画中的神明被画成了高空中的混乱线条。 “乌云之中好像藏着什么东西。这是布鲁尔的原话。” 格伦菲尔撑着下巴,沉思着,目光深深地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继续说:“在前段时间里,我时常会在阿瑟顿广场附近看到一个年轻的画家。他站在广场边缘,画纸上描绘着乌云压城一般的场景。同样,乌云之中仿佛藏着什么东西。” “所以你对绘画这个领域产生了兴趣?” 西列斯点头又摇头:“其实只是在逛交易会的时候刚巧碰上了这本手稿。你知道,我是个学者。” “是的,无法收敛的好奇心。”格伦菲尔笑了一声,轻微地取笑了西列斯一声,“然后呢,你看了这本手稿?” 西列斯点了点头,然后说:“我同样做了这个梦。” 格伦菲尔猛地收敛起那些微的笑意,打量着西列斯。 西列斯说:“别担心,我摆脱了那种奇怪的旧神污染。” “摆脱?” “我从卡罗尔的口中得知了旧神污染的表现。一种清醒的疯狂。”西列斯说,“周日的晚上,我第一次做了这个梦,周一醒来的时候,我清楚地感知到自己似乎有什么问题,但是又觉得那不算是什么问题。 “随后,我摆脱了这种奇怪的影响。旧神的污染似乎给我的大脑施加了某种,不太符合原先的我的理念,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就成功地摆脱了那种影响。” 说到这里,西列斯停了下来,因为格伦菲尔的表情十分不可捉摸。他顿了顿,便问:“怎么?” “西列斯,你不是头一个摆脱旧神污染的人,但是你这样的摆脱方式未免也太轻松了。”格伦菲尔说,“谁都能知道那是不属于自己的理念和想法,但是…… “他们说,那就像是自己的想法中的一部分。如何割除、如何区分、如何丢弃?”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想说,既然知道那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难道不能顺理成章地丢弃吗? 但是下一秒,他才猛地意识到,他能够做到,是因为他并不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他有着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观念作为底色。 举一个直观的例子来说,如果每个人的灵魂都有颜色,而这个世界灵魂的颜色是蓝色,旧神的污染颜色同样也是蓝色;蓝色混蓝色,那么这种影响当然很难剔除。 西列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他的灵魂可能是红色、黄色,总之不会是蓝色;那么,当蓝色的旧神污染影响他的理智,他当然可以在一瞬间就意识到,那是另外一种颜色,那是不属于他的东西。 从某个角度来说,西列斯对于旧神污染的抗性是非常高的。这从他92的意志属性也可以看得出来。 格伦菲尔观察着西列斯的表情,继续说:“你可能觉得,摆脱旧神污染是‘顺理成章’‘轻而易举’的事情,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们却终日生活在这种阴影之下。 “西列斯,我希望你能多想想,你究竟是怎么摆脱这种污染的。或许这可以成为每一个启示者的福音。” 西列斯低声说:“我会的。” 格伦菲尔摆了摆手,又说:“好了,接下来呢?如果你已经成功摆脱了旧神的污染,那也就没必要跟我说这事儿了吧?” 西列斯说:“因为,老师,我还在做那个梦。” 格伦菲尔眯起了眼睛,他说:“原封不动,还是……?” “那个梦发生了变化。”西列斯说,“我梦见我踏上了孤岛,在慢慢走近孤岛的中央位置。在就要接近的时候,我惊醒了。之后我就没有敢继续睡觉。” “你一晚上没睡。” 西列斯摇了摇头,说:“没有。我使用了【沉静的心】那个仪式。” 格伦菲尔说:“那就有些奇怪了。你确定自己没有受到旧神污染的影响?” 西列斯被他这么一问,本来十分确定,现在却有些迟疑。 格伦菲尔摇了摇头:“也是,你才刚入门,未必能很好地察觉自己的状态。”他打开抽屉,翻找着什么东西,一边解释说,“历史学会有一种专门用来检测旧神污染程度的仪式。 “不过这种仪式不是很常用,毕竟启示者们或多或少都会被旧神污染,不可避免。通常只有在例行测试的时候才会测一下。 “原理就和你们之前拿到的仪式契合度量尺差不多。仪式具体对应过去的哪段历史,那估计只有安缇纳姆才知道了。” 他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条类似镇纸一样的长方体石块,放到了西列斯的面前,问他:“仪式的名称是【旧神的阴影】。用手碰触。” “好的。”西列斯说,将右手放到石块上面。 然而石块毫无反应。 格伦菲尔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问:“你确实在仪式时间中吧?” 西列斯点了点头。 格伦菲尔让西列斯把手拿开,自己将手放了上去,随后,石块上便颤颤巍巍地亮起了轻微的蓝光,覆盖了石块大概十分之一的位置。 格伦菲尔说:“这算是最轻微的污染,连我也不能幸免。”他瞧了西列斯一眼,那意思是,你怎么回事? 西列斯一时无言。 在他的视角中,他自己身上的蓝色光辉顺着他的手指流出,围绕着石块转了一圈,却什么反应都没有;而格伦菲尔身上的蓝色光辉同样流出,却一下子点亮了石块。 是的,在他眼里,并非石块亮起蓝光,而是整块石头的十分之一都变成了蓝色晶体,十分显眼。 西列斯低声说:“我也不太清楚。” 格伦菲尔摇了摇头,估计也不指望西列斯能清楚地回答这个问题。 西列斯心中其实有一些概念,基于之前卡罗尔跟他说的,撒迪厄斯的斗篷与王冠对应的灵性和意志的说法与概念。不过他没能将这些想法理顺。 格伦菲尔便说:“通常来说,我们认为,只有未曾接触过旧神的启示者,才会在这个仪式中表现出0污染的征兆。但是你显然已经接触过了。真奇怪。” 西列斯问:“所以,污染也是可以减轻的吗?” “当然可以。”格伦菲尔说,“如果你长期使用【沉静的心】这个仪式,然后再来测量旧神污染程度,就会发现自己的污染程度变轻了。”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说:“以毒攻毒?” 用神明的力量对抗神明的力量,这样……真的有意义吗? 他的话引来了格伦菲尔的白眼。格伦菲尔说:“能有这种……按照你的说法,以毒攻毒的机会,这就已经十分不容易了。你真觉得,我们有选择的机会?” 西列斯最后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格伦菲尔说,“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追求力量的同时,尽可能地保留自己的理智,不要成为……” 他在这儿停了下来,然后说:“算了,这事儿不适合现在的你知道。” 西列斯困扰地看着他。 “回到正题。”格伦菲尔若无其事地说,“既然你的旧神污染度是0,那么对于你仍旧在做那个梦的现象,我有两个猜测。” 西列斯盯着格伦菲尔看,意识到格伦菲尔真的就这么跳过了那个问题,就只好收回心思,洗耳恭听。 格伦菲尔说:“第一,这是你在自己吓自己。简单来说,就是那个梦境给你留下心理阴影了,所以即便你已经摆脱了旧神污染,也还是情不自禁地在梦境中重现那个画面。” 西列斯微微一怔,真的没想到格伦菲尔会从这个角度出发。但是,从地球心理学的角度来说,西列斯居然觉得格伦菲尔的话挺有道理的。 格伦菲尔指了指那个石块,说:“事实为证。”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二个猜测就复杂多了。我还是希望你是基于第一个的理由,所以才会做这个梦……”格伦菲尔低声嘟囔着,“首先,对于这位旧神是谁,你应该有了自己的猜测吧?” 西列斯说:“我猜的是,星辰与光芒之神,露思米。” “嗯……有意思。”格伦菲尔说,“为什么?”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然后简单地说:“三个地方——阿瑟顿广场画家的画、布鲁尔家族档案中的描述,以及利昂梦境中腐烂的星星的说法,都让我联想到了露思米。” “你把这三件事情连在一起看。”格伦菲尔点了点头,“这也确实有道理。不过,你忘了一件事情。” 西列斯怔了怔,洗耳恭听:“什么?” 格伦菲尔说:“梦。” 西列斯迟疑地说:“你是说……阿卡玛拉?” 梦境与虚幻之神,漂亮的彩虹泡泡,阿卡玛拉。 这是一位……曾经非常活跃的神明。西列斯曾经看到过一份不怎么权威的统计报告,说,帝国纪的人类起码有大半时候,在做梦的时候,会在梦境中看到漂亮的彩虹泡泡。 那也正是阿卡玛拉的化身与模样。 传闻中阿卡玛拉是一位嫉恶如仇的神明。祂会让好人在梦境中享有快乐的美梦,会让恶人在梦境中享有可怕的噩梦。 这种行为让阿卡玛拉的形象,在非信徒那儿得到了一个不错的声誉。 但是在沉默纪,阿卡玛拉曾经发过一次疯——神明也会发疯吗?但是,恐怕也只有发疯能够形容阿卡玛拉的那一次做法了。 在祂陨落的前三天,祂让整个费希尔世界的人类,做了整整三个晚上的噩梦。哪怕是刚刚出生的婴儿,都会在清晨啼哭着醒来。 那大概是沉默纪中后期的事情。 在历史记载中,这一次的全人类噩梦,被轻描淡写地概述为“世界的噩梦”。至于噩梦的具体内容,只能在一些野史和私人史料中,找到一些零星的只言片语。 总之,阿卡玛拉是个在近代历史上毁誉参半的神明。 不过,祂的信徒反而显得十分……奇葩。无害且令人发笑的奇葩。 据说祂的信徒曾经在帝国纪的时候建立起一个小型国度,而这个国度的唯一目的,就是研究怎么让人们好好睡觉、随时随地睡觉,以及,睡得更久一些。 因此这个国度显而易见地,短期内就灭亡了。 但是这种风尚却在阿卡玛拉的信徒中广为流传。每一个阿卡玛拉的信徒都是个“嗜睡的懒货”,人们都是这么形容的。 他们指望在梦境中,被自己信仰的神明赐予绝妙的美梦。 也因为这样毫无野心的追求,阿卡玛拉的信徒在漫长的时光中逐渐销声匿迹。 西列斯是在格伦菲尔的提示中才想到了阿卡玛拉——准确来说,他是意识到了,不管梦境中的画面意味着什么,这样的画面通过梦境来传播,就很有可能与阿卡玛拉有关系。 他想,怪不得骰子会提示这种旧神的污染是没有恶意的。 格伦菲尔看西列斯想到了阿卡玛拉,便说:“在启示者的概念中,阿卡玛拉留下的污染,或者应该说,力量,是非常……活跃的。人们常常能在一些时候,通过做梦,接触到祂的力量。” “活跃?”格伦菲尔的用词让西列斯想到了一些事情。 格伦菲尔在这个话题上稍微拓宽了一点,他说:“你知道精神失活。你应该也知道,精神失活的过程,实际上是人类的活性往时轨转移。” 西列斯缓缓点了点头。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这里的“活性”,指的是人类的灵性,还是意志? 格伦菲尔继续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也就是,神明陨落这个概念,是否意味着神明真的死了?如同人类的死亡一样?” 西列斯皱起了眉。他觉得格伦菲尔在暗示着什么。 就在前天,他听闻卡罗尔说了撒迪厄斯的一些事情。人类死后,灵性消散,脆弱的意志无法继续驱使沉重的身体。这是他转述的说法。 而神明——祂们也拥有身体、灵性和意志吗? 等等,同样是三者…… 神格、神位、神名? 西列斯心中猛地震动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无意中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知识,但是那些概念还太薄弱、不堪一击,根本没有形成一套完整的理念。 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将这事儿先记下来,然后转而去思索格伦菲尔的话。 如果神明陨落和人类死亡不是一回事的话……那么,神明有什么东西仍旧残留在这个世界上?不像是人类一样,三样东西消逝得一干二净,连身体最终都会腐烂? ……灵性。活性。西列斯近乎直觉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精神失活,指的就是人类遗失灵性的过程。灵性遗失,但并不是如同死亡一样完全消散;所以,精神失活表现出来的征兆是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 这是人类死亡的过程——灵性消散、意志垮塌、身体腐烂;而神明的陨落…… 西列斯艰难地推导着这些概念。 他曾经听卡罗尔说过,失控的时轨会拥有某种意义上的活性。而失控的时轨在旧神追随者的口中是“神的遗蜕”,所以…… 格伦菲尔说:“神的……力量。我就先这么形容吧,可能不是很确切和严谨。神的力量,即便在神陨落之后,仍旧保留着某种意义上的活性。” 西列斯怔怔地望着他,然后说:“这意味着……” “不不不,神明当然都已经陨落了,祂们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只不过,祂们的力量太过于……强大,就好像力量本身也获得了某种生命的活性。”格伦菲尔说,“那是一种超乎我们想象的存在。” 西列斯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将自己脑中的一切推导过程都暂且隐藏起来,只剩下格伦菲尔这种看起来“理所应当”的说法——神明如此强大而不可理喻,祂们的力量同样如此。 所以,即便在神明陨落之后,祂们的力量仍旧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 这种唯心的说法,即便不去追根究底,西列斯也能够接受。毕竟神明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十分不可思议。 最后,西列斯只是说:“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小心碰上了阿卡玛拉拥有活性的力量?” “吸引,准确来说。”格伦菲尔说,“力量的本质是纯粹的,神明的力量也是如此。所以你不会受到旧神的污染,也不会觉得自己被‘改变’了。” 西列斯说:“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格伦菲尔说:“的确如此。” 他们都不由得沉默了一会儿。 “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西列斯问,“为什么我觉得你的态度有点……乐见其成?” 格伦菲尔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不希望让你先入为主地明白,或者产生什么想法。总之,如果这样的梦境短期内便消散了,那么你也不用在意。 “如果这样的梦境长期持续,那么,我觉得你可以试着去探索这样的梦境。倒不如说,这是……神的遗迹。你可以试着去掌握这份力量……神的力量。 “说不定,最后你也能成为神。” 西列斯张了张嘴,有些惊讶地说:“居然……会有这种事情?” 格伦菲尔耸了耸肩:“说真的,我也是第一次见。我从未听说有人直接碰上了神明的纯粹力量,而非被其意志污染……可以这么说。 “幸亏你来找了我,要是去了往日教会那儿,估计他们要直接把你关起来做研究。” 西列斯望着格伦菲尔。 “……好吧,开个玩笑。”格伦菲尔悻悻,“你真是个小古板。总之——这事儿,别告诉第三个人。在旧神污染度为0的情况下接触旧神的力量,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西列斯心中猜测着,这件事情在多大程度上和他守密人的身份有关? 格伦菲尔说:“保守这个秘密吧,西列斯。即便以后在梦境中的探索有了任何进展,也不要告诉我。嗯……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或许我也会嫉妒你的幸运。” 他开了个玩笑,但是随后严肃地说:“主要是因为,虽然我是你的老师,但是,你应该走上自己的道路与力量的途径。千万不要被我的想法干涉。” 在这一刻,格伦菲尔的目光显得格外深邃,语气也仿佛意有所指。 “谢谢你,格伦。”西列斯低沉地说。 在这方面,西列斯从未遇到比格伦菲尔更加谨慎、周全的老师。格伦菲尔从未因为自己比西列斯更早踏上启示者道路、了解更多与启示者有关的知识,而对西列斯的选择、想法颐气指使。 他培养着西列斯,解答着西列斯的问题,但是对许许多多观念上的事情避而不谈,或者仅仅只是讲解现状。他并没有——从性格和观念来说,他并没有在“塑造”西列斯。 从格伦菲尔编写的历史学会启示者的入门课程也可以看出来,卡罗尔始终在讲解知识,而非灌输理念。他告诉他们现状如何,给出一个合理的建议,但是将一切的选择权交给这些启示者。 ……呃,可能除了安吉拉·克莱顿的选择? 不过卡罗尔对此也无能为力。 总之,在格伦菲尔看来,启示者的确是他们人生中的一条道路、一条途径,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了。那不是他们人生的全部。 他向西列斯推荐卡明女士的小说的时候,可比他向西列斯讲解启示者的知识、历史学会内部的分歧的时候,愉快而纯粹得多。 因而西列斯始终觉得,即便他称呼格伦菲尔为老师,他也仍旧认为他们的关系亦师亦友。 在谈论完了梦境的事情之后,他们的氛围轻松了许多。 格伦菲尔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说:“好了,西列斯,咱们该进入正题了。看起来你已经可以熟练运用【沉静的心】这个仪式了?” “我认为是的。”西列斯想了想,“你在笔记中说,这个仪式不可以连续使用,但是如果早上使用这个仪式的话,持续时间只有十个小时,晚上怎么办呢?” “一个有点累赘,但确实是新手会问出来的问题。”格伦菲尔点评说,“我猜测你使用的是5%纯净度的魔药?” “是的。” 格伦菲尔点了点头:“这个仪式,实际上分为两个部分,第一是佩戴,第二是祷告。我们一般建议,一天只使用一次,不管是佩戴还是祷告,都是如此。 “你可能会觉得,时间不够用怎么办?那么,在晚上的时候,佩戴,并且使用更高纯净度的魔药,不就好了? “魔药更高的纯净度可以弥补第二部 分缺失,对仪式效果的影响。” 西列斯恍然,真诚地说:“我明白了。” 如果说5%纯净度的魔药,只能带来佩戴【意志+1】和祷告【意志+1】这样各自提升一点的效果,那么10%纯净度的魔药,可能就可以带来佩戴【意志+2】和祷告【意志+2】了。 在这种情况下,10%加上佩戴效果,就足可以等同于5%加上佩戴加上祷告的效果了。 说到底,祷告只能在早上进行,的确是这个仪式的一个缺憾。但是他们可以使用其他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起码是弥补损失。 格伦菲尔问:“那么,还有别的什么问题吗?”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然后问:“更高纯净度的魔药,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使用吗?” “不,不要本末倒置。”格伦菲尔摇了摇头,“魔药更高的纯净度,本质上是在追求更加强大的力量,而不是为了弥补力量的缺失。 “当然,后者也可以在一些场合起到作用,比如【沉静的心】这个仪式。使用更高纯净度的魔药,就可以弥补祷告只能在清晨进行的缺憾。” 西列斯了然地点了点头:“所以,一切都得看时轨、仪式及其运用的场合。” “是的。”格伦菲尔点了点头,“以后你可能会涉及到一些与战斗有关的事情。启示者的战斗……大体上就是看谁掌握的仪式更加丰富、更加强大、契合度更高,以及谁的魔药纯净度更高。 “有例外,但是不多。” “我明白了。”西列斯说,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说,“你在笔记本上写,【沉静的心】的时轨来自于生物留影……这是什么?” 格伦菲尔笑着瞧了西列斯一眼,说:“我就知道你会好奇这个问题。” 西列斯也微微笑了一下。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好奇心。 格伦菲尔说:“这得从时轨的定义说起。卡罗尔怎么跟你们说的?” “时轨就是时间的轨迹,是撬动时间力量的定位器。”西列斯复述着卡罗尔在第一堂课上的话。 “没错,定位器。”格伦菲尔说,“这就是要点。就拿【沉静的心】的这枚胸针来说,严格意义上的定位器,得是那位信徒身上的物品:衣服、地图等等。 “但是在实际的实践过程中,我们真的可能找到这些东西吗?不可能的。【无形的盾】可以让教会的骑士团帮忙,可是我们怎么向一个死人求助呢? “所以,就得依靠别的办法来建构这个时轨。你觉得定位的含义是什么?” 格伦菲尔转而问了西列斯一个问题。 西列斯沉默片刻,最后说:“确切的指向性?” “没错!”格伦菲尔打了个响指,“指向性。比如说你,我怎么在时光的长河中定位到你?” “拉米法大学的文学史教授,以及,历史学会的启示者?” “不不不,这是身份。我们需要一个确切的、实际意义上的指向性。我已经知道此时此刻的你,就在历史学会的177号房间。”格伦菲尔说,“重新想想。” 西列斯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格伦菲尔:“此时此地的话……这张桌子和这把椅子?我正坐在这儿。” 格伦菲尔说:“差不多吧。某种程度上,就像是你灵魂的活性,在这张桌子和这把椅子上留下了痕迹和影子,所以,这种时轨的建构方式就叫做生物留影。” 西列斯仍旧有些困扰:“但是我们在实际的操作过程中,不可能真正复现出这张桌子和这把椅子。” 就如同他曾经对自己的两位学徒说的那样,他们通过文字来描述那支铅笔,但是文本空间中的铅笔和现实空间中的“那支”铅笔,并不是在实际意义上对等的。 生物留影这种构建时轨的方式给西列斯带来了相似的困惑。 就比如【沉静的心】这个仪式,那个胸针上的欧白芷和路线地图,不可能真的就是那位信徒当初拿着的,甚至连形式都截然不同。 虽然格伦菲尔说的是“定位”,但是西列斯仍旧没能明白,如何“定位”? 格伦菲尔说:“举个你能理解的例子。想象你在一家巨大的、藏书量近乎无穷的图书馆,而你要寻找一本特定的书。现在,图书馆的管理员就站在你的面前。你要对他说……?” “……那本书的名字。” “没错!”格伦菲尔打了个响指,“你不是真的要拿出那本书来给那个管理员看,你需要的是提供标题、关键词、搜索的信息。一种‘概念’上的相关。这才是定位需要做的。” 西列斯恍然大悟。 这就好像在庞大无垠的互联网中搜索一个特定的网页。他已经有了搜索引擎——感谢安缇纳姆——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在那个搜索框中,输入相关的信息。 如果他曾经已经将那个网页保存下来——比如那片叶子、那块盾牌的碎片,那些本身就来自过去的东西——那当然最好。 但是现在他还没能找到那个网页。所以,他也只能依靠已知的信息和线索,去寻找和定位,去尝试。 西列斯明白过来,然后回忆着格伦菲尔的话,随后他又问:“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此时此刻就在这里,为什么……” “为什么还需要一个实际的物品来辅助定位,而不是依靠凭空想象就能将这个仪式复现出来?”格伦菲尔说,“你考虑过平行宇宙的可能性吗?” 听到格伦菲尔口中冒出了“平行宇宙”这四个字,西列斯恍惚了一瞬间。 “哦,你可能不太懂。”格伦菲尔若无其事地说,“总之就是,如果世界上有一个你,在此时此刻,并不是在这个房间,或者并不是以这个姿势坐在这个房间里的呢?” 西列斯艰难地说:“我懂了。” 他好像得重新评判一下这个世界的科技发展程度……一个跛脚的世界? 理论物理都已经发展到了研究平行宇宙的地步,可是火车却还是依靠马匹和煤块。这个世界错过了工业革命吗? 还是说,沉默纪的巨大变故,让这个世界发生了技术上的倒退? 西列斯认为可能性更大的是后者。 格伦菲尔继续说:“总之,一个实际的物品才可以帮助我们定位到实际的世界。差不多就是这样。这事儿很复杂,你可以慢慢了解。” 西列斯缓缓点了点头。 格伦菲尔琢磨着西列斯脸上的表情,感觉自己这个学生实在是太难懂了。他叹了一口气:“你未来去到研究部,肯定有一大堆类似的问题等着你。好好加油吧。” “我会的,老师。” 格伦菲尔又说:“还有什么问题?” 西列斯回忆了一下,问:“上一次我来到这里,你说了神格的定义。那么,神位是什么?” “神位在绝大多数时候,指的都是神明的形象。”格伦菲尔停了下来。 西列斯眨了眨眼睛:“就这样?” “并不是……人类的身体、外貌这种意义上的形象。”格伦菲尔说,“是其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本质。” 西列斯默然片刻,最后说:“意义?” “差不多。”格伦菲尔看西列斯似乎是明白了,顿时松了一口气,“神位,顾名思义,就是他们在世界中的位置、定位。” 西列斯差不多能明白格伦菲尔的意思。 神格是力量;神位就是位格,是神明们的身份象征,是祂们的阶级。 但是他仍旧有些不明白…… 西列斯问:“为什么安缇纳姆的神位,是‘时空缝隙的看守人’?时空缝隙是什么?” 格伦菲尔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这涉及到了神明的秘密。” 又是秘密。西列斯心想。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秘密。 “有时候我希望你不要有这么旺盛的好奇心。”格伦菲尔的语气带着点唏嘘,“但是有时候,我又觉得,启示者理应如此。” 西列斯沉默着,最后,他说:“如果失去了好奇心,那仅仅只是存在,而非活着。” 格伦菲尔笑起来,点了点头,没有反驳自己学生的想法。 他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说:“还有什么事?没事我就走了,今天卡明女士有场签售会,我必定要早点去。” “说到小说,”西列斯说,“老师,我也写了一篇,你可以帮我看看吗?” 格伦菲尔有些意外地望着他,然后伸手:“来,让我看看。” 西列斯便将手稿递给格伦菲尔。 格伦菲尔一页一页地翻阅着,速度不快,看得十分仔细。 隔了一会儿,他看完了,眨了眨眼睛,问:“所以路德维格是一个黑暗中的复仇者?但是他仍旧保留着性格中善良的一面。 “所以,他不愿意让格温小姐了解他的过去、不想让格温小姐参与这样危险的事情。” 西列斯点了点头:“但是,格温小姐有着旺盛的好奇心,她不会让路德维格轻易将她踢出这场冒险。” “冒险。这是格温小姐的想法吗?” “当然,她还是位年轻的女士,向往着小说中畅快淋漓的冒险。” “她会吃到苦头。”格伦菲尔低沉地说,“但是,要我说,路德维格也不可能见死不救吧?” “英雄救美。经典的桥段。”西列斯说,“格温小姐最开始只是觉得好玩,但是,这是路德维格生命的意义。当然,最后,他还是被格温小姐拯救了。” “那么,那位,让他甘愿为止献出生命的女士呢?”格伦菲尔说,“那位,与他共同度过了童年时期的玩伴?那位邻居家的朋友? “因为路德维希要救其他人所以被放弃的,最后在绝望中也仍旧记挂着路德维希、镇定地迎接自己死亡的……那位女士呢?” “她已经死了。”西列斯说,然后顿了顿,又说,“人死不能复生。” 格伦菲尔沉默着。 西列斯看了看他,然后说:“看起来您更喜欢那位女士?” 格伦菲尔似乎想说什么。 西列斯说:“不过她已经死了。” 格伦菲尔气愤地把手稿扔到桌上,怒气冲冲地说:“你已经是个合格的小说家了,诺埃尔教授!现在,立刻带着这该死的小说离开我的办公室!” 西列斯语气轻松地说:“谢谢你的评价,老师。” 格伦菲尔就这么沉默地望着他收拾东西,然后说:“她就真的不能复活吗?” 西列斯想了想,说:“即便复活,也应该是加入到路德维格的对立面吧?” 格伦菲尔:“……” 他看起来要气晕过去了。 最后,他咬牙切齿地说:“那还是让她死着吧。” 第39章 地下帮派 “下午好, 各位。”卡罗尔走进666号房间,对他们说,“首先是一个好消息, 你们的申请全都通过了,下周你们就可以去各自的部门报到了。” 五名启示者都点了点头。 安吉拉问:“具体什么时候呢?” 卡罗尔说:“都是周一下午两点,仍旧是到这里来,然后我会将你们带去各自的部门。记得千万不要迟到。 “除却第一走廊、沙龙以及你们即将加入的部门之外, 其他的部门都是有些排外的, 他们的工作地点不会展现在你们的面前。 “当然,一般情况来说,你们也不会涉及到其他部门的工作。如果真的有需要,那就可以到第一走廊的5号房间,那里是紧急事务处理中心。” 卡罗尔随口说了一点注意事项。 安吉拉连连点头, 然后说:“那这个房间, 我们以后还可以使用吗?” 卡罗尔眨了眨眼睛,像是意识到什么, 便笑着说:“当然。这个房间是分配给你们的, 而且, 也只有你们可以进来。 “在你们完成入门课程之后,我的权限也会取消。到时候, 只有你们……五个人, 可以进入这个房间了,除非你们将权限扩大到其他人。” 卡罗尔指了指门把手, 说:“那就是这个房间的记录办法。在仪式时间中, 只要握上门把手, 你们就可以很清楚地知道谁可以进入这个房间。” 其他人都恍然大悟。 卡罗尔大概是知道他们在入门课程之后仍旧想要保持联系, 也没有制止, 反而说:“在入门课程时候获得的友谊,恐怕是你们整个启示者生涯最为纯粹、干净的友谊了。 “珍惜这样的情感吧。” 他们都点了点头。 随后,卡罗尔拍了拍手:“好了。顺便说一句,第二走廊已经在调查布鲁尔的未婚妻的情况了,但是暂时还没查到什么。” 他望着这些启示者,启示者们也望着他。 于是卡罗尔笑了一下:“接下来就该进入正题了。让我们来学习一个新的仪式:【痕迹追踪】。” 他从怀中掏出了五瓶魔药,以及五个放大镜,递给了他们。 西列斯早上起床的时候服用了魔药,现在魔药的效果正好消失,于是他便喝下了卡罗尔递过来的这瓶1%纯净度的魔药。 淡淡的蓝色光辉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卡罗尔说:“这个仪式的作用,顾名思义,就是让你们可以关注某一种独特的痕迹,比如血迹、脚印等等,对于第二走廊的启示者是非常实用的。” 他对着埃里克点了点头,而埃里克则垂眸望着那个放大镜,若有所思。 德雷尔有点失望地说:“我还以为会是一个攻击类的仪式呢!” 卡罗尔笑了起来:“你们现在还没法学习攻击类的仪式,德雷尔。入门的启示者只能学习一些安全的、辅助性质的仪式。” 德雷尔看起来不太服气,他问:“那么,【痕迹追踪】这个仪式,能用在哪儿呢?除了,像你说的,第二走廊需要处理的那种突发案件。” 卡罗尔说:“当你需要寻找某个东西、某个人的时候,你就可以使用这个仪式。这是一个基础的寻物、寻人仪式。” 德雷尔怔了一下,困扰地说:“这也算是痕迹?” “当然。”卡罗尔耐心地解释说,“这个仪式的来源是警察局里的警员。我们将借助他们敏锐的观察力。”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把玩着那个放大镜,心想,这个仪式恐怕是用以增加侦查属性的吧? 这听起来还是挺有意思的。在不同的场合可以发挥不同的作用。 他目前学习到的几个仪式,【流动的风】【无形的盾】【沉静的心】【痕迹追踪】,除了第一个仪式是用以入门、体验启示者的神奇之外,后面三个仪式都有着各自的使用场景。 而且……实际上,如果他能找到材质更好的盾牌碎片,那么,【无形的盾】能够发挥的效力——特别是未来如果他想要去往无烬之地探险的话——必定能够提升许多。 而【痕迹追踪】所带来的侦查属性,在很多时候都将带来一个极其重要的判定。那直接决定了他能否发现重要的线索。 卡罗尔注意到他们都专注起来,于是便说:“在你们来之前,我已经在这个房间里放置了一些可供你们寻找的特殊线索和痕迹。你们可以试着在这个房间里探索一下。” 德雷尔因为这样的“游戏”而兴奋起来,他问:“怎么使用这个仪式?” “将放大镜放到你们的眼睛前面,然后通过这个放大镜来观察世界。”卡罗尔说,“注意看路。” 说完,他退到了一边,饶有兴致地等候着他们开始行动。 德雷尔和安吉拉率先行动,并且两人各自从房间的两端开始,看起来有些暗暗较劲的意思。富勒夫人仍旧端坐在沙发,看起来是想从这儿开始。 埃里克站了起来,去到了门口,打算从门口一路仔细搜寻。 西列斯看了看他们各自选择的位置,沉吟片刻,便站起来,去到了书架那边。 如果这个仪式是为了增加侦查属性…… 西列斯一边想着,一边将放大镜举起来,放置在右眼前。他的脑中传来一声骰子转动的声音,随后是提示:【侦查 5(临时)。】 西列斯猛地一怔,不由得想,他的侦查属性原先只有30,现在就是35了。而这只是1%纯净度的魔药带来的结果。 不过,这是因为他的仪式契合度始终是满的,而且,最终增加的侦查属性也一定会受到时轨主人的限制。 也就是说,他最好能找到一位资深的警员或者侦探,妄图从他们的身上复现这个仪式? 侦查属性可以极大地帮助西列斯寻找自己忽略的东西。 他有些想要实验一番,可惜的是这个放大镜只能在历史学会内部的使用。在离开历史学会之后,现在的西列斯还不能光明正大地使用仪式。 他感到了一些遗憾——其实他有点想要使用这个仪式,试着去办公室里找找看,有没有自己忽略的与卡贝尔教授的失踪有关的线索。 西列斯收起心思,将目光转移到书架上,仔细地查看着。 他心中想的是“找到卡罗尔之前放在这个书架上的东西”。当他越是这么想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书架上有那么一两本书,突然泛起了微微的蓝光。 西列斯一怔,走过去一瞧,发现那是之前从未出现在书架上的书籍。 这让西列斯有些恍然。 他大概是这个房间里最为熟悉这面书架的人了,也就是说,理论上讲,他其实非常了解这面书架上曾经都有些什么书,哪些又是卡罗尔之后放上去的。 但是,要他自己观察的话,他其实很难观察出来,因为他的记忆力和侦查力没有那么好。 不过【痕迹追踪】这个仪式很好地帮助了他,让他注意到书架上多出来的两本书。 此外…… 西列斯伸手,将面前的这本书拿下来。 书的封面上,几个泛着蓝色微光的指纹正展现在他的面前——卡罗尔的指纹。 西列斯有些惊叹地望着这个画面。 肉眼来看,这些指纹其实很难被发现;但是在这个仪式中,指纹却更加容易辨认了。并且,由于西列斯本身的特殊,这些指纹直接就泛起了蓝色微光,让西列斯一眼就能注意到。 书架上的书籍,以及指纹。西列斯想,这就是这个仪式给他的两个帮助,或者说,提示。 而由于仪式时间中蓝色光辉的存在……那简直就像是游戏中的任务物品一样显眼了。 他转过身,在整个房间里扫视了一眼,果不其然发现了不少闪着蓝色微光的物品。他啼笑皆非地想,看起来这个游戏对于他来说,还真是简单模式。 “西列斯,恭喜你第一个发现!”卡罗尔鼓了鼓掌,大笑着说,“你是怎么发现的?”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然后说:“我常在这里看书,所以发现了书架上多出来一本。”他侧头看了看书架,“不,两本。” 他把另外一本也拿了下来。 卡罗尔惊叹地望着他,赞赏地说:“你真是观察力敏锐!” 西列斯摇了摇头,说:“这是仪式的帮助。” 卡罗尔想说什么,但是他注意到其他人也已经陆续找到了他放置的物品,于是只是笑了一下,去称赞其他人,没有继续和西列斯说话。 不久之后,每个人都找到了一些东西。 西列斯是两本书;埃里克是一叠中学的试卷;富勒夫人是一顶漂亮的帽子;安吉拉是一串精美的手链;德雷尔是一套市场上流行的漫画。 在每个人都找到他们的物品之后,他们也意识到这些东西的意思,便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卡罗尔。 卡罗尔笑着说:“送给你们的毕业礼物。” 每个人都笑起来,并且向卡罗尔道谢。 德雷尔嘀嘀咕咕地说:“为什么不下节课的时候再送呢?” “因为下节课是户外实践课。”卡罗尔轻松地说,“毕竟,总是在安逸的室内使用仪式,这并不值得高兴和庆祝,因为在这儿的成功率总是更高的。” “户外!”德雷尔高兴起来,“那太好了!” 在场的人都听出来他的潜在意思,但只有安吉拉刻意取笑他:“你是要回家炫耀这事儿吗?” 德雷尔白了她一眼,说:“怎么了!我就是要向我爸妈证明,我已经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我也可以像我哥那样厉害!” 这话反而让安吉拉笑了起来。年轻孩子的雄心壮志总是让人不忍打破。 卡罗尔拍了拍手,说:“接下来我们继续练习这个仪式吧。我的建议是,你们两到三人一组联系,把东西藏起来,然后让其他人去找。” 很快,他们就按照卡罗尔的说法分配了小组,并且各自寻找着那些藏起来的东西。666号房间里时不时就能传来一声“你怎么这么能藏东西!”的惊呼。 这个周三下午的入门课程也顺利结束了。卡罗尔与他们告别,然后离开了。 西列斯把卡罗尔送给他的那两本书放进包里,然后拎了拎,一时间感到自己的背包更加沉重了起来。他打算等会儿先去米尔福德街13号,把这个背包寄存在费恩家。 埃里克在门口等他,其他三人瞧见埃里克像是在等人的样子,便感到有些奇怪。 安吉拉好奇地问:“你们打算一起去哪儿吗?” 埃里克瞧了西列斯一眼,便回答说:“我们打算一起去西城的地下交易会。” “地下交易会!”安吉拉惊呼了一声,满脸好奇且激动地说,“我可以去吗?” 富勒夫人若有所思地说:“欧内斯廷的交易会?我曾经听闻过,不过没能真的去见识过。” “我也想去。”德雷尔皱了皱眉,“不过我得先回家说一声。” 原本的两人行动,一下子就成了团队出发。不过西列斯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说:“那恐怕你们得先换一身衣服,尤其是两位女士。” 富勒夫人和安吉拉的穿着不能说有多华丽,但一眼就能瞧出来是东城的贵族。这在旧城那边就太引人瞩目了一些。 两位女士都点了点头,安吉拉看起来十分的意外与激动。德雷尔也说:“那我回家一趟。”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我们六点钟在西城的洛根集市见,怎么样?” 每个人都同意了。他们便各自四散离开,并且暗自为晚上的集体行动期待着。 西列斯与埃里克搭乘公共马车先去了西城。 “没想到会变成集体行动。”埃里克感叹了一声。 西列斯说:“不过,这也是好事。” 埃里克想了想,同样点了点头。他感叹了一句:“以前从来没想过,我的生活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太太已经在打包家中的物品了。 “我也已经联系好了一所中学,等到第二学期的时候就会让我的女儿入学。那所中学距离米尔福德街很近,也很方便。” 西列斯说:“我们总会在不经意间迎来生活的转折点。” 埃里克微微瞪大了眼睛,然后说:“你说得对。” “交易会最近没出什么事吧?”西列斯转而问。 埃里克摇了摇头:“第一天出了那件事情之后,欧内斯廷那边把守卫的数量增加了一倍,之后秩序就好了很多,也没再发生什么恶性事件。 “不过,今天晚上会如何终究是一个未知数。还是有些危险。等会儿我得提醒一下他们。” 他指的是富勒夫人、安吉拉和德雷尔。 “估计会有德雷尔的长辈来陪同他。”西列斯低声说,“我这么猜测。” “他的哥哥?”埃里克说,“我一直有些好奇,教会的骑士团会是什么样子的。” 西列斯想到班扬,又想到往日教会中的其他人。最后,他说:“安缇纳姆的信徒……有时候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们都有一种,格外平和的气质。” 埃里克像是一些疑惑,但是他没有多问什么。他说:“未来总会见到的。” 他们到洛根集市的时候,时间还早。西列斯去拜访了一下费恩一家,将自己的背包寄存在那儿,只带上了少量的钱币,免得把背包内的物品带到交易会那儿出现了意外。 伯特伦不在家,费恩太太说他在欧内斯廷那边。安东尼倒是在家,不过费恩太太说他在房间里用功学习,似乎是对数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西列斯便说:“说不定他未来能成为一位数学家。” 费恩太太摇了摇头,说:“他能维持他父亲的生意,我就觉得这是个好孩子了。” 西列斯忍不住笑了一下,又问:“他的伤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了。只是留了一道疤,不过慢慢会消失的。”费恩太太说,“多亏了您,也多亏了那名医生。” 他与费恩太太聊了两句,然后回到洛根集市那儿。埃里克在洛根集市买了点食材和生活用品,将其送回家中,现在还没回来,西列斯就自己在洛根集市逛了逛。 趁这个机会,他暗中服用了5%纯净度的魔药,仪式时间5个小时,并且佩戴了那枚胸针,以防意外。尽管他没有学会什么强有力的仪式,但是仪式时间本身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种帮助。 大概六点的时候,众人纷纷到来。 他们聚集到一个角落。埃里克和他们说明了这一次交易会的地点,以及一些注意事项。他们都纷纷听着,其中德雷尔的哥哥听得最为认真。 正如西列斯所想的那样,德雷尔的哥哥也过来了。这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长相和德雷尔极为相似,就像是长大后的德雷尔。 不过他的表情、神态都更为严肃正经一些,目光中充满了往日教会特有的那种平静与温和。他的名字是劳埃德·霍布斯。 在了解了交易会的大致情况之后,他们便一同出发,不过队伍慢慢分散开来。埃里克与两位女士同行,德雷尔和自己的哥哥走在一起。 于是西列斯就独自一人走入了欧内斯廷,通过小门下到地下。 他已经来过一次,于是便熟门熟路地去往自己想要去的地点——贩卖文具、书籍的通道。仍旧是拥挤而狭窄的地下通道,以及喧闹的人声和复杂的气味。 和周六晚上相比,今天晚上的气氛更是多了一点躁动与不安。 西列斯经过一些摊位的时候,注意到摊主拿出来的货品,与上一次他看到的不尽相同。有一些更为别致、古怪的东西出现了。 也因此,西列斯视线中的蓝色光辉人影更加多了。 他知道这些人是为了时轨而来的。那些古怪的、来自过去的旧物……西列斯突然想到,生物留影难道不是一种更加方便的时轨建构方式吗? 使用生物留影,他们就不需要特地去寻找那些危险而疯狂的旧物,冒险接触旧神可能的遗物。但是,看起来这个建构方式还没有真正流行起来。 是只局限于历史学会内部的一种方式,还是……别有玄机? 西列斯想着,不久之后就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 这个通道比起周六晚上,客流量多了不少,不过整体来说还是没有其他通道那样人挤人的疯狂。闪烁的昏黄灯光照耀着人们残缺的影子。 西列斯步入其中,他垂眸望着摊位上的书籍和用品,一边寻找着之前贩卖那本利昂手稿的那名摊主。 他将通道从头走到尾,最后不得不遗憾地承认,那个摊位以及那名摊主,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这一点西列斯早有预计,但是他仍旧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没敢在这儿继续购买书籍——利昂的手稿真是让他吓了一跳,他不敢再随便发散自己的好奇心了,特别是在他现在本身就极为忙碌的情况下。 西列斯干脆离开了这条通道,去其他的通道那儿逛逛。上一次因为安东尼·费恩突然受伤,所以西列斯也没怎么逛过这个交易会,这一次他便随意地浏览起来。 他在其中一条通道中停了下来。这里是贩卖一些来自无烬之地的纪念品、特殊手工艺品的地方。在这儿逛的很多人,身上都带着蓝色的光辉。 西列斯注意到了一个摊位上,摆放着的一套人偶。 木头人偶一共有六个,手掌大小,整体矮胖。每一个的造型都不一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笑容可掬,涂抹了红黄蓝绿紫等等不同的、鲜艳的色彩。 每个人偶的眼珠子都是黑漆漆的两个点。他们的嘴唇明明咧开着,笑得开怀,但是那漆黑的眼珠子却很难令人觉得,这些人偶是诚心发笑。 在昏暗的通道中,这套人偶几乎一下子就吸引了西列斯的注意。 他知道那不仅仅是因为人偶本身色彩艳丽、造型奇特,更是因为不久前他在梦境中所看见的画面。那个站在海面上的、巨大的人偶。 西列斯的脚步在这个摊位前停了下来。 【你需要进行一次知识判定。】 【知识:52/89,失败。】 【你觉得这些人偶一定另有蹊跷,毕竟那在第一眼就吸引了你的注意力。但是你什么都没能发现。承认吧,或许你就只是想要花钱购物呢?】 一条判定出现在西列斯的脑中。西列斯骤然感到些许的无言。 ……他怎么就想花钱了? 六个人偶被装在一个木制的箱子里,箱子的前部安装了一片玻璃,展示出箱内几个人偶的模样。摊主是个沉默安静的男人,其貌不扬,瞳孔是黑色的,平静地注视着西列斯。 西列斯犹豫了一下,随后花费五个公爵币将这套人偶买了下来。 如果不是他收到了来自往日教会的报酬,那么他怎么都不可能花费这么高的价钱,买一套未必有任何用处的人偶。 摊主好心地给了他一个结实的牛皮纸袋,将这个木箱装好。西列斯礼貌地与其道别,然后离开了。在走到通道的拐角处的时候,西列斯若有所觉,停下脚步回头望过去。 那名安静的、神秘的摊主,那双漆黑的瞳孔,似乎仍旧在注视着他。 西列斯感到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感受。那名摊主身上没有蓝色的光辉,也没说几句话,但是西列斯却莫名有些在意这个男人。 他想,是因为人偶的影响吗? 他垂眸望了望自己手里提着的牛皮纸袋,最后,他摇了摇头,感觉自己可能是太疲惫了,出现了一些错觉。 他继续在不同的通道中闲逛。 不知不觉间,西列斯突然意识到,自己周围的蓝色光辉似乎越来越多了。启示者们似乎都在往这个方向前进。 他不动声色地汇入其中,走走停停,最终和其他人一起来到一条废弃通道的尽头。这儿空间更为宽阔一些,但是并没有人在这儿摆摊。中间的空地上,有一张桌子。一个人就站在那儿。 这片区域的光线更加昏暗,西列斯下意识眯了眯眼睛,注意到周围人的目光都盯着那张桌子。 ……一场私下的拍卖会?西列斯暗自猜测着。 他望了望周围,在人群中注意到了乔装打扮的富勒夫人和安吉拉,埃里克估计也在她们附近,但是被其他人影挡住了。 富勒夫人注意到了西列斯的视线,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没有与西列斯打招呼。 周围十分安静。 西列斯又注意到德雷尔和他的兄长从外头挤了进来,引起了小范围的不满。但是最终一切都归于沉寂。 他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而在场绝大多数人似乎都明白这里意味着什么。 “……七点整!我们的特殊物品拍卖会现在开始!”站在桌前的那人用手拍了拍桌子,大声说,“来这儿的各位都是知道规矩的。我们不浪费时间,现在就进入正题! “首先,可作为魔药材料的星之尘!50g!” 周围人开始报价,不过声音并不是很多。配置魔药是个复杂而精密的工序,许多人都没有这种需求和能力。 “10%标准容量!” “5%标准容量,三瓶!” 在这儿报价的人都选择了使用魔药。当然,也有人喊了公爵币之类的价格。换算下来,1公爵币约等于1%纯净度1标准容量的魔药,但是更高纯净度的魔药价值就很难衡量了,极有可能是成倍增长。 混迹其中的西列斯与其同伴没有参与这样的拍卖,他们只是围观着这场井然有序的拍卖过程。 不久,50g的星之尘就被一名出价三瓶10%标准容量魔药的启示者收入囊中。 等价换算的话,50g的星之尘就相当于大概300枚公爵币的价值。 西列斯不由得咋舌。 在价格确定之后,主持人当场便做了交易。那名启示者将星之尘放进怀里,然后立刻离开了这里。其他人保持着沉默,没人追上去——也可能是西列斯没注意到有人追上去。 随后拍卖继续。 西列斯一时间也大开眼界。在历史学会的入门课程按部就班,但是在这儿,他算是见到了启示者们五花八门的手段。 除却拍卖星之尘、一些独特的魔药材料,比如植物和动物材料之外,西列斯还瞧见了一些手稿、抄本,来自于一些启示者的私人笔记。 这样的物品,不知真假、不知危险程度,但是反而引起了在场启示者的一阵争夺。 西列斯这才意识到,自己能够遇到格伦菲尔、能够进入历史学会获得正经的启示者教育,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对于这些“野生”的启示者来说,寻找入门的渠道,就是一个足够艰难的过程。 在这之后,主持人还拿出了纯净度极高的魔药,包括20%和50%纯净度的,都只有一瓶,后者则引起了一些始终保持沉默的启示者的争抢。 他们的开价极高,到最后甚至使用了一些难以衡量价值的物品以及知识。比如其中一人提出自己可以利用一个罕见的仪式来交换。 他将那个仪式单独告诉了主持人,而主持人惊讶的表情令在场每个人都感到了好奇。最后,主持人一锤定音,将50%纯净度的那瓶魔药交给了那个人。 其他人有些不服,要求他们透露那个仪式的具体内容。 主持人简单地形容了一下:“那是一个让我们可以和死者对话的仪式。” 周围人骤然沉默了下来。 和死者对话?西列斯想到了卡罗尔使用过的那个【死者的话】仪式。难道买下这瓶魔药的人,是历史学会的人? 西列斯特地看了看那个人。遥遥望去,他只能注意到那个人身穿漆黑的长袍,脊背佝偻,看起来已经上了年纪。 在魔药的拍卖结束之后,西列斯就见到了不同来源、不同形状和用处的时轨。 古钱币、照片、玩具盒、标本、陶土模具、茶杯、镶框画、半身雕像、玻璃眼珠……似乎什么都可以充当时轨,并且这些时轨每一个都附带了一个复杂而精密的仪式。 西列斯其实对其中的某一些颇感兴趣,但是考虑到他现在对于启示者的知识了解还不够扎实,最后他还是放弃了。 ……应该说,他的基础十分牢靠,对于一些层次较高的知识也有所耳闻,但是,恰恰是那些中间段的,决定了他的手段和实力的知识,他没怎么了解过。 说到底,他也就只是刚刚入门的启示者而已。 拍卖会的进程极快,他们围观了一个小时,从七点到八点。在八点整的时候,主持人完成了最后一个时轨的拍卖,就拍了拍桌子,宣布拍卖会结束,然后请他们离开。 人群渐渐散去,一切仿佛都井然有序。 西列斯最后望了一眼主持人——身上那浓郁的蓝色光辉,心想,一切的井然有序,终究要依靠强大的力量震慑。 离开拍卖会的西列斯和自己的几名同伴汇合到了一起。 “怎么样?买到什么好东西了吗?”安吉拉有点兴奋地问,她原本白净的脸上蹭到了一块脏东西,她也没想着擦干净,整个人就像是从笼子里解脱出来,身上洋溢着一种热烈的、欢腾的气场。 德雷尔也有点兴奋,他说:“我看到好多新鲜的玩意儿!”他瞥了自己的兄长一眼,“可惜没法买!” 安吉拉哦了一声,看了看微笑着的劳埃德,想了一会儿,就非常痛快地说:“因为你还小嘛!” 德雷尔:“……” 年轻的男孩恶狠狠地瞪着她。 他的兄长在一旁平和地微笑着。 西列斯与富勒夫人站在一块。西列斯问:“你买了什么吗?” “没有。”富勒夫人摇了摇头,“不过这儿真热闹。我很久没有瞧见这么多人了。”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西列斯说:“一年一次的交易会,总会吸引很多人。” “并且这里的价格便宜很多。”富勒夫人说,“我想,在枯萎荒野大开发的时候,市场会迎来一次大震荡。” “当然。”西列斯低声说。 他们正聊着的时候,有同样从拍卖会那儿过来的启示者们同样经过他们。西列斯听见他们在说与这一次拍卖会相关的事情。 尤为吸引西列斯注意的,是其中一句话。 “今年的拍卖会东西可真够多的!” 西列斯几乎下意识想偏头去看他们,但是最终还是忍住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看来已经首先影响到了启示者的市场。” 富勒夫人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刚才在拍卖会结束后暂时不见人影的埃里克,突然从角落里冒出来。他脚步匆匆,表情中带有一丝意料之外的焦虑。 他低声朝他们说:“该走了!” “怎么回事?”西列斯跟上他的脚步。 他的同伴们也同样如此,并且竖起耳朵听着埃里克的话。 埃里克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带着他们穿过拐角,在密集而狭窄的通道中穿行。他们不小心撞到了不少人,惹来了一阵抱怨。 但没人在这个时候在意他们去哪儿,都以为他们只是忙着去购买什么东西。 隔了片刻,在他们来到交易会的入口楼梯的时候,埃里克才终于短暂地停下脚步。他朝四周看看,然后小声地说:“有人死了。现在尸体被搬到了欧内斯廷的后厨。” 所有人都大为吃惊,安吉拉惊诧地说:“谁死了?!” “那个购买星之尘的人。”埃里克小声说,“他身上的星之尘已经被搜走了。我怀疑有人在故意截杀拍卖会上的启示者。 “现在不知道地下通道混入了多少人。等会儿可能会出大乱子,你们快点走吧,别在这儿呆着了。” 富勒夫人皱眉说:“他们会直接在地下通道杀人吗?” “那恐怕得看他们对那些物品的需求有多大。”西列斯低声说。 “可是……”安吉拉磕磕巴巴地说,“可是,为什么偏偏就在拍卖会刚刚结束之后?他们难道会将每一个进出这里的启示者都杀掉吗?” 埃里克摇了摇头,他简单解释了一下:“每年都有这样的拍卖会,所以杀人者可能是在外面提前堵人。但问题是,以前没出过血案,而今年不一样了。 “这消息现在还没扩散,但是今天的交易会肯定会提前结束。到时候,人们就非常慌乱……地下通道究竟会发生什么,就不一定了。 “……欧内斯廷会尽量维持秩序,但是,你们早点离开吧。” 他们这才明白埃里克的意思。 埃里克又看了西列斯一眼,补充说:“我过来的时候也顺路通知了费恩先生。” 不久之后,他们便来到了地上。六人走出欧内斯廷,劳埃德带着惊魂未定、脸色吓得惨白的德雷尔率先离开,富勒夫人和安吉拉紧随其后。 西列斯暂且在这儿停了停,他对埃里克说:“是不是还发生了什么事儿?” 埃里克一怔,随后苦笑了一下。他轻声说:“地下帮派有意在这个时间点攫取更多的力量。他们有……枪。所以他们想对付的启示者,在仓促之下根本反应不过来。” 那名死者是被枪杀的。 西列斯面露异色。 埃里克没有说的非常明确,但是西列斯几乎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枯萎荒原大开发计划公布在即,旧城的地下帮派也坐不住了,想要在其中分一杯羹。但是无烬之地本身就十分危险,拥有启示者的力量在这个时候是稳赚不赔的。 于是,每一年都顺顺利利的地下交易会和启示者物品拍卖会,在今年出了岔子。 而欧内斯廷酒馆在多大程度上和地下帮派狼狈为奸呢?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带着凉意的夜风吹拂着自己的面颊,说:“多事之秋。” 的确,八月过去,九月天气转凉,十月雨水频繁,十一月寒冬已至。 埃里克无言地点点头。 西列斯转而低声说:“既然如此,你要不要考虑辞掉这份工作?如果可能的话……” “或许欧内斯廷会在今年之内关停,老板们会转向别的工作。但我也未必能够离开西城。”埃里克说,“我和这里牵扯得太久了。” 西列斯微叹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与他告辞。时间不早了。他步行去了米尔福德街13号,拿回了自己的背包。 伯特伦·费恩也已经回来了,他看起来同样知道内情,略微气愤地对西列斯说:“他们真是疯了!为了一个还没公布和确定的计划,居然直接违背了地下交易会的规则!贼喊捉贼!” 西列斯说:“人为财死。” 伯特伦慢慢冷静下来。他坐到沙发上,隔了片刻,对费恩太太说:“我们明天就搬去东城。西城要乱起来了。” 费恩太太惊慌失措地点着头。 伯特伦又对西列斯说:“到时候我会给你写信的,西列斯。”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心中想,恐怕,整个拉米法城都会乱起来,只是西城乱在明面上,东城乱在暗地里。 对于伯特伦这样身家百万的商人来说,在东城当然比在西城好;可是,对于没有如此财富、地位的人来说,或许在哪儿都一样。 西列斯暗自叹息了一声。 第40章 格雷森分红 在西列斯告辞离开之前, 伯特伦突然想起什么,说:“对了,格雷森食品公司的收益, 等到月底应该就会有第一笔分红,到时候注意信件查收。”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听到这个消息,他真心实意地说:“这算是个好消息。” “应该是笔不菲的数额。”伯特伦笑起来,“格雷森最近的发展真是不错, 我甚至觉得我当初的投入有些少。不过, 暂且观察一下。最近有越来越多的商人想要投资格雷森。” “知足常乐。”西列斯说,“你现在的生活十分稳定和美满。” “的确。”伯特伦说。 西列斯与他们告辞,然后离开了米尔福德街,去洛根集市乘坐出租马车。时间不早了,早已经超过了之前费恩太太提醒他的那个时间点。 西列斯对那个西城阴影的传闻半信半疑, 一路上都有些警惕, 但是最终却毫无发现。 他不禁想,难道, 那真的就仅仅只是一个谣言?可是, 如果真的是谣言的话, 怎么连阿方索·卡莱尔都特地提醒他这事儿?他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启示者! 西列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此事暂且放下, 打算有空的时候去翻阅一下之前购买的那本《拉米法城的幽灵》。 他坐在颠簸昏暗的车厢中, 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感到万分的疲惫。昨天一晚上没睡, 今天又如此奔波, 精神还一直紧绷着, 他也有点撑不住了。 西列斯大概在将近十点的时候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在马车上他差点睡着。他给了车夫多一些的小费, 然后拖着疲惫的身躯进门。 二楼, 洛伦佐又一次探出一个头:“你有两封信,亲爱的室友。我觉得我就像是你的专属信使一样。” “感谢你,亲爱的信使。” 洛伦佐给了他一个白眼,然后说:“你看起来很累,早点睡觉吧,诺埃尔教授。” “明天上午我还得和学徒们见面。”西列斯说,“看起来又是令人疲惫的一天。” “你果然是累过头了。”洛伦佐调侃说,“以前没见你抱怨这事儿。” 西列斯闭上嘴,皱起眉。 洛伦佐笑了起来:“你快点去睡觉吧!晚安!” 西列斯也说了一声晚安,然后去一楼的客厅那儿拿上那两封信。他注意到一封信比较薄,另外一封信却很厚,好似塞了不少的纸张。 他困惑了一瞬间,但是他在困倦中也懒得计较这么多。回到房间之后,他快速地洗澡洗漱,连衣服都打算放到明天再洗,然后就躺上床,昏沉地睡了过去。 那一瞬间,他压根就没想到那个困扰自己两天的梦境的事情。 而当周四的清晨,西列斯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骤然惊醒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他居然一夜无梦,完全没有梦见那海面与那孤岛。 他从床上坐起来,略微困扰地想,所以,就真的如同格伦菲尔所说,只不过是因为那场梦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所以他的大脑自动自发地补全了梦境的内容? ……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带着点轻松的心情,西列斯把昨天的衣服洗干净,然后收拾了一下房间。他拿出了昨天晚上在交易会上购买的人偶,仔细凝视了一番。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他的心态变化,他现在觉得这六个人偶丑萌丑萌的,完全没有昨天在地下通道发现它们时候的神秘与诡异。 于是,西列斯将这套人偶放到了窗台上,算作是装饰房间的摆件。 随后他在书桌前坐下来,拆开那两封昨天晚上没来得及看的信件。 薄的那一封来自于阿方索·卡莱尔。他告知西列斯,周五的时候,也就是明天下午,他会到拉米法大学的图书馆,并且带来了西列斯想要的,关于萨丁帝国流浪诗人的消息。 西列斯有些惊喜的感觉。昨天在交易会和米尔福德街13号都没能碰上阿方索,但是没想到阿方索已经找到了他需要的信息。 他在心中真诚地感谢着阿方索。他将此事在心中记下,打算明天下午去一趟图书馆。 另外一封较厚的信,则给了西列斯更大的惊喜。那来自于班扬骑士长。 上周六的时候,西列斯为了处理那个在交易会割伤安东尼·费恩的男人的事情,特地去了趟往日教会的中央大教堂,还从多米尼克那儿听闻了酷刑研习会、卡贝尔教授失踪案、叛教者相关的信息。 那天晚上,他也向班扬骑士长说到了自己最近在研究萨丁帝国流浪诗人,请求他帮忙寻找资料。 而班扬骑士长果真帮西列斯找到了不少的资料。 这封信之所以这么厚,就是因为班扬将有用的资料都放在了信封中,一同寄送了过来。 “……随信附上我已经找到的部分资料。我请教会中的抄写员帮忙抄了一份,您可以随意使用。之后或许还能找到一些,不过我想您可能有急用,所以就先送过来一部分。 “如果有什么其他需要我帮忙的,诺埃尔教授,那随时都可以找到我。我将尽我所能。” 西列斯拿出那一叠——起码有二三十张信纸大小的抄本——心中感叹,班扬骑士长不愧是剧本中钦定的好人啊。 人际交往总是有来有回的。西列斯想了想班扬需要什么——往日教会丢失档案的下落?他想,或许他可以早点去找一下切斯特。 他相信往日教会肯定已经盘问过切斯特与叛教者哈姆林之间的交流过程。但是,西列斯有骰子的帮助,他或许能注意到往日教会未曾发现的信息。 西列斯将这事儿记在心中。 他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将近九点了。十点的时候他还需要和学徒们见面。于是,西列斯就只是匆忙扫了一眼班扬送过来的资料内容,就打算出门了。 他仔细数了数,发现一共是27张摘抄纸。大部分都是选段。不同的来源都有着标注,不过那些书籍都是西列斯从未见过和听说过的,看起来是往日教会的内部收藏。 这让西列斯对往日教会的藏书有些好奇和蠢蠢欲动了。 他同时也注意到,其中绝大多数的抄写段落,都来自于同一本书——《卡拉卡克日记:一群被遗忘的人和他们生命的尽头》。 如果按照这些选段来推测这本书的内容的话,那么这本书似乎是一个名为卡拉卡克的流浪者,在堪萨斯城度过的人生最后十年中的日记内容。 正如西列斯所想的那样,堪萨斯城是一个贫富差距极为悬殊的地方。 有钱人可以乘坐飞机——他其实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飞机”对应的说法是什么——而穷人只能一辈子缩在下水道旁边,等待着慈善机构赠送过冬棉被,和硬得足以打死人的长棍面包。 不知道能不能将这本书从往日教会那儿借出来。西列斯心想。他其实对这本书中,除却流浪诗人以外的部分同样十分感兴趣。 西列斯将信件和资料分门别类地收好,然后起身,换好西装,带上需要的东西(教案、魔药、胸针,以及其他一些东西),离开了宿舍。他先去了趟食堂吃早饭,然后走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口放着一叠纸张,西列斯捡起来看了看,发现那是之前艾特利教授说过的,俱乐部申请表。他需要在一周内给出俱乐部学生的名单,而且越早越好。 西列斯想了想,便决定等到晚上的时候仔细瞧瞧。明天下午他要去图书馆,正好顺路将名单交给艾特利教授。 他便带着名单走进办公室。 办公室里的空气有些沉闷,他打开窗户,通了通风。 这已经是8月11日,他在这个世界不知不觉度过了快要三个星期。这不是多么漫长的时间,但是西列斯却恍如隔世。 上辈子在地球的生活,好像已经离他非常遥远了。 西列斯坐在书桌后,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思索着。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注意到自己的手指正在桌上无意识地写着什么。 他重新比划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书写曾经的名字——贺嘉音。 他的名字来源和寓意其实非常简单。他的父母觉得他的出生是个好消息,再加上他这个姓的关系,于是就希望他能活得开心快乐,“每一天都在期待好消息的到来”。 每一天,都要心怀希望。 某种程度上,贺嘉音也的确做到了。除了未能像父母期盼的那样早日成家,他的生活简直顺风顺水、人生赢家。 当然了,三十来岁了,人到“中年”了,只是和朋友玩个游戏,居然就穿越到了这个隐藏着未知风险的世界,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到自己的母星……这种事情,谁能预料得到呢? 他暗自垂眸苦笑了一声。 这个时候,他就不由自主想到自己在地球上的经历,不停地回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仿佛下一秒他就要遗忘。 仿佛他永远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地方了。 ……不。 他始终认为,他的穿越背后,不是巧合、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有神,有意为之。 安缇纳姆。时空缝隙的看守人。 如果祂的神位真的如同字面意义那样,那么祂难道不知道贺嘉音的穿越吗?难道不知道这个世界迎来了一位异界来客吗? 可是,祂却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尽管信仰安缇纳姆的教会表现出了一种微妙的、过于主动的善意,但是安缇纳姆本身却始终遮遮掩掩。 想着,他又叹了一口气。 一切终究只是他的想法而已。或许,安缇纳姆根本不想屈尊向他解释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呢?或许,他的穿越就真的只是一次错误、一个巧合? 而他短暂的生命在安缇纳姆眼中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又一次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多萝西娅和朱尔斯来到他的办公室的时候,西列斯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与从容。 无论真相是什么,他始终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总能明白过来。 相比之下,这样平静安逸的校园生活究竟能够持续多久,反而令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担忧。 两名学徒都已经将西列斯布置的书单推进了不少。西列斯查看着他们的阅读笔记,内容都很用心、也很长,短时间内估计是看不完了。 西列斯便说:“我会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反馈你们的读书笔记。这也是我的疏忽。以后你们可以在周一晚上将已经写好的读书笔记,以及其他任何学业上的困惑或者问题,将其一同送到海沃德街6号。来得及的话,我会在周四见面之前看完。” “好的,教授。”两名学徒都答应了。 于是西列斯将这些笔记暂时放到一边,问他们:“这一周的阅读,是否有产生什么问题?” 朱尔斯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暂时没什么问题。 而多萝西娅在犹豫了一下之后,说:“教授,在我回家之后,我和长辈交流了一下你上周和我们说的那些话。” 西列斯微微一怔,没想到这还能把多萝西娅的长辈扯进来。他便问:“你的长辈是怎么说的?” 多萝西娅思索了一下,最后较为委婉地说:“我的长辈……主要是我爷爷,他不太同意您的想法。他觉得,尽管文学的性质的确是虚构的,但是最终还是要落脚到现实。 “神明并非仅仅只是被描述,同样也反过来影响了文学。” 看得出来,多萝西娅的话语恐怕还粉饰了一番。估计她的爷爷把西列斯大骂了一顿,认为西列斯误人子弟,说不定还要去多萝西娅换一位导师。 西列斯听着,最后问多萝西娅:“你的爷爷是单纯从文学的角度来探讨这个问题,还是从社会的角度?” 多萝西娅困扰了一下,犹豫着说:“但是,您曾经说过,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文学。” “是的,我是这么说过。”西列斯点了点头,“但是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命题。文学,以及其他的任何艺术、思想、政治等等抽象事物,与实际意义上的现实世界,是并不完全等同的。 “有的时候,它们离得非常近,近到有一些文学作品就仿佛是在白描这个时代;但有的时候,它们又隔得非常遥远,远到读者觉得这个作者的思想仿佛是上个时代或者来自未来的人。 “举一个例子来说,你认为沉默纪那些被称为‘精神污染’的,陨落神明的信徒的作品,与同时代的其他作品,有多少的相似之处?” 多萝西娅陷入了沉思之中。 朱尔斯看看她,又看看西列斯,便说:“完全不像。” “是的。完全。”西列斯说,“而将范围界定到文学这个范畴,你认为是什么决定了这些作品的不同?是时代吗?是神明吗? “这些作品来自相同的时代。这些作品诞生的时候,神明正在陨落,或者已经陨落。” 多萝西娅的眼眸像是被什么东西猝然点燃了。她说:“是作者。”她停顿了一下,“不同的时代孕育不同的作者,不同的作者书写不同的作品。” 西列斯微微点了点头:“你填补了我上周那句话的缺陷。” 不同的时代诞生不同的作品吗? 的确如此。可是,这中间还少了一个渠道和环节。 朱尔斯参与进了这个讨论之中,没有带上自己的观点,只是单纯疑惑地问:“但是,教授,这一点和多萝西娅的爷爷的想法,似乎也没有什么矛盾之处?” 多萝西娅的爷爷认为神明反过来影响了文学,而神明也的确是时代的一部分。 这事儿如果要往更深刻的层次辩论,那恐怕就得从历史、文化、社会、经济、思想、政治等等的角度来入手了。人类文明的发展究竟是依靠自己,还是依靠神明? 西列斯并不想谈及这些东西。况且,与地球不同的是,这个世界的确是有神明存在的,这一点不可否认。 最后,他只是说:“想象你们的面前有两本书。” 两名学徒都愣了一下,然后凝神听着。 “一本是歌颂神明——随便什么神明,比如,阿特金亚,音乐与艺术之神。”西列斯说,“这是一本歌颂阿特金亚的赞美诗集。” 多萝西娅怔了怔,然后眼神有一瞬间的变化。 西列斯没有注意,他继续说:“而另外一本书,是称赞一个帝国……比如,萨丁帝国,为其歌功颂德。” 两名学徒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西列斯的这两个例子。但是他们还没明白,西列斯为什么要举这两个例子。 西列斯便说:“那么,我的问题就是,你们觉得,这两本书的内容会有什么不一样?同样是赞美,赞美神明和赞美帝国,有什么不一样?” 多萝西娅和朱尔斯都怔在那儿,仔细地思索着。 西列斯近乎温和地说:“这不是真正影响你们学业和成绩的问题,但或许你们可以去思考一下。我们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并且,终究需要活着。” 不等两名学徒反应过来西列斯的意思,西列斯便转而说:“好了,我们该谈谈别的话题了。来聊聊你们的论文题目吧。” 学徒们纷纷回过神,与西列斯聊起了自己的论文选题。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偶尔会涉及到一些书单里面的书目。两名学生给了一些反馈,让西列斯对第二份书单的内容有了一些把握。 一个多小时之后,周四与学徒们的会面就这么结束了。 不过,西列斯瞧着多萝西娅忧心忡忡、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怀疑她家中的长辈恐怕不会这么轻易被西列斯说服,并且善罢甘休。 西列斯不再想那么多——那是下周四的事情。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站到窗边凝望了一下远方。 ……然后他确定自己真的有点近视了。没有那么影响视线,当然。这可能和原来的西列斯·诺埃尔疯狂的阅读习惯有关,也有可能和西列斯穿越过来之后,每天晚上都不得不熬夜处理事务有关。 总之,他得去配一副眼镜了。 在地球的时候,他也是戴眼镜的。但是西列斯有些怀疑这个时代的镜片打磨技术。 很有可能是戴起来令人难受的夹鼻眼镜吧。西列斯这么想。 他并不急着处理这事儿。 下午,西列斯上完一节公选课,在下课的时候向学生们给出他的书单。学生们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抄写了西列斯的书单。 西列斯面上波澜不惊,心中暗自好笑。但是他又觉得,嘲笑这群学生似乎不太道德。 下了课,其他学生飞快地离开课堂,仿佛有什么洪水猛兽在后边追逐着他们。最后,只剩下凯洛格和西列斯留在教室里。 凯洛格在包里拿出了一个笔记本,递给西列斯,说:“教授,我找到的,流浪诗人的作品。” “谢谢你,凯洛格。”西列斯说,“不过,我可能还有一件事情需要麻烦你。” 凯洛格望着他,认真地说:“好的,是什么?我很高兴……我能帮上忙。” 西列斯从包里掏出那本开学前买到的,来自一位探险者的无烬之地游记,将其递给了凯洛格:“是一本游记,作者来自堪萨斯公国。我想,你能否推荐一名合适的翻译?” 凯洛格将其翻开,看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说:“是,堪萨斯的文字。” 西列斯松了一口气。能够放确认这一点,也就有了一个方向。他感到轻松了一点。 “我认识一个,人,同样来自堪萨斯,他在做翻译的工作。”凯洛格说,“他现在在民俗学会,工作。叫,伊曼纽尔。我们这样的留学生……有什么事,会找他。 “流浪诗人的这些作品,我也是拜托他帮忙,找到了一部分。” 伊曼纽尔。民俗学会。 西列斯点了点头:“我记住了。我也会向他表达我的谢意。凯洛格,你提交我的俱乐部申请表了吗?” 凯洛格努力地点点头:“我很,荣幸。” 西列斯微笑了一下。 凯洛格突然又指了指那本游记,努力憋了两个字出来:“危险。” “危险?”西列斯一怔,“是游记的内容提到了无烬之地的危险?” 凯洛格面露思索。她的语文水平好像不足以让她明白西列斯的意思。 西列斯便说:“我的意思是,这个作者在无烬之地的时候,遇到了危险吗?” 凯洛格点点头:“对,他遇到了……危险。”她又说,“还有,这个……这个……游记,危险。” “游记本身?”西列斯想了想。 这本游记中提及的东西,很有可能涉及其他的启示者、旧神追随者,甚至于,旧神本身。旧神的污染很有可能就弥漫在游记上。 这一点早在西列斯的预计之中。他之前就特地问过卡罗尔,并且卡罗尔的回答也让他放下了心——不认识的文字会在某种程度上阻隔旧神的污染。 但是…… 西列斯又突然想到,但是他并没有在凯洛格的身上看到过象征着启示者的蓝色光辉。今天他没有进入仪式时间,但是上周四的时候,他是在仪式时间中的,也没有发现凯洛格的异样。 凯洛格是不是启示者?又或者,她是通过别的办法察觉到了游记的危险性?不管怎么样…… 西列斯问:“这样的危险会对你产生影响吗?” 凯洛格摇了摇头,她像是明白了西列斯产生了什么误会,于是她又一次解释:“游记……隐藏着……秘密。是……藏宝……图的线索。” 她有点含糊地发着那三个音节,估计是平常不怎么使用,所以不够熟悉。 她继续说:“别人会……想要。所以,教授要,注意,危险。” 西列斯这才恍然。 并非是他理解中的旧神或者启示者相关的神秘内容,而是与无烬之地的财富有关。许许多多的人都窥探着那样的财富,那当然是一种危险。 藏宝图? 西列斯不由得好奇了起来。这本游记中居然还隐藏了一份藏宝图线索? 但是他曾经也翻阅过这本游记,从未在其中发现类似藏宝图一样的路线。或许,那是隐藏在文字中的线索? 西列斯便对凯洛格说:“放心,我会注意的。” 凯洛格点了点头,与西列斯告别,抱着自己的书包就慢悠悠地离开了。 西列斯站在原地思考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首先去找到那位翻译再说。他计算了一下自己的时间。 如果伊曼纽尔是在民俗学会工作的话,那么他或许可以周一上午的时候去拜访他,正好周一下午他需要去历史学会,了解自己的新工作。 ……话说回来,民俗学会? 伊曼纽尔会不会和阿方索·卡莱尔有什么关系?凯洛格和阿方索,他们最后不会找到同一个人身上了吧?西列斯暗自想着。 他收拾好东西,离开了教室。这个时候已经快三点半了。西列斯原本打算去食堂打包一份晚饭就直接回宿舍,但是在走到主城堡一楼的时候,他突然想到,拉米法大学的医务室就在一楼侧面。 或许他现在可以去拜访一下切斯特·菲茨罗伊,正好他有近视这个借口。 不过尴尬的是,上一次他与切斯特见面的时候,他们还说希望下一次会面不是在学校的医务室……果然,那其实是预言。 西列斯走进医务室的时候,切斯特正坐在桌后低头记录着什么。 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他头也不抬,只是温和地说:“请等一会儿。” 西列斯便说:“好的。” 说着,他抬眸扫了周围一眼。 医务室整体大概有四五十平米,各类设施一应俱全。一扇蓝色的布帘遮住了侧面的一小部分空间,估计是用以检查的床铺。 进门侧,摆放着一张桌子,后方则是一些看起来十分复杂的仪器。但那些仪器并非是地球的现代意义上的医疗仪器,而是带着一种臃肿的、复杂的机械机构。 西列斯并不清楚这些仪器是用来干什么的,不过那深深的金属色让他有种微妙的不安。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地球医院中冷冷的、干净的蓝白色。 左侧的墙面上挂着一副视力检查表。 切斯特写完了最后一行字,抬起头,笑着与西列斯打招呼:“诺埃尔教授。没想到真的是在医务室见到了您。” 西列斯摇了摇头,说:“我来检查视力。” 切斯特不以为怪,站了起来,递给西列斯一个手持的小型挡板:“会用吗?” 西列斯点头。 切斯特便走过去,打开了视力检查表的背光,指着一些符号让西列斯辨认,一边说:“我发现,大学校园里面总是会有不少近视的人。” “当然。”西列斯辨认着,几乎下意识眯起眼睛,随后又放松下来,保证自己得出的结果是完全真实的,“我们总得看书、写字……是‘向上’……还有,伏案工作。” “然而视力是很重要的。”切斯特不太赞同地说,“不过现在夜晚的光线总是很难提供一个合适的学习和工作环境。” “的确如此。”西列斯低沉地说。 他怀念地球的电灯。而这个时代却还没有电。 切斯特说:“……好了。您的确有些近视了。不是很严重,但是您得戴上眼镜,注意用眼。” 这个世界对于近视的判断标准与地球不太一样,因此西列斯也无法衡量自己的近视到底有多严重。不过他相信切斯特的说法。 “您想要专门定制一副眼镜吗?”切斯特问。 “定制?” “是的。您的左右眼度数不太一样,而成品眼镜的两边镜片度数是一样的。”切斯特说。 “那就定制吧。”西列斯说,“需要多少钱?” “可以走账。”切斯特低头书写着文字,“从您的工资里扣。大概10个公爵币。” 西列斯心想,并不便宜。 不过他最后还是同意了。 切斯特写完了一张单子,然后说:“到时候您可以到我这儿来拿。” “好的。”西列斯回答。 切斯特便说:“希望工厂那边的动作能快一些。当然,您要是能尽量避免在晚上的时候阅读和写字,是再好不过的了。” 西列斯瞧了瞧他,斟酌着说:“我会的。您真是一个好人。费恩太太也是这么说的。” 切斯特停了一瞬间,随后,他温和地笑了一下:“我尽量让自己这么做。”他有些不自然地用手指卷着自己微长的头发。 西列斯说:“这算是您的处事原则?” 切斯特思索了一下,然后他往后靠着坐了坐,双臂环绕在胸前。他望向西列斯,正要开口说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西列斯的耳边蹦出来一个声音。 【守密人,切斯特·菲茨罗伊(拉米法大学校医)需要进行一次心理学判定。】 西列斯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心理学? 上一次在教堂那边,班扬同样也触发了一次心理学判定,但那一次判定的是班扬能否发现西列斯在说谎。 可是,这一次的判定跳出来的时机,是切斯特将要开口说话。 西列斯望向切斯特。这个脾气温柔、头发微卷的医生嘴唇微张,下一秒就要说出一句话。而他的话…… 西列斯骤然醒悟过来。 同样是心理学,这一次的判定,与班扬的那一次恰巧相反。这一次将要判定的,是切斯特的话能否让西列斯相信。 西列斯带着一丝微妙的心情,注视着切斯特,然后随手抛出了骰子。 【心理学:65/55,成功。】 【切斯特·菲茨罗伊知道自己的话会被诺埃尔教授相信,不论怎么样,对方并不了解他的秘密,不是吗?当然,这个谎言早晚有一天会被揭穿。不过,起码现在不会。】 周围凝固的画面骤然流动起来。 切斯特说:“我十分乐意帮助向我求助的人。我是一个医生,不是吗?” 他在说谎! 西列斯心中这么想。 可是,他的嘴却仿佛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您是一个高尚的人,切斯特医生。” 切斯特露出了一个苍白而温柔的笑容。 西列斯仿佛根本没看到这个笑容中的某些意味,自顾自与切斯特告别,然后走出了医务室。在走出医务室的那一瞬间,西列斯突然下意识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按照原定的计划,快步走向食堂。 他的心中充满了惊异。 切斯特的心理学判定成功。在那一瞬间,原本不相信切斯特的西列斯,却说出了与他的内心截然相反的话语。 而与此同时,他本身却神志清醒,并且十分清楚,那是一种强加到他的身上的、扭曲了他的本意的力量。后来他无视了切斯特笑容中的某种意味,也是因为这样。 但是,他却知道这一点。 作为拉米法大学教授的西列斯·诺埃尔,他相信了切斯特的话。而作为世界的守密人的贺嘉音,他知道切斯特在说谎,并且也知道,他所“扮演”的这个角色,相信了切斯特的话。 ……这是双重身份。而他的双重身份在同一时刻表现出了截然相反的心理活动。 西列斯感到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这种违和感在他那一瞬间无法控制自己说什么话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换言之,西列斯·诺埃尔是无法违抗骰子的结果的。骰子说他会相信切斯特的话,那么他就会相信;但是,西列斯·诺埃尔这层面具之下的贺嘉音,他却没有受到骰子的钳制。 他没有被骰子更改自己的意志。 可西列斯·诺埃尔不也是他吗? 不……等等、等等。他头痛地闭了闭眼睛,感觉自己把一切都搞复杂了。 西列斯·诺埃尔和贺嘉音,这两个身份及其本质,是不同的。 在贺嘉音带着骰子穿越成为西列斯之前,西列斯·诺埃尔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研究学者。他没有启示者的资质,也未曾在生活中碰到过任何的危险。 是贺嘉音的到来,改变了西列斯·诺埃尔的本质。 跑团游戏中的三大基本属性:体质、灵性、意志。体质对应身体,后两者可以暂且概括为灵魂。 也就是说,现在的他,由西列斯的身体,加上贺嘉音的灵魂组成。 骰子的结果,是西列斯的身体无法违抗的;但是贺嘉音的灵魂却不会受到影响。 然而问题是,骰子投出的结果究竟代表了什么?为什么贺嘉音的灵魂,在那一刻无法掌控西列斯的身体?为什么即便他的灵魂没有如同他的身体一般受到影响? 他清楚地知道他不应该信任切斯特,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却全然无法控制,就好像——他想到了梦中的那个人偶。 提线木偶。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些微的恐惧与不安。他不知道这件事情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他的穿越者身份的影响,也不知道这——该死的——骰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有无数个困惑,无数个问题,然而这个充满了秘密的世界却不愿意回答任何一个。 ……比如切斯特。 在跑团游戏的剧本设定中,切斯特·菲茨罗伊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医生。他从拉米法大学的医学院毕业,然后成功留校,安安分分地当着校医。 在原身的记忆中,这位温和有礼的校医在好多年以前就已经在这儿工作了。 之所以搬到米尔福德街13号,是因为他在校内工作年限久了,工资涨了,所以他决定搬到一个环境更好一些的公寓,仅此而已。 怎么他现在还隐藏着什么秘密?他为什么要对西列斯说谎? 最关键的是,他说谎的这句话,“我十分乐意帮助向我求助的人。我是一个医生,不是吗?”,蕴藏着什么谎言? 他并不乐意帮助向他求助的人?他并不是医生? 西列斯困扰地思索着。 明明他现在知道切斯特有问题,但是他却感到更多的困惑冒了出来。 最关键的是……那份往日教会丢失的教士名单,真的与切斯特有关吗?在切斯特那里,或者,他本身就是叛教者的同谋? 可他要是叛教者的同谋,往日教会难道会不知道?在得知叛教者哈姆林去了切斯特那边治伤之后,往日教会肯定把切斯特彻底地调查了一遍吧? 想到这里,西列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他懂了,他还是得回去找班扬骑士长。 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这几个跑团角色的内部争端。 当然,跑团游戏的角色一共有八个,而西列斯现在也不过只见到了其中四个:往日教会骑士长班扬、拉米法大学校医切斯特·菲茨罗伊、考古专业学生赫尔曼·格罗夫,以及商人杰罗姆·兰米尔。 仍旧有不少跑团的角色,隐藏在阴影与迷雾之中。 西列斯带着一种微妙的感叹,去食堂打包了一份晚饭,然后回到了宿舍。 他今天晚上需要整理俱乐部的学生名单、翻阅两名学徒递交给他的读书笔记,以及,阅读班扬和凯洛格交给他的,关于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的资料。 第41章 提前准备 送到西列斯手上的俱乐部申请, 有厚厚一大叠。 西列斯粗略地数了一下,大概有一百张左右。他要从中挑选不超过二十名学生参加他的俱乐部。 他一份份地筛选, 先看名字,觉得眼熟的就先拿出来。这让他找出了赫尔曼·格罗夫、安吉拉·克莱顿、安妮特·梅尔文——这是总在专选课上积极回答问题的一个学生——以及凯洛格等人。 他的两名学徒也申请了他的俱乐部,西列斯自然将他们的表格也拿了出来。 在注意到安吉拉的申请表的时候,西列斯同时注意到,与其放在一起的,是一张字迹相同的表格,名字是米莉森特·奥斯汀。 这个名字让西列斯回忆了一下。他想到, 这就是在专选课上始终和安吉拉·克莱顿坐在一起的,她的同伴。 于是西列斯便也将这份申请表拿了出来, 与安吉拉的表格放在一起。 这样就已经有七个人了。 西列斯不想选太多,他最终的目标是十五个人左右。 他在剩下的一些申请表格中挑挑拣拣。 他注意到几个名字, 是原身的学弟学妹们。几个月过去,原先还是学长的西列斯·诺埃尔摇身一变, 成了院里的教授。 而他们还是苦兮兮的研究学者。 西列斯便将这几张申请表拿了出来——一共五张。 这样一来,就还剩下三个名额。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打算挑选一些不同专业的学生,最终选定了分别来自医学院、神学院的两名学生。 最后一个名额, 西列斯想了想, 就从那一叠纸张中随便抽出了一张。 他瞧了一眼, 文史院,雾中纪文学专业, 一个名叫多琳·卢卡斯的学生。 西列斯将这张申请表与其他的放在一块,理了理。他将这十五个名字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免得忘记, 然后将申请表放进文件夹里, 打算明天下午送到艾特利教授那边。 随后,他拿出了多萝西娅和朱尔斯这两名学徒的读书笔记。 一如他所想的那样,两名性格截然不同的学徒,最终完成的作业也是天差地别的。 多萝西娅的阅读进程更为主动进取一些。她主动挑选了自己认为更加有用的一些书籍,率先进行阅读,并且读书笔记的内容也非常有个人特色。 而朱尔斯按部就班,按照西列斯列出的书单顺序依次阅读,并且读书笔记写得有些死板:书籍名称、作者、阅读段落、摘抄、感想等等。 西列斯说不上喜欢哪个或者讨厌哪个。作为教授,他的职责是培养这些年轻的学生。 他仔细阅读了这两名学徒的读书笔记,做了批改、注解,也写明了自己的一些想法。这些内容会在下周四会面时进行讨论,那还早,但是西列斯打算早一些做完。 毕竟,他可不知道未来一周的自己会不会十分忙碌。 下周一的时候,两名学徒应该还会送来一些读书笔记。他希望自己能尽量全部解决完。 大概在晚上将近八点的时候,西列斯将两名学徒的读书笔记看完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远眺,放松一下。他垂眸瞧见窗台上摆放着的木偶,莫名感到一种——他在这个世界逐渐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的感觉。 这是他购买的,看起来没什么用,但是的确是他喜欢的物品。这样的物品与摆件装饰了他的窗户与房间,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也装饰了他的心灵。 西列斯微微笑了笑,伸手在木盒上抚摸了一下。他想,六个丑萌丑萌的木偶。 他休息了二十分钟的时间,没做什么事情,就只是无所事事地在窗前发呆。偶尔,他感叹着如果能有一杯冰凉的奶茶宽慰这炎热的天气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他回到书桌前,收拾好桌上乱七八糟的纸张,然后将班扬与凯洛格送过来的资料展开,仔细阅读起来。 他首先看的是凯洛格帮忙收集的,过去的流浪诗人以及现在的异乡颂者的作品。 他对其中的一首尤为印象深刻。 “这世界空旷,寂静如同我的心灵。 “遥远的坟墓覆盖着冰凉的灰烬与我的爱。 “她一定孤独地走向远方的山脉与荒野, “她一定死在异乡。死在我的心灵中。 “这世界孤独而沉默。如同我。如同她。” 西列斯之所以对这一首印象深刻,是因为他曾经在图书馆翻阅那本《堪萨斯城人口阶层调查报告》,在其中看到了类似的作品——它们是否来自于同一位诗人? 死去的挚爱、寂静的异乡、孤独的坟墓。 西列斯能够确定这些作品,或者说,这些流浪诗人、异乡颂者,的确是离家与旅途之神,李加迪亚的信徒。但是,他们的作品中,为什么总是会出现……远方、异乡之外的意象? 坟墓?墓场?死去的爱人? 他可不知道李加迪亚与死亡有关。 西列斯感到了浓厚的困扰。但是,在那些流浪诗人的作品中,这样的意象与相关的描述却屡见不鲜。 而在那些……现在自称为异乡颂者的作品之中,这些意象却消失了。他们开始怀念故土、思念家人,描述身在异乡的孤独与疲惫,但是,却唯独少了流浪诗人笔下死于异乡的挚爱,以及异乡的坟墓。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哪一方才是更为贴近李加迪亚的? 异乡颂者的作品中的元素看起来更为纯粹与单一,但是西列斯却感到古老的流浪诗人们,更加传神地传达了李加迪亚的部分力量。 ……也就是说,随着时间的流逝,神明们的信徒反而在逐渐远离自己信奉的神明。 不仅仅是李加迪亚的信徒,还有其他的。比如,布朗卡尼的信徒正在研究酷刑,祂会因此而感到欣慰吗? 恐怕不会。 在失去了真正的神明之后,所谓的信徒也只是在信奉他们自己,又或者其他的人类罢了。 而他们如此疯狂,在很大程度上,与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有关。无形的力量与来自神明的污染,无孔不入,通过不同的形式传递到人们的身边。 普通人可能根本不了解这些事情——比如,凯洛格就根本不了解异乡颂者的秘密。 而启示者,他们或许了解一些,但是似乎也无济于事。毕竟,他们的确可以消灭受到污染的人类,但是,他们可以消灭这些污染的源头吗? 在这一刻,西列斯的心中闪过一些若有若无的念头与灵感,但是最终,只是归于一片沉寂。 凯洛格帮忙收集的这些作品是非常不错的论证。沉默纪文学中从未有过李加迪亚的信徒们的作品,但是现在,这个缺口似乎可以补齐了。 这算是一次不错的考证与发现,全然可以用以应付今年文史院对西列斯的学术要求。当然,就这么一些作品,恐怕是不太够的。 文学史的相关论文终究要以文学为基础,分析其起源、演变、发展、理念、形式等等。 在论文之外,西列斯对这群李加迪亚的信徒十分感兴趣,包括他们的力量与生活,但是论文之内,他只能公事公办地讨论他们的作品质量。 这让西列斯感到一种微妙的滑稽之意。他感到自己仿佛无形中消解了神明力量的……高傲位格。因为,那说到底也不过是必须得在论文中拆解、论述与评价的东西。 西列斯这么想着,一边将凯洛格的笔记本好好地收起来。 在看完班扬送来的资料,以及与阿方索交谈过后,西列斯感觉自己就可以开始构思论文的标题与结构了。 现在虽然只是八月,但是,他想要登上的期刊都是月刊,而每年的十二月,这些期刊会停刊,整理一年的论文并且集结出论文集。 所以,他只有九月、十月、十一月这三个月的机会。仔细想想,也不是那么轻松。 年底的大家都在赶工啊……西列斯感叹着。 这种潜规则,是曾经的布莱特教授某一次跟他抱怨的。当时西列斯·诺埃尔还是学生,无意中听闻导师说到这种年底赶工的事情,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而矮壮的布莱特教授则怒气冲冲地说:“不然你以为呢?西列斯。大学教授也不过是一门稍微体面些的工作而已。” 现在的西列斯深以为然。 他转而拿出了班扬骑士长寄过来的那些资料。 班扬找的抄写员字迹工整而秀气,看起来赏心悦目。西列斯稍微整理了一下,首先看了那些记载较为凌乱的内容。 其中提到了不少与堪萨斯城调查报告中相似的内容。 比如,曾经的流浪诗人十分排外,除却在酒馆里喝酒,不怎么和城内居民接触。当然,喝醉了大声唱歌、和居民们一起跳舞,这是另外一回事。 再比如,的确没有人见过流浪诗人与任何异性建立稳定的亲密关系,他们总是孤身一人,或者与其他的流浪诗人混在一块。 当然也有人怀疑他们是不是同性恋,或者有着其他古怪的审美癖好,但是在流浪诗人偶尔透露出来的口风以及他们的作品中来看,他们只是醉心于一种奇异的、孤独的状态。 再比如,流浪诗人的穷困潦倒众人周知,但是他们仍旧喜欢喝酒。喝完酒之后,他们要么安安静静地离开酒馆,要么大吵大嚷,念叨着自己的诗歌以及母国。 他们对于神明的态度有一种微妙的两极分化。一方面,对于那些已经陨落或者已经没什么消息的神明,他们表现出一种十分不屑的、与当时的萨丁帝国居民类似的态度。 但是另外一方面,对于一些当时仍旧存世的神明,以及神明的力量,他们却敬畏有加,生怕说了什么不敬的话,就会触犯祂们一般。 这种态度让流浪诗人被冠以“疯癫的诗人”的称号。但是他们对于这件事情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在其中的一张摘抄上面,西列斯看到了一部分关于流浪诗人后续结局的记载。 在堪萨斯城的那份报告中,撰写报告的人只是轻蔑而简单地认为,这群三十人左右的流浪诗人终究会死在饥饿与贫困之中。 事实也正是如此。 这批流浪诗人大概是在萨丁帝国建立两百年的时候,来到萨丁帝国的不同地区。而一百年之后,他们就又一次在萨丁帝国中销声匿迹。 沉默纪总共持续了六百年。萨丁帝国建立于沉默纪的第一百年之际,在沉默纪的末尾轰然倒塌。这个帝国的生命持续了将近五百年。 换言之,在沉默纪的第三百年,流浪诗人陆续出现在萨丁帝国;第四百年,流浪诗人消失。 直到雾中纪到来,也就是在流浪诗人消失的两百年之后,不同的流浪者来到已经建立国家的堪萨斯。其中的一部分似乎沿袭了流浪诗人的传统,接替了他们的角色。 但是这个时候,他们就已经自称为异乡颂者,而非原本“流浪诗人”的称呼。 西列斯琢磨着这个过程。 他想到,在一些传闻中,李加迪亚曾经庇佑了一个聚集着异乡人、流浪者的部落。那群最初出现在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们,是否就是这个部落的后代? 但是,他并不知道李加迪亚究竟是什么时候陨落的。当时间来到沉默纪,李加迪亚就已经无声无息了。如果李加迪亚陨落于更早之前的阴影纪,那么,相关的资料估计非常之少。 西列斯摇了摇头,没有继续去思索李加迪亚相关的事情。他将这些资料纸张叠放好,然后拿起了另外一叠资料。 这摘抄自卡拉卡克的日记。 “…… “3月20日。 “今天去乔恩酒馆喝酒。老板娘想把我赶出去。臭娘们,我不就是没几个臭钱吗。幸亏有个什么诗人帮了我。 “他说他自己是诗人,还问我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看他是喝酒喝多了,连日子都过忘了。我知道这群诗人都是这样的。我和他一起喝了酒。 “生活还是老样子。 “…… “3月25日。 “这群诗人真没意思,喝完酒就在嘀嘀咕咕他们的诗。要我说,像我这种烂人是不会对他们的诗歌有兴趣的,他们该去找那些有钱的大小姐,或者夫人们。他们却老是和我这种人混在一起。 “…… “3月27日。 “有个诗人死了。我帮他们抬了抬棺材。他们找不到别人了。据说他们中的好几个人都生了病,正在等死。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去找医生,他们说,死在异乡是他们注定的命运。 “哈,我可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叽叽歪歪的话。反正棺材我也抬了,这钱我正好拿去喝酒! “死在异乡啊。这里也是我的异乡。 “我家在堪萨斯城东面老远的地方。反正到死也回不去了。我是被生活落下的废物与垃圾。这话该有几分那群诗人的意思在里头。 “我见过不少世面,遇见过不少蠢货和烂人,和多少男人女人吵过架打过架,也看过不少男人女人吵架打架或者干点不那么体面的事儿。 “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都没什么意思。我像只蚂蚁一样,以为自己的家园有多么的漂亮,其实残忍的小孩一脚就可以踩烂。 “……我就是那只唯一活下来的蚂蚁。 “…… “4月9日。 “最近和一个诗人混得熟了点。熟的意思是,我可以理直气壮让他请我喝酒了。他是个挺有钱的人,也不知道他怎么有钱的。 “(4月20日注)妈的,我终于知道了!这家伙居然给小姑娘讲他的爱情故事!还有这种骗钱的办法!他妈的真不愧是个诗人! “…… “4月14日。 “那个诗人,就是前几天我说我混熟了的那个家伙。他喝醉了酒之后和其他诗人不太一样,老是唠唠叨叨说着他的爱情故事。 “听多了我都觉得烦。 “他说他的……好吧,用他的词儿,挚爱。他和他的挚爱一见钟情,但是女的父母不同意。于是他们就打算私奔。结果他的挚爱(这词儿真恶心)在流浪的途中生了病,就这么死了。 “诗人说他也想跟着他的挚爱一起死掉,但是他还得给他的挚爱下葬,让他的挚爱的灵魂安息。 “我问他,流浪者还这么矫情的吗?死都死了,还要下什么葬?就地烧成灰然后一把撒了不就行了? “我这话说的挺粗鲁的,我当然知道。不过那时候我喝酒了,不太清醒。唉,日记里写点自己的想法可真不容易。我觉得我被他们同化了。 “而诗人就回复我说,那是他们的习惯。 “习惯?我真搞不明白。总之,诗人说他已经把他的挚爱埋好了。可我也没见他赚什么钱,怎么就有钱买墓地了?这年头一块坟墓都贵得要死。 “我要是死了,我肯定让人把我一把扬了。这事儿就是这样的。 “…… “4月28日。 “这地方最近不太平。 “不过和我们这种烂人没什么关系。反正去哪儿都是烂着。指不定对面还不希望我们去那儿腐烂。 “诗人说,我这种态度太粗暴了。 “有什么粗暴的?这世界就是这样。不是烂在这儿,就是烂在那儿。人嘛,死了之后总会腐烂的,我只不过提前了一会儿开始变烂而已! “…… “5月29日。 “诗人们的情况看起来不怎么样。他们本来就没几个人,也不怎么和其他人交流。我只是和其中一个诗人比较熟而已。 “对了,他的名字叫奥尔德思·格什文。 “我说这名字听起来挺体面的,他这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然后他又开始唠唠叨叨他的挚爱。呸,晦气。和这人一起聊天就只能闷头喝酒,任何一个字眼儿都能让他想到他的挚爱。 “不过反正是他请我喝。 “…… “11月3日。 “天气越来越冷了。 “诗人说要去给他的挚爱扫墓,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最近喝酒都不痛快了。慈善机构开始分发过冬的东西了。 “要我说,慈善机构那些老爷们就该看看我们住的桥洞。一床薄薄的棉被用什么用,得厚实一些的才能不漏风。不过,他们睡觉的地方和我们可不一样。他们还能有女人躺在床上呢。 “还是得把去年的被子也翻出来,不过,谁知道被老鼠咬了多少口,被虫子产了多少卵。这事儿我都懂,但是没办法。老爷们抱软绵绵的女人,我就只能抱虫子。那虫子还会咬我呢。 “…… “3月21日。 “冬天都过去了,诗人才回来。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儿。回来的时候看起来挺精神的,好像他的挚爱又复活了一样。 “诗人说,他也要迎接他的命运了。 “我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命运是什么意思。他们这群诗人注定要死在异乡。 “我真……我真吃惊得说不出话来。诗人把他一部分的钱给了我,说让我去治治手上腿上的冻疮。这真是个好心的诗人。然而却要死了。 “我希望这不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想一想,我们居然都已经认识了两年了。 “他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奥尔德思。奥尔德思·格什文。 “他死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 这是卡拉卡克的日记中最后一次提及流浪诗人。 西列斯屏住呼吸,在看到最后一行字的时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感到一阵复杂的心情在心中蔓延着。 奥尔德思·格什文。看起来,这很有可能就是那两首提及死去挚爱的诗歌的作者。 一个好心但注定死在异乡的诗人。 西列斯稍微放任自己的思绪沉浸在那位诗人和他的朋友、挚爱的身上片刻,然后收敛思绪,开始思索这本日记中透露出来的事情。 在班扬送过来的这些资料中,有一些纸张上专门对摘抄的书籍做了一些介绍,其中就包括《卡拉卡克日记》。 这本日记的内容是卡拉卡克在萨丁帝国度过的生命最后十年。他在堪萨斯城停留了大概三年,这三年间认识了一些流浪诗人,不过绝大多数都停留在酒肉朋友的层面。 除却奥尔德思·格什文。 奥尔德思·格什文在卡拉卡克日记中的形象以及描述,也为西列斯提供了许许多多的信息,以及,疑点。 首先是,流浪诗人为什么注定死在异乡?为什么这是他们的……“命运”? 西列斯对这一点耿耿于怀。 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他们信仰李加迪亚的结果。 但是,在奥尔德思与卡拉卡克的交谈之中,他们丝毫没有泄露出自己的信仰。 相反,卡拉卡克在日记中的一些描述,给人一种感觉,即这种行为是奥尔德思家乡的习俗,包括他为挚爱下葬、扫墓的行动。 ……所以他们真的来自那个传闻中的,受到李加迪亚庇护的部落吗? 这事儿也很难考证。 其次,就是奥尔德思的挚爱。西列斯并不怀疑奥尔德思的爱情。在他的情人死去之后,奥尔德思将其下葬,这同样也很正常。 但是,如果西列斯已知的那两首诗歌真的就是奥尔德思所做的话,这就显得有些奇怪。 为什么诗歌中如此频繁地提及坟墓、墓地、墓场? 或许是因为奥尔德思始终思念自己已经逝去的爱人,或许那冰冷的坟墓就是生死相隔的绝望,或许…… 但是奥尔德思对于坟墓的描述是:空旷、遥远。这好像有点不太符合他的感情色彩。 西列斯琢磨了一会儿,很难准确地形容出这种奇怪的感觉。 在生命的尽头,他们甚至庄重地请人来抬棺材。正如卡拉卡克所说的那样,他们都已经如此穷困潦倒了,为什么还要维持着这种风俗与习惯? 死在异乡、死在异乡……西列斯想,就好像,死亡才是他们最终的归宿一样。 ……可是,他们信仰的难道不是离家与旅途之神,李加迪亚?难道他们真正信仰的是死亡与灾厄之神,撒迪厄斯? 西列斯摇了摇头,将念头转向最后一个疑点。 卡拉卡克说,他是活下来的最后一只蚂蚁。 卡拉卡克的家乡发生了什么?他遭逢变故,所以才离乡远行? 从卡拉卡克的日记中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经受过良好教育,甚至有几分文化底蕴的人,他的一些感慨,带着一种愤世嫉俗的、心灰意冷的意味。 他经历过什么? 他似乎就是萨丁帝国的人,他的家在堪萨斯城的东面…… 西列斯之所以在意这一点,就是因为,凯洛格曾经跟他说过,堪萨斯公国在康斯特公国遥远的西面。 换言之,沉默纪时候,堪萨斯城的东面、卡拉卡克的家乡,不就是康斯特公国如今土地的过去面貌吗? 卡拉卡克的日记怎么会最终传播到康斯特公国的首都?这本书又是在什么时候出版的? 初代康斯特大公因功受封此地,那是在沉默纪的末尾。没几年,萨丁帝国就轰然倒塌,雾中纪就在每个人都猝不及防的时刻到来了。 ……不,不对。西列斯突然想到,自己好像忽略了一条曾经知道,但是又被漫不经心忽略过去的信息。 布鲁尔·达罗在向他描述家族档案的时候,提及了家族迁移至康斯特的始末。那正是雾中纪刚刚到来的时刻。 他说,当时雾气消散,康斯特公国的土地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了其他国家的眼中,受到了围攻。 沉默纪的时候,迷雾就已经出现在了费希尔世界中,并且逐渐蔓延、覆盖至不同的土地。即便如同萨丁帝国这样大一统的国家,境内的领土也偶尔会被迷雾覆盖,不得不放弃这样的领土。 现在,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迷雾会出现。 总之,倒推来说,按照布鲁尔的说法,曾经的康斯特公国的土地,起码有很大一部分,是被迷雾覆盖的。正因为这样,当迷雾消散的时候,康斯特公国才会猝不及防受到他国的攻击。 两个挨在一起的国家,因为迷雾分隔了它们的版图,所以甚至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既然这样…… 西列斯想,卡拉卡克的家乡,会不会就是遭遇了突如其来的迷雾? 这是一个带着点臆测成分的推断。 因为卡拉卡克的家乡在堪萨斯的东面,而同样位于堪萨斯东面的康斯特,曾经被迷雾覆盖,所以西列斯就推测,卡拉卡克家乡的遭遇,正是被迷雾覆盖。 除却带有一丝探究和好奇的念头,西列斯也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同情。人们面对迷雾,似乎毫无反抗之力。 迷雾一旦降临,就会像是一脚踩到蚂蚁窝上的小孩子,瞬间摧毁人类的家园与平静的生活。 传闻,人类在迷雾中伸手不见五指,什么都看不见。而且,迷雾似乎也蕴藏着一种……令人“迷幻”的成分。 进入迷雾的人,要么发疯、要么痴呆,并且这样的症状没有治疗的办法。 ……如果卡拉卡克真的是从迷雾中逃出来的,那么他确实十分幸运。不过,如果他的家人与朋友都丧生其中,那么也说不好这算不算是一种幸运。 西列斯叹息了一声。 随后,他闭上眼睛,往后靠了靠。在一片黑暗中,他思索着这些信息所带来的帮助。对于论文来说,他目前收集的信息还非常不够。 当然,也并非只是说他的论文选题,而是指他还没有去了解其他学者对于这方面的研究。这个后续可以慢慢跟进。 而对于他本人来说,对于流浪诗人本身的研究,就已经让他产生了无穷的遐思。 【知识+2。】 一道提示响起在他的大脑之中。 西列斯猛地睁开眼睛。 加了两点?他不禁想。怎么会是两点?他以为一点才是正常的。 他了解了流浪诗人相关的事情,也间接了解到当初萨丁帝国、堪萨斯城的一些情况,这算是增加了他的历史知识,算得上一点。 另外一点呢?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想,难道他意外猜对了什么东西? 他思索了片刻,感到一个毫无疑问的事实:他需要从往日教会那儿,将《卡拉卡克日记》借阅出来,里面或许隐藏着不少的秘密。 可惜他没能借助骰子的力量。 不过,西列斯现在也有了一些领悟。他意识到,当他触发骰子的判定,也就是以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大学教授的身份,想要触发判定的话,必须得是与启示者相关的内容。 比如第一次触发判定,是发现了格伦菲尔的书店;上一次触发判定,是因为他在交易会上发现了人偶——但是他没能发现人偶背后的秘密,那需要的属性值似乎很高。 但是显然,人偶十分精致、古朴。是时轨,只不过西列斯并不知道其对应的仪式是什么。 从这个角度来说,面前的这本《卡拉卡克日记》只是抄本,本身并非时轨,自然不可能引发判定。 西列斯略微有些遗憾地叹口气。 随后,他花费了一点时间,给班扬写了一封回信,感谢他收集的这些资料,并且询问教会是否能够外借《卡拉卡克日记》。他打算明天去将这封信寄出。 写完信,西列斯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十点多了。这些资料复杂而混乱,花费了他漫长的时间去整理和阅读,好在物有所值。 时间不早了,明天上午西列斯另有打算。他便将一切都收拾好,然后起身去盥洗室洗漱,早早入睡。 睡前他特地到窗边看了看,发现八月中旬的夜晚,天气已经变得凉爽,并且偶尔会刮起一阵大风。风吹拂过树梢,带来一阵沙沙声。 周五上午,西列斯没有很早起床。他在大概八点的时候醒过来,赖了会床,然后才起来。 他去食堂吃了顿早午饭,顺便将寄给班扬的信送到了马车行。在九点多的时候,他回到宿舍。路上,西列斯顺便收集了一把昨夜的大风吹拂下来的树叶。 这些树叶正是他今天上午想要做的事情——练习【流动的风】。 明天是周六,周六下午他要去历史学会。按照卡罗尔的说法,这一次会是外出的实践。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西列斯可以观摩一下启示者在外的一些习惯,了解一些注意事项。以往他从来不了解,这也是他在外不敢表现出自己启示者身份的原因。 但是,这个外出的时间点带来的一个问题是,现在的拉米法城并不平静。如果他们都外出的时候遇到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西列斯的谨慎让他决定,提前做一些准备。 而在他已知的几个仪式之中,唯一能够轻易收集到时轨的,就是【流动的风】了。他倒是希望从班扬骑士长那儿得到一块盾牌的碎片,但是他没什么理由向班扬开口,也不太好意思。 所以,他就决定收集一些树叶,然后进行一次尝试。 【流动的风】这个仪式,是复现出曾经一阵无伤大雅的风。通常来说都是微风,但是这事儿也得看树叶当初究竟遇到了怎样强度的风。 西列斯服下了1%纯净度的魔药,仪式时间持续2个小时。他花费了一番功夫,尝试了不同的树叶——也就只有他这样可以看见蓝色光辉的人,才可能进行这样的尝试。 他想要从中寻找到一片能够制造大风的树叶。 其他的启示者在进行仪式的时候,本身的契合度就不够稳定,有高有低。比如【流动的风】这样的仪式,每一次进行的时候复现出来的风的强度都是不一样的。 但是西列斯与他们不同。他可以稳定输出同样强度的风,唯一的差别就看他手中的树叶究竟是什么样的。 所以西列斯凭借自己的(作弊)特性,尝试寻找一阵符合他心意的风。 最后,他选中了其中一片。那是片嫩绿的、生机勃勃的树叶,那颜色的新鲜程度,让人怎么也想不到,它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掉下去。 而结果也差不多——西列斯在树叶的前方轻轻扇了扇,下一秒,一阵剧烈的强风猛地在室内吹拂了起来,刮得西列斯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 这样强度的风,足可以在敌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迷了他的眼。 ……西列斯没觉得偷袭有什么问题。成功的偷袭就是一次成功的攻击,这毫无问题。 他将这片树叶小心地揣进兜里,想了想,又从树叶堆里挑选了其他的两片——稍微中等强度一点的树叶,可以当电风扇;以及比较强一点的,以防万一。 这三片树叶——一号、二号、三号——就是他的防身物品了。 其实他也想购买一些其他的防身物品,比如刀、比如枪。然而遗憾的是,刀这种东西他还知道在哪儿买,但是枪就实在是超出他的能力范畴了。 即便加入了历史学会,他的身份也并非可以使用枪支的官方暴力机构成员。 所以,他还是用小树叶吹吹风吧。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西列斯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明天的出行,有卡罗尔在,他不担心出什么大问题,但仍旧感到一种很难以形容的危险预感。他知道那与他在欧内斯廷交易会的经历有关。 西城的地下帮派,看起来快要疯魔了。西列斯对此产生了浓厚的忧虑。 他叹了一口气,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拉米法大学主城堡,然后摇了摇头,不再想那些事情。他站起来,收拾好那些乱七八糟的树叶,扔进垃圾桶,然后将垃圾袋扎好。 他带上其他出门需要的东西,离开了宿舍。 他将垃圾扔掉街角的垃圾桶,然后去了主城堡四楼,将俱乐部学生名单交给了艾特利教授。 艾特利教授清点了一下,然后确认说:“15人?” “是的。”西列斯说。 艾特利教授没有多问,点了点头,便说:“可以了。”他想了想,又说,“你的两名助教的名额已经批下来了,我这边会和他们联系的。” “好的,谢谢您。”西列斯说,随后便与他告别。 他去了一趟办公室,将批改过的两名学徒的读书笔记先放在这儿,免得宿舍里的小书房堆的东西太多。 他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思索未来一段时间的安排。 拉米法大学这边,课程、学徒、论文、俱乐部、社团。这些都已经走上正轨。后两者更是在九月份才会正式开始。 副业方面,小说这事儿他指望从兰米尔那儿下手,但是也得等到游记的翻译完成、他的小说完稿;启示者的事儿……那就复杂多了。 未来的一段时间,他在历史学会那儿会有固定的三场会面:格伦菲尔、学习小组、研究部。 启示者的力量他不愿意放弃,但是这种神秘、强大并且也危险的力量,需要长时间的努力和研究。格伦菲尔是很好的老师。 学习小组算得上是意外收获。西列斯原本以为他与这几位启示者只是点头之交,结果慢慢却发展出了友谊,并不仅仅是因为布鲁尔出事。 西列斯对于历史学会的研究部同样十分感兴趣,他好奇他们正在研究的东西,但是他希望那边的事务不是非常繁忙,毕竟他现在已经十分忙碌了。 此外还有卡贝尔教授的失踪、叛教者偷出的档案的下落、达罗家族的覆灭这三个谜团等待着他去探索。而他有一种预感,这些事儿都不是什么好解决的。 这种种事情搅和在一起,让西列斯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异世界的愉快生活没有体验到,异世界的社畜人生倒是意外持续着。令人悲哀。 时间来到十二点的时候,西列斯去食堂稍微吃了些东西,然后就去往了图书馆。他不知道阿方索·卡莱尔什么时候会来,便决定提前到图书馆来等他。 他与朗曼夫人打了声招呼:“下午好,朗曼夫人。” “下午好,诺埃尔教授。”朗曼夫人笑着说,“我听见不少孩子来图书馆的时候会说到你的名字。” 西列斯略微惊讶地说:“为了什么?” “为了你布置的作业和书单。”朗曼夫人说,“孩子们听闻我认识你,还请求我为他们求情呢。你是位十分严厉的教授,是吗?” 西列斯想了想,最后说:“我只是认为,他们应当在学业上更为认真一些。” “他们已经十分认真了。”朗曼夫人说,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只是可能对学业之外的事情更加认真。” 西列斯失笑,只是摇了摇头。 朗曼夫人说:“今天需要找什么书吗?” “不,我来等一个人。”西列斯说,“阿方索·卡莱尔教授,您知道吗?” 朗曼夫人露出轻微讶异的表情,下意识问:“你怎么会认识他?” 第42章 过去的故事 朗曼夫人的反应让西列斯意识到, 阿方索·卡莱尔在拉米法大学似乎有不菲的名声,不过, 未必是正面就是了。 西列斯回答说:“我入职之前,在西城租房子,他正是我的邻居。朗曼夫人,卡莱尔教授怎么了?” 朗曼夫人犹豫了一下,手指不自觉在桌面上摩挲着。最后,她说:“他的名声……不是很好。” 西列斯静静地等待着。他知道,既然朗曼夫人已经开口了, 那么必定会跟他讲清楚。 隔了片刻,朗曼夫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可不想在背后编排教授, 但是这事儿也不是我说了算的。你知道,大学总是有一些名誉教授。” “我知道。卡莱尔教授就是这样的名誉教授。” “没错。”说到这, 朗曼夫人下意识左右看看,然后低声说, “但他的名誉教授来源,却不怎么‘名誉’。要我说,那简直像是个骗子。” “……骗子?” 西列斯微微怔了怔。 “这年头,大家都知道无烬之地的雾气在慢慢消散。但是, 还是有很多地方被迷雾覆盖着。”朗曼夫人说, “大概六年前还是七年前, 阿方索·卡莱尔拿出一个什么东西。 “他说那来自一个未曾被其他人找到的,无烬之地中的部落文明。这事儿就够离奇的了。 “除了他自己, 有任何其他人发现那个地方的存在吗?有任何旁证能够证明他说的那个部落真的存在吗?那是他的一家之言,而他却凭借这事儿一举成名。” 西列斯恍然。 按照朗曼夫人的意思, 阿方索·卡莱尔之所以能够成为拉米法大学的名誉教授, 是因为他声称自己发现了无烬之地的一个部落文明。 可没有其他人能够证实他的话。 西列斯从未听闻过这事儿, 他不由得问:“那他发现那个部落的时候,没有同伴吗?” “没有。”朗曼夫人说,“我记得报纸上说,他是独自一人从无烬之地回来的。具体怎么回事他一直语焉不详。这也是很多人觉得他是个骗子的原因。 “当时还有考古队去无烬之地寻找他说的那个遗迹,可什么都没有找到。”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图书馆的门口又走进来一个人。他穿着棕红色的上衣,那件衬衣极为宽大,像是长裙一样遮到了他的膝盖。他穿着一双尖头皮鞋,背着个脏兮兮的棕色挎包。 这奇怪的装扮,让西列斯一眼就注意到了阿方索·卡莱尔。 阿方索的身后还跟了一个矮小的男人。他穿着一身较为体面的西装,安静地跟随着阿方索。 “诺埃尔教授!”阿方索轻声叫着他,“您居然来得这么早!” 西列斯与朗曼夫人道别,然后走向阿方索:“我并不想让您等我。”他问,“您要在这儿找什么书吗?” “哦,是的。”阿方索说,“那我先去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在图书馆一楼大厅的沙发上坐下,然后目送着阿方索与朗曼夫人交流。朗曼夫人没有表露出那种怀疑阿方索是个骗子的态度,公事公办地为阿方索寻找着图书。 随后,阿方索带着那个矮小的男人一同去了一楼的阅览室。 西列斯在心中思索着刚刚朗曼夫人说的话。 他不能说没有怀疑。阿方索·卡莱尔是个古里古怪的人,絮絮叨叨、神经质,还总是打扮得像是个疯子。不过,总的来说,西列斯并不觉得阿方索是个坏人。 他不会因为朗曼夫人的说法而改变对待阿方索的态度,但是他也的确有些好奇阿方索的过去。 在阿方索离开阅览室,走到西列斯面前的时候,西列斯已经很好地收敛起自己心中的情绪与想法。 “我要找的书只能在馆内阅读,不过我找了一名抄写员。”阿方索得意洋洋地说,“对了,你想要的东西。” 阿方索从挎包里拿出一叠皱巴巴的纸张,说:“我将相关的信息都抄写下来了。” “谢谢您。”西列斯真心地说。 “不用谢,我很荣幸。”阿方索说,“这是我从民俗学会的一个老朋友那儿得来的,也不费什么事儿。他是堪萨斯公国……哦,你知道堪萨斯公国吗?” 西列斯停顿了一下:“我知道。您说的民俗学会的老朋友,是伊曼纽尔先生吗?” 阿方索瞪圆了眼睛:“你怎么知道?!”他看起来像是整个人都被西列斯的话给震撼了,神经兮兮地瞧着西列斯,忍不住说,“难道你是……先知?” “……先知?”西列斯被这个奇怪的说法愣了一下。 “对!”阿方索飞快地喃喃自语着,“上一次你就提前知道了我去的那一次集会是为了十月的神诞日庆典……你居然真的拥有先知血统!” 他整个人看起来都非常激动,但是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好像这个事情是一个重大的秘密一样。 西列斯啼笑皆非,请阿方索坐下来,冷静一些,然后说:“您说的这两件事都不过是巧合而已,并不意味着我是先知。 “上一次是因为我听闻了大公的枯萎荒原开发计划,而这一次,是因为我提前听闻了伊曼纽尔先生的存在,知道他是堪萨斯公国的人,所以询问一下。没想到他恰巧就是您的朋友。” “不不不不。”阿方索拼命地摇着头,“是您误解了。” 西列斯怔了怔。 阿方索小声地、快速地对西列斯说出了一大串的话:“在我发现的那个部落的定义之中,先知并不是莫名其妙就能得知未来,或者说出预言,那都是神秘侧的东西。 “我指的先知的意思是,您之前得知的每一条消息,在以后的某一时刻都有可能用上。这才是先知。这可不是巧合什么的——那未免也太巧了! “您知道大公的计划,所以您能知道我参与的集会的目的;您知道伊曼纽尔的存在,所以您刚刚才能联想到我的朋友是否就是伊曼纽尔。 “就像是白纸上随意勾勒出来的两个黑点,当人们将纸张对折,这两个看似没有任何关联的黑点也就可以重叠在一起。 “这可不是什么巧合!这就是先知的力量! “哦,这太奇妙了。命运的巧合,注定的提前知晓,注定在此刻回答我的问题,注定重叠的两个黑点……注定让我这个知道先知存在的人知道您的存在……” 阿方索看起来已经陷入了某种奇妙的想象之中。 他仍旧称呼西列斯为“您”,当现在的称呼,比起之前那种礼貌而生疏的情感色彩,变化却大得多。 西列斯望着阿方索,心中开始倾向于朗曼夫人的说法——阿方索·卡莱尔真的不是什么疯子吗? 他其实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理解阿方索的说法。 按照他的描述,他口中所谓的“先知”,就像是一个掌握了太多信息、思维又十分活跃跳脱的侦探。 因此,在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这名侦探就可以立刻回顾自己的知识体系和记忆图景,从中寻找到一个正确的答案。 因为其速度太快,并且能够注意到其他人并未发现的线索,所以这种神奇的推理就像是未卜先知。 西列斯当然没有那么厉害,但是,阿方索举出的这两个例子却阴差阳错地对上了。 西列斯却很难反驳阿方索的这个误会,因为阿方索完完全全沉浸在了自己的理论之中。 他口中的先知并非神秘侧的,但是按照他这样的说法,那是一种“命运的力量”……就像是神明?而他对这种先知的存在抱有着某种微妙的狂热。 ……他发现的那个部落。西列斯突然注意到了这一点。 这种先知的说法,就来自于他发现的那个部落。看起来这个部落真的存在,但是,也或许是因为,阿方索因为无烬之地的迷雾而变得疯狂了呢? 西列斯始终保持着沉默,而阿方索也逐渐冷静了下来。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愧疚地笑了一下:“抱歉,吓到你了。”他磕磕巴巴地说,“我、抱歉……我只是,我一直在寻找类似这样的人。” 西列斯点了点头,没有计较这一点,他只是问:“你说这样的先知并非神秘侧的。那么,在你看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命运。”阿方索低沉地说。“那是命运的力量。” 西列斯说:“对我而言,那只是逻辑推理的结果。” 康斯特大公想要开发无烬之地,而阿方索去往的集会与十月的神诞日庆典有关,并且与康斯特公国之外的一些民俗有关。 这几个关键词结合起来,让西列斯想到了他们的集会是否可能由于大公的计划。 而伊曼纽尔的事情就更加简单了。他同时拜托了凯洛格和阿方索,而他们同时提及了民俗学会中的一位来自堪萨斯公国的民俗学者。 拉米法城中不可能有那么多来自堪萨斯公国的民俗学者,所以西列斯当然会想到,他们是不是求助了同一个人。 这是基于联想、逻辑而产生的推理结果,并非阿方索想象中的命运,或者未卜先知。 阿方索摇了摇头:“您很难理解这事儿,我能明白。不过,希望您别浪费这样的天赋。” 西列斯:“……” 他觉得他们似乎在鸡同鸭讲。 阿方索似乎在赞扬西列斯的推理能力出众、思维敏捷,但是,实际上他并非是在称赞西列斯的智商,而仿佛在称赞西列斯的……灵性。跑团设定中的那个灵性。 西列斯无言以对。 最后,西列斯想到,这是一个拥有神明的世界。所以,阿方索这样的联想也不能说错。毕竟,这个世界的神明的力量的确带着一种不可知的意味。 西列斯想了想,便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您刚刚说,您发现的那个部落?” “对。”阿方索在解释之前,首先说了一句,“您不必称呼我为‘您’。” 西列斯瞧了他一眼,便说:“你也是。” 阿方索露出了一种微妙的抗拒的表情,仿佛他认定西列斯是“先知”这件事情,在某种程度上让他对西列斯产生了无法违背的尊重与敬畏。 但他也没反驳这话。 他只是说:“好吧。我的确发现了一个新的,以前从未被人们注意到的,无烬之地的部落……的遗迹。” 他说。 “遗迹?”西列斯微微吃了一惊,“我还以为是仍旧存在着的。” 阿方索摇了摇头:“仍旧存在的部落,现在在无烬之地已经不多了。他们要么合作,彼此慢慢同化,形成一个大型聚落;要么去往其他的国家,逐渐成为国家的居民。 “除此之外的,绝大部分都已经消失了。当然,我们无从得知迷雾中是否还隐藏着一些……生物。” 他使用了生物这个词。 西列斯饶有兴致地问:“但是仍旧残留着不少遗迹?” “是的。”阿方索点了点头,“我幸运地发现了一个未曾被注意到的崭新遗迹。在那儿我发现了一张……破损的羊皮纸,上面记载了一些与命运相关的话语,以及,‘先知’。” “按照你的说法,我以为这样的先知,只是一些聪明人?” “不。”阿方索说,“我能明白您……你的困惑。这事儿是这样的。或许你觉得我刚刚举出的,发生在我们俩之间的两个例子,不足以说服你的话…… “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每时每刻,你与任何一个人的交流之中呢?” “每时每刻,每个人?”西列斯逐字逐句地问。 阿方索注视着西列斯的眼睛,说:“是的。想象一下,任何一个人在与你交流的时候,他们提出的问题,他们的想法,他们的话题,全都在你的生命、你的过去、你的记忆中有迹可循。” 西列斯微微一怔:“那很……奇怪。”他思索了片刻,“就像是我的命运容纳了他们的命运。” “没错!”阿方索又一次激动起来,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这事儿就是这样的!您明白了!所以那才是先知!先知的生命中囊括了其他人的命运! “尽管那不是全部,尽管那不可能是先知遭遇了其他人的遭遇,但是,那是一种……概念上的包容。比如我与伊曼纽尔是老朋友,您尽管从未认识他,但是您知道他的名字! “这就够了!这就让您和他之间产生了一种颤颤巍巍的联系,就像是一条无形的丝线,就这样勾连在您和他之间!我们都是木偶剧中的木偶,而先知就是操纵木偶丝线的人!” 西列斯感到阿方索的说法让他有轻微的不适。 他想了片刻,然后问:“这有什么用?” 阿方索猛地怔住:“什么?” “我的意思是,在实际的现实生活中,即便你说的这样的先知存在,这样的能力有什么用?”西列斯十分冷静地问,“现实生活不是剧本。” 阿方索愣住了,他茫然地望着西列斯。 过了片刻,他艰难地说:“就只是……就只是这样的,概念。您不觉得这样的概念十分迷人吗?” 西列斯想了想,说:“还好吧。” 在地球,网络时代信息大爆炸,他知道无数稀奇古怪的理论。阿方索对于先知的描述当然有几分新意,但是,也不太能让地球小说家大为赞叹。 这事儿和想象力有关,与先知无关。 阿方索咽着口水,隔了片刻,说:“我懂了。我知道了,您是对的。” 西列斯皱起眉,感觉阿方索似乎想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阿方索略微颓丧地说:“我们不可能操纵他人的生命,或者命运。这事儿是不应该的。不过,”他又说,“我仍旧认为,先知是存在的。” 西列斯想了想,问:“你所说的先知,是某个具体的人,还是形而上的概念?” “这是不同的阶段。”阿方索说,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说,“在那张羊皮纸上,那个部落的人认为,这种人可以称为先知,而随着他所囊括的……他人的命运、他人的概念,越来越多,他就成为了…… “神。” 阿方索轻轻地说,就像是害怕惊动什么东西一样。 西列斯不禁怔了一下,他下意识反问:“那就是神?” 一种形而上的概念……那就是神? 阿方索说:“在他们的定义中,是的。” 西列斯一时无语,心想,神是可以被定义的吗? ……好吧,他一个地球人,怎么还没有这个时代的人类放得开? 西列斯默默反省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这样的话题似乎离我们的生活太过于遥远了。” “是啊。”阿方索感叹着,他望着西列斯,表情看起来变得冷静而镇定了起来。 过了片刻,他说:“不过,诺埃尔教授,我这话是认真的。先知……或者,按您的说法,逻辑推理能力,这是一种天赋、一种能力。我希望您能好好运用它。” 西列斯心中感到些许的尴尬,最后,他还是尽量冷淡地点了点头,说:“我会的。” 他觉得阿方索·卡莱尔这位疯疯癫癫的民俗学者,兼启示者,就算表面上看起来比较正常,但是实际上,他的大脑似乎已经被什么东西……污染了。 是的,就像是旧神的污染。 西列斯有点怀念格伦老师抽屉里的那个石块。他挺想在这个时候给阿方索测一测。 不过,就阿方索现在的表现来看,他还真不知道是什么神明污染了他。 命运? 似乎没有神明的力量与命运有关。 西列斯暗自思索着。 之后,他们的话题转向最开始的目的,即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 他们聊了一大堆无关紧要的东西,聊完了才想起来,他们其实不是为这事儿来的。西列斯垂眸望了望那叠皱巴巴的纸张,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些好奇。 他沉吟片刻,然后问:“我之所以知道伊曼纽尔的存在,是因为我有个学生,同样来自堪萨斯公国。她说她也是向伊曼纽尔求助,然后帮我找到了一些流浪诗人的作品。 “阿方索,你去找伊曼纽尔的时候,他没跟你说这件事情吗?” 阿方索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我跟他是信件联络的,他给我开了一份书单,然后我去民俗学会的藏书中抄写了一部分有用的资料,也就是我给你的这些。 “我并不知道你学生的事儿。” 西列斯有些困扰地点点头。 阿方索问:“你是有什么事情打算找伊曼纽尔?” 他察觉到了西列斯的想法。 “是的。”西列斯这么说,“我之前购买了一本来自无烬之地的游记,是堪萨斯公国的语言。我想要寻找一位翻译。或许有出版商愿意出版这本游记。” “无烬之地的游记!”阿方索吃了一惊,“那的确是不错的材料,出版的时候正好碰上大公的计划,您说不定能获得一笔不菲的收益!” 他又在不经意间用了“您”这个称呼。 西列斯维持着冷静,点了点头:“我也希望如此。” 他未必需要多少财富,也不会通过坑蒙拐骗来获得财富,但是如果能够得到,他当然不会主动拒绝。这是任何一个地球人应有的良好品质。 “你还没和伊曼纽尔联系过吧?”阿方索问。 “没有。”西列斯摇了摇头,“我昨天才知道他的存在。” 阿方索张了张嘴,看起来又想和西列斯说他的“先知”理论,但是他最后忍住了,只是对西列斯说:“诺埃尔教授,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找我的老朋友吧。您下午有空吗?” 西列斯怔了一下,随后真诚地说:“当然有空。谢谢你。” “不用谢。”阿方索轻快地说,“我认为您是值得一交的朋友。” “你也是。”西列斯低声说。 他们便站起来。阿方索去阅览室与那名抄写员说了几句话,然后出来,与西列斯一同离开拉米法大学。 阿方索的语气略带着些殷勤:“民俗学会就在拉米法大学不远的地方,走过去大约二十分钟。你觉得我们走过去如何?” “没问题。”西列斯说。 他们便走出学校的范围,沿着海沃德街一路向西前进。阿方索说,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可以到民俗学会。 路过海沃德街6号的时候,西列斯请阿方索等等,然后上楼拿了那本无烬之地的游记,随后同阿方索一同离开。 路上,阿方索也和西列斯仔细介绍了一下他这位老朋友。 阿方索曾经多次去往无烬之地,他与伊曼纽尔也是在无烬之地认识的。他们一同探索了无烬之地的不少地方,并且始终保持着深厚的友谊。 西列斯有些好奇地问:“那么,伊曼纽尔先生为什么会来到康斯特?” “因为堪萨斯公国是个非常混乱的地方。”阿方索似乎对堪萨斯公国有些了解,便解释说,“那儿……不怎么太平。” “战争?” “不,是国内局势不太好。”阿方索说,“您或许知道,曾经的堪萨斯城是个商贸非常繁荣的城市,也是萨丁帝国的商业中心。” “是的,我了解。曾经的堪萨斯城贫富差距极大。” “那也是现在的堪萨斯公国的情况。而人们……有些受不了这样的状态继续持续下去。百年、千年、万年,财富与权力始终集中在少数人手里,而平民仅仅只是他们压榨的、豢养的……随便什么。”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然而仅仅只是反抗的心理,那是无济于事的。所以他们选择了一些更为激进的手段,这也很好理解。”阿方索较为含蓄地说,“不过,这也让堪萨斯公国的内部情况变得更为混乱。” “即便如此,康斯特公国也要与堪萨斯合作吗?” 阿方索欲言又止,最后说:“即便混乱,财富与权力也仍旧掌握在堪萨斯公国高层的手中。” 西列斯沉默片刻,便说:“他们仍走在漫长的道路上。” “是啊。”阿方索感叹着,“要是您能去一趟无烬之地,您就会知道,太平的日子有多么令人愉快了。” 西列斯摇了摇头,说:“一个固化的社会的改变,从来不是容易的。” 堪萨斯公国的混乱与无烬之地的混乱是不一样的。 阿方索·卡莱尔意外地看了西列斯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他只是说:“您是对的。” 他们在二十分钟之后抵达了民俗学会。 与历史学会相比,民俗学会看起来朴素、低调而精致,像是一栋伫立在花园中的小楼。 周围也的确是十分漂亮的风景。侧面是一个城市公园,而更远处一些,可以眺望到穿梭拉米法城区的坎拉河。 阿方索说:“这儿曾经是民俗学会的初代会长的住所,后来他将这栋别墅捐赠了出来,作为民俗学会的办公场所。 “你与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是出门参加民俗学会的集会。我们时常会聚集在一起,探讨不同的部落、民族、国家的文化和习俗。” 西列斯点了点头,心想,阿方索说的这样的集会,参与者有多少是启示者呢? 不过阿方索的话给西列斯带来了一点联想。他突然想到,在卡拉卡克的日记中,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们声称自己注定的命运是死在异乡。 这就像是一种奇特的习俗。 阿方索·卡莱尔是否会有所耳闻? 他们绕着民俗学会的四周走了一圈,时间已经接近下午两点。 西列斯想了想,便趁着他们还没有进到民俗学会的时候,问:“阿方索,我在查找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的时候,就听闻过,流浪诗人群体中似乎有死在异乡的传统。 “有什么其他民族或者部落的传统是这样的吗?” “死在异乡?”阿方索看起来有些意外,“在流浪的途中死去?” 西列斯观察着他的表情,注意到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这一点,并且也没有意识到,这样的习惯可以与李加迪亚扯上关系。 的确,李加迪亚被现在的人们认为是旅途上的保护神。因为在阴影纪就已经销声匿迹的缘故,所以这位神明很少被人提及。 阿方索想了想,回答说:“我未曾听说过这种传统。”他谨慎地说,“或许你可以让我回头查查资料。死在异乡……呃,关于死亡的习俗倒是有许许多多。” 说着,他们已经踏入了民俗学会。 阿方索便顺势说:“要是找到了什么,我会给你写信的。不过那可能需要长一些的时间。” “这没什么。”西列斯向他道谢。 民俗学会的建筑整体是一个三层的小楼,内部装饰华丽、厚重,充满了久远的年代感,但是零散摆放着的,来自康斯特公国之外的文明产物,却给这栋房子带来一种异域的新鲜感。 阿方索带着西列斯去到了二楼的一间办公室。 西列斯心想,民俗学会的启示者……会不会也拥有一个门后空间?还是别的什么? 可惜的是他现在并不在仪式时间中,不然也可以观察一下民俗学会这儿究竟拥有多少启示者。不过,他能够确定身边的阿方索必定是启示者。 ……不过也是,这位能够在无烬之地中独自探索部落遗迹的民俗学者,如果没有一定的力量,那恐怕也无法顺利地回到康斯特公国。 他这么想到,然后在办公室的门打开之后,见到了伊曼纽尔。 伊曼纽尔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面部看起来饱经风霜,整个人机敏而锐利。他同样拥有长长的黑发,编成了辫子。凯洛格也是如此,看起来这是堪萨斯公国的风俗。 他首先望见了阿方索,热情地与他打了个招呼,然后望向了西列斯。 “这是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在拉米法大学任职。”阿方索介绍说,幸运的是,他没有疯疯癫癫地提及西列斯的“先知”能力。 “下午好,伊曼纽尔先生。”西列斯说,“我从我的学生,凯洛格那儿听闻了您的存在。” “下午好,诺埃尔教授。”伊曼纽尔敏锐地说,“看来,您就是通过凯洛格和阿方索,向我询问萨丁帝国流浪诗人的那位教授?” “是的,这非常巧合。”西列斯回答。 他们三人坐到办公室的沙发上。在沙发的侧面,摆放着一个展示柜,西列斯在展示柜中看到不少精致、古朴的物件。他想,这里头有多少是时轨? 恐怕为数不少。 伊曼纽尔主动问:“您这次来,是因为我提供的资料中有什么问题吗?” “不,并非如此。”西列斯说,“我非常感谢您的帮助。这一次过来,是为了另外一件事情。” 伊曼纽尔困扰地望着他,目光中带着一点十分自然的怀疑。 西列斯便从包中拿出那本封面是羊皮纸的游记。他说:“这是一本来自堪萨斯的探险者所撰写的,无烬之地的游记。我来找您是想要知道,您是否愿意成为这本游记的翻译?” 伊曼纽尔挑剔地望了望那本游记,又看了看阿方索,似乎是看在阿方索的面子上,他才将这本游记接过去。他信手翻开看了看,隔了片刻,他的神情突然变了变,从原本的漫不经心到格外专注。 西列斯适时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伊曼纽尔迟疑了一下,然后问:“您从哪儿得到这本游记的,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不禁一怔,心想,为什么无论是凯洛格还是伊曼纽尔,在看到这本游记的内容之后,都露出了这种……奇怪的表情。 难道这本游记的内容真的有这么了不得吗? 西列斯便说:“从一位往来无烬之地的商人那儿,杰罗姆·兰米尔,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这个名字。” 伊曼纽尔摇了摇头。他沉吟片刻,说:“我可以翻译这本游记。需要的时间可能会比较长,我尽量在神诞日之前将稿子交给您。不过……” “您请说。” 伊曼纽尔欲言又止。在看到那本游记之后,他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西列斯有点困扰于此,他问:“您为什么……?” “犹犹豫豫?”伊曼纽尔叹了一口气,他摇了摇头,对阿方索说,“老朋友,还记得伊舍伍德吗?” 见他们的话头转移了,西列斯便保持着沉默。 阿方索惊讶地说:“伊舍伍德?你是说,你那个失踪的……” “是的,我的兄弟。他是一名考古学家。”伊曼纽尔苦笑了一声,“这本游记中,提到了……一些……线索。” “伊舍伍德的行踪?” “不,不是。”伊曼纽尔摇了摇头,“你知道,伊舍伍德失踪之前,曾经跟我说过,他发现了一个……地方的相关线索,于是决定去寻找。然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阿方索皱起了眉:“这本游记中提到了相关的事情?” “相关的……传闻。”伊曼纽尔斟酌着说,“不存在的城市。阿方索,你知道这个。” “……那个传说?”阿方索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伊曼纽尔点了点头,然后沉默了下来。 西列斯看了看他们,试探性地问:“请问,什么是不存在的城市?” 阿方索猛地回过神,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是这样的。西列斯——请允许我这样叫你。” 西列斯点了点头。 阿方索继续说:“无烬之地拥有很多传说……呃,这一点你应该可以猜测到。而其中一个久负盛名的传说就是,在无烬之地的地图上,有一座不存在的城市。” 西列斯仍旧有些困惑。 阿方索说:“你可能不知道,现存的,无烬之地的地图,其实没有公认完全正确的一份。大家各执己见,认为自己买到就是最正确的。” 西列斯想到自己曾经在玛帕地图商店听到的一些对话,慢慢点了点头。 费希尔世界的各大国家手中恐怕掌握着最为权威的无烬之地地图,但是那不可能拿出来共享,更加不可能被无烬之地的商人、探险者等等得到。 所以,这些去往无烬之地的人们,就只能从各种渠道购买、寻找地图。那些地图有真有假,但起码能够提供一些关于无烬之地的信息。 “在很久以前,这些地图都是手绘的。而人们通常也认为,最开始大家掌握的地图都差不多,也就是说,所有无烬之地的地图,起码大部分,在最开始都来自于同一个地图绘制者。” 阿方索在这里停顿了一下。 随后,他说:“人们认为,这个地图绘制者的地图,出现了一个错误,并且这个错误绵延至今,没有人能够知道,在复杂的地图上,这个错误究竟存在于哪里。 “只有一些零星的传说,说有人发现了这个错误的存在,并且在那个错误的、与地图完全不对应的地点,发现了一座地图上并不存在的城市。 “所以‘不存在的城市’并非意味着真的不存在,或者是透明的、无形的之类的。而是指,地图上并不存在。 “而那座城市中有着无数的宝藏、财富与力量。只要有人能够发现地图中的问题,那么,他就能够得到这些东西。” 西列斯想了片刻,说:“藏宝图?” 他想到了凯洛格的话。她说这本游记上有着藏宝图的线索。 所谓的藏宝图,会不会指的就是“不存在的城市”? “差不多。”阿方索解释说,“据说这个错误在任何一张无烬之地的地图上都存在着,因为那个错误实在是太古老了,古老到人们根本不知道,地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错误的。” “那为什么不能在当代,重新绘制一幅地图,然后进行对比呢?”西列斯不由得问。 他的问题非常实际,但是阿方索和伊曼纽尔同时摇了摇头。 伊曼纽尔说:“诺埃尔教授,情况是这样的,在无烬之地,迷雾的位置是会发生变化的,我们无法得知整个无烬之地的实时情况。 “而最初那版包含错误的地图,那上面显示的,起码在我们已经探知的范围内,我们没有找到那个错误的位置。” 西列斯恍然。 他想,果然,这个世界需要一颗卫星。 他思索着伊曼纽尔和阿方索的说法,最后他说:“这样的话,那座不存在的城市,现在是否已经被迷雾掩盖了?” “很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伊曼纽尔苦笑起来,“但也有人并非这么想。我的兄弟就是其中之一。他……非常的固执。 “他认为,那座不存在的城市,很有可能就是被我们所有人都……忽略的一个平平无奇的东西,一个符号、一道痕迹,一个……错误。” 西列斯若有所思。他对于这个包含着历史、传闻、宝藏的故事十分好奇,但是这事儿看起来没有那么简单。 一个从初版无烬之地的地图就开始存在的错误;一个固执地追寻着这个错误的考古学家;一个已经死去但是游记中却提及了那座“不存在的城市”相关消息的探险者。 西列斯想着的时候,伊曼纽尔便说:“诺埃尔教授,我希望,在我将这本游记翻译完成之后,您能为我引荐那名商人。” “这没有问题。”西列斯说,“到时候,我们还需要一同与出版商会面。” 伊曼纽尔也勉强露出了一个微笑。 西列斯将这本游记放在伊曼纽尔这里,然后与阿方索·卡莱尔一同离开了民俗学会。外面阳光十分炽烈,他们走到林荫道那里。 阿方索左右看看,注意到周围没人关注他们,便说:“西列斯,这事儿……说真的,我的老朋友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但是在伊舍伍德的事情上除外。” 西列斯略微惊讶地问:“另有隐情吗?” 第43章 探险者们 “不存在的城市……之所以是一个传说, 就是因为,曾经有许许多多的人追寻着这个说法, 然后就此消失。” 阿方索·卡莱尔坚持要送西列斯回拉米法大学,于是他们便一同走路回去,路上顺便谈论着这件事情。 “所以,”西列斯斟酌着语气,“伊舍伍德就是其中之一?” “非常疯狂的其中之一。”阿方索说。 西列斯心中有种微妙的感觉。 就在不久之前,阿方索还在疯疯癫癫地跟他说着那个神秘部落的“先知”概念,而现在, 他却煞有介事地对西列斯提及他人的疯狂。 无烬之地似乎是一个无比奇异的地方。 西列斯没有表露出自己的种种想法。他只是问:“那么,他的消失也早就已经……有了迹象?” 阿方索用一种微妙的、复杂的眼神望了西列斯一眼, 让西列斯都怔了一下。随后,阿方索说:“是的。从很久之前, 我就怀疑这个男人会被无烬之地的迷雾吞噬。” 西列斯沉默地听着。 “哦,对了, 被无烬之地的迷雾吞噬是一种……‘说法’。”阿方索解释,“对于我们,以及其他任何疯狂地追逐着无烬之地的秘密的人来说,我们都终将被迷雾吞噬。 “因为, 一切秘密都隐藏在迷雾之中。” 他感叹地说着。 随后, 他终于认真地说起了伊舍伍德的事情。 伊舍伍德是伊曼纽尔的哥哥, 比他年长十岁左右。在伊曼纽尔尚且年幼的时候,他的兄长就已经跟随考古队一同去往无烬之地寻找遗迹。 因此, 伊曼纽尔对于无烬之地的痴迷,最初就来自于他的兄长。 不过, 他并没有追随兄长的脚步, 从事十分危险的考古事业, 而是转而研究更为安全一些的民俗学。这事儿曾经让伊舍伍德十分不满。 “在他看来,伊曼纽尔似乎天生就得投身于考古这行。”阿方索说,“但是伊曼纽尔就是更喜欢研究不同的风俗习惯、不同的文明痕迹,这事儿伊舍伍德说了不算。” 于是,伊舍伍德与伊曼纽尔这两兄弟的关系,在那个时候产生了一丝缝隙。 本来伊曼纽尔可以跟随伊舍伍德的探险队,但是却因为这样的矛盾,伊曼纽尔独自踏上了无烬之地的旅程,并且由此结识了阿方索等人。 “我觉得这也不能说是坏事。”阿方索带着点后知后觉的庆幸,“毕竟,他哥哥可不是什么……好人。伊舍伍德的凶名在无烬之地的众人皆知。” “凶名?”西列斯对这事儿稍微有些感兴趣。 “呃……就是……”阿方索支支吾吾地说,“就是,他的力量。他总是出入危险的地方,人们对此十分恐惧。” 西列斯心想,这指的是启示者的力量? 但是阿方索的意思似乎还不止于此。 ……是说,伊舍伍德获得了某位庇佑者的强大的力量?而那条途径会带来十分强大的震慑作用?又或者,令人心生恐惧? 西列斯心中思索着。 “无烬之地残暴凶悍的人非常之多。”阿方索说,“伊舍伍德只是其中之一。他只是一个考古学家,而强大的探险者还有很多很多。 “他们有的成群结队,有的孤身一人。有的已经消失不知道多少年,有的却只是近几年才刚刚声名鹊起。那都是无烬之地的事情。拉米法城这样的地方是没这种人的容身之地的。 “只不过,许许多多的他们都被迷雾吞噬了。” 西列斯略微发怔地听着。 他对于无烬之地的印象有了些许的刷新。他原以为无烬之地就像是一片荒原、遗迹、藏宝地,人们在其中探索与发现、攫取财富;但是现在,那里似乎也多了一层钢与火淬炼而成的血腥气。 死亡的阴影。他想。那才是无烬之地永恒不灭的底色。 阿方索也感叹了一会儿,然后将话题转回了伊舍伍德和伊曼纽尔这两兄弟身上。 阿方索说:“伊舍伍德消失在十年之前。那个时候,伊曼纽尔在无烬之地差不多也已经呆了十年,认识了一批朋友。包括我。 “伊曼纽尔偶尔会和他的兄长通信,交流彼此的现状。在信中,某一次,伊舍伍德说他找到了与‘不存在的城市’有关的线索,于是决定前去探索。 “伊曼纽尔觉得这事儿不怎么靠谱,写信劝他哥哥放弃,但是当时的伊舍伍德已经下定了决心,回信中怒斥伊曼纽尔是个没勇气的懦夫。 “这种语气激怒了伊曼纽尔,让他再也没管伊舍伍德的情况。直到几个月之后,伊曼纽尔再没有收到伊舍伍德的信件,他才意识到可能出事了,于是决定去寻找伊舍伍德的行踪。 “当时我们是一起去的。” 阿方索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发生了什么吗?”西列斯适时地问。 “发生了……”阿方索沉默了片刻,“伊曼纽尔失去了平常的理智,我们无意中闯进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地方。我们没能找到伊舍伍德。最后,只有我和伊曼纽尔两个人逃了出来。” 西列斯骤然沉默了下来。隔了会儿,他说:“抱歉。” “没什么,这已经过去了。”阿方索摇了摇头,“在无烬之地探险总要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所以,我们后来也就打算离开无烬之地,回到文明的世界之中。” 西列斯听到这里,产生了一个微妙的联想:“那个危险的地方……就是你发现的那个部落遗迹吗?” 阿方索惊叹地望着西列斯:“您……您怎么会知道?” 西列斯:“……” 他想,这就是正常的逻辑推理啊! 既然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阿方索打算离开无烬之地,那么失去这份雄心壮志的他,自然不可能在那个时间点之后,孤身闯进某个从未被人发现过的部落的遗迹,这与他当时的心态不符。 但是阿方索的确享有着这样的名声——那不就得了,他最后进入的那个地方,说不定就是他发现的那个部落。 当然,这其实是西列斯的猜测。但是他恰巧猜对了,并且似乎加深了阿方索对他的误会。 西列斯百口莫辩。 阿方索惊叹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果真是您的天赋。是的,那的确就是那个部落的遗迹。报纸上传闻的是我独自发现的,这当然不可能。 “只不过,其他进入那里的同伴都已经死去了,而伊曼纽尔不想要这份沾了血的荣誉。我还是想要将这个部落的存在公之于世,于是独自宣布了此事。 “我知道有不少人怀疑我。当然,我也宁愿我们从未进入到那个地方。但是……我也不希望他们白白牺牲。” “那么你该把其他人的存在也公布出来。”西列斯客观地说。 “不是我不想……”阿方索苦笑起来,“伊曼纽尔并不同意这事儿。他愿意让我公布那个部落遗迹的交换条件,就是我只能说是我独自发现的,与伊曼纽尔以及其他同伴都无关。 “并且,他还要求我隔上好几年再公布。为此,我还特地在几年之前重新回了一趟无烬之地,在其他人视野中消失了一段时间,以此证明我那段时间的确在无烬之地。 “因为……准确来说……我们实际上找到了一座不存在的城市。” 西列斯有些意外,他说:“你担心其他人误会?” 阿方索点头也摇头:“十年之前,很多人都知道我和伊曼纽尔在做的事情。我们在寻找伊舍伍德。所以,如果部落遗迹的事情在那个时间点公布出来,人们就会对号入座。 “事情是,我们当时的确是冲着‘不存在的城市’去的,最后也的确找到了一座在地图上并不存在的城市,可这两者并不是等同的。 “伊曼纽尔认为,如果将这事儿的前因后果完整公布,那么其他人就会认为‘不存在的城市’之谜已经解开了,他们也就不再有心思去追寻这个秘密,他也就……永远找不到伊舍伍德。” 西列斯微微震撼,不由得说:“他对伊舍伍德的下落十分执迷。” 甚至不惜为此利用其他的探险者。 “他觉得那是他的错,所以他要找出真相。”阿方索简单地说,“他害死了他的兄长,还害死了我们的其他同伴。这事儿一天到晚压在他的心里。十年过去了,仍旧如此。” 西列斯心想,那不应该公布“不存在的城市”的危险性吗?为什么还要让其他人继续追寻、狂热于这个秘密的存在? 说到底,伊曼纽尔有着自己的私心与想法。 西列斯无法评价这样的行为,只能说:“不知道那本游记的出现是好是坏。” 阿方索说:“这事儿其实和您没什么关系。”他安慰着他,“我会劝劝伊曼纽尔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他们也已经走到了拉米法大学。西列斯与阿方索告别,然后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的三楼卧室,打开怀表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将近四点。 他坐到沙发上轻轻舒了一口气,感到自己有些头脑发胀。 这一下午得到了不少的信息,主要就是关于无烬之地的。 西列斯有一种微妙的预感,他觉得自己迟早会去到无烬之地。这个世界的许多秘密都隐藏在那儿,而他想要探索这个世界、想要回到地球,那么,他早晚会面对这个世界最古老的秘密。 他想,不存在的城市。还有阿方索提到的,他们后来找到的那个部落遗迹。 同样都是不存在的城市,又要什么区别呢?为什么阿方索如此确信,这两个地方不是一回事儿?他们在那里究竟遭遇了什么? 为什么只有阿方索和伊曼纽尔得以逃脱?又为什么,他们两个能够逃脱? 西列斯想了片刻,不由得摇了摇头。 阿方索尽管坦诚,但其实也或多或少地隐瞒了许多信息,比如他们在那个遗迹中的遭遇,以及更多关于“不存在的城市”的信息。西列斯能够理解这一点。 况且,在阿方索的眼里,西列斯并不是启示者。他说不定还以为西列斯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教授,手无缚鸡之力。 西列斯却感到,世界正在慢慢变得混乱。 伊曼纽尔得到了那本游记……他会做什么?为了寻找他的兄长,他已经背弃了自己的同伴,甚至选择利用那些探险者的野心。 这事儿发展到这个地步,伊曼纽尔还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吗? 西列斯无法否认这个可能性的存在。 他想了片刻,便叹了一口气,将这些想法从大脑中一扫而空。他现在没那么大的能力阻止伊曼纽尔,只能指望阿方索了。 他将这事儿记下,打算日后关注一下发展。 西列斯在房间里坐着休息了一会儿,然后起身下楼,去食堂吃晚饭。他恰巧在那儿碰上了自己的室友,洛伦佐。两人就坐到了一块。 洛伦佐跟他抱怨俱乐部的事情。他是邓洛普教授的助教,而那位教授是考古专业十分著名的教授,俱乐部中学生众多,但是邓洛普教授没兴趣管这事儿,于是大部分都交给了洛伦佐。 因此,洛伦佐现在就得为俱乐部的内容做准备。 西列斯听了听洛伦佐为俱乐部准备的课程,一时间心中羞惭。比起洛伦佐,他感到自己实在是太敷衍俱乐部中的十五位学生了。 西列斯心不在焉地想,或许他可以认真一些?在其中加入一些有意思、有趣的东西。 他这么思索着。 不过随后,他想到俱乐部是九月份的事情,于是便爽快地将这事儿往后丢了丢。 现在,起码这两天,他生活的重心是即将结束的启示者入门课程,以及即将开始的研究部之旅。 周五晚上,西列斯同洛伦佐在食堂吃完饭,然后一同回到宿舍。西列斯回到三楼,洗完澡、洗完衣服,便一身轻松地坐到书桌后。 他思索着这个晚上做点什么。 他写了点小说。但是因为明天下午的出行,他始终静不下心。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来卡罗尔之前送给他的两本书——毕业礼物,按照卡罗尔的说法。 拿到那两本书之后,西列斯去了交易会,忙着上课、研究萨丁帝国流浪诗人的信息、与阿方索会面等等,还没有仔细查看那两本书的内容。 现在,西列斯就从架子上拿出了那两本书,同时拿出的还有他在交易会上购买的那本,描写拉米法城的一些传说和都市异闻的书籍,《拉米法城的幽灵》。 他打算今天晚上就拿这三本书打发时间了。 卡罗尔赠送的那两本书,一本是历史书,一本是文学书,都是雾中纪的作品。看起来启示者对于这方面十分注意,不可能随随便便赠送时轨。 历史书是一本学术专著,讲的是曾经的神明们在帝国纪对人类帝国的干涉与影响,标题为《帝国上空的阴影:被驱使的皇帝与贵族》。 这本书一下子就吸引了西列斯的注意力。 在很久之前,他就曾经在书中看到过,在神明尚未陨落的时候,祂们会插手干涉人类帝国的政局。这也就导致了在神明陨落之后,从沉默纪开始的,“人”的文学的骤然增长。 当时他对这件事情所象征的意义就十分感兴趣,但是此后却没什么机会寻找相关的书籍。没想到卡罗尔会将这方面的书送到了他的手上。 在打开这本书的时候,西列斯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不会还没洗清旧神追随者的嫌疑,所以卡罗尔才会特地将这本书送给他,希望他能清醒过来?又或者,防患于未然? 西列斯心情有些微妙地在这个念头上停留了片刻,随后便让自己埋头于书籍之中。 这本书的内容并不显得枯燥,起码对于西列斯来说是这样。与其说是一本专门讲述帝国与神明之间的阴谋诡计的书籍,倒不如说,这是一本讲述帝国纪风云变幻、历史变迁的历史书。 帝国纪整体持续了将近五千年。五千年间,人类帝国起起落落、分分合合。不同的神明、不同的帝国,都曾经在其中的一些时代占据主角的地位。 与帝国关系最为亲密的神明,是战士与海盗之神,战争与征服的保护伞,阿莫伊斯。 这位拥有人类男性化身形象的神明,本身似乎也与人类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祂庇佑着战争与力量,而受祂庇佑的那个名为玛尔的国度,也在长时间内显赫一时。 不过穷兵黩武的玛尔帝国最终还是覆灭于民不聊生的内乱。 在那之后,阿莫伊斯没有再成为任何一个国家的象征与保护神。不过,祂在各国的军队与士兵中都受到了欢迎与信仰,尤其是海军中。 许许多多的士兵都认为,阿莫伊斯会保护他们在战争中免受伤害与死亡的侵袭。 然而,阿莫伊斯本身就是战乱、征服、杀戮、血腥的象征。对于祂的信仰,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 除开阿莫伊斯,另外一位与人类帝国距离十分之近的神明,就是曾经让西列斯吓出一身冷汗的星辰与光芒之神,高空闪烁的明灯,露思米。 露思米的国度——是的,的确要如此形容——名为明光帝国,是露思米的神国。这种说法是因为,这一整个国家的人民都是露思米的狂热信徒。 他们疯狂地追逐着宇宙、信仰着星辰的光明与热量,认定露思米会为世间带来希望、光芒与无限的未来。这让明光帝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屹立不倒。 不过最后还是轰然倒塌了。倒塌的原因总是很难完全概括。这事儿在明光帝国的学术专著中讲得很清楚,在这本书中只是一笔带过。 “神明的力量高高在上,而人类总是追随其身后,痴迷那宏伟、亮丽的光芒,于是,便容易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 这是这本书的作者对于明光帝国的评价——作者的名字让西列斯觉得挺眼熟,似乎就是拉米法大学文史院的某位教授。或许他还曾经去过他的课程。 明光帝国的覆灭可以用一个非常单纯的原因来概括,即帝国的这些臣民整日沉迷于信仰与敬拜,不事生产、不务劳作,于是帝国的经济体系在漫长的时间里逐渐失灵,最终导致国家破产、分崩离析。 这事儿就带来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传闻。有一些人认为,明光帝国的最终消亡,和商业与誓约之神梅纳瓦卡分不开关系。 梅纳瓦卡是一位没有成为任何一个帝国的信仰的神明,但是他的信徒却遍布世界,直至今日也仍旧有商人保持着对他的信仰。这样的信仰中不知道有多少是真心的。 总之,梅纳瓦卡被怀疑,在暗中操纵着明光帝国的倒塌。 这事儿已经过去太久了,没人能说得清这两者之间究竟有没有关系。不过,起码在那之后,露思米的信徒就始终与那群商人过不去。 在更后面的一些时间里,露思米的信徒们甚至不容许从事商业相关的事务。 但恐怕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逐渐变得穷困潦倒,以至于最后在历史中销声匿迹。差不多一整个阴影纪,露思米的信徒都没在明面上出现过——起码西列斯的记忆中是这样的。 不过,他对阴影纪的历史了解也不是十分深刻。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露思米的国度的覆灭,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理所应当的。在明光帝国建立之后,露思米的信徒便为祂搭建了无数的奇观建筑,甚至一度想要在那个时候探索宇宙。 ……奇观误国啊。西列斯想。 时间随着阅读的过程一点一点过去。西列斯偶尔会在草稿本上随手记录一些自己认为重要,或者有趣的信息,用以后续的思考和整理。 在将近十一点的时候,西列斯骤然回神,然后去盥洗室洗漱,早早地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七点,他醒了过来,之后就睡不着了。他便干脆去食堂吃了个早饭,然后回到宿舍,写了点小说,并且整理了一下论文的大纲。 信差恰好在上午的时候来送信,西列斯收到了来自伯特伦·费恩的信件。信中,伯特伦说他们一家已经搬到了东城,并且列明了地址。 西列斯想了想,便写了一封回信,打算下周挑个时间去拜访一下。他想到伯特伦搬家的原因以及现在西城的局势,不由得感到一丝叹息。没人知道时代的洪流奔向何方。 有人跃跃欲试,有人裹足不前;有人,被甩在了更远的地方。 中午时分,西列斯仍旧去食堂吃午餐,然后直接乘坐公共马车去了历史学会。 他带上了【沉静的心】仪式所需的胸针,以及昨天捡回来的叶子。大概是因为使用过仪式的缘故,他选定的那三枚叶子仍旧十分的新鲜。 不过,西列斯并没有服用魔药。他知道,在他们下午出发的时候,卡罗尔肯定会让他们服用魔药。 尽管格伦菲尔没要求他保密那些魔药的存在,但是西列斯还是自觉地保守着这个秘密。 当他抵达666号房间的时候,时间是下午一点。他意外地发现其他人都已经抵达了。 富勒夫人与安吉拉都换上了与上一次去西城时候相仿的普通衣物,显得朴素而低调;德雷尔与埃里克也都身着便服。 看起来,所有人都为下午的出行感到期待与紧张。 西列斯踏入房间之后没几分钟,卡罗尔也来了。 “哦,你们居然这么早。”卡罗尔有点意外地说,“挺好,我还以为我会在这儿等你们一会儿。” “下午好,卡罗尔。”达雷尔迫不及待地说,“我们现在就要出去了吗?” “不不不。”卡罗尔摇了摇头,“我来这么早,是因为关于布鲁尔的事情,有些进展,或许我可以跟你们说说。”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达雷尔有些困惑地说:“查到了什么?” 富勒夫人沉吟片刻,说:“布鲁尔的未婚妻?” “是的。”卡罗尔又说,“当然,其实也没查到什么。” 面对所有人疑惑的目光,卡罗尔说:“布鲁尔·达罗的未婚妻,玛丽娜·凯兰——话说,你们听闻过凯兰这个家族吗?” 富勒夫人和安吉拉同时摇了摇头,之后其他人也摇了摇头。 “那就对了。我们查了查拉米法城内的人口记录,有这个姓氏,但是他们显然不是达罗家族想要联姻的那个凯兰家族。” 安吉拉迷茫地说:“你的意思是……达罗家族被骗了?” “玛丽娜·凯兰明显是一个假名。”卡罗尔说,“我们没在任何一个地方找到这个名字,除却一些听闻达罗家族订婚的人口中。” 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么那些见过玛丽娜·凯兰的人呢?” “我们找到了一部分参加过他们的订婚仪式的人。他们都说,玛丽娜·凯兰是个面貌姣好、身材优美的年轻女士。” “……没了?”安吉拉有点迷茫地说。 卡罗尔摇了摇头。 达雷尔嘟囔着说:“看起来这个外貌也是假的。” 这话让其他人对这个年轻的男孩刮目相看,引得达雷尔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瞧着他们。 卡罗尔说:“我们没能找到更多的信息,但是这就带来了一些问题。如果他们真的可以隐姓埋名、更换面貌,那么,这群幕后黑手可能仍旧藏身在拉米法城,而不是像我们之前想的那样,已经逃离。” “……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埃里克低声喃喃。 本来他们以为,犯下这种灭门惨案的凶手理应逃之夭夭……但是这群幕后黑手如果还隐藏在拉米法城的话,那这种凶恶与镇定的本色,真是让他们这群知情者背后发凉。 卡罗尔说:“所以,你们都得注意安全。正好这一次我们要出门,你们多听多看,少说话,注意观察。” “出行的内容是什么?” 卡罗尔微微一笑:“跟随第二走廊一起去解决一个案子。” 在出发之前,卡罗尔递给五个人一人一个小小的橡胶制耳塞,以及一小瓶魔药,让他们喝下。 随后,他解释说:“这些耳塞都是时轨,这个仪式的名称是【联结的耳】,我这里则会使用【张开的口】。总之,效果就是,你们都可以听见我的声音。” 西列斯注意到卡罗尔递过来的魔药颜色,比1%纯净度的魔药稍微深一些,看起来是5%纯净度的。换言之,他们现在正在使用的这个仪式,应该是来自于庇佑者。 什么庇佑者的能力会是这样的? 西列斯在心中猜测着,却得不出一个答案。 他们各自服下魔药,然后将耳塞按照卡罗尔的说法,塞进自己的左耳。 下一秒,他们都感到一种微妙的分裂感,仿佛他们左边的耳朵在听着一个方向的声音,而右边的耳朵则听着截然不同的声音。 卡罗尔清了清嗓子,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而他们的左耳则都传来一个音量适中的声音:“听得见吗?” 他们都点点头。 卡罗尔也满意地点头:“那么,我们可以出发了。” 他们见到了这一次同行的几名第二走廊的启示者。全程都是卡罗尔在交涉,西列斯等人则按照卡罗尔的吩咐,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 他们都门后空间的大厅那儿等了一会儿,直到卡罗尔和其他启示者出现,于是他们一同离开。一行人一共十个,来自第二走廊的有四个,其中就有西列斯曾经见过的克拉丽莎·伯尼。 一路上,第二走廊的四名启示者低声交谈着什么,但是他们的声音都很轻。而卡罗尔也通过【联结的耳】向他们描述着这一次任务的目的地。 他们的调查目标是一个退休的博物馆守门人。在大概三天之前,一家私人博物馆报警说他们馆内有一件藏品遗失了,随后,警察将目标锁定在那位已经退休的守门人身上。 守门人与孙女两人相依为命,没有其他的亲人。他的孙女最近生了重病,但是在拉米法城看病不是一件便宜或者廉价的事儿。他的邻居都说他最近为了这事儿急得到处借钱。 于是,警方便怀疑这位守门人暗中偷窃了博物馆的藏品,将其卖出赚钱。 如果真的按照警方的推断来说的话,那么将守门人逮捕,并且找到藏品,事情也就差不多结束了。至于守门人的孙女是否能够得到救治,这是谁都不想面对的一个问题。 然而当警方将守门人带到警局讯问的时候,尽管守门人对自己的偷盗行为供认不讳,但是他的模样却疯疯癫癫的,像是……受到了“污染”。 此外,他的孙女以及那个被偷的藏品,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历史学会就是要去调查这件事情的幕后真相。 听完这些描述,西列斯感到一些困惑。他想,守门人的孙女究竟生了什么病?被偷的博物馆藏品又是什么?时轨?这是一场精神失活的事件吗? 可是,孙女与藏品一起失踪,又使得这次的事件覆盖上了一层神秘、诡异的色彩。 卡罗尔没有多解释什么,只是让他们一共登上马车。十人分了两辆马车,颠簸着向目的地赶去。 在意识到他们的目的地是西城的时候,西列斯心中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 他与埃里克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明白彼此心中的担忧。卡罗尔在另外一辆车上,他们也无法将这些事情告诉他。 不过西列斯还是开口说:“我们的目的地是旧城。” 富勒夫人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安吉拉和达雷尔则睁大了眼睛,一脸茫然。 西列斯瞧了埃里克一眼,然后说:“还记得我们在交易会上的遭遇吗?有人……正在抢劫启示者,包括他们手上的魔药和时轨。” 他没直接说是地下帮派。是不是地下帮派都无所谓,重点是有这伙人的存在。 安吉拉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你怀疑这件事情和……那些在交易会上杀人的家伙有关?” “我只是觉得这事儿太巧合了。”西列斯低声说。 三天之前报警。那正是周三的时候,也正是交易会正在进行的时刻。 最后,西列斯摇了摇头,说:“请各位注意安全。” 基于这种心理,当他们最终抵达目的地,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他们五个的表情,比第二走廊的四名启示者更为凝重和严肃。 卡罗尔意外地瞧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示意他们这样不错。 博物馆的看守人的家,在西城的中心偏南面一点的地方。这儿离洛根集市不算远,总的来说还算是西城中比较热闹的地方。 他们住在一栋略显破旧的公寓楼里面。公寓楼总共有四层,木质的楼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让人每踩上一脚,都觉得下一秒就会落空了。 灰尘和蛛网到处都是,光线昏暗而沉静,能让人看清楚空气中的每一粒微尘。他们一走进去,就感到空气一阵闷热,沉闷的气氛让人十分难受。 看守人的家是三楼背阴的一间房。已经有警察在这儿等候着他们了。并不是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走了进去,卡罗尔分配了他们的任务。 一部分人去和附近的邻居交谈,一部分人去周围转转,一部分人则进入房间。 西列斯没被分配到进入房间的任务——埃里克这位即将去往第二走廊的启示者才是。埃里克有点紧张地点点头,接下了这个任务。 西列斯想了想,便提醒了他一句:“注意那些人们可能会忽略的细节。” 房间肯定已经被警方仔细探查过了,但是当时的搜查可能没有那么仔细。而现在,从启示者的角度去审视细节的话,埃里克或许能发现别的线索。 埃里克惊讶地看了看他,然后感激地向他道谢,随后跟随着其他启示者一同进入房间。 西列斯的任务是在公寓楼内部以及附近寻找线索,和他一起的是卡罗尔。卡罗尔对他说:“你可以自己试着找找线索。”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站在三楼的楼梯口,凝视着拐角处,思索着。 他现在其实没能得到什么线索,唯一知道的就是卡罗尔概述的那些内容。一栋公寓楼就摆在他的面前,从哪里开始? 西列斯想了片刻,突然想到了一个疑点……或者说,他没能理解的问题。 如果看守人偷盗那个藏品是为了卖出去,赚钱给孙女看病,那么,为什么他们现在面临的局面是,孙女和藏品一起消失,而看守人却从善如流地选择了供认不讳? 博物馆在三天之前报警,而偷窃行为必定发生在更早之前,这么几天功夫,难道看守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卖家? 西城这地方鱼龙混杂,洛根集市的当铺每天就收到不知道多少来源不明的物品。 看守人既然住在西城,并且肉眼可见地生活了不短的时间,他难道不知道销赃的地点?明知道自己会引起怀疑,却还是不躲不藏? 警方说看守人被逮捕之后有些疯疯癫癫的,像是受到了旧神的污染。但是,没有启示者资质的普通人,可不会轻易被污染。 “如果看守人是启示者,或者,他认识一位启示者?”西列斯突然低声说。 他们先入为主地认为偷藏品是为了卖钱。但如果那就是为了给孙女治病呢?一个……仪式? 卡罗尔在一旁听着,不由得怔了一下,问:“你怀疑他是启示者?为了进行仪式才偷窃那个藏品?” “我怀疑。”西列斯说,“不过我们需要找到一个线索。” 卡罗尔望着他,等待着。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问:“【痕迹追踪】。这个仪式的时轨,你带着吗?” 卡罗尔想了想,还是说:“我明白你的意思,【痕迹追踪】也的确有效。不过还记得我们这一次出行的原则吗?” 多听多看,少说话。 西列斯怔了一下,低声说:“抱歉。” “这没什么,我知道你想帮上忙。”卡罗尔反过来安慰他,“但是,破案不是我们这一次出门的关键,增长见识、明白启示者是怎么做事,这才是。 “基于这个原则,我们可以相信第二走廊的启示者们,成为他们的影子,旁观着他们的行动。但是,新人们千万不要让自己身处险境。”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遇到这种情况的话,第二走廊通常会怎么做?” “一般分两种情况。没有死者的话,就利用【痕迹追踪】或者其他类似的仪式;有死者的话,就利用仪式,让死者开口说话。” 西列斯心想,这就是玄学破案? 卡罗尔笑了起来:“这两种办法足够我们找到真相,起码大部分时候是这样的。当然,我们也会遇到一些困境,到那个时候,我们会使用一些别的办法。 “不过,他们如何——破案,这只是你们需要学习的其中一个方面,特别对于并不需要进入第二走廊的启示者来说,你们还有别的需要关注的地方。” 西列斯注意卡罗尔仍旧在使用【张开的口】,一是因为西列斯能够注意到蓝色的光辉源源不断的流入卡罗尔的喉咙处,二是因为,他的左耳能够听见卡罗尔的话。 所以,这些话并不仅仅是对西列斯说的,也同样是对其他那些启示者。 卡罗尔说:“重点是,我们如何在隐藏自己是启示者的前提之下,找到其他人是启示者的证据。” 西列斯带着点意外,望着卡罗尔。 卡罗尔耸了耸肩:“不然你以为呢?正如你想的那样,很多问题、事件的来源,就在于,尽管有些人是启示者,但是,他们却没有安全地、谨慎地利用他们的力量。 “许多人是启示者,但是他们遮遮掩掩,闹出了不少乱子。比如,这位有可能是启示者的,博物馆守门人。” 第44章 世界的秘密 说话间, 正在房间里搜寻线索的几名启示者出来了。 领头的那名启示者手中握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玻璃瓶底部有一层薄薄的浅蓝色溶液。显然,这是一个空了的魔药瓶子。 他的后头则有一名启示者在与埃里克说话, 他拍了拍埃里克的肩膀,看起来像是在鼓励他。 西列斯心想,是埃里克找到了这个玻璃瓶? “你带来的新人素质不错。”走在前头的那名启示者对卡罗尔说,“找到了这个魔药瓶子。” 西列斯的猜想验证了,他为埃里克开局的顺利感到欣慰。 埃里克也恰巧望向了他,露出了一个感激的微笑——如果不是西列斯提醒他注意细节,并且在与卡罗尔交谈的时候提及那名守门人可能是启示者, 那么他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发现这个魔药瓶。 “所以,这名守门人是启示者。”来自第二走廊的克拉丽莎·伯尼喃喃自语, “他偷窃那个藏品是为了举行一个仪式,但是他已经被警员们抓走了;而他的孙女和藏品却消失不见……” “……他有一个帮手。他自己身在警局, 没有那个机会进行仪式,所以他需要有一位帮手。”一名启示者说, “不,应该说,他就是为了掩护那名帮手,所以才会主动站出来吸引警察的注意力。” “有道理。他在警员们上门的时候毫无反抗, 直接就认罪了。他一开始的打算就是让这个帮手去进行仪式, 而不是他本人?”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他可以偷到时轨之后进行仪式, 然后偷偷还回去……为什么不这样做?为什么要认罪?” “或许他的能力不足以复现那个仪式,必须借助那个帮手的力量。于是他选择偷窃那个藏品, 而那个帮手则是仪式的施展者。他们有着明确的分工?” “……或者说,就是那个启示者委托他去偷窃, 而报酬则是治好他的孙女?” 几名启示者三言两语将整个事件的面貌勾勒出来。 在确认这名守门人是启示者, 或者说, 起码与启示者有关之后,这个事件的面貌就变得清晰许多——因为有一条确定的准则,守门人偷窃时轨之后,肯定是想要进行仪式的。 那么这个帮手…… 克拉丽莎犹豫片刻,说:“一名医生?” 一名医生。这是一种可能性,并且也是很容易想到的。 守门人的孙女生了重病,守门人必定到处求医问药,在这个过程中他可能接触到了一位医生。又或者,他原本就认识一位医生,可能因为他已经年老多病。而那个人给了他这个建议。 他们现在正在搜寻的时轨,最终将要使用的仪式必定也是为了治愈守门人的孙女,否则守门人何必如此奔波?一个与医疗相关的时轨与仪式,也直接与医生产生了联系。 此外,如果不是医生这个身份,那么守门人可能不会那么放心将孙女交给对方。医生这个职业天然使人产生信任。 ……医生。西列斯想。他在这个时候控制不住地想到了切斯特·菲茨罗伊,那名跑团游戏的角色。 这位拉米法大学的校医隐藏着一个秘密;而他就住在西城。 “或许不是一位明面上的医生。”一名启示者这样说,“可能是地下诊所之类的地方。” “那也是一个方向。” 他们正在讨论着。 突然地,楼下传来一阵喧哗的声音,其中夹杂着几人的争吵声。 卡罗尔一听那声音就变了脸色,仓促地说了一声:“快来。” 随后,他就奔下了楼。 西列斯与埃里克紧随其后。第二走廊的启示者们看情况,便知道出事的可能是其他几名新入门的启示者,也连忙追了上去。 刚刚分配任务的时候,他们兵分三路,其中一路就是富勒夫人、安吉拉、德雷尔,以及另外一名来自第二走廊的启示者一起,负责与守门人的邻居们谈话。 他们已经将三楼这一层的邻居都谈完了,然后去了二楼。刚刚传来嘈杂声音的也正是二楼。 几人去到二楼一看,发现二楼的走廊上挤挤挨挨地站了一群人。其中有他们的几位同伴,但是绝大多数都是些陌生人,其中更是有几名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的壮汉。 西列斯一瞧便觉得情况不对,右手便伸入口袋,将一号叶子拿了出来。他静悄悄地凑近,旁听着。 卡罗尔与其他几名启示者已经站了过去,大声询问着情况,但是每个人都在吵吵嚷嚷着。富勒夫人、安吉拉与达雷尔三人被挤在一个拐角处,动弹不得。有壮实的男人握紧了拳头朝他们走过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卡罗尔大喊着。 “他们……不能这样……”“没什么……”“外面突然来了一群人……”“在找什么东西……不对,在找什么人……”“到底什么事情啊……”“我们都不知道,突然就……” 每个人似乎都给出了自己的回答,但是西列斯一直注意着那几个格格不入的壮汉。 埃里克走到了他的身边。 西列斯侧头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情况。随后,他迈步向前,从走廊的侧面往他的同伴们那边前进。 他换了一枚风力较小的叶子,轻轻甩动着——他昨天尝试的时候就发现了,既然他的仪式契合度必定为10,那么他在进行仪式的时候似乎就不用那么严格。 其他人在使用【沉静的心】这个仪式的时候,得尝试正确的角度和力度,但是西列斯并不需要,他哪怕随便甩一甩叶子,最后的结果也必定是一阵轻风。 于是,走廊上的人们纷纷感受到一阵阴风从自己的后脖颈处拂过。那轻微的凉意在闷热嘈杂的走廊上格外明显,让他们一下子就惊疑不定地僵硬着。 西列斯便趁机推开他们,挤到富勒夫人三人那边。两位女士和一个年轻的男孩已经无处可去,惊慌失措地面对着从不同方向围过来的人。达雷尔努力地站稳在女士们面前。 那名与他们一起的,来自第二走廊的启示者,被挤在更远处的一个角落,动弹不得。 埃里克跟在西列斯的身后。西列斯注意到卡罗尔神情严肃,他的嘴唇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但是他的左耳中却没有听见声音。 是专门针对富勒夫人那边的吗?还是与第二走廊的启示者在联系?西列斯如此想。 他观察着那个正往富勒夫人那边走过去的高壮男人,总觉得对方隐约有点眼熟。他想了片刻。 【你需要进行一次侦查判定。】 【侦查:30/29,成功。】 【恭喜你,你的记忆力没有问题。还记得欧内斯廷交易会上,安东尼·费恩出事的时候,那群肌肉结实的守卫吗?那个壮实男人鼓囊囊的腰侧唤醒了你的记忆。你知道那里有枪。】 西列斯猛地停下了脚步。 埃里克不明所以地也停了下来。 西列斯头也不回,背手过去推了推埃里克,让他离开这里。作为欧内斯廷的服务员,埃里克最好别在那群守卫面前出现。 此外,西列斯的心中还有着另外一层忧虑。他记得骰子的判定只会在他遭遇启示者相关的事情的时候才会出现。也就是说,这些守卫出现在这里的意图并不简单。 阴风没了,周围又开始变得嘈杂起来。但这一次,一些无关的围观群众开始慢慢离开。他们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于是场面上渐渐只剩下几名历史学会的启示者,以及那些携带枪支的壮实男人。 埃里克明白了西列斯的意思,于是趁这个机会也退到了二楼的拐角处。 走廊处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卡罗尔以及来自第二走廊的启示者,在走廊的一端谨慎地观察着局面。 西列斯站在他们前面一些的位置。再前面一些,就是那几个陌生人;他们的前方是另外一名第二走廊的启示者,而富勒夫人三人站在他的身后。旁边,有一名陌生人蠢蠢欲动。 整体的格局如此。但是他们陷入了僵持之中。 西列斯握着手中的叶片——他已经换成了一号叶片,就是风力最强的那一片——微微眯起眼睛,趁这个短暂的时机思索了起来。 欧内斯廷交易会的守卫出现在这里。这意味着守门人的事情的确与地下帮派有关,甚至于守门人之所以会去偷窃时轨,也与他们有关。 但是,既然守门人已经认罪,孙女和时轨一起消失,那为什么这群守卫还会出现在这里? 是为了防止调查人员将矛头指向地下帮派?可是他们一出现,那不反而顺理成章地证明了地下帮派与此事有关? 不,等等。刚才在那片嘈杂的声音中,西列斯曾经听到,有人说这群人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找什么东西,找什么人。 ……难道守门人偷的时轨有问题? 西列斯头疼地想,那不就更加复杂了吗?难道是那个医生的仪式失败了? ……对了,医生!说到医生,如果医生就是属于地下帮派的,那么切斯特·菲茨罗伊的秘密,有多大程度上是与地下帮派有关的? 之前西列斯以为,叛教者能够从地下帮派探知到切斯特的存在,是因为安东尼的告密;但是或许,地下帮派本来就注意着切斯特呢? 医生。他想。西城存在着一个……或者一群,神秘的医生。他们中的一部分可能与启示者有关,一部分可能没有。 切斯特会不会是启示者? 如果他是启示者的话,之前他为安东尼·费恩处理伤口的事情……似乎也没有那么简单?他究竟消除了什么“更大的风险”? 不过他记得,西城不是有着休谟药铺的吗?那是往日教会经营的药铺,那才是西城的普通人看病买药的地方。 西列斯的思维走偏了一瞬间,然后立刻被他自己拽回来,专注眼前的这幅场面。 卡罗尔同样专注地凝视着那些陌生人,他谨慎地说:“你们在寻找什么?” 显然,他也注意到了刚才有人说的话。 但是没人回答这个问题。一名陌生人直接掏出了一把枪,枪口指着卡罗尔,不声不响中营造出了威胁和逼退的氛围。 终于,其中一个陌生人说:“离开这里!” “发生了什么?”卡罗尔皱起了眉。 他仍旧没有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守门人偷了时轨,一名医生在帮他的孙女看病……然后,一群陌生人举着枪闯进了这里? 搞什么鬼?! 见卡罗尔以及其他几人不为所动,那人目光中闪过一丝狠色,手指直接便按下了扳机。 西列斯几乎不假思索地甩了甩手中的叶子,一阵狂风便吹向了动手的那个人。在枪声响起的同时,狂风也迷了他的眼睛。他发出一声猝不及防的惊愕叫声,手慌乱地动了动,子弹便打偏了。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 X``Τ ` 捌`零` . C`c 其他的陌生人也愕然地望了过来,一瞬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在这一瞬间,卡罗尔以及其他第二走廊的启示者也动手了。他们各自从怀中拿出什么,有的是一把刀,有的是一捆绳子,还有稀奇古怪的照片、雕塑的一角等等。 几人各显神通,没一会儿便将几个陌生人陆续制伏。听到枪声的警员们也来到了二楼,用手铐将这群人铐住。 “怎么回事?!”其中一名警员困惑而惊怒地说。 “你们是为了安塞姆·诺里森的事情过来的?”卡罗尔目光深沉地望着那名开枪的人,这是西列斯见过的,最为严肃凝重的卡罗尔。 安塞姆·诺里森就是那名守门人。 那人目光镇定地望着卡罗尔,似乎一点儿都不担心自己未来的遭遇。 卡罗尔叹了一口气,说:“把他们带走。” 西列斯突然说:“不搜查一下他们身上的东西吗?” 卡罗尔怔了一下,赞赏地看了西列斯一眼,然后与其他几名第二走廊的启示者一起,亲自动手将这几个人身上的东西搜了出来。 在他们宽松的大衣下,藏着枪支、棍棒、刀片等等凶器,此外,还有一朵小巧的铜铸花。西列斯瞧了好几眼,才确认那是番红花。 ……番红花?西列斯微微皱眉。 卡罗尔小心翼翼地拾取了那枚铜铸花,然后说:“这就是那个失窃的藏品。”他隐晦地瞧了瞧其他启示者,没有明说,但是每个人都知道,他的意思是——这就是那个失窃的时轨。 一朵铜铸花。 锈黄色的金属外表,但是看起来栩栩如生。失物误打误撞找了回来,但是他们的表情都称不上轻松。 那群陌生人的面色终于变了,他们恶狠狠地望着这群人。卡罗尔挥了挥手,让警员们把这群人带走。随后,他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番红花?” 安吉拉左右看看,像是终于从惊魂未定之中清醒过来。她忍不住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番红花是佩索纳里的象征吧?” 佩索纳里。繁育与生命之神,春天盛放的鲜花。 繁育、生命。从祂的神格来看,祂与医生、治疗等等扯上关系也不足为怪,这也的确是祂的信徒中的一部分。 但是,他们都是启示者。他们也都知道旧神追随者的存在。 之前警员们便说安塞姆·诺里森看起来疯疯癫癫的,让他们怀疑这名守门人是不是受到了旧神的污染。而这朵铜铸花的出现,似乎就在某种程度上验证了他们的观点。 又一位旧神出现了。而祂的信徒们似乎也在暗中活动着。西列斯想。而且,他们还和西城的地下帮派扯上了关系。 这事儿有些令人不安。 卡罗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朵铜铸花递给克拉丽莎,随后,他说:“今天的行动到这里差不多就可以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审问那群家伙,以及,物归原主。” 德雷尔下意识说:“就这样?” 卡罗尔看了看德雷尔,笑了起来:“你觉得今天这事儿还不够刺激吗?”这个直面枪口的男人耸了耸肩,“我还得感谢西列斯救了我一命。” 西列斯微怔,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你做得很好。”卡罗尔说,“你们掌握了力量,那么,就不要在那个时候畏怯使用力量。” 德雷尔思索了片刻,随后缓慢地点了点头。安吉拉看起来也在思索什么。富勒夫人瞧着走廊的尽头,眸光明灭,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片刻之后,埃里克也走了过来。 他用着一种微妙的语气说:“那是……”他看了看西列斯,见西列斯没什么反应,便继续说,“那是欧内斯廷的守卫。” 卡罗尔看起来有些不明所以。 “欧内斯廷是西城的一家酒馆。”埃里克说,“与地下帮派有些关系。最近地下帮派……因为大公有意开发枯萎荒原,所以正在通过各种渠道获得力量与支援……包括启示者的力量。” 卡罗尔的脸色变了变,严肃地问:“你确定?” “我确定。”埃里克说。 “我们都知道这事儿。”安吉拉忍不住说。 卡罗尔怀疑地瞧了瞧他们:“都?” 安吉拉和德雷尔便你一言我一语,将周三发生在地下交易会最后时刻的事情说了出来。卡罗尔的表情多次变化,最后定格在哭笑不得。 “你们怎么不早说!” “这不是没找到机会嘛。”安吉拉嘟囔着,“本来马车往西城这边走的时候,我们就在讨论这事儿,但是你不在我们的马车上。” 卡罗尔摇了摇头,无奈地苦笑起来。 西列斯敏锐地察觉到这事儿可能还不只是地下帮派这么简单,不然卡罗尔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他便问:“卡罗尔,怎么了?” 卡罗尔犹豫了一下,望了望第二走廊的几名启示者,瞧他们若无其事当做没听见的样子,就说:“好吧,跟你们说说也无妨。 “据说西城的地下帮派,是东城的一位大人物扶持的——那位大人物很有可能也是启示者。所以这事儿可能还有……” 他使了个眼色,没有继续说下去。 西列斯目光略微奇异地与自己的同伴们对视了一下。 他想,启示者?大人物?那说不定就是历史学会的高层,或者康斯特公国的贵族?或者两者的结合体? 于是,他们的目光就慢慢放到了安吉拉·克莱顿的身上。 安吉拉眨了眨眼睛,示意这事儿可以之后再谈。 卡罗尔装作没看见——毕竟他晓得安吉拉的身份。他咳了一声,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可以回去了。静观其变。” 他首先离开二楼走廊,往下走。几人陆续跟随在他身后离开。西列斯与自己的同伴们走在一起。他听见埃里克嘟囔了一句:“希望守门人的孙女没什么事。” 西列斯心想,是啊。 大人物的谋算、小人物的倾轧,这些都屡见不鲜。但是有一个年轻的、稚嫩的生命不小心卷入其中,却没多少人真的在意。 他们当然不知道那个年轻的女孩是否以某种形式,参与这个失窃事件的过程。不过,或许他们也没法知道了。 离开守门人居住的公寓楼,他们再次分两批坐上马车,然后往回走。卡罗尔这次来到了他们的马车,仔细询问周三交易会变故的始末,最后在抵达历史学会的时候,若有所思地离开了。 安吉拉说:“我敢肯定,这事儿会有后续。” “绝对的。”达雷尔看起来有点激动和兴奋,又有点不安和紧张,“我们能参与进去吗?” 富勒夫人有些无奈地说:“这很危险,达雷尔。注意安全。” “我知道的,富勒夫人。”达雷尔先是这样说,随后又说,“但是我想成为我哥哥那样的骑士,可不能畏惧前进与战斗!” 富勒夫人便不由得笑了一下。 他们回到666号房间,情绪慢慢平静下来的时候,安吉拉和达雷尔开始有一些后怕,毕竟刚才他们似乎是被那群陌生人围着的。 他们还纷纷夸赞了西列斯那一手【流动的风】出手及时。 富勒夫人倒是一直都十分镇定。 “他们究竟是为什么来到那里?”安吉拉忍不住问,“而且还携带了那个时轨。难道那个仪式出了问题?” “或许是的。”富勒夫人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说,“或许是仪式失败了,也或许是……产生了别的什么效果。有很多的可能。” “但是现在他们被抓住了。”埃里克若有所思地说,“你们觉得地下帮派会选择怎么做?隐忍还是暴怒?” “隐忍。” 几乎每个人都毫不犹豫地这样说。 达雷尔眨了眨眼睛,将自己的回答默默吞了下去。 西列斯说:“他们不可能在这个时刻选择和康斯特公国官方对抗,他们的目的最终还是为了攫取无烬之地的利益,而启示者的力量只是他们选中的一个保险。” 达雷尔这才恍然大悟。 富勒夫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大公真的宣布计划之后,恐怕这种明争暗斗会更加明显。” 安吉拉眨了眨眼睛,小声地说:“我有听闻过一个消息。” 其余人都看向她。 安吉拉咳了一声,带着点不那么明显的、和密友分享八卦时候的兴奋。她说:“我听说大公的计划不仅仅是对外的,也是对内的。他有意对拉米法城的基础设施进行一些改造。” “基础设施?”他们面面相觑,想不到会是什么。 西列斯心中一动,想到之前伯特伦·费恩跟他说过的,想要开发无烬之地必定需要先修建铁路……他想,铁路?城市? ……地铁? 尽管基于地球的经验而得出了这个猜想,但是西列斯也并没有将自己的猜测说出口。他们讨论了一阵,有说市场、有说餐饮、有说教育等等,但都没考虑过交通这方面的问题。 讨论渐渐结束,几人也就适时地与彼此告别,各自离开。 他们离开历史学会的时候,恰巧卡罗尔也要去往某个地方。他们便与卡罗尔打了声招呼,并且纷纷期待周一去往不同部门的体验。 卡罗尔特地拉住了西列斯,郑重地向他道谢。西列斯觉得这不算什么,毕竟他认为即便没有他的帮助,卡罗尔也不会被子弹击中。 但是卡罗尔却不这么认为,他笑着拍了拍西列斯的肩膀。 随后,他又说:“你出手的时机很妙,而且,那阵狂风……” “我特地提前寻找了被大风吹下来的新鲜叶子。”西列斯说,“没想到这一次仪式如此成功。” 他当然不可能暴露自己仪式满契合度的秘密。 不过卡罗尔看起来也没有怀疑什么。他只是说:“你很谨慎,也很周全,西列斯。你会有无限广阔的天地的,我如此相信。” 西列斯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卡罗尔看起来有急事,所以也没有继续和西列斯说话。他只是多说了一句:“我认为研究部会很适合你的。下周见。” “下周见。”西列斯说。 他想,他其实也非常期待研究部的工作。当然,他希望不要那么忙碌,这同样也是真的。 西列斯乘坐公共马车回到拉米法大学,去食堂吃了一顿晚饭,然后回到海沃德街6号,坐下来回顾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的时候,才感到一丝诧异的阴差阳错之感。 显然,他们似乎在误打误撞之中打断了某些行动。 安塞姆·诺里森不会是第一个有意无意参与进地下帮派的行动的人。西城的地下帮派正在疯狂地攫取着一切能够争取到的力量,包括启示者的力量。 这样的事情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在西城,却显然是第一次被康斯特公国官方抓到小辫子。 按照卡罗尔的说法,有大人物站在西城的地下帮派背后——这一点也不算稀奇——而这位幕后黑手显然不知道,自己的手下已经惹来了一些人的注意。 大水冲了龙王庙。地球人不禁想。 铜铸花的出现是另外一件意外的事情。 如果那真的象征着繁育与生命之神,那就是旧神追随者们口中的“神的遗蜕”了。守门人恐怕就是接触了这个东西,才会出现疯疯癫癫的情况。 那说不好是精神污染还是精神失活,毕竟西列斯也未曾真的见到过安塞姆·诺里森,那朵铜铸花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 那么,问题就是,安塞姆偷盗铜铸花的行为背后,那个指使他这么做的人,是让他随意偷窃,还是指定他偷窃这一朵铜铸花? 如果是前者,那么说不定安塞姆的背后并不是一名医生或者一名启示者,而是他从地下帮派那儿得到的任务。 就类似于想要加入帮派的安东尼·费恩,安塞姆也接到了一个任务——比如,收集一些古董,或者看起来十分有底蕴的东西。 这些任务的出现是因为地下帮派正在收集时轨。他们可能会给出一些奖励,比如金钱。而孙女生病的安塞姆恰巧就需要金钱。 于是,安塞姆便想到了自己曾经任职的博物馆;随后他利用自己的身份,成功从中偷盗出了一朵铜铸花——安塞姆可能只是从藏品中随便选了一个。 他知道偷窃行为是不好的,所以他让他的孙女带着铜铸花去地下帮派领取赏金,自己则留在家中,等待警员们找上门,给孙女争取时间。 但是地下帮派那边必定会尝试使用这朵铜铸花,研究其特性与仪式。 在这个过程中,实验可能出现了一些意外,于是,地下帮派在询问了安塞姆的孙女之后,不得不派人来到这里寻找安塞姆,询问这朵铜铸花的来源。 这就是西列斯对这一次事件的其中之一推断。 当然,这其中仍旧有许多的疑点;比如,安塞姆的孙女现在在哪儿?她究竟生了什么病?地下帮派的启示者们究竟拿这朵铜铸花干了些什么? 如果真的出现了巨大的意外,那他们怎么会让这些守卫直接带着铜铸花过来? 而且,如果安塞姆只是和铜铸花接触了非常短暂的时间,而他疯癫的表现就已经如此明显了,那么他的孙女显然接触了更长的时间——他的孙女现在是个什么状态? 西列斯站在卧室的窗边,静默地凝望着窗外的风景,思路转向另外一种可能性。 而那种可能性显示出来的结果,以及迹象,还要更加糟糕一些。 也就是,早就有一些佩索纳里的追随者们,知道那家私人博物馆有着佩索纳里的“遗蜕”,于是特地通过安塞姆·诺里森这个曾经的博物馆守门人,让他将这个遗蜕偷盗出来。 这种可能性就带来更多的问题。 这可能意味着,西城的地下帮派与某些旧神追随者搅和在一起。这虽然也不算是稀奇,但是地下帮派的背后毕竟站着一位东城的大人物。 那些表面光鲜亮丽的大人物与旧神追随者们扯上关系,和那些本就生活在地下,见不得光的帮派们与旧神追随者扯上关系,这两者之间是天差地别的。 这就带来一个问题,如果真的存在这种关联,那么那位大人物是知道,还是不知道?是默认,还是放纵,还是……自己就是佩索纳里的信徒? 这事儿可大可小,全看安塞姆·诺里森之后能供出来一些什么。 不过,他如果真的受到了什么精神污染,自己都成了佩索纳里的追随者……那就不好说了。 西列斯摇了摇头,将想法转回来。 既然这件事情本来就是第二走廊需要调查的内容,那就让第二走廊去调查吧。他完全可以从埃里克那里听到最新的进展,自己在这儿凭空推测也推测不出什么。 他很快就将思绪转到了其他的事情上面。 这是8月13日,周六。明天将会是一个较为空闲的一天。他决定出门买些生活用品、秋冬衣物,以及他心心念念的,办公室里的绿植。 这个夜晚,西列斯继续阅读之前卡罗尔赠送的那本《帝国上空的阴影》。 帝国纪的历史总是充满一种史诗感。尽管神诞纪和信仰纪更为悠久与漫长,也更充满了一种神话的气质,但是人类建立帝国之后的风风雨雨,总能激起更多的情怀与惆怅。 这个世界曾经版图最大、影响力也最为深远的帝国,名为奥古斯特。 奥古斯特帝国建立于帝国纪的第二个千年,昌盛、衰落、中兴、破灭,整个过程持续了近千年。与现在对比起来,那就相当于沉默纪与雾中纪加起来那么长。 奥古斯特帝国,在某种程度上,尤其在文化、艺术领域,可以类比为地球上的希腊罗马文明。其风尚延续至今,并且有不少崇古的人仍旧认为,奥古斯特帝国是迄今为止最为伟大的国家。 这个帝国曾经占领了费希尔世界三分之一的领土。西列斯对于这个领土面积感到巨大的不可思议。 因为有神明的存在,所以这个世界的地理大发现的过程非常迅速。没有人类走上歧途。早在信仰纪的时候,就已经有人类信徒,比如信仰布朗卡尼的苦行者,用一生的脚步丈量整个世界。 正因为这样,整个费希尔世界的三分之一领土,这还只是陆地面积——这样庞大的帝国,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自然,在这个帝国的背后,也站着数位神明。 其中就包括了繁育与生命之神佩索纳里、死亡与灾厄之神撒迪厄斯,以及高山与河流之神翠斯利。 这是对奥古斯特帝国影响最为深刻的三位神明。这让奥古斯特的居民们热爱生命、热爱自然,崇敬死亡,并且对待死亡的态度倾向于落叶归根,而非无尽黑暗。 奥古斯特应该是有史以来,最为相信“命运”的存在的帝国。换言之,他们相信“生死有命”。 奥古斯特的居民长寿、平和,不喜争端。但是恰恰因为生死两位神明都站在他们的背后,所以他们的战士在战场上也是最为难缠、坚韧的存在。 这或许也可以佐证,为什么奥古斯特帝国的寿命如此悠久,并且占据了如此广阔的领土。 此外,高山与河流之神翠斯利的存在,让奥古斯特的部分臣民痴迷于山水、自然。他们在领土内的不同地方都发现了珍贵的矿石,这让奥古斯特的经济十分繁荣。 西列斯饶有兴致地阅读着其中的一个段落。 “……奥古斯特帝国如此繁荣,延续了千年之久,最后又为什么会分崩离析?这与佩索纳里和撒迪厄斯之间的矛盾分不开关系。 “一生一死,祂们庇佑了奥古斯特千年之久。但是,祂们始终是彼此的对立面。尽管有翠斯利的存在,但是翠斯利无法与这两位生死的象征抗衡。 “于是最后,不同的信徒占据了不同的领土。奥古斯特一分为二,而两者也成为了彼此的眼中钉肉中刺,双方都欲杀之而后快。” 佩索纳里象征生命、撒迪厄斯象征死亡。两位神明及其信徒在奥古斯特分裂之后,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敌对与战争,持续了百年之久,双方都死伤惨重。 但没人知道,为什么此前的一千年,这两位神明能够融洽相处。 西列斯不禁感叹这个世界的一些诡异之处。 与其说帝国纪的帝国是人类帝国,倒不如说,那是神的国度、神的战争。 一个人类的帝国会因为信仰的不同而彻底陨落;两个本是同根生的帝国会因为信仰的不同而走向对立与战争。 在沉默纪,神明纷纷陨落,这个时间点之后建立起来的人类帝国,反而少了几分神性,多了几分人间的色彩。 只不过,直至今日,那些已经陨落的神明的信徒们,也仍旧不甘心地企图唤醒他们信仰的神明。 西列斯想到之前格伦菲尔跟他说的事情——神明的力量,仍旧存在着某种活性。 西列斯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然后产生了一个微妙的想法:那些信徒,是否真的能复活出来什么?又或者唤醒什么? 那些苏醒的东西,必定不是旧神追随者们想要的。但那一定会产生什么。 此外,那些神明为什么会陨落?为什么在祂们陨落之后,安缇纳姆会出现?为什么这个世界被迷雾笼罩着?又为什么,迷雾正在缓慢地消失? 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西列斯对这个世界产生过许许多多的疑惑。通过跑团的剧本,他大概了解过这个世界的轮廓;通过原身的记忆,他也大概明白这个世界的内部颜色与规则。 可是,他好奇着这个世界的秘密。 他妄图窥探这个世界的核心。 他能成功。而且,他将亲手推开那扇新世界的大门。他会为这个世界寻找到一份未来。 ……不知不觉中,西列斯睡着了。梦中他似乎梦到了什么东西,于是一瞬间惊醒了过来。他在沙发上怔了片刻,然后合上了书籍。 他去盥洗室洗了把脸,然后目光紧紧地凝视着镜中那个黑发的年轻男人。 贺嘉音。他默念着自己的名字。 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起码,已经窥探到了世界的秘密的,其中一部分。 第45章 神的称呼 “亲爱的妈妈, 展信佳。 “……在我写信的这个时刻,距离九月的到来还有四天的时间。天气转凉, 希望您注意身体。 “……按照您上封信说的,我已经购买了过冬的衣物和被子。我的积蓄还绰绰有余,您不必每次寄信来的时候都附上一张百币钞,我想您可以给自己多买些喜欢的东西。 “……在拉米法大学的工作已经进入了正规。学生们都十分有礼貌,我最近研究的论文选题也有了最新的进展,希望您也能因为这事儿为我高兴。 “……我在拉米法城内加入了历史学会,正在研究一项十分有意思的课题。在历史学会中我也结识了几位朋友。 “……十月底的时候我将迎来两周的假期, 届时我应该可以回家陪陪您。 “…… “希望您每日都能有个好心情。” 西列斯在信纸上抄好写给母亲的信件内容,然后将其放入信封, 随后摘掉了眼镜,闭了闭眼。 如他所料, 这个时代的眼镜是夹鼻眼镜。一条细链挂在了眼镜的一侧,让他可以将眼镜挂在脖子上。说不上有多麻烦, 但是他的鼻梁偶尔会被夹出一道浅浅的红印。 所以西列斯不怎么喜欢戴眼镜。只有在看书、写字的时候戴上,并且始终注意着使用的时间。 好在八月下半旬,他的日程变得宽松了一些。 他收拾了一下书桌,关掉了壁灯, 然后站到窗边凝望着拉米法大学的面貌。时间临近九月, 天气逐渐变得凉快起来。 整个九月大概是下半年最为舒适的一段时间。他们将迎来伴着凉风、暖阳的秋季。而很快, 雨季的绵绵细雨将会落下,寒冷的北风将带来皑皑白雪。 西列斯也换上了长袖的家居服。 窗台上放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他购买的绿植。小盆,手掌就可以包裹住。西列斯觉得自己养得还不错。希望这点绿意能坚持到冬天。 另外一样是他之前在旧城的地下交易会购买到的一套人偶。 此前洛伦佐曾到他的房间里来拜访, 注意到那套人偶, 十分惊奇地询问他这事儿从哪儿得来的。 从这位考古学专业的学者口中, 西列斯总算明白这套人偶的制作工艺并不简单,或许历史悠久也说不定。洛伦佐说他曾经听闻邓洛普教授提及过有关人偶的一些信息,但是记不清了。 要是他什么时候想起来,那他会再问问邓洛普教授相关的资料。 西列斯对这事儿不抱有什么幻想。 与洛伦佐相识这么久,西列斯也慢慢了解到这名室友的真面目。 这是个友好、外向、十分好相处的人,但是相对应的,他的性情中有不少喜好玩乐的成分。西列斯常常发现洛伦佐会早出晚归,甚至于彻夜不归。 偶尔他随口问起来,才知道洛伦佐是去酒馆喝酒、聊天,或者去其他地方享乐。 总之,如果西列斯是个被无数的档案、资料、典籍淹没的研究学者的话,那么洛伦佐就是个被歌舞、酒精、欢笑声淹没的花花公子。 洛伦佐一周通常出门玩两次。不算太放纵,起码西列斯没见过他喝醉的状态,最多也不过是微醺。洛伦佐时常觉得西列斯不像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便撺掇他一起出门玩。 西列斯还没答应过。他对洛伦佐喜欢的那些事情并不感兴趣。 这种时候洛伦佐总会调侃西列斯,尤其是他穿上西装一脸冷淡地去给学生们上课的时候。他会说,你知道现在学生们在背地里都怎么形容你吗? 西列斯心想,他当然知道。 即便刚开学的时候不知道,一个月过去了,他也该知道了。当然,即便如此,他布置作业的时候也是不会手软的。 这事儿让学生们在他面前越发战战兢兢了。 这偶尔会让西列斯想到地球上的事情,想到他大学时候和教授、同学们共同度过的课程。那距离他已经十分遥远了,当然,地球距离他也已经十分遥远。 这是周五的夜晚。西列斯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夜色。宁静而沉默的夜晚总能让人想起一些深埋的思绪。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诫自己,明天的事儿多得很,没时间在这儿浪费情绪。 他去盥洗室洗漱,然后早早地陷入睡眠。第二天清晨,他同样早早地出门,在寄完信、吃完早饭之后,搭乘公共马车去了历史学会。 现在他一周来历史学会两次。一次是为了周三上午和格伦菲尔的会面,一次是周六。周六他会在历史学会呆上一整天,一方面是为了研究部的事情,另外一方面则是为了与同伴们的聚会。 正如格伦菲尔和卡罗尔说的那样,西列斯刚一进入研究部就得到了巨大的赏识,尤其是在他提出体质、灵性、意志三要素之后。 他最近正在研究的课题也正是这方面相关的。可能的话,今年他会发表一篇论文——专供启示者。那可能会给他带来巨大的声誉。 不过这项课题在历史学会内部也引起了一些非议。 上午八点,西列斯来到历史学会。他无视了门后空间一些启示者投来的若有若无的目光,径直走向研究部的走廊——如果按照顺序排列的话,这应该称为第四走廊;而长老会则是第五走廊。 不过这两个分支通常不会被冠以“走廊”的说法。研究部就是研究部,长老会就是长老会。 随着西列斯的身影消失在研究部的走廊之中,门后空间的大厅中骤然爆发出一阵轻微的议论声。许多人都听闻了西列斯近来正在研究的课题。 一些风言风语让人们对他的课题既期待又敬畏,并且夹杂着一种微妙的恐惧与不安。 西列斯对此心知肚明。 他走进55号房间,这是研究部的总入口。从这儿可以更方便地去往研究部的其他房间。55号房间内,一些启示者三三两两地坐着,在西列斯进门的时候冲着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 对于刚刚加入研究部的启示者来说,这一幕显得十分奇怪。毕竟他的资历还这么浅。而这些启示者望向西列斯的目光中,带着一种与门后空间大厅那儿的启示者类似的意味。 他们同样因为西列斯提出的想法而感到了微妙的纠结。 一名青年朝着西列斯走了过来,并且说:“早上好,诺埃尔教授。” 在历史学会,西列斯同样被称为“诺埃尔教授”。这说不好是因为他本身拉米法大学教授的身份,还是因为他来到研究部之后提出的猜想。 “早上好,安奈林。”西列斯点了点头。 这名青年是研究部分配给他的助理,名字是安奈林·莫尔。 安奈林今年刚刚二十岁,家境贫寒,没能上大学。他无意中发现了自己拥有启示者的资质,于是便加入了历史学会。 他实际上是第一走廊的成员,但是在西列斯来到研究部之后,就被分配给了西列斯,暂且充当西列斯的助理,帮忙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务和日程安排。 ……上上个周三,西列斯与格伦菲尔会面的时候,他提到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并且询问格伦菲尔是否有必要在研究部光明正大地研究这个课题。 而格伦菲尔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给出的答案是:有必要。 当时格伦菲尔说:“你想要研究三要素、想要研究如何摆脱旧神污染,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历史学会,你在研究这些。否则你根本无法得到足够的资源支持。” 于是西列斯便在那个周六——周一在研究部的时候,他们约定了每周六西列斯会来研究部一趟——提出了“意志会影响消减旧神污染”这个说法。 而当研究部的启示者们争先恐后地询问他为什么会如此肯定的时候,西列斯仅仅只是犹豫了一瞬,便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说:“人类拥有体质、灵性、意志三要素,而神明拥有神格、神位、神名三要素。体质对应神位,灵性对应神格,意志对应神名。 “旧神的污染就来自于旧神的意志。只有人类的意志可以反抗神明的意志。” 他这一段话几乎立马就让研究部启示者们的大脑陷入了崩溃之中。 “人类的意志……神明的意志……” 那一整天,西列斯都能听见启示者们在那儿喃喃自语。整个研究部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没人有心思研究自己的课题了,全都在琢磨西列斯的想法。 实际上,如果不是西列斯提前从跑团游戏的设定中,得知了体质、灵性、意志这三个基础属性的存在的话,他恐怕也不会如此顺利地对号入座。 在费希尔世界上,启示者们尽管已经有了灵性和意志的概念,但是他们未曾将这些概念融会贯通——最关键的是,他们没能将这些与神明联系在一起。 而西列斯恰恰是在卡罗尔提及撒迪厄斯的时候,得知这个世界的超凡力量中,居然同样有灵性与意志这两个概念。 而骰子的判定更是直接让他意识到,“意志”就是人类对抗旧神污染的最大武器。 启示者中有多少人被旧神的意志污染了?这恐怕是一个不可计量的数字。 所以最终,基于种种原因,西列斯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了。 不过,这样的理论对于这个时代的启示者来说似乎太有冲击性了。几天之前,西列斯与格伦菲尔会面的时候,听他提及历史学会内部对于西列斯理论的一些争端。 这样的争端还没波及到西列斯的身上,但是迟早会的。格伦菲尔看起来没有特别在意这件事情。历史学会内部的分歧已经足够严重,西列斯只是添砖加瓦罢了。 但是他仍旧提醒西列斯,在之后的研究过程中务必保持低调,免得触动某些大人物敏感的神经。 所以,西列斯对于今天在研究部即将面对的风暴多少有些心理准备。大厅和55号房间里启示者们投来的目光,也不过是这样的风暴的其中一个表现而已。 “贝洛主管想要见您,教授。”安奈林跟在西列斯的身旁,轻声对他说。 爱德华·贝洛,是研究部的主管,也是一位年纪挺大的启示者。西列斯的课题能否正式立项并且继续研究下去,恐怕就在贝洛的一念之间。 在卡罗尔和格伦菲尔的描述中,他们共同提及了一个概念:爱德华·贝洛的旧神污染程度应该已经挺高了。 所以这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天才老头。格伦菲尔说,魔药纯净度这个概念就是由他提出来的。这是一个真正的研究者,并且毫无疑问会赏识西列斯的一些想法。 在这一点上,西列斯再一次意识到,启示者这种力量其实仍旧在发展的过程中。诸如魔药纯净度这种听起来十分基础的概念,其提出者居然仍旧在世,并且还是研究部的主管……这可真够不可思议的。 正因为如此,他突然想到,生物留影……这种技术,不会是格伦菲尔发明的吧? 这个念头有点莫名其妙,但是西列斯就是产生了这种微妙的想法。毕竟,从格伦菲尔的口中听见“平行宇宙”这四个字,对他的冲击略微有些大。 西列斯问安奈林:“贝洛主管在哪儿?” 安奈林说:“77号房间。” 在加入研究部之后,西列斯发现研究部的一大特色就是房间号都是两个重叠的数字。从11到99,一共九个房间,也差不多就象征着研究部的九个研究方向。 魔药、时轨、仪式、启示者的资质、庇佑者的历史…… 77号房间就是其中之一。那儿是负责研究旧神污染、神的遗蜕等等概念的房间。 77号房间还有一些附属的小房间,供给不同的启示者使用。不过总的来说,人们能在77号房间内看到这个领域的许多启示者。 西列斯点了点头,然后转头去了77号房间。55号房间的内部侧门就可以直接通往77号房间。门后空间在“空间”意义上的奇妙性总能让西列斯略微感慨。 在77号房间,他见到了爱德华·贝洛,以及其他一些启示者。他与他们打了声招呼。 不过贝洛在见到西列斯的时候就立刻与其他人点了点头,然后带着西列斯去了另外一个房间——他的办公室。 他们在沙发上坐下来。时间已经将近八点半,西列斯沉默而安静地望着贝洛。 贝洛也望着西列斯。这是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年人,头发花白,脸上皱纹丛生,老年斑也已经十分醒目。他的目光带着一种略微浑浊的意味,但是总的来说仍旧清明而矍铄。 西列斯没能从他身上感受到,这个老人是否真的受到严重的旧神污染。起码从他的外表上无法看出来。 过了片刻,他说:“上周六,我听说了你的理念,那是一个十分值得研究的领域。三要素……三要素……” 他的声音十分低沉,带着一种沙哑的、缓慢的,上了年纪的人的气质。 西列斯只是点了点头。 贝洛便说:“不过我有一个好奇的问题。即便人类的意志可以对抗神明的意志,但是,我们具体要怎么做?” “名字。”西列斯说,“您知道,人的意志对应的是神的神名。” 贝洛略微有些困惑地问:“名字?人类的名字……你的意思是,询问他的姓名?” “不,需要的是他自己询问自己。”西列斯说,“在心中勾勒出属于这个名字背后的形象,确认其形象、性格、特征,越清晰越好。 “当旧神的污染袭来的时候,启示者可以与这个名字所象征的形象对应。注意那些不相符的地方。那就是被污染的地方。 “只要能够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那么就可以将其排除。” 贝洛静静地听着,目光带着一种微妙的谨慎,审视着西列斯。 片刻之后,他缓慢地说:“诺埃尔教授,您知道,您说的话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西列斯简单地说。 “人未必可以清醒地认识自己。”贝洛意味深长地说,“在通常意义上,能够做到这一点的,我们会将其称为‘神’。” 西列斯摇了摇头:“这只是一条捷径。比如神明,当我们提到安缇纳姆的时候,我们就会知道这个名字象征着过去与历史。 “而我们需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名字也同样与某样东西挂钩。” 对于西列斯来说,当他想到贺嘉音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就会意识到自己是个纯粹的地球人。这种异界来客的自我认知,会一瞬间破除这个世界的旧神带来的污染。 贝洛说:“一个锚?” 西列斯想了想,最终点了点头。 对于他来说,这事儿有更加简单地解决办法。比如,受到旧神污染的启示者来他面前过个意志判定……成功了,这位启示者就可以摆脱污染;失败了,那就继续忍受吧。 如果大成功,那么恭喜;如果大失败……呃…… 所以西列斯并不愿意去试探命运的底线。他也不愿意去掌控他人的命运。他宁愿提出一种可能的办法,并且加以研究,确定其可行性。 锚点。这是地球小说家非常熟悉的概念。 西列斯说:“一个可以让自己保持清醒、理智的,足够依靠的东西。” “……一个名字。”贝洛低低地说。 贝洛似乎想到了什么,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之中。西列斯也没有打扰他的思路,同样保持着沉默。 隔了片刻,贝洛回过神,歉意地笑了一下,慢慢说:“年纪大了,就容易陷进自己的思绪之中。我很欣慰,有年轻人可以提出‘摆脱旧神污染’的一些想法。 “在我那个时代,我的同伴中有无数人因为旧神的污染而疯狂,在极端的疯癫与晦暗之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是一个幸运的人,起码我活到了现在。 “而不幸的是,我的同伴未能做到这样。” “……我很抱歉。” “这与你无关。”贝洛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世界。” 西列斯沉默地望着他。 “……我的妻子。”贝洛像是喃喃自语,“她死于这样的痛苦之中。她对我说,每时每刻,她都感到自己仿佛被来自外界的意志污染着,她知道自己疯了,却不知道自己疯在哪儿。 “而一个知道自己疯了的疯子,还能被称为疯子吗?她一生都痛苦于此,却始终无法摆脱……又或者,得到解脱。” 他们都陷入了安静的思索之中。 贝洛说:“我希望你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办法。一个……”他意味深长地说,“仪式。那才是启示者该做的事情。” 西列斯点了点头。 贝洛又指了指他领口处的胸针:“这是格伦菲尔给你的吧?那是他发明的仪式。” 西列斯下意识说:“生物留影?” “是的。”贝洛点了点头,“那是他的发现、他的创造。不过,除了他自己之外,也没有人能够复现这种……奇妙的力量。” 西列斯恍然意识到格伦菲尔强大的力量。 贝洛说:“格伦菲尔当初同样想要摆脱旧神的污染。他与副会长……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了一些矛盾。” 西列斯凝神听着。他知道格伦菲尔与他的老师,历史学会的副会长约瑟夫·莫顿有一些理念上的分歧,但是格伦菲尔从未认真和他说起过这些事情。 而面前这位老者,却恰巧是知道其中内情的。 “你的理念在学会内部引起了一些关注,以及,一些议论。”在西列斯好奇的时候,贝洛却话锋一转,突然提到了西列斯的事情,“而你和格伦菲尔当初的局面十分类似。” 西列斯微微一怔。 贝洛说:“我年纪大了,快要死了。所以,我不愿意参与到那样理念的争端之中。但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您请说。” 贝洛说:“你认为,人可以成为神吗?” 西列斯怔住了。在那一瞬间,他陡然明白了格伦菲尔与约瑟夫·莫顿的理念分歧在哪儿,以及自己提出的这个三要素的说法究竟在哪儿触动了某些启示者的神经。 这是一个真正有神明的世界。这是一个真正有信徒追随着神明的“力量”的世界。 正如他曾经因为阿方索提及那个神秘部落的时候想到的那样,神是可以被定义的吗?神的力量是可以被解构的吗?神的力量,是可以被人类使用的吗? 格伦菲尔曾经因为西列斯的梦境,而让他去试图掌握神明的力量。尽管在那之后,西列斯还没有继续梦到过那个场景,但是他知道,在格伦菲尔的心中,神明的力量也不过是一份力量。 但是,显然,在很多人的心中,尤其是那些卡罗尔曾经提及过的,“崇古”的人们心中,神明的力量——这五个字的重点,在于“神明”。 他们认为神就是神,人就是人。这样的鸿沟不可跨越、无从辩驳。神明永远高高在上,人类则永远是匍匐在他们面前的信徒。 这是雾中纪。旧神或许已经陨落。但是,某些人心中的神,却从未陨落。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最后,来自地球的人类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当然。”他抬眸望向贝洛的那双苍老的眼睛,“这是人的时代,不是神的时代。” 于是贝洛轻轻笑了一声,说:“诺埃尔教授,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他喃喃自语,“我妻子死的时候,我没能这么勇敢。” 贝洛的妻子受到了旧神的污染——哪一位旧神?历史学会中,有祂的信徒吗? 西列斯的心中产生了这两个问题,但是他没有在贝洛面前提及任何一个。他只是保持着安静,等待着贝洛的回答。 “……研究部将全力支持你的课题。”贝洛说,“以后需要什么,都可以和安奈林说。他会将你的需要传达给我。” 西列斯心中一松,明白自己已经得到了贝洛的支持。 他的理念,人类与神明的三要素,会在历史学会内部引起争议,其用途、其目的反而都不是重点。如果西列斯真的只是说“人类的意志可以对抗旧神的污染”,那反而没有问题。 真正带来问题的是,他恰恰解构了“神的称呼”,他恰恰将人与神对立起来进行比较。他说神明同样有体质、灵性、意志三要素。 对于某些人来说,这就显得“人可以与神相提并论”一样。 是这个细节让西列斯的课题得到了更多的关注。否则的话,一个尚未得出结论的课题,不可能在历史学会掀起轩然大波。 如果是旧神仍在的时代,那么西列斯仅仅只是提出这个人与神并列的概念本身,他可能就会被判以“渎神”的罪名。 他现在算是明白当初格伦菲尔为什么会沉默这么久了。恐怕这位老师正在考虑,万一这事儿闹大了,他要怎么给自己的学生收场。 好在后续的发展仍旧在可控范围之内。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刚刚入门的启示者提出了一个奇奇怪怪的理论。”这或许就是西列斯在得出课题结论之前,身上贴着的标签,也可以说是一层保护色。 感谢宽容的安缇纳姆与往日教会。西列斯在心中默念着。 事到如今,他反而有一点后知后觉的紧张了。 西列斯沉默了两秒钟,让自己缓缓神,然后他说:“我需要几名受到旧神污染的启示者用以实验,可以吗?” “当然可以,历史学会内部就有许多人愿意配合你。”贝洛说,“不过……” 他犹豫了一下。 西列斯耐心地等待着。 “在明面上,你恐怕得首先有一些资历才可以这么做。”贝洛说,“历史学会内部的资历。” 西列斯没能完全明白贝洛说的“资历”是什么,于是他问:“我需要做什么?” “去参加几个学部,去帮助第二走廊调查几个案子,去试着加入研究部其他的课题,做出些贡献来。”贝洛想了想,说,“就是这样。” 西列斯暗自叹了一口气,觉得有些麻烦。他问:“而与此同时,我的实验可以同步进行吗?” “当然。”贝洛点了点头,宽慰他说,“那只是锦上添花。如果你真能找到一个解决旧神污染的办法,那么这些资历压根就不重要。 “下周的时候,你就可以得到你想要的实验帮手了。” 西列斯道了声谢。 贝洛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历史学会中有一些……饱受旧神污染折磨的启示者。我不知道你的理论有多少的可行之处,但是,他们恐怕会疯狂地追逐着任何一丁点的可能。 “而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如何摆脱旧神污染这个课题……是处于停滞状态的,很多人曾经研究过,但是未能研究出合适的——通用的,办法。 “所以,或许下周,或许再下周——如果你的实验有任何正面意义上的进展的话——你就会面对其中一些人。你可能是他们唯一的希望,所以他们……我的意思是……” 西列斯略微困惑地望着他。 贝洛咳了一声,说:“不要感到害怕。”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微微一笑:“我明白了。” 在说完西列斯的课题之后,贝洛看起来也轻松了一些。 他说:“如果有空的话,你也可以参与进其他人的课题之中,这也算是我之前说的‘资历’的一部分。 “……我可能有些多话,不过,你应该在入门课程的时候就听说过,启示者在历史学会内部的转正过程。而实际上,能力才是第一位的。 “当你的成果足以证明自己的时候,资历什么的也没有那么重要。只不过现在,我们还是需要……” 他唠唠叨叨地说了一些话。 西列斯认真听着,并且道谢。 他知道贝洛的意思。他的课题在刚刚提出的时候就已经带来了一些非议,所以现在他最好稍微低调一些。等到他真的研究出什么结果之后,或许他就可以不必如此畏首畏尾。 ……起码西列斯是如此理解的。 与贝洛的谈话持续了很久,因为西列斯的课题隶属于77号房间,所以贝洛还顺便提及了77号房间中其他启示者的一些课题。 其中一个课题吸引了西列斯的注意。 “封印物?”西列斯对这个名词有些感兴趣,“指的是失控的时轨?” 贝洛说:“严格来说,是指可控的‘失控的时轨’。” 西列斯思索了起来。 “在时轨获得人类的活性之后,这些时轨会表现出一种‘活性’。这事儿你肯定听说过。但是这种活性,会让时轨主动地呈现出仪式的特性,就像是……” “……其中封印了一个灵魂。”西列斯说,“所以才称之为封印物?” “是的。”贝洛点了点头。 西列斯恍然。 原来的那些时轨只是物件,是需要启示者来激发仪式,才可以使用其力量;而如果变成了封印物,那么仪式就好像成了封印物自带的主动技能一样,不需要启示者进行繁琐的仪式,就可以直接激发。 西列斯的心中恍惚闪过一个灵感,但是他没能捕捉住。他也没有多想,只是转而思考另外一个问题:这样的封印物,是否显得有些……残酷? 如果只是在时轨失控之后回收这些封印物,那还算过得去;但是西列斯却怀疑,如果有人知道了封印物的存在,那会不会刻意去制造这样的武器? ……比如,地下帮派?旧神追随者? 那些旧神追随者口中所谓的“神的遗蜕”……那些地下帮派正在收集的古董…… 西列斯产生了一些联想,但是他告诫自己不要多想。 此外,他还从贝洛这儿得到了一份文档。 此前西列斯来到研究部的当天,他就得到了一份列明了许多基础仪式的文档,那被称为《基础仪式》;不过这一次不会像是入门课程那样,有启示者手把手教导他们怎么进行仪式。 他们需要自学;如果幸运的话,可以得到前辈的指导。 而贝洛给他的这一份文档,则被称为《进阶仪式》。按照贝洛的说法,这其中的绝大部分仪式,都是来自庇佑者的力量。 入门、基础、进阶。西列斯想。难道之后还有一个高级?高等仪式? 不过无论是基础仪式还是进阶仪式,历史学会都只是提供了相关的描述和讲解,并不提供时轨和魔药。 从入门课程完成开始,每一位启示者就需要自己寻找他们未来的道路途径。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贝洛告诉他,一些时轨可以去沙龙那边寻找。当然,也有一些时轨能否找到,完全是看运气的。 这些已经列出的仪式的确是安全并且保险的,但是却未必每一个仪式都可以立刻上手使用,因为启示者不一定能找到对应的时轨。 在上上个周三,格伦菲尔得知西列斯已经完成入门课程的时候,就已经告知了西列斯这些事情。不过西列斯这个时候也没有说出这一点,只是静静地聆听着贝洛的嘱咐。 很快,西列斯结束了与贝洛的谈话,离开了贝洛的办公室,回到了77号房间。其他的启示者看他面色平静地离开,一时间议论纷纷,但是西列斯的面容恍若冰封,没让任何人窥探他的心理活动。 研究部分配给西列斯一个单独的房间,是390号房间。他在这儿找到了安奈林,并且告知他下周六会有参与实验的人过来。 安奈林是个温和内敛的人,但是他仍旧忍不住问:“教授,您的课题通过了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 安奈林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太好了!”他瞧了瞧西列斯,主动说,“像我这样的启示者,总是会担心自己万一哪一天受到了旧神污染就糟糕了。 “所以,如果您真能研究出解决旧神污染的办法,那就太好了!” “我会尽力而为。”西列斯低声说。 结束了与安奈林的对话之后,西列斯在研究部就暂时没有什么事情了。研究部的其他启示者各有课题需要研究,也顾不上和他打交道。 实际上,对于寻常的、刚刚完成入门课程的启示者来说,他们加入不同的部门之后通常都是选择跟随一名前辈。 比如研究部,刚来的启示者就会选择加入其中一个正在进行中的课题。 不过,西列斯算是一个意外。 当贝洛询问西列斯想要加入哪个课题,又或者是自己是否有任何关于课题的想法的时候,尽管西列斯知道后面那个选项只是随口一说,但是他还是选择了自己研究课题。 他并不想浪费时间。他想要尽快验证自己的理论。 于是,他说了关于三要素的说法,并且最终自己拥有了一个课题。 这让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西列斯在390号房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与想法,将其写在草稿本上——保险起见,他用了中文。 安奈林就在办公室里,安静地处理自己的事务,偶尔,他会注意到西列斯的那本草稿本,并且好奇手稿上的内容。 西列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便说:“这是与我的课题相关的一些想法,包括人类与神明的三要素、旧神的污染等等……或许以后会用到。” 安奈林立刻点了点头,低声说:“那真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啊。” 随后,在中午十一点多的时候,安奈林与西列斯道别。西列斯要收拾东西,所以比安奈林晚了一步。西列斯离开了历史学会,去阿瑟顿广场附近吃了顿饭。 天气渐渐转凉,林荫道上也慢慢堆满了落叶。西列斯站在阿瑟顿广场的边缘,注视着这座城市的中心。 ……在布鲁尔·达罗出事之后,西列斯再也没有见到那名总是站在广场边缘、安静作画的画家。 他有些在意这件事情,但是又觉得那可能只是他过于丰富的想象能力,让他把两桩完全不搭边的事情联系到了一起。 在广场周围散了一会儿步之后,西列斯又回到了历史学会,去到了666号房间。 下午一点多的时候,五名启示者聚齐。 他们仍旧围着茶几坐成了一圈。现在他们各自有了固定的座位。西列斯习惯坐在正对书架的单人沙发上,他的对面是达雷尔。 他的左手边,是一张双人沙发,富勒夫人和安吉拉通常挨着坐在这儿。他的右手边是同样坐在单人沙发上的埃里克。 他们各自打了招呼,然后安吉拉就首先对西列斯说:“教授,您得注意安全。” 因为安吉拉是西列斯在拉米法大学的学生,所以她习惯性称呼西列斯为教授。而这个称呼在他们的五人小组中有蔓延的趋势,起码现在富勒夫人和埃里克都这么叫他了。 年轻的达雷尔不这么叫他。他通常直呼其名,除却面对富勒夫人。 安吉拉这样直白的说法让西列斯微微一怔,他说:“是因为课题的事情?” 安吉拉点了点头,严肃地说:“长老会有好几个老头子都听说了这事儿,然后在聊天的时候表达了不满,因为您说的,神明的三要素。” 西列斯沉吟片刻。 达雷尔整日沉迷练习打架,对这事儿还不怎么了解,连忙询问,于是西列斯便大致复述了自己的理念与构思。 达雷尔顿时对长老会的老头子们嗤之以鼻:“真是的,看起来历史学会还不如往日教会开明一些。” 安吉拉便好奇地问:“这是从你哥哥那里听来的?” 达雷尔想了想,说:“因为我哥哥也会跟我聊到一些启示者的事情。往日教会那边好像觉得,启示者就是一种……‘神的力量’?” “因为启示者的力量来源于安缇纳姆。”安吉拉说,“……我懂了。因为启示者的力量来源于安缇纳姆,所以他们肯定会觉得,神的力量是可以被人类使用的。” 富勒夫人也点了点头,平和地说:“力量没有高下之分。” 他们各自琢磨了一会儿。 最后,达雷尔十分爽快地说:“真烦人!只不过是做个研究罢了,也得畏首畏尾的。” 这个年轻的男孩在进入第三走廊训练之后,性格似乎越来越直爽与开朗,说话的方式也变得简单粗暴起来。 西列斯低声说:“不用担心。我的课题仍旧会继续,不过或许会更加偏向于‘如何摆脱旧神污染’这个方向。至于神明的话题,或许不会太深入涉及了。” 埃里克犹豫再三,最后说:“那也算是一个解决办法。”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无意在这个时候给自己塑造太多敌人。未来的课题研究内容可以自己决定,但是对外的说法就不必非得与神明的力量搭边,平白无故给自己找点麻烦。 他们的话题很快就转向了其他的事情。 埃里克说:“之前守门人的那件事情,现在有了结果。” 第46章 黎明启示会 两周之前, 西列斯与他的同伴们,一起跟随卡罗尔和第二走廊的启示者们,前往西城调查安塞姆·诺里森偷窃博物馆藏品的事情。 那件事情在一开始显得平平无奇, 似乎只是一个为了给孙女治病的老人走投无路的事件。然而真正调查下来, 却发现背后藏着启示者、地下帮派、象征佩索纳里的番红花、东城的大人物等等要素。 于是,这个本该在找回失物之后就快速结案的事件, 拖延到了现在才得出一个结果。 而其结果是…… 埃里克说:“第二走廊放弃继续调查这个案子了。”他顿了顿, 然后又补充说, “我知道这件事情, 是因为有人因为这个决定和格雷斯先生吵了一架。” 路易斯·格雷斯, 第二走廊的负责人。贝洛通常被称为“主管”,而格雷斯似乎不太喜欢这样的称呼,别人总是称呼他为“先生”。 那是个笑眯眯、身材高瘦而狡猾的男人。外表来看, 他的脾气很好,但是也不至于好到有人可以直接对他发脾气的程度。 “是格雷斯先生决定放弃这个调查的?”安吉拉脱口而出。 埃里克点了点头。 安吉拉露出一种微妙而复杂的表情,她说:“明面上,长老会没有谈论过这个事情。” 富勒夫人和达雷尔也都摇了摇头, 示意自己没能听说相关的消息。 埃里克说:“没人知道格雷斯先生为什么会这么决定。也或许, 是因为这个案子拖了太久, 浪费了太多时间。我们有很多需要调查的事情。” 富勒夫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安吉拉说:“那也对。只不过,就这么放弃,也太……”她顿了顿,“明明知道事情的背后是西城的地下帮派, 却……” “因为那位大人物?”达雷尔大大咧咧地说。 “或许他向第二走廊施压了?”埃里克猜测着。 安吉拉陷入了沉思之中, 隔了片刻, 她说:“好吧, 其实我也很好奇那位大人物究竟是谁, 所以我特地去调查了一下。” 其余人一下子就好奇了起来,达雷尔更是直接问:“是谁?” 安吉拉咳了一声,说:“首先,我没能找到确切的人选。” 达雷尔失望地大声叹了一口气。 安吉拉偷偷白了这个年轻的男孩一眼,然后才说:“但是我圈定了三个人选。” 他们便凝神听了起来。 安吉拉看起来有点犹豫,然后先说起了自己调查的过程:“我最开始认为,那可能是长老会的成员,而长老会中也的确有着我认识的……一些贵族,或者公国的大臣。” 说到这里,他们已经有些吃惊了起来。 埃里克惊讶地说:“真有贵族或者大臣是启示者!” “这事儿也不奇怪。”富勒夫人说,“我早听说过一些贵族拥有神奇的力量,并且那保证了他们家族的延续与传承。历史悠久的大贵族恐怕会掌握更多的力量。” 西列斯低声说:“比如布鲁尔,他的家族中便有着与旧神相关的记录。” 他们都点了点头。 达雷尔嘟囔说:“想想也是。与神明相关的记载,其实到处都是,普通人当然觉得没什么。但是对于我们这样的启示者来说……” 西列斯心想,的确如此。普通人甚至都不会受到旧神污染的困扰。 他突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启示者的资质”问题?灵性?因为灵性太高所以才会拥有启示者的资质,所以,相对应地,才会受到旧神的污染? 西列斯觉得这个猜测是非常有可能的。 不过遗憾的是,直到现在,西列斯都没能知道自己的灵性属性究竟是多少。他没能触发灵性判定。他只知道,迄今为止,自己的灵性已经增长了五点了。 ……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话题略微岔开,随后,安吉拉将话题拉回了那三个候选者身上:“之前卡罗尔说那是一位可能是启示者的,东城的大人物,所以我觉得长老会里的那些人就挺可疑的。 “……然后我就发现了两个可疑人选。他们同时符合卡罗尔的说法——东城的大人物,以及,启示者。好吧,主要是大人物这一点。” 达雷尔说:“你别卖关子了。究竟是谁?” “乔纳森·布莱恩特。还有豪斯顿·康斯坦丁。”安吉拉将这两个名字快速地说出口,像是生怕自己犹豫一样,下一秒,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但是其他人反而面面相觑起来。 达雷尔吞吞吐吐地说:“乔纳森……呃,布莱恩特。那不是公国的财政大臣?我爸爸早上看报纸的时候常常说到这个名字。” 安吉拉痛快地点了点头。 埃里克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康斯坦丁……爵士?那个康斯坦丁?” 安吉拉同样点了点头。 康斯坦丁家族是康斯特公国的重要贵族家庭之一,其声誉来自于,最早的那位康斯坦丁爵士,是康斯特大公建立公国时候的近卫,现在也仍旧是帝国军方的重要派系。 换言之,这是毫无疑问的大公一派的重要支柱。如果真的是豪斯顿·康斯坦丁在支持西城的地下帮派,那么这件事情里面有多少是康斯特大公的意愿? 几名启示者面面相觑。 隔了片刻,埃里克苦笑着说:“我突然意识到,这件事情似乎比我们想象中更加复杂。” 西列斯问:“你说有三位怀疑的对象。还有一位是?” “呃,那不是历史学会的成员,起码我没在长老会见到过。不过,我的确有点怀疑她。”安吉拉这么说,“尤金妮亚·比尔德。” 富勒夫人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变化:“那位女商人?” 安吉拉连连点头。 埃里克皱起眉,不太确定地说:“我好像……听说过她的名字。她似乎是……西城人?” “对。”安吉拉点头,“她是拉米法西城的人,后来成了大商人,然后试图加入东城贵族的圈子里……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有钱,也有西城的人脉。 “而且,她一开始赚到钱就是通过无烬之地。那儿很危险,你们都知道。所以,她说不定也有启示者相关的渠道。” “听起来有些可疑。”富勒夫人若有所思地说,“但是,你怎么会怀疑起她?” 安吉拉有点尴尬地摸了摸脸颊,随后小声说:“她好像想要成为我的继母。” 666号房间一下子陷入了沉寂之中。 片刻之后,埃里克若无其事地说:“或许我们还是谈谈长老会那两个的候选者吧。” 安吉拉气愤地说:“这绝对不是我对她的偏见!她本来就和旧城有关系,而且还是个有钱的大商人,并且有可能掌握了启示者的力量!” 其余人哭笑不得。 西列斯说:“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实,究竟哪一位才是我们要找的那位大人物。” 安吉拉刚想反驳,但是随后眨了眨眼睛,想到西列斯掌控着她的专选课成绩……于是她的态度一下子和缓了下来,温柔地说:“教授,您说的没错。” 达雷尔毫不客气地大声嘲笑了一声。 安吉拉隐晦地朝着他比了个威胁的手势。 年长的三人没有理会这两个年轻孩子的较量。 埃里克忧心忡忡地说:“如果真是这样身份的大人物,那么我们恐怕也没什么能做的。” 富勒夫人同样点了点头。 西列斯却说:“未必。我们并不是想要直接对付这些大人物,只是想要知道……西城的地下帮派,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仅仅只是为了攫取无烬之地的利益?但是他们的行动似乎有些太偏激了。” 其余人都赞同地点头。 他们参与了这事儿,但是这个案子却没头没尾地突然结束,让他们都有些不甘心。布鲁尔的事情总会让他们觉得,如果有什么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能多了解一些,或许就可以阻止不少悲剧的发生。 比如,直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那个守门人的孙女究竟怎么样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安吉拉说,“那我们是不是还是得从地下帮派那儿下手?” 埃里克主动说:“这件事情交给我吧。我会去调查一下最近地下帮派究竟在做些什么。” “注意安全。”富勒夫人低声说。 埃里克说:“我会的。”他想了想,又说,“像我这样加入第二走廊的启示者,我们迟早会面临危险。” “你最近在调查什么吗,埃里克?”安吉拉好奇地问。 埃里克点了点头,又摇头,他说:“不能说是正在调查。我在归类整理一些档案,涉及到……心理疾病导致的时轨失控。” 达雷尔吃了一惊:“什么叫心理疾病?” 在这个时代,心理疾病、精神疾病通常都会被归类为“受诅咒的疯子”。而对于那些超凡力量者而言,这种精神病患就有些难以归类了。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 “我好像知道。”安吉拉若有所思地说,“我有一个朋友是医学院的,她跟我说了一些……就是,有些人疯了,是因为他的大脑或者身体生了病,而不是……神秘学意义上的疯狂。” 达雷尔看起来还是摸不着头脑:“那又怎么样?” 埃里克叹了一口气,露出有些忧虑的表情:“有些因为失控时轨而精神失活的人被当成了精神病患,有些精神病患被认为是精神失活,还有两者合一的情况…… “总之就是,涉及到精神或者心理疾病的时轨失控越来越多了。而且,这些精神病患也更容易让时轨失控。” 他的说法让其他人恍然。 的确,对于正常人来说,疯子就是疯子。谁还愿意为疯子分个类呢?但是现在,这类案子却常常出现,让他们不得不去关注相关的定义。 西列斯心想,或许心理疾病或者精神疾病,也会造成灵性的增长?导致这些疯狂的精神病患更容易接触到旧神的污染? 他如此猜测,但是没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他的想法。他无法直接看到其他人的属性面板,自己的也不行。这就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因为提到了第二走廊的日常工作,所以他们也就聊到了不同部门的工作内容。 安吉拉抱怨着长老会堆积如山的文件和会议记录,富勒夫人不动声色地提及了第一走廊的办公室政治。达雷尔则说到了最近第三走廊的训练内容。 他比其他人都更快接触到了一些用以攻击、防御的仪式,以及……封印物。 他朝着西列斯说:“听说是研究部发明的?” “是他们发现的。”西列斯说,“用起来感觉怎么样?” 达雷尔说他拿到了一把枪,暂时只能在历史学会内部使用和练习。他的表情中混杂着喜欢和反感,像是有点矛盾。 最后,他说:“就像是手中的武器是活的一样……甚至可以和它交流。那很奇怪。” 其他人也都露出微妙的表情。 达雷尔只是矛盾了那一刹那,很快,他就转而说:“不过也没多少,不可能经常用。我能碰到,是因为大部分第三走廊的启示者都去忙一件事情了。” “什么?”安吉拉好奇地问。 “神诞日庆典。”达雷尔得意洋洋地说,“历史学会的第三走廊会去维护当天的秩序,防止一些人闹事。他们忙着研究当天的人力部署和站位安排。” 安吉拉一怔,这才恍然想起来:“是啊,都快要九月份了。再过一个多月,就到神诞日了。” 提到这个,气氛稍微热烈了一些。 对于不是信徒的普通人来说,神诞日意味着假期、休息和购物。 “我已经开始期待十月集市了。”富勒夫人微笑着说。 安吉拉说:“上一次在欧内斯廷的地下交易会,我只是稍微逛了逛,感觉没有过瘾。等到十月集市的时候,我得多买点有意思的东西。” “听说还会有来自无烬之地的马戏团和其他表演。”埃里克说。 马戏团。西列斯突然想到了跑团游戏的一张角色卡。 安吉拉期待地点点头,突然说:“到时候我也放假了……”她一顿,喃喃说,“放假之前还有考试和期末作业……” 她的气场突然沉郁了起来。 达雷尔瞧了瞧她,目光像是有点好奇。最后,他还是忍不住问:“你不是贵族大小姐吗?为什么会去上大学?” 安吉拉没反驳“贵族大小姐”这种称呼,反正她的真实身份在同伴们面前已经透露出许多细节,她自己也懒得遮掩了。 她只是说:“我母亲在我很年幼的时候就过世了,是因为她吃了一种含毒的植物。葬礼的时候,有个不太讨喜的亲戚炫耀自己上过大学,在课堂上听说过那种植物的毒性。 “所以,我父亲就觉得我也得去上大学,得学点东西,不能像我母亲,还有那些守旧的贵族一样……不过,我并不喜欢植物学、昆虫学之类的,就去学了文学。” 她的故事让富勒夫人侧身,温柔地抱了抱她。 安吉拉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最后,她说:“母亲的事情早已经过去了。我想,她也会因为我现在的状况而骄傲的。” 他们纷纷点头,安慰着安吉拉。 一番交谈下来,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这个时候,达雷尔突然提议:“对了,刚刚听富勒夫人说到了沙龙……我们去沙龙逛逛吧!我还没去过。” 富勒夫人提及沙龙,是因为她说到第一走廊的办公室政治的时候,委婉地说起了那些有资历的人会让新来的启示者去处理一些无关紧要却很麻烦的杂务。 第一走廊的工作性质特殊,富勒夫人需要了解历史学会内部的很多情况和组织构成。进入第一走廊的启示者可能会对接历史学会内部不同的部门,富勒夫人就被分配到了沙龙这一块。 她这段时间里常常会去沙龙,要么是安排座椅,要么是搬运和安排货物,要么是处理一些纷争,总归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其他人都还没去过沙龙。一是因为各自生活比较忙碌,每次来到历史学会也只是匆匆来回;二是因为想要先了解一下部门内工作的内容,就将去往沙龙的事情推迟了。 达雷尔就好奇地问起沙龙里的具体情况。 “沙龙是个很奇妙的地方。你们有去过剧院吗?”富勒夫人想了想,试探性地问起,然后说,“沙龙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剧院舞台,周围围着许多的幕布。不同的幕布之后,就是通往不同学部的门。 “也有一些开放的公共空间,就像是剧院的观众席。那里会有一些自由交易、谈话的区域,就像是一个真正的沙龙。” 安吉拉问:“那我们怎么加入学部?” “‘舞台’……也就是沙龙中央的空地,招新的学部会在那儿等待新人的到来。”富勒夫人说,“不过不同的学部会有不同的要求。” 安吉拉恍然。 达雷尔迫不及待地说:“那我们走吧。” 于是五人便一同前往沙龙。 他们沿着走廊走了一段时间,大概五分钟,路过了无数的房间。随后,在尽头处,他们瞧见一扇关闭的门。 在这扇门前,富勒夫人停了一下,然后说:“对了,沙龙最大的特点就是——”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然后微微笑起来,“就像是剧院,每个人的身份都保密。我想你们会喜欢这种形式的。” 说完,她推门走了进去。 西列斯望见淡蓝色的光晕染在门框的周围。他们鱼贯而入,西列斯是最后一个。他在越过那层光芒的时候什么都没想,但是在面前昏暗光线突然明亮起来的时候,听见了周围有人惊呼起来。 ……那是个陌生的声音。 西列斯略微惊讶地向身旁看了看,发现一同进入这扇门的四名同伴,居然变成了四个完全不同面貌的人。 有穿着精致礼服的贵族小姐,有脸上涂着水彩的画家,有拿着小提琴的音乐家,有一身骑马装打扮的年轻公子哥。 按照顺序,这四人应该分别是富勒夫人、达雷尔、安吉拉和埃里克。 他们正各自站在镜子前,打量着自己的新装扮。 西列斯四下一望,发现这片空间就像是更衣室一样,满是不同的服装、饰品,并且摆放了许多面镜子。 “这里是沙龙的入口厅。”富勒夫人说,“你们可以在镜子面前看看自己的新形象,如果不满意的话,还可以重新打扮一下,或者恢复自己原本的样子。” 达雷尔看起来不太理解。他摸了摸脸上的水彩痕迹,然后说:“可是,这有必要吗?” 明明是历史学会内部的沙龙,为什么还要隐藏身份? “因为有些人会在这儿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或者生意。久而久之,这就成了约定俗称的惯例。”富勒夫人意味深长地说,“人们总在一些时候需要隐藏自己的身份。” 达雷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走到镜子前,凝望着自己的新形象。 这些形象似乎是随机的,但似乎也与他们现实中的身份与形象有所关联。西列斯瞧见一张略微有些熟悉的面孔——那有点像是地球上的贺嘉音,与康斯特公国居民们常见的高鼻深目并不相似。 仍旧是黑发黑眸,仍旧是一身黑色西装。他的面容看起来成熟了一些,像是个三十来岁的年长男人。从服装来看,他没能意识到自己的“身份”。 但是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骰子。 ……西列斯琢磨着这算是什么身份。 拿着小提琴的安吉拉瞧了西列斯一眼,然后说:“赌徒?荷官?” 西列斯:“……” 他居然觉得这个说法挺有道理。 “那就荷官吧。”西列斯将骰子放回口袋,然后望向其他人,“这算是我的代号。” 他的同伴们很好地跟上了他的思路。 “那么我是……”富勒夫人斟酌了一下,“女佣。” 明明她的外表是穿着精致礼服的贵族小姐,但是她选择了“女佣”这个称呼。 “画家。”达雷尔看起来对这个身份不太满意,但是懒得更换。 “音乐家。”安吉拉反而兴致勃勃。 埃里克同样不太满意地望着镜中的年轻公子哥,最后模仿着富勒夫人的说法,说:“马夫。” 五个人确定了自己的代号。这个时候,又有人进入了入口厅,于是他们赶忙在富勒夫人的带领下,穿过入口厅,汇入了沙龙的庞大空间之中。 达雷尔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惊叹。 正如富勒夫人所说,这里就如同剧院一般,有着高阔的天花板和略微昏暗的光线、沉闷的空气。近处是一些圆桌,不少人坐落其中。 他们交谈着,又或者做着什么交换的生意与把戏。那些被新奇装扮遮掩的面孔,却仍旧生动地描绘出他们内心的想法。 更远处是一片开阔的、略高的空地,一些人在那儿等待着。而周围则是垂落下来的幕布。 西列斯只是四处张望了一下,再回过头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同伴们早已经消失在人群之中。他不由得一怔,随后便选择了自己在沙龙中逛逛。 总的来说,沙龙中不算嘈杂。正如富勒夫人所说,人们在这儿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比如幕后交易、私下交流之类的。学部是另外一回事。 西列斯走过一些圆桌,偶尔能听见那些人交流的只言片语。 他们在购买时轨、魔药,或者交流信息、情报,或者发布赏金任务之类的。无论如何,这里看起来都不像是什么正规的……一个官方认证的学会。 怪不得进入这里需要变换身份。 西列斯突然想到了黎明启示会。那个卡罗尔有意无意提到的,神神秘秘的学部组织。加入那个学部,似乎就需要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 不知不觉中,西列斯来到了沙龙尽头的高台。在其他人的口中,这里似乎被称为舞台。 舞台上站着不少人,三三两两成群聚在一起。有的人面前摆放着牌子,介绍着他们的学部;有的人则只是懒洋洋地站在那儿,似乎这样就可以让其他人明白他的学部是什么。 西列斯注意到他的同伴们也已经来到了这里。 有人从侧面去到舞台与这些招新的学部交流。西列斯想了想,也就随大流一起过去。他饶有兴致地注意到其中一些学部。 比如,家务仪式共享学部。 说真的,西列斯有一瞬间真的有些心动了。 不过他还是忍住了,想再看看。按照贝洛主管的说法,他需要加入几个学部来增长自己的资历。西列斯想选一些看起来就十分清闲安逸没事做的,又或者在学术方面他十分感兴趣的。 在他观察着那些学部的介绍的时候,舞台后方的幕布悄然掀开,一个打扮得像是骑士、穿着金属盔甲的男人安安静静地从那儿走了出来,然后站在了舞台之上。 他的面容被头盔遮挡得严严实实。 西列斯没有察觉到,只是按部就班地一个一个浏览下去。他完全没意识到一个新的学部出现了。直到他站到了盔甲骑士的面前,他才骤然发现这个如同影子一般安静的男人。 他怔了怔,问:“请问您是什么学部?” 盔甲骑士十分高大,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回音一般的空腔声。他说:“请跟上来,荷官。”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掀开了幕布,静静地在那儿等待着。 西列斯皱起了眉。 为什么这个盔甲骑士会知道他是荷官? 周围仿佛都安静了下来,似乎每个人都在等待着西列斯的选择。但是西列斯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站在原地,平静而冷淡地望着那个盔甲骑士。他没明白这个邀约从何而来,也不明白那个盔甲骑士为什么笃定他会跟上去。 他抬眸望过去,再一次问:“请问您是什么学部?” 盔甲骑士隔着冰冷的金属头盔,静谧地打量着西列斯。过了片刻,他说:“黎明启示会。” 这五个字一瞬间让西列斯眯了眯眼睛。他感到某种……就像是阿方索·卡莱尔说的那样,命运的力量。 他今天来到沙龙只是因为达雷尔的一时兴起,不,或许还有贝洛主管的提议。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他或许始终想不起来沙龙和学部的存在。 但是偏偏,他就这么无意间来到了沙龙。而黎明启示会的人就像是刻意等待着他一样。 ……为什么? 西列斯的心中产生了困惑和不安。 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然后迈步跟上了盔甲骑士。他没回头,但是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议论声。 他想他的同伴应该会帮忙转移一下注意力,免得一个新人加入黎明启示会的事情,在今天之内就传遍整个历史学会。 更大的可能性是,很多人恐怕连黎明启示会是什么也不知道。 其实西列斯也没有那么清楚。他只是从卡罗尔口中听见了只言片语。 那是一个神秘的组织。为了等待黎明的启示而建立,但是谁都不知道建立者是谁,参与者有谁。这是一个十年未曾对外招募新人的学部,并且曾经做过一件不好不坏的大事。 这就是西列斯知道的一切。 帷幕掀开又落下,西列斯的视野顿时变得昏暗起来。他们沿着黑暗的走廊一直往前走。 西列斯沉默地跟了许久,然后问:“为什么黎明启示会会邀请我过去?” “因为您提出了神明的三要素。”盔甲骑士说。 西列斯恍然,但是同时他也感到了更多的谨慎,他问:“所以,黎明启示会可以知道伪装下的启示者的身份?” “不。”盔甲骑士停下了脚步,然后摘掉了自己的头盔,“是因为我认识你,诺埃尔教授。” 盔甲下的卡罗尔注意到西列斯一瞬间紧绷又一瞬间放松下来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 西列斯:“……” 他一时间无言以对。 卡罗尔笑得咳了两声,然后说:“开个玩笑,西列斯。我是跟在你们后面进来的,这是个巧合。所以我注意到了你们的装扮。”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所以通常来说,启示者们会在入口厅那里重新改变一下自己的伪装。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总体来说,历史学会内部还是安全的。” 西列斯说:“我明白了。” 卡罗尔又将自己的头盔带了回去。 西列斯问:“所以你是特地邀请我加入黎明启示会的。为什么?” “如果我说这就是黎明启示会的风格,你会相信吗?”卡罗尔反问。 西列斯不明所以:“什么?” “黎明的启示——非常莫名其妙,不是吗?”卡罗尔说,“我是十年之前加入的黎明启示会。那时候我也才刚刚成为启示者。这十年间黎明启示会一直处于蛰伏的状态。 “正如你想的那样,一个神神秘秘的、不知道为了等待什么的地下组织。” 他们走在长长的昏暗走廊,这个走廊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一般。 “所以,也没人知道黎明启示会的招新标准是什么。我觉得这个组织是邀请制,而非审核制。”卡罗尔简单地说,“但也没人知道邀请的标准是什么。” 西列斯的心中却产生了一些困惑。 如果是邀请制的神秘组织,那么为什么,卡罗尔会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提及了这个组织的存在?那个时候的西列斯就已经被黎明启示会注意到了吗? 说到底,西列斯仍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黎明启示会看中。 他想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所以,并不是因为我提出的神明三要素。” “的确不是。我能发现你的身份只是一个巧合。”卡罗尔摇了摇头,“我只是得到了一条消息,让我今天来邀请‘荷官’加入黎明启示会。仅此而已。” 西列斯的眉头皱紧了:“可是,荷官……” “首先,你可能觉得‘荷官’就是你提出的名词,是吗?”卡罗尔反问,“其实并不是这样。在沙龙,如果你待得久了,你就会发现,每个人初始分配到的身份其实都是确定的、不一样的。 “所以,荷官只会有一个,而你恰巧就是那个荷官。” 西列斯感觉有点不可思议。他说:“一个预言家?” “预言?”卡罗尔想了想,“不,我觉得这只是神神秘秘的某种……行动而已。比如我当初加入黎明启示会的时候,那个接待我的人就说,他那一天是为了邀请一个‘盔甲骑士’加入。 “但谁能知道我那一天就会以盔甲骑士的面貌出现在沙龙呢?我觉得没人能确定这一点。沙龙是一个远比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更加古老、神秘的地方。 “相信我,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提前得知沙龙伪装下的真实身份。 “而在我加入黎明启示会的十年间,这种事情偶尔也会发生。按照那位前辈的说法,他曾经被要求过许多次,在某时某刻去沙龙邀请一个什么什么加入黎明启示会。 “有的时候他能邀请到,有的时候不能。所以我想,这只是一个随机撒网的机制罢了。” 西列斯心想,一切靠缘分? 但是他仍旧将信将疑。毕竟这是拥有超凡力量的神秘世界,他不确定这种邀请制的背后是否真的有什么奇怪的力量正在发生作用。 但是卡罗尔看起来知道的也不多。 他提醒着西列斯:“在进入黎明启示会之后,我们两个得装成陌生人一样。我会称呼你为荷官,你就称呼我为骑士。对外,我们也不能暴露彼此就是黎明启示会的成员。 “总的来说,黎明启示会就像是一个……呃,闲聊的地方。” “……闲聊?”西列斯困扰地望着他。 “黎明启示会是在历史学会创立的那一年出现的,也就是说,这是历史学会内部的第一个学部,历史十分悠久。成员已经换了一代又一代。 “……总之,其实很多成员,包括我,我们都不明白,黎明启示会正在等待的黎明启示究竟是什么。我们都把这个地方当成是一个不能透露身份的俱乐部,大家在这儿聊聊生活上的烦心事。” 西列斯有点明白了——一个小型匿名生活群。 他的心态几乎一瞬间就放平了。 他想了想,又问:“所以,你之前说的,黎明启示会曾经做过的不好不坏的大事……那是什么?” 卡罗尔呃了一声,有点尴尬地说:“你的记忆力真好,荷官先生。” “的确,骑士先生。” 卡罗尔沉默了片刻,最后说:“这事儿和康斯特公国有关。” 西列斯略微诧异地说:“什么?” “当代康斯特大公其实是上一任大公的幼子。他有一位兄长。”卡罗尔低声说,“但是,继承了大公席位的人却并不是那位长子。事实上,他至今仍旧下落不明。” 西列斯心想,这和他想象中的“不好不坏的大事”有一些差别。 “有一些传言说,黎明启示会在幕后推动了当代大公的继任。”卡罗尔说到这里,原本放轻了的声音变得正常起来,“不过,没人能真的证明这件事情。 “当我加入黎明启示会的时候,大公位置的交接都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当时的确闹得风风雨雨的,据说公国上层甚至都换了一批人,包括皇宫内外。 “但不管怎么说,世俗的归世俗,启示者的归启示者。其实我们也没必要那么在意此事。” 西列斯心想,也就是说,这是十几年前的传闻。 但是,既然黎明启示会是在几百年前成立的,在这几百年间,这个神秘的地下组织就没有做过任何事情吗?如果真是这样,那为什么这个组织可以延续至今? 又或者……是有人掩盖了黎明启示会曾经做过的事情?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跟随着卡罗尔——骑士,掀开了面前的最后一块幕布,然后他们一起来到了一个房间里。 这像是一个起居室,整体的建筑风格偏向于一种古老而厚重的木质结构,有着一个宽大的壁炉。沙发柔软而蓬松,茶几上放着点心和饮料,旁边坐着两个人,似乎正在交谈。 当西列斯与骑士一同出现的时候,正在交谈中的两个人投来了目光。 其中一个是年幼的小女孩,打扮得像是个卖报童,目光看起来十分天真,让西列斯觉得她的年纪恐怕不会太大。但是联想到黎明启示会已经十年没有招新了,那么恐怕她的年纪也并非那么年轻。 另外一个是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人,她的打扮像是一个上了年纪、体弱多病的贵妇人,仍旧保有着与生俱来的富态与礼仪,但是身体已经容不得她多说几句话了。 这一老一少同时看了过来。 骑士的声音仍旧带着那种沉闷的回声,他说:“介绍一下。这是荷官。”他又向西列斯介绍那两位成员,“这是报童和贵妇。”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在西列斯望过来的目光中点了点头,说:“是的,这就是如今黎明启示会的所有成员。”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说:“下午好。” “下午好,荷官。”报童的声音十分稚嫩,她问,“终于有新人了,我都快腻了这十年如一日的聚会了。” 这句话打破了报童天真的外观。 “的确已经有不少人退出了。”贵妇说,“当然了,我还是挺喜欢这地方的。起码能让我毫无顾忌地说说话。这可太难得了。” 贵妇的声音如同她的外表一样雍容华贵,带着点苍老的沙哑,但是不减其动听。 西列斯看见骑士将一张纸条扔进了壁炉,然后点火将其烧毁。 骑士注意到西列斯的目光,然后解释说:“这就是我今天为什么会去迎接你的原因。一张纸条会莫名其妙出现在壁炉的台面上,让我们去邀请新人。正如我刚才向你解释的那样。 “对了,我们三个都是在十年之前那段时间里被招进来的。比我们资历更老的人全都退出了。不过……” 骑士像是想要说什么,但是最后,他只是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西列斯满腹狐疑,但是知道在场几个人恐怕都不明白背后的真相。 骑士转而问报童和贵妇:“你们聊什么呢?” 报童指了指贵妇:“聊她的情感危机。”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望向贵妇。 贵妇的情绪像是一下子被点燃了,她的语气十分不满,说:“我真不明白!我又有钱又漂亮,我未来的继女怎么会这么讨厌我?!她不是大学的学生吗?就如此不能接受父亲即将再婚的事实?” 西列斯:“……” 等等,这不会是……?! 第47章 三位旧神 “一个新人加入了黎明启示会。” 苍老的声音在黑暗的房间里慢条斯理地说。 “谁?” 他对面的男人是个富态的胖子, 正津津有味地嚼着一块硬糖。糖块碎裂的声音在他的牙缝间时不时地响起一声,像是一阵窃窃私语。 “荷官。”老人说,“那个招新的骑士是这么称呼他的。” 胖子摇头晃脑:“这可不是我想听到的消息。不过, 这也无关紧要。” “你确定?”老人的目光如同鹰隼一般, 凝视着胖子满脸横肉的面庞。他说,“我们的计划已经在进展之中了。这种时候, 黎明启示会……” “黎明启示会已经沉寂十年之久。”胖子说, “现在只剩下三个……哦不, 四个, 四个废物、蠢货和垃圾。他们整日都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老人说:“是因为那位先生消失了。” 胖子缩了缩脑袋。 老人缓慢地说:“黎明启示会的……建立者。那位先生。他消失了。” 黑暗的房间里, 老人看不到胖子脸上的表情,但是最后,胖子却猛地——像是恼羞成怒一样, 说:“我当然知道那个家伙消失了!他都消失了十来年了! “我们要做的事情……谁都不能阻止我们!那是命运的启示与责任!难道你不清楚吗?” “我非常清楚。”老人的面容坚硬如同一块石头,“我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胖子像是慢慢冷静了下来。 隔了片刻,他说:“不用管黎明启示会。这是一个已经死了的组织。”他的语气确凿无疑,“是的, 一个已经死了的组织。”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至于那个荷官。”胖子说, “让人找个机会杀了……不, 不用杀。我们得保持低调。首先调查清楚他的身份。” 老人说:“这个身份是第一次出现在沙龙中。所以,必定是最近一段时间才加入学会的启示者。” 胖子眨了眨眼睛:“那是个好事。看看有谁是最近才加入的,看看有谁在那一天来到了学会。这恐怕很好调查吧?” 老人不置可否,只是说:“我会尽力而为。”他抬头看向胖子, “最近生意怎么样?” * 西列斯离开历史学会的时候, 满心困惑。 黎明启示会——居然有两个人都是他认识的。 在与贵妇的交谈过程中, 西列斯认定, 这个女人就是安吉拉的继母, 也是著名的女商人尤金妮亚·比尔德。 这件事情显得过于巧合,让西列斯十分怀疑黎明启示会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如同那神秘的沙龙空间一样,黎明启示会的存在也藏在朦朦胧胧的雾气之中,难言真实。这让西列斯走在拉米法城街道上的时候,感到了一种微妙的不真实感。 就好像之前那个隶属于黎明启示会的,那个温暖、神秘,四个隐藏身份的人谈论着贵妇的情感问题的房间,那才是世界的真相。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向步入秋凉的拉米法城。时间已经将近五点。稍微有点晚,但是也还来得及。 他与费恩一家约好了,今天晚上去那儿吃饭。 伯特伦·费恩将房子买在阿瑟顿中央广场南面一些,靠近马歇尔中学。 伯特伦打算将安东尼送到马歇尔中学念书,也就是说,等到第二学期的时候,安东尼·费恩就会和达雷尔·霍布斯成为同学。 这也是一桩奇妙的缘分。 伯特伦为儿子聘请了一位家庭教师,近日来安东尼颇为用功地学习,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因为父母的威逼,又有多少是因为曾经被西列斯嘲讽搞不清楚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 西列斯与费恩一家关系日渐亲近,他这次过去就只是带上了一点在附近购买的甜点。安东尼和费恩太太喜欢吃这种东西。 在他们搬来东城之后,安东尼还抱怨过,没法吃到格雷森食品公司的甜点了。他似乎非常喜欢那家的口味。 不过格雷森食品公司的生意尽管红火,但是却局限于西城。格雷森旗下的各种商铺,包括肉铺、点心铺、面包房、调料铺等等,价格都十分实惠,恰巧契合了旧城居民的需求。 东城就没法靠价格战了。 “不过,这段时间里,格雷森也赚到了不少钱。”伯特伦对西列斯说,并且眨了眨眼睛,“我已经收到了那笔分红,你等会儿回去,说不定也能收到。” 西列斯一时间有些诧异,他说:“我回去的时候会注意一下的。” 费恩一家搬到东城之后,颇有些知足常乐的感觉。伯特伦说他最近都不怎么乐意出门谈生意了。 “你不打算参加十月集市吗?”西列斯问。 “这还是要参加的。”伯特伦说,“不过,这事儿几个月之前就定下来了,该贩卖的皮毛也已经准备好了。其余的就剩下……格雷森的事情。” “格雷森?” “是啊。还记得兰米尔吗?”伯特伦问,见西列斯点了点头,他继续说,“那家伙可真厉害,宣传方案真够多的。他打算让格雷森食品公司在十月集市的时候占据一些摊位,趁机吸引东城居民。 “你知道,十月集市是每年最热闹的时候。即便是一些没听说过格雷森的居民,说不定也会在那个时候购买一些食品,之后就可以慢慢打开东城的市场了。” 西列斯说:“的确是个机会。” 伯特伦点了点头:“而且,还记得我那个从无烬之地带出食谱的老朋友吗?到时候他会和格雷森一起,在摊位上弄出一些无烬之地的美食。那可是康斯特人没有尝试过的东西。” 提及无烬之地,西列斯的好奇心顿起,他问:“无烬之地的食物是什么样的?” “这得分区域。”伯特伦显然非常了解无烬之地,他坐在沙发上,侃侃而谈, “不同的部落有不同的美食,大多数都有些奇怪,但总有一两道是我们可以接受的。 “部落与部落之间,比如一些小村落、部族,或者一些沿路的酒馆、小餐厅之类的地方,也有一些不错的美食。 “还有一个地方,就是火车。” “……火车?”西列斯不由得一怔,“餐车?” “没错!”伯特伦略微惊讶地望了望西列斯,然后说,“我没想到你居然知道这事儿。无烬之地的火车可能来自于不同的国家,所以,火车的餐车上也会有来自不同国家的餐食。 “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毕竟,平常时候我们也没机会去到其他国家。” 西列斯点了点头,不禁说:“有机会的话,我也会希望能去往无烬之地。” “总有机会的。”伯特伦说,“大公不就要宣布枯萎荒原开发计划了吗?听说近日来政府忙得厉害,估计就是为了这事儿吧。在宣布之前,总应该把一切细节都确定下来。” “的确。”西列斯低声说。 吃过晚饭,西列斯与费恩一家道别。临走之前,安东尼别别扭扭地递给他一个陶制的小花盆。有点丑,但看得出来是亲手制作的。 在西列斯略微惊讶的目光中,安东尼嘟嘟囔囔地说:“我妈妈最近在家没什么事情,除了整理搬家带过来的箱子,就是学着做一些手工艺品,我也跟着做了一个。这个太丑了,所以就送给你。” 西列斯莞尔,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他说:“谢谢。” 安东尼还是有点不自在地瞧着他。 西列斯接过那个小花盆,语气重新变得平淡:“不过确实有点丑。继续加油。” 安东尼一愣,随即恶狠狠地说:“还用你说!我最近都已经学会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了!” 他不假思索地说,然后猝不及防地收获了西列斯赞赏的目光。西列斯伸手摸了摸安东尼毛躁的头发,然后说:“你很努力。” 安东尼:“……” “下一个目标是……”西列斯斟酌了一下,“一千以内?” 安东尼狠狠甩开西列斯的手,然后大声说:“一万以内!”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距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不用着急。” 安东尼翻了个白眼,朝西列斯挥了挥手:“再见。”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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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礼拜之前,他去拉米法大学的医务室拿自己定制的眼镜。当时他再一次就叛教者的事情试探了一下切斯特·菲茨罗伊,并且毫无所获。 在第一次试探的时候,切斯特触发了一次心理学判定,让西列斯确信他在说谎。但是那一句话里却蕴藏着两个可疑的地方。 切斯特的谎言究竟在于“他其实并不乐意帮助向他求助的人”,还是,“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医生”? 西列斯对这个问题也并不确定,于是在试探的时候就问起了切斯特的过去。 正如西列斯了解的那样,切斯特是拉米法大学医学院的学生,毕业之后留校任职校医。这样的经历平平无奇,谁都知道——比如西列斯·诺埃尔的记忆中,对于这位温和的校医就留有一些印象。 所以,医生的确是医生。那么,问题就在于,“帮助”? 切斯特说自己“十分乐意帮助向他求助的人”,这是一句谎言。而如果这句话真的指向的是叛教者的话……那他的确说谎了,毕竟他为叛教者治伤,本来就是受到了叛教者的胁迫。 那难道是指向别的什么事情?那西列斯就更加不清楚了。他不可能事无巨细地了解切斯特的过去,也不可能失礼地直接询问。 西列斯不禁烦恼地叹了一口气。他想,切斯特医生说了谎,但是,他仍旧不知道这样的谎言究竟代表着什么。 他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些。他打算明天到往日教会的时候,问问看教会那边对于切斯特都调查出了什么。 此外,他本来也要去一趟往日教会。前几天多米尼克给他写了一封信,感谢他提供的线索——也就是卡贝尔教授的助教同样失踪的事情。 在这两起失踪案件合并调查之后,多米尼克似乎发现了什么,所以特地写了封信。信中还说,如果西列斯感兴趣的话,有空可以去往日教会找他了解一些相关的事情。 西列斯本来没决定好哪一天去,但是班扬的信来得恰到好处,正好可以同一天解决两次拜访。 他将班扬的信放回抽屉,想了想,拿出了草稿本继续写自己的小说。 他的小说进展不错,半个月过去,进度已经过半。这并不是一部长篇小说。按照西列斯的想法,他现在或许就可以联系商人兰米尔,看看这位大商人是否愿意为自己介绍一位出版商。 当然,得先看伊曼纽尔那边的翻译进展。 过去的两个星期中,西列斯还没有收到伊曼纽尔的消息。他猜测翻译工作应该是在正常进行中,只不过……他不知道伊曼纽尔是个什么状态。 ……西列斯不禁感叹自己担心的事情也太多了一些。 周六上午,西列斯出门吃早饭,遇到了从外面回来,打着哈欠、一身酒气的洛伦佐。 “早上好,诺埃尔教授。”洛伦佐随口说。 “早上好。”西列斯瞧了瞧他。 “我一晚上没睡。”洛伦佐耸耸肩,“现在打算回去补觉。” 西列斯点了点头,与他道别,然后离开。他感到洛伦佐似乎越来越放纵了,刚开学的时候,他从未见过洛伦佐彻夜不归,但是这两周却是常态。 西列斯不太想置喙他人的生活方式,所以始终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意见。 他去食堂吃了个早饭。洛伦佐在海沃德街6号补觉,西列斯就没有回宿舍,而是去了办公室。他仔细整理了一下俱乐部的内容。 距离拉米法大学的第一学期结束还有七周,不算最后的考试周,那就是还有六周。他打算在每周五的下午进行俱乐部活动,并且已经为每一次活动准备好了六个不同的主题。 不过,考虑到俱乐部的学生中有并非文史院的学生,所以这些主题都并不是非常深入、学术性质的。西列斯打算让这个俱乐部更偏向于娱乐休闲性质,起码他是这么希望的。 他在办公室里花费了一段时间整理这些想法和内容。 中午的时候,他没去食堂,而是去了校外的一家餐厅尝试新鲜的美食。现在他并没有开学初那种穷困的窘境,所以偶尔也会品尝一些价格略微昂贵的食物。 吃过饭,西列斯一边散步消食,一边走路去了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如果是酷热的夏季,那么他可能不会选择这样走过去。但是现在天气转凉了,反而适合散步。 他在教堂的中殿遇到了主教格罗夫纳。中殿仍旧十分空旷,主教先生一如既往地正在擦拭安缇纳姆雕像的底座。 格罗夫纳看见了西列斯,不由得笑起来:“下午好,诺埃尔教授。” “下午好,主教先生。”西列斯说,“我来找班扬骑士长。” “是为了那本日记的事情吗?”格罗夫纳问,然后又说,“拖延了半个月,真是不好意思。前段时间我忙着与其他国家的主教交流十月庆典的事情,离开了拉米法城。等我回来,我才知道这件事情。” 西列斯因为格罗夫纳过于友好的态度而停顿了一下,然后说:“这没什么,麻烦您了。” 格罗夫纳微微笑着,说:“您可以直接去找班扬,他已经将那本书准备好了。” 西列斯礼貌地说:“谢谢您。” 西列斯几乎可以说是熟门熟路地穿过了中殿的侧门,去到了后殿。他在外头的空地上找到了班扬,年轻俊朗的骑士长正在练武,盾牌与长枪在他的手中显得灵活而威武。 西列斯的目光不自觉地看了看那面盾牌。 班扬瞧见了西列斯,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然后收起长矛,朝着西列斯走过来。他注意到西列斯的目光看向了那面盾牌,突然想了起来:“我差点忘了这事儿!” 西列斯微怔,问:“怎么?” 班扬举起盾牌,仔细瞧了瞧自己在日常练习中使用的这面盾,然后从上面取下一枚用以装饰的金属片——那是一个类似安缇纳姆眼睛的标志。 他将这枚金属片递给西列斯,然后说:“【无形的盾】,不是吗?”骑士长朝着西列斯眨了眨眼睛,“我想,您该有点防身的东西。” 西列斯不由得沉默了片刻,然后伸手接过,他郑重而认真地说:“谢谢。” 班扬笑了一下。他额头的汗水还没干透,被他自己用衣袖擦了擦。这名年轻骑士长的身上带有一种古典骑士的风范,强大而温和。 他说:“请跟我来,那本日记我已经拿到了。” “我可以借阅多久?”西列斯问。他将那枚金属片放进包里。好在那只是盾牌上的装饰物,并不算锋利,甚至摆在书架上当摆件也不算违和。 “什么?”班扬看起来有些意外,他看了看西列斯,说,“哦,您可以拿着这本《卡拉卡克的日记》,那只是抄本而已。” 西列斯意外地听到这个回答,他不禁说:“我很感激……不过,我有些受宠若惊了。” “您觉得我们对待您的态度太友好了吗?”班扬这么说,他带着西列斯去了办公室,看起来像是班扬日常休息、工作的地方,“但是,您可以帮助我们找到了叛教者哈姆林。” 他将《卡拉卡克的日记》抄本递给西列斯,然后说:“这令我们感激不尽。” “……我明白了。”西列斯说,“不过,你之前不是说,叛教者偷窃的东西没能找回来吗?” 班扬的脸上露出了略微焦虑的表情:“是的。”他叹了一口气,“不过,主教也已经有了对策。” 西列斯心想,让一些教士离开原本的教区? 他不禁问:“能说说你们是怎么调查的吗?” “通过那名叛教者。”班扬简单地说,然后又补充了一下,“通过种种方式,让他完整地复述他在西城那边的经历。” “但是他不是受了伤,然后发了高烧?他还能记得吗?” 班扬迟疑了一下,然后问:“您知道,这年头有一种治疗精神疾病的办法,叫催眠吗?” 西列斯微怔,随后点了点头。 班扬松了口气,便说:“我们请了一位专业的医生,他帮忙让叛教者回忆了一下在西城的经历。他一直东躲西藏,几乎走遍了大半个西城。 “不过,尽管行踪回忆了起来,但是他还是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弄丢的……那个东西。他觉得自己偷到了就放松了警惕,一直想着怎么摆脱追捕,反而忘了自己偷的东西。 “我们现在仍旧怀疑西城的地下帮派。那个地方鱼龙混杂,或许有小偷盯上了他,而他却没有注意也说不定。” 西列斯问:“那那位医生呢?” “医生?”班扬怔了怔,“你是说切斯特·菲茨罗伊?他怎么了?” 西列斯想了想,说:“我觉得您的想法可能走入了一个误区。即便哈姆林放松了警惕,但是在地下帮派那种地方,他也一定会注意着自己的物品。正如你说的那样,那地方鱼龙混杂。 “而在米尔福德街13号,在医生给他治疗伤口的时候,他会觉得那地方是安全的、无害的、受他掌控的。在这种时候,人们反而会完全失去警惕,不是吗?” 班扬恍然。 西列斯说:“或许他把那个东西落在了医生那里,而他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医生或许也并不知道那个东西的重要性,甚至可能不知道那属于哈姆林,随意地丢在了某个角落……” 西列斯这么说着。 他其实未必是真的这么想的,但是当他意识到往日教会实际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切斯特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得想个办法让往日教会关注他们忽略的地方。 西列斯给出的这个说法有那么几分道理。 而班扬没有完全坦白的是,往日教会在地下帮派那儿的调查已经陷入了僵局。他们的确找到了几个与哈姆林接触过的人,但是他们都没能给出任何的线索。 他们也不能将动静闹得太大,不然很有可能引起其他旧神追随者的注意,那就得不偿失了。 西列斯提出的这个可能,恰巧是往日教会的未曾设想过的可能。他们认为米尔福德街13号的一行人是普通人,所以就没有投诸过多的注意力。 但那的确是一种可能性。 班扬立刻兴奋了起来:“您说得对!我这就去查查看。” 他就要与西列斯告别,但是西列斯叫住了他,问:“我想找多米尼克,他在吗?” “多米尼克?”班扬想了想,“他应该在办公室。就是你上次去过的,还记得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目送班扬离去。他将《卡拉卡克的日记》抄本也放进包里,随后按照记忆找到了多米尼克的办公室,敲了敲门。 “请进。”里头传来多米尼克的声音。 西列斯推门走进去,然后说:“下午好,多米尼克。” 多米尼克原本埋头于文档之中,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便抬起头:“啊哈,诺埃尔教授!看来您收到了我的信件?” “是的。”西列斯点点头,他反手关上了门,然后坐到了多米尼克的面前。 多米尼克最后在文档上写了一行字,然后伸了个懒腰,打开窗通了通风,一边说:“您来的正是时候,我可以跟您多聊一会儿。” 肤色略黑的男人舒舒服服地把背靠在椅子上,有点懒散地露出沉吟的表情。 隔了片刻,他说:“该从哪儿跟您说起呢……就从,卡贝尔的助教,默文·伯里埃说起吧。”他顿了顿,然后说,“您了解这位助教吗?” 西列斯想了想,摇了摇头。他连卡贝尔教授都不怎么了解,更别提这位助教了。 事实上,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这个助教的名词。往常他们,包括其他文史院的教授与学生,都是用“卡贝尔教授的助教”“那名阴郁的年轻助教”来指代这个人。 默文·伯里埃。这是他的名字。 “……22岁,非常年轻,不是吗?他甚至不是一名合规的研究学者。”多米尼克说,“所以我们就查了查,他怎么会成为拉米法大学的助教。” “结果是?” 多米尼克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他本来不应该成为拉米法大学的助教,是卡贝尔将他带进来的。” 西列斯恍然,说:“所以,他们早就认识了。” “没错。”多米尼克说,“我查了一下他们是怎么认识的,然后我发现,伯里埃家族是一个落魄的贵族家庭,到现在为止,他们家族中只剩下了默文和一个老管家,其他人都已经死光了。 “卡贝尔似乎在研究一项课题。而你知道的,这种落魄的贵族家庭中总是会保留一些古老的藏书。卡贝尔不知道从哪儿听闻了伯里埃家族,于是就登门拜访,最后和默文熟悉了起来。 “……这些事情是伯里埃家族的那位老管家对我说的。他还说,卡贝尔总是和默文研究一本古书,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着什么。” 西列斯听到这里,下意识望向了多尼米克,他说:“你是说……” “正如你说的那样,诺埃尔教授。”多米尼克打了个响指,“年轻的助教离开的时候过于匆忙,留下了一个重要的线索——那本书。” 西列斯立刻问:“什么书?” 多米尼克看起来十分欣赏西列斯这种捧哏的做法,他从一旁凌乱的纸堆里抽出一份文档,说:“抄本。你可以看看。” 西列斯接过来,一边打开,一边想,又是抄本。这个世界的抄写员似乎很受重视,但是——也很危险?或许绝大部分的书籍都没有问题,但万一抄写到有问题的书籍…… 比如画家利昂的手稿这种东西? 他好像从未听人说起过这种情况。又或者那些抄写员只是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之中。西列斯想着。 当他真的垂眸看向纸面上的文字的时候,他就暂时忘了自己心中的这些想法。 卡贝尔和默文正在研究的这本书籍,准确来说,是一本书信集,名字是《德布利斯夫人和情人的十三封信》,看起来像是贵妇人与地下情人的秘密通信。 如果不是西列斯相信多米尼克的人品,那么他可能会怀疑对方是不是把自己平常看的恶俗小说递给了他。 但是下一刻,当西列斯瞧见信件中的内容的时候,他就不由得惊叹了一声。 他甚至都没有仔细看,而是抬眸望向多米尼克,问:“德布利斯夫人是沉默纪的一位信徒?” “非常虔诚,足以接触到神明的那种。”多米尼克微笑着说。 莫名其妙地,西列斯感到自己背后生寒。他再一次垂眸,凝神看了其中一篇。 正如他想的那样,这些通信是一名贵妇人与地下情人的往来信件,其中倾诉了无数的爱语,有些甚至出格到令西列斯不愿意仔细阅读。 但是,这一切都发生在某位神明陨落之后。 “……哦我的爱,如果不是你的存在,我真不知道这晦暗的世界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世界正悄悄失去了它本来的面目,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变成了我十分陌生的模样。 “(一大堆情话,西列斯略了过去。) “……那事情发生的时候,简直像是天塌了一样。直到现在我还不敢相信,我的信仰、我的神明,那本该永远高高在上的神明,就这样…… “消失了。死了。没有了。 “那算什么呢。神明如此,人也如此。死亡、虚无、黑暗,那就像是一切的终末,人们会永远记得那一刻的,起码我会。我想我也在那一刻,起码我的某些部分,也在那一刻死去了。 “真不敢相信,真不敢相信……我开始怀疑我的信仰是否坚定,可是我的确坚定地追随着吾神的脚步。我信仰祂、侍奉祂、热爱祂。 “可说到底,我还活着。我该坠入无底的深渊,以此来惩罚我不洁的信仰和不端的言行。我想象着死亡,想象着追随吾神而去,却总是裹足不前。 “但我也说不上活着。我如此,其他人也是如此。世界如此。你听见世界因为吾神消失而发出的悲鸣了吗?那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我亲眼见证了那事情的发生。亲眼。一切都将归于……世界,世界的虚无。你知道雾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吗? “亲爱的,别去了解那些雾。不要去。” 这封信到这里就结束了,西列斯陷入了沉默之中。 隔了片刻,他望向多米尼克,斟酌着说:“这封信……对于某些人来说,或许会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一名虔诚的信徒声称自己亲眼见证了神明的陨落——消失与死亡。对于某些认定神明只是沉睡的旧神追随者,以及某些认定“神就是神”的人来说,都会是令他们疯狂、崩溃的事情。 多米尼克点了点头。身为安缇纳姆的信徒,他反而保持着冷静与平淡的态度。 他说:“或许这真是卡贝尔和默文消失的原因。他们去寻找——一个可能的,神明陨落的地点,去证实神明的确陨落了。” “无烬之地。”西列斯低沉地说。 “我想是的。”多米尼克这么说。 西列斯沉吟片刻,转而问:“德布利斯夫人是哪位旧神的信徒?” “梅纳瓦卡。”多米尼克随口回答。 ……梅纳瓦卡。商业与誓约之神,制约的天平。 等等,天平?! 西列斯的脸色突然变了变。 多米尼克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问:“怎么了?” 西列斯皱起眉,不太确定地说:“还记得曾经凯瑟琳·金西女士帮助我处理过失控的时轨吗?” “我记得。”多米尼克点了点头,“那两个时轨现在已经转交到我这里了。怎么了?” “其实,当时放在一起的有三个物品。”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是有一个似乎没什么问题,所以金西女士并没有带走。那是一条项链。” 多米尼克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西列斯的声音十分低沉:“项链的造型就是一个……一端落下的天平。” 多米尼克的表情几乎也一下子就变了。 两人沉默地望着彼此,都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多米尼克近乎困扰地说:“我相信凯瑟琳的判断,所以那条项链的确没什么问题,起码那个时候是这样。但是……” “但是那个造型,以及……”西列斯瞥了瞥自己手中,来自德布利斯夫人的信件。 穿过厚重的岁月,这封信件最后被卡贝尔、默文、多米尼克、西列斯分别阅读,并且,显而易见地给他们带来了一些困扰。 西列斯说:“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巧合。” 德布利斯夫人是梅纳瓦卡的信徒,而卡贝尔教授的办公室里出现了一条天平模样的项链。这两者显然不是巧合。 西列斯又说:“卡贝尔教授看起来像是在收集与神明有关的物品。”他又想到之前被凯瑟琳·金西带走的那两样东西,“三样东西,是否象征三个神明?” 多米尼克咽了咽口水,然后说:“教授,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您明白吗?” 他看起来十分畏惧西列斯的猜测。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还记得我送过来的那张手稿吗?” 多米尼克点头。 西列斯说:“你认为,那张手稿的内容来自于德布利斯夫人的信件吗?”他用手指敲了敲这份抄本。 德布利斯夫人的确是虔诚的信徒,但是梅纳瓦卡的神格注定了,信仰他的绝大部分都是商人。这些信徒或许虔诚,但绝对没有那么疯狂。 但是,在西列斯之前拿到的那张手稿上,那几句被卡贝尔教授抄写下来的句子证明了,那本书的作者是不相信神明已经陨落的。换言之,这与德布利斯夫人的遭遇和想法就完全矛盾了。 这足以证明,德布利斯夫人的信件的确是卡贝尔和默文研究的一部分,但是,他们仍在研究其他的某些东西——书籍、档案,或者手稿。 多米尼克沉默了很久,最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叹了一口气,苦笑了起来:“我本以为这事儿就算了解了。结果……起码牵扯到三位旧神!真够不可思议的。” 第48章 一位藏书家 西列斯离开教堂的时候, 时间已近傍晚。 初初坠下的落日晃晃悠悠地挂在天际的一角,昏黄的光芒让整个世界都显得格外荒芜。秋天傍晚的凉风吹拂着西列斯的面颊。他瞧见街道上的一些落叶被风卷起,随后漫无目的地散下。 马车与人群从他的身旁穿梭而过;世界也是如此。 西列斯乘坐上公共马车, 在沉默中回到了拉米法大学。他的心中满是困惑与不安, 想到了阿瑟顿广场边缘那名画家的画。阴沉沉的天空与精美的拉米法城建筑。 他感到仿佛有无数双手伸向这个看似固若金汤的城市。 ……不过生活还是要继续。 西列斯在拉米法大学的食堂吃了顿饭,然后回到了宿舍。到二楼的时候, 洛伦佐打开门, 睡眼惺忪地与西列斯打了声招呼。 “下午好。” 西列斯瞧了他一眼, 顿了顿, 说:“晚上好。” 洛伦佐瞧了瞧窗外的天色, 露出一丝震惊的表情,嘟囔着说:“都已经这么晚了。”他朝西列斯挥了挥手,“那我去吃饭了, 正好明天休息……” “明天周一。” 洛伦佐不可思议地望着西列斯,然后倒退了两步:“哦,那我还是继续睡吧。” 西列斯:“……” 他无言以对,与洛伦佐告别, 然后回了三楼。 日常的洗澡洗衣服之后, 他坐到书桌前, 将从往日教会带回来的两样物品拿了出来——班扬的盾牌碎片,以及《卡拉卡克的日记》抄本。 短期来看,这块巴掌大的盾牌碎片,就如同格伦菲尔赠送给他的那枚胸针一样, 必定成为他随身携带的物品。 好在这块金属装饰物整体只有巴掌大, 即便放在便服的口袋里也并不显得累赘。 随着十月集市和神诞日的临近, 西列斯感到拉米法城正逐渐变得混乱与危险;人人都仿佛别有谋算。更不用说, 还有许许多多拥有神秘力量的人参与其中。 西列斯伸手碰触着金属上的划痕与磕碰后产生的凹痕。那是战斗的痕迹。 ……在这一瞬间, 西列斯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半个月之前,最后的那一节入门课程,他们在那栋公寓楼里与欧内斯廷守卫的意外遭遇。 在那名守卫开枪的时候,西列斯使用【流动的风】这个仪式,让风吹迷了他的眼睛,导致枪口偏转。 但西列斯十分清楚,他当时还有另外一个选择——使用骰子进行一次判定。 现在骰子的判定有三种使用办法。 第一是他自己,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大学教授的身份。骰子会在他遭遇到超凡力量相关事件的时候,自动跳出判定,这是强制性的,并且西列斯也无法控制结果。 第二是原先跑团剧情中的角色卡,比如班扬骑士长、切斯特医生等。当他们与西列斯进行对话的时候,骰子会进行强制判定。这个判定的结果同样是西列斯无法控制的。 第三种情况,是西列斯从未尝试过的——主动对某人进行一次判定。 他的心中始终萦绕着那种预感,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有了一种清晰的了悟。他意识到,在这种判定的情况下,他甚至可以控制骰子的点数。 这种主动判定的结果,是可控的。 越是毫无力量的普通人,西列斯能够控制的骰子点数就越多;越是掌握超凡力量的启示者或者旧神追随者,西列斯能够控制的范畴就越是少。 就拿他们在那栋旧公寓楼里的遭遇来说,在枪手开枪的那一瞬间,西列斯可以对他的开枪行为进行一次判定,判定的属性也是由西列斯选择的。 假如西列斯选择判定枪手的体质(这个属性中包含了视力,也就对应了子弹的精准度),其体质是30。 在判定的过程中,西列斯的面前就仿佛会展开从0-100的全部数字。 如果枪手是个完全没有任何超凡力量的普通人,那么西列斯可以从这么多数字中任意选一个。他可以轻松地让骰子投出超过30的点数,导致这一次的体质判定失败,进而让枪手的子弹无法命中目标。 如果枪手是个启示者,那么这些数字中很多都是灰色的,他无法选择,只能从剩下的里面尽可能挑选对自己有利的。 如果枪手是一个强大的启示者,那么这些数字可能就只留下十几个、几个,甚至唯一的那一个选择。 ……尽管有缺陷、并非万能,但是这样的力量也已经足够强大了。 西列斯心知肚明,当自己的力量增长,那么即便在面对强大的启示者的时候,可供选择的数字也会越来越多,他的面前会展开越来越多的命运轨迹。 如此强大的力量。但是西列斯却使用了【流动的风】这个简简单单的仪式。 西列斯微微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处——在意识到夹鼻眼镜会给鼻梁留下一道红印的时候,他就产生了这个习惯。现在,这个动作能让他保持冷静。 他不怎么愿意使用骰子的力量。一方面这种力量的来源不清不楚,让他感到警惕;另外一方面,这种力量本身及其使用方法,让西列斯感到了危险。 他的确可以在那个时刻选择判定枪手的动作。那是一个普通人,他的确可以轻轻松松地让那一次开枪没法命中目标,甚至直接哑火。 他甚至可以操控命运,投出一个大失败,导致枪支走火直接打死那个枪手……那都是可以做到的。 但是过于强大的力量会带来一种无与伦比的诱惑力,好像他真的可以操控人类乃至于这个世界的命运一样。但事实上,他只是一个刚入门的启示者而已,一个普通人。 西列斯从不认为自己“理应”操控他人的命运。他甚至清楚自己也是个普通人类,他担心自己沉浸于这样简单而强大的力量,他担心自己迷失其中,变得傲慢自负、目下无尘。 所以,他宁愿使用【流动的风】这种难堪大任的平庸仪式。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西列斯也仍旧将这份力量铭记于心。他不愿意主动使用,但是如果真的碰上需要使用这份力量的时刻…… 那么西列斯也不会矫情到真的束手就擒。 西列斯睁开眼睛,将班扬骑士长的馈赠放到一旁,然后戴上眼镜,打开了《卡拉卡克的日记》抄本。 墨迹与纸张看起来都很新,似乎是最近一段时间才刚刚抄写出来的。 这是卡拉卡克这名流浪者的人生最后十年。他始终在萨丁帝国流浪,最后也死在流浪的途中,如同那些注定死在异乡的流浪诗人。 在他的日记中,他在不同的城市停留,遇到不同的人:马戏团、乞丐、妓女、酒馆老板娘、小摊贩、港口搬运工、流浪诗人、商人、贵族的管家、仆人、马夫…… 整体来说,他的日记中描绘了不少萨丁帝国底层社会的风貌。如果让阿方索·卡莱尔看见这样的资料,那他指不定能兴奋得满眼放光。 不过对于西列斯来说,也就只是让他饶有兴致地读上那么几遍。 他注意到了卡拉卡克日记中的某些要素。 比如,在萨丁帝国的底层社会,人们对于神明的信仰带有一种朴素的、平常的“希望神明让我脱离苦海”的想法,却未必能有那么虔诚。 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在口头上开神明们的玩笑。 而这种态度,与萨丁帝国本身的风尚文化、沉默纪神明纷纷陨落、底层居民对神明的力量了解知之甚少等等原因分不开关系。但是起码,这已经算得上是一种非常明显的趋势。 大众文化层面上,神的要素已经越来越少,人们越发关注实际的日常生活。经济纠纷、家庭矛盾、日常工作、娱乐活动等等,这都慢慢取代了“赞颂神明”的地位。 这反哺了沉默纪文学中的相关趋势。 再比如,流浪诗人实际上并不是卡拉卡克长达十年的流浪时间中,唯一见到过的,神神秘秘的群体。 在马戏团中,他遇到了一位自称可以看清星辰运行轨迹的女占星师;在小巷子里,他遇到了一家贩卖可以让人保持理智的酒水的小酒馆。 在港口做临时工,帮忙搬运一些来自海上的货物的时候,他曾经遇到过一些奇奇怪怪的海洋生物和古董,那都被某些特定的客户收走了。 卡拉卡克在萨丁帝国的某个港口当了三个月的临时搬运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哪座城市的什么港口。他流浪的时候从未注意过城市,除非是一些有名的大城市。 而他那一次抵达的港口,显然是个小城市中的小港口,日常的货物吞吐量并不是很大,卡拉卡克时常能休息。趁这个休息的时间,他就会写下一些在港口搬运货物时候的经历和想法。 他抱怨着货物的沉重和奇怪气味,他抱怨着那些神神秘秘的客户的古怪要求,比如让他们在搬运的时候都得穿上厚重的衣服,不能直接接触到货物,也不能偷偷摸摸查看箱子里的货物究竟是什么。 这事儿让卡拉卡克记得很清楚,主要还是因为有一个搬运工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真的看了箱子里的货物是什么。 一开始这人还没什么异常,甚至得意洋洋地说他看到了,那是一种来自深海的奇怪生物。但是当天晚上,这人就疯了。 西列斯看到这一段的时候,心中不由得生出寒意。他似乎隐隐明白了那些货物究竟是什么,但是又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来自海洋的货物?生物? 这个世界上唯一与海洋有关的神明就是战士与海盗之神阿莫伊斯,硬要说的话,高山与河流之神翠斯利也算得上搭边。 但是,这两者似乎都与描述中的货物没什么关系。 不过……西列斯想到,起码在康斯特公国,他似乎从未听到过与海洋有关的消息。似乎这是一个极度内陆的国家,与海洋隔得很远。 但也有可能是因为,迷雾阻隔了康斯特公国对外探索的道路,让他们只能停留在原本的土地上,苟延残喘地发展着。 西列斯不由得一叹。 另外一个让西列斯比较在意的地方,就是关于卡拉卡克的家乡。 正如西列斯曾经猜测的那样,卡拉卡克的家乡的确是被迷雾覆盖了。而他也正是因为这样,才不得不背井离乡,在萨丁帝国的各地流浪。 迷雾覆盖其家乡,实际上发生在卡拉卡克还年轻的时候。所以,在卡拉卡克生命最后十年的日记中,他没怎么提及这事儿,只是不断地说起两个元素。 “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我不停地做噩梦,就像是一种奇怪的征兆。”“对于蚂蚁窝来说,即便是幼小的孩童,也可以轻易地毁灭。” 噩梦。孩童。 西列斯不由得微微一怔。 此前他拿到的仅仅只是卡拉卡克与流浪诗人接触的那部分资料,其中只是提到了孩童和蚂蚁窝这个比喻。 但是现在,当他真的拿到全部的内容,看到卡拉卡克提及噩梦与孩童这两个元素的时候,西列斯却猛地想到了画家利昂的手稿,和他的梦境。 迷雾、海面。孤岛、人偶。星星、红泥。 西列斯几乎下意识抬头,望了望窗台上的木制人偶。他仍旧清楚地记得,在他也曾经梦到这个画面的第二个夜晚,他对于那个人偶的印象就是:一个小女孩。 而卡拉卡克提及的噩梦…… 在梦境与虚幻之神阿卡玛拉陨落之前,祂让整个世界的人类做了三天的噩梦。 西列斯心中琢磨着,卡拉卡克的噩梦与阿卡玛拉的陨落有关系吗?如果有,那么在噩梦之后降临的迷雾与阿卡玛拉的陨落有什么关系? 神明陨落会带来迷雾?还是相反,迷雾使得神明陨落,那是一种攻击神明的方式? 如果迷雾和神明的陨落没什么关系,这两者的出现只是巧合,那么迷雾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不同地点? 西列斯心中困惑不解。他想,或许他可以去查找一下阿卡玛拉确切的陨落时间,这样他就可以和卡拉卡克开始流浪的时间做个对比。 不过与此同时,他也开始怀疑,他居然又一次遇到了可能与阿卡玛拉相关的事情,那今天晚上他会不会又梦到那个奇怪的场景? ……他衷心希望自己不要。 即便格伦菲尔说那可能是神明的“纯粹力量”,甚至西列斯本人就有可能掌握那样的力量,但是他仍旧觉得,他现在对于神明的力量、启示者的力量的了解还是太少了。 以西列斯的谨慎而言,他其实不太想现在去探索所谓的“神明的纯粹力量”。 但是这事儿似乎也不是他能够决定的。 他的思绪短暂地走偏了一会儿,然后继续专注于卡拉卡克的日记。 他在心中估算着时间。 流浪诗人出现在萨丁帝国,是沉默纪的第三百到四百年。而卡拉卡克差不多也就是沉默纪370年左右开始生命最后十年的流浪。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共同陪伴了彼此的最后时光。 西列斯微微叹息一声,然后将这本日记合上。阅读这本日记带给了他意外的一些收获,比如,神明陨落似乎就若有若无地与迷雾扯上了关系。 迷雾出现、神明陨落。这两件事情都发生在沉默纪。沉默纪的开端就是一位神明的陨落。 这个时候,西列斯突然产生了一个问题。 在已知的信息中,所有人都公认,神明全都陨落于沉默纪。这是一种被世人认可、形成了公共记忆的事情。 如果有人问起,“沉默纪之前是否有神明陨落”,那么他可能得到的是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以及一句带着点情绪的回答,“可是谁都知道,神明是在沉默纪陨落的”。 然而事实是,有不少神明都在阴影纪的时候就已经销声匿迹,比如李加迪亚、比如露思米。并且,许多神明的陨落时间都是不确定的。 祂们为什么会销声匿迹?又真的全部都在沉默纪陨落吗?为什么神明的陨落不会发生在阴影纪? 西列斯想了片刻,又觉得自己这么空想并无意义。他可以去了解一下神秘的阴影纪的相关历史。他记得……凯洛格的专业就是阴影纪的历史。 这位来自堪萨斯公国的学生,之前就已经帮过西列斯不少忙。或许这次西列斯又得去请她帮忙了。 西列斯这么想着。 等他抬头,恍然从卡拉卡克的日记世界中脱离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十点多了。窗边寂静的夜色显示出一种寂寥枯冷的氛围。 窗微微开着,偶尔刮进一阵凉风。西列斯摘了眼镜,起身去把窗户关拢,随后就收拾好东西,洗漱并且入睡了。 令他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做梦,更没有梦到那奇怪的迷雾中的海面。 西列斯在床上卷着被子发了会儿呆,然后想,或许格伦菲尔说的第一种可能才是真实的?或许,他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并且因为利昂手稿过度紧张了? 不知道是因为欣慰还是因为失落,西列斯松了一口气。 他早早地起床洗漱,生物钟一如既往地让他的起床时间稳定在早上七点。 这是周一的清晨。周一他没有课,而且自从完成了历史学会的入门课程之后,周一下午他也没有安排了。这让他的空闲时间变得多了起来。 西列斯在洗漱的时候想了想自己今天的安排。除开写小说、写论文、看学术杂志这些事情之外,他一时半会儿居然没想到什么自己能做的事情。 隔了片刻,当他在书桌前翻看自己的草稿本的时候,他才突然想到昨天因为卡拉卡克的日记内容而产生的一个问题:阿卡玛拉的确切陨落时间。 这不算太难找,西列斯认为图书馆中与沉默纪有关的历史专著必定会提及此事。 于是,他去食堂吃了顿早饭,之后就直奔图书馆。 他询问朗曼夫人沉默纪的历史专著,而朗曼夫人给他指了二楼的借阅区。西列斯在二楼,一本厚重的大部头中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梦境与虚幻之神,漂亮的彩虹泡泡,阿卡玛拉。祂陨落于沉默纪的356年,一个万物开始凋零的秋冬之交。” 356年。西列斯怔怔地想。 而卡拉卡克开始流浪,也正是356年的年底! 西列斯隔着玻璃镜片,静默地注视着自己指尖碰触到的,那个小小的“356”。他想,这好像也说不上是什么大发现,但是却意外地令他感到震撼。 如果阿卡玛拉真是陨落在卡拉卡克的家乡附近,而如同西列斯曾经想的那样,卡拉卡克的家乡离康斯特公国不远,甚至就在康斯特公国,那么…… 画家利昂为什么会在康斯特公国接触到阿卡玛拉的力量,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西列斯怔了片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实际上,他还是有许许多多未曾理解的谜团,但是他的确是发现了一些什么,并且有一条脉络,因为《卡拉卡克的日记》和利昂手稿,而隐隐地连接在一起。 那些……隐藏在历史的迷雾中的,故事与巧合;谜题与真相;选择与生死。 “……哦,西列斯,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在西列斯耳边响起。 有那么一瞬间,西列斯感谢这个声音,感谢他将自己从那些混乱的、庞大的、复杂而诡秘的思绪中拉扯出来。他感到了一丝轻微的解脱。 随后,他抬头望向来者,露出了一个轻微的笑容:“布莱特教授。” 矮壮的布莱特教授在西列斯的对面坐下来,看看周围,发现图书馆的二楼阅览室此刻并没有什么人,于是声音就不再像是说悄悄话一样轻微。 他说:“上午好。你来找书?” 西列斯没打算将自己找到的信息告知自己曾经的导师。布莱特教授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一些危险,但是他从未追根究底,所以西列斯也不打算让他参与进这些危险的事情。 所以,他只是说:“是的,为了我的论文。” “哦,我知道。”布莱特教授说,“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 西列斯点了点头。 “你收集到他们足够多的作品了吗?”布莱特教授问,“需要我帮帮忙吗?” “收集了一部分,大概有几十首。我拜托了一位来自堪萨斯公国的学生。”西列斯说,“现在最让我困扰的,反而是他们作品之外的东西。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文化,乃至于那个时代的萨丁帝国。 “此外,因为我认为这些流浪诗人是李加迪亚的信徒,所以我还想要找到一些与李加迪亚有关的资料。” 布莱特教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是他也叹了一口气:“拉米法大学的图书馆里可能找不到那些你想要的资料。 “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有些人会莫名其妙地将我们正在研究的古籍带走,只留下抄本……有些连抄本都不会留下,特别是那些与神明相关的书籍。 “所以,你想要找的资料,估计也就只能在这种大部头的学术专著上寻找了。”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指的就是西列斯面前这种厚重的书籍。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倒也不算意外。他想着自己是否可以从历史学会或者往日教会那边下手……再让班扬骑士长帮忙找找? 他正想着,突然地,面前的布莱特教授话锋一转,神秘兮兮地说:“不过,其实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他一脸矜傲的样子,等待着西列斯接话。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说:“您有渠道可以帮助我吗?” 布莱特教授这才满意,他说:“你是我最值得骄傲的学生,我当然会帮助你。我认识一位藏书家……等我找找他的名片。”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名片,然后从中找出一张,递给西列斯。 他说:“丹顿·卡尔弗利教授。一位慷慨的藏书家。有空的话,你随时可以去拜访他,他是位已经退休的教授,天天都呆在家。我想他对你的论文选题也会十分感兴趣。” 西列斯接过名片,十分真诚地向布莱特教授道谢。 布莱特教授摆了摆手,说:“我很看好你这篇论文。如果真的能证明那群流浪诗人的确是李加迪亚的信徒,那么你这篇论文说不定能出名。” 他嘟嘟囔囔地说。 随后,他又认真地补充说:“所以,在写完论文,选择投稿的期刊的时候,可以试试更好的期刊。不要妄自菲薄,起码也得是你那篇毕业论文的‘优秀’级。” 西列斯点了点头,低声说:“我会的,教授。” 布莱特教授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说:“我得走了,上午还有课,来图书馆借一本参考书。正好和你说了丹顿的事情……” 他像是在提醒自己别忘事一样,挨个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然后叹了一口气,与西列斯道别。 西列斯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然后垂眸看向布莱特教授递给他的这张名片。他的心中想了想这一周未来的安排…… 于是他也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他今天就得去拜访丹顿·卡尔弗利了,不然谁知道他能将这事儿拖到什么时候。 西列斯便将那本书还回去,然后离开了图书馆。 他注意了一下卡尔弗利的住址,那是拉米法城的北郊,恐怕是一栋独立的大宅,光是赶过去就要一两个小时。 于是西列斯也不着急。他慢悠悠地回宿舍收拾了一下东西,写了点小说,换了身正式点的衣服,然后去校外吃了顿午饭,顺便买了份礼物,接着才搭乘一辆出租马车,颠簸着前往北郊。 大概在下午一点多的时候,他远远看见林间的树梢遮掩处显露出一栋房屋的一角。正如他想象的那样,那是一栋坐落在郊野树林之中的宅邸,漂亮而优雅地藏身于自然野趣之中。 马车在宅邸门前的车道上停了下来,西列斯付了车费,然后独自走上前。宅邸的管家已经注意到了来访的客人,殷勤地询问西列斯的来意。 西列斯递出名片,提及了布莱特教授的姓名,以及自己的名字、来意等等。 拉米法大学教授的身份是个十分体面的职业,所以管家很快就将西列斯迎进了门,然后请他稍微等等,自己去找卡尔弗利教授。 趁这段时间,西列斯打量了一下这栋房屋。这是栋三层的宅邸,外部的墙体是白色,内部则大量使用棕色,历史悠久并且保养良好。丹顿·卡尔弗利必定是个有钱人,说不定还是个贵族后代。 他上了年纪,独居在荒僻的远郊,但是却欢迎访客。西列斯的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模模糊糊的形象。 隔了片刻,管家又一次出现,邀请西列斯去往三楼的书房,卡尔弗利教授就在那儿等待他。 西列斯独自走上打磨光滑的地板。吱吱嘎嘎的声音让他觉得这栋宅邸中似乎根本没什么人。他在心中再一次回顾了一下来访的意图,然后推门走进了三楼的书房。 他瞧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说不上有多虚弱但的确已经苍老的身影。丹顿·卡尔弗利教授看起来七十岁上下,穿着一件棕灰色的格子毛衣,膝盖上搭着一块毯子。 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下午好,年轻的客人。” “下午好,卡尔弗利教授。”西列斯说,“我带了份茶叶给您,希望您会喜欢。” “哦,那很好。我现在喜欢这种饮品。”卡尔弗利说,“请坐。听说您想找本书?” “是的。”西列斯点头,然后坐到了卡尔弗利的对面。 他想了想,说:“我最近正在撰写一篇关于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的论文,我认为这批流浪诗人很有可能是李加迪亚的信徒,所以我在寻找与这些流浪诗人以及李加迪亚相关的资料。” 他说完这段话之后,卡尔弗利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他说:“李加迪亚?” “是的。”西列斯点了点头。 卡尔弗利看起来思索了片刻,然后推动着轮椅往书架那边走。西列斯起身想要帮忙,但是卡尔弗利却说:“哦,请坐、请坐。我自己来。” 西列斯便站在那儿,等待着卡尔弗利找到相关的资料。 趁这个机会,他顺便看了看书房——不得不承认,卡尔弗利藏书家的名声并非信口胡言。这宽阔的书房里起码有十来个书架,所有书架上都放满了书籍。 书房里充满了一种墨水和纸张的气味。刚刚卡尔弗利就坐在书桌后,再往后是半圆的弧形玻璃。窗外,西列斯瞧见开阔的绿色与初秋的棕红。 西列斯隐隐听见书房的尽头传来一阵交谈的声音,但是他没能听清。这是个占据了宽阔面积的房间,尽头处更是直接被书架挡得严严实实。 隔了片刻,卡尔弗利回来了,他的膝盖上放了两本书。等他将轮椅推到西列斯的面前的时候,他将那两本书递给了他。 西列斯伸手接过,下意识看了看,发现一本书名为《旅途之上》,像是本游记;另外一本名为《诗人的命运》,粗略一看像是传记。 两本书的扉页上都贴上了写着丹顿·卡尔弗利这个名字的藏书票。 卡尔弗利说:“最符合你的要求的,恐怕就是这两本书。” “谢谢,您真是太慷慨了。”西列斯不由得说。 卡尔弗利微笑起来,他坐回了书桌后面,然后说:“不过,我借出这两本书也是有要求的。你知道什么罕见的书籍吗?” 罕见的书籍? 西列斯微微一怔。 “看来在你来之前,我的老朋友没有跟你说清楚我这儿的规则。”卡尔弗利笑了起来,并不算开朗的笑,但显得十分温和,“任何向我借书的人,需要说一些罕见的书籍名称做交换。 “当然,我不会向你索要书籍,也不会要求你说过的书籍我都未曾阅读过。但是……你知道,一名合格的藏书家需要有些规矩。” 西列斯点头,说:“即便如此,您也已经非常慷慨了。”他想了想,便说了两个书名,“《卡拉卡克的日记:一群被遗忘的人和他们生命的尽头》,以及,《帝国上空的阴影:被驱使的皇帝与贵族》。” 一本是西列斯从往日教会那儿借来的,一本是卡罗尔送他的毕业礼物。以原身记忆中的阅读量,他也未曾读过这两本书,恐怕应该称得上罕见。 卡尔弗利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隔了片刻,他迫不及待地说:“后一本我的确阅读过,不过前一本,我从未听说过。能问问,您是从哪儿得到的吗?” 他的目光放射出渴求而贪婪的光,一下子就打破了那种优雅而温和的表象。不过西列斯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 于是西列斯说:“我是从往日教会那儿借阅的,这与流浪诗人有关。” 他大致讲了讲这本日记的内容。 “往日教会。”卡尔弗利陷入了沉思之中,隔了片刻,他喃喃说,“或许我能找找某个老朋友。” “如果您需要……” 西列斯想讲明自己手上就有一份抄本。 “哦不,年轻的客人,诺埃尔教授。”卡尔弗利笑了起来,“我喜欢这种寻找书籍的过程。现在,寻找带来的乐趣更甚于阅读书籍本身。这恐怕是一个收藏家必备的品质。 “况且,我可不会轻易消耗与您之间的交情,我还指望您告诉我更多我没能听说过的书籍。” 西列斯也轻轻笑了一下。 他想,那或许很多。比如《德布利斯夫人和情人的十三封信》,他相信卡尔弗利不可能听说过。但是,他也不可能真的说这本书。 因为得知了自己未曾阅读过的一本书籍,所以卡尔弗利显得十分兴奋和激动。他邀请西列斯一同去他的藏书室参观。 西列斯这才明白,书房里的藏书不过是九牛一毛,都是卡尔弗利最为珍爱的书籍,所以才会特地放在书房里。 而藏书室则位于地下室。那是一个极为宽阔的空间,摆放了密密麻麻的书籍。在西列斯看来,这里比拉米法大学图书馆的藏书还要多一些。 一些仆人的身影穿梭其中,手中捧着书籍,忙碌地整理和记录。 西列斯突然明白了自己之前在书房里听见的那阵交谈声是从何而来的了。 想必三楼的书房和地下藏书室有着直接联通的途径,所以卡尔弗利需要什么书的时候,可以直接让仆人们送上去。 卡尔弗利向西列斯介绍着自己的藏书室,以及自己多年来收藏书籍的一些习惯。 卡尔弗利教授是位颇为讲究的藏书家,每一本藏书的扉页,他都贴上了一张属于他的藏书票。不同时期收藏的书籍也拥有不同模样的藏书票。 他为西列斯介绍着其中一些藏书票来历及其绘制者,对每一本书及其藏书票的来历都如数家珍。 这样庞大的、繁琐的工程,却出现在他所收集的每一本书籍上。这更加衬托了卡尔弗利为这毕生钟爱事业所付出的精力之多与岁月之久。 他有一种谦卑但隐含自矜的语气说,他的确算得上是拉米法城收藏家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还未曾在康斯特公国内部找到任何一个比他家的藏书更多的藏书家。 西列斯称赞着他的藏书量,并且好奇他是如何收集到这么多书的。 “东城的书贩集市,那是我常去的地方。”卡尔弗利说,“还有一些其他的交易会。一些认识的书贩,他们也会为我保留一些罕见的书籍。 “除此之外,我的老朋友们也会帮帮忙。当然了,我也会帮他们注意一下他们想要的东西。我们是一个联合体。” 西列斯恍然。 他有些好奇卡尔弗利时常提及的老朋友了。那或许都是拉米法城中的名流人物? 不过他没有追问这个方面的问题。他只是转而说:“我听闻有一些书籍会被城内的某些人带走,这是真的吗?拉米法大学图书馆对此颇有意见。” 卡尔弗利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他说:“如果只是自己收藏,那当然没什么问题。” 西列斯从这句话中听出了略微古怪的成分。 显然,卡尔弗利收藏了一些不那么“普通”的书籍,并且他自己也心知肚明。 西列斯没想到自己随口提起的话题能戳中卡尔弗利的痛脚,他便说:“那自然。书籍总是十分珍贵的。” 这话让卡尔弗利笑着点了点头,他坐在轮椅上,与西列斯共同望着他收集的庞大数量的书籍。 片刻之后,他说:“有时候我感到我的生命就在于此。”他近乎呢喃地说,“我的性命、我的故事、我的过去、我的死亡……都将汇聚于此。” 西列斯垂眸望着他,望见这个老人枯白的手指。 他命不久矣。西列斯隐隐产生了这个预感。 “……我命不久矣。”卡尔弗利叹息了一声,“而我没有子女、没有子侄。我也不希望这些书籍陪伴我进入坟墓。年轻的客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西列斯的到访似乎勾动了卡尔弗利的一些思绪。 西列斯低声说:“因为文字是永存的。而我们却不是。” 卡尔弗利微微瞪大了眼睛,他下意识仰头望着西列斯。最后,他的声音颤抖着说:“是的。那些书籍,它们亘古永存,即便没有我,也是如此……” 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西列斯听见他在呢喃着说些“生命”“价值”之类的话。 西列斯想了想,又说:“不过,文字终究是人类书写出来的,不是吗?神明也会陨落,但是人类创造的作品却是永存的。” 卡尔弗利沉默了许久,最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隔了片刻,他说:“你这样的说法,恐怕不怎么得到我的一位老朋友的喜欢。但是,私心里,我认为你说得对。” 西列斯没有说什么。 卡尔弗利又说:“好了,这两本书就送给你吧。算是你听了这么多抱怨的酬劳。” “这没什么。”西列斯说,“不过,还是谢谢您。” 卡尔弗利笑了一声。 西列斯又参观了这栋宅邸的不同楼层,并且欣赏了一下卡尔弗利的老朋友赠送给他的一些画作、雕像和其他的艺术品。 卡尔弗利留他吃了一顿晚饭,并且让管家亲自将西列斯送回拉米法大学。他说十分欢迎西列斯以后再来拜访他。 西列斯带着点愉快的心情回到了拉米法大学。 但是他的愉快心情很快就被打破了。 因为这个周一的夜晚,他又一次梦见了迷雾中的孤岛、人偶与夜空。 第49章 深海梦境 孤岛上的红泥有一种湿润、稠密的感觉。像是浓稠的血, 像是柔软的蛋糕。 而他穿着皮鞋。硬质的皮鞋底在红泥上踩出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他的目光偶尔望见海面另一侧的巨大人偶。那遮天蔽日,但却被无数的丝线缠绕着。 更偶尔的时候,他会无意中抬头, 不小心瞥见那被利昂形容成腐烂眼球的星星。他望见漆黑的夜空与闪烁的星辰。而其余空无一物。 ……对了, 迷雾。 他想到了迷雾。在那一刻他才发现,迷雾的确围绕在他的周围, 甚至遮挡了他的视野。可他此前却没有这种感觉, 也从未觉得迷雾会挡住他的目光。 这是他的梦。他心想。 所以, 他的目光可以穿透迷雾的遮挡, 他的视野可以遍布海面的四周。 他在孤岛的中央停了下来。 孤岛的中央,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这里什么都没有。不过,他能隐隐感觉到, 有些东西不是藏在孤岛之上,而是……之下。 ……这是他的梦。 于是,他的目光穿透那厚厚的红泥,穿透那冰冷的、干涩的石头。他的目光望见了深海。 深海——深海。他望见无数的灵魂, 他望见无数人的梦。 在这一刻, 西列斯惊醒了过来。 凌晨四点。西列斯的心中产生了一些不太舒服的感觉, 但是称不上第一次进入这个梦境的时候,那种被污染、半疯不疯的感觉。 他只是感觉有点不愉快。因为一个他以为自己已经躲开,但实际上仍旧纠缠着他的,梦境。 但是他阴差阳错地因为这个梦境, 反而明白了什么。 那的确是……阿卡玛拉的力量。西列斯怔怔地想。 他难以形容自己的目光穿过孤岛、穿透海面之后, 究竟看到了什么。他仿佛看到深海中无数的水滴、泡泡、元素。每一滴水都是一个人的梦, 而他们的梦拱卫着布满了柔软红泥的孤岛。 那样的孤岛究竟意味着什么?人偶呢?丝线呢?迷雾呢?星空呢? 西列斯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这样的画面必定有所象征, 当初他从利昂手稿中得知这个梦境的时候, 骰子提示他的知识属性加了一点,这就是一个绝佳的例证。 但是,西列斯却无法真的得到一个答案。 他叹了一口气。往好处想,起码这个梦境只是让他每天凌晨四点惊醒,并不会带来什么实质意义上的精神污染。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西列斯躺平到床上,目光望着窗外,毫无睡意。 他睁着眼睛躺到了天亮,感觉自己仿佛浪费了许多时间。 如果这样的梦境还会持续,并且自己每次都凌晨四点惊醒,随后就再也睡不着,那么西列斯感到自己或许可以早点入睡,然后干脆四点钟就起床。 ……神明的力量是为了让人调整作息的吗? 西列斯一边慢吞吞地洗漱,一边无言地想。 他度过了一个平静的周二。授课、吃饭、休息、写作、思考论文、阅读,时间就这么一点一滴地过去。 他收到了来自母亲的回信。信中是一些关心的话。如西列斯所期待的那样,母亲不再给他寄钱了。这让西列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到了晚上,西列斯犹豫了一下,最后真的在九点钟的时候就躺上了床。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身体感到了疲惫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他以为自己会因为时间太早而睡不着,但实际上,他刚刚挨到枕头,就立刻陷入了昏沉的睡眠……又或者说,梦境。 仍旧是那个安静的孤岛与海面。 梦境中的他似乎更加安静、内敛一些。每一次,他都是出现在孤岛的边缘,随后,他慢慢走向孤岛的中心。 在抵达孤岛中央位置之后,他才会有一种自己逐渐能够操控这个身体、掌控其意志的感觉。之前的所有行动就像是一种机械的、自发的动作。 他又一次望向了深海。 这一次他观察得更加仔细了一些。他注意到无数的梦境,有的离他近一些,有的离他远一些。他不太确定这种距离感来自于何方。 他感觉那些梦境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的肥皂泡泡,但是却牢固、稳定。偶尔,会有泡泡破掉。他怀疑那是有人醒了过来,不再做梦。 深海中的泡泡——他不禁想到了阿卡玛拉的神位。漂亮的彩虹泡泡。 他的目光不自觉望了望站立在海面上的巨大人偶。这是阿卡玛拉吗?一个漂亮的小女孩。但是,为什么祂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变成了一个毫无生气的人偶,并且,还被无数的丝线缠绕着? 他好奇,但是谨慎地没有继续思考下去。 他垂眸,继续观察那些深海中的泡泡。他能够远远地望见那些泡泡中都发生了什么。 有些是无逻辑的、莫名其妙的事情,有些是噩梦、有些是美梦,有些是无尽的重复的画面,仿佛梦境的主人困在了一个无限的死循环里面。 他静静地望着,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出奇的平静与冰冷的感觉。 他以为自己就会在这种状况下醒来。但是隔了很久很久,他感到自己几乎要因为这样的画面而变得麻木、疲倦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似乎没法就这么醒来。 他好像被困在了这里。 他不由得感到了些许的焦躁。但是很快,他又冷静下来。 他回忆起自己过去三次进入这个梦境。第一次,他是因为即将踏上孤岛,所以惊醒了过去;第二次是因为即将抵达孤岛的中央;第三次是因为他望见了深海中的梦境。 也就是说,他总得在这个地方做出什么行动,然后才会惊醒过来,而不是在这儿静默地等待。 于是,他犹豫了一下,并且思考了很久,他能够做什么。 孤岛上只有柔软的红泥,空无一物。于是他想了想,便迈步朝着海面走去。孤岛的边缘,红泥汇入了海水,变成了晶莹的、透明的水光,很快消融在海面。 他的皮鞋踩在了红泥与海水的连接处。 他觉得那种感觉有些奇怪,便蹲下来,用手轻轻碰触海水。 当他的皮肤碰触到海水的那一刹那,他感到了一种微妙的、奇怪的、令人不安而紧张的冲动和诡异的……明悟。 他的手握成一个拳头,然后转过来,翻开。他瞧见自己的掌心正捧着几个梦境的泡泡。 西列斯在这一刻惊醒了过来。凌晨四点,一如既往。 那一刻他的大脑中产生了两个想法,第一是他居然在梦中,从海水里面,捞起了别人的梦境,就像是在捕鱼;第二个想法则是,难道他以后天天要四点钟起床吗? 那也太凄惨了一点。西列斯心想。 他为难地叹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真的毫无睡意,这才认命地起床。窗外夜色仍旧漆黑,他感到自己可能是这个城市最早苏醒的那批人中的一个。 洗漱过后,西列斯坐到书桌前,打开壁灯。光芒照亮了一方天地。他的目光静默地凝望着窗外。他思索着梦境中的一切象征的含义。 如果这样的海面、孤岛、人偶象征着阿卡玛拉的力量——并且,深海的那些梦境是真实存在的,那么,这是否是一个…… 类似于隐秘的神国一样的地方? 是阿卡玛拉存放力量的地点。而这样的地点同样只能通过梦境抵达。 但是这又让西列斯产生了一个新的疑惑。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地方,那为什么利昂和他都这样,莫名其妙地就进入了?这种地方总应该是非常重要、隐蔽的场所吧? 此外,如果阿卡玛拉拥有这样一个……换言之,一个用以盛放自己的力量的地方,那么其他的神明会不会同样拥有这样的场所? ……圣所?西列斯的心中出现了一个宗教意义上的词语。 他不知道这个地方确切的名称,就暂且将这个地方称为深海梦境。 在深海梦境中,他可以看见其他人的梦境,并且从深海中将这些梦境捞起来。既然都可以捞到掌心中了,那么西列斯就推测自己同样可以进入或者修改这些梦境。 甚至于,他想,他说不定能够将这些梦境主人的意识,带到孤岛之上? 这些都是他的猜测。 但是现在的他或许只能做到旁观。 他仍旧需要谨慎地探索这份力量。他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利昂因为这个梦境而彻底地疯狂了,在他的手稿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梦境的内容——那甚至都不止西列斯碰上的这一个梦境。 西列斯不认为自己就能够始终安安全全地探索深海梦境。 况且,半个多月之前,他连着两天做了这个梦。随后这个梦就暂停了半个月。半个月之后,这个梦境又一次出现,同样连着两天。 ……不,确切地说,不止半个月。 上一次做梦是……8月的7号和8号。而这一次则是29号和30号。整整过去了21天,三周的时间。 他不禁想,这两天之后,他还会继续做梦吗?还是说,又得等上21天?为什么之前这段时间他没有做梦?为什么偏偏是21天? 西列斯对此迷惑不解。 如果今天还是会做这个梦……西列斯想,那么他就去孤岛不同的地点打捞梦境试试。如果今天没有做这个梦,那么他就继续等待,静观其变。 他下定了决心,情绪也变得轻松了一些。 时间将近六点,西列斯便换好衣服,去食堂吃了顿早饭。天气越来越冷,西列斯穿上了一件宽大的风衣,口袋里放上了那枚胸针,包里带着班扬赠送的盾牌碎片和一瓶魔药。 不过西列斯并没有服用魔药。 如果每天都服用魔药,那么格伦菲尔赠送的那些魔药很快就会消耗殆尽。现在西列斯还没有去了解魔药的市场价格,所以打算省着点用。 早上八点,他准时出现在历史学会的177号房间。格伦菲尔已经在那儿等待着他了。 “早上好,大人物。”格伦菲尔坐在那儿,懒洋洋地说。 西列斯一顿:“早上好,老师。什么大人物?” “你在历史学会出名了。”格伦菲尔说,“你是不是和贝洛说,你想要一些受到精神污染的启示者参加实验?” “是的。”西列斯说。 格伦菲尔摇了摇头:“正如我说的那样,贝洛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他把这事儿做得有些……光明正大,让不少人都知道了。 “很多人都想要参与你的实验。或许第一次的实验他们不会参与进来,但是第二次、第三次……那就未必了。毕竟,那起码是一种尝试。许多人连尝试的机会都没有。”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想了想,便说:“那也只能这样了。” “是啊,也只能这样了。”格伦菲尔的表情严肃起来,“所以,你要更加注意安全了。特别是,最近学会内部十分混乱。” “混乱?” “因为,黎明启示会啊。”格伦菲尔叹着气,说,“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启示者,突然就成为了黎明启示会的成员。 “这种事情已经十年未见了,一些老头子可能已经忘了黎明启示会的存在,结果现在启示会又跳出来碍他们的眼。真够不可思议的。”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 格伦菲尔继续絮絮叨叨地说:“黎明启示会的建立者已经消失了很多年,会长——应该是这么说的,他已经消失了十来年了。” 西列斯仍旧沉默着。 格伦菲尔终于意识到西列斯漫长的沉默有些不对劲,于是屈尊停下话头,瞧了瞧西列斯,问:“怎么?” 西列斯说:“我加入了黎明启示会。” 格伦菲尔一瞬间露出的滑稽且不可思议的表情,让西列斯印象深刻、终生难忘。 格伦菲尔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他凑近了西列斯,看了片刻,啧啧感叹:“真够不可思议的。” 西列斯却转而问:“老师,黎明启示会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组织?我没能从组织内部的那几个成员口中得知任何有用的消息。” 卡罗尔倒是的确给出了一些信息,但是那些信息并不触及根本——黎明启示会的建立是为了等待黎明的启示,这都是什么意思? 至于报童和贵妇,或许是因为不够熟悉的关系,她们只是絮絮叨叨地聊着一些生活上的琐事,完全没有就黎明启示会本身发表任何意见。 格伦菲尔露出一个悻悻的表情,他说:“黎明启示会嘛……”他含含糊糊地说,“就是,字面意思。黎明的启示。” 西列斯有些不解地望着他。 “……算了。”格伦菲尔摇了摇头,“既然你都加入启示会了,那告诉你也无妨。历史学会和黎明启示会,其实并不是上下级关系。 “起码不是表面上人们看起来那样的——黎明启示会是历史学会的一个学部,这种关系。”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之前有了这种预感,所以现在听到格伦菲尔这么说也不算惊讶。 加入黎明启示会不能暴露身份、黎明启示会是与历史学会同时期建立的……这两条信息就显示出启示会的奇特之处。 相比之下,格伦菲尔居然能知道这么多,反而更加令西列斯感到意外。或许是因为,格伦菲尔曾经是副会长约瑟夫·莫顿的学生,所以才能知道这么多的隐秘消息? 格伦菲尔瞧了瞧西列斯的表情,也没有隐瞒,他说:“我曾经是下任副会长的人选,所以知道学会内部的不少事。不过我和老师闹翻了,现在的地位比较尴尬。” 他耸了耸肩,看起来不以为意。 西列斯也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只是说:“我明白了。” “那就接着说黎明启示会吧。”格伦菲尔换了个坐姿,目光有些散漫,“黎明启示会的建立者——会长,是同一个人。他一手打造了沙龙这个奇特的空间,以及黎明启示会这个组织。” 西列斯怔了怔,心想,黎明启示会的建立者同样是沙龙空间的打造者? 他想,怪不得黎明启示会的房间里会莫名其妙冒出纸条。恐怕黎明启示会在某种程度上,还是与沙龙有着极为稳固、隐秘的联系。 黎明启示会可能没法了解到每个人装扮底下的真实身份,但是起码可以了解到究竟有多少种不同的身份。当然,普通的成员可能没法做到这一点。 西列斯还从格伦菲尔的语气中体会到一条信息,他斟酌着问:“所以……这个人,他从四百年前,活到了十几年前?” “的确。”格伦菲尔点了点头,“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能活那么久。不管怎么说,他在十几年前最后一次露面的时候,还是精神奕奕的样子,看起来还能活很久很久。” 西列斯不由得有些诧异。 那是将近四百年的岁月。他还没听说过这个世界上有能活这么久的人,即便是启示者,他们的寿命似乎也只是比普通人长那么一些。 更多的,就如同卡尔弗利一样,活到七八十岁,也就垂垂老矣。 “所以有人猜测他与神明有关。但是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格伦菲尔说,“他就一直保持着那种年轻的外表。我们称呼他为……” 他想了想,像是在思索怎么发音。 最后,他说:“‘夏’先生。”他转而说,“他当时说这个发音的意思是夏天,但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偏偏要用这种古怪的发音。” 西列斯怔住了。 在格伦菲尔口中冒出一个纯正的汉语发音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懵了。随后在格伦菲尔的讲解之中,他骤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位夏先生,是穿越者前辈? “他……”西列斯听见自己略微干涩的声音说,“他有说过这个字的发音是从何而来的吗?” 格伦菲尔没注意到西列斯奇怪的表现,可能是因为西列斯向来面无表情,冷静淡漠,所以也看不出西列斯此刻剧烈的心理波动。 他摇了摇头,说:“没听他自己讲过。我也没真的见到过他。不过,我倒是曾经听人说过,这个说法似乎是他从某个地方听来的。” 格伦菲尔想了想,然后确信地点了点头:“是的,他是这么说过。是他从某个地方听闻的说法。” 西列斯不知道自己应该是轻松还是遗憾,缓慢地点了点头。 夏先生穿越者的身份存疑。如果他说这个字眼来自于他遥远的家乡,那么西列斯肯定确信他是自己的同乡人;但是现在这种模棱两可的说法,却令西列斯举棋不定。 不过他又想,这似乎也并不是现在的重点。这个自称是“夏”的人建立了黎明启示会,并且一连活了将近四百年。 西列斯不禁问:“他都做过什么?” 格伦菲尔说:“四百年前,历史学会和黎明启示会几乎同时成立。据说夏先生和历史学会初代的会长——副会长,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启示者这边的会长。 “据说他们两个是关系亲密的朋友,所以从一开始,这两个组织就是联盟的关系。甚至黎明启示会这个名字,都是那位副会长起的。但是,现在就不一定了。 “总之,在一开始,他们共同成为了康斯特公国暗地里的守护者。你应该知道,雾中纪的最开始,迷雾消散,康斯特公国曾经遭遇到其他国家的入侵。” 西列斯点了点头。 “但其实情况并没有那么简单。”格伦菲尔说,“迷雾中本来就蕴藏着许许多多的危险。即便迷雾消散,那些危险也并没有消失。一些疯狂的野兽和疯狂的人类,在那一时刻来到了公国境内。 “而同样,那个时候,启示者的力量还不怎么成熟,人们只能通过普通的武器去对抗那些危险……那些可能蕴藏着神明力量与污染的危险。 “夏先生就是那个时候站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在那个时候就掌握了娴熟的启示者力量,我是说,他完美地复现了许许多多的庇佑者手段——这是在后世,在之后的研究中才确认的。 “在当时,人们觉得他仿佛神明下凡。恰巧那个时候安缇纳姆的名声流传了出来,所以人们都觉得夏先生就是安缇纳姆派来的使者。 “……说真的,我也有那么一点相信这个说法,不然没法解释为什么在四百年前,夏先生就可以使用启示者的力量,并且如此强大。”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 他的心中产生了一个想法——或许真是如此呢?或许夏先生就是与安缇纳姆有关的呢?所以,他才会知道“夏”这个发音。 因为……如果西列斯的穿越与安缇纳姆分不开关系的话,那么安缇纳姆说不定也知道地球上的一些文字和语言。这是非常有可能的。 西列斯的种种想法,格伦菲尔都不是那么清楚。 他转而说:“之后的几百年,就是夏先生和历史学会一起对抗暗地里的危险。黎明启示会同样如此。但是,随着人们对于启示者的力量的开发……情况就慢慢改变了。” 说着,格伦菲尔就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微微一怔,然后他说:“有些人……不愿意对抗了?” “并不是不愿意。”格伦菲尔欲言又止,“我不知道怎么和你形容这些事情。我曾经和你说过,神明们仍旧有‘力量’存在于这个世界。 “而那也是一种力量。” 西列斯目光微沉,他说:“有人追逐着这种力量。” “近乎疯狂地追逐着。”格伦菲尔说,“有的人类过于谦卑,认为自己永远匍匐于神明面前;有的人类却过于傲慢,认为神明的力量也理所应当可以被自己掌握。” 西列斯沉默着。 他想,历史学会内部果真派系林立啊。 有认为“神就是神,人就是人”的,也有认为“神的力量可以轻易被人类掌握”的。两边的观念都十分极端。 “所以情况发生了改变。”格伦菲尔沉默了片刻,继续说,“总之,有些人妄图与旧神追随者合作——而那是曾经的历史学会和黎明启示会对抗的敌人。” 格伦菲尔缓缓叹了一口气。 “十几年前,确切地说,十四年前,这种矛盾与争端到达了顶峰。”格伦菲尔说,“我当时也被裹挟其中。然后我和我的老师闹翻了。 “黎明启示会……准确来说,夏先生,和历史学会也闹翻了。在一次会议结束之后,他离开了历史学会,再也没有出现过。 “因为黎明启示会就位于历史学会的沙龙之中,慢慢地,一些不太了解真相的人们就误会这是历史学会的学部。而基于种种原因,历史学会没有澄清这个误会。 “十年之前,历史学会最后招收了一名成员,之后就销声匿迹。并且,许许多多原本隶属于黎明启示会的成员也退出了。最后……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只剩下三个人? “加上现在的你,也只有四个人。按照历史学会对于学部的标准来说,这样的人数是不合规的,这个学部会被强制解散。 “但是,因为黎明启示会的特殊,所以没有人敢让黎明启示会解散。人们畏惧夏先生的强大力量,尽管他已经十几年未曾出现在人前,甚至有人觉得他已经死了。” 说到这里,格伦菲尔停了下来。 他问:“你觉得夏先生死了吗?” 西列斯摇了摇头。 格伦菲尔便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和黎明启示会的成立目标有关。” “等待黎明的启示?”西列斯说。 格伦菲尔点了点头,又摇头:“启示。这种说法应该会让你想到启示者,进而想到安缇纳姆。不过,黎明启示会……起码在成立的时候,并不完全是指向安缇纳姆——过去与历史,并非如此。” 西列斯静静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而是指向,未来。”格伦菲尔轻轻一叹,“黎明启示会等待着迷雾的消散,等待着费希尔世界的未来,等待着——黎明的到来。这就是这个组织的成立宗旨。” 西列斯怔了片刻,感到了些许的叹息,他说:“那听起来是个非常美好的愿景。” “当然。”格伦菲尔说,“我们都希望能够迎来世界的黎明。” 他们都沉默地想了片刻。 然后,格伦菲尔摇了摇头:“算了,这事儿是太遥远的事情了。对你来说,现在的关键就是保证自己的身份不被发现,别让某些人知道了。 “对于一些人来说,他们现在就如同惊弓之鸟。 “是他们默认了黎明启示会只是历史学会的一个附属学部,是他们明里暗里让那些成员选择离开黎明启示会,也是他们在暗中散布夏先生永远不会回来的消息。” 格伦菲尔露出一个微妙的不屑的表情。 接着,他说:“我不知道夏先生会不会出现,也不知道这个时候黎明启示会为什么会招人。但是,对你来说,保持低调才是最关键的。” 西列斯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我会的。” 格伦菲尔看了看时间,不禁说:“真是一个漫长的话题。好了,我们该做点正事了。首先……”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一手长的盒子,递给西列斯。 西列斯正要打开,格伦菲尔却制止了他,并且神秘兮兮地说:“别现在打开,这是一个惊喜。等你回去再看。” 西列斯无奈,只能将盒子放在一旁。 格伦菲尔说:“是个时轨,当然。你需要一个仪式来保护自己。对了,还有,”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透明盒子,里面装了满满当当几十瓶魔药,“好好使用。” 西列斯不禁一怔。 “别想着拒绝或者感动什么的。”格伦菲尔警告他,“我可是一位著名的魔药大师。并且,我很有钱。” 西列斯哭笑不得,最后只能道谢,接过了来自老师的馈赠。 ……他怎么觉得他天天接受别人的馈赠?格伦菲尔、班扬,更早的还有来自伯特伦·费恩赠送的收益权……这好吗? 西列斯心中怀疑。 “接着,说说最近有产生什么疑惑吗?”格伦菲尔不等西列斯说话,又转而说,“你研究的三要素,那方面的问题不算。 “这个理论对我也很有启发。西列斯,你不愧是拉米法大学的教授,很有学术潜力。” 西列斯摇了摇头,最后说:“老师,我的确有一些问题。” 他最想问的当然是深海梦境的事情。但是格伦菲尔一早就说过了,如果再做这个梦的话,那就不必和他讲,因为那是神明的纯粹力量。 西列斯明白他的意思——潜台词是,如果没有受到旧神污染的话。 当然,在刚才格伦菲尔的话语中,他同样在告诫西列斯:不要傲慢地认为力量是“理应”被你所拥有的。不要成为力量的囚徒。 西列斯对此心知肚明。并且,以西列斯的谨慎,他说不定比格伦菲尔还要更加小心和保守。 所以,西列斯最终问出的问题,也与深海梦境无关。 他说:“关于……抄写员这个职业。” 格伦菲尔恍然。还没等西列斯完整地说出他的疑惑,格伦菲尔便说:“你的困惑是,他们抄写了文字,会不会受到旧神污染,是这样吧?” 西列斯说:“是的,我有些好奇。” “这分不同的情况。”格伦菲尔说,“如果是普通的书籍,那当然没什么问题;书籍没问题,抄写员当然也没问题。这一点你恐怕也能明白。 “如果是不普通的,那么不同的启示者组织,比如历史学会、往日教会,以及其他一些学会,都有着专门的抄写员,都是启示者,并且……如果按照你的理论来说,他们的意志都非常坚定。 “嗯……此外,即便是不普通的书籍和资料,也分为许多不同的情况。如果只是与过去的庇佑者有关,那情况也没有那么严重;而如果与旧神有关……这事儿可能就严重得多。” 西列斯恍然地点点头。 看起来,抄写员这个职业,是有明面上和暗地里两种区别。明面上的抄写员就是普普通通的文字搬运工,但是暗地里,只有意志坚定的启示者才能真正担任这个重任。 而即便是意志坚定的启示者,也可能在抄写有关旧神的记载的时候,精神受到污染,并且陷入疯狂与迷乱之中。 ……西列斯一直以来的困惑得到了解答,又或者,加深?他始终不明白,究竟是谁抄写了画家利昂关于梦境的手稿。 抄写员肯定不可能抵抗这种旧神力量的侵蚀。那么这些抄写员……就将永远沉溺在疯狂之中吗? 西列斯感到一种微妙的叹息。 格伦菲尔也不由得停顿了片刻,然后才继续说:“的确常常会出现问题,你的想法没有错。但是,我们也不能因噎废食。 “很多危险的书籍上都蕴藏着重要的知识……过去与历史,甚至于一些强大的仪式。我们的敌人,比如旧神追随者,他们可能会肆无忌惮地去寻找、阅读。 “如果我们不这么做,那么我们的力量就会弱于他们。而抄写出来的抄本,就没有原本那样危险、诡异的力量和污染,就像是经过了一层过滤。 “当然,我想你也明白,抄写员的过滤并非万能,有些污染可能仍旧残存在抄本之中;甚至于抄写员在抄写的过程中受到污染,随后又将自己的污染带到了抄本之中……这都是有可能的。 “不过,绝大部分的抄本都是没问题的。因此,抄写员在启示者组织内部,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和职业。” 西列斯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突然想到,以他的意志之高,他是不是可以尝试成为抄写员? 如果他受到了旧神污染,那他可以使用骰子对自己进行判定……是的,以守密人西列斯·诺埃尔的身份,对大学教授兼启示者西列斯·诺埃尔的身份进行判定。 那会不会算是一次主动的判定?他是否可以操控这种判定的结果?如果可以的话…… 西列斯骤然产生了一种危险的念头:那么,他就真的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搜寻古老的书籍和物品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是将这个很有吸引力的念头压了下去。 一方面是他不希望自己迷失在这种捷径之中,另外一方面,他也非常清楚,如果他真的这么做,那么他必定会引起许多大人物的注意,他的处境恐怕会比现在更加危险。 一个普普通通的启示者,他怎么能够抵抗这么强大的旧神污染? 西列斯不愿意引起他人的注意。 ……那么隐藏自己的身份呢?他心中某个声音仍旧不甘寂寞地说。 西列斯心知肚明,他之所以对这个想法心动,是因为,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他还没有看到任何回家的希望。所以,他想要采用一些激进的办法。 但是,他又想,他也只不过来到这个世界一个多月而已。时间并没有过去太久。 只是他遭遇了太多事情,让他的时间流逝都显得漫长了起来。 最后,西列斯还是将这个想法压了下去。但是他有意在之后可能的机会中,尝试对自己主动进行一次判定,看看是否真的可以操控骰子的数值。 在西列斯走神的这段时间里,格伦菲尔说:“有许许多多的抄写员最后都失控了,就像是旧神的污染在他们的身体里不断地累积,然后达到了一个阈值之后……砰!爆炸!” 西列斯说:“旧神的污染是可以累积的吗?” “我是如此猜测的。”格伦菲尔耸耸肩,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的确有一些办法可以缓慢消除旧神的污染,但是现在还没有根除的办法。 “所以,西列斯,你知道你提出的理论有多么的令人着迷了吗?” 西列斯说:“即便如此……” “即便如此,这也是好东西。”格伦菲尔明白他的意思,“足够好。好到你可以为之冒上一些风险。毕竟,这可以拯救无数人的生命。” 西列斯认真地点了点头。 格伦菲尔笑了一声。 西列斯不太习惯谈论这种话题,他便转而说:“我在贝洛主管那儿听闻了封印物的概念。老师,会有人刻意制造封印物吗?” “刻意?”格伦菲尔说,“当然。不然,你以为研究部的那些启示者就真的能够发现这种东西的运用了吗?是因为有些……疯狂的旧神追随者,他们使用了封印物,所以历史学会才会开始研究。” 西列斯明白地点点头。 格伦菲尔告诫他说:“封印物这种东西,非常的……奇怪。令人不安。尽量不要使用这种东西。当然,研究还是可以的。” “我明白。”西列斯说,他又说,“我同样从贝洛主管那儿听闻,生物留影是您发明的,老师。” 格伦菲尔非常醒目地翻了一个白眼,嘟囔着:“这老头,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西列斯微微笑了起来。 格伦菲尔咳了一声,说:“是的。不过这种东西得看运气,看运气。并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形成生物留影的。有时候……” 西列斯有些不解地看着格伦菲尔。 格伦菲尔怔了片刻,突然笑起来:“我开始不自觉代入你的三要素理论。当然,那足够好用。我的意思是,有时候,或许意志足够强大的人类,才可以留下这种生物留影。 “进而,在遥远的未来,为我们提供帮助。” 西列斯说:“那听起来十分……”他琢磨了一下,“神秘。” 格伦菲尔被他的词语逗笑了。 西列斯没有笑,他只是说:“这样的话,老师,我们真的不能提前为未来的自己做准备吗?” 格伦菲尔一怔,问:“什么?” “提前做一些什么,然后让未来的自己可以利用过去的自己的力量……或者提前拜托其他人来成为被借用力量的人。”西列斯说,“总之就是,提前做好准备。” 这是西列斯在入门课程的时候就想到的一种办法。 格伦菲尔陷入了沉思之中。 过了几分钟,他才骤然惊醒,说:“这是一个异想天开、精妙绝伦的主意!” 他看起来像是十分惊喜,甚至有些喜出望外了。 “你真是一个天才!”格伦菲尔说,“如果这种想法真的能实践的话,那么启示者未来的战斗方式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西列斯说:“现在只是一个想法而已。你真觉得这个思路会影响这么大?” “当然!”格伦菲尔瞪大了眼睛,“这是一条全新的道路。别人想的是从过去借用力量,而你想的却是用现在影响未来……真不可思议!” 西列斯微微一怔。格伦菲尔这么一说,西列斯反而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如此激动。本质上,这是不同理念的差别。 未来。西列斯心中微微一叹。 费希尔是个拥有悠久历史、深邃过往的世界。这里的人们同样如此。迷雾笼罩了他们的世界,所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务实,甚至于悲观的。 他们绝望于自己未来的不可见。他们的未来同样笼罩在一片迷雾之中。 而从地球来到这里的异乡人,他却并非如此。 他们的理念是天差地别的。 格伦菲尔望着西列斯,看起来有些不理解,不过他又想到西列斯还没完成入门课程多少天……他的心态立刻就平衡了,又或者说更加的不平衡了。 “你的确是个天才。”格伦菲尔说,“不过,你在启示者这条路上,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总之,我会来试着验证你的想法的。 “如果真的成功了……” 格伦菲尔笑了起来,他制止了西列斯的话。 他只是说:“那将是属于你的荣誉。” 第50章 探险者游记 西列斯离开历史学会的那一刻, 才突然想起来,这是九月的第一天。 周三。上午与格伦菲尔的会面结束之后,西列斯就没什么事情了。于是他决定回拉米法大学。他在拉米法大学的食堂吃了顿午饭, 然后回宿舍睡了个午觉。 ……如果往后真的天天都凌晨四点准时醒来的话, 那么这个午觉的习惯可能会保留下来了。 西列斯是被楼下的一阵敲门声唤醒的。他下楼开门,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了一封信。是阿方索·卡莱尔写给他的信。 西列斯暂时将这封信放在书桌上,又从包里把格伦菲尔送给他的那个盒子以及那些魔药拿出来, 然后去盥洗室洗了把脸,感觉自己清醒过来了, 随后才坐到书桌前,首先慢吞吞地将信封拆开。 里面有一叠纸张,并非西列斯想象中的一张信纸。 他略微有些惊愕,戴上眼镜,从中找到信纸,展开阅读起来。 “……半个多月前,你询问我关于‘死于异乡’这类的习俗,最后, 我在一本名为《搁浅的死亡之鲸》的书籍上找到了相关的描述。 “这本书是讲解一些独特的海洋生物, 其中提到了鲸落这个过程。我想你应该有所耳闻。 “不过重点不在于鲸落,而在于, 书中提及一个古老的部落族群,早期的他们会效仿这种做法, 即将死去的老人会默默离开部族, 在野外独自离世,将自己反哺给自然。 “在漫长的历史中, 这种做法逐渐变成了, 这个部落中任何离开族群的人都会选择死在异乡。他们也不是不会回家, 但是并不会在即将死亡的时候选择落叶归根。 “或许这就是你想知道的,‘注定死在异乡’的习俗。 “这本书里也只是提到了这个部落的存在,没有提到更多的相关消息。不过,这种老人在即将离世的时候默默离开的做法,在信仰纪与帝国纪的一些古老部落中屡见不鲜。 “所以,请原谅我的无能。我恐怕只能找到这一条相关的消息了。 “…… “……另外一个写信给您的原因是,伊曼纽尔几天前联系了我,他说他已经将那本游记前面三分之一的部分翻译完了。 “但是他不知道你的地址,所以就由我来转交。当然,我也已经回信告诉他你的地址了,之后他应该会亲自写信,将翻译稿寄到你那边。 “关于他的精神状态,以及伊舍伍德的事情……我真想叹一口气。我很难阻止他。他似乎有意在翻译完成之后离开康斯特公国,去到无烬之地。 “但是……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我似乎没有什么立场阻止他,并且,我自己也感到愧对那些死去的同伴。这件事情或许是我们之间的死结。 “……他说他将会死在无烬之地,他宁愿将自己的性命偿还给那些因他而死的同伴。这样的说法令我心中震动,让我想到我这么多年在康斯特公国……享受着名声与财富。 “而与我一起发现那个部落遗迹的同伴们,他们却死在无人知晓的异乡。而我,甚至利用这件事情为自己谋取名声与利益…… “西列斯,我感到一种浓重的愧疚与不安。而与此同时,我又深刻地觉得,伊曼纽尔不应该去往无烬之地,不应该继续寻找他那该死的兄长。 “不存在的城市。既然那都已经是不存在的了,那为什么不能永远‘不存在’下去…… “…… “……您可能觉得我也要疯了。是的。过去半个月我和伊曼纽尔通信了无数次。 “他执着地、疯狂地翻译着那本游记(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同时也执着地、疯狂地想要去往无烬之地。而我也快要被他气疯了。 “在翻译完成之后,如果我和他一同消失了,那么请您不要意外。我们必定是去往了无烬之地,也必定,是为了去寻找那个该死的伊舍伍德,是为了……与我们的同伴死在一起。” 西列斯的目光定格在阿方索信件的最后一行字上。 他闭了闭眼睛,有些想要动笔写信过去,劝慰阿方索和伊曼纽尔,但是最后,他又感到自己十分的无能为力。 他们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而西列斯无论是劝阻还是放任,似乎都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事情发生在遥远的过去,并且,在经久的岁月之中,酝酿出了新的苦涩与痛楚。西列斯只是他们生命中的围观者。 他见证了这个秘密、保守着这个秘密,却没有任何办法,伸手帮助他的朋友们。 ……不。他觉得总有什么办法。他不可能真的无能为力、束手就擒。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此想。 “不存在的城市”。 伊舍伍德是为了寻找这个地方所以才会消失。伊曼纽尔和阿方索的同伴们也是在寻找这个地方的过程中,不幸地死在了一座危险的部落遗迹之中。 西列斯相信,还有更多的人们,因为这个地点而陷入了悲惨且无望的命运之中。 如果他想要打开这个死结,那么,他就得试着去寻找这个地方、试着去找到这个地方的真相。 说真的,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他甚至觉得自己也像曾经的阿方索一样,不自量力地陷入了那个痴妄的幻想之中;但那起码是一种办法、一条途径。 他想,这本游记中,关于不存在的城市的相关信息,究竟会是什么? 西列斯想了片刻,然后将阿方索的信暂时放在一边。 抛开无烬之地的事情,阿方索信中提及的那本书《搁浅的死亡之鲸》,也让西列斯暗自留心着。 一个拥有着神秘习俗的古老部落。他不禁想。这是否就是曾经的李加迪亚庇佑着的那个部落?是否就是那些沉默纪流浪诗人的出身? 他如此怀疑,却迄今为止都没能得出一个结论。 ……他感到自己这篇论文真是跑偏了。不是说他的选题和论文内容跑偏了,而是他在收集论文的素材的过程中,了解到了太多与流浪诗人作品关联性没那么大的信息。 而恰恰是这些信息——这些与李加迪亚、古老部落有关的信息,让他感到十分有趣。 西列斯将这事儿记到自己的笔记本上,然后望向了其他的那些纸张。按照阿方索的说法,那些应该就是伊曼纽尔寄过来的,游记前三分之一部分的翻译稿。 西列斯信手抽出一张阅读起来。 “…… “进入无烬之地的第三年。8月17日。 “在格拉斯通的贝文驿站遇到了一个怪人。他的额头上像是长着一些羽毛。人们说他是人和鸟混血的杂种。但我看他只是受到了污染。 “进入无烬之地之前,我是怎么都想不到,这种污染会直接让一个人的身体产生变异。 “有时候半夜我睡着了,觉得身上痒痒的。我知道那可能只是有虫子咬了我一口气,但是半梦半醒的时候,我却忍不住想,我不会也要变异了吧? “……” 西列斯只是随便看了一点,就不由得震惊地望着纸上的文字。 旧神污染会导致人类身体的变异?! 这似乎也不是不能想象,只不过此前的西列斯完全没有接触到这方面的事情,让现在的他有些猝不及防了。 他想,怪不得所有人都说,无烬之地是一个更加疯狂的地方。 ……但为什么从未有人说过,无烬之地存在着这样的变异? 他想了片刻,慢慢明白了一件事情。 即便在无烬之地,这种变异也应该是非常少见的。人们或许的确变得更加疯狂了,但是身体上的变异也不是那么稀松平常。 这让西列斯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望着那一叠翻译稿,一时间感到踌躇不前。他觉得这些文字可能让他对于无烬之地的印象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他整理了一下。 翻译稿一共十张纸,大小和信纸差不多,对折,两页都写满了。这是一整本游记前三分之一的内容,这么一算的话,整本游记也不算很多。 伊曼纽尔的字迹有些潦草。不知道他在翻译的时候,是否被唤醒了曾经在无烬之地探险、闯荡的记忆? 西列斯想着,然后带着一种混杂着不安与期待的情绪,缓慢地将这十张翻译稿看完了。当他看完的时候,窗外已经显露出蒙蒙夜色。 他感到自己一直屏息以待,直到全部看完,那一口气才真的松弛下去。 抱着一种不知道应该遗憾还是庆幸的情绪,西列斯意识到,他对于无烬之地的想象,起码在某些地方,是真实的。并且无烬之地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的混乱与疯狂。 整体来说,无烬之地——或者应该说,那些未曾被迷雾笼罩的枯萎荒原,就是一大片空旷、平坦、荒芜的土地。 有一些土地已经被开发了,并且被数条铁路连接着。那大多都是靠近周边国家的土地。这些国家未曾宣布对这些土地拥有领土权,但是的确在默默地抢占并且开发那些土地。 在游记中,西列斯看到不少的文字提及这位探险者搭乘火车去往不同的土地的经历。 这种枯萎荒原外围,靠近已知国家的地方,被统称为高尔斯沃。对于启示者甚至普通人而言,高尔斯沃是比较安全、繁荣的地方。 高尔斯沃再往里面一些,那块地方就被称为格拉斯通。 格拉斯通是整片枯萎荒原上最大的区域。这里是未曾开发的土地,并且距离迷雾消散也有一段时间了,因而整体来说,还是比较安全的。 这里是探险者、商人、部落的聚集地,也是一切火车线路的终点。 高尔斯沃仍旧有着一些国家建立的小型城市。格拉斯通的探险者们偶尔会回到高尔斯沃放松一下。但是格拉斯通没有城市,这里只有驿站、村庄、部落和游荡的流浪者群体。 格拉斯通仍旧存在着不少未曾被探索过的土地,甚至于遗迹。游记中,这名探险者就曾经畅想过,如果自己也能发现一个部落遗迹,那该有多好。 ……是的。令西列斯意外的是,阿方索·卡莱尔在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中,似乎有着不小的名声。主要原因大概就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个部落的遗迹,在格拉斯通。 格拉斯通面积十分辽阔,甚至没有一个通俗定义上的边界。 按照游记中的说法,迷雾有时候会发生改变,可能会扩张、也可能会收缩;有时候,也会有一些“东西”从迷雾中跑出来,进而导致那片区域成为危险区。 危险区,这就是人们对于格拉斯通之外,更加靠近迷雾的那片区域的通常称呼。正式一些的话,人们会说那是盖恩斯德。 盖恩斯德并没有被迷雾笼罩,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因此,这里的危险性实际上并不来自于迷雾。 盖恩斯德是迷雾刚刚消散的土地。这里可能仍旧存在着一些非常危险的变异生物,一些疯狂的、变异的人类,以及一些古怪的、令人畏惧的部落。 无论如何,盖恩斯德的“东西”是非常排外、具有攻击性的。 在游记中,这名探险者记录了自己与一位冒险深入盖恩斯德的探险者的对话。他们是在格拉斯通相遇的,而当他见到那名探险者的时候,对方瞎了一只眼睛,并且走路一瘸一拐的。 对方声称他们进入盖恩斯德的时候,一行一共25人,但是最后却只有三个人得以成功离开。而他尽管现在身体上有了缺陷,却仍旧有着行动能力。 他的另外一位同伴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那人尽管仍旧活着,但是双腿已经残废,无法正常走路。 那还有一位呢?探险者追问。 那人有些支支吾吾,但是最后还是回答说,最后那个幸存者完好无损。也是托了他的福,他们两个才能活着离开盖恩斯德。 所以你们究竟遭遇了什么?探险者再一次追问。 接下来的内容是十张翻译稿中最长的一篇记叙。估计是对方一边说,探险者一边记录。 “(以下完整记录这名偶遇的探险者的描述。) “…… “我们进入盖恩斯德的时候,是分了三个小队,交替出发探路。第一队抵达了我们的目标地点之后,就停在那儿,等待着第二队跟上来。 “然后第二队继续往前走。第二队停下来的时候,第三队就跟上,同样继续往前走。等到第三队停下来的时候,第一队就跟上来,然后往前走。 “我们选择了这样一个队形。已经足够谨慎了,对吧?结果,真该死!这种走法,我们还没走几个循环,最前面一个队伍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我们三个活下来的人非常幸运。但是我们是……就说最前面那个消失的队伍是第一队吧,我们就是第三队。 “第一队消失之后,我们就立刻决定返回。同样是交替着走。 “然后……那个时候…… “(探险者咽了咽口水。) “我们看见地上出现了洞。 “(接着他就不愿意说了。我求了他很久,他才愿意开口继续说下去。) “好吧……好吧……我说这些是为了劝告你,别去那该死的盖恩斯德。那不是我们应该去的地方。格拉斯通就足够我们探险了。别去招惹那群……恶心的、古怪的家伙。 “我幸运地遇到了一位强大的探险者,然后逃了出去,还算完整地活着。但是……但是……别人,就未必有这样的好运气。 “……总之,盖恩斯德的地下活着一群……生物。我不想说他们是人。但是他们以前的确是。 “他们……或许是因为迷雾的来袭,逃无可逃,所以最终选择了进入地下。他们打了地洞,用各种手段逃避迷雾的侵袭。 “……现在,尽管迷雾已经消散了,但是他们却也已经习惯了地下的生活了。任何闯进他们领地……他们头顶上的那片土地的生物,都会被他们认为是敌人。 “就像是蚂蚁窝一样。就像是……地下的蚂蚁窝。” 看到这里的时候,西列斯的心中轻轻一震。又是一个“蚂蚁窝”的比喻。他知道这应该只是一个巧合,但是却不得不因为这样的巧合而感到难以言喻的情绪。 在迷雾之下,人类就真的如同蚂蚁一般,毫无招架之力。 西列斯静默了很久,然后才继续往后看。在这段对话之后,游记的主人花费了一定的篇幅的分析这个人的说法,以及他的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 而从这段分析中,西列斯能够看出来,盖恩斯德的危险性并不仅仅只是那些地下生物。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可能会出现在盖恩斯德。 此外,盖恩斯德与格拉斯通的分界线也不是那么的明确,很多时候都靠口口相传。 这个年代并没有什么即时通讯工具,因此,一名探险者必须在每一次抵达某个驿站或者村庄的时候,尝试从其他人那里获取信息,比如最近盖恩斯德是否发生改变或者扩张。 一名不幸的探险者,如果未能获取实时更新的信息,那么他将很有可能迷失在盖恩斯德。这种不确定性大大增加了在无烬之地探索的风险。 当然,对于一些强大的探险者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 游记的主人提及了一些知名不具的强大探险者,其中有些是团队出行,有些则是单兵作战。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拥有各种各样奇异的手段。 西列斯猜测他们应当都是启示者。但是也不排除有钱人派遣掌握了火力武器的团队,去往无烬之地寻找商机。 游记中特地提及了一位探险者,其强大无匹的实力和傲慢横行的作风让他在无烬之地的名声毁誉参半,但是任谁都无法否认他的强大,以及那种不稳定的、张狂的性格。 这两样叠加起来,使人们对这名探险者又敬又怕。绝大数人都对其敬而远之。 而他正是一名不愿意加入任何探险团体,单兵作战、出入无数危险区域却仍旧完好无损的独行客。 基于这种种描述,以及游记的主人对这名探险者展露出来的畏惧与敬仰,西列斯也不由得对其产生了些许的好奇。 说实话,他还没怎么真正欣赏过这个世界的强者风貌。听起来那更多属于无烬之地这种混乱的地方,而像拉米法城,那些战斗都发生在暗处。 西列斯缓缓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将这十张翻译稿收拾整理好。 他打算找个时间去找一位抄写员,请他将伊曼纽尔翻译的这些文字,以及自己的小说前半部分完整地重新抄录一份,然后他会将其寄给商人兰米尔。 他会在信中提及游记出版的事情,以及自己也在撰写小说,请兰米尔帮忙介绍一位出版商的事情。 他对小说出版的事情没有抱太大希望,不过试试总没什么问题。如果不行的话,那么他会干脆把这事儿放一放,或者试着从其他渠道寻找出版商。 他现在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而且,一开始写作是为了尝试开拓一个副业,但是他现在并不缺钱,所以副业的事情就可以先拖一拖。 西列斯摘下了眼镜,下意识捏了捏鼻梁。 一下午的阅读以及新信息的接受让他的大脑有些疲倦。他站了起来,望向窗外略微昏沉的天色。他先收拾了一下书桌,然后出门,去食堂吃了顿晚饭。 回宿舍的时候,他恰巧碰上洛伦佐。 洛伦佐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好了很多,他神采奕奕地去西列斯打招呼:“晚上好,我的室友!” “晚上好。”西列斯说。 洛伦佐说:“你刚从食堂回来?今天的菜色怎么样?” “老样子。”西列斯说。 学校的食堂总是如此,不好不坏,便宜实惠但也容易吃腻。 “哦,我就知道。”洛伦佐说,“我亲爱的室友,你真的不想和我一同出门品尝一些新鲜的美食吗?” 西列斯怀疑地看了看他。 洛伦佐耸了耸肩,然后有些尴尬地说:“好吧,其实我是没什么钱了。” 西列斯不禁皱眉:“我记得几天前才刚刚发了工资。” “是的,但是我去尝试了一些新鲜的事情。”洛伦佐说,“你知道南郊最近新开发了一个美食小镇吗?那实在是太棒了。” “美食小镇?”西列斯不禁一怔。 要是在地球,这种地方平平无奇;但是在费希尔世界,这还是他第一次听闻这种地方的存在。 “是的。我在那儿呆了两天,感觉舌头已经不太适应食堂那寡淡的味道了。”洛伦佐露出回味无穷的表情,“真感谢格雷森食品公司提出的这个商业企划。” “……格雷森?”西列斯下意识反问。 “是啊。”洛伦佐说,“我在报纸上瞧见的广告。还记得我有看报纸的习惯吗?这座美妙的美食小镇就是格雷森发起的,然后得到了城内许多家餐厅的欢迎。 “他们一同在南郊完成了这个企划。还有为数不少的来自无烬之地的食物。要我说,我能在那地方待上一辈子。可惜啊,一个周末过去,我就得回来工作了。” 在他这样的说法中,西列斯也感到了一丝好奇。拉米法城的许多的食物并不讨他喜欢,特别是那些干巴巴的面包和奇奇怪怪的浓汤。 所以,如果南郊那儿真能出现一些新鲜的美食,那么西列斯也乐意去尝试一下。 ……不过得等他有时间。从拉米法城东北角的拉米法大学跑到南郊,这可远得很,他起码得空出一整天的时间来。 而洛伦佐的说法也总算是让西列斯明白,格雷森食品公司的收益为什么会这么好了。光靠西城的发展,西列斯不认为格雷森能在短时间内取得如此良好的收益。 西列斯便说:“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会去的。” 洛伦佐也点点头,正要离开,突然又停了下来:“对了,我想起来一件事情忘了跟你说。” “什么?” “你房间里的那套人偶,还记得吗?今天我正好想起来,就问了问邓洛普教授。”洛伦佐说,“他说那是来自……呃……” 洛伦佐仔细想了想,才说:“一个名叫多尔梅因的国家的文化,那是帝国纪的一个国家,早已经消亡了,但是这种木偶却留了下来。 “总之就是,一套六个木偶,就是一台剧目。据说厉害的手艺人可以做到同时操控六个木偶,为观众们奉上演出。 “现在似乎在无烬之地那边比较流行,康斯特公国内没怎么见过到。你那套人偶是从哪儿买来的?” 西列斯回答:“一个地下交易会。五个公爵币。” “哦。”洛伦佐投来了同情的目光,“你一定是被骗了,这样的木偶怎么会要价如此之高。” 西列斯心中也有这样的预感,不过他也不是很在意这事儿。那套人偶能够引发骰子的一次判定,这一点就足够西列斯将其买下了。 面上,他只是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心中想着,多尔梅因。他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这个国家的名字。 在他与洛伦佐道别,然后上了楼,正在洗澡的时候,他突然被热水腾起的雾气勾起了灵感——多尔梅因。这是阿卡玛拉曾经的国度。 周一的时候,他在图书馆查找阿卡玛拉陨落的确切时间,并且的确在一本历史专著中找到了。 而那本历史专著也同样提及了阿卡玛拉的其他一些事情,包括那个被祂庇佑的、喜欢研究如何做梦的国度。只不过西列斯当时匆匆翻阅,并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个国度的名字就是多尔梅因。 ……而六套人偶剧,就是从多尔梅因流传下来的? 温热的水流淌过西列斯的肩膀,但是他却感到背后生寒。他想到了深海梦境中的那个呆立在海面上的人偶,隔了很久,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与阿卡玛拉的联系,似乎在无形中显得越来越深刻了。西列斯并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起码他从未听说过,拉米法城内有阿卡玛拉的追随者活跃着。 西列斯匆匆洗完澡,套上睡衣去到了书房,垂眸凝视着窗台上的几个人偶。小小的绿植盆栽就放在一旁,被西列斯换上了安东尼·费恩送的那个丑丑的陶制花盆,看起来长得还不错。 西列斯没能瞧出什么问题。最后,他只能摇摇头,暂且将这东西继续放在这儿,就如同对待卡贝尔教授留下的那条项链一样,保持着冷处理。 他坐回了书桌后,打开了格伦菲尔赠送给他的那个盒子。 西列斯思考过盒子里会是什么。 格伦菲尔说那是一个可以保护自身的时轨,不过这样一手长的盒子里究竟能装什么,也让西列斯感到十分好奇。 当他真的打开盒子的时候,西列斯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 盒子里是一把小小的黑色布面雨伞。西列斯将其从盒子里拿出来,发现这柄伞甚至可以撑开。但是撑开之后的伞面最多也只能挡住西列斯的一只手。要是给那些手掌大小的人偶用,倒是正好。 整把伞显得十分坚固,伞柄和伞骨都使用了一种西列斯从未见过的、轻盈而坚韧的金属。整把伞显得小巧玲珑,像是个精致的艺术品。 不过,这样的造型却让西列斯想到了某位神明。 他从盒子的底部找到了格伦菲尔提前写好的说明书。 “这个仪式名为【战士的黑伞】。 “战士与海盗之神,战争与征服的保护伞,阿莫伊斯。祂是一切战士的后盾。很多人都认为阿莫伊斯象征着一往无前的战斗精神与勇敢无畏的战斗品质。 “但是,祂的称呼中就带有着‘保护’的含义。所以,在祂的庇佑者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充当了前锋战士的侧方护卫,那是他们的盾牌。 “这柄伞同样得自生物留影技术。在一场雨战中,一位阿莫伊斯的信徒撑开了自己的雨伞,挡在同伴的身前。他的伞为他的同伴争取了一段安全的时间。 “因此,这柄伞的使用方法就是,撑开,挡住身周的攻击。如果是在雨天或者有水的环境,它能够提供更加强大的防护能力。 “其弱点是,物理意义上的攻击抵御能力较差;日常携带的时候,注意不要划破雨伞的布面。 “尽量使用5%和10%纯净度的魔药。这位信徒的信仰十分虔诚,所以在复现他的力量的时候,如果使用的魔药纯净度过高,很有可能被他的信仰同化,成为一个战斗疯子。 “……当然,西列斯,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用到这个时轨。” 看到最后一句话,西列斯微微一怔,不由得感到些微的叹息。 他花费了片刻功夫收敛这样的情绪,然后思索着格伦菲尔这些说明带来的信息。 首先,这柄伞的防御能力肯定比班扬的盾牌碎片好一些,特别是在防御启示者的攻击上,毕竟班扬骑士长并非启示者。 但是,物理防御能力偏弱。究竟弱到什么程度?是比班扬的盾牌碎片更好一些,还是更差一些?西列斯感到自己或许需要一次实验。 如果两者各有所长,那么西列斯恐怕得随身带上这两样东西。 其次,格伦菲尔说,如果使用较高纯净度的魔药,很有可能会被那名信徒的信仰同化。 西列斯此前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说法。 复现、复现……是否意味着,不仅仅是复现过去历史中的力量,更是复现那个……人? 这让西列斯陡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不安。 他知道这种不安来自于哪里。来自于那些无孔不入的旧神污染,来自于那些层出不穷的旧神追随者和失控的时轨,来自于……“容器”。 布鲁尔·达罗死后,卡罗尔曾经使用【死者的话】这个仪式,让布鲁尔说出了那些幕后黑手的意图——他们妄图找到一个容器,从而让旧神复苏。 什么是容器?为什么容器可以复苏旧神? 当时的西列斯和卡罗尔都没能明白这一点。但是,现在西列斯却偶然从格伦菲尔的一句描述中,找到了些许的灵感。 他或许可以问问格伦菲尔……不过那得等到下周三。他这位神神秘秘的老师至今没有给他一个通信地址,或许他可以去西城的那家古董书店找他…… 不,不对。布鲁尔的事情和格伦菲尔没什么关系,格伦菲尔并不了解前因后果。西列斯想。他应该直接和卡罗尔说这事儿才对。 而这周六,他或许就能在历史学会找到卡罗尔。在上一次黎明启示会聚会的时候,骑士就曾经说过,他们每周六下午会在沙龙进行一次聚会。 那就这周六,试着和卡罗尔暗示一下这事儿。 下定决心之后,西列斯便将注意力放到了那柄黑伞上。 他谨慎地倒出了一点魔药,5%纯净度,大概能持续一个小时。随后他喝了下去。他想了想,便从包里拿出了班扬骑士长的盾牌碎片。他想两个时轨一起测试一下。 他分别进行尝试。蓝色的光辉给他提供了更加确切的信息。 一段时间之后,西列斯就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这两样时轨果真各有所长。 班扬骑士长大概已经是普通人类中的至强者了。他的盾牌碎片在5%纯净度的魔药之下,带来了令西列斯惊喜的防御能力,尤其是物理防御。 西列斯试着从反方向往自己这儿扔了一把小刀,结果小刀直接被弹了出去,甚至连刀刃都卷了。西列斯压根没用多大力气,却得到了这个结果,让他大为震撼。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这枚装饰物的材质本身就极为特殊,还是因为5%纯净度的魔药加上班扬骑士长的力量,让盾牌碎片的防御力产生了一个质变。 此外,这块盾牌碎片是原先盾牌上的眼睛图案装饰物,换言之,面对这个金属制品,一般人不会第一时间想到这是一面盾牌,这就极大增强了西列斯战斗时候的容错率。 而那柄黑伞同样令西列斯惊喜。 首先,防御的范围就比盾牌更大一些。盾牌终究是四四方方的,但是伞面却是圆形的。黑色小伞撑开,蓝色光辉最终形成的防御面,是一个围绕西列斯身前的半球形。 其次,或许是因为布面的原因,黑伞的防御更为柔软。如果是远处极速冲来的武器或者攻击,那么这柄伞能够提供比盾牌更加强大的缓冲能力,不至于让西列斯直接被击倒。 最后,西列斯也尝试了一下格伦菲尔说的,在有水条件下的防御能力更加强悍的说法——然后他发现,那并不是强悍一点点。 原先只是淡淡一层的蓝色光辉,在西列斯往黑伞的伞面洒了一点水之后,蓝色的光辉骤然浓郁起来,到最后,几乎形成了一个犹如实质的蓝色保护层,让西列斯尤为惊叹。 他想,难道以后都得随身带上一瓶水了吗? 他感到他可能需要重新买一个背包……一个幸福的烦恼。 黑伞唯一的弱点,就是物理防御偏弱。在西列斯的测试中,同样的小刀,同样的力度,盾牌碎片可以直接将小刀弹回去,但是黑伞却只能让小刀停止前进。而西列斯用的力度可没那么大。 虽然已经足够强大,但是和盾牌碎片比起来……西列斯选择在物理层面,相信班扬骑士长的力量。至于启示者层面,他当然无条件信任格伦老师。 经过一番测试,西列斯总算是觉得安心了一点。 当然,他现在仍旧没什么攻击能力。格伦菲尔也从未想要将西列斯往战士的方向培养。以他对西列斯三要素理论的推崇程度来看,他巴不得让西列斯在研究部呆一辈子。 因此,他显然更想加强西列斯保护自己的能力。 【沉静的心】是精神意义上的保护,【战士的黑伞】就是身体层面的。而这两个仪式都弥足珍贵。 西列斯在心中感激着格伦菲尔。不仅仅是因为他在真正意义上引领西列斯走进了启示者的路途,也是因为他不遗余力地培养着西列斯。 周三的夜晚,西列斯研究并且整理着关于启示者的种种信息,以及一些疑点,打算之后有机会就询问一下知情人。 随后,他又一次早早入睡。 第二天的清晨,当他在秋日初升的阳光中醒来的时候,他不知道应该欣喜还是失落地意识到,深海梦境并没有在这一天打扰他的美梦。 又要等待下一个21天吗?他不禁想。 第51章 不速之客 “早上好, 教授。” 两名学徒一同走进西列斯的办公室。 “早上好。”西列斯让他们在沙发上坐下,然后递给他们一份书单,“第二份书单。距离学期结束还有七个星期。” 朱尔斯接过, 然后低头紧张地看着。 多萝西娅看起来放松得多, 看了两眼之后,就大胆地问:“教授,我们今天要确定我们的论文题目了, 是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是的。不过首先我们来探讨一下第一份书单的最后几个问题吧。” 朱尔斯和多萝西娅都点了点头。两个小时的时间在这样的讨论中就度过了一半。在将近十一点的时候, 西列斯将话题转向了他们的论文。 多萝西娅更为主动,所以西列斯就从她的论文开始。他问:“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我已经思考过您之前提出的几个问题了。”多萝西娅这么说,“我仍旧想要研究阿特金亚的赞美诗体例变化。 “但是我想集中研究某一段特定的时期和特定的国度,不仅仅只是以阿特金亚的陨落作为唯一的要素和研究对象,还要探索社会、经济、文化风俗上的变动。 “这些都是可以从赞美诗的体例变化中感受到的,时代的变化。”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这可能需要收集不少资料。” 某种程度上,多萝西娅的这篇论文与西列斯关于流浪诗人的论文有些相似。他们都想要将某个特定群体放到特定的时代环境中去研究。 从这个角度来看, 多萝西娅可以说是完美继承了西列斯的理念。 “我知道的, 教授。”多萝西娅自信地说,“我能做到。” 西列斯点了点头, 也没有就多萝西娅的自信多发表什么意见。他知道多萝西娅是启示者,而从她接连不断带回的她爷爷的想法来看, 她的背后可能也是一个古板而历史悠久的家族。 不过西列斯还是说:“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 你可以来找我。” 多萝西娅认真地说:“我会的。” 接着就是朱尔斯。朱尔斯是个勤勉刻苦的学生,性格一板一眼、过于内向。但是西列斯欣赏他身上那股较真、固执的性情。 朱尔斯说:“我打算研究和对比, 在安缇纳姆出现前后, ‘子女教育’这个话题在文学中演变的不同情况。” “教育?”西列斯微微一怔。 “是的。”朱尔斯有点腼腆和紧张地笑了一下, “或许您不知道,我并非拉米法城本地人。我来自康斯特公国靠近无烬之地附近的一座城市,马尔茨。 “马尔茨并没有拉米法城如此繁荣,但是我们也享有不错的教育资源。而按照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的说法,在沉默纪,我们从未享有过如此良好的教育环境和氛围。 “我的父母,以及其他雾中纪的父母,他们会主动将孩子送到学校,让后代接受教育;但是在更早之前,情况并非如此。” 多萝西娅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抹阴沉的表情,她接话说:“是的。你们应该看出来,我来自古老的贵族家庭。 “在我的家族中,直到一两百年前,也仍旧保留着家庭教师、内部教育的一些传统,女性尤甚。如果不是因为我爷爷是个开明的人…… “教授,您可能因为与我爷爷的隔空交流而感到他是一个古板、刻薄的老头,但他在我们家族已经足够开明,起码他愿意让我到拉米法大学念书。 “如果不是他,那我可能就只是成为家族的联姻棋子,将来嫁给一个不认识的贵族老头或者傻瓜,一辈子和其他的贵妇人聊些脂粉、花园、仆人、情人的话题,永远也无法离开这个圈子。” 年轻的多萝西娅·格兰特露出一个气愤的表情。 她一下子被朱尔斯的话勾动了心中的愤懑。恐怕不久前刚刚发生过什么,才会让她的情绪瞬间爆发出来。 朱尔斯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而西列斯说:“现在你已经逃离这样的命运了。” 多萝西娅苍白的面孔上缓慢出现血色。过了片刻,她语气硬邦邦地说了一句:“抱歉。”随后才慢慢柔软下来,“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很感谢您。朱尔斯,你也是。” 朱尔斯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呃、呃……你以后,会……会过上你想要的生活的。我相信。” 多萝西娅勉强笑了一声。 隔了片刻,朱尔斯才继续说:“而教授您之前开出的第一份书单中,有一本书给了我极大的启发。” 西列斯想了想,说:“《从家庭图书馆到公共图书馆》?” 那其实是一本讲述沉默纪到雾中纪图书馆变化的历史书籍,之所以会出现在朱尔斯的书单上,是因为信仰安缇纳姆的往日教会,恰恰是大力推广城市公共图书馆的支持者。 西列斯暗地里认为,往日教会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为了让那些带有旧神污染或者其他危险性的古老书籍,从家庭的私人馆藏中,去到公共的城市图书馆,这样就可以让往日教会排查一些风险。 不过在客观上,往日教会的确推广了此事,并且安缇纳姆的态度显然是支持的。这在一定程度上开发了民众对于阅读、知识、教育方面的能力。这是最简单的公共基础教育方式。 这是从一个侧面了解安缇纳姆对于书籍,尤其是文学的态度的方式,不过西列斯也没有想到,朱尔斯居然会因为这本书而联想到了家庭与子女教育方面的问题。 西列斯赞赏了这个主题,并且说:“看来你已经找到了具体的作品?” 既然要对比从沉默纪到雾中纪的观念发展,那么必定需要从确切的作品中勾连脉络,正如西列斯也希望自己能够选定流浪诗人中的特定某位诗人一样。 朱尔斯连忙点点头,将自己选定的三本书说了出来。西列斯听完之后点点头,说:“都是久负盛名的小说,不过从未有人从这个角度来研究。” 他赞赏了两位学徒的论文选题,并且也松了一口气。如果他们自己没能选定一个题目的话,那么还得西列斯亲自指导他们。 好在他的两名学徒看似古怪不听话,但其实能力还是挺强的。 西列斯转而说:“继续阅读书单,整理论文的脉络。如果有任何问题的话,那就联系我。你们都知道我的通信地址。 “另外,作为我的助教,你们接下来一段时间也有一些事情需要做。” 朱尔斯和多萝西娅认真地听着。 尽管一开始觉得助教的身份是个麻烦,但是现在他们已经意识到,这恐怕是一个留校的好机会。朱尔斯自不必说,即便是多萝西娅,她也认为留校任教是个不错的工作。 并且,大学教授这个身份,也足够和她的家族那边交代。 西列斯说:“首先,基础教育那边的专选课,我之前布置了一份课堂作业,这周五应该就会上交了,到时候需要你们批改一下。明天下午我会带给你们。”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照实打分,不要手软。” 朱尔斯认真地应了下来,但是多萝西娅,作为同样经历过拉米法大学基础教育的学生,她却忍不住瞧了瞧西列斯,心想,一门专选课的课堂作业……都不能稍微心慈手软一点? 多萝西娅不知道应该同情西列斯课上的那些学生,还是应该担心自己的论文是否能够达到西列斯的标准。 “至于另外一件事情,”西列斯并不知道学徒心中的想法,他只是继续说,“这周五下午就是俱乐部活动的时间了,你们应该已经收到通知了。” 多萝西娅和朱尔斯同时点点头。 西列斯便说:“学校发了活动经费。我给你们一部分,每周五下午,你们买一些茶点、饮料、零食之类的带过去。总共是15名学生。” 说着,他从抽屉拿出一张百币钞,递给他们。多萝西娅看看朱尔斯,朱尔斯就说:“你拿着吧。” 西列斯说:“这个学期我会进行六次俱乐部活动,这张百币钞你们看着用。如果剩下钱,也不用交给我。” 西列斯说的比较委婉。他其实想说要是用不完你们就自己花,但是想想觉得这样直说不太好,所以就没这么讲。 不过,多萝西娅看着也不像缺钱的人;朱尔斯家境或许普通一些,但是现在是西列斯的助教,每个月都有补贴,也不会窘迫到哪儿去。 说完这些,西列斯想了想,便说:“其他就没什么了。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教授,您的俱乐部活动,具体会是什么?”多萝西娅立刻好奇地问。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说:“明天你们就知道了。好了,去吃饭吧,想必你们也饿了。” 西列斯这样的回答显然没法解惑,但他决意要将谜题留到周五,多萝西娅也无可奈何。 多萝西娅嘟囔着说:“您真适合保守秘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多萝西娅的这句话几乎一下子就让西列斯想到自己守密人的身份。在两名学徒走后,西列斯收敛了表情,目光冷淡地垂眸望着自己的右手。 那枚骰子就消融在他的右手,自那之后就没有出现过,除了在跑团角色强制判定的时候,在那个时间停下的空间中,骰子会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其他时候,他压根无法见到骰子,更不必说与其沟通了。 这一点让西列斯略微有点不安与恼火。 最后,他只能叹一口气,暂且将这事儿放到后面。毕竟,他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事情需要处理。 下午,公选课结束之后,西列斯叫住了凯洛格。 “教授。”凯洛格的手指绕着自己的辫子,她问,“怎么啦?” 凯洛格的身上带有一种异域的气质,让西列斯感到十分奇妙。他说:“还记得上周我跟你说的那本游记吗?我已经和伊曼纽尔联系上了,他乐意为我翻译。” “那真是太好了!”凯洛格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西列斯也微微笑了一下,他转而说:“凯洛格,我记得你的专业是阴影纪历史?” “是的,教授。”凯洛格用力地点点头。 西列斯便说:“之前我还说如果你需要什么,可以向我询问帮助。不过这一次,我又得向你求助了。我想问你的是,阴影纪是否有神明陨落的相关记载?” “神明……陨落?”凯洛格一下子就愣住了。 西列斯望着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没有?” 凯洛格摇了摇头,她又说:“教授,阴影纪历史,不是很齐全,丢失了很多的……资料。所以,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在尽力,复原那些资料。然后,让历史贯通成为一个整体。” 西列斯点头,说:“我明白。首先确定这个世界在阴影纪是如何变化的。” “对的。”凯洛格说,“所以……我没法回答您这个问题。因为,阴影纪的历史就是……断层的,割裂的。起码在我们已知的历史中,没有神明陨落的记录。 “但是,有些神明……在阴影纪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什么消息了。所以,我也不那么,确定。”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听着。 他知道阴影纪的历史并不完全,人类失去了许许多多关于那个时代和纪元的信息,但是他也没有想到,迄今为止,人们仍旧对那千余年的历史知之甚少,甚至有断层的历史阴影。 西列斯便说:“既然这样,你可以推荐给我一些关于阴影纪神明的相关书籍吗?” “当然可以!教授,我们一起去图书馆吧。”凯洛格说,“我需要从我的借阅记录中找一找,我之前有读到过,但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具体的书名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收拾好所有的东西,然后与凯洛格一起走向图书馆。 他注意到一个自己之前不知道的信息:“借阅记录?” “对,在朗曼夫人那边,留着教授和学生的所有借阅记录。”凯洛格解释说,“当然,只有本人可以查看,朗曼夫人是这么说的。” 西列斯若有所思起来。他想到的是,所有的教授和学生的借阅记录都存在吗? 那么,他是不是可以调查一下,卡贝尔教授曾经借阅过图书馆的什么书? 他仍旧对办公室里放着的那条项链十分不放心。他曾经问过往日教会的多米尼克,是否可以让往日教会派出调查员来处理这东西。 然而遗憾的是,现在这条项链十分正常,从未表现出“活性”。换言之,在他们看来,这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条项链,也不可能用他们惯常的处理方式去处理。 但是即便项链看着正常,西列斯也不可能碰触那东西。他只能将项链暂时放在一边,不去碰它。 这么一时半会儿冷处理还可以,但是他不可能永远把这东西留在自己的办公室。如果能调查出卡贝尔教授究竟是从哪儿得到的这条项链就好了。 之前他无从下手,因为卡贝尔教授离开的时候,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得太干净。办公室里的那堆纸,西列斯也已经整理并且阅读过了,并没有任何可用的信息。 ……那堆纸张档案中唯一有用的,就是西列斯曾经无意中抽出的那一张手稿。 但是,如果卡贝尔教授真的在图书馆那儿留有借阅记录的话,那对于西列斯调查他过去究竟在研究些什么,是个很好的帮助与进展。 更何况,西列斯从未想到过图书馆还会留有借阅记录。类比一下,说不定卡贝尔也会对此疏忽,留下线索与痕迹。 西列斯就这么暗自在心中下定了决心。 他们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图书馆。凯洛格问朗曼夫人要了一本厚厚的册子,从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按顺序翻阅。 不一会儿,她说:“找到了!教授,那本书的名字是《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一本薄薄的小书。” 西列斯听她说是薄薄的小书,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当他真的拿到这本书的时候,不由得有些发怔,因为,那实在是太薄的一本书了。 总共可能也就一百来页,还包括了插图和序。这更像是一本睡前读物,而非正经的学术著作。 凯洛格看起来有些羞惭,说:“抱歉,教授。我只能想到这一本。” “这没什么,凯洛格,你已经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了。”西列斯说。 凯洛格摇了摇头,看起来仍在和这事儿较劲。她认真地说:“我会帮您问问我的教授,看看有没有其他的一些资料。不过,那可能都是些论文。” “那很好。”西列斯斟酌着语气,“凯洛格,我非常感激你的帮忙。” 他不是一个特别会表达感动、感激这类情绪的人,他自己知道这一点,所以就只是用真诚的语气感谢了这名来自异国的学生。 凯洛格愣了一下,最后傻笑了起来:“谢谢您,教授。我也非常……感谢您。” 等凯洛格离开之后,西列斯思索了一下,对朗曼夫人说:“我想问问,您这儿有卡贝尔教授曾经的借阅记录吗?” “卡贝尔教授?”朗曼夫人奇怪地问,“你为什么会想要他的借阅记录?” 西列斯将准备好的理由搬出来:“您可能不知道……卡贝尔教授已经失踪了。我现在使用的就是他的办公室。 “我在办公室中找到一些手稿,其中有一些非常有意思的主题。我怀疑那可能与卡贝尔教授的失踪有关,所以我想试试能不能从他的借阅记录中寻找到线索。” 这些说法都是真的,不过未必能与借阅记录串联起来。毕竟,西列斯认为,卡贝尔教授的手稿所对应的书籍,绝对不可能是大学图书馆的藏书中能够出现的。 但是这样的理由已经能够说服朗曼夫人了。 朗曼夫人的脸色变了变,她嘀咕着说:“我早知道……这位曾经的教授不是那么体面的人。” 西列斯微怔,问:“怎么?” 朗曼夫人说:“这可能是我的偏见,不过,您觉得一名图书馆管理员,能喜欢那种总是不按照规定时间还书的人吗?更何况,卡贝尔教授还回来的书总是不那么干净。” 拖延还书的时间、不怎么干净的书籍。西列斯心中思索着这两条线索。 他正想着,朗曼夫人已经从那本厚厚的借阅记录册中找到了卡贝尔教授的那一张,然后递给了西列斯。 她说:“拿着吧。之后得还回来。” 西列斯道谢,随后又问:“朗曼夫人,您知道哪儿能雇佣到抄写员吗?” “学校里就可以。图书馆侧面的那个小屋子,那里头就有抄写员。不过他的要价可能昂贵一些。”朗曼夫人说,“如果你想要找便宜点的,就得去外头,找找那些出版社。” 西列斯明白地点头,与朗曼夫人告别。 最后他还是为了省事,直接让学校图书馆的抄写员帮忙抄写。他将十张翻译稿和自己小说手稿前半部分交给了抄写员。 那名面部表情僵硬、眼神笨拙的抄写员翻了翻,确认了一下数量和字数,最后说:“10个公爵币,明天下午可以来拿。” ……果然有点贵。不过西列斯还是付了钱,并没有还价。 解决了这个问题,西列斯也松了一口气。他去食堂吃了顿饭,然后回到宿舍,洗漱、洗衣服、整理房间。他注意到书房里的书籍资料已经越堆越多了,而且自己没能看完的书也越来越多了。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从藏书家卡尔弗利那儿得到的两本书、刚刚从图书馆借来的一本小书,以及卡贝尔教授的借阅记录。光是这几样东西,就足够他研究许久的。 西列斯想了片刻,最后便决定首先研读《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主要是因为这本书足够轻薄、简短,同时也是此刻的西列斯最为好奇的东西。 总共就一百来页。西列斯在晚上八点之前就全部翻完了。 他沉吟着,心想,这本书上的内容是真是假? 正如绝大多数人印象中那样,神诞纪、信仰纪、帝国纪,这三个纪元是神明与人类共同发展的纪元,同时也是神明庇佑人类、人类信仰神明这种双向关系最为稳定的时刻。 但是到了阴影纪,事情却突然发生了改变。 如同“阴影纪”这个名字一样,就仿佛有一片阴影突然覆盖了整个世界。神明、人类,无一幸免。 这本书有些像是西列斯不久前读过的那本《拉米法城的幽灵》。 西列斯是因为西城的那个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传闻,而选择在交易会上购买《拉米法城的幽灵》。在过去的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断断续续地将其翻完了。 书中的内容让他略微有些失望,因为那带着太过分的谣言、臆测与编造的成分,更像是奇幻小说,胜过城市怪谈。 当然,从奇幻恐怖小说的角度来看,这本书的内容居然也挺有意思。 而现在西列斯手中的这本《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也同样更像是路边摊文学。 其中概述了阴影纪时候神明与信徒的状况。这就是最让西列斯感到不满意的地方,因为一些在阴影纪销声匿迹的神明,在这本书中被胡乱编造出了一些经历。 比如李加迪亚,这本书的作者写道:“至于李加迪亚,这位离家与旅途之神,大概是打算自己亲自践行神格,所以真的踏上了旅途。” 西列斯:“……” 这编得有点随意了吧? 他特地翻到封面上看了看作者的名字:詹·考尔德。他记住了这个名字,将其归类为路边摊文学一大巨头。 整本书就充斥着这种胡编乱造、瞎说八道的氛围,毫无考证、毫无依据、毫无引用,与真正的历史专著相差甚远,甚至连那种状似一本正经的小说都比不过。 于是,西列斯越看越觉得心情十分轻松,到最后甚至忍不住被某些内容逗笑了。 这种心情在看到这本书的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戛然而止。 “……这就是阴影纪神明们的状况,仅供读者一乐。至于后来的神,我是无从下笔的。” 后来的神?什么后来的神? 西列斯惊愕地望着这最后一句话,心中产生了无数的想法。 当然,最简单的一种理解就是,阴影纪之后的神明。也就是神明们在沉默纪的相关事迹。这自然是一种理解办法,并且与前文相照应。 但是……“后来的神”? 这种用词就很不对劲。如果真的指的是阴影纪之后,也就是“后来的神(的情况)”,那为什么不明确一点,说清楚就是沉默纪乃至于雾中纪时候的神明? 旧神们都已经陨落了,又有什么“无从下笔的”? 西列斯再一次翻到了封面,以及勒口,寻找关于作者的介绍——然而什么都没有。詹·考尔德就像是一个历史中游荡的幽灵,没有他的生年、经历、照片,任何一丁点儿相关的信息都没有。 西列斯将目光重新定格在最后那句话。 “后来的神”。 他想,这是指安缇纳姆吗? 在那些旧神之后,后来的神,也就只有雾中纪才出现的安缇纳姆了。 但如果是安缇纳姆,那为什么不直接提及祂的名字?安缇纳姆是神明中极为宽容的一位,从往日教会的作风中就可以看出来。 如此避讳,以“后来的神”称呼,让西列斯怎么都不能理解。 除非…… 西列斯想,除非那不是安缇纳姆。 这个可能性让西列斯猝不及防地产生了一种深重的不安。 他知道绝大多数人,在面对这四个字的时候,会产生之前两种联想。但是他却偏偏想到了第三种可能。 后来的神……后来的神…… 后,来。他将这两个字分开来看了。这或许基于一个小说家的本能,一种遣词造句上的微妙感触。后来的神。 他突兀地联想到了卡贝尔教授留下的那张手稿。 在那份手稿中,卡贝尔教授疑似摘抄了一些字句。其中就提到,有什么东西始终沉寂在黑暗之中。 ……后来的神? 西列斯深深地洗了一口气,将这四个字信手写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上。 他合上了这本书,有一瞬间感到自己刚才轻松愉快、甚至被作者逗笑的情绪十分可笑。 ……算了。或许这个作者只是和读者开个玩笑罢了。或许那指的就是安缇纳姆,或许那指的就是沉默纪时候的神明。 西列斯努力开导自己。他又想,更不用说,骰子毫无提示。 【灵性+1。知识+3。】 西列斯:“……” 他一瞬间闭上了眼睛,感到内心充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灵性……涨就涨吧。主要是,知识在这个时刻居然一口气涨了三点。这实在有点不可思议了。“后来的神”。这四个字就如此重要吗? 之前格伦菲尔告知他与庇佑者相关的消息,他的知识属性也才涨了三点。难道这四个字就足够与那些复杂的信息相提并论吗? 可是……骰子提示知识加了这么多,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反而验证了西列斯的那个猜测。 后来的神。那指的是…… 西列斯深吸了一口气,不再想那么多。他感到自己看待这个世界的心情似乎更加小心翼翼了。倒不如说,他感到这个世界的秘密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他拿着这本小书,思索着。 如果最后那句话被证明是另有蹊跷,那么之前那些看似胡言乱语的内容,是不是同样有真有假?甚至于……都是真的? 不,不可能都是真的。西列斯几乎下意识否认了这个猜测。 比如,书中说撒迪厄斯和露思米生了个孩子,佩索纳里因此怀恨在心最后报复了祂们……这都是什么啊!西列斯完全没法相信这种道听途说的八卦。 而且,神明可以拥有后代?西列斯从未听说过这方面的传闻,就更加半信半疑了。 抛开这些,露思米因为生孩子所以导致力量流失因此不得不在阴影纪销声匿迹的说法……居然……有那么一些些的可信度。 西列斯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他摇了摇头,最终还是将这本书束之高阁了。他或许因为那四个字而受益良多,但是最终还是无法相信这种略显夸张和不可思议的说法。 真要相信其中的一些说法的话……西列斯琢磨了一会儿,又想,他觉得,如果詹·考尔德真的是一个了解许多秘闻的人,那么这些夸张与滑稽的说辞,很有可能同样是一种伪装、一种粉饰。 就好像将残酷的黑童话,改编成可以讲给孩童听的睡前童话。尽管彼此关联,但实际上已经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他想着,还是将其中的一些说法记录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比如李加迪亚之所以在阴影纪毫无消息,是因为祂去旅游了;比如撒迪厄斯和露思米生了个孩子;比如佩索纳里与祂们决裂;比如阿莫伊斯沉迷战斗忘记回应信徒…… 比如阿卡玛拉睡过头了;比如埃尔科奥酒精中毒;比如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一起吃了顿饭;比如梅纳瓦卡其实暗恋翠斯利…… 西列斯每写下一条就感到自己的底线被挑战了一下。到最后,将一切写下来的时候,他干脆就翻过了这一页。 时间已经进入深夜。西列斯注意着时间,思索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慢慢更改一下自己的生物钟。 深海梦境每隔21天会来临一次。而他只要进入那个梦境,第二天必定是凌晨四点醒来。 西列斯平常不可能天天凌晨四点起床,但是他可以稍微提前一下自己平常的起床时间,免得深海梦境来临的时候,他的身体太过于不适应。 曾经的地球独居小说家非常清楚,想要保持身体健康,最好早睡早起,并且保持一个良好的、稳定的作息,尽量不要打破。 比如之前几次,他连着凌晨四点起床,就感到自己的身体十分不适应。当然,这具身体年轻、健壮,那种疲惫非常轻微,甚至可以忽略不计。 但是西列斯仍旧感到一种微妙的倦怠。 往常西列斯是在七点到八点这一个时间段内起床,具体什么时间全看他的生物钟在什么时候唤醒他。现在,西列斯决定之后六点到七点起来。最好能够稳定在早上六点。 ……那是一个冬天都未能见到初升的太阳的时间点。 于是,这一天晚上,西列斯在晚上十点的时候入睡了。不知道是否因为他接触到了阿卡玛拉的力量,所以他感到自己几乎躺到床上之后就立马入睡,并且睡眠质量十分良好。 周五清晨,六点,他按照自己的想法准时醒了过来。 西列斯怔了片刻,最后不得不承认,阿卡玛拉的力量,起码在睡觉这件事情上,是非常令人愉快的。 周五上午,西列斯有一节专业选修课。他之前布置了课堂作业,正好在这一节课上收上来。学生们的表情看起来更想和自己的作业本相亲相爱一个学期。 但是西列斯不为所动。作业收齐了之后,他就开始授课,并且准点下课。 这节专选课是会持续两个学期,主要讲解沉默纪文学以及其中的三个代表人物。西列斯打算第一个学期讲完前两个。 最后一个科南·弗里蒙特,以及整节课的总结,西列斯则打算放到第二学期。 课堂结束之后,下午一点就是西列斯的俱乐部活动时间。时间还是比较紧张的。西列斯去食堂吃了顿饭,之后去图书馆附近拿了抄写员写好的稿件,随后就直奔主城堡一楼的活动室。 活动室是由学校统一分配的,之后西列斯的俱乐部活动地点也将固定在这里。 他过来的时候,活动室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朱尔斯和多萝西娅在分发一些饮品和点心,他们瞧见西列斯,便主动上前打招呼。其余人也纷纷喊着教授。 西列斯点了点头,将收上来的专选课作业交给两名学徒——他注意有几名专选课的学生,比如安吉拉·克莱顿,目光就紧张地盯着西列斯手上的作业本。 这事儿让西列斯感到了些许好笑。 现在时间还早,距离俱乐部的开始还有二十来分钟。他瞧见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这些学生中有彼此认识的,也有完全不熟悉的,他们彼此交谈着,慢慢熟悉着。 时间将近一点,十五名学生都已经抵达了。西列斯看了看时间,便决定开始这一次的俱乐部活动。 一开始是自我介绍以及学生们的自我介绍。西列斯提及了他会优先在俱乐部中挑选自己未来的学徒,这是教授俱乐部的一条潜规则。 在这之后,西列斯也问了这些学生,他们希望在俱乐部中得到些什么。尽管西列斯已经安排了六个不同的主题,但是他还是希望从学生们这里得到反馈。 在收集了一些信息之后,西列斯正式开始了这一次的俱乐部活动:火车、铁路和游记。 这个世界没有公路片这种说法,但是有非常多的游记、旅行日记等等类似的文学作品。这与这个世界曾经被迷雾笼罩的历史是分不开的。 因为曾经被迷雾笼罩,所以人们总是好奇那些被迷雾笼罩的土地上曾经发生过什么,如果有人前往,又会发生什么。 因此,在书店里,非虚构文学中的游记总是非常受欢迎的。 至于火车、铁路,这其实是近几十年间才逐渐流行起来的一种出行方式。而这也与无烬之地的开发有关。 随着迷雾的消散、枯萎荒原的显露,不同国家之间的联系也逐渐变得稳定。为了保持贸易的联通和货物的稳定运输,更快捷、高效的交通方式不得不提上议程。 火车最开始出现是为了运输货物;甚至最开始,是利用人力或者畜力在特定的铁轨上拉动车厢。随着运力的提升,客运才逐渐提上议程。 西列斯了解过这个世界铁路运输的发展方式。与地球类似,这个世界同样经历了一场类似工业革命的生产力发展过程。 他甚至怀疑,在沉默纪的时候,这个世界非神秘侧的那个世界,早已经无限接近地球互联网出现之前的状态。 但是,迷雾的出现与神明的陨落让一切都戛然而止。 煤块的发现的确让这个世界的铁路运输变得更快了;但是,也没有从本质上改变这个世界的能量使用方式。这个世界能烧热水,但是,没有发达的工业体系和真正意义上的工业国家。 来自地球的灵魂可以感受到这个世界在某种意义上的停滞不前,毕竟那是他的文明已经走过的道路。 不过,他也无意真的插手其中,改变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 他只是浅尝辄止地,在自己的俱乐部上,谈及了无烬之地以及各个国家之间和内部的铁路运输网络。一些乘坐过火车的学生们目光发亮地分享自己的体会,并且得到了其他人羡慕的目光。 这年头,能够离开自己生活的家乡,体验奇特的交通方式、见到不同地域的风景,那已经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情。 因此,来自堪萨斯公国的凯洛格在短暂时间内,受到了俱乐部学生们的欢迎。康斯特公国的学生们询问着国外的风土人情,好奇着那个陌生而遥远的国度。 西列斯乐见其成,将俱乐部的一部分时间交给了学生们的自由讨论与聊天。这本来就是一个轻松悠闲的下午。 在秋日的暖阳之中,他们交谈并且了解着彼此的生活。 这样愉快的氛围甚至感染了西列斯,让他的心情也变得放松了不少。他意识到自己的神经在很长的时间里都变得过于紧张和不安了。 他用各种事情将自己的时间排得满满当当,但人毕竟不是机器。 因此,这个周五的下午以及晚上,西列斯选择让自己忘掉那些烦心事。守密人、启示者、无烬之地、迷雾、秘闻、历史……什么都不重要。 他享受了一晚上令人愉悦的安稳睡眠,然后在周六上午抵达历史学会390号房间的时候,感到自己轻快的心情一瞬间不翼而飞。 因为他在研究部的这间办公室,显而易见地被人闯入过。 第52章 第四种方式 安奈林·莫尔站在西列斯的身边, 一脸严肃地问:“教授,您有什么东西遗失吗?您的那份手稿……” 上周六在办公室的时候,他亲眼看到西列斯在一本草稿本上记录着什么。不过, 他走得比西列斯早一些, 并不知道西列斯将那本草稿本带走了。 西列斯眸光微动,突然意识到什么,于是说:“我得找找看。” 他没有在这个时候明确说自己是否丢了什么东西。 他的确并没有在这间办公室里放任何重要的东西, 资料、笔记本、手稿,什么都没有。这里只是他平常到研究部落脚的一个地方, 并不重要。 但是,这里——应该说,390号房间的门把手,理论上只有他一个人的权限。即便是他的助理安奈林,也不可能在西列斯不在场的情况下进入390号房间。 那么问题来了:谁闯入了他的办公室?谁将这个房间翻成如此杂乱无章——椅子、书架倒在地上,一些用以装饰的书籍都被翻开,就连窗户都大开着——谁做了这样的事情? 更关键的是,如果那个闯入者真的是想要找到西列斯提出的课题的相关资料, 并且带走, 那么他反而并不应该如此嚣张。 他如此大摇大摆,将一切都弄乱搞砸, 就像是要给西列斯一个下马威——“我知道你的办公室在哪里,并且, 我可以自由出入。” 这是非常高调、张扬的行为, 与了解西列斯的课题进程这样的目的截然相反。 找到了也就算了;如果没找到,那不是打草惊蛇, 让西列斯意识到有人在暗中对付他?他就更加不可能在办公室留下重要线索和资料了。 所以……他的目的并不是真的想要找到课题的相关资料。 况且, 如果那个人真的能够避开门把手的权限从而进入390号房间, 那么他在历史学会中的地位必定很高,必定掌握了一些特殊的信息和权限。 既然如此,他何必到390号房间来?直接从研究部的贝洛主管或者西列斯本人下手不行吗?何必要把房间搞成这样样子? ……说到底,西列斯想,这是有人在警告他。 就算他没意识到这是一种警告,那么他也会因为自己的办公室被人闯入而大惊失色,进而放缓研究的进程。在幕后黑手看来,找到肇事者之前,西列斯不可能有心情好好做研究。 而如果他意识到这是一种警告,那么他就同样会意识到,能够不声不响地闯进他的办公室的人,究竟拥有多大的权威与力量。 他破坏了门把手的仪式吗?强硬地破坏?还是说,他是历史学会的高层,拥有进入某个房间的能力?无论如何,西列斯看起来是招惹了他无法对抗的敌人。 安奈林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严肃中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紧张。 西列斯站在门口,望着房间里一片混乱的场景,目光十分不可捉摸。隔了片刻,他说:“贝洛主管呢?” “现在应该在他的办公室。” 西列斯说:“走吧,我们去找他。” 他关上房门,没有改变门内的一切。 安奈林有些慌张地问:“教授,您打算……” “什么?”西列斯偏头望了望他,面色平静。 “……放弃这个课题吗?”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说:“不,当然不是。”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是意识到了安奈林的想法,于是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你想错了,安奈林。” 安奈林有点激动地望着他。 西列斯说:“这种威胁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我放弃课题的话,那么,我现在当然应该去问问贝洛主管,那批自愿参与我的实验的启示者们在哪儿,不是吗?” 安奈林连连点头,他想了许久,最后说:“教授,您太厉害了。” 西列斯失笑。 对他而言,办公室被破坏的确影响了他的心情。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冲动莽撞的人。他与他的敌人的矛盾点在于,他的课题。 而西列斯从来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 将他的课题完成,证明人类的意志的确可以抵抗神明的污染,那就是对他的敌人最好的还击。 当然,办公室被破坏这件事情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西列斯来到贝洛主管的办公室外,一路上安奈林都显得有些激动。西列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先离开,并且叮嘱他暂时不要将办公室的事情告诉任何人,然后自己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一声“进来”。 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西列斯的心中划过一丝叹息。他想到,研究部其实也并非什么清净的地方,看看这一路上,那些启示者们朝他投来的目光。 只不过,贝洛主管应当是站在他这边的。 西列斯开门进去,贝洛主管正坐在办公桌后,微笑地望着他:“西列斯!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将那些启示者带去你的办公室。” “哦,您可以先等等。”西列斯若无其事地说,“我的办公室进了小偷。” “……小偷?”贝洛主管茫然了一下。 “窗户开着,我怀疑他是爬窗户进来的。”西列斯说,“您不认为历史学会的安全性值得重新考量吗?或许其他房间也会被入侵。” 贝洛主管困扰地望着西列斯,隔了片刻,问:“你有没有丢什么?” “我丢失了一份手稿——一本草稿本。”西列斯面不改色地说,“我在那上面写了一些关于神明三要素的想法和灵感,是上周六我在办公室的时候写的,然后顺手就留在那儿了。 “现在,那份手稿消失了。尽管我可以复写下来,但是……那的确记录了我的许多想法。” 西列斯这么说,贝洛主管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皱眉说:“真的是来自外界的小偷吗?” “我并不知道。”西列斯低沉地说,“但是,我听闻历史学会每个房间的门把手都是一个仪式,只有被门把手记录的人才可以进入房间。” 贝洛主管一下子就沉默了。 想必这其中有一些蹊跷之处。西列斯想。就算门把手真的记录了仪式,但是历史学会的高层也不可能让建筑中的某些房间真的保持封闭,这是一条潜规则。 就好像地球上的某些匿名交流网站。用户们的确可以进入那些匿名的秘密房间,并且网站宣称只有这些用户才可以进入。但是,网站的管理员就真的没有相关权限吗? 一个组织不可能让组织内的成员和地点藏有一些不怀好意的秘密。 但这也是不可能公开的私下约定。这是对方送上门来的把柄。 某些人给了西列斯一个下马威,那么西列斯会将其还回去。对方暴露了自己以权谋私的险恶用心,那么西列斯就要让学会内部的某些聪明人明白这一点。 真的有从外面来的小偷?怎么可能!门后空间是完全独立的、不与外界的联通的特殊区域。没有人能够从外面爬窗进入门后空间,没有启示者资质的普通人就更加不可能进入了。 有心人会明白,这是历史学会内部的一次斗争。 西列斯并不知道学会内部究竟是哪位高层在针对他,但是总有人知道。使用这种滥用规则的手段对付学会内部的启示者……对方身上的威势会被消解。 即便他不在意——西列斯猜测使用这种手段的人,多半也不会在意这些虚名——那么,一张无中生有的、与神明三要素相关的手稿,是否可以起到分化、离间的作用? 对方没有得到,但是西列斯说自己丢失了一份手稿。没人会怀疑一个受害者会说谎,所以每个人都认定对方的确得到了。他百口莫辩。 历史学会内部,对西列斯的课题产生疑虑的高层不在少数。所以,既然西列斯这么说了,那个真正动手的高层,必定会被他人要求拿出那份手稿。 他说他没有得到?其他人必定会产生怀疑;怀疑他动摇了,怀疑他有私心,怀疑他是否被上面的想法说服了。 即便他反应很快,意识到西列斯在嫁祸他,并且说自己在愤怒之下将那份手稿毁掉了,但是,他手底下的人——西列斯认为他不至于亲自动手做这种事情——那个动手的人,却知道自己并没有拿到什么手稿。 所以,他的手下会怀疑这位上司派出了其他的队伍。 一条从上到下的猜疑链。只要西列斯认定自己丢失了一份手稿。而谁知道西列斯到底丢没丢?他的确有一份记录着自己想法的手稿,安奈林就清楚地知道手稿的存在。 并且,西列斯与安奈林在贝洛的办公室门口分开的时候,安奈林也不知道那份手稿究竟丢了没有。仅仅只有西列斯知道那份手稿的下落——就在他的背包里。 “……你说得对。”贝洛主管望着西列斯,叹了一口气,好像全然没有察觉到西列斯的私心一样,“我会找到第三走廊的负责人。他们会重新检查学会内部的安全性,并且,帮忙追回你的那份手稿。” “谢谢您,贝洛主管。”西列斯没有多说什么, “请为我重新安排一间办公室吧。” 贝洛点了点头,说:“我会尽快安排的。你可能得等……”他望了望时间,“半个小时。” “好的。”西列斯说,“那我去沙龙那边转转。” 沙龙是很多启示者放松和闲逛的地方。 贝洛便说:“你去吧。” 西列斯便立刻去了沙龙。他在入口厅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形象,没有以荷官的样貌进入沙龙,而是换了一个平平无奇的邮差形象。 他之前在沙龙中看到过不少人使用这个形象。 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使用荷官的形象,那就让西列斯·诺埃尔和荷官联系在了一起——一个恰到好处的时间,不是吗? 西列斯走进沙龙,随后荷官出现。这样的顺序必定会引起一些人的怀疑。所以,他必须得换个身份。 邮差背着自己的邮差包走进了沙龙,漫无目的地逛了逛,然后走向了舞台。他掀开幕布走了进去。幕布之后,仅有一条道路出现。 他知道,这是因为他仅仅只加入了黎明启示会这一个学部。 邮差去到了黎明启示会的房间。这里空无一人,因为黎明启示会约定的聚会时间是周六下午。 他从邮差包中取出了自己的草稿本。 他日常备着的本子有两本,一本是笔记本、一本是草稿本。前者记录一些更为重要的东西,比如读书笔记、日程等等,后者则是随手写的东西。 那本笔记本通常都放在他的书桌上,并不会带出门;而草稿本则是随身携带,也正是上周六,安奈林瞧见他书写的那本本子。 草稿本用得快,随便写写就是一两页,所以西列斯手头的这本草稿本是上个礼拜才开始使用的,并没有记录多少东西。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邮差将这本草稿本放在了书架角落,两本厚重的书籍的后方。他望着那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草稿本,唇角露出了轻微的笑意——现在,他的手稿真的丢了。 很快,半个小时过去,邮差离开了沙龙,回到研究部。 他的办公室已经准备好了。450号房间。 办公室里还站着两个人。西列斯心想,这恐怕就是自愿参加他的实验的启示者了。 贝洛向他介绍了这两人,然后就离开了。 这两名启示者是一男一女,年龄都在三十岁上下,表情如出一辙的冰冷与憔悴。他们的唇角都会偶尔抽动一下,就像是不受控制一样。他们的目光都带着一种倦怠的冷意。 “上午好。”西列斯向他们打招呼。 那名男性,他的名字是科林。女性的名字则是多丽丝。这两个名字看起来都不像是本名,但是西列斯也不在意这些。 科林在听到西列斯的声音之后,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说:“请……直接进入正题。” 多丽丝也缓慢地点了点头。 “那么,请两位介绍一下自己。”西列斯与两人在沙发上坐下。 当三人真的面对面坐下了,西列斯才感到,这幅场景其实和地球上的心理咨询十分相似。但是,西列斯同样知道,单纯的心理咨询恐怕无法彻底消除旧神的污染。 “我的名字是……科林·莱恩。”科林说,“我是第三走廊的一名启示者。” “我是多丽丝·凯利。”多丽丝说,“我来自第二走廊。”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所以,多丽丝受到的旧神污染来自于第二走廊的调查。那么,科林呢?” 第二走廊接触到旧神污染是很好理解的,他们毕竟需要接触档案典籍、各种危险物品,甚至直接与旧神追随者对抗。 但是,第三走廊更偏向于战斗,而非研究与调查。在这种情况下,第三走廊更像是打手。 科林沉默了许久,最后说:“我受到的并非是……旧神的污染。而是……”他的目光中像是露出了一丝轻微的恐惧和恶意,他缓慢地说,“我不停……借用力量的,那个庇佑者的,污染。” 西列斯微微一怔。 科林的声音如同游魂一般,每一个咬字都显得十分微弱,因此,他的语气就仿佛在诉说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说:“就像是……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思想、他的观念、他对于神明的……他的虔诚,我通通都可以感受得到。他与我咫尺之隔。 “……不。他的鬼魂就游荡在我的周围。我能听见他的声音,我能感受到他的动作。那是一个无形的人,一个影子。他就在我的影子里面。” 科林猝然颤抖了一下,整个人仿佛虚脱一样,大汗淋漓。 他尖叫着:“我不想变成他!” 西列斯谨慎而冷静地瞧着这个男人。隔了片刻,他问:“他信仰谁?” 科林露出了一种挣扎而绝望的表情,最后,他说:“胡德多卡。” 罪孽与谎言之神,世界的阴影面,胡德多卡。 胡德多卡是一位饱受争议的神明。倒不如说,从来没有任何一位神明以及祂的信徒,如同胡德多卡和祂的信徒一样,几乎人人喊打。 那毕竟是恶的代名词。 不过,明面上遵循道德和法律的人们对胡德多卡嗤之以鼻,但是私底下却并非如此。胡德多卡受到罪犯、德行有失的人以及爱撒谎的人的信奉。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祂会庇佑犯罪和谎言。因此,有些人做了坏事之后,也会偷偷向胡德多卡祈求保护,仿佛胡德多卡承担了他的罪责。 受胡德多卡庇佑的超凡力量者,被称为“恶罪使徒”。 他们的力量通常都与伤害、黑暗、隐蔽有关,就像是黑夜中的刺客。 有时候,受到恶罪使徒攻击的人们,甚至都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受伤了。因为胡德多卡本身就有谎言的意思,所以,恶罪使徒可以欺诈那些受伤的人们,让他们以为自己还没有受伤。 这种欺诈自然也可以放到别的地方。 传言中,有些人会同时信奉胡德多卡和梅纳瓦卡。欺诈与商业,天作之合。 胡德多卡的信徒大多自视甚高,认为自己巧舌如簧、多谋善战。他们一定程度上是邪恶并且愤世嫉俗的,他们的谎言常常都带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敷衍。 或许,那是因为他们认定自己撒谎的行为是受到神明庇佑的。 ……西列斯突然明白了刚刚科林面部表情的意思。在说出胡德多卡这个神名之前,他显得十分挣扎,仿佛想要说出另外一个名字一样。 但是最终,他还是选择坦言。 这就意味着,他的确已经受到了污染,一部分成为了胡德多卡的信徒,所以本能地想要隐藏自己;但是另外一部分的他却仍旧保持了些许的理智。 不过……西列斯转而想,如果对方在说出胡德多卡的名字的时候,就已经露出了挣扎的表情,那是否意味着,对方的主体意志已经偏向了胡德多卡的信徒?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说:“谁藏在你的影子里?” “他!”科林大声喊叫着,“那个该死的……” “科林·莱恩?”西列斯平静地反问。 科林的话语骤然停了下来,他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反问:“你是怎么发现的?!我的谎言不可能被戳穿!” 西列斯说:“你在两个地方犹豫了。第一,在你说出你的名字是科林·莱恩的时候;第二,在你说出你的信仰是胡德多卡的时候。” “就因为这样?” “就因为这样。”西列斯说,“试探一次也不会吃什么亏,不是吗?” 科林露出了阴晴不定的神色。 多丽丝在一旁围观着,若有所思,并且不着痕迹地离科林远了一点。 西列斯微微叹了一口气:“像你这样的启示者,在第三走廊恐怕不在少数吧?长期使用同一条途径的庇佑者仪式……” 他再一次想到了格伦菲尔对于【战士的黑伞】的评价。借用力量的对象的意志如果过于坚定,那么或许,启示者会反过来受到对方的影响。 西列斯想到更早之前,自己的一些想法。 他曾经感到启示者这种力量使用方式十分不可思议,就像是……小偷。表面上,所有启示者口径统一,说自己是在借用历史的力量。 可是,他们借用力量的对象,就真的乐意被他们借用吗? 比如班扬,他知道西列斯需要这样的力量保护,所以主动提供了自己的盾牌碎片。可如同班扬骑士长这样好心的人终究是少数。 不打一声招呼就直接借用别人的力量……真的算得上是借用? 尽管过去那些庇佑者都是死人了,但是,他们的精神意志却会无形中影响着启示者。这就像是一种潜在的报复行为。 ……但那称得上是复活吗?西列斯的思维突然转向了这个方向。 启示者的力量本质如何,西列斯无法评判,毕竟那是一整套的力量体系。 但是,具体到旧神污染、庇佑者污染这个层面上,这种污染如果彻底占据启示者的全部大脑,那么,算得上是一种“复活”吗? 这就是那些旧神追随者想要得到的“容器”吗? 以科林的表现来看,他在某种程度上彻彻底底地改变了自己的思维方式,改变了自己的信仰与观念,甚至于改变了自己的性格与人格。 如此彻底的转变,让西列斯深感不安。 他也曾经体会过那种半疯不疯的感觉。可是,那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他不禁想,如果他没能摆脱旧神的污染,那么,他能够在这种长期状态中,保持自己的冷静与本心吗? ……这似乎是一个难以回答的死结。 如果可以保持理智,那么他早就可以摆脱旧神污染了;而如果他不能保持理智与自我,那么他当然会被旧神的污染笼罩,永远无法逃离。 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 面前,科林像是陷入了恍惚之中。 旧神的污染、启示者的污染……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意义上的力量?西列斯注视着他,并且在心中思考着。 一种意志上的、绵延无数年的精神力量?对于生活在客观唯物的世界里的地球人来说,他有点无法理解这种主观唯心的东西。 ……更像是小说里的东西。西列斯想。 他隐隐约约产生了一丝微妙的灵感。小说——那是他的老本行了。而那种灵感…… 他突然想到了不久前格伦菲尔说的话。抄本,是可以排除那些污染的。为什么会这样?仅仅只是因为抄写这个动作本身? 那如果不是完整地抄录呢?如果加上了自己的见解会怎么样?如果……将其变成一个虚幻的……或者起码,让别人以为,这是一个虚幻的故事呢? 这只是一丝灵感。西列斯想要将其记在自己的草稿本上,却猛地发现自己已经把草稿本放到黎明启示会的书架上了。 他不由得一怔。 他的对面,多丽丝的目光静悄悄地观察着他。她注意到他的表情,便问:“教授,您想找什么吗?” “……我的草稿本。”西列斯抬眸瞧了多丽丝一眼,微微一顿,然后摇了摇头,“我总是带在身边。只不过……” 多丽丝眸光微动,她说:“或许您可以先写在别的地方。” 西列斯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他从茶几的抽屉里找到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上了几个字,然后随手折叠好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这是他作为小说家的习惯。任何灵感、任何想法,都要记录下来,以供日后查看。 在这期间,450号房间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之中。 随后,西列斯望向了科林。科林的目光有些呆滞,但是又有些挣扎,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西列斯沉吟片刻,问:“现在你知道他藏在你的影子里了。” 科林的目光缓缓地凝聚起来,他望向西列斯。 “你自己和你的影子,分得清吗?” 科林有些含糊地说:“我……我不知道。” 西列斯对他的状态有些好奇,便问:“你现在认为你是谁?” “科林·莱恩。”科林毫不犹豫地说。 “而你的影子?” “而我的影子……”科林有点犹豫,“他像是……疯狂地……在我的身后,追逐着我。他想要来到我的身边,并且,超越我。”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反问:“这种焦虑令你感到不适应吗?” “……焦虑?”科林看起来不太理解,“您觉得我这种情绪是焦虑吗?” “因为他实际上还在追逐的路上。他还没有追到你的身边,更不用说超越你。但是,你却已经觉得,他好像近在咫尺。”西列斯冷静地说,“任谁都可以看出你的异样,这就证明了……” 科林凝神听着。 西列斯说:“他还不是你。” 科林·莱恩猛地怔住了。 在西列斯看来,既然科林有着自我和他者的区别概念,那么他就应当能够分辨出,哪个是自己哪个是他被感染的部分。 不过,事情当然没有那么简单。“意识到”距离“做到”,相差甚远。 况且,西列斯也意识到,这个时代与他所接触的那个地球时代并不一样。在这个时代,人们所能接触的信息远远没有那么多。 从某种意义上说,西列斯曾经身处于地球的网络时代、信息大爆炸时代,他在互联网环境中接触到不同的信息,并且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学会保持自我的立场与本心…… 立场的对立、观念的辩驳、思想的矛盾、身份的互斥。地球人每天在互联网上旁观了无数次争吵与观点直接的对碰,而那反过来也映照出他自身的形象。 他能够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 这种信息量上扑面而来的考验,对于费希尔世界的人类来说是不可思议的。 西列斯已经习惯了那种被他人的想法、观念糊了一脸的感觉;而他也习惯了——并且自然而然地习得了——把脸洗干净。 但是这个世界的人们,他们整日能够接触到的东西也就那么多,却不得不在仪式中与另外一个个体无限贴近,确保仪式的契合度。 在这种潜移默化的作用下,人们的性格自然会发生某种微妙的偏转。 更不必说,这种旧神与庇佑者的污染,是蕴藏在某种神秘力量之中的。启示者本来就很难抵抗。 西列斯的目光静静地望着科林。 他想,这就好像人格分裂。有的人浑浑噩噩之中就丧失了人格的地位;有的人庸庸碌碌之中就莫名了解了窍门。 隔了片刻,科林缓慢地说:“他还不是我。他不是我。”他顿了顿,“您的意思,是这样吗?” 他的目光望向了西列斯,那目光中带着一种他不自知的期盼与祈求。 西列斯顿了顿,正要说话,突然地,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下来。他的耳边传来一声骰子转动的声音,十分清脆。 【守密人,科林·莱恩(启示者)需要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西列斯:“……”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了情绪上的波动。 他觉得骰子在捣乱。明明他与科林的对话进展顺利。 首先,他指出了科林不自知的,自我认知上的偏移。科林在说话时候会不自觉地停顿,他自己没有发现,但是西列斯作为旁观者,却能清楚地意识到。 其次,他指出了科林情绪上过度的焦虑,情况其实还没有那么严重,但是科林却在自我催眠,认为情况十分严重。这反过来加深了他的污染程度。 最后,他也让科林意识到了,他其实始终有着“我”和“他”的区别的概念。这就是一个非常好切入的点。 有些启示者受到旧神污染,但是却不自知。半疯不疯——比如西列斯曾经的情况,他当时知道自己疯了,但是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自己没疯。那是一种极端的、癫狂的冷静。 西列斯感到那种状态反而是更加危险的,而非科林这样人格分裂的情况。 西列斯认为自己就像是一名心理咨询师。他就要给他的病人指出一条康庄大道了。结果……骰子横插一脚,显得他之前都是无用功一样。 ……没错。他当然可以直接使用指定某人进行判定的方式,主动判定科林的意志,让他试试能否摆脱污染。 但是作为一个手头并没有剧本的守密人,西列斯不太想做这种事情,不管基于道德还是其他方面。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当科林如此询问他的时候,骰子却被触发了。骰子就仿佛是判定的机器人,遇到符合的条件就自动触发了判定。 而且,还是可以西列斯可以控制骰子数值的一次判定。 ……这是第四种判定方式了。 前三种分别是他自己触发的强制不可控判定、跑团角色们触发的强制不可控判定,以及他可以主动进行的非强制可控判定。现在则是他人触发的强制可控判定。 西列斯意识到,每一次的判定,似乎都是命运的转折点。 他的右手手掌中出现了那枚骰子。正十二面体,仍旧是原本的模样,但是现在却隐隐带着蓝色的光辉。 西列斯看了看面前的科林·莱恩一眼。 【意志:39。】 这就是科林的意志属性。 西列斯此前无法看到他人的属性,但是在现在这个状态下,却可以看到。他心中隐隐有着某种预感,认为这很有可能与他此刻身处仪式时间有关。 因为今天要来到历史学会的研究部,所以西列斯早上出门的时候服用了魔药,以防万一。 仪式时间加上可控判定,这两者就可以让他直接看到他人需要进行判定的对应属性值。如果不是在仪式时间中,那他恐怕看不到。 在仪式时间中,他显然可以看到更多的信息。 科林显然是一位强大的启示者,他接触过的仪式与不同的时轨,都比西列斯丰富得多。因此,现在摆在西列斯面前的选择不是很多。 一共三个选项:37、45、83。 仅有一个擦边的选项可以让这一次的判定成功。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扔出骰子,掷出了37点。他想,这算是自己在暗中帮科林作弊吗? 【意志:39/37,成功。】 【这是一个幸运的家伙。命运的暗中之手轻轻推了他一把。不过,请记住,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凭空发生。他总归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影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西列斯微微一怔,注意到这一次骰子的说法中的某些细节。 “命运的暗中之手”“不可能凭空发生”。 骰子的判定不是凭空出现的,需要符合相应的触发条件。 换言之,如果没有先前西列斯与科林的对话,如果科林自己没有意识到“我”与“他”的区别,并且明白过来,那么科林是不可能触发这一次判定的。 这让西列斯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同样意味着,并不是只能依靠骰子,才可以让启示者摆脱污染。西列斯与科林的对话之后,科林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情况。在这样的状态下,他必定可以慢慢好起来。 只不过,骰子的判定更加迅速和彻底。就像是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有人在身后轻轻推了一把。那可能是推向正确的道路,也可能是错误的道路。但是无论如何,那都是一种改变命运的推力。 此外,这也有可能与科林的污染来自一位庇佑者有关。他并非受到旧神意志的污染,而是受到一名庇佑者意志的污染,这就让情况变得简单了许多。 单纯在神秘侧方面,西列斯当然相信,神明的力量更甚于人类。 在判定生效之后,西列斯周围原本停滞的画面骤然变动起来。西列斯听见自己在说:“当然。他并不是你,从前不是,现在不是,未来也将不是。” 他瞧见科林的目光骤然灵动起来,他的脑袋处有类似于灰黑色的物质突然溢散了出来。下一秒,他整个人就像是洗净了尘埃,显得精神奕奕。 科林不自觉坐直了身体,目光注视着西列斯,然后点了点头,缓慢而真诚地说:“您是对的。那只是我的影子。” 一旁,多丽丝的瞳孔中流露出惊骇的表情。 西列斯观察着科林的模样,没注意到多丽丝的神情。隔了片刻,西列斯说:“我应该在这儿放上一个【旧神的阴影】的时轨,以便测试你的污染程度。 “不过,我想你自己应该有所察觉。” 科林笑了起来,他说:“教授,我觉得我好多了。” 从语气以及神态来看,他也的确像是好多了。当然,不能说这样的……“治疗”,已经彻底祛除了他身上的污染。但是他的污染程度显然已经减轻了。 ……仅仅通过一次对话。多丽丝想。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西列斯朝着科林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多丽丝,问:“你呢?” “……这太神奇了。”多丽丝没有掩饰自己那种震惊、恍惚的情绪,她带着点干巴巴的语气,“教授,请……请原谅我,这太神奇了。” 西列斯了然。 多丽丝目前的状态似乎不太适合谈话。况且…… 于是西列斯说:“那么,等你准备好了,你可以来找我。或许下周六?” 多丽丝认真地点了点头,低声说:“感谢您的慷慨。”她犹豫了一下,又说,“我想……您是一个值信赖的人。” 西列斯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什么,盯着多丽丝瞧了片刻,然后微微笑了笑,说:“谢谢你的信任,多丽丝。” 多丽丝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科林已经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了什么,他看起来是无条件站在西列斯这一边的,于是用一种夹杂着警惕与狐疑的表情望着多丽丝。 但是最后,直到多丽丝率先离开,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科林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望向西列斯,问:“教授,她怎么了?” “或许有人请她来看看我的实验成果。”西列斯说,“或许有人请她来调查我。不论如何,她已经被你的表现说服了。” 所以,自身也受到旧神污染的多丽丝,此刻有求于西列斯。 科林恍然,他不禁说:“教授,您是个学者。我想,如果您需要什么保护的话……”科林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您可以信任我。” 西列斯微怔,随后说:“那就拜托你了,科林。” “这是我应该做的。”科林说。 在科林走后,西列斯独自坐在办公室中,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过了片刻,安奈林·莫尔走了进来。他说:“教授,真不可思议!那个科林……那副样子……” 西列斯说:“你遇到他了?” “整个研究部的启示者都瞧见他了!等他回到第三走廊,肯定会受到更多人的关注。”安奈林说,“您会受到许多人的追捧与讨好的,我认为。” 西列斯并不是特别在意这件事情。科林能有这么明显的成效,是因为他真的明白过来了,并且触发了骰子的判定。 如果是别人,那么效果可能没有那么好。 不过,科林的表现显然误打误撞地让西列斯的名声传了开来。这事儿……西列斯思索了一下,觉得不是什么坏事,就随他去了。 西列斯转而问:“关于我的那份手稿……” “我听说了,教授。”安奈林惋惜地说,“那实在太可惜了。如果您能完整复写下来就好了,那起码损失不是很大。” “或许可以。”西列斯没有明确说,他只是说,“我并不是整天待在历史学会,所以请你帮我关注一下这事儿。” “没问题。”安奈林一口答应。 西列斯看了看时间,便说:“我先离开了。我得去外面买一本笔记本,然后试着将手稿上的内容复写出来。” 安奈林看起来毫无怀疑,连连点头,说:“您快去吧。” 第53章 美食小镇 “下午好。” “下午好。”西列斯说。 666号房间, 五名启示者齐聚。 西列斯刚坐下来,埃里克就对他说:“你和第二走廊扯上了什么关系?” “什么?”西列斯怔了一下。 埃里克说:“我听见有人在议论你的名字……并不是你的课题的事情。”他回忆了一下,“似乎在讨论你的……手稿?” “我听说了。”达雷尔插话说, “你丢了一份手稿?我听到有人在抱怨历史学会的安全性。” 富勒夫人也说:“我这儿已经在拟失物清单了。第一走廊似乎打算把近日里启示者们丢失的东西汇总在一起。”她顿了顿, “看起来并不是非常在意你的这份手稿。” 安吉拉眨了眨眼睛,然后说:“长老会这儿没什么消息。”她转而说,“不过, 我来之前,听到有几位长老似乎在讨论污染程度的事情……似乎有个启示者被治好了?” 西列斯不由得说:“你们的消息都非常灵通。” “那当然。”安吉拉骄傲地说, “我们可是把五个部门一网打尽了。” 西列斯便将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完整地说了一遍。他没说那份手稿其实还在。既然已经把这事儿说出去了,那么西列斯便打算真的让它“丢了”。 中午的时候,他就是去买了一本笔记本,然后真的在450号房间试着将自己原先草稿本上的内容复写了一遍。 做戏要做全套……起码今天在历史学会是这样。 西列斯这么一说,他的同伴才恍然大悟。 “似乎有人在怀疑你那份手稿的下落。”埃里克回忆着说,“我听到一位女士在说,‘他的确弄丢了’这样的话。” 西列斯心想,看来那是多丽丝。 果然, 有人在通过多丽丝试探他。只不过, 这件事情肯定绕不开第二走廊的负责人格雷斯先生。 不久之前,格雷斯先生还放弃了继续调查那位博物馆守门人偷窃的案子。如果这两件事情连起来看的话……第二走廊这位负责人的立场, 似乎有些难以辨清。 他是长老会某些人的走狗吗?还是说,那只是阳奉阴违的敷衍? 西列斯并不想在这个时候下判断。但是他的确感到历史学会内部派系林立、氛围复杂。他想, 这可能就是大组织的通病。 如果是民俗学会那样的组织, 氛围说不定好一些,但是机会与知识就不会那么多。 有得必有失。 “太遗憾了, 教授。”安吉拉说, “我想你的笔记本上一定记录了许多灵感。” 西列斯也不禁叹了一口气。 ……因为他居然还得将草稿本上的内容原封不动地抄一遍。 算了, 这也算是整理他过去一段时间的种种想法。 气氛沉闷了片刻。 接着,富勒夫人感兴趣地问道:“所以,你真的成功祛除了一个启示者受到的污染?” “不能完全这么说。”西列斯说,“他自身的因素也占据了很大一部分,我只不过做到了引导的工作。” “那也足够了。”埃里克惊叹着说,“相信我,你会在学会内部大受欢迎的,特别是第二走廊和第三走廊的启示者们。”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有人对西列斯这么说了。 西列斯说:“这只是一个成功的案例。”他说,“还没有一套完整的、成体系的治疗办法。” 达雷尔忍不住说:“这已经足够厉害了!” “但不具有普适性。”西列斯严谨地说。 达雷尔愣了一下,然后嘟囔着说:“这就是学者吧……” 西列斯:“……” 安吉拉第一个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努力忍了忍,毕竟这是她的专选课教授。然而她实在忍不住。一位严谨认真的教授与一个粗心马虎的年轻男孩……他们的对话鸡同鸭讲,实在让安吉拉忍俊不禁。 之后富勒夫人和埃里克也难免笑了起来。 在同伴们的笑声中,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说:“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做到科林这种程度。” 富勒夫人笑着说:“我们当然明白。不过,教授,我们的意思是,你大可以自豪一下。毕竟,你的确成功使一名启示者摆脱了污染的困扰。” 西列斯摇了摇头,并不想邀功。 埃里克就说:“那我们等待着你的完整治疗方案。” “没错!”安吉拉说,“我可以感到,教授,在今天上午的事情之后,长老会内部对您的看法发生了改变。这是好事。” 富勒夫人若有所思地说:“或许他们也被旧神的意志污染了。” 这话让其他人都静了静。 安吉拉和达雷尔不知所措地望着富勒夫人。 最后,西列斯说:“他们会等待更多的案例、更安全有效的……一个仪式。他们不会真的参与到现在的实验阶段。” 埃里克忍不住点了点头,说:“大人物总是如此。” 经过这个略显严肃的话题之后,安吉拉开了个玩笑:“看来我以后不必担心被污染了——当然,我仍旧会注意安全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 之后的话题转向家常,他们聊到了彼此的生活与工作。 富勒夫人在和安吉拉聊一些烦人的行政工作。 安吉拉抱怨着长老会中层出不穷的文件、档案,以及那些繁琐的会议,富勒夫人则提到,最近第一走廊正在整理近几个月来加入历史学会的入门启示者名单,正到处核实准确的入会时间,实在麻烦。 一时间,她们两个十分有共同语言。 西列斯想了想,看向埃里克,问:“我想问一件事情,埃里克。”见埃里克点头,他才继续说,“格雷森食品公司在西城,是不是已经完全占据了市场?” 埃里克愣了一下,回忆了片刻,然后才说:“差不多……是的。在食品,不管是成品还是食材,这些店铺几乎都是格雷森,又或者格雷森供货的。 “不久前我和我太太、女儿去西城的一家餐厅吃饭,听到餐厅老板在说,西城的大部分餐厅也改成了由格雷森供应原材料。 “格雷森的食材又便宜又好用。我太太这么说,邻居也这么说,包括餐厅的老板、厨师、客人们都是这么说的。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得到这么实惠的原材料。” 埃里克这么一说,西列斯也产生了些许的疑惑:“格雷森的食材……真的品质这么好?” 他一直听闻格雷森的食材便宜又好吃,但是他自己没买过,格雷森的一些成品菜肴,他也未曾尝试过,只有在之前去往费恩家的时候,买了一次格雷森的甜品带给安东尼和费恩太太。 因此,尽管他始终听闻格雷森的一些消息,但是却没有什么实感。 埃里克连连点头,甚至露出了一点回味无穷的表情:“的确很好。我每天都期待回家的时刻,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饭菜。” 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微妙。他再一次产生了那种想法——格雷森食品公司的生意这么好……真的不是掺杂了什么奇怪的物质吗? 他转念又想,或许只是价格战? 在未曾垄断市场的时候,以低廉的价格、良好的品质冲击其他的竞争对手;在垄断市场之后,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涨价了。这是商业竞争上屡见不鲜的做法。 或许格雷森食品公司就是这样的打算。 西列斯思索着。 一旁,安吉拉和达雷尔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达雷尔突然说:“格雷森……是南郊美食小镇的那家公司吗?” “南郊?” “美食小镇?” 几人的重点不太一样。 达雷尔继续说:“我爸妈在报纸上看到了美食小镇的宣传,然后打算明天一起去游玩一天。听说有很多好吃的。”他露出有点期待的表情。 “美食小镇啊……”安吉拉看起来也有点期待。 “南郊……”埃里克有点困惑,“在南郊具体哪里?” “怎么?”西列斯意识到埃里克的疑惑并不是在美食小镇这个地名上。 “南郊……大概就是休斯山东面一些。”达雷尔比划着说。 埃里克眉头皱了起来,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抱歉……我的意思是,你们过去的时候尽量小心一些,不要靠近休斯山。” “休斯山有什么问题吗?”达雷尔明显地一愣。 休斯山就是南郊那块山脉的其中一座,听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是一些游客和攀登者常去的地方,因为那里可以俯视整座拉米法城。 埃里克说:“我一直在整理第二走廊之前的档案,这事儿你们应该知道。”他首先说,见其他人点点头,才接着说,“我发现,休斯山附近,似乎……总是出事,这十几年来。” ……十几年?西列斯的心中隐隐划过一丝灵感。 “十几年?!”安吉拉同样震惊,“但是……休斯山,还有周边的一些山脉,不是许多人旅游和外出放松的地方吗?” 整体上,拉米法城四个方向的郊区都有着各自的区域属性。 西郊是交通要道。因为拉米法城最早开发的区域就在这儿,所以西城连接着康斯特公国其他的许多城市,因而西郊也就成了拉米法城与外界的交通中转站。 拉米法城的火车站也坐落于西郊。 北郊是一些权贵人士的宅邸坐落处。正如西列斯曾经去拜访过的卡尔弗利教授一样,许多有钱的贵族都喜欢在北郊建一栋别墅,偶尔想要清净的时候去住一段时间。 东郊坐落着拉米法城下辖的许多村落,比如西列斯的出生地默林镇就在那儿。这些村落之外,同样是一些道路。不过并没有西郊那么发达与健全。 至于南郊,那是山脉与河流经过的地方,比如横贯南北的坎拉河,从北面更远处的源头处出发,最终就汇入了南郊的戴恩湖。 因为风光秀丽,所以南郊是许多拉米法居民出城进行短途旅游的目的地。美食小镇建在南郊,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那可以吸引足够的游客。 而现在,埃里克却说休斯山在最近十几年事故频发。 “有旧神追随者聚集在那儿?”富勒夫人若有所思地想,“不过,拉米法城官方也不可能将这种事情公布出来。” “……的确。”安吉拉怔怔地说。 看起来,作为贵族小姐,安吉拉就曾经去过南郊游玩,甚至于,去过休斯山。 在沉默之中,达雷尔小心翼翼地问:“那么……我跟我爸妈说,明天的行程取消?” 气氛缓和了一些。 埃里克摇了摇头,说:“不,不用。只不过,我觉得你们最好避开休斯山。” 达雷尔立刻点了点头,他说:“那就好!我还想去美食小镇吃东西呢!” 富勒夫人若有所思,随后说:“不如明天我们一起去?”她笑了起来,“埃里克可以带上你的太太和女儿,安吉拉也可以叫上你的朋友。 “我想,抛开休斯山的问题来说,美食小镇会是一个不错的游玩地点。” 安吉拉一怔,便点了点头:“对啊!”她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这的确个好选择!我也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出去玩了。九月的天气十分惹人喜爱。 “要是到了十月十一月,我可真不愿意出门。” 埃里克想了想,突然意识到自己也已经很久没有和妻子女儿一起出门游玩了,便也点了点头。 西列斯同样点头。他想,或许他可以叫上洛伦佐,请他吃顿饭。他的室友给了他很多帮助,包括学术以及生活上——他不厌其烦地帮西列斯拿信。 于是,这个提议便全员通过了。 因为这件事情,所以他们这一次的聚会提前结束了。安吉拉和埃里克都忙着回去和各自的朋友、家人说说明天的出行。富勒夫人同样要回家准备明天的出行。 达雷尔要回家写作业——这事儿引得安吉拉猛地笑了出来,但是她瞧瞧西列斯,想想自己的专选课作业……笑容便逐渐消失了。 西列斯则打算去沙龙。 说到沙龙,他便突然想到了黎明启示会的事情,于是斟酌着将一些信息说了出来。其余几人都津津有味地听着。 他们都还没有加入学部,要么是没有感兴趣的,要么是根本没时间;所以现在,听到西列斯加入了黎明启示会,不禁感到惊讶与好奇。 但是说到这事儿同样引起了历史学会某些大人物的关注的时候,他的同伴们便叹息了起来。 “教授,你真得注意一下安全问题。”安吉拉说,“不管是明面上神明三要素的事情,还是暗地里黎明启示会的事情。” 她有点紧张兮兮地瞧了瞧周围,嘟囔着说:“我总觉得我们应该换个地方聚会。历史学会给我一种不太安全的感觉。” 富勒夫人与埃里克的表现更加成熟一些,但是说的内容也差不多,都是让西列斯注意安全和保密。 唯独达雷尔有点不同的意见。他大概是觉得不服气,所以说:“凭什么教授就只能任由那些大人物威胁,还得保持警惕。” 西列斯望向他。 达雷尔想了想,又说:“我们不能反客为主吗?” 这个词语说出来,西列斯深感达雷尔的中学课程果然是有用的。 “反客为主?”安吉拉眨了眨眼睛,似乎对这事儿非常感兴趣的样子。 西列斯感到些许的温暖——为同伴们的担忧与关心,但是他还是说:“我不能让你们冒着同样被关注的风险。” “不,”富勒夫人若有所思地说,“没人会想到我们在暗自帮助你。毕竟,只有卡罗尔才知道我们是一起的。但他也不可能知道,你就是黎明启示会的成员。” 西列斯并没有将卡罗尔也是黎明启示会一员的事情说出来。他有些惊讶地望着最为年长的富勒夫人。 因为富勒夫人的年龄与阅历,所以,很多时候他们这个小组都会听取富勒夫人的意见。 富勒夫人顿了顿,然后接着说:“我们的目标并不是真的做出什么针对或者反击,而是……”她思索着,“起码调查清楚,究竟是谁在暗中作祟。” 达雷尔立刻赞同。年轻的男孩总是不乐意隐忍。 安吉拉也立刻同意。她的文学史教授受人诘难,这事儿让她十分闷闷不乐。 这三人都已经下定决心,于是本来摇摆不定的埃里克也立刻倒向了他们,甚至劝着西列斯:“我觉得,我们不能一直保持被动的状态。” 他都已经用上了“我们”这样的词语,于是原本还有些犹豫的西列斯只能叹息一声,同意了这个提议。 安吉拉小声地欢呼了一下,看起来十分激动,口中还嘟囔着什么“第一次行动”之类的话。达雷尔同样如此。 而三名更为年长的启示者宽容地看着他们。 这个学习小组的维系最开始或许只是为了布鲁尔·达罗,但是慢慢地,经过了博物馆守门人的案件、西列斯被针对的事情之后,他们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理念与做事原则。 尽管仍旧弱小,但正在成长。 接着,安吉拉有些严肃地说:“我认为,我们的确得换个地方聚会了。” 最开始他们选定666号房间,是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这里。但是现在,他们都在暗戳戳反抗历史学会高层的某些大人物了,这个房间就不是那么保险了。 “或许我们可以模仿黎明启示会,在沙龙开设一个私密的学部?”达雷尔提议。 安吉拉犹豫了一下。 富勒夫人摇了摇头:“我想,黎明启示会是特殊的。而其他的学部都必须在第一走廊登记所有的成员,而不是保密。” 处理沙龙相关事务的富勒夫人,对学部的相关事情十分清楚。那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是保密的,但是表面上如此。但是对于历史学会的内部人员来说,这种名单简直一清二楚。 达雷尔立刻摇头,推翻了自己刚才的建议。 富勒夫人说:“我知道城内的一家私人俱乐部,就在历史学会的南面一些。”她微笑着,“那里有我的投资。或许,我们每周六下午可以去那儿聚会,可以保证足够的隐蔽。” 达雷尔欢呼一声:“真酷!”他说,“富勒夫人,您太厉害了!” 富勒夫人眸中涌现出真实的笑容,她温和地说:“我很荣幸。” 在年老的时刻,她竟然仍旧可以找到某种年轻时候才有的热忱。她已经享有过足够漫长的人生、足够幸福的家庭、足够丰厚的钱财,只剩下寂静的死亡等待着她。 所以,她乐意去维持这段出现在人生尽头时候的友谊。 “豪斯维尔街18号。这是那家俱乐部的地址。”富勒夫人说,“正好明天我们要去南郊,到时候我会将俱乐部的名片给你们,还有我们聚会的房间。拿着名片,才可以进入俱乐部。” 他们都点了点头,随后与彼此道别,离开了历史学会。 西列斯并没有离开,他还有黎明启示会的聚会。 在去往沙龙之前,他想了想,戴上了眼镜,然后才走向沙龙的入口厅。入口厅自动将他的外表改变成之前使用的邮差模样。 不过西列斯又将其换成了荷官的样子。戴上眼镜的荷官显得更加斯文了一些。 随后,他踏入了沙龙。他隐隐察觉到一些目光向他看来,但是他不知道那算不算是错觉,就干脆懒得理会了。他走向舞台,去到了幕布的后面。 黎明启示会的房间里,骑士、报童和贵妇都已经抵达了。 “荷官!”骑士主动与他打招呼。 荷官朝着他点了点头。 四人围坐在茶几的四周。贵妇这一次没抱怨自己与继女之间的矛盾,她反而同样说起了美食小镇,以及南郊关于休斯山的一些传闻。 她忧心忡忡地说:“美食小镇的营业让许多人都往那儿去,真不知道会不会出什么事情。” 报童笑了一声,清脆稚嫩的声音说着十分现实的话:“不过,你也不可能把他们全都赶走。人们都喜欢品尝美食。” “那的确。”贵妇点了点头。 骑士说:“什么美食小镇?” 其余三人不约而同地朝他看了看。 报童摇了摇头:“你真落伍,骑士。” 骑士敲了敲自己的金属盔甲。 “好吧,”报童改口说,“就是南郊的一个地方。那儿有许许多多的美食。” 骑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荷官说:“或许美食小镇的幕后公司并不知道南郊的问题。” 贵妇愣了一下,然后叹息着说:“也是。” 普通人不可能知道南郊时常出事。而启示者在人群中的比例,又能有多少?况且,知道这事儿的人还得是交际广泛,或者有独特信息来源的人——比如埃里克。 荷官心中有些好奇,贵妇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不过他想到贵妇同时是有名的大商人、即将成为贵族夫人,并且还是一位资深的启示者……他便立刻觉得,她能知道也并不算离奇。 他们的话题在这时候转向了启示者与普通人的一些对比,并且自然而然地谈到了启示者的一些麻烦,比如失控的时轨和旧神污染。 随后报童就提到了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名字。她说:“我听闻这个人找到了一种处理污染的办法,这真是一件好事。” 荷官感到骑士仿佛若有若无地瞧了他一眼。他保持着沉默。 骑士说:“我也听说了。今天似乎有一个成功案例,在学会内部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成功了?”报童看起来十分吃惊,“我还没听说呢。” 贵妇说:“再等等,看有没有更多的成功案例。如果有的话,那我也希望他能治愈我的大脑。”她指了指自己的头。 “关于污染,”荷官在这个时候说,“我有一个……猜测。” 其余三人都望向他。 荷官面容平静,慢条斯理地说:“既然启示者是借用过去某人的力量,而长期使用某一途径的力量,可能会成为那位神明的信徒……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来自那位庇佑者的意志污染,使启示者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报童看起来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原本清脆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变成另外一个人?你在说什么?” “复活。”荷官干脆利落地说,“如果一个人完全、彻底被污染了,那么是不是,来自过去的幽灵,在他的身上复活了?” 报童和贵妇的脸色同时变得苍白。骑士的面容被金属头盔挡住,看不到具体的表情。 隔了片刻,贵妇说:“你这可不是什么好的猜想。” 荷官说:“我只是产生了这个想法……在目睹了某些人被感染——深度感染——的模样之后。” “我认为那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复活’。”报童低声说,“他们的灵性并不一样……” 灵性。荷官注意到报童使用了这个词语。 他知道,灵性与意志这两个词语及其指向的东西,在启示者的知识体系中,本来就是存在着的。 卡罗尔曾经在跟他说起撒迪厄斯的形象的时候,就提到过灵性与意志。但是,这两个概念对于普通的启示者来说,似乎不清不楚。 可报童却能清晰明了地说出,“他们的灵性并不一样”。 荷官眸光微动,骤然想到卡罗尔曾经的话。 “人类死后,灵性消散,脆弱的意志已经无法驱使沉重的躯体。” 死亡意味着灵性的消散。假设一名启示者受到一名庇佑者的意志污染,但是后者早已经死亡,灵性早已经消散了。 可是……如果……荷官突然想到一个令他心惊肉跳的可能。 如果启示者借用力量的对象……未曾死亡呢? 如果借用力量的对象是普通人,那应该没什么关系——1%纯净度的魔药对应的许多仪式,比如【无形的盾】,其借用力量的对象就是仍旧活着的许多普通人。 但是这些仪式并没有带来什么问题。换言之,普通人的意志不足以撼动启示者的意志,这是力量与灵魂上的区别。 而更高阶段的仪式,比如借用庇佑者的力量,那都是已经死去的、历史中的人了,灵性必定已经消散了。 所以……只有几种例外情况。 借用神明的力量,借用仍旧存活着的其他启示者的力量,以及,借用过去的自己的力量。荷官想着。 神明陨落之后,祂们的灵性,或者说,神格,会消散吗? 在想到这个问题的那一刻,荷官几乎本能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那是基于常识得出的答案——神格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消散? 神格恰恰意味着神明的力量! 而借用过去的自己的力量,以及借用其他启示者的力量……荷官说不出这种风险的具体情况。但是他总觉得,这就像是一个微妙的悖论。 过去、历史的力量。时光的力量。那究竟算是一种什么力量?那难道是源源不断的吗? 启示者借用过去的力量,而另外一个启示者还可以在未来借用这个启示者曾经借用的力量?无限套娃? 在没有搞清楚启示者力量的本质之前,他或许永远会产生这种困惑。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骑士突然说:“你想说的,其实是旧神追随者们复活旧神的渠道吧?” 荷官坦诚地说:“是的。” 报童与贵妇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与其担心过去的某个人在此刻复活,不如担心那些已经陨落的神明,以某种方式在这个世界上重新得到一具身体。 这两者的意义,可谓截然不同。 贵妇有点困扰地说:“真能发生这种事情?” 报童用一种带着微妙讥讽的语气说:“那毕竟是神明。谁知道神明的力量究竟意味着什么。” 贵妇也叹了一口气。 “好了女士们,”骑士说,“这只是荷官的一种想法、一个猜测。我们没必要这么担忧。” 他这么说,但是荷官已经明白,骑士知道了他想要暗示什么——布鲁尔·达罗曾经说过的,“容器”。 于是荷官便说:“是的,我只是随口一说。” 他们的话题便转向了其他的方面。不过都是一些家常话题,报童和贵妇甚至聊到了养花养草的事情。 下午四点,这一次的聚会结束。 报童与贵妇率先离开。 黎明启示会的房间里,骑士摘下了自己的头盔,松了一口气,然后严肃地问:“这是你的猜测,还是已经得到验证的结论?” “一个猜测。”西列斯说,“不过,我没想到其他符合逻辑的可能。” 卡罗尔噎了一下,然后烦恼地说:“那可真够——!” 西列斯转而问:“你们对于布鲁尔未婚妻的调查还是没有什么进展?” 卡罗尔摇了摇头,他说:“这件事情现在是第二走廊的一个小组在负责的。但是……或许你也能明白,第二走廊每天会接到不少案子,而布鲁尔的事情是半个多月以前发生的。 “这么长的时间里,调查毫无进展,所以……” “……即便那是一桩灭门惨案?” 卡罗尔带着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说:“那只会成为报纸上的一桩奇闻、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现在只是过去半个多月,等到几个月、几年,谁还记得达罗家族?” 西列斯因为卡罗尔这样的话而皱了皱眉,他抬眸看了看卡罗尔,感觉这个总是大笑着的男人,现在显得过于严肃与悲观。 西列斯便说:“如果他们真的想要复活旧神,那么必定会露出马脚。” “或许。”卡罗尔说,“……抱歉。最近发生的事情让我……” 西列斯静静地望着他。 那种平静、镇定的目光让卡罗尔也冷静了下来。他说:“不久前我和格雷斯吵了一架。就是第二走廊的负责人。因为博物馆守门人的那件事情——还记得吗?” 西列斯微怔。他想到,难道当初埃里克听说的,有人和格雷斯先生吵架的事情,其中一名参与者就是卡罗尔? 卡罗尔说:“我算是第一走廊和第二走廊的联络人……或者说,长老会的预备成员。”他有点犹豫,但是没就这件事情多说什么,“总之,格雷斯放弃调查的事情让我十分恼火。” 西列斯说:“因为某些大人物?” “不尽然。格雷斯没有讨好的意思,他只是觉得不必在那个案子上浪费时间,既然东西已经找回来了……而我希望,至少调查一下西城地下帮派究竟在做些什么。” 卡罗尔露出有点烦闷的表情。 最后,他说:“我只是感到,历史学会……我是指,启示者这块,人们的态度与想法,还有他们的立场……”他摇了摇头。 西列斯伸手拍了拍卡罗尔的肩膀……金属盔甲。 “算了。”卡罗尔突然爽朗地说,“其实我也明白,第二走廊的事情太多,忙不过来。而格雷斯有义务优先其他性质严重的案件。” “的确。”西列斯同样点了点头。 第二走廊放弃继续调查地下帮派,同时也算是放弃调查布鲁尔的案子。或许还有其他的……很多案子都不了了之。西列斯能理解,就像卡罗尔说的那样,事件太多。 但是他真正忧虑的是,这两件事情很难说就这样结束了、收场了。如果因为他们此刻的疏忽与敷衍,而在未来导致什么难以挽回的后果呢? 曾经的布鲁尔·达罗,不就是因为他们的轻率,而失去了可能的生机吗? 西列斯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卡罗尔说:“我会继续关注的……如果有消息的话。我衷心希望,这一次你的猜测不要成真。”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 “对了,摆脱污染的事情,继续加油。我相信绝大多数的启示者都是支持你的。”卡罗尔说,并且委婉地提醒,“也不必太担心某些高层。有更多的高层等待着你的结论与成果。”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我会的。” 叮嘱了西列斯之后,卡罗尔看了看时间,便与西列斯道别。房间里转眼就只剩下西列斯一个人。 他若有所思地在那儿坐了一会儿,然后同样离开。隔了片刻,邮差打扮的男人重新回到这里,从书架上取出笔记本,将其装到了自己的邮差包里,并且等待了一段时间,随后离开。 西列斯乘坐公共马车回到了拉米法大学,去食堂吃了顿晚饭,然后在宿舍里整理并且抄写了草稿本上的内容。他思索着要如何处理这本草稿本。 其实里面的内容并不是很多。往常西列斯习惯使用零散的草稿纸,而非本子。但是因为要随身携带,不是那么方便,所以西列斯后来又买了一本本子。 不过,他每日要记录的东西很多,所以小本子很快就用完了。这已经是他的第二本草稿本了,刚刚启用不久。 他思索了片刻。为防止历史学会那边使用什么寻物仪式——比如他自己就曾经学过的【痕迹追踪】,或者其他什么古怪而高深的仪式,于是他最后还是决定将事情做绝。 他从抽屉里拿出火柴盒——偶尔他会用来点燃煤油灯——然后将这本草稿本彻底焚毁。在这之后,西列斯才骤然松了一口气。 房间里弥漫起一阵焚烧的味道。西列斯等味道稍微扩散一些才打开窗户。 之后,他听见楼下传来开关门的声音,知道是洛伦佐回来了,便出门与洛伦佐谈及了明天去往美食小镇的事情。 洛伦佐望着西列斯的表情十分不可思议,他说:“真稀奇,你居然愿意出门了。” 西列斯无言片刻——他怎么不愿意出门了?他不是常常去外边? 洛伦佐笑了起来:“好的,感谢我亲爱的室友的邀请。我去过那儿,明天就带着你去找好吃的玩意儿。” 西列斯点了点头,又说:“我有一些朋友也会去,不过我们应该不会一起吃饭,只是跟你提个醒。” “这没什么。”洛伦佐耸耸肩,“明天几点?” “早上八点出发。我们大概会在将近十点的时候抵达。”西列斯说。 “没问题。” 与洛伦佐约定好了这件事情之后,西列斯返回三楼,写了一封将要寄给商人兰米尔的信。 昨天下午的时候他就已经拿到了游记翻译稿和自己小说前半部分的抄写稿,但是之后他给自己放了个假,懒得处理那些正经事儿,于是就把这封信推迟到了今天来写。 西列斯在信中提及了游记出版,以及询问自己的小说是否可能出版的事情。打完草稿并且在信纸上抄写完毕之后,西列斯将信纸以及其他的稿件塞进信封,放在一旁。 明天要去往南郊。保险起见,西列斯往自己的背包里塞上了各种东西,魔药、胸针、黑伞,他通通带上了。 带着一点微妙的不安,西列斯洗漱之后就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感谢阿卡玛拉的力量。即便心事重重,西列斯也还是收获了一夜愉快的睡眠。 第二日清晨,他与洛伦佐一起出门。他先去校外的马车行寄了信,然后才搭乘出租马车,前往南郊的美食小镇。 马夫听闻他们要去南郊的美食小镇,不由得说:“最近去那儿的人真多。” 这说法立刻就让洛伦佐来了点兴趣,他与马夫几乎聊了一路,而西列斯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才说上一两句话。 在马夫的形容中,近来东城的人士尤其喜欢在休息的时候,带着家人一起去往美食小镇。那成了这一两个礼拜家庭旅游的热门目的地。 洛伦佐几乎眉飞色舞,他说:“我先前就去过那儿。的确是个好去处,毕竟那儿的东西确实很好吃,有些甚至从未见过。” 马夫也点了点头,带着点期待说:“看来我也得带我太太去一趟。” 在一个多小时之后,他们抵达了南郊的美食小镇。 一下车,西列斯就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这儿聚集的人群数量,实在令人惊叹。 第54章 意外的信件 美食小镇洋溢着一股热烈、欢快, 夹杂着奶油甜香和油腻肉香的氛围。 整个小镇坐落在休斯山的东面,不远处就是坎拉河流淌过的河道,风景十分秀丽。镇子上的建筑物错落有致, 都十分小巧可人。 拉米法城现在已经因为城市可用面积的狭窄,而逐渐将建筑累高。但是这个美食小镇却都是一层、最多两层的矮小建筑。狭窄的街道上, 人们穿梭其中, 步伐匆匆。 入口处用木架搭了一个招牌。有不少身穿灰色马甲与白色衬衫的年轻人在这儿分发广告卡。 西列斯也收到一张,垂眸一看,正是格雷森公司的店铺的广告卡。 广告卡的正面印了一张年轻女人对着满桌的甜点目光惊喜的图片, 背面则是店铺的地址和店内一些推荐的甜品。角落处还印了兰米尔的姓名。显然, 这就来自于之前西列斯曾经围观过的那场生意。 洛伦佐在一旁对西列斯说:“这家店我之前去过,味道非常不错。”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价格也十分便宜。不过, 就因为太便宜了, 所以忍不住会买许多。” 西列斯随手将广告卡放进口袋,然后说:“或许我们等会儿可以去看看。” 在美食小镇的入口处, 西列斯瞧见了富勒夫人。她正在一旁的空地上等待着其他人。西列斯让洛伦佐先等等, 然后自己走了过去。 富勒夫人的身边站着好几个人, 有仆人, 也有她的后辈。在家人面前, 富勒夫人显得温和也严厉。看起来,富勒家族的家教十分严格, 西列斯注意到有几个小孩子也乖乖站在那儿, 一言不发。 西列斯与她打了个招呼:“早上好, 富勒夫人。” 富勒夫人的家人看起来对西列斯十分好奇, 目光都看了过来, 但是在富勒夫人没开口之前, 谁也没主动询问西列斯的身份。 “早上好,诺埃尔教授。”富勒夫人说,“恰好与您碰上了。” 富勒夫人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生疏与礼貌,不过西列斯能明白她的意思。他们似乎得有一些保密的意识,起码不会显得关系过于亲密。于是,西列斯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富勒夫人朝仆人伸手,拿过了一张名片,然后递给西列斯,并且说:“52号房间。” “感谢您的慷慨。”西列斯接过,道谢,然后说,“希望您能在这儿享受愉快的一天。” 富勒夫人真切地笑了一声,说:“您和我客气什么。” 他们客套了两句,目光对视间各自都带着些忍俊不禁的意味。西列斯很快与富勒夫人告辞了,而他离开的时候,听见富勒夫人让仆人待在原地,等待着其他人的到来。 西列斯很快找到洛伦佐,此时洛伦佐已经站在一家店铺前,犹犹豫豫、探头探脑。 “哦,我亲爱的室友,你终于回来了。”洛伦佐说,“我已经挑好了早午饭,就等着你了。” 西列斯说:“那走吧。” 店内人满为患,让不喜与他人有肢体接触的西列斯微微皱眉。不过他还是与洛伦佐一同品尝了这里的餐点。 洛伦佐嘀嘀咕咕地介绍说:“这是来自其他国家的一种美食……我喜欢他们对鸡蛋的做法。” 西列斯赞同地点头。 尽管洛伦佐说自己已经将薪水花光了,但是他也没真的让西列斯请客。他们各自付了自己的费用,然后离开了这家店铺,去品尝其他的美食。 当然,镇子上也不只是有繁多的食物,也有一些玩乐设施。 按照洛伦佐的说法,上周末他在这儿呆了整整两天,对这儿了如指掌。在他的带领下,西列斯的确品尝了不少美食,颇有一些耳目一新的感觉。 下午三点,两人都有些撑到了,在镇子的边缘散步消食。西列斯望着周围山川河流,感到一种久违的放松与愉快。 当然,他没有忘记,埃里克曾经说过,休斯山在过去十几年事故频发的问题。 不过他没能发现什么异常的地方。唯一的异常可能就是……美食小镇上有一种过于热烈的氛围,好像每个人都成了饕餮巨兽,疯狂地想要将周围的全部美食都吞吃下去。 西列斯用曾经品尝过无数地球美食的立场审视了一下这种行为,感觉那多少有些出格,甚至于……疯狂。 他没能想多久。洛伦佐突然说:“对了,那家甜品店,我们还没去。” “格雷森的那家?”西列斯实际上已经有点吃撑了。这种暴饮暴食的做法不太符合他的习惯。不过既然洛伦佐想去,那么西列斯自然也会陪同。 他便说:“走吧。” 他们从美食小镇外围重新走回去。西列斯意识到镇子上的人越来越多了,人山人海一般。洛伦佐感叹了一声:“果然是周末啊,人们都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和家人一起出游。” 他的话无法完全打消西列斯心中的疑虑。一丝隐隐约约的不安始终围绕在西列斯的心头。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即便是美食、即便是游乐,能够吸引到这么多的人,几乎艰难地在镇子上走动吗? 越往格雷森的那家甜品店走,人越是多、越是挤。西列斯被迫接连碰到了其他人的身体,不由得紧紧地皱起眉,对洛伦佐说:“不如我们等人少一些再来……洛伦佐?” 他侧头望向洛伦佐,却瞥见洛伦佐目光中的渴望与贪婪。洛伦佐正愤怒地望着前方的人群,因为这些人挡住了路而喋喋不休地咒骂着。 西列斯微怔,不由得眯了眯眼睛,他说:“洛伦佐?” “……什么?”洛伦佐听见西列斯的声音,迟钝地回神,转头看了看西列斯,“怎么了?我们不是要去吃甜品吗?” “人太多了。”西列斯冷静地说,“我们等会儿再来吧。” “……哦。哦。”洛伦佐迟缓地点了点头,恋恋不舍地望了望甜品店的方向,然后与西列斯一同往人群的反方向走。 因为越来越多的人往这个方向前进,所以他们逆流而行的举动显得十分困难。 西列斯灵光乍现,从包里拿出黑伞。小小的伞面撑出了其他人看不见的半圆形的蓝色光辉保护罩,在无形之中将西列斯与其他人隔开。 人们会被一阵看不见的、柔和的力道推开,让出了道路,西列斯这才能够往外走。 西列斯心想,在得到【战士的黑伞】这个仪式之后,他可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以这种方式使用这个仪式。 他有考虑过应该使用【战士的黑伞】还是【无形的盾】,但是考虑到现在这种情况实在古怪,很有可能有启示者在暗中作祟,所以西列斯最终还是选择了黑伞。 果不其然,人们在无形中避开了西列斯这边。 洛伦佐跟在西列斯的身后,三步一回头,甚至没注意到为什么他们能这么顺利地离开人群。 过了片刻,街道上的人群渐渐变少。虽然仍旧人流如织,但是不如刚才那段路那般蜂拥而上。不过,西列斯注意到,绝大多数人的脚步都是朝着那个方向走去的。 西列斯将巴掌大的黑伞收起,放回包里。 洛伦佐在一旁遗憾地感叹说:“真糟糕啊。本以为能够吃到上周品尝过的甜点,结果居然有这么多人。果然,美食小镇的名气已经传开了,不如上周那般方便。” 西列斯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他注意到,他们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靠近入口处的空地。天色慢慢阴沉下来。 远远地,西列斯瞧见了几个泛着蓝色光辉的人影,以及一些普通人的身影。早上出门的时候,为防意外,他特地服下了足够维持一整个白天的魔药,以防意外。 之前他就注意到镇子上的几个启示者,但是那都零零散散。可是现在,他却在入口处瞧见了十来个启示者聚集在一起。这数量可十分稀奇。 “有点不对劲。 ”其中一个年长的、带着一顶猎鹿帽的启示者皱着眉大声说。 西列斯和洛伦佐距离那群聚集着的启示者还有一段距离,洛伦佐没有听清那个男人在说什么,不由得问:“他们在讨论什么?” 西列斯心想,恐怕就是这个美食小镇的问题。 这种对于食物的过度狂热、渴望,带着一种不切实际的意味。康斯特公国即便没有达到地球上的工业发达标准,但是也是一个合格的农业国家,不至于让自己的居民陷入饥饿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美食小镇也不过是一个闲暇之余用来放松、游玩和品尝新鲜美食的地点。 但是,如此癫狂的对于食物的追求……就有些无法理解了。 更加令西列斯担忧的是,从那群聚集的启示者来看,启示者似乎是可以抵抗这种影响的。可是,美食小镇中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他们正疯狂地攫取着、渴望着食物。 如果出现了冲突和争抢怎么办? 在这个关头,西列斯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这种氛围究竟来自于哪里了。 在意识到自己无法挤进人群、品尝甜点之后,洛伦佐整个人都萎靡了下来。他显得十分失落,唉声叹气。 西列斯侧头望了他一眼,便说:“你要不要去一旁休息一会儿?” 美食小镇入口处的空地旁边就拜访了一些桌椅,提供给走累了的人,让他们歇歇脚。洛伦佐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有点恍惚地走过去坐了下来。 西列斯瞧着他这副样子,突然有些怀疑,上周的洛伦佐在美食小镇究竟遭遇了什么。没有西列斯的提醒,他是否也如同那些疯狂的人群一般,在人挤人一样的街道中拼命争抢着食物? 西列斯无暇去想这些,他走向了那群启示者,并且在那附近发现了同伴们的身影。 埃里克、安吉拉、富勒夫人……达雷尔呢? 他们分立在不同的区域,与自己的家人或者朋友站在一起。西列斯斟酌了一下,便走向了埃里克,因为安吉拉和富勒夫人身边有不少的仆人或者亲友。 埃里克瞧见了西列斯,在他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立刻说:“麻烦了!” 气氛仿佛随着埃里克的这句话而突然紧张起来。 西列斯冷静地说:“别急。达雷尔呢?” “我没有看到他。”埃里克摇了摇头。他的身边,西列斯之前见过的埃里克的太太,以及未曾见过的,埃里克的女儿,都露出有些慌张的表情。 那个年轻的女孩睁着一双眼睛望着西列斯,看起来像是有些好奇西列斯的身份,与此同时,又时不时惶恐地望向不远处汹涌的人潮。 西列斯的余光瞥见那一群聚集着的启示者似乎打算做什么。领头人与其他人商议了什么决定,然后各自将手伸进了口袋里,正要迈步。 就在这个时候,达雷尔和他的兄长劳埃德·霍布斯一人带着一名中年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达雷尔慌张地大喊着:“里头打起来了!” 话音未落,一名年轻的启示者突然伸手,指向了远方:“那边……!” 西列斯转身望过去,发现了惊人的一幕:疯狂的人群已经叠起了人梯,拼命朝着心目中的美食盛宴而去。 “该死!”他听见有人咒骂了一声,“怎么会……” 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僵局。即便启示者拥有着奇异的力量,但是他们也不可能同时对抗几千几万名普通人。那是数量级上的差异。 西列斯皱起了眉,思索了片刻。人群如此疯狂是因为他们正在追逐着美食,但是说到底,这多半是因为有人暗中作祟。 想要彻底解决这事儿,就得找到那群幕后黑手;但是如果仅仅只是想要驱散那些人群…… 西列斯想到这里,大步走向了那群聚集着的启示者。他问:“你们打算怎么做?” 为首的那名年长启示者打量了一下西列斯,不知道是否因为西列斯的年轻,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地说:“把那群人拉开!” 西列斯说:“你们不可能将所有人都强制性地带走。”他顿了顿,“谁有扩大声音的办法吗?告诉他们,今天美食小镇的生意过于火爆,导致食材缺货,不得不提前关门营业。 “疯狂中的人们需要知道自己没可能接触到食物了,才可以慢慢摆脱这种状态。我的朋友就是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吃到想吃的东西,所以才退出了人群。” 西列斯的语气带着平静、镇定的意味,让在场的启示者慢慢冷静下来,思考着这个办法的可行性。 不远处,达雷尔正在焦躁地劝告着自己的父母,让他们别再挤到人群里面了。但是他的话似乎根本没有用,他的父母仍旧目光定定地望着远处的街道,执拗地想要品尝某样食物。 而达雷尔的兄长劳埃德,尽管看起来正常得多,但是他的目光也时不时就情不自禁地望向了某个方向。 此刻,达雷尔听到了西列斯的话,转头瞧了瞧西列斯,然后毫不犹豫地对父母说:“您听见了吗?今天这儿的生意太好,所以东西都卖光了!吃不到了!我们还是快点回家吧!” “……卖光了?”他的父母含糊地问。 “是啊。”达雷尔意识到父母态度的松动,立刻说,“你们看,这么多人,就这么几家店铺和几个小房子,怎么可能供应得上所有人的吃喝?”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他的父母怔怔地望着他,然后终于停下了想要继续往那边前进的挣扎,低声遗憾地说:“怎么就卖光了呢……怎么就……” 这立竿见影的效果也让启示者们明白,西列斯提出的办法是有效的。 于是,其中一名启示者毫不犹豫地说:“我这儿有一个仪式。”他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纸,然后往上面快速书写了一行字。 随后,这张纸腾空飞起,缓缓消融在空气之中。在西列斯的眼中,蓝色的光辉覆盖了整张纸,然后缓缓将其侵蚀。 在纸张消失的一瞬间,空中仿佛骤然响起了无数个声音,异口同声地说:“今日生意火爆……原料短缺……提前歇业……今日生意火爆……原料短缺……提前歇业……” 这几句话在空中回荡了许许多多遍。一些靠外的人群陆陆续续地冷静下来,然后退了出来。随后是更里层的人们。 那名启示者解释说:“这是一个合唱团的空白歌词本,被我利用了一下。”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不是什么太贵重的东西,你们不必上心。” 西列斯沉默地在旁听着,这才明白这个仪式的来源。 随着人群逐渐散开,镇子外面突然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个大腹便便、打扮得体的商人。他暴怒地说:“谁在造谣生事?!” 之前那名将启示者组织在一起的年长者也毫不犹豫地反问:“我才想知道,你们这个地方究竟在干什么!” 两人一瞬间就争吵了起来。 西列斯往后退了两步,找到达雷尔,问:“没事?” “没什么事。”达雷尔望着自己的父母,年纪轻轻却有点忧心忡忡的意思,他低声说,“这事儿不会有后遗症吧?” “应该没有。以后就不要到这里来了。”西列斯说,“保险起见,或许可以去往日教会看看。” 达雷尔像是松了一口气,说:“那我跟我哥哥说这事儿。”他回头望了望那些精致的小房子,闻着空气中那股甜腻的味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真恐怖。”他低声说。 安吉拉与自己的朋友也走了过来。她瞧了瞧达雷尔,但是没说话,只是对西列斯说了一句:“教授,这件事情算是解决了吗?” 她的身旁是一名女生,同样对西列斯喊了一声“教授”。 达雷尔愣了一下,看了看安吉拉,才反应过来。他们似乎有了一种默契,在外人面前不要暴露彼此相识,让他们的聚会真的成了一个秘密组织一样的存在。 达雷尔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没有生气,他只是认真地在想,他哥哥好像已经知道他们五个人的联系了。这事儿应该不要紧?毕竟,他哥是往日教会的骑士。 ……换言之,他们的势力范围已经从历史学会覆盖到了往日教会! 达雷尔突然有了一种非常自豪且庆幸的感觉。 西列斯望向安吉拉,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安吉拉身旁的那名女生。同样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俱乐部的学生之一——米莉森特·奥斯汀。 米莉森特的表情看起来十分苍白,她身上有一种脆弱、惴惴不安的气质。她显然因为这不同寻常的气氛而感到恐惧。 她并不是启示者。 西列斯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他第一次见到安吉拉,是在历史学会的一楼。当时,安吉拉说,是一名朋友对她介绍了某种神奇的力量,并且将她介绍到历史学会。 现在看来,这名朋友并不是米莉森特。那会是谁? 西列斯心中的好奇一闪而逝,他望着自己的两名学生,说:“应该没事了。以后不要到这里来了。” 安吉拉认真地点了点头。她侧头望了望那名与启示者大声争辩的商人,有点恼火地说:“这地方究竟是打算做什么……如果不是您……还有那个突然展现出神奇力量的人在,那要怎么收场!” 西列斯低声说:“这恐怕会有后续的调查。”他顿了顿,又说,“不过……” 这次事件的罪魁祸首是谁?是美食小镇?是格雷森的店铺?还是……与过去十几年休斯山层出不穷的事件有关?西列斯无法确定。 表面上看,问题最大的就是食物。但是,这种食物上的诱惑力也没有到达不择手段的地步。当人们意识到他们可能无法得到食物的时候,他们就会慢慢冷静下来。 倒不如说,真正的问题在于,他们的情绪与心理活动……就仿佛被人为地放大或者诱导。 人们想要吃东西,于是这种食欲就被无限放大了;而当食物消失,这种食欲也同样消退了。 ……旧神追随者? 西列斯在心中思索了一下,最终锁定了两位神明:酒水与享乐之神埃尔科奥,以及贪食与暴欲之神贴米亚法。 前者的享乐、放纵;后者的食欲、贪婪。 但是在此之前,西列斯还没听说过这两位神明的追随者在拉米法城活动的事情。 与之相反,苦行与静默之神布朗卡尼,一个与前两者截然不同的神明,反倒因为酷刑研习会的事情,被西列斯注意到了。 此外,西列斯也注意到了一个问题——格雷森食品公司。这家公司似乎在美食小镇,以及其他的一些地方扮演着一个悄无声息但是影响力巨大的角色。 在西城,格雷森已经无声无息地占据了绝大部分的市场,并且,任何品尝过格雷森食材以及成品食物的人们,都因为其品质和低廉的价格而赞不绝口。其中还包括了埃里克这位启示者。 而美食小镇同样是格雷森的提案与企划。 西列斯不禁想,如果格雷森也参与其中,那么这整件事情会不会扯上第三位神明?商业与誓约之神梅纳瓦卡? 那这事儿会和卡贝尔教授的失踪有关吗? 他想了片刻,只觉得各种线索缠绕其中,纷繁复杂,理不清头绪。 于是他干脆摇了摇头,转而说:“这一次的事情没有爆发出来,但是美食小镇也必定会被注意到。”他望向了那些启示者们严肃的面庞。 这些启示者可能来自往日教会,可能来自历史学会,可能来自其他渠道,但是不论如何,他们的出现就象征着一种态度。 西列斯说:“静观其变。”他顿了顿,“我会去拜访一位可能知晓内情的朋友,了解一下情况。” 他指的自然就是伯特伦·费恩。 如果不是伯特伦当初将那份收益权转让给西列斯,那么西列斯或许都不会知道格雷森食品公司的存在。但是现在,短短一个多月,格雷森的发展势头就如此迅猛。 并且,还出现了美食小镇,以及一桩差点爆发的惨案。 西列斯认为自己应当以某种方式去调查一下格雷森了。而伯特伦那边自然是一个安全且可靠的渠道。 他们正聊着,另外一边,那名商人与启示者的谈话似乎也出了一个结果。商人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正讪讪地请求在场人士对今天发生的事情保密。 不过,他自己似乎也知道,这件事情是不可能被保密的。于是最后,他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西列斯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刚才他一直注意着商人的容貌与身形,总觉得自己好像隐约观察到了什么细节。但是那只是一闪而逝的灵光,没有被西列斯捕捉到。 商人的离开似乎也让今天的事情告一段落。 时间已经临近黄昏。西列斯与朋友们告别,然后找到洛伦佐。洛伦佐正百无聊赖地等待着西列斯。 等西列斯出现在他的面前,洛伦佐便说:“搞定了?” “还不知道后续会怎么样。”西列斯严谨地说。 “那走吧,我们回学校。”洛伦佐说,“今天真够糟糕的。不过起码中午的时候好好吃了些东西。” 美食小镇的位置偏僻,他们只能在外头等待出租马车。好在许多人都是家庭出游,一早就准备好了马车,这个时候纷纷离去。只有一些孤身前来的客人们,需要在此时等待出租马车。 在等待的时候,西列斯望向洛伦佐,斟酌了一下语气,问:“你仍旧因为没有吃到甜品,而感到遗憾吗?” “什么?”洛伦佐怔了一下,随后,他下意识回头望了望美食小镇在落日下的剪影。隔了片刻,他遗憾地说,“是啊。那真的很好吃。很好吃。” 西列斯观察着他的模样,不自觉感到些许寒意。 他说:“我们可以在回程的时候买一些试试。” “不,那不一样。”洛伦佐说,“又便宜又好吃,这是十分难得的。唉,可惜今天没有吃到。人未免也太多了。” “你不觉得人多得有些不寻常吗?” “不寻常?”洛伦佐想了想,“我觉得还好。毕竟,城里可买不到这些东西。” “……即便刚才那样拥挤的情况?” 洛伦佐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你去过集市吗?这种地方人多不是挺正常的?再说了,今天不是周末吗?” 西列斯想说什么,但是最后摇了摇头,放弃了,他转而说:“或许只是因为我不太习惯这样人多的地方。” 洛伦佐了然地笑了起来:“诺埃尔教授还是觉得不自在啊。”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没有理会洛伦佐的取笑。倒不如说,他这个时候也没有心情和洛伦佐斗嘴。 在离开美食小镇,摆脱那种对食物的疯狂渴求之后,洛伦佐仍旧是这样的表现,让西列斯感到了浓重的不安。 他想,就像是耀目的白炽灯在人身后投下了一抹阴影。尽管现在白炽灯被关闭了,但是未来什么时候,灯光再一次被打开,那抹阴影就又会出现在那里。 原模原样,原封不动。就静静地覆盖在人的背后。 西列斯不禁定了定神。他想,谁操纵着那盏白炽灯的开关? 不久后,他们等到了出租马车,花费了一点时间回到拉米法大学。两人一路无话,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等到了海沃德街6号,西列斯才想起来他们还没吃晚饭。他问:“我打算去食堂吃点东西,一起?” “我不去了。”洛伦佐的精神看起来有点萎靡,“我的心中仍旧萦绕着巨大的遗憾与失落。” 西列斯:“……” 尽管他知道这事儿可能与超凡力量有关,尽管他知道洛伦佐是在悄无声息中受到了影响,尽管他知道这种情绪很可能是洛伦佐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但是…… 西列斯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他与洛伦佐告别,去食堂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太晚了,食堂里只剩下一些面包可供选择。西列斯买了两个,一个当做今天的晚饭,一个当做明天的早饭。 这个世界没有冰箱,保鲜措施不好。所以,只有在天气渐凉的时刻,西列斯才能够提前买好第二天的早饭。如果是之前七月的湿热或者八月的酷暑,那么放了一夜的面包铁定有些变质。 回到宿舍之后,西列斯照常吃完面包、洗澡、洗衣服。等忙完一切,时间都已经九点多了。 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望着窗外静谧的夜色,感到一种飘忽不定的情绪正在发酵。而整座拉米法城似乎也笼罩在这种蒙蒙的雾色之中,看不清未来。 想到这里,西列斯骤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他想,未来?地球人知道这个世界的未来可能是怎么样的,起码知道未来一两百年,这个世界可以怎么发展。 如果……这个世界的迷雾可以消散的话。如果这个世界从未拥有那种超凡力量的话。 这一点让西列斯感到更加沉闷的情绪。 他索性甩脱了这些想法,转而去思索今天的自己有没有忽略什么细节或者线索。 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又突然想到,不久之前,他曾经产生过一个想法——如果他给自己主动进行一次判定,那么他可以操控判定的结果吗? 西列斯仅仅只是犹豫了一瞬间,便下定了决心。 今天的事情有另外一种解决办法——他给在场的那些所有陷入疯狂的普通人,全部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他没有选择这个办法。曾经在那名欧内斯廷的守卫举枪射击卡罗尔的时候,他也没有选择判定那人的体质。这两者的原因是相同的。 他不喜欢这种随意操控他人命运的感觉,也不知道这样的判定对命运将会造成什么蝴蝶效应。他此时手中可没有跑团的剧本。并且,他有其他的办法解决这桩麻烦。 但是,此刻西列斯的心中充斥了一种微妙的紧迫感。他感到自己的周围,整座拉米法城似乎都若有若无地陷入了危险之中。 所以,他也打算稍微改变一下自己的某些想法。起码……确定一下这个从未尝试过的,主动可控判定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西列斯凝神,主动去勾连心中始终萦绕着,一种微妙的预感与本能。他仿佛感到自己的脑海中无形地拉扯出一个箭头,而他可以控制这个箭头的指向。 他的附近没什么人,只有楼下的洛伦佐。西列斯小心翼翼地将箭头指向了自己——他的视角在这一刻仿佛隔空提高了不少,以一个近乎上帝视角的姿态看待着这个世界。 他的意志……仿佛无形中漂浮在空气之中。他甚至能够隐约瞧见自己。是的,他能够看见自己。一身普通的家居服,就站在窗边,静默地凝视着外面的夜色。 ……那就是他。也是他想要判定的对象。 在那一瞬间,西列斯福至心灵,在心中说:“判定西列斯·诺埃尔的侦查属性。” 【守密人,西列斯·诺埃尔(大学教授)正在进行一次侦查判定。】 【侦查:30/……】 声音的提示在这一刻消失,西列斯的面前展开了不同的选项。出乎他意料的是,可供选择的数字十分之少,甚至比之前的科林·莱恩还要少。 只有两个选择:25或者37。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心想,这是因为他是启示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他有点困惑,但是没有在这个时候多想,而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25这个数字。 【侦查:30/25,成功。】 【你终于想到为自己作弊了,可喜可贺。遗憾的是,这一次的尝试只是让你注意到一个非常微妙的小细节,你恐怕并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无论如何,这起码是一次尝试,不是吗?】 西列斯:“……” 他怎么觉得这个骰子在嘲讽他? 这种无伤大雅的情绪没有对西列斯造成什么影响,他的注意力转向了由于判定成功而在大脑中出现的一个细节。 ……不,那并不能说是突兀出现的。 在进行判定之前,西列斯就一直在思考美食小镇上发生的一切。所以,在判定之后,某条信息就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他的大脑之中。那的确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只不过,按照跑团的规则,如果判定不成功的话,那么西列斯将变成睁眼瞎。即便他理论上能够想起来、即便他差一点点就想起来了……但是那条信息还是会从他的手中流失。 ——那名后来出现的商人。他的领口,佩戴着一枚一端落下的天平胸针。 那个图案与卡贝尔教授办公室里留下来的项链,一模一样。 骰子说西列斯并不知道这个细节——这枚天平图案的胸针,究竟代表着什么。事实也的确如此。他猜测那可能象征着商业与誓约之神梅纳瓦卡。 但是,说不定这名商人只是听闻了梅纳瓦卡的名声,希望得到这位掌管商业的神明的庇佑,所以选择了这种图案的胸针呢?也说不定,他只是随便选择了一枚模样简单的胸针带着而已。 胸针。项链。西列斯并不能明确得知,这两件事情之间的关联。 ……但是,如果有的话……如果有的话…… 西列斯想到往日教会的多米尼克曾经对他说的话。 一些旧神追随者的隐秘组织,会将与旧神有关的物品作为入会的凭证。只有持相关物品的人,才可以加入那个组织。 拥有一端落下的天平图案的装饰物……这会是某个隐秘组织的凭证吗? 西列斯如此猜测着,但是他没法真的找到那个组织——他甚至连这个组织是否存在都不知道。这只是一个猜测而已。 西列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不过,既然这个判定可以生效,那就应该意味着,判定的结果可能与启示者或者其他什么超凡力量有关?西列斯如此猜测着,毕竟过往的几次判定都是如此。 另外一个好消息是,这种可控的判定果然是改变命运的一个办法。 西列斯其实并不确定,如果他没有选择判定的话,那他还能不能想起来那枚胸针的问题。这很不好说。 指不定他明天一觉醒来就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也可能他永远不会再想起来。 但是,选择判定之后,他可以确保自己100%能够想起来。并且,他可以非常轻易地避开失败的可能。因为骰子的点数是他可以操控的。 ……正如骰子说的那样,这是一种给命运作弊的行为。 西列斯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要迷失于这样操控命运的力量。当然,他相信自己的道德原则。 在意识到这种可控的判定是如何进行的时候,西列斯也稍微松了一口气。与之前科林·莱恩触发的判定差不多,他仍旧需要进行一次选择。 西列斯仔细琢磨了一会儿,然后清空大脑,让自己躺到床上好好睡觉。阿卡玛拉的力量仍旧庇佑着他,让他能陷入安眠。 第二日清晨,西列斯醒来,烧了热水,吃了昨天的面包。 这是周一,9月6日。 他打算去一趟费恩家。当然,他有可能跑空,毕竟这个时代没有即时通讯工具,伯特伦说不定不在家。不过西列斯情愿冒这个风险。昨天在美食小镇发生的事情,令他感到了不安。 除了这件事情之外,他还想阅读之前从卡尔弗利教授那儿得到的两本书,此外,研究一下卡贝尔教授的借阅记录。 如果一切都来得及的话,他晚上还可以写点小说。 在他打算出门的时候,楼下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西列斯下楼,从邮差的手中接过了一封信——来自杰罗姆·兰米尔。 瞧见这个名字,西列斯不由得一怔。他想,看来昨天寄出的那封信兰米尔已经受到了,并且隔天就有了回复。 这么快就回信……西列斯对于这封信的内容产生了些许的期待。 他拿着信,回到了三楼卧室,然后将其拆开。 第55章 神的乐园 “…… “我很高兴得知游记已经翻译完成的消息, 诺埃尔教授。此外,我也很荣幸能够为您介绍出版商。我阅读了您的作品,您真是一位天才般的小说家。 “信中不便说明过多信息。如果您有空的话, 明天下午一点,我会在上一次见面的那家餐厅等候着您。您最好带上那位译者, 我这边也会带上出版商。 “如果这个时间对您来说不方便, 那您可以回信告知我其他的时间;如果没有收到您的回信,那我就默认明天会与您见上一面。 “……” 明天下午一点。西列斯想。他正好没有课。 兰米尔的回信让西列斯松了一口气。即便对小说的出版没有过多的期待,但是真的能够出版那自然是一件好事。那才是西列斯习惯做的事情。 明天的会面要带上伊曼纽尔吗…… 西列斯想了想, 便换上便服, 提上背包出了门。 清晨的空气清新。西列斯沿着海沃德街6号一路步行,不久之后就抵达了民俗学会。 他在一楼的门厅那儿询问伊曼纽尔是否在, 得到肯定的回复之后, 便去了二楼。拉米法大学教授的身份给了他巨大的便利, 如果不是这个身份,他恐怕很难在民俗学会中畅行无阻。 依旧是二楼的那间办公室, 西列斯敲门之后, 隔了片刻, 听见门内传来一声嘶哑的“进来”。这让西列斯轻轻皱了皱眉。 他转动门把手, 走了进去, 随后吃了一惊。 比起上一次见面,伊曼纽尔看起来苍老了许多。他目光疲倦, 低头在纸上飞快地书写着什么。西列斯瞥见他的面前就放着那本羊皮纸封面的游记, 便立刻明白, 伊曼纽尔大清早就在这儿翻译。 ……他未必是有多勤奋、尽责, 或者对翻译这事儿有多重视, 而是因为他想要尽快完成翻译, 然后去往无烬之地。西列斯对此心知肚明。 “……哦,诺埃尔教授……早上好。”伊曼纽尔抬起头,下意识看了一眼来客,结果望见是西列斯,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西列斯在门口站了片刻,然后轻微地叹息了一声,说:“我开始怀疑,我将这本游记交给你是否是一件好事了,伊曼纽尔。早上好。” 伊曼纽尔立刻摇了摇头:“这可不行。” 西列斯知道自己根本劝不动伊曼纽尔。此刻伊曼纽尔的心中充满了对于兄长伊舍伍德的怀念、对于死去的同伴们的愧疚、对于“不存在的城市”的愤恨。 他疯狂地想要去往无烬之地,疯狂地想要解开这个谜团,甚至情愿用自己的死亡为兄长和同伴送行。 是他最后的理智与清醒,让他仍旧留在这里,完成答应西列斯的任务。在翻译结束之后,恐怕任何人都无法阻止他。 ……唯一可能的人选,阿方索·卡莱尔,反倒是因为伊曼纽尔的行为而自己也动摇了。 西列斯对于他们过去的恩恩怨怨无能为力。 他只是说:“我这一次来是想告诉您,明天下午一点,在阿瑟顿广场的……”他顿了顿,然后说出了那家餐厅的地址,“那名商人和出版商会等待着我们。” “……商人?”伊曼纽尔说,“明天下午……明天下午当然没有问题。我的意思是,那名商人……是你之前说的那个人吗?” “是的。”西列斯点了点头,“正是他从一名探险者的手中得到了这本游记,然后转卖给了我。” 伊曼纽尔的目光中猝然迸发出惊喜的意味,他自言自语着说:“那我可以问问,他是在哪儿遇到那位探险者的,是否听说过他过往的经历,在游记中,有些片段不那么清楚……” 他嘀嘀咕咕地说了一些什么。隔了片刻,他骤然回神,带着一种歉然的语气说:“抱歉,我只是……”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西列斯斟酌着语气,“不过,逝者已矣。我想您的兄长也更希望您能好好活下去。” “……背负着他的、以及其他同伴的死亡?”伊曼纽尔的语气低沉而压抑,“我想我做不到。即便伊舍伍德并非因我而死,但是,我的同伴们却…… “我想,阿方索应该已经和您说过一些……我们过去的经历。他必定仍旧在这件事情上责怪我……我的莽撞与轻率。那些生命,那并不是轻飘飘的东西。 “我没指责您的意思,但是……您也不可能代入到我的境况之中,也不可能明白,当初的那些事情……如同漫长的、死寂的阴影,覆盖在我的身上,让我终生都无法摆脱……” 他诉说着。与其说他此刻是希望西列斯能够理解他,倒不如说,他只是需要一个人来聆听这些积压已久的情绪与心理。 西列斯问:“您抱着必死的决心吗?” 伊曼纽尔怔怔地望着他,过了片刻,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苟活了许多年。”他低声喃喃,“已经活够了。” 西列斯微叹一声,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与伊曼纽尔告别,然后离开了民俗学会。 在秋日的林荫道上走了一段时间,西列斯才感到那种沉重的情绪逐渐从自己的身上褪去。他想,伊曼纽尔的选择并非不能理解。 只不过,他无法做到眼睁睁瞧着一个生命寻死……并且,间接因为他的因素。尽管他当时将那本游记交给伊曼纽尔的时候,不可能知道那本游记中的内容。 ……无论如何,等明天的会面结束之后再说。 西列斯在街道的拐角处找到了一辆出租马车,然后马不停蹄地去向了费恩家。 幸运的是,伯特伦·费恩果真在家。 “西列斯。”开门的费恩太太有些惊讶,“怎么了?您这时候来拜访,是出了什么事吗?” “可以这么说。”西列斯说,“您丈夫在家吗?” “伯特伦?”费恩太太有些莫名其妙,她转身朝着家里喊了一声,“伯特伦!” 随后,她又转向西列斯,说:“他在家。安东尼正在家庭教师的督促下完成作业,伯特伦也在那儿。我很感谢您的这个建议,最近安东尼越发用功了。”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说:“安东尼是个聪明的孩子,他会明白您的苦心。” 他想,这么早就开始学习……安东尼确实发生了蜕变。 交谈了两句之后,伯特伦·费恩便从楼上走了下来。 “西列斯!”伯特伦说,“你怎么来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对夫妻问出的问题都差不多。 西列斯朝着他点了点头,随后说:“伯特伦,你看报纸了吗?听说昨天美食小镇上发生的事情了吗?” “……什么?”伯特伦迟钝地反应了一下,“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了?美食小镇怎么了?我正打算和艾琳与安东尼一同去玩玩……过两天,或许。” 艾琳就是费恩太太的名字。 “我衷心建议你们不要去。”西列斯说,“昨天我和我的朋友去了那边,随后发生了……一些事情。” 伯特伦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于是严肃了起来。 他请西列斯坐到客厅的沙发上,自己和费恩太太也坐下。 伯特伦说:“我知道近日美食小镇的生意很不错。难道是食物吃出了什么问题吗?” “并非如此。”西列斯说,“恰恰相反,人们对于那些食物的追逐,有一些过度疯狂了。” 伯特伦看起来有些诧异:“尽管如此……西列斯,我认为人们喜欢品尝美食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他开玩笑一样说,“就如同我在无烬之地的时候,就疯狂想念我太太的手艺。” 他冲着费恩太太笑了一下。 西列斯给这对夫妻留下了片刻的时间,然后说:“昨天下午,那些食客为了争抢食物,大打出手甚至叠起了人墙……你认为这还算正常吗?” 伯特伦立刻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他皱起眉:“这可不对劲。”他顿了顿,又说,“会不会是那些人本来就有矛盾与争斗?” 西列斯低沉地说:“成千上万的人……都是如此。” 费恩太太在旁倒吸了一口凉气,露出惊慌的表情,她说:“如此疯狂!真是不可思议……伯特伦,我们恐怕还是不要带安东尼去那儿了。” 伯特伦安抚着自己的妻子,随后说:“我想,西列斯的意思是……” 西列斯带着些许试探的语气:“在无烬之地的时候,你有遭遇过什么……特殊的危险吗?” 伯特伦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你是指,那些旧神追随者?” 他知道就行。西列斯大大松了一口气。 随后他说:“我怀疑幕后黑手在趁此机会……”他挑选了一个说法,“酝酿什么阴谋。” 伯特伦若有所思。 片刻之后,他说:“你在怀疑格雷森公司?” 西列斯点了点头,没有掩饰这一点。 他说:“您不觉得格雷森在西城的生意扩张太简单了一些吗?此外,人们对于格雷森的食材以及成品食物的追求也有些过分狂热了。” “格雷森……”伯特伦思考了片刻,“的确。那笔分红的数额也有些夸张了。” 西列斯问:“你之前说,有一位朋友在格雷森工作?” “是的,就是那位在无烬之地发现了几份食谱的商人。”伯特伦说,“我的确相信他的品行……不过,你的话也让我产生了一些怀疑。 “事实上,我只能相信他,但不能相信格雷森整个公司的道德水准。虽然我不想直说,但是有些商人的确没什么道德准则。” 西列斯说:“你接触过格雷森公司的其他人吗?” “有接触过一位负责人……他有些胖,喜欢穿西装。”伯特伦思索了一会儿,“领口总是别着一枚胸针……” 西列斯说:“胸针的图案是一端落下的天平?” “你怎么知道!”伯特伦惊讶地说。 “昨天美食小镇出事之后,出面协调此事的正是这个人。”西列斯低沉地说,“他的名字是什么?” “比尔·博蒙特。”伯特伦说,“他让人称呼他为比利。” “你对他的印象怎么样?” “说不上来。”伯特伦说,“他就是个典型的商人,但恐怕不是从无烬之地那儿发财的,而是在拉米法城做经理人。他是被雇佣来的。 “他负责管理公司,维系公司的日常运营和发展,但并不是公司的拥有者,从他和其他投资人交流的语气中就可以听出来。” 西列斯了然,说:“所以他并不是格雷森公司真正的主人。”他顿了顿,“那你见过格雷森的真正拥有者吗?” “没有。”伯特伦说,“恐怕没什么人见过。总是这个比利出面协调任何事情。当时大家猜测,会是康斯特公国政府中的某位大人物,所以才不便露面。但是……” 西列斯说:“那也是一种可能。” 伯特伦犹豫再三,说:“你真觉得,发生在美食小镇上的事情可能是有……神秘力量在搞鬼?” 西列斯一怔。 伯特伦说:“会不会是某种恶性的商业竞争?” 西列斯正想反驳,却突然停了下来。 伯特伦的猜测似乎也不是不可能。这是从一个商人、经营者的角度出发,自然而然得出的结论。当然,西列斯同样也知道,伯特伦这么猜测,是因为他昨天并不在现场。 如果他在现场,瞧见那些普通人疯狂的、夸张的表现的话,那他必定可以得出与其他启示者一样的结论——那是有某种隐秘的力量在捣鬼。 但是,仅仅基于西列斯的说法,伯特伦便想到,会不会是有竞争对手注意到美食小镇的发展火热、前景远大,所以刻意在上升期捣乱? 这当然不是不可能。 格雷森食品公司垄断了西城大半的食材与成品食物,乃至于酒馆、餐厅的食材来源供应。对于东城的许多食品公司以及加工厂来说,他们的利益本来就已经损失了许多。 而格雷森还想要通过美食小镇、十月集市等等手段,开拓东城的市场。 失去了西城的客人,对于有些商人来说还不算伤筋动骨,但是东城的市场就另当别论了。 如果真让格雷森食品公司成功垄断整个拉米法城的餐饮业……那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西列斯怔了片刻,便说:“你说的有道理,这是我忽略的一种可能性。” 当然,他仍旧认定,那是有神秘力量……启示者或者旧神追随者搞鬼。但是,如果真的是商业恶性竞争的话,那未必会与旧神复苏有关。 很有可能,就只是格雷森的竞争对手请了一位实力强大的启示者,在背后动手,让人们疯狂地追逐着格雷森的食物。 而物极必反。下一步,格雷森的竞争对手或许就会开始宣传,格雷森的食物让人们陷入了疯狂的状态这样的消息,“吃下格雷森的食品就会变成疯子”“格雷森的食品会让人上瘾”。 这显然会打击到格雷森的声誉。 比起空口无凭的“隐秘力量”,这种商业竞争看起来更加有理有据。 看西列斯认可了他的猜测,伯特伦看起来也松了一口气。他笑了起来,说:“你吓了我一跳。如果拉米法城内也有一些旧神追随者活跃,那未免也太危险了。” 西列斯:“……” 但是拉米法城的确有一些旧神追随者。他不禁想。只不过与康斯特公国官方保持着一种微妙的默契——你不搞事,我不管你。 唯一的问题是,是否有旧神追随者真的打算复活他们的神明呢? 西列斯带着这个疑惑离开了费恩家。 费恩太太想留他吃顿午饭,但是西列斯还有许多未能完成的事情,所以推拒了。 “那就过两天来吃顿饭,西列斯。”费恩太太说,“我总是忘了和你说这事儿,瞧我这记性,医生的话果真是对的。 “我很感激你当初帮我将小安东尼带回来。你一个人在拉米法城生活,总需要朋友之间相互照应。有空的话,就过来吃饭吧。” 西列斯自然答应。临走之前,他说:“不过,我认为,你们还是应该远离南郊。” “我明白。”伯特伦说。 离开费恩家之后,西列斯回了拉米法大学。一路上他都在思索,美食小镇的事情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伯特伦提出的恶性商业竞争似乎是更有可能的说法。 但是…… 即便是恶性商业竞争,有必要把场面搞这么大吗? 西列斯认为,昨天如果不是有启示者在场,有那个可以扩大声音的仪式,那么场面必定会失控。陷入疯狂的人群会彼此厮杀,抢夺食物。 那就是几千个普通平民的混战了。 就算格雷森的竞争对手想要搞垮格雷森,那也不至于使出这种手段。如果真的伤亡惨重,如果他们的做法暴露出来,那么这是两败俱伤的做法。 ……失控。西列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问题。 整件事情可以从两个角度的考虑。一种是美食小镇及其背后势力,格雷森也好,或者其他什么旧神追随者也好,这是一种可能性。另一种就是美食小镇及其背后势力的对立面。 无论是哪一方搞出来的事情,他们都不可能希望整件事情失控到昨天的那个局面。成千上万个普通人陷入疯狂的混战——这太可怕了,显而易见会招来官方的严厉指责与彻查。 无论哪一方,他们想做的事情,都不是光明正大的。 如果是复活旧神,他们既然已经假托了食品公司这个名头,那么必定是想要偷天换日、瞒天过海,不可能如此招摇和张扬。 如果是想要搞垮竞争对手,那么整件事情就更应该小心行事,免得露出什么马脚。 所以,事情发展到昨天那个程度,是两个怀疑对象都不可能希望发生的事情。也就是说……有什么事情,出了岔子。 具体是什么事情?西列斯不禁思索起来。 是有第三方参与其中,浑水摸鱼?是美食小镇的火爆让幕后黑手也猝不及防?是他们误打误撞开启了什么宏大而不可思议的仪式? 西列斯这么想着,又觉得如此空想,实在是没有任何意义。 他根本找不到什么证据。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即便他找到了证据,他也没法对抗可能的幕后黑手。他只是在这儿分析,妄图找到一个真相罢了。 西列斯暗自叹息一声,在迈步离开出租马车的那一瞬间,就放下了心中所有的思虑。 还是好好研究自己的论文吧。那直接关系着他的学术任务。 在食堂吃过午饭,西列斯回到宿舍之后,就打开了此前从卡尔弗利教授那儿得到的两本书。《旅途之上》和《诗人的命运》。 这两本书都是他此前未曾阅读过的。在看到标题的时候,他猜测前者是游记,后者是传记,而打开之后,他发现果真如此。不过内容与他想象中的稍微有些偏差。 《旅途之上》的作者雅各布·法利,并非来自当代,而是遥远的帝国纪。他是离家与旅途之神李加迪亚的忠实信徒。 在书籍勒口的介绍中,雅各布终身未婚、无妻无子,在世界各地流浪,将自己的经历编撰成一本书籍,名为《旅途之上》,并且在书中提及了许多与李加迪亚相关的想法与领悟。 不过,由于时代过于久远,在漫长的历史中,这本书的许多部分都遗失了,最后只剩下这薄薄一本,被当代的出版商集结成册,最终出版。 由于缺失的部分太多,所以这本书尽管可以被称之为时轨,但是并不会造成什么重大的影响。此外,遗失的部分让现存的文字中的许多部分都变得含糊不清,根本不清楚作者在指向什么。 这种种遗憾,并没有掩饰西列斯阅读这本书的兴趣。 旅途对于李加迪亚的信徒来说,就像是一种习惯。他们习惯踏上陌生的土地、习惯驻足从未目睹过的风景。他们的生命中带有一种不熄的、对外界的好奇与探索欲望。 基于这种执拗的信仰,所以任何一个李加迪亚的信徒,都会踏上探索异域的路途。在这本书中,雅各布就非常详细地描绘了自己去过的土地的风景。 因为许多部分已经遗失,所以西列斯无法知道,这些土地具体的位置。这的确是一个遗憾。 其中尤为让他注意到的,是与大海有关的描述。 “…… “海边有灯塔。灯塔上的住民告诉我,海上有雾,雾深处有巨蛇,巨蛇栖息在一条鲸鱼变成的岛屿,岛屿是北方乐土。北方乐土不受寒风的侵袭。 “……” 这短短几行字让西列斯琢磨了许久。 灯塔是为远航的渔民指引方向的建筑物。换言之,灯塔上的住民应该就是灯塔的看守者,他关于海上的消息是从渔民那儿得知的。 雾中蛇栖息的岛屿是不受寒风侵袭的北方乐土。西列斯心想,这是受到洋流的影响? 说真的,他挺想借用一下自己高中的地理知识分析一下这个世界的洋流与季风。然而遗憾的是,高考之后他就忘光了。 ……互联网啊互联网。西列斯感叹一声。他多希望这个时代快进到网络时代。信息遍布,伸手拾取就好。 这近乎神话一样的传说故事让西列斯有了一些兴趣。他想知道雅各布之后是否踏上了寻找北方乐土的路途,然而遗憾的是,后续的部分缺失了。 这一点大大影响了西列斯的兴致,让他不由得想到原身曾经研究过的那位作者——科南·弗里蒙特。他的作品也同样遗失了许多。 不过……他的想法突然转了个弯。 现存的弗里蒙特的著作,是残本、手稿和他人抄录拼凑而成的。但是,这只是明面上来说。世界上说不定还有一些私人收藏家,会得到科南·弗里蒙特作品的其他部分。 比如,卡尔弗利教授? 西列斯想,或许他之后可以以这个名头拜访一下卡尔弗利。与一位藏书家的友谊是值得好好维系的。 在阅读完《旅途之上》之后,西列斯对于帝国纪李加迪亚的信徒有了更多的了解。这是一本完全可以放进论文参考文献中的著作。 但是,他想,从帝国纪探索世界不同角落的虔诚信徒,到沉默纪落魄贫穷沉迷喝酒的流浪诗人。这样的差别与转变,未免也过于夸张了。 阴影纪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加迪亚在那个时候销声匿迹……是因为什么? 詹·考尔德曾经在那本玩笑一般的《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中,提到李加迪亚在那个时候去旅游了。西列斯反倒真的希望,这个看起来不靠谱的说法是真的。 起码那并不显得过于残酷。 西列斯最近长久研究与李加迪亚及其信徒有关的文字与作品,又因为自己本身就是离家远行的异乡人,所以不可避免地对这位神明产生了些许的感慨。 旅途之上的行人的庇佑者。这是人们对于李加迪亚的想法,也带有一种朴素的、诚挚的愿望与祈求。西列斯并不会信仰神明,但是他知晓这种简单愿望的存在。 如果李加迪亚的力量真的仍旧存在于这个世界,那么,西列斯倒也希望祂能庇佑一下自己——起码让他在费希尔世界的旅程能够一切顺利。 另外一本书,《诗人的命运》,就与《旅途之上》的内容截然不同了。 这本书的作者阿奇博尔德·乔恩,是康斯特公国的居民,出生于雾中纪的第一百年,现在早已经入土为安,但是这本书的内容却仍旧显得……过于苛刻。 与雅各布·法利平和、缓慢的文字氛围截然不同。 阿奇博尔德的用词辛辣、讽刺,并且显而易见,他并不喜欢诗歌与这些诗人。他将他们形容成“浪费空气与食物的矫情废物”和“整天吟诵着陈词滥调和风花雪月的花花公子”。 这话让西列斯感到了哭笑不得。 阿奇博尔德在书中提到了几位不同的诗人,而其中一位让西列斯格外关注——奥尔德思·格什文。 这正是《卡拉卡克的日记》中提到的那位流浪诗人,同时也应该是西列斯手头两首诗的作者。西列斯没想到居然能在这本书中看到与奥尔德思有关的文字。 他立刻专心阅读起来,并且记录着其中一些有效的信息。 按照阿奇博尔德的说法,他之所以知道奥尔德思·格什文的存在,是因为他有一位朋友来自堪萨斯公国,并且这位朋友的家族从这个国家还仅仅只是一个城市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因此,这个家族中收录了不少与堪萨斯城那个时代相关的资料文件。 这种古老家族在费希尔世界屡见不鲜。不过从堪萨斯迁移至康斯特的就较为罕见了。当然,也并不是没有,比如布鲁尔·达罗的家族。 虽然布鲁尔当时没有明确说自己的家族为什么会迁徙至康斯特公国,但是西列斯对此有所猜测。 这个世界同样有着安土重迁的风俗,并且与那块土地根植的还有家族的荣誉与传承,因而很少有家族愿意与原先的故土彻底断开联系。 如果有家族选择迁徙,那必定是在原籍地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阿奇博尔德在书中也没有对这位朋友进行过多的介绍。他只是说自己与其从小就相识,因此常常在这个家族的藏书馆中阅读书籍,无意中就发现了一本未经出版的谈话录手稿。 谈话的双方,其中一名是这个家族的某位先祖,另外一名就是奥尔德思·格什文。 这名先祖似乎是一位对底层居民颇为好奇与感兴趣的贵族,于是在当时时常会跑去一些酒馆,与平民喝酒或者聊天,并且了解他们的生活。 这本谈话录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诞生的。 对于彼时的萨丁帝国来说,诗人以及文学家同样是一个值得尊重的身份。因此,一名穷困潦倒的底层诗人,就引来了这位贵族的注意。 或许他本意是希望将这本谈话录出版的,但是不知道由于主观还是客观因素,这本尘封几百年的谈话录手稿,最后被阿奇博尔德发现,并且反而利用在一本略微戏谑、嘲讽语气的诗人传记上。 西列斯对于雾中纪的文学了解不算太多,但是一些基本理论还是了解的。对于阿奇博尔德为什么会对诗人群体留下这种奇怪的偏见与印象,他或多或少有一些见解。 在雾中纪的一开始,当人们从消散的迷雾中逐渐重新拾起对生活的信心的时候,他们就不自觉恐惧、反感过往发生的一切。 他们专注于重建文明的事务之中,始终——也不得不——保持一种对生活和工作的极端投入。因为他们需要在那个时候生存下去。 过去的事情始终笼罩在层层迷雾之中。对于普通的城市以及乡村居民来说,他们并不是那么乐意谈论无烬之地、迷雾,以及那些被迷雾覆盖着的土地和他们曾经的文明。 那些事情是被抛下的过去。 基于这种情绪,许多文学作品也因此被打入冷宫。 在近一两百年,随着人类生活的稳定与逐渐发展,人们才重新以正常的、客观的态度审视过去的一切。恐惧也好、绝望也好,迷雾的确就曾经那么发生在这个世界上。 阿奇博尔德的讥讽语气,以及对于诗人不务实事的反感,恐怕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雾中纪初期的这种心态。 不论如何,不同时代的人们有着不同的观念与想法。西列斯只是希望从这本书中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并且对过往某一刻一位作家的心态投去好奇的一瞥。 奥尔德思·格什文与这位知名不具的先祖的谈话,发生在诗人四十岁那年。按照谈话录中的一些说法,此时奥尔德思已经在堪萨斯城呆了将近五年。 “……所以你为什么会来到堪萨斯城?” “因为……命运的指引?”诗人说,“我将此地选定为我的坟墓所在地。我的爱人也沉眠于此。” “诗人说话总是这么神神叨叨的吗?” “或许你不用将我当成诗人。我每天和你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区别。” “比如?” “喝酒。想念我的爱。吃饭。睡觉。在酒馆和人聊天。除了我的爱,你恐怕也拥有其他一切的活动。” “那确实。不过你不想要换一种生活方式吗?” “我在无尽的时光中怀念着我的爱。生活方式只是一种累赘。我的灵魂清醒地知道我想要做什么,以及等待着我的未来。” “……我还是将你当做一名诗人吧。” “你是一名贵族。你为什么整日来这种地方喝酒?” “因为……我想要看看与我不同的人的生活。” “结果是?” “似乎也没有太大的不同。只是我们的生活水平……” “哦,这里的人全都穷困潦倒。你应该看得出来。或许我们在同一时刻喝酒,你喝下去的价值千金,我喝下去的,倒进河里的废水也无伤大雅。” “你想喝什么?” “不、不用你请客。河里的废水对我来说也津津有味。” “……所以你是怎么赚钱的?” “有些人——比如你,乐意请客。有时候人们听完我的诗,会觉得写得不错,就给我一些钱。” “你不觉得……” “生活对我毫无意义。生活本身,才是意义。” “……为什么?” “我的爱希望我过上正常的生活。不过,对于我们来说,在不同的地方流浪才是生活的意义。我们会选择自己的坟墓所在地。我的爱死在这里,所以,我也将死在这里。” “这算得上是正常的生活吗?而且……你们?” “我们。是的,我们。我们是一个……群体。如果你知道一些生活在这个国家之外的部落的话,那么你就可以理解了。挑选自己的坟墓所在地是我们的习俗。而我们注定死在异乡。” “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注定漂泊流浪,并且死在异乡。” “哦,你是贵族。你当然看重你的家族荣誉。你生于此长于此,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你的事业、你的快乐、你的悲伤……你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你是本地人。” “的确如此。” “而我们。我们不一样。我们没有家乡。所以我们只能选择流浪。流浪就是我们注定的命运。我们注定来自异乡。” “可这世界上总该有你们的容身之处。你们的部落呢?” “……我们的……祂抛弃了我们。” “……抛弃?你是说,你们信仰的神明?” “不仅仅是信仰。也不仅仅是抛弃。我不能就这件事情多说什么。无论如何,我们仍旧在践行我们的准则。自祂离开……” “以这种流浪,并且选定自己的坟墓的形式?我无法理解……” “我们信仰的并非神明,而是我们心中的规则。或许我该这么说。我意图望见我未曾望见过的风景;我意图踏上我未曾踏上过的土地。” “你渴望新奇?” “不仅仅是新奇。那是……异乡。只有去到了异乡,你才能真正明白,你究竟来自哪里。就比如你想来看看这些与你不同的人。你看到了我们,才会意识到,你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 “或许是这样。但为什么非要死在异乡?” “……神的乐园……仅仅收留……那些,死在异乡的灵魂。”诗人喝得半醉,含糊地说,“这是,神的……要求……” 看到这里,西列斯猛地怔住。 神的乐园仅仅收留那些死在异乡的灵魂。 神的乐园……是什么? 抛开这一句话,奥尔德思·格什文与这名贵族的谈话也交代了许多信息。 他几乎可以确信奥尔德思·格什文以及其他流浪诗人,都来自于同一个部落,并且那个部落受到李加迪亚的庇佑。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当然,他没有找到什么直接的证据,因为奥尔德思·格什文没有明确说出李加迪亚这个神名。只不过西列斯如此猜测,并且确信。这世界上总不可能有第二个与李加迪亚神格类似的神明。 奥尔德思的话语中透露了许多信息与理念,足够西列斯在论文中进行分析与对比——感谢阿奇博尔德,他将谈话录中的许多部分直接摘录了下来。这让西列斯得到了巨大的便利。 除却对于论文的帮助之外,谈话录中关于李加迪亚的隐隐讨论也得到了西列斯的关注。 奥尔德思说李加迪亚抛弃了他们。这种说法是基于神明陨落,还是别的? 可惜的是,历史上从未有李加迪亚陨落的确切时间记载,这就让西列斯有些无从下手。他希望得到更多与奥尔德思的部落,以及李加迪亚有关的信息。 ……如果可以的话,他多希望能直接得到这篇谈话录的完整手稿。西列斯叹了一口气,有些异想天开。 他走马观花地将《诗人的命运》其他部分全都浏览了一遍。等到天色昏沉,他将两本书放到书柜里,摘下眼镜,静静地站在窗边,眺望着远景。 他想,神的乐园。 这种说法实在不同寻常,让西列斯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许许多多的可能性。 就如同地球上人们常说的天堂、地狱。这种“乐园”似乎也就像是信徒们期盼自己死后能够抵达的地方,不然奥尔德思不会说“死于异乡是神的要求”。 但是,“神”的乐园? 这个神是特指李加迪亚,还是一种泛指?“神的乐园”这四个字拥有特定的指向性,还是说,除了李加迪亚之外,其他的神明同样拥有“乐园”? 比如……西列斯曾经在梦境中去往的,那个坐落在无尽海面之上的孤岛? 旧神已经陨落,那么祂们的乐园,还依旧存在吗?西列斯如此猜想,却很难得到一个确切的回答。 第56章 出版的谈话 入夜, 西列斯收拾好一切,然后打开了卡贝尔教授的借阅记录。 上周四他就已经获得了这份记录,但是因为种种原因, 他此刻才开始阅读。他注意到这份记录是朗曼夫人手写的,总共有好几列。 左侧是书名以及书籍摆放的位置, 右侧则是借阅时间、归还时间、备注等等。 卡贝尔教授的借阅记录非常多。但是令西列斯意外的是,卡贝尔教授最早开始借书的时间, 仅仅只是七年前。换言之, 他那个时候才成为拉米法大学的教授。 西列斯一直以为, 卡贝尔教授已经在拉米法大学教了几十年的书。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 他立刻想到, 既然如此, 那么在卡贝尔教授来到拉米法大学之前,他都在做些什么?研究什么东西?他为什么会成为拉米法大学的教授? 如果是以前, 卡贝尔教授未曾失踪, 西列斯也没有得知与他相关的种种信息的时候,那他不会怀疑卡贝尔教授的过去。 一名学者当然可能在很长时间里沉浸在自己的研究之中, 甚至与世隔绝、不问世事。在这个年代尤其如此。西列斯能够理解这一点。 但是卡贝尔教授的孤僻、阴郁、疯疯癫癫的形象及其传言, 是从四年之前,西列斯·诺埃尔进入拉米法大学开始, 就已经根深蒂固。 而那个时候,距离卡贝尔教授进入拉米法大学,也只不过过去了三年。西列斯入学的时候,必定有学生是从卡贝尔还是个新教授开始,就与其发生接触的。 因此, 这种形象, 大概率是从卡贝尔成为教授开始, 就已经是如此了。不然,按照这个时代的学徒风气,以及教授受尊敬的程度,西列斯不太相信卡贝尔教授的名声会是这样。 ……那么,卡贝尔教授的古怪,并不是在进入拉米法大学之后才出现的,而是在此之前,他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他的研究、课题,也早在他进入拉米法大学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按照跑团的说法,在成为教授的那一刻,卡贝尔的灵性就已经很高、意志就已经很低了。 他究竟在研究什么?神明陨落的真相?西列斯不禁想。 他因为这份借阅记录的开始时间而琢磨了片刻,随后才继续看下去。 因为意识到卡贝尔教授在进入拉米法大学之前可能就已经开始了自己的研究,所以西列斯感到这份借阅记录的可能没有那么高的价值。 ……但也不一定。西列斯的想法转了个弯。 卡贝尔的研究早就已经开始——那么他为什么还要进入拉米法大学,成为一名教授?从他过往的表现来看,他并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热爱教书的老师。 所以,他是有目的的。 就是不知道这个目的在内还是在外。他需要拉米法大学内部的某些帮助,还是说,在外需要拉米法大学教授这个名头? 西列斯想了片刻,就没有在这种想不出结果的问题上浪费时间。 他开始翻阅这份借阅记录,着重关注那些借阅时间较长的书籍。最后,他挑选出来三本借阅时间最为漫长的、并且标题也显得十分可疑的书籍。 拉米法大学图书馆的规定归还时间是三个月。而这三本书,无一例外都超过了六个月的时间。 有什么能让一位资深的教授研究整整半年的时间? 他观察着这三本书的标题:《天平两端:商业与文明》《罪恶的神明》《失落的传承:那些知名却轶散的手稿》。 第一本显然与梅纳瓦卡有关;第二本让西列斯有些怀疑,他想到了罪孽与谎言之神胡德多卡,但也有可能是指神明曾经做过的一些事情,比如过多干涉人类帝国的运转。 至于第三本,西列斯没法从这个标题上判断什么。 这三本书,西列斯并不是完全没有印象。第一本原身似乎阅读过,但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这与他的专业没有太大关系,所以他只是走马观花地浏览一遍。 第二本书西列斯曾经见到过,但同样与他的专业无关,所以没有投诸注意力。 至于第三本,西列斯就没有什么印象了。他想,或许他可以去问问朗曼夫人。说真的,他对那些在漫长的历史中遗失的手稿也十分感兴趣。 除却这三本书之外,西列斯同样注意到,正如朗曼夫人所说的那样,卡贝尔教授归还书籍的时间总是显得姗姗来迟。 三个月的借阅时间,卡贝尔教授总能拖两个多月,时常还会在最后一天的规定时间内险之又险地归还。 想到他第一次来到办公室的时候,房间里杂乱的样子,西列斯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果不其然”的想法。 卡贝尔教授的生活习惯似乎不算太好。他想。 西列斯从头到尾将这份借阅记录看了几遍,确认自己没有什么遗漏之后,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没有太重要的发现,但是他倒是从这份借阅记录中发现了一些感兴趣的书籍。或许明天可以从朗曼夫人那儿问问。 夜色已深,西列斯收拾好书桌,想了想明天要做的事情,便早早入睡了。 第二天清晨,他在六点钟的时候醒了过来。这已经是他的生物钟了。洗漱过后,西列斯便出了门。他先去食堂吃了早饭,然后前往了图书馆。 “早上好,朗曼夫人。”西列斯与朗曼夫人打了招呼,然后将卡贝尔教授的借阅记录递还了回去。 “早上好,西列斯。”朗曼夫人说,“有什么发现吗?” “有一些。”西列斯说,“您说卡贝尔教授总是延迟归还书籍,不过我翻阅了他的借阅记录之后,发现只有三本书是超过了归还的期限。” “哦,西列斯,”朗曼夫人有点不满地说,“三本!这还不够多吗?” 西列斯歉意地笑了笑,然后说:“我能借阅这三本书吗?”他将那三本书的书名说了一下。 朗曼夫人说:“当然可以。那都是二楼的书。” 二楼的书,也就是可以借阅出去,而非只能馆内阅读。 西列斯拿上朗曼夫人写的单子,去了二楼的借阅区,然后将自己的想要的三本书带走。随后,他与朗曼夫人告别。 “希望你不要学习那位卡贝尔教授的作风。”朗曼夫人看起来对卡贝尔教授的意见十分之大,“当然,西列斯,你是个好孩子。” 西列斯礼貌地说:“我会准时归还的,朗曼夫人,您别担心。” 朗曼夫人这才满意地笑了一下。 西列斯将这三本书带去了办公室。他在办公室的门缝处发现了一个信封。他打开门,将书籍放到桌子上,然后回身捡起了地上的那封信。 他看了看信封上的落款——霍雷肖·德怀特,不由得怔了一下。随后,他想起,在开学不久的时候,霍雷肖曾经和他见过一面,谈及与苦难记事这个社团有关的事情。 当时霍雷肖还说,他会在每周活动之后,将活动的内容以及成果写信给西列斯。 西列斯感到些微的羞惭,因为他已经完全将社团这事儿抛之脑后了。而霍雷肖·德怀特是位尽职尽责的社团社长。 西列斯坐下来,拆开信封,然后阅读了信件的内容。 霍雷肖一如既往的礼貌,并且语气尊敬。在信中,他提及了周六下午社团活动的内容。他们总结了已知的、不同神明的信徒自我约束、自我惩罚等等概念的行为,并且做了分工,各自负责一部分。 他提及了一些自我约束的行为,比如有些信徒会采取斋戒日这个做法,有些信徒则会在特定的日期里禁止洗澡、洗头。 尽管他们的课题十分具体、细致,但是西列斯却隐隐从中看到一种微妙的不确定性。 霍雷肖说他们最后的意图是写出一篇论文,但是从现在社团的活动来看,他们似乎仅仅关注了行为,而非行为背后的意义。 比如,这样自我约束的行为究竟意味着什么?神明对人类信念、想法的约束吗?那么,霍雷肖的态度是批判还是赞成,又如何确认这样的行为对人类乃至于人类文明的意义呢? 西列斯不由得想得深了一些。 他想,以后有机会的话,或许他可以参与进这个社团的活动之中。 他将这封信放在办公室的抽屉里。 距离上午专选课的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西列斯想了想,就拿过那本《失落的传承:那些知名却轶散的手稿》,信手翻阅起来。 这本书的封面上,有着一些可能是朗曼夫人曾经提到过的“污渍”。西列斯伸手摸了摸,感觉像是一些……黑泥? 他不由得皱了皱眉,稍微擦了擦那些污垢,然后才翻开书。他首先看了这本书的目录。 正如西列斯想的那样,这本书的内容十分有意思。 其中提及了许许多多在历史中遗落、消失、损毁的手稿,包括信件、笔记、草稿、日记等等,不同纪元的内容都有所涉猎。 神诞纪的石刻、信仰纪的壁画、帝国纪的木板、阴影纪的羊皮纸、沉默纪的纸张……这些都是不同时代留下的痕迹。 令西列斯惊讶的是,这其中甚至提到了科南·弗里蒙特。当然,书中没有提及在哪儿可以找到科南·弗里蒙特作品的其他卷宗,但是确实提到了一些与弗里蒙特有关的信息。 曾经原身在撰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居然未曾找到这本书,还真是稀奇。 西列斯刚这么想,却突然怔住了——不,不是这样的。 原身刻苦、认真,西列斯不相信他未能找到这本书。 西列斯仔细回忆了一下卡贝尔教授借阅这本书的日期,以及归还的日期。随后,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 那刚好就是今年上半年,也就是原身撰写毕业论文的时刻。 也就是说,因为卡贝尔教授将这本书借走了,所以原身才没能将这本书列进毕业论文的书单里。当然,这只是显得有些巧合而已。 原身找到的参考书籍、论文足够支撑他的毕业论文。 但是卡贝尔教授借阅的这个时间…… 他恰恰是在七月份——在归还了这本书之后失踪的。这本书同样也是卡贝尔教授最晚归还的书籍。 西列斯不禁皱起了眉,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又觉得这只是巧合。 他摇了摇头,没有深想,翻阅着这本书的正文部分。 随后,他突然停了下来。 “…… “对于很多沉默纪的信徒来说,神明的陨落令他们不敢置信,因而做出了种种疯狂的行为。在一份残缺的胡德多卡的信徒的日记中,我们能一窥其中的某些阴暗部分。 “‘吾为吾神竖立雕像;吾神为吾剥离死亡。’ “这句话引发了一些人士的争论,并且不同的人,包括胡德多卡的信徒,对于这件事情也有着不同的看法与立场。 “无论如何,在查阅了相关的历史资料之后,笔者认为,当时发生的事情可以成为这句话的完美注脚。 “在沉默纪的某个阶段,人们常常能在人形雕塑中,发现一具尸体。但无一例外,那些尸体都是自杀的,并且自愿被封入空洞冰冷的雕塑之中。 “他们希望借此逃离死亡。又或者,借用这样罪恶的行为,妄图接近他们的神明? “……” 西列斯怔在那儿。 雕塑?雕塑?! 西列斯几乎下意识抬起了头,目光望向书桌正对面的书架。他想到了曾经放在办公室的书架上,卡贝尔教授留下的,那个女人的头部雕像。 一阵恶寒顿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不由得握了握发凉的手指,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心与惊惧之感让他皱起了眉。 他想到,他正是在了解了时轨的完整度这个概念,才得以发现那个女人的头部雕像的诡异之处。换言之,那个雕像……并不完整。 西列斯不由得皱起了眉。 过了片刻,他才从那种情绪中走出来。 他合上了这本书,然后站起来,走到窗前望向外面的景色,然后慢慢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两件事情不能等同,但是…… 西列斯不由得闭了闭眼睛。他捏了捏鼻梁,然后思索起其他事情。 卡贝尔教授留下了三个东西——女人雕像、项链、钢笔。 如果女人雕像指向的是胡德多卡,项链指向的是梅纳瓦卡,那么钢笔呢?这又对应哪一位神明? 胡德多卡的信徒曾经做出这种将尸体封入雕塑的行为。但是,西列斯觉得这种事情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任何的习俗、行为都有其本质意义上的动机。 比如流浪诗人们,他们“死在异乡”这个习俗,也有着“神的乐园只接受那些异乡而死的灵魂”这样的意图与指望。 那么胡德多卡的信徒们,他们的这种行为又意味着什么?是否也对应着胡德多卡的“乐园”? 一种……近似于献祭的行为? 这也是西列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 直到距离十点还有十来分钟的时候,西列斯才骤然回神。他匆忙收拾了一下桌子,带上教案去了教室。 一整节课的时间他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在他的表情向来波澜不惊,因此没有让学生发现他的走神。 一节课结束,西列斯垂眸整理着教案纸张,心想他应该还来得及在食堂吃个饭,然后去往阿瑟顿广场,与兰米尔见面。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耳旁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教授。” 他抬眸,注意到教室里的学生都已经走光了,唯独剩下安吉拉·克莱顿与她的朋友米莉森特·奥斯汀。 “克莱顿小姐、奥斯汀小姐。”西列斯与她们打了声招呼,“有什么事吗?是课上的什么内容……” “并不是这样,教授。”安吉拉说,“我们想和您说的是……美食小镇的事情。” 西列斯微怔,随后说:“是你们听说了什么消息吗?” 一直在旁边安静地站在的米莉森特,在此刻鼓起勇气,轻声对西列斯说:“教授……是、是这样的。我从我父亲那儿听说了一个消息。我想……前天的时候您也在那儿,所以……也应该告诉您。” 安吉拉为她补充说:“米莉的父亲与许多商人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并且与公国内部的许多人士也拥有着良好关系。” 那恐怕是一位大贵族了。西列斯如此想。 他便问:“是什么消息?” “我父亲说,” 米莉森特轻声细语,“有人用了某种代价,让公国官方放弃调查这件事情。并且美食小镇那边……他们保证,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西列斯不由得皱起了眉。 三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之中。 随后,安吉拉说:“这世道就是这样。”她语气颇为郁闷。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说:“这也不算意外。” 尽管前天的美食小镇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但那场大规模冲突终究没有爆发出来,所以相对应的,事后的追责也不可能太严重。 当然,西列斯同样怀疑,明面上的调查没有了,但是暗地里启示者方面的调查是否还在继续,这仍旧是一个未知数。 安吉拉和米莉森特看起来颇为沮丧。 西列斯说:“如果你们想做什么,那就尽可能让其他人不要去往南郊……以防下一次意外的发生。” 两名学生对视了一眼,然后坚定地点点头:“我们会的。” 她们与西列斯告别,然后离开。 西列斯独自站在教室里,就美食小镇这件事情仔细思索了一下。 这件事情发展到这个结果让他并不意外,但是这个速度却有些夸张了。 米莉森特今天来告诉他这个消息,这意味着至少今天清晨,甚至于昨天,这个决定就已经被做出了。而如果没有真正的大人物拍板的话,西列斯不认为康斯特公国的行政机构有这么高的效率。 应该说,任何行政机构都不可能有。这是一场未曾发生但几乎就要发生的惨案,如此复杂的性质,很难迅速做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决定。 但是,决定恰恰就是在如此迅速的时间里做出了。 ……要么是幕后黑手,要么是美食小镇。这两者中的任何一个,背后必定站着真正的大人物。 说不定还是与启示者有关的。如果启示者那边的调查也被叫停的话。 西列斯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他去食堂吃了顿午餐,然后匆匆搭乘出租马车,去往了阿瑟顿广场。在距离下午一点还有十分钟的时候,他抵达了约定的地点。 兰米尔和伊曼纽尔,以及一名陌生的中年男人已经到了,三人相谈正欢。 “抱歉,我来迟了。”西列斯歉意地说。 “并没有,诺埃尔教授!”兰米尔热情地说,“您来得刚刚好。” 西列斯坐下,然后说:“看来你们聊得不错?” 兰米尔说:“的确,伊曼纽尔先生是位博学且睿智的学者。”他朝着伊曼纽尔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侧头望了望伊曼纽尔,他仍旧显得憔悴、疲惫,但或许是因为今天要与人见面,所以他特地将自己的外表收拾了一下,还穿上了一身漂亮的正装。 并非是康斯特公国的西装样式,而是堪萨斯公国的打扮,精致的刺绣遍布了上身外衣的大半部分,显得华贵而繁复。 “我们正聊着那位探险者。”伊曼纽尔低声说。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 兰米尔并不知道他们这样的对话中隐藏着什么深意,他只是说:“是的。我是在无烬之地偶然遇到那位探险者的,当时他已经奄奄一息。我照顾了他几日。 “尽管他仍旧遗憾地丧失了生命,但是他临终前将他的游记交给了我。” “他有说如何处置这份游记吗?”伊曼纽尔问。 “并没有,他请我任意处置。” 伊曼纽尔沉思片刻,随后说:“他有提到过关于无烬之地的事情吗?格拉斯通或者盖恩斯德……您知道,我是位民俗学者,我对这些事儿很感兴趣。” 西列斯明白伊曼纽尔的意图——他并不是真的对无烬之地感兴趣,他只是对那名探险者在无烬之地的经历,关于他为什么会知道“不存在的城市”的相关消息而感兴趣。 不过,西列斯对“不存在的城市”并不知道太多,而且他也不知道那本游记的后面三分之二的内容。 兰米尔看起来有些意外,问:“这些与游记的翻译有关吗?” “这本游记中有一些含糊不清的地方,我希望能从这位探险者临终前的一些话语中得知相关的信息,当然,如果……” “不、不,没事。我只是有些好奇。”兰米尔说,“那位探险者,他不会太多的康斯特语言,所以与我的对话也比较少。不过,我对他的出现印象深刻。” “为什么?”伊曼纽尔追问。 西列斯与另外那位出版商也好奇地望了过来。 兰米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而说:“对了,还没向您介绍,诺埃尔教授。这是依诺克·本顿先生,一位出版商。” 依诺克·本顿却毫不客气地说:“好了,兰米尔,不要卖关子。”他转而对西列斯说,“下午好,诺埃尔教授,我看了您的小说,那非常不错。当然,这事儿可以慢慢谈。 “现在,让我们先从这家伙的嘴里,听到那个奇妙的故事。这是个清闲的下午,适合听故事。” 兰米尔笑了起来。他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说:“我遇到那位探险者的时候,恰好在忙着星之尘的生意。 “我们发现的那个星之尘的开采矿脉,位于格拉斯通。我们需要将开采出来的星之尘通过铁路运到高尔斯沃。当然,这矿脉现在已经开采完了,成了废弃的。 “……差不多是去年这个时候,十月份,当天一直在下雨。所以我们都觉得那天的运输会很不顺利。星之尘是种娇贵的东西。 “那时候我也有些着急,所以一直在催促工人们快些搬运,免得雨水打湿了星之尘。在搬完了之后,我们清点库存和工人的数量,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发现铁轨边上躺着一个人。” 本顿问:“就是那名探险者?” “是的。”兰米尔点头,“他受了重伤。因为注意到我们这边铁路的灯光,所以想要过来求助。但是却昏了过去。 “如果不是因为雨水让他的血流到了我们的脚下,那么恐怕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去了。尽管……结果似乎别无二致。” 兰米尔叹了一口气。 随后,伊曼纽尔说:“他有没有说过他是在哪儿受的伤?” 兰米尔问:“游记中没有提到吗?” 伊曼纽尔摇了摇头:“在游记的最后,他只是提到他准备去往一个未探索过的区域冒险……但是,并没有探险的过程,以及他是如何离开的。” 西列斯在一旁沉默地听着,心想,那最后的探险地点,是“不存在的城市”?如果真的是,那么这名探险者是如何离开的?又或许,是其他的什么地方? “居然是这样。”兰米尔说,“我还以为他会将那段经历写进游记中。不过,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我刚刚说了,他的康斯特语言不是很好,所以他的许多话我都没有听懂。” 伊曼纽尔露出了遗憾的表情。 兰米尔不太确定地说:“他说……他说,在那个地方,遇到了许多的……呃,雕像?” 雕像。这个关键词几乎一瞬间令西列斯的注意力集中起来。 “雕像?”伊曼纽尔看起来也对这个关键词十分感兴趣,“什么的雕像?” “……人类。应该是。”兰米尔说,“不过他没仔细说这件事情。他看起来对那个地方十分恐惧,即便已经逃离了,但还是整夜从噩梦中惊醒,无法入睡。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他的伤势才越发严重,最后不幸去世了。” “那么他的同伴呢?”伊曼纽尔看起来仍旧不太甘心。 兰米尔说:“他的同伴……似乎都死了。” 西列斯不着痕迹地望了望伊曼纽尔,果不其然望见伊曼纽尔颤抖的嘴唇与深沉的目光。显然,这名探险者的遭遇让伊曼纽尔想到了自己此前的经历。 伊曼纽尔沉默着。 兰米尔不以为意,他继续说:“我们差不多一起呆了三四天。因为他的伤势太重,所以我们只能将他安顿在矿脉的附近,然后找了一位医生帮他治疗。 “我每天去到矿脉那边的时候,就会和他聊一聊。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每况愈下,后来说的话也越来越少了。 “他说他来自堪萨斯公国,在无烬之地呆了将近十年,没怎么回过家乡。所以他希望我能在他死后,将他的骨灰转交给堪萨斯公国的人——这一点我做到了。 “此外,他也说过一些他在无烬之地冒险的经历。” 这句话让伊曼纽尔的眸光猝然亮了起来:“他都说了什么?” 兰米尔摇了摇头:“我能明白您的好奇——但是,他的话支离破碎,有的时候更像是梦境中的呓语。他的确提到过一些……经历,但那都是乱七八糟的关键词或者一些痛苦的呢喃。 “我想想……比如,雕像、同伴的死亡、阴沉沉的天空、影子……还有,泥土、海水之类的。” “海水?”听到这里,本顿有些奇怪地说,“我对无烬之地也有些了解。但是,无烬之地有发现过海洋吗?” 兰米尔摇了摇头。 无烬之地从未发现过海洋——不,应该说,这个世界的海洋仍旧被迷雾覆盖。 伊曼纽尔心不在焉地说:“有一个国家……在堪萨斯公国的更远处。那个国家是临海的……我想想,应该叫米德尔顿?” “哦,真稀奇!”兰米尔连连点头,看起来对这个国家十分感兴趣——当然了,一个临海的国家,想想也知道,那与康斯特公国这个全然的内陆国家截然不同。 商品、特产、风俗……换言之,那意味着商机。 兰米尔这样的大商人当然会十分感兴趣。 兰米尔说:“您这样一条消息,就抵得过我无数年的奔波。” 伊曼纽尔低声沙哑地笑了一下,他说:“这只不过是因为,我来自堪萨斯公国。我们国家曾经与米德尔顿有过一些接触,当然,不是非常密切。 “作为民俗学者,我曾经参与到这样的接触之中,并且了解过一些信息。” “您可以稍微介绍一下那个国家吗?”兰米尔好奇地问。 伊曼纽尔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当然可以。米德尔顿……那个国家似乎大半的国境都拥有海岸线,所以更像是一个半岛。 “那儿的国民十分尚武,崇尚力量,拥有不错的海洋航行技术,以及发达的捕鱼业。我认为他们恐怕都是战士与海盗之神阿莫伊斯的信徒。” “都是?”兰米尔惊呼了一声,“可阿莫伊斯不是已经陨落了吗?” “的确。”伊曼纽尔看起来也有些困惑,“或许是因为那个国家临近海洋?所以,他们始终保留着对于阿莫伊斯的信仰。” 兰米尔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难怪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国家。” 其余三人都怔了怔。 本顿不由得问:“什么?老朋友,你似乎瞒着我什么呀。” 兰米尔说:“哈,这是许多在无烬之地做生意的——康斯特商人都知道的事情。康斯特公国不会与任何存有顽固旧神信仰的国家打交道,起码商业是不可能的。” “还有这样的规矩?”本顿惊讶地说。 “似乎是因为雾中纪早期发生的一些事情,让康斯特始终保持着这个习惯。”兰米尔看起来不以为意,“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习惯总归会慢慢消失的。 “毕竟,我们还是得和全世界做生意。无烬之地的开发已经在议程上了,而在开发的过程中,我们免不了得和其他国家打交道。” 本顿恍然大悟。 西列斯心想,雾中纪早期发生的事情——难道是指迷雾消散的时候,康斯特公国的领土暴露在其他国家的视野之中,进而被围攻的事情吗? 从这个角度来说,当初围攻康斯特公国的国家究竟有哪些? 会有堪萨斯公国吗?会有米德尔顿吗?还是,其他的一些国家呢? 西列斯同样知道一些其他的国家,但是由于迷雾的阻挡,以及一些技术发展上的缺憾,所以这个世界的人们出行,尤其是去往其他国家,并没有那么方便。 一次出行可能就要十天半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 这就让除了商人、外交家等等之外的人们,并不怎么了解其他的国家,以及整个世界的面貌。 兰米尔透露的这条信息启发了西列斯。 枯萎荒原开发计划已经在筹备过程中,在这个计划正式被公布之后,康斯特公国很有可能抛弃以前不与拥有旧神信仰的国家打交道的惯例。 因此,康斯特公国的居民很有可能更容易接触到其他国家的人。 对于西列斯来说,这算是一个好消息。毕竟,他非常想要了解这个世界的真面目,并且找到一条回家的道路。 伊曼纽尔在这个时候说:“关于米德尔顿的更多事情,我也不是非常了解。很多资料都保存在堪萨斯公国,在康斯特这儿,我从未见到过。” 兰米尔说:“那没什么,伊曼纽尔先生。您已经为我提供了许多信息了。” 伊曼纽尔微笑了一下:“您也是。” 只不过,兰米尔可能永远都不会意识到,他究竟为伊曼纽尔提供了什么信息。 单纯从刚刚兰米尔说的话中,西列斯也能了解到一些信息。比如,那名探险者最后是出现在星之尘矿脉的附近,而他当时已经身受重伤。 他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走很远的路。因此,他最后的探险地点多半就在那片星之尘矿脉的附近。 伊曼纽尔不可能直接询问那片矿脉的具体位置,但是他可以从无烬之地那边得到一些消息——找寻那些曾经开采星之尘的矿工,以及那条火车的线路走向。 还有,雕像…… 胡德多卡?西列斯不知道这是否与胡德多卡的信徒有关。毕竟雕像在这个世界不算罕见,比如往日教会的中央大教堂,中殿不也有一座巨大的安缇纳姆的雕像吗? 无论如何,伊曼纽尔已经收获了非常重要的线索。西列斯这么想。 他为伊曼纽尔那溢于言表的欣喜而感到担忧。 兰米尔又说:“关于那名探险者,我恐怕无法告知更多的消息了。直到他的死亡,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是弗雷德曼。”伊曼纽尔轻声说,“在他的游记上,他写了这个名字。” 兰米尔缓缓点头,他顺势转向本顿:“所以,老朋友,我想这本游记,以及诺埃尔教授的小说,这两样都是可以出版的吧?” 本顿爽快地点头,并且说:“我十分看好这两本著作的前景。游记可以配合大公的枯萎荒原开发计划,如果来得及的话。而诺埃尔教授的小说……” 西列斯适时地说:“我恐怕这几天就能交稿。” 本顿立刻说:“那么,我们过上一两周,就能在书店中看到诺埃尔教授的作品了!” 西列斯略微有些惊讶地说:“这么快?” 本顿笑了起来,说:“您以为呢?这年头,值得出版的作品也没有那么多。况且,我认为您的作品有这个价值。那令人……耳目一新。” “感谢您的赞誉。”西列斯礼貌地说。 不过,他并不认为自己这篇小说有多么好看,毕竟两个世界的审美相差极大。 即便西列斯尽量让自己贴合这个世界的风格与时代背景,但是就他自我审视而言,小说中的某些内容还是略微出格了一些。 特别是女主角埃利诺·格温小姐的活泼、跳脱与好奇心,以及对男主角路德维格的主动表白,恐怕会让不少守旧的顽固贵族暴跳如雷。 总之,西列斯并没有抱什么希望。 之后他们商量了一下这本书的收益问题。小说的标题则被定位《玫瑰的复仇》。玫瑰指格温小姐,复仇指路德维格。这名字显得有些恶俗,不过本顿确凿无疑地说这能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西列斯对此半信半疑。 小说的收益则是非常简单粗暴的平分:出版后的净利润,出版商与小说作者各得一半。理论上说,西列斯作为原作者,可以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润分配。 不过他毕竟是第一次与本顿合作,并且本顿给出了如此积极、热切的态度,所以西列斯便同意了收益平分这个说法。 本顿心满意足,递给西列斯一张名片,上面有出版社的地址。之后西列斯需要将小说稿寄送过去。 他略微殷勤地说:“请您务必尽早交稿,我还想看看这个故事的结局呢?格温小姐能达成愿望吗?” 西列斯抬眸瞧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说:“等您瞧见结局的时候就知道了。” 本顿怔了怔,不由得说:“您果真是位小说家。” 西列斯微笑了一下。 见他们谈的差不多了,兰米尔咳嗽一声,便说:“那么,我们该谈谈那本游记了。”他转向伊曼纽尔,“伊曼纽尔先生,您什么时候能完成翻译的工作?” “或许……再过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伊曼纽尔说,“我还得斟酌着修缮一些措辞。” 兰米尔计算了一下时间,感觉差不多正好可以在神诞日的时候完成出版工作,顿时惊喜地说:“那太好了!” 伊曼纽尔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 兰米尔接着说:“至于收益……我是这样想的,平均分为五分,诺埃尔教授拿五分之一,出版社这边拿五分之二,伊曼纽尔先生拿五分之二……你们觉得怎么样?” 这本游记的所有权属于西列斯,但是毕竟出版与翻译工作与他无关。这个时代的出版收益还是按劳分配为主,人们认为翻译也拥有文字的一部分所有权。 伊曼纽尔斟酌了一下,然后望向西列斯:“我……希望将我的五分之二收益权,转让给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吃了一惊,不由得说:“您……” “你明白我的意思。”伊曼纽尔坚决地说,甚至没有用上“您”这个称呼。 西列斯沉默了下来,最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有时候希望您能别这么坚决。” 伊曼纽尔莞尔,笑了一下。 兰米尔与本顿看起来不太明白这两人的对话,兰米尔甚至惊讶地说:“您确定吗?这本游记的出版……恐怕能赚到不少钱。” “现在的我并不需要钱。”伊曼纽尔低声说,“未来的我……恐怕也不需要。” 他将抱着必死的决心回到无烬之地。即便他能活下来,他恐怕也不会再回到现在这样平凡、普通、安逸的生活之中了。 兰米尔不明白伊曼纽尔即将做的事情,所以他只当伊曼纽尔太有钱了。于是他便说:“好的。之后会有律师为我们签订协议。” 他笑着说:“合作愉快。” 第57章 复现自我 西列斯的小说好像一下子就火了起来。 上架的第一天, 首批一百本就卖光了;之后的一周,总共卖出了将近一万本,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 本顿特地邀请了西列斯在阿瑟顿广场最为豪华、昂贵的一家餐厅吃饭。他兴奋地说:“您可真是一位天才般的小说家!诺埃尔教授, 这可不是我瞎说的!市场证明了您的价值!” 西列斯礼貌地点了点头,没有表现出太夸张的兴奋或者激动。他甚至还有一种微妙的……不切实际的感觉。 他不抱任何希望的小说真的在拉米法城流行了起来? 最近几天, 他甚至能在拉米法大学内,瞧见一些学生抱着他的小说阅读, 或者听见一些学生讨论小说中的某些情节。并且, 他上课时候, 还收获了久违的崇敬的目光。 ……要知道, 这些被他严厉态度与沉重作业快要压垮了的学生, 以前可从来不会这么望着他! 西列斯感到了不可思议。不过, 真要说不高兴,那也不可能。起码账上收入的分红是真切到账的。 《玫瑰的复仇》, 单本定价5个侯爵币, 价格适中。当然,如果横向对比地球的物价, 这个价格就显得十分昂贵了。 但在费希尔世界, 纸质书籍毕竟还是个昂贵的东西,单本成本就大概在4个侯爵币左右。 一本书赚1个侯爵币, 他们现在已经卖出了将近一万本,也就是一千枚公爵币的净利润。西列斯几周之内就收入了五张百币钞,这还不是尽头。 ……这暴富的速度,真的让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怀疑。 “您现在是城内炙手可热的小说家了。”本顿喝了点酒,目光与神情显得更加兴奋了, “能问问, 您下一本小说准备什么时候出版吗?” 西列斯想了想, 说:“已经在筹备中了。或许在年底能完稿。” “那太好了!”本顿立刻说。 这家餐厅尽管昂贵,但的确物有所值。本顿直接付了饭钱,并且诚挚地说:“诺埃尔教授,您可以说是我的摇钱树了。当然,之后还有那本游记的出版……哦,真是太幸福了。” 本顿直白的话语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不自在。 本顿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西列斯。 “这是什么?”西列斯望着名片上寥寥几个字,不由得问。 “城内一些著名小说家的聚会。”本顿说,“卖出过起码一万册的小说家才能得到这张名片,比如安东尼娅·卡明女士。您的小说这两天就必定能达到这个标准,所以我就将这张名片交给你。 “您如果感兴趣,可以在周末的下午去瞧瞧。” 西列斯心想,那恐怕只有周日的下午才有时间了。 他向本顿道谢,然后搭乘出租马车返回拉米法大学。 这是9月21日。周二。 距离他与兰米尔、本顿商议出版的事情,刚刚好过去了两个礼拜。 他与本顿共同吃了顿午餐,然后返回学校。在结束了晚上的公选课之后,西列斯的注意力就立刻集中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上。 ——深海梦境。 他上一次去到那个地方,是在8月的29日和30日。按照21天的间隔来算的话,今天晚上和明天晚上,他可以去往深海梦境探索。 西列斯已经想好了之后的两次探索究竟要做些什么。 在这段时间里,阿卡玛拉的力量始终庇佑着他。西列斯向来睡眠质量很好,但偶尔也会失眠或者做梦,人之常情。 但是,自从他去过深海梦境,并且从海水中捧起那些梦境的泡泡之后,睡眠对于他来说就堪称享受。只要躺上床就可以立刻入睡,并且会在清晨的时间点自动醒来。 无论何时,他都能拥有一场足够舒适的睡眠。 西列斯——起码在某一刻,他能够理解阿卡玛拉那些狂热的、研究如何更好地入睡与做梦的信徒。 在传闻中,阿卡玛拉会赐予任何祂喜爱的信徒,以及所有好人,一场美好的、瑰丽的美梦。 可惜的是,西列斯从未做到过任何美梦。似乎阿卡玛拉的力量在他身上的作用就是,让他能够拥有舒适的、沉静的睡眠。 他不知道这是因为阿卡玛拉已经陨落,还是因为他没有达到传闻中的标准。 无论如何,这份力量的确给了他一点帮助。当然,对于深海梦境的研究仍旧在继续。 入夜,西列斯带着一种复杂而期待的心情,躺到了床上。已经是九月底了,天气越来越冷。西列斯往床上铺了厚重的棉被与皮毛,才能在这个没有供暖也没有空调的世界好好过上一个冬天。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欧内斯廷交易会的时候,埃里克会着重强调,西城的人们会在那个时候购买便宜的、过冬的皮毛。 因为拉米法的冬天实在是过于寒冷了。 他几乎在沾到枕头的那一瞬间就睡了过去。睡梦中的他,又一次出现在那个深海与迷雾的世界之中。 海面、孤岛、迷雾、人偶、星空。他的皮鞋又一次踩上那柔软的红泥。 依旧是绕着孤岛一圈一圈地朝里走。他的目光偶尔会注意到那巨大的人偶。他注意到人偶身上缠绕着无形的丝线——是的,无形的。 他不禁想,既然是无形的丝线,那他为什么会知道那儿存在着丝线? 既然被迷雾笼罩,那么他为什么会看到这一切? 下一秒,他想,是的,这是他的梦境。他的梦境,联通了这个地方。神的乐园吗?这会是神的乐园吗? 可既然是乐园,为什么如此枯败、孤寂、沉默?仿佛乐园的时光已经消逝在漫长的死寂之中。 他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地朝着孤岛的中央走去。柔软的红泥在他的身后陷下一个又一个清晰的脚印。但是过了片刻,脚印就会缓慢地消失。 仿佛有什么东西擦除了这些脚印,又仿佛这是孤岛上红泥的伤口,而现在伤口慢慢愈合了。 最后,他在孤岛的中央停了下来。他又一次在这个时刻找到了控制身体的意志。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在之前两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他望见了深海中的泡泡,并且自己从海中捞起了泡泡。这两个发现惊醒了他。 所以,他不能浪费机会。任何新的发现都有可能让他离开这个地方。 他首先去往了孤岛的不同角落,捞起了不同的泡泡,仔细观察着。 海水的确是海水,梦境也的确是梦境。他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就像是当你在照镜子的时候,镜子上并不是倒映出你的脸,而是倒映出其他一些东西。 而当他注意力集中,仔细观察的时候,他就可以清晰地看到梦境中的一些画面。当他注意力不够集中,或者较为随意的时候,他就只能看到一些混杂在一起的、乱七八糟的画面。 因为那些画面、那些梦境的泡泡太多了,所以混杂在一起的画面就共同形成了这片深沉的、无边无际的海洋。 他站起身,静默地凝望着远方。迷雾没有阻挡他的视线,但是他却能感受到,远方、远方……无穷无尽的远方与海洋。 似乎唯一的陆地,就是他现在所处的这座孤岛。 所以孤岛究竟是什么?红泥究竟是什么? 他有一些猜测,但是却得不出一个结果。于是他没有过多关注这一点,他垂下眼睛,正想深入研究一下那些梦境的泡泡,突然,他停了下来。 他想到了一个问题——海面是无边无际的,前后左右都是如此。 那么,往下呢?海底会是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 因为他这两次进入梦境,实际上都是想要验证一下这些梦境泡泡的相关作用。比如他是否真的能够利用阿卡玛拉的力量呢?他能否操控梦境的内容?能否进入他人的梦境? 这些问题都需要足够的梦境次数来累积。 可是,这安静的海面、这沉寂的孤岛、这伫立的人偶、这空旷的星空……全都让他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感觉,仿佛有某种凝成实质的东西覆盖在他的周围,而他就在这样凝固的世界中穿梭着。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地方——这个深海梦境的本质,而非功能。 于是,最后,他还是决定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他垂下了眼睛,目光穿透深海的梦境泡泡,那如梦似幻的场景正在逐渐远离他。 越是接近海洋深处,他就越是感到周围的黑暗与压抑。仿佛有一种足够凝重、足够深沉的氛围笼罩在他的心头,那种感觉甚至让他失神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身处坟墓,而周围都是尸体。 ……尸体。 他看见了! 他看见……深海。海底。崎岖的海床、透不到光的黑暗。仿佛一切都在此刻消融、都在此地凝结。但是他看见了。 海洋深处的,城市与文明的……废墟。 ……西列斯骤然惊醒了过来。 凌晨四点,他平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感到一阵困惑与浓重的不安。 他在梦境海洋的深处望见了建筑的废墟。应该说,整片海床都被那样的废墟覆盖着。无数倒塌的建筑、废弃的土地与残破的山河。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在仓促望见那个场景的时候,他的心情是如何的。那是压倒一切负面情绪的震撼与动容。 他好像望见了一场末日。他好像望见了文明的尸体。 ……西列斯不可思议地想,可那为什么会出现在深海梦境之中?为什么会被阿卡玛拉的力量永恒保留下来?还是说……那是这个世界,一切人类梦境的底色? 这个曾经被迷雾彻底笼罩的世界,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西列斯百思不得其解,在醒来之后,独自思索到了天明。初升的、朦朦胧胧的阳光才惊醒了他。 时近十月,天气越发寒冷,清晨的空气变得凉飕飕的,连阳光都显得薄弱,颤颤巍巍地照亮了西列斯房间的一角。 他起床洗漱,随后出了门。他先去了食堂吃早饭,随后搭乘公共马车,在将近八点的时候抵达了历史学会。 这是周三的上午,他来与格伦菲尔见面。 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有一些启示者注意到了西列斯的到来,投来了讨好的目光。 在过去的两周里,西列斯又一次进行了几次实验。他会与启示者进行交谈,尽量理清他们遭遇的困境与自我迷茫。 这些参与实验的启示者,有的能触发骰子的判定,有的不能。即便是后者,在与西列斯的交谈之后,他们的精神状态也看起来好了很多。 至于触发骰子判定的启示者,一共有三个;其中两个都获得了成功的判定,而另外一个……失败了。因为在他触发判定之后,西列斯可以选择的选项,只有失败的点数。 那名启示者看起来目光坚毅、神情冷酷,意志更是高达70点,是这三个触发判定的启示者中最高的。然而,西列斯却只能给他失败的结果。 这就意味着,以西列斯现在的实力而言,他不可能解决这名启示者受到的旧神污染——的确是来自旧神的污染,而非来自过去的庇佑者的污染。 如果是庇佑者污染,那反而更好解决一些。 这样一位启示者,在如今的条件下,却注定得到失败的结果,毫无逃脱的可能。这件事情令西列斯深感惋惜。 反倒是对方,感谢了西列斯。因为他感到自己已经好了很多。那种折磨他的灵魂的痛苦与疯狂,已经减弱了不少。 这样的说法更加令西列斯为他感到遗憾。因为,西列斯并不知道,对方是否还能得到真正的解脱与轻松。 ……无论如何,尽管这样的实验让西列斯意识到自己并非全能,但是种种结果已经在历史学会内部引起了轩然大波。比起西列斯最早提出三要素时候的风波,更加的庞大且引人瞩目。 因为,任何参与西列斯实验的启示者,他们的状态都没有变差,并且大部分都好了不少,还有少数几个,甚至几乎摆脱了污染,检测出来的污染程度只剩下零星半点了! 这几乎让那些深受污染折磨的启示者陷入疯狂之中。 在西列斯最早提出自己的理论以及课题的时候,人们或许冷眼旁观,或许认为他沽名钓誉、哗众取宠。可现在,事实胜于雄辩。 但是西列斯并不打算继续这样的实验。他提出这个课题的目的是为了得出一个可行的、普适性的办法——一个仪式。他并没有让自己成为“专职医生”的意思。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那些被他治愈的启示者,未来可能会被其他的污染波及。等到那个时候,他们还能幸运地等来西列斯的判定吗? 这些启示者必须学会自己摆脱污染,而不是西列斯在这儿拔苗助长。 经过了几次实验之后,西列斯清楚地意识到人类的意志在对抗污染上的作用。同时,他也注意到了数值上的问题。 意志更高的启示者可能携带着更加严重的污染,也就反过来需要更高的意志属性,才可能摆脱这些污染。 而意志越高,启示者就越没有上升和进步的空间,意志很有可能也越来越难以提升,也就越难以摆脱那种严重的污染。 而迄今为止,他们还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用以提升启示者意志的办法——永久性提升,而非【沉静的心】那样的临时性提升。 不过,对于如何解决精神污染,西列斯仍旧产生了一些想法。那与他在历史学会参与的一个课题有关,很有可能是一种曲线救国的办法。 因为在课题上的拓展与深入研究,所以近来西列斯在历史学会停留的时间也变多了。除却周六的一整天,现在周三他也会在历史学会呆上一整天。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西列斯也知道这一点。 177号房间,格伦菲尔已经在等他了。 “早上好,老师。”西列斯与他打招呼。 “早上好,西列斯。”格伦菲尔举了举手中的书,“说真的,你不考虑换个结局吗?虽然格温小姐和路德维格谈起了恋爱,但是他们的敌人为什么还没有完全解决?” 西列斯眨了眨眼睛,然后说:“您不觉得这样更容易让读者惦记这本书的续作吗?” “……所以你有写续作的打算?” “没有。”西列斯十分坦诚。 格伦菲尔:“……” 他这个学生哪里都好,就是在写作这条路上……好像走了什么歪路。 格伦菲尔深感遗憾。 西列斯坐到格伦菲尔的对面,然后说:“老师,我得到了一张小说家聚会的名片——听说卡明女士也会参与这样的聚会。” 格伦菲尔本来心不在焉,但是一听见卡明女士的名字,立刻来了精神。他翻箱倒柜,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卡明女士的著作,然后递给西列斯,认真地说:“西列斯,卡明女士的签名,靠你了!” 西列斯接过,忍不住说:“老师,你之前不是去了卡明女士的签售会?” 他对此事记忆犹新。 格伦菲尔讪讪,只能说:“没排上。” 西列斯心中失笑,面上点了点头,说:“我努力帮您要到卡明女士的签名。” 格伦菲尔看起来十分欣慰。接着,他说:“我听闻,你下周不再准备继续实验了?” “不准备了。”西列斯摇了摇头。 “这是个好选择。”格伦菲尔说,“我没想到你的实验效果如此明显,这让你始终是历史学会近日来的风云人物。我怀疑连其他的一些启示者组织都听闻了你的名声。 “你恐怕得多注意安全。当然,我相信绝大多数的启示者都希望你好好活着,最后能研究出一个确切的成果。只不过……总有些人不这样想。” 西列斯认真地说:“我会的,老师。” “你能有这个安全意识就好。”格伦菲尔说,“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要么来东城的历史学会或者往日教会的教堂,要么去西城,我的古董书店。仅仅只是那个建筑就可以保护你。” 西列斯点了点头。 格伦菲尔转而说:“那么,我们来聊聊你的课题吧。最近进展怎么样?” “我加入了研究部的另外一个课题,我认为这个课题会为我带来帮助。如果您还记得的话,老师,我们在很久以前曾经探讨过这个话题。” “什么?”格伦菲尔怔了一下。 “启示者的等阶。” 格伦菲尔恍然大悟,他饶有兴致地说:“那个研究启示者灵魂的课题?” “是的。我认为,启示者的等阶越高、灵魂越强大,他们也就越能够抵挡污染。”西列斯这么说,“当然,相对应的,他们真的受到污染的时候,也就越严重。” 格伦菲尔点了点头:“这个想法很合理。这个课题本身在历史学会内部也引起了许多关注,当然,不如你这般自讨苦吃——你真不应该提及人类意志和神明意志的事情,要我说。 “不过,这与你的课题有什么关联?” 西列斯说:“上周我与那个课题的研究者,也就是伯妮塔·阿斯顿女士进行了一次谈话。她希望通过某种办法,检测到启示者的灵魂强度和属性。 “而如果真的能够做到这一点,那也就可以帮助启示者来确定,他们承受污染的能力。” 格伦菲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和格伦菲尔解释了一下阿斯顿女士的理论。 阿斯顿女士的研究最终分为了两个部分,第一是灵魂强度,第二是灵魂属性。从理论上说,这两者的存在都毋庸置疑。 灵魂强度影响仪式力量的大小;灵魂属性影响仪式力量的偏向,也就是一个启示者更容易上手哪些类型的仪式。 后者是非常好验证的,只要找出几个有代表性的仪式,然后让启示者分别使用一次,就可以得出结论。 但是,灵魂强度却显得十分复杂。 这是阿斯顿女士命名的术语。准确来说,灵魂强度由灵性和意志两个方面决定,有的时候也会受到身体状态的影响,这是一个波动的数值。 在阿斯顿女士的研究与测量中,同一个启示者在不同的时间点,可能表现出截然不同的灵魂强度——具体来说,就是他在使用同一个仪式的时候,也能展示出截然不同的力量。 仪式的力量是灵魂强度的外显。但有什么能测量一个启示者的灵魂强度? 格伦菲尔说:“我能明白她的想法。我们在启示者道路上的前进总像是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没有路标、无法回头。 “所以,她希望能人为地分出界限与阶段,让启示者们明白,自己已经走到了哪个阶段。但是,测量灵魂强度……真能这么轻易做到吗?”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语气,然后说:“这一点也是我感到怀疑的。不过,大体的划分的确是可以做到的。 “比如,仅能借用普通人的力量而不受污染、可以借用普通庇佑者的力量而不受污染、可以借用强大的庇佑者的力量而不受污染……” “不受污染?”格伦菲尔敏锐地抓到了重点,“也就是说……” “可以通过【旧神的阴影】这个仪式,来间接确定这名启示者的灵魂强度。什么阶段会受到污染、什么阶段不会受到污染,后者就是其等阶。” 格伦菲尔思索着。 西列斯补充说:“当然前提是……要有一个可以祛除污染的仪式,才能确保测量过程的安全性。” 格伦菲尔皱起了眉:“你们把一切都搞得很复杂。”他顿了顿,然后说,“我来整理一下你们的想法,看看我理解的对不对。 “如果一名启示者想要检测自己的灵魂强度,那么就需要尝试使用不同阶段的仪式。 “普通人、庇佑者……不同路径的庇佑者的确有着清晰的等阶划分,这是一件好事。我们也可以按照庇佑者的等阶划分来进行测量。 “……我很高兴你们还未曾涉及到神明。 “随后,利用【旧神的阴影】,确认他在使用了不同仪式之后的灵魂污染程度,进而确认他的灵魂强度。 “在使用仪式之前,我们没法知道这个启示者会不会在使用仪式之后受到污染,所以他就必须首先有一个祛除污染的仪式来保护灵魂。 “……那么一切都绕回了你的课题。”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的确如此。灵魂强度与灵魂污染,这两者是互相关联的。” “说到底,你需要一个足够强大、适用于所有人的仪式来保护灵魂。”格伦菲尔的表情有些严肃,“而这一点始终是我们无法得到突破的。” 灵魂污染——来自于旧神的,或者来自于过去的庇佑者的。这些污染让启示者们畏首畏尾,仿佛来自时光的诅咒。 西列斯说:“这正是我过去几周正在思索的事情。我发现,我们似乎走入了一个误区。” “误区?” “你刚刚说,一个适用于所有人的仪式。”西列斯反问,“您真觉得,有一个仪式可以适用于所有人吗? “在我过去几周的实验中,我发现,每个人受到污染的原因都不尽相同。有的可能是仪式、有的可能是时轨,有的甚至可能只是看见了古籍中的某些文字。 “每个人的情况都是不一样的。” 格伦菲尔陷入了沉思之中。 “测量灵魂强度的时候,我们可以拿过去的庇佑者的等阶作为参照物。”西列斯顿了顿,“但是在祛除灵魂污染的时候,又有什么能够成为每个人的参照物?” 他一边与格伦菲尔说,一边也在尝试理清自己的思路。他的确因为过去几周的实验、以及阿斯顿女士的课题而受到了启发。 起码,他找到了一个方向。 这一次与格伦菲尔的谈话,他就是希望能够让格伦菲尔评价一下他的想法是否可行。 “参照物?”格伦菲尔微微一怔,“等等,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是已经找到了,是吗?别卖关子了,西列斯,我可不是你的读者!” 西列斯微笑了一下,说:“不能说已经找到了,我今天正是为了这件事情而来的。”他顿了顿,转而说,“老师,我之前曾经说,可以提前为未来的自己做好准备……你之后有做出相应的研究吗?” 格伦菲尔狐疑地瞧了瞧他,然后说:“我正在研究这事儿。首先,和其他人提前打好招呼,然后借用他们的力量,这是可以的。但是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 “你怎么知道未来的自己究竟需要什么仪式呢?到最后还是按照实际的需要进行仪式,过去的准备未必真的能够派上用场。 “也就是说,这显得多此一举。当然,有的时候的确能够派上用场,在特地的某些时候。可——仍旧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你不可能知道未来究竟是怎么样的。 “其次,如果是借用过去的自己的力量……的确可以,但是,过去的自己并不一定就比现在的自己强大。而且,过去有无数的强者力量,何必要借用自己的呢? “提前准备。的确可以。但是我们没法预知未来。” 格伦菲尔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却没有显得沮丧,他说:“如果我们确切地知道未来的某一刻,需要做什么呢?在消除灵魂污染的时候,过去的自己就是一个参照物。” 或许这个办法没法在实际的战斗中派上用场,但是,在西列斯的课题中,却显得至关重要。 格伦菲尔听了西列斯的话,在漫长的时间中陷入了沉默之中,最后,他缓缓皱起眉,问:“所以……你是说,就类似【知识盒子】那样的回溯? “复现过去的自己……复现一个未受污染的自己?” 西列斯点了点头。 【知识盒子】是他实际上接触到的第一个仪式,也就是与第一次来到历史学会,亲眼目睹卡罗尔使用的一个仪式。 知识的盒子上记录了历史学会有史以来所有关于启示者的研究、各种仪式以及历史记载。那是一本极为厚重的书籍。 那是十分珍贵的记载,起码现在的西列斯还不足以接触到。当然,如果他真能够找到一个合适的、用以祛除污染的仪式,那就另当别论了。 而这本书能够被曾经的卡罗尔随身携带,就是因为卡罗尔拥有知识的盒子最早印刷时候的纸张碎片,从而让知识的盒子可以回溯成最初的模样——也就是纸张。 这是时光的力量作用于无生命的物体上的效果。 这种回溯的力量在西列斯真正接触到的仪式上并不多见,主要是这种力量的使用方式没什么意义,并且还得拥有这个物品最初制作时候的时轨。 除非是为了保存知识的盒子这种厚重、难以携带的物品。 但是,在西列斯陷入思维的困境,不得不仔细回忆过去自己接触过的所有仪式之后,他才突然意识到,【知识盒子】这个仪式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过去、现在、未来。这可以说是时光的三个部分。 通常来说,他们在运用时光的力量的时候,都是在现在这个时刻复现过去的力量,或者说,“过去”出现在“现在”。 而【知识盒子】却是“现在”回溯至“过去”。这是两个截然相反的过程。 这样的力量运用方式之所以少见,本质上是因为,人们并不需要将现在回溯到过去。他们只需要借用过去的力量就行了。 但是,在灵魂污染这件事情上,情况发生了改变。 格伦菲尔说:“你是希望……”他带着点轻微的怀疑的语气,“让受到污染的灵魂,回溯成为没有受到污染的灵魂?这真的能做到?”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还真没这么想。毕竟,物品的确可以回溯,可灵魂,一种活物,这怎么回溯?万一回错了怎么办? 但是格伦菲尔的奇思妙想也令西列斯惊叹了一下。 他说:“老师,我只是觉得,过去的自己可以成为一种参照物。许多受到污染的启示者都说,他们可以亲身感受到那个借用力量的对象的存在。 “既然如此,在借用过去的自己的力量的时候,不也可以感受到当时的状态吗? “许多启示者,他们之所以深受污染无法解脱,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自己受到污染之后,观念上、思想上究竟改变了什么。他们疯狂却不自知。 “他们需要一次对比,一个让他们能够审视自身的机会。 “而如果可以通过一个物品——一个属于过去的自己的时轨——让他们能够锚定过去某个时刻,他们仍旧健康的、未曾受到污染的灵魂状态,那就成了一个参照物。 “一个……即便他们疯狂了,也可以保持理智的,锚点。” 格伦菲尔明白了过来:“一个仪式。”他沉默了片刻,“一个,复现过去的自己的仪式?” 西列斯点头,并且补充说:“每个人的仪式都是不一样的。比如我,那就是属于‘西列斯·诺埃尔’的仪式。” 格伦菲尔说:“因此你才说,不可能存在适用于所有人的仪式?” 西列斯点了点头。 一方面,每一名启示者受到污染的情况与原因是不一样的,他们的灵魂强度也是不一样的。另外一方面,这也涉及到了启示者的力量本质。 魔药、时轨、仪式。纯净度、完整度、契合度。这是启示者的三要素和三维度。但问题是,任何的启示者,他们彼此的力量都没有相似之处。 他们可能借用过去不同时刻的力量,他们可能借用不同路径的庇佑者的力量,他们可能对不同的路径、不同的神明,拥有截然不同的想法与力量展现方式。 整体来说,启示者的力量是琐碎的、混乱的。他们没有一个成体系的、大而化之的,可以将他们所有人都框进去的规则。 的确,他们都拥有三要素和三维度,可那是力量的表现方式,而非本质。 本质就是,他们都在借用时光的力量。他们为什么受到污染?是因为时光不仅仅带来了力量,也带来了过去的意志。 在这一点上,每个启示者都是一样的,硬要将他们的力量分为三六九等,那也就是只是他们能够撬动的力量的大小。 在阿斯顿女士的课题中,她认为,决定撬动力量的大小的因素,就是灵魂强度与灵魂属性这两点。 而这两点的结果同样因人而异,没有完全统一的标准。 有的人可能在恶罪使徒这条路径上能够复现出绝对强大的力量,同时在苦行修士这条路径上,仅仅只能复现出十分弱小的力量。 但是他的确涉及到了两个不同的力量体系。 这就是启示者的体系混乱带来的问题。他们借用了不同力量体系的力量,进而也让他们自身的力量体系显得乱七八糟,没有一个合适的维度。 假如一个人受到溺欲食客的污染,而另外一个人受到苦行修士的污染……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污染,能够用相同的方式剔除吗? 西列斯说:“老师,在我的构想中,情况分为两种。一种是在受到污染之前,对于灵魂的保护。在这件事情上,任何用以提升意志的仪式都是行得通的。” 格伦菲尔赞同地点头。 “但是,在受到污染之后,情况就变得十分复杂,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和仪式,可以将所有的启示者都囊括进去。” 格伦菲尔想了片刻,说:“我明白了。我认为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仍旧觉得,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进行仪式的统一。” 西列斯怔了一下,然后认真地问:“您的意思是?” “我们可以人为制造一个契机,让启示者们得以统一获得一个仪式。”格伦菲尔说,“比如,在启示者的入门课程上统一为他们制造一个锚点。 “给他们提供一些小东西,比如一支钢笔,然后让他们专心地写字。这就是一重保险,等到未来他们可能受到污染的时候,他们只要自己拿出钢笔,认真写字,就可以缓慢排除污染的存在。” 西列斯恍然大悟,立刻说:“您说的对,这样是可行的。我还是疏忽了。” 他太关注那些已经受到污染的启示者,却忘了那些未曾受到污染,或者刚刚入门的启示者。 “不,西列斯,”格伦菲尔说,“你是一个天才。” 西列斯摇了摇头。在心中,他想,他只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之上。曾经在地球上的经历给了他许多的灵感。 格伦菲尔嘱咐说:“接下来,你就需要进行下一步的实验,关于那些已经受到污染的启示者。在确定了这个方法的可行性之后,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推进入门课程的改进。” 西列斯认真地说:“我会的。” 之后,他就与格伦菲尔告别。走之前,格伦菲尔高声说:“别忘了卡明女士的签名!” 西列斯怔了怔,便说:“好的,别担心,老师。” 格伦菲尔这才满意。 离开了177号房间之后,西列斯去往了研究部,找到贝洛主管,向他告知了自己的想法——利用过去的自己作为一个锚点。 贝洛主管惊讶地望着他,老人浑浊的双眼中展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惊讶与震撼。 隔了片刻,他说:“诺埃尔教授,您真是一个天才。我想,所有启示者都会因为这个想法而疯狂的。” 西列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说:“这周六我需要一批启示者参与实验……” “我明白。”贝洛主管主动说,“许多人跃跃欲试呢。”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随后补充说:“请他们带上一个自己总是随身携带的物品。” 贝洛主管点了点头:“我会说明这个要求的。”他忍不住说,“如果真能验证这个办法……那么,恐怕一切都会改变。” 西列斯想了想,不禁说:“主管,对于我而言,这个办法只是在受到感染之后的补救措施,真正重要的,以及根本性的办法,还是像阿斯顿女士的课题那样,提升自己的灵魂强度。” 正是贝洛主管建议西列斯参与到阿斯顿女士的课题中,因此,贝洛主管对于灵魂强度的概念也不陌生。 他说:“自然、自然。只不过,我们暂时也没什么永久性提升灵魂强度的办法。” 西列斯同样明白这一点。 像【沉静的心】这样暂时提升意志的仪式,就已经十分罕见,更不必说永久性提升的。 西列斯在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来自永久性提升意志,都与他异界来客的身份分不开关系。他自己也说不好究竟为什么能够提升意志。 想着,西列斯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与贝洛主管告别,回到办公室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一些想法,脑海中不禁想到了不久前,贝洛主管告知他的,关于那份“被偷的手稿”的调查结果。 第58章 梦境的幽灵 不出西列斯所料, 历史学会果真有“寻物”的仪式。 并且,这个仪式甚至可以判断物品的状态。 因此,在贝洛主管说到“第二走廊的启示者发现您的手稿已经被焚毁”的时候, 西列斯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免不了有些后怕。 幸亏他谨慎地选择了将那本笔记本烧掉, 否则最后还真的有可能被揭穿这个谎言。当然,在决定这么做的时候, 西列斯就考虑过露馅的可能。 这件事情的后续发展令西列斯满意, 至少他换了办公室之后, 并没有再出现有人闯入的迹象。 不过, 随着西列斯在历史学会中的名声累积, 以及一些风言风语的传播, 他怀疑幕后黑手说不定已经十分憎恶他,就等着一个动手的时机。 这种可能并不令西列斯意外。 他尽量让自己保持警惕。 他在办公室待到了中午, 整理了种种思路和可能, 然后去外头吃了顿饭,下午则回到历史学会, 去了伯妮塔·阿斯顿女士那边。 伯妮塔·阿斯顿是位四十岁左右, 干练而沉稳的女士。她总是穿着一身女士西装,短发, 在这个年代的女性时尚中显得格格不入。 西列斯也曾见过她的丈夫,同样是阿斯顿女士课题中的一员。 他看起来对于妻子的荣誉与研究与有荣焉,因此在人家以“阿斯顿女士”而非“博伊尔太太”的说法称呼妻子时,他也不显得沮丧或愤怒。 “我太太还没和我结婚的时候就成为了研究部的一员,他们更习惯称她为阿斯顿女士, 这事儿我当然知道。况且, 她也并非是因为成为我的太太, 才如此受人尊敬。”博伊尔先生会如此解释。 博伊尔先生也因为这样的夫妻关系,在历史学会内部多少有些名气。 “诺埃尔教授。” 当西列斯走到阿斯顿女士的课题房间的时候,博伊尔先生就与他打了声招呼。西列斯朝着他点点头,环顾四周,却意外地发现阿斯顿女士并不在。 “您在找伯妮塔吗?”博伊尔先生说,“她有些事情,离开了。” 西列斯恍然。 博伊尔先生瞧了瞧周围,确认其他启示者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便带着西列斯去了另外一个空房间。 到了这儿,他才松了一口气:“诺埃尔教授,原谅我的谨慎。其实伯妮塔正是因为您的事情,才会……”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因为您的课题。”博伊尔先生小声地说,“当然,我并不是说您的课题有什么问题。但是,有些人认为您的课题有问题。” 西列斯沉默着。 他想,他这算是……被孤立了? “伯妮塔不会因为这事儿而拒绝与您合作。她希望我这么告诉您,并且……我们也希望,您能注意安全。” 西列斯感到些许的不可思议,他说:“我认为我的课题是有意义的。” “当然、当然……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得提醒您,”博伊尔先生说,“历史学会内部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认为。” 西列斯心想,这已经是第多少个人如此提醒他了。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说:“您认为……会有人对我痛下杀手吗?” 博伊尔先生吓了一跳,这个中年男人的胆子稍微有些小。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说:“您还年轻……我的意思是,有些事情您不知道。” 西列斯说:“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比您更直白一些。”博伊尔先生说,“曾经有个莽撞的年轻人,他直接说……人是可以成为神的,并且也真的往这个方向研究了。 “并且……他真的……做出了一些……我不愿意这么说,但那可以称之为成果。他复现了神明的力量,起码是一部分。” 西列斯突然敏锐地问:“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十四年前。”博伊尔先生的目光仿佛别有寓意,“您可能听说过这个时间点。” 十四年前。康斯特公国大公席位换人。历史学会和黎明启示会的夏先生闹翻。格伦菲尔与他的老师决裂。 西列斯的心稍微沉了沉。 他想到,格伦菲尔曾经轻描淡写地跟他说过这事儿。格伦菲尔说,曾经有人尝试借用过去的神的力量,最后有人死了,有人疯了。 当时西列斯还没有想那么多,以为这只是正常的学术研究。 但是现在,当他自己也深陷其中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项研究曾经在历史学会内部引起多大的争端。 并且直到现在也是人们不愿意提及的禁忌。 西列斯的课题仅仅只是擦了个边,就让这么多人争先恐后地提醒他注意安全。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最后说:“那个年轻人……他现在怎么样?” “他已经死了。”博伊尔先生说,“有人认为他死在那个实验中。也有人认为,是其他人杀了他。所以……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您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再提及神明的三要素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 博伊尔先生忧心忡忡,嘱咐他下周再来,然后与西列斯道别。 西列斯感激博伊尔先生的提醒,同样愧疚自己给阿斯顿女士带来的麻烦。但是,他的唇角却忍不住掀起了一抹讽刺的弧度。 他想,神明的三要素……他甚至没有具体分析神明的力量,仅仅只是解释了神的称呼……就已经有人如此迫不及待,甚至去警告阿斯顿女士。 这样的警告会与此前发生的办公室闯入事件有关吗?因为他在那之后并没有中止自己的课题,甚至还继续进行实验? 他以为在那件事情之后,他对外公布自己丢失了手稿,能让幕后黑手产生一些忌惮的心理。但现在看来,对方简直肆意妄为。 说不定会觉得他的反抗只是螳臂当车吧。 这可真是…… 西列斯不禁摇了摇头。 他回忆起自己与格伦菲尔的对话。 格伦菲尔说过,历史学会内部,有人过于迷信“神就是神,人就是人”,而有人则过于傲慢地认为,神明的力量理所应当地被人类掌握。格伦菲尔自己则是中间派。 迷信派、力量派、中间派。西列斯相信,这三者中间还有其他的一些分类。 十四年前的事情,或许就是力量派的一次尝试。他们失败了。在那之后,迷信派便占据了上风,并且中间派也越来越没有立足之处。 现在的长老会内部成员,从种种方面,以及不同人透露出来的口风来看,大部分都是些顽固保、拉帮结派的老头,并且这种风气有往下蔓延的趋势。 想想看此前卡罗尔就博物馆守门人偷窃事件产生的抱怨吧。他为了这事儿,甚至和第二走廊的负责人格雷斯先生吵了一架。 这些事情的根源,都可能来自于十四年前,打破双方势力平衡的那一次课题。 十四年前的格伦菲尔或许年少轻狂,他也许并不认可力量派的傲慢,但是他同样认为,这是值得尝试的——人类不可能总是被神明的阴影覆盖吧? 而他的老师,也就是历史学会的副会长,约瑟夫·莫顿,似乎并不这样认为。 但是从格伦菲尔曾经对于约瑟夫·莫顿的只言片语中来看,这位副会长也并不属于迷信派。 应该说,莫顿认为启示者是一种强大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应该被人类掌握,但是应当使用更加保守、安全的方式,并且,他迷信神明的权威。 ……约瑟夫·莫顿是中间派的迷信派?而格伦菲尔是中间派的力量派? 西列斯不禁想,仅仅只是一个历史学会,就能斗成这样。四百年过去了,启示者的力量体系还没完全理清,这群人却斗得挺欢。 他想,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就他的课题引发的争端,还远远没有结束。 或许,有些人就此联想到了十四年前的那个课题。他们将那个莽撞的年轻人的形象,投射到了西列斯的身上。 之所以西列斯没有遭到更加严苛的对待,一是因为他的课题研究的东西的确足够有意义,二是因为有格伦菲尔和其他一部分积极进取的高层护着他。 最重要的是,西列斯现在还足够弱小,也并没有研究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如果他真的能发现一个足以祛除精神污染的仪式,如果他的名声继续在历史学会内部拥有正面意义的增长,那么,现在这仅仅只是警告层面的敌对,很快就要升级了。 ……可是,即便如此,难道他真要放弃这个课题吗? 不,他不会这么做。他希望能够研究出一个可以祛除污染的仪式。 是他在面对那些受到精神污染的启示者的祈求目光,是他为他们带来了一线希望,是他通过骰子的判定,确认人类意志可以对抗神明意志。 西列斯下定了决心,也没有再继续思索这背后的斗争。他转身离开了历史学会,并且搭乘公共马车回到了拉米法大学。时间才刚刚两点钟。 在回去的路上,他注意到了路上的一些变化。 天气渐冷,马上就到十月了。 十月集市是从十月的第二周开始,一直持续到月底,总共半个多月的时间。 因此,在这个时候,人们就已经开始了集市的准备工作。 一整块街区的道路被清空,并且开始了缓慢的布置。不同的商家、摊位需要确认,货物需要运送到这里,宣传单、摊位图和货物册也需要提前准备起来。 在上周聚会的时候,西列斯就听富勒夫人说到了这些事情。不久前他去拜访费恩一家的时候,同样听见伯特伦·费恩的抱怨。 伯特伦说今年的十月集市,因为枯萎荒原开发计划即将公开的事情,所以准备得格外盛大,但是相对应的,各种准备工作也显得十分混乱。 尽管提前了半个月开始准备,但是具体的摊位号码、分区直到现在都没有明确告知商家。一些商人的货物因为天气卡在半路,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可以参与集市之中。 无烬之地那边也因为枯萎荒原开发计划而混乱了起来。人人都想要在其中分一杯羹,更不必说那些大商人了。 最关键的就是铁路开发计划。 而这其中更有一个值得商榷的细节。 在最开始人们探索无烬之地的时候,各个国家都是使用自己国家的铁轨制式,进而铺设无烬之地的铁路。这就导致许多无烬之地的铁路的轨距并不等同。 既然现在各国打算联合起来,共同开发枯萎荒原,那就需要这些铁路的轨距全部统一起来,这才能够方便交通运输。 而这件事情就让各个国家、不同的工厂和商人,争得头破血流。 没人知道新铁轨铺设的地方到底安不安全,又需要消耗多少的材料、多少的工人,铺设完成之后又是否能够运行顺畅,是否会成为货物、客流的重要中转站。 但是,那些已经铺设的铁轨就不一样了。那儿是已知的情况,现在却需要重新铺设和修缮。 一些有野心的工厂主自然将目光放在了新铁轨,而一些求稳的商人却将目光集中在重新铺设旧铁轨的利润上。 总之,这事儿最近在各地都闹得不可开交。 无烬之地如此混乱,甚至还影响到了启示者的市场。各种魔药、时轨最近都在涨价,起码从西列斯在沙龙那儿的观察来看,涨价的幅度还不算小。 西列斯不由得产生了轻微的感叹:多事之秋啊。 西列斯回到海沃德街6号,在门口撞上了正要出门的洛伦佐。 “下午好,西列斯。”洛伦佐说,“我正要去邓洛普教授的课堂。之后我就得忙起来了。” “下午好,洛伦佐。” 西列斯同他打了个招呼。 不知道是否因为之前在美食小镇的事情,总之,过去两周,洛伦佐似乎摆脱了那种出门玩乐的习惯,十分安分,让西列斯刮目相看。 当然,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因为他把工资都花完了。 再过几日又要发工资了,西列斯挺好奇洛伦佐是否还会继续之前那样醉生梦死的生活。 但是洛伦佐却说自己要“忙起来了”。 西列斯不由得问:“为什么会变忙?” 洛伦佐随口回复:“因为有人在无烬之地新发现了一个地下墓室,所以邓洛普教授大概是要带队去考古了。我得帮忙代课,当然会忙碌起来。” 西列斯恍然,他有些感兴趣地问:“大概什么时候会出发?” “或许十月中旬吧,再过那么几周。总是需要一些时间准备的。不知道他们能否赶上神诞日庆典。”洛伦佐说,“所以我也只剩下这几周的时间来熟悉教案了。估计邓洛普教授今年都不会在学校了。” 西列斯心想,拉米法大学的考古队……赫尔曼·格罗夫会不会参与进去? 在那个跑团剧情中,叛教者哈姆林就有可能混入拉米法大学的考古队,从而离开拉米法城。剧本中提及的考古队,会不会就是这一次的考古发现? 那么,赫尔曼·格罗夫说不定也会参与到这一次的考古活动中? 西列斯希望这事儿能一切顺利。毕竟,叛教者已经被抓到了,这一次的考古行动应当不至于出事。 洛伦佐与西列斯告别,然后离开了海沃德街6号。 西列斯往上走,回到三楼的卧室,打开笔记本,思索了一下最近的事务。 拉米法大学这边,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课堂、学徒、俱乐部、社团、论文,每一项都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前进着。 小说家的副业也差不多。他打算这个周末去往本顿说的那个小说家聚会。别忘了格伦菲尔要的签名,他暗自提醒自己。 至于新的小说……先放着。虽然他对本顿先生说自己已经有了构思,并且也的确如此,但是他最近没什么时间理会这事儿。 启示者这边的事情,则陷入了微妙的僵局之中。 他的课题倒是仍旧在进行,并且西列斯认为自己也的确找到了一个可行的办法。但问题是,他似乎得越发谨慎了。这种心态上的变化让西列斯多少有些无奈。 此外,几个需要调查的事务也陷入了停滞。 叛教者的档案下落仍旧不清不楚。之前西列斯提醒往日教会那边查一查切斯特医生,但是直到现在都没什么下文,让西列斯不禁怀疑,切斯特医生的过去就这么难以调查吗? 卡贝尔教授的失踪同样如此。西列斯阅读了卡贝尔教授曾经借阅的那几本书,怀疑卡贝尔教授是不是找到了那本《失落的传承》中提到的手稿,所以才会离开拉米法城。 按照他对于卡贝尔教授的了解,后者本来就在追寻书籍的初稿、原本,像这种遗落在历史中的手稿,恐怕会让卡贝尔教授非常痴迷。 但是问题就在于,西列斯根本不知道卡贝尔教授究竟得到了什么。于是问题又一次回到了,卡贝尔教授究竟看了什么资料这个问题上。 博物馆守门人与达罗家族这两件事情,全都已经被第二走廊暂停了调查事项。这么久过去了,也的确没有什么新线索出现。 他们并不知道那个守门人生病的孙女现状如何,也不知道布鲁尔·达罗的未婚妻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埃里克曾经说他会去调查一下最近地下帮派的行动,不知道他是否能带来什么有用的消息。当然西列斯并不报太大的希望。 在守门人事件之后,地下帮派必定会更加小心。 况且…… 就比如美食小镇的事情。两周之前的事情现在已经不了了之,就连启示者那边的调查,西列斯也未曾听闻什么风声。 许多事情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消弭于无形之中了。 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 想了片刻,他痛快地将这些烦恼抛之脑后,将注意力转向更加迫在眉睫的事情。 今天晚上的深海梦境。 昨天晚上他在深海梦境的海底望见了一片废墟。那副场景已经深深地刻入他的大脑,此生难忘。 但是,这种新发现对于他在深海梦境的探索并没有带来任何进展。他仍旧不知道那个地方意味着什么,也并不知道自己能够在那里做什么。 所以,今天晚上他进入深海梦境之后的意图是不变的,他希望尝试一下,自己能否对那些梦境泡泡造成影响。 下定决心之后,西列斯望了望怀表:下午两点多。 时间还早,西列斯想了想明天的日程,以及之后需要做的事情,决定抓紧时间整理一下论文的内容。 两名学徒已经在整理论文的资料了。他们的学期论文比西列斯的论文简单得多,所以进展也更快,现在已经初步构思完成,并且撰写了。 西列斯也需要加快论文的进展,毕竟,他需要在十一月底的时候让自己的论文登上期刊。 那就是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他花费了一点功夫整理论文的结构、提纲以及参考资料,在傍晚的时候离开宿舍去食堂吃了顿饭。 时间临近十月,天黑得越来越早。等西列斯吃完晚饭回到宿舍的时候,天色已然漆黑。西列斯飞快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洗了衣服、收拾了房间,看了看报纸,以及九月份的一些期刊论文。 看报纸这个习惯是从洛伦佐那儿学来的。西列斯对于这个时代的报纸也十分好奇。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他已经能够看到许多与十月集市有关的消息。 其中提及了,今年的十月集市是从十月的10日开始,一直持续到25日,整整半个月的时间。 而10月20日正是神诞日。在那一天会有十分热闹、盛大的神诞日庆典。康斯特大公预计也会在那一天公布枯萎荒原开发计划。 此前达雷尔曾经对他们说,第三走廊提前许久就开始商议神诞日当天的秩序维持计划。彼时西列斯还没有意识到风雨欲来。 但是现在,当他明确感知到十月集市的到来,以及枯萎荒原开发计划公布在即的氛围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种热闹之中潜藏着的危机。 无烬之地毕竟关系着许许多多的利益,包括普通人的利益,也包括启示者的利益。开发计划当然是好事,但未必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如此。 况且,每年的神诞日都是人们狂欢的时刻。在这种时候搞事情,似乎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西列斯对此多少有些忧虑。 在睡前,他阅读了一本小说——这个时代对于西列斯而言,娱乐活动也仅剩下这些了。他对抽烟喝酒、吃喝嫖赌没什么兴趣,对其中某些更是深恶痛绝。 因此,阅读就成了他唯一能够放松的办法。 夜晚十点,他准时入睡,并且在那之后进入了深海梦境。 例行的绕圈行走之后,他在孤岛的中央停了下来,然后陷入了思索之后。随后,他随意挑选了一个方向,走到了孤岛的边缘,蹲下来,用右手捧起一些海水。 梦境的泡泡同样漂浮在他右手的掌心。 他望向这个被随意挑选的梦境。梦境的主人似乎是个年轻的孩子,此刻梦到自己和其他年轻的朋友们正在郊外游玩,看起来温馨而美好。 但是梦境的画面总是闪得飞快,很快,这个孩子就梦到了一些古怪的场景。逃亡、病痛、窄巷、地下室、神秘人……画面闪烁跳跃起来,就像是一个噩梦,而噩梦的主人被吓到了,即将醒来。 他在这个时候选择了插手。他不确定自己能够做到多少,因此只是用左手试探性地碰了碰这团海水。 下一秒,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当他真的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个晃动、闪烁的黑色房间里。 ……说房间正在晃动,并不意味着他踩着的地面真的在震动,而是一种头脑的晕眩与昏沉。仿佛自己正处在一张照片里,而有人拼命甩动着这张照片。 “等等……!”他艰难地说,“别害怕,没事了。” 随着他的话,他感到一阵更加剧烈的……如同兵荒马乱一样的震动。随后,周围的一切渐渐平息下来。黑暗的房间陷入了宁静之中。 “……你是谁?”一个小女孩的声音朦朦胧胧地出现在他的耳边。 他想了片刻,最后说:“我是梦境的幽灵。” 他觉得年轻的女孩会喜欢这个概念。 “啊!幽灵!”女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胆怯,又有点不安分的激动,“我知道幽灵。是人死后变成的东西。我知道这个说法……我总觉得我也会成为幽灵的。” 她的话让他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一个年轻的女孩为什么会想到死亡? 他没在这事儿上深想,只是问:“那你呢?你是谁?” “我是……我是诺娜。”女孩说,“幽灵先生,你可以叫我诺娜小姐。” “好的,诺娜小姐。”幽灵先生这么说,“你做噩梦了,是吗?” “……对。”诺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胆怯,“但是,幽灵先生,你出现了。你出现之后,我就没有继续做噩梦了。” “是因为我吸引了你的注意力。以后如果你还会做噩梦的话,那就想想别的。想象一下,你和你的朋友在郊外玩耍,想象你的家人带给你好吃的点心。” “我会的,幽灵先生。”诺娜说,“可我总是做噩梦。” “为什么会做噩梦呢?” 诺娜沉默了很久。 幽灵先生在黑暗的房间里静默地站立着。他看不见周围的东西,也不知道诺娜究竟在哪里。这是诺娜的梦,不是他的梦。 “……幽灵先生,我只悄悄告诉您一个人。”诺娜小声地说,“您也不能和别人说。” 幽灵先生耐心地说:“我会的,诺娜小姐。我会为你保守这个秘密。” 诺娜听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我被关了起来。”她沮丧地说,“我不明白……真奇怪……”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稚嫩的、不那么认真的生气与烦恼。 幽灵先生想到之前诺娜的话,斟酌了片刻,便说:“诺娜小姐,你生病了,是吗?” 诺娜小声地“啊”了一声。然后她说:“幽灵先生,您真聪明。” 幽灵先生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你在接受治疗吗?” “或许是吧。可那些东西真的很难喝,而且,我觉得很痛。”诺娜有点困扰地说,“我知道,爷爷跟我说过,那是让我好起来的办法。可是……” 她的声音逐渐低下来。 最后,诺娜说:“我有点害怕,幽灵先生。我好久没见到爷爷了。” 幽灵先生没有立刻回答诺娜,因为他从诺娜的话语中发现了一条信息,那在他的心中掀起了巨大的震惊——诺娜是……? “……幽灵先生?” 长时间的沉默让诺娜有些不安,她的声音中带出了一点点的哭腔。 幽灵先生说:“别害怕,诺娜小姐。” 他沉稳的声线让诺娜平静下来。 幽灵先生又说:“我需要了解一下你的情况,诺娜。不然幽灵先生没法给你合适的建议。” “幽灵先生就是在小孩子们的梦境中游荡,然后帮助我们吗?”诺娜问。 幽灵先生低声说:“是的。” “那我真是幸运呀。”诺娜惊喜地说,随后,她又沮丧起来,“可是,幽灵先生,我也不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我只是被关在这儿,然后有人正在治疗我。” 幽灵先生说:“那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诺娜说,“之前我痛得昏了过去,然后就来到了一个黑暗的房间里。我本来想逃出去,可他们轻而易举地就把我抓回来了。 “现在,我都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幽灵先生说:“你每天会接触到什么人呢?” “这儿有不少人,我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幽灵先生。”诺娜说,“可是,他们好像听不见我的声音。我想让他们注意到我,却总是做不到。” 幽灵先生陷入了短暂的困惑之中。 不过,很快,这黑暗的房间就晃动了起来。 诺娜叫了一声,然后说:“幽灵先生,好像有人在叫醒我!” 幽灵先生立刻说:“诺娜小姐,请你收集一些信息,试着了解自己被关在哪儿。再过21天,我就会重新来到你的梦境中!” “好的,幽灵先生。”诺娜轻快地回答,“我们改天见!” 黑暗的房间在一瞬间凝固,随后破碎。他一个恍神,回到了死寂的孤岛之上。他仍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但是右手手掌中的海水却已经漏光了。 他怔了片刻,感到些许的怅然。他起身,望向周围,感到这个地方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不,等等。 他仿佛突然感应到什么,往孤岛的某个方向走去。 几分钟之后,他在枯败的孤岛上柔软的红泥上,发现了一株青翠的幼苗。幼苗上沾着一滴水珠,仿佛梦境的泡泡。但是此刻,水珠上空无一物,似乎预示着梦境的主人并不在做梦。 在这一刻,西列斯猝然惊醒。 他深深地吸了口凌晨冰冷的空气,然后清醒了过来。温暖的被窝有着巨大的诱惑力,让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起床。 但是他还是起身洗漱,穿上衣服,打开书房的壁灯,在微弱光亮的照耀之下,陷入了思索之中。 诺娜。那个梦境中年轻的女孩,是否就是那个博物馆的守门人,安塞姆·诺里森的孙女? 这是一个很好验证的问题,只要他去询问一下,那个守门人的孙女叫什么名字就好了。而直觉让西列斯感到,他似乎真的无意中来到了守门人孙女的梦境之中。 诺娜被关在哪里?那些将她关起来的人,他们让她喝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诺娜始终觉得痛?诺娜究竟在生什么病? 西列斯想到了许许多多的问题,他将这些问题记录下来,随后有些遗憾地叹息。 想要了解这些问题的答案,恐怕只能等到21天之后,他再一次去往诺娜的梦境之中了。现实中的调查的确可以继续进行,但是未必真的能调查出什么。 当然,西列斯现在有了更多的动力去调查这个事件。 除开诺娜的现状问题,这一次在梦境中的尝试也让西列斯得到了许多的信息。 他的确可以进入他人的梦境,只需要用手碰触梦境的泡泡就可以。此外,他进入过的梦境会在孤岛上留下痕迹,也就是那初生的幼苗。 西列斯不确定这样的幼苗是否还会成长,是否会变成其他的模样。 他想到,如果进入他人的梦境会在孤岛的红泥中留下一株幼苗,那么,这曾经荒芜的、寂静的孤岛,是否也曾经郁郁葱葱,如同真正的乐园呢? 可是,现在却只剩下柔软的红泥与寂静的海面,还有那高大的、毫无生机的人偶,以及那些腐烂的星星和冰冷的迷雾,静静地凝望着人类的梦境与海底的废墟。 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幅场景又意味着什么? 西列斯无法得出一个结论。 他感到,深海梦境如果真的是阿卡玛拉的“乐园”,那么不应该是这个样子,至少曾经不会是。或许是阿卡玛拉的陨落改变了一切。 现在,深海梦境就如同一个空壳。 但是,也并非所有人都可以进入这个梦境。西列斯想。 灵性够高才可以进入,意志够高才可以安全地进入。 西列斯怀疑曾经的画家利昂是遇到了阿卡玛拉残留的力量,加上灵性比较高,所以才会梦见这幅画面。但是,利昂的意志不够高,所以他望见这幅画面的一瞬间,就陷入了疯狂之中。 西列斯对于自己为什么能够踏足孤岛,以及为什么能够保持理智与清醒,始终有些疑虑和不安。 唯一能够解释这一切的,就只有他第一次进入深海梦境后醒来,面对镜中的自己做出的那一次判定。他的意志判定成功了,所以他能够反复进入梦境,并且始终保持理智。 21天之后,他将又一次迎来两次进入深海梦境的机会。他必须好好使用这样的机会。 如果西列斯没猜错的话,那么“进入他人梦境”这样的做法是不算作新发现的,也就不会在进入他人的梦境之后惊醒。 这一次惊醒,是在西列斯发现孤岛上长出了新的幼苗之后。 但是他应该也不可能无限次地进入他人的梦境。西列斯不禁想。 现在西列斯最想尝试的一个功能,是“搜索”。他想试试能不能进入特定某人的梦境之中。除此之外,就是想尝试一下,能否主动影响、修改他人的梦境。 21天…… 西列斯在心中计算了一下时间。那就是十月的13日与14日。 十分漫长啊。 他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西列斯换上了衣服,去食堂吃了顿早餐,然后去往了办公室,准备与学徒们的谈话,以及下午的公选课。 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周四。 周五上午,西列斯在出门前往专选课教室之前,从邮差手中接过了一封寄给他的信。他望见信封上班扬骑士长的落款,心中微怔。 他想,这可能是关于切斯特医生的调查结果? 虽然对信件的内容十分好奇,但是他现在得先去上课了,暂时没时间拆开。他将信件放到包里,然后去了教室。 一节课结束。下午是俱乐部的活动。 西列斯回了办公室,拆开了信封,看向了信件的内容。 “…… “感谢您的建议,诺埃尔教授。我们调查了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的过去。这花费了我们一点时间,并且有了意外的收获。 “我们认为这位医生应当与叛教者哈姆林没有什么关系,不过,他的过去可能牵扯到了其他的一些事情。 “在得到明确结论之前,原谅我没法和您说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您的确给我们提供了非常有效的信息与帮助。 “等到事情解决,您会得到应有的报酬。 “……” 西列斯望着这封谜语一样的信件,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看得出来,往日教会在调查切斯特·菲茨罗伊的时候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但是并不是与叛教者哈姆林有关的。 但是,那究竟是什么信息?以往日教会的力量,居然也要调查这么久? 西列斯百思不得其解。 他注意了一下时间,就没有在这事儿上多纠结什么——班扬骑士长也说了,等调查清楚了,他会告知西列斯事情的原貌。 于是他去食堂吃了午饭,然后去往了俱乐部的活动地点。 十五名学生已经到齐了。西列斯走进教室的时候,他们正热烈地谈论着什么。话题的中心,正是露出一脸傻笑的赫尔曼·格罗夫。 这十五个学生年纪相仿,在经过几次俱乐部活动之后就熟悉了起来,现在谈话的氛围便十分热烈。 他们注意到了西列斯的到来,纷纷喊着“教授”。西列斯点头回应,走过去旁听着他们的谈话内容。 不久之后,西列斯便明白过来——赫尔曼·格罗夫果然被邓洛普教授选中,在不久之后就将加入学校的考古队。 也正好,考古队出发的时间是第一学期结束之后。 赫尔曼对此显然感到十分兴奋,但是又希望自己矜持一些,于是始终露出一脸傻笑。其他人则好奇地询问着这一次考古的地点。 “在无烬之地。”赫尔曼说,“这是我第一次去往无烬之地。” “我也没去过。在无烬之地考古,听起来十分有意思。”那名来自医学院的学生有些羡慕地说,“可惜,我这样的专业,应该是没有机会加入这样的活动了。” 赫尔曼想了想,突然说:“不,也不一定吧。我听说过一件事情。” 其他人都安静下来,好奇地望着他,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情。 “学校的考古队其实也不是只有考古专业的学生。”赫尔曼说,“有的时候,看考古的地点,也会有一些其他专业的学生或者教授参与进来。 “而且,每一次考古行动的时候,都会有医生随行,免得发生什么意外。有的时候,就会选中医学院在校的优秀学生!” 他这么说,那名医学院的学生立刻激动起来,说:“那看来我仍旧有机会!” 赫尔曼点点头,说:“好几年前……我听邓洛普教授说过。当时就有一位医学院的学生,临时加入了考古队,和他们一起去无烬之地探险……咳,考古。” 他无意中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年轻的男孩把这事儿当成了一次惊险刺激的探险行动。 其他人没注意到他的口误。有人问:“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赫尔曼有点遗憾地摇摇头:“只是听闻过有这桩事。” 西列斯在旁安静地听着,心中却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他想,他应该知道那名医学生的身份——切斯特·菲茨罗伊,不是吗? 第59章 一个消息 俱乐部的活动结束之后, 学生们挨个与西列斯告别。 这一次俱乐部活动的主题就是无烬之地。赫尔曼·格罗夫的表情看起来有点紧张,但仍旧十分激动。他大概知道了无烬之地的许多危险,但仍旧对不久之后的考古行动十分期待。 在他与西列斯告别的时候, 西列斯特地嘱咐他在未来的行动中注意安全。 “尤其是,注意那些古怪的、陈旧的物品, 不要凝视那些东西。”西列斯叮嘱着。 赫尔曼看起来有些不解,但是基于诺埃尔教授一贯以来的威望, 他还是诚恳地、认真地点了点头,说自己会记住的。 安吉拉与米莉森特与西列斯告别的时候,西列斯注意到米莉森特·奥斯汀的脸色格外苍白。这名学生总是如此,看起来脆弱、惶恐而不安, 或许是天生的性格与身体问题。 西列斯猜测她可能是被无烬之地的一些危险和传闻吓到了。 在她们离开的时候, 西列斯也瞧见安吉拉正低声与米莉森特交流。 与学生们心不在焉地道别之后,西列斯独自站在教室前方,一时间陷入了沉思之中。 赫尔曼提到的那名参与考古行动的医学生……会不会就是切斯特·菲茨罗伊? 如果是的话,那么往日教会对于切斯特的调查持续了这么长的时间,就显得十分好理解了。切斯特很有可能是在那一次的考古行动中遭遇了什么,而那发生在无烬之地。 即便对于往日教会来说, 无烬之地也不是那么好调查、好探索的地方,更不用说那件事情发生在许多年以前。 西列斯对此感到好奇。不过, 那究竟是不是切斯特,也还是个未知数。 恐怕他只能等待着班扬骑士长的下一封信了。他这么想。 尽管心事重重,但第二天, 西列斯走进历史学会的时候,仍旧精神饱满。这终究得感谢阿卡玛拉的力量。 他的助理, 安奈林·莫尔已经在等待着他了。无论外界的传言如何发展, 这名年轻的助理始终保持着热忱的支持态度, 这一点令西列斯有些触动。 “教授,自愿参与实验的启示者们已经在450号房间外面等待您了。”安奈林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问:“有多少人?” “有许多人报名,但是贝洛主管特地挑选了其中的两名。”安奈林说,“他说,您见到那两位启示者的时候,就能明白为什么会挑选这两人了。” 西列斯有些意外。 贝洛主管的挑选条件是什么?他们的污染程度不是很高?还是说,他们本身对于西列斯的课题有所理解呢? 450号房间门口,安奈林与西列斯道别:“如果您有什么事儿的话,我就在外面。” “好的。”西列斯说。 尽管安奈林是西列斯的助理,但是他十分有分寸,从未真正目睹西列斯的实验过程。他曾经解释过这事儿,他认为这是一种治疗的过程。 那些受到污染的启示者,选择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暴露给西列斯。而安奈林认为自己暂时无权旁观他人的隐私。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现在西列斯的实验还是小范围的。安奈林是他的工作助理,而非研究助理,暂时不必参与进来。 他与那两名等待在门口的启示者打了声招呼,然后推门,与他们一起走进450号房间。 两名启示者都是男性,一名中年男人,一名年轻男子。他们的表情看起来都十分激动,但是那种激动加上他们身上固有的污染,就显得有些别扭。 西列斯这几周已经看惯了这样的表情。这些受到污染的启示者,是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什么问题的。他们没法发现自己的问题。 三人在沙发两侧坐下。仍旧是西列斯坐在一边,两名受到污染的启示者坐在一边。 “请先自我介绍一下。”西列斯说。 先说话的是那名年轻人:“我的名字是拉里·兰普森。我来自第二走廊。”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贝洛主管说,需要我携带一样随身物品?” “是的。”西列斯说。 拉里点了点头,然后说:“我在安布罗斯音乐学院学习口琴。”他从口袋里拿出小巧的口琴,“这应该就是我通常会随身携带的物品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那很好。” 一旁,那名中年男人自我介绍说:“我是巴特·伊万斯,来自第一走廊。我是历史学会的一名抄写员。”他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拿出一支被好好保管在盒子里的羽毛笔,“这是我带来的物品。” 西列斯这才明白贝洛主管的意思,他似乎刻意挑选了本身有拥有一些特定时轨的启示者。 西列斯便点了点头,对这两位启示者说:“那么,我们可以开始了。”他顿了顿,随后说,“今天的这一次实验和此前的不太一样,你们可能也听说了。 “我希望找到一个每个人都可以使用的办法、一个仪式。当然,你们可以放心,这一次的实验不会有危险性。” 两名启示者看起来都松了一口气,并且露出了干巴巴的笑容。 西列斯观察着他们。 从他们的外表来看,这两个人的污染程度应该没有特别深刻。年轻一些的拉里看起来更是十分正常,除却有些神经质,其实也看不太出来已经受到污染。 抄写员巴特看起来有些古怪的神经质,那双棕色的眼睛总是定定地望着其他人,而当对方注意到他的目光,主动回望过去的时候,他又小心翼翼地、慌张地挪开了自己的目光。 他看起来有一种呆板的、令人不安的气质,就像是长久浸淫于古老的纸张,于是身上也带上了那种腐朽的、脆弱而死寂的气质。 西列斯大致讲解了今天需要他们做的事情。 拉里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您的意思是,我们就只是……尝试此前一直在做的事情?” “不,在仪式时间中,复现你们过去习惯的动作。”西列斯强调,“起码是5%纯净度的魔药。”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瓶魔药,又说:“如果没有在仪式时间内,那可以现在喝一点。” 西列斯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就已经喝下了魔药,让自己进入仪式时间。他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在实验过程中观察蓝色光辉的动向。 此刻,他能够注意到,面前两人的身上都没有蓝色的光辉,并没有服用魔药。好在研究部为他的课题提供了一些魔药,作为研究的必需品。 不久,两名启示者都喝下了5%纯净度的魔药,并且开始尝试西列斯所说的事情。 拉里拿起了口琴,站到了窗边,试着复现自己一直以来吹动口琴的动作;而巴特则坐在那儿,拿着羽毛笔,举棋不定地试图写什么。 西列斯看到他们身上的蓝色光辉都没有任何流动的迹象。 他开口说:“你们需要挑选过去未曾受到污染的时刻。回忆那副画面的时间、地点、场景、动作、心情……试着脱离现在的情境。 “你们是启示者,而现在你们想要借用力量的对象,就是过去的自己。” 拉里和巴特都若有所思起来。 是拉里首先开始吹动口琴。一开始只是单调的几声,就像是初学者正在慢慢掌握演奏的技巧。过了一会儿,声音慢慢变得顺畅了一些。 当口琴悦耳的声音响起的时候,西列斯与巴特对视了一眼。巴特放下了手中的羽毛笔,然后转头静静地观察着拉里,目光中带着一种胆怯的、深邃的试探。 他似乎想从拉里身上学习到一些经验。 西列斯同样观察着拉里。他注意到拉里的口琴上逐渐缠绕上了蓝色的光辉。拉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沉浸在了另外一方天地之中。 与此同时,随着口琴的声音逐渐变得连贯、动听,蓝色的光辉也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乐符,跳动着,一个接着一个地融进了拉里的大脑之中。 西列斯有点困惑地想,这算是有作用了吗? 下一秒,令他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他注意到那些融进拉里大脑的蓝色乐符,逐渐连成一片,形成了一个类似于头盔一样的保护膜,牢牢地、从里到外地保护着拉里的大脑。 隔了片刻,似乎隐隐有灰黑色的物质从拉里的大脑中散发出来,随后消融在空气之中。而那蓝色的光膜却没有消失。 一曲终了,西列斯望见那蓝色光辉的保护膜的颜色变得黯淡了一些,但是仍旧存在着。 拉里怔怔地睁开了眼睛。 房间内一片沉寂。 隔了片刻,西列斯问:“感觉怎么样?” “很、很……”拉里茫然地说,“很奇妙!非常奇妙!”他突然激动并且兴奋起来,“您的办法是有效的!” 西列斯说:“能说说刚才你的感觉吗?” 他望见了那蓝色光辉的活动,但是不知道拉里自身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吹奏的是我刚开始学口琴时候的乐曲。”拉里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慢慢解释起来,“我努力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心态,还有整个学习的过程。 “从磕磕绊绊到熟练流畅。我复现了这个过程。慢慢地……我很难形容那种感觉。我闭上了眼睛。然后……就好像我真的,从一个初学者开始,重新学习了这首乐曲…… “……是的,就好像我忘记了现在已经学会的所有演奏技巧!我的心灵、我的意志,沉浸在那个学习的、演奏的过程中,仿佛回到了过去。 “然后……然后……忘乎所以。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就好像我忘记了现在的状态……忘记了我身上的污染,我的麻烦。好像我从来没有被污染过一样……” 拉里的话又开始颠三倒四起来。隔了片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感到我现在的状态好得多了。” 西列斯从抽屉里拿出镇纸模样的长方体石块,递给拉里:“【旧神的阴影】,来检测一下吧。” 拉里用力点了点头,一张脸都涨红了。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镇纸,犹豫了一下,才坚定地将手按在上面。 石块泛起了轻微的蓝光,十分之一的位置。 拉里发出了一声惊呼,他说:“太不可思议了!我之前已经到了十分之三的位置!”他用万分崇敬的目光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微笑了一下:“恭喜你,拉里。” 拉里语无伦次地说着一些感谢的话。 西列斯转眸望向巴特,说:“巴特,你也试试?” 巴特沉默地点了点头,他低声说:“那么……我就复写一下,我第一次抄写书籍的时候,写下的文字吧。” 西列斯确认说:“你第一本抄写的书籍上,并没有污染吧?” 巴特摇了摇头。 西列斯想了想,又将石块递给巴特:“先测量一下。” 巴特伸手,轻轻地碰触了一下石块,然后就飞快地将手缩了回去。石块亮起了一半。 西列斯和拉里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奇怪的神情,这让巴特松了一口气。这个中年男人有点胆怯地坐在沙发上。 西列斯便说:“那开始吧。” 巴特便拿起羽毛笔,认真地蘸了蘸墨水,然后专注地书写了起来。西列斯注意到他的笔迹十分漂亮,并且写字的速度也很快。 随着一个又一个字的落下,那蓝色的光辉也从他的笔尖汇成一个一个的字符,融进他的大脑。巴特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但是他的手仍旧在熟练地书写着。 西列斯瞧见,远比拉里浓郁得多的灰黑色物质,在巴特的脑袋上出现,随后消散。 灰黑色物质……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那就是他们受到的精神污染了。此前几个周六,他也看到过类似的场面。 不过,为什么都是灰黑色的物质?在这一点上,为什么会呈现出一种普遍的共性? 几分钟之后,一篇完整的文章被写了下来,而巴特也睁开了眼睛,呆呆地望着面前的纸张。 一旁,拉里迫不及待地说:“怎么样!伊万斯先生,您也有那种感受吗?” 巴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看起来都放松了一些,甚至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他轻声说:“是的……是的。我有一种非常轻松的感觉。” 他近乎呢喃地说:“就像是覆盖在身体上的阴影,突然一下子就消失了。” 西列斯将测量污染程度的石块递给巴特。巴特伸手碰触了一下,然后石块亮起了五分之一。 尽管这个污染程度还是比拉里高一些,但是对比两人一开始的污染程度,这种清除的效率与速度显得十分不可思议。 巴特望向西列斯,忍不住说:“诺埃尔教授,这实在太神奇了。” 西列斯说:“或许只是因为你们两个恰好符合条件。” 音符和字符,对应他们各自的过去以及时轨。换言之,如果不是这样的职业以及日常行为,那么他们这一次的自我治疗不会如此顺利。 拉里说:“那也已经足够神奇与夸张了。教授,您打算什么时候对外公布这样的成果?” “需要更多的实验,以及一些小规模、小范围的群体实验。”西列斯说,“短期内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成果。你们只是两个特例,用以证明这样的实验的确是有效的。” 拉里和巴特庆幸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巴特说:“如果您以后有什么需要,请务必告诉我。您拯救了我的生命。” 拉里也连忙跟上说:“我也是。教授,我真不知道如何表达我的感谢。” “参与实验同样有着风险,只不过你们成功了。”西列斯低沉地说,“不需要如此感谢我。” 尽管他这么说,但是拉里和巴特的表情还是没有发生什么改变。他们当然会感激西列斯。 他们又聊了聊仪式进行过程中的感想以及细节,西列斯详尽地记录了其中的一些部分。 他琢磨着,下周实验的时候,他最好找一些更为普通的启示者,而不是像巴特和拉里这样,本身职业的工具就可以用作时轨。 当然,这个实验的确成功了,这值得庆贺。 在两名启示者离开之后,西列斯整理了一下这次实验的记录,然后去了贝洛主管的办公室。 贝洛主管站在窗边,苍老瘦削的身影显得格外疲惫。西列斯进门的时候,他转身,露出有些紧张的表情。 “怎么样?”贝洛主管问。 西列斯说:“成功了。” 他将实验的过程和结果大致说了说,尤其是【旧神的阴影】这个仪式测量出来的污染程度。 贝洛主管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并且露出了诚挚的笑容。他说:“您能成为启示者,并且加入研究部,实在是所有人的幸运。” 西列斯不太习惯这种直白的称赞,但是偏偏这个世界的人都喜欢这么表达情绪。他不由得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不过,课题还需要更多的实验与研究。” “我当然明白这一点,西列斯。”贝洛主管笑了起来,“只不过,你的研究已经帮助到了许多人。”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希望能够帮到更多人。” 贝洛主管问:“下周的实验,仍旧需要这样的启示者吗?” “您是特地挑选这两个人的吗?” “当然。”贝洛主管说,“时轨——或者说,这个仪式中使用的时轨,可能需要与启示者自身有着相当大的关联。越紧密越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西列斯说。 口琴之于拉里,羽毛笔之于巴特,那是他们在过去的时光中无比熟悉,甚至可以说是安身立命的东西。那自然会在这个仪式中帮助到他们。 简单来说,如果他们需要在过去的时光中寻找一个锚点,而这两名启示者,因为口琴和羽毛笔的关系,所以他们实际上已经手握船锚,只需要将其固定在岸边的某个位置就好了。 而其他的启示者,可能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就拿西列斯自己来说,他可能也不确定自己的锚会是什么。 ……小说家的……键盘? 他有点抗拒这个答案。 贝洛主管点了点头,说:“那看来是有效的。在这个仪式中,时轨与启示者自身的关联越密切越好。” “是的。”西列斯说,“不过,我们也得看看其他人的情况。” “我明白了,我会随机挑选几个启示者。”贝洛主管说,“希望下周同样能得到好消息。” 西列斯低声说:“我也希望。” 他告别贝洛主管,随后离开了历史学会,在阿瑟顿广场附近走了走。天气渐冷,阿瑟顿广场附近的人们也越来越少。人们不希望在这个天气的时候出门。 西列斯沿着林荫道走了片刻,然后抵达了豪斯维尔街18号。此刻时间还早,还不到十一点。 西列斯出示了得自富勒夫人的名片,然后成功进入了这家隐蔽的私人俱乐部。 从外表来看,豪斯维尔街18号像是普普通通的街边小楼。这附近是一片安静的社区,独栋建筑十分常见。 豪斯维尔街18号总共有三层,一楼是接待厅,二楼是会客厅,三楼是服务厅。简单来说,二楼就是客人们见面的地方,也是西列斯与朋友们谈话的地点。三楼则是餐厅。 西列斯喜欢这里的私密性,所以习惯了在周六中午的时候来到这里吃午餐。 “中午好,先生。”在西列斯抵达三楼的时候,一名服务生安静地走了过来,“您今天还是和上周一样的餐点吗?” “是的。”西列斯低声说。 服务生引着他去了惯常的位置。那是一个靠窗的位置,可以远远望见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的尖顶,以及阿瑟顿广场上初代康斯特大公的雕像。 吃过午餐,西列斯就去了二楼的52号房间。二楼其实并没有五十多个房间,那些门牌号都是随机打乱的,不会让人能够确切地定位。 每一个固定房间都拥有特定的钥匙。钥匙的一半保管在客人手中,一半保管在豪斯维尔街18号的幕后运营者手中。 服务生会在客人来到这里的时候,将钥匙的另外一半给到客人,并且在客人离开的时候将一半钥匙收回。 豪斯维尔街18号当然不可能保证百分之一百的私密性。不过,富勒夫人是这儿的幕后投资者之一,这就保证了他们的会面不被泄露。 此外,这里也足够清净,不至于被打扰。 52号房间就像是普通人家的会客厅,窗明几净、地板光亮。房间内放着的一些摆件和家具,都显得这个房间装饰昂贵且精美,带着一种古老而安静的氛围。 这儿自带一个小小的厨房料理台,可以在这儿准备一些饮料,或者让服务生提前准备一些点心或者下午茶。 西列斯在这儿看了一会儿书。在十二点多的时候,埃里克来了。 “下午好,西列斯。”埃里克说,“你来得真够早的。” 西列斯说:“这儿足够安静。” “的确。”埃里克点了点头。 过了一段时间,其他人也陆续到来。他们各自散漫地坐在沙发上或者椅子上,与彼此聊着天。西列斯听见富勒夫人与安吉拉聊着十月集市的事情。 这个时候,埃里克突然说:“有个事情,我想你们会想听到的。” 其余四人向他投去了好奇的目光。 “发生了什么?”安吉拉十分好奇。 埃里克说:“还记得那个博物馆守门人的事情吗?”他望了望周围人,确认他们都想了起来,然后说,“之前我曾经说,我会关注一下西城地下帮派的动向。我的确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 他们立刻认真了起来,房间内的氛围也变得严肃。 富勒夫人问:“是什么?” “我最近参与到了第二走廊的日常事务之中。”埃里克说,“但并非是真正的调查,而是负责处理一些居民寄送过来的……投诉、求助、问询等等的信件。这事儿你们都清楚了。” 他们都点头。达雷尔迫不及待地问:“所以,这些信里提到了什么?” 埃里克犹豫了一下,最后,他说:“我认为是的。我发现了为数不少来自西城的信件,信中都提到了,他们在半夜的时候,看到了莫名其妙出现的身影。 “他们似乎觉得那是幽灵……鬼魂之类的事情。这个问题似乎已经吓到了不少人,所以许多居民写信过来,希望官方能够解决这个问题。 “这些信件都是从政府那儿转送过来的,所以我想,这件事情恐怕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安吉拉说:“你不也住在西城吗?你有遇到过这个事情吗?” “没有。”埃里克摇了摇头。 西列斯想了想,说:“我曾经听闻过这个事情。”他顿了顿,说,“在拉米法大学开学之前,我曾经在西城住过一段时间。 “当时,我的房东太太就对我提到过这个传闻,她说夜晚八点之后最好就不要出门,因为人们会在街上瞧见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影。 “之后,一名居住在西城的启示者同样这么告诫过我。” “启示者!”安吉拉惊呼了一声,“所以,这事儿背后果然另有隐情?” 埃里克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困惑。 “我也不知道。”西列斯摇了摇头,“我以为那只是以讹传讹的怪谈。我从未见到过那种人影。” 埃里克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以为这是地下帮派的问题。” 富勒夫人说:“你觉得那些人影是地下帮派在活动?” “你们还记得欧内斯廷交易会吗?”埃里克问,“交易会位于西城的地下通道。而这些地下通道四通八达,绝大多数都掌握在地下帮派的手中。” 西列斯恍然:“你的意思是,那些人影之所以会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消失,是因为他们通过地下通道在行动?” 埃里克说:“我是这么想的。” 安吉拉拍了拍手:“有道理啊!普通居民也不可能知道地下通道的入口在哪儿,通往哪里。他们只会以为那些人影是突然出现的。” 达雷尔困惑地说:“所以……地下帮派的人在半夜活动?他们想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埃里克摇了摇头,“如果他们真的是为了无烬之地的利益,所以之前才会收集时轨……那么,现在距离神诞日越来越近了。” 因为富勒夫人和西列斯的消息,所以现在他们都知道了,康斯特大公将会在神诞日庆典的当天,公布枯萎荒原开发计划的事情。 “时间越来越近了,所以他们也打算做点什么?”安吉拉自言自语着说,“可究竟是做什么呢?” 达雷尔泄气地说:“没人知道。”他说,“这事儿可真够烦的。第二走廊就这么放弃调查了。” 埃里克也叹了一口气,他低声说:“不知道那名守门人的孙女现在怎么样了。” 说到这件事情,西列斯转向埃里克,问:“你知道守门人的孙女的名字吗?” “名字?”埃里克愣了愣,回忆了一下,“我应该在档案里见到过……让我想想。我不久前才翻阅过。应该是……诺、诺娜?诺娜·诺里森。 “因为名字和姓氏的第一个发音相同,所以我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 西列斯面上平静地点了点头,掩饰了心中骤然掀起的波澜。 ……那个梦境的主人果然就是守门人的孙女!她还活着! 西列斯不知道自己应该松一口气,还是应该更加为诺娜感到担忧。 富勒夫人说:“不管如何,我们已经知道了,地下帮派仍旧在活动之中。他们此前的意图没有达成,后续肯定会发生一些事情。到那个时候,我们就能知道他们想做什么了。”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老成世故的意味,不过没人能否认富勒夫人的话。 达雷尔说:“是啊。而且,说不定是我们想太多了——说到想太多,我觉得第三走廊的启示者们也有些想太多。” “怎么了?”安吉拉十分好奇地问。 达雷尔的语气有点不耐烦,不过并不是针对在场人的,他说:“你们恐怕没法理解……我也不太理解。那些正在筹备神诞日庆典秩序维护工作的人们,他们现在已经紧张到了让人无奈的程度。” “紧张?”安吉拉想了想,“这或许也是好事吧。万一真出什么事呢?” “我当然明白这个。”达雷尔说,“可是……我来跟你们说说他们正在打算做的事情。他们打算审核每一个参与十月集市的商人、客人的身份,没有经过审核就不能参与进来。 “他们认为这些参与十月集市的人们,会影响到神诞日庆典的安全。” “啊……有些夸张。”安吉拉不由得说。 西列斯也说:“的确。他们怎么保证审核的正确性?” 这个时代可不是地球的网络时代,人人的身份都可以在数据库中找到。这个时代并没有大数据分析,也没有遍布各处的监控系统。 在这种情况下,第三走廊怎么可能做到审核每一个人的危险性?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什么启示者的手段吧……谁知道呢。”达雷尔有点幼稚地说,“但是他们已经在做这事儿了。尤其针对那些外来者。” 富勒夫人若有所思地说:“他们大概是害怕,有来自无烬之地的启示者在神诞日的时候做出什么?”她顿了顿,“又或者……旧神追随者?” 达雷尔看起来吓了一跳,他不禁说:“真有人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做出什么吗?”他顿了顿,“神诞日庆典?就不担心往日教会和安缇纳姆会……” 就算安缇纳姆是一位平和、低调的神明,但那也是一位神明。在祂诞生日的时候弄出一些混乱的局面,这真的不会…… 西列斯低声说:“但是,有些旧神追随者恰恰认为,是安缇纳姆造成了旧神的陨落。” 达雷尔的脸都皱了起来,他说:“别这样……我可不想面对一片混乱的神诞日庆典。” 安吉拉叹了一口气,用一种同病相怜的目光望着达雷尔:“谁想呢。可是,今年的确是特殊的。往年可不会在这个时候宣布开发计划。” 他们都不禁摇了摇头。 神诞日庆典、枯萎荒原开发计划。地下帮派、不知名的旧神追随者。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预示着,神诞日当天有可能爆发一场可怖的冲突。 “其实我们也没什么能做的。”富勒夫人轻声说,“保持信息的互通有无,保持警惕。如果发现了什么特殊的迹象,那可以尽快通知彼此。豪斯维尔街18号可以作为一个信息的中转站。” 几人纷纷点头。之后,他们的话题转向更为日常的话题。 达雷尔突然想起来什么,然后说:“对了,我哥说,最近无烬之地的迷雾消散得更多了。很多探险者在这个时候选择靠近那些土地,查探其中的情况。” 安吉拉不禁说:“那十分危险吧?” “当然。”达雷尔忍不住点了点头,“我哥也是这么说的。但是……” “他们肯定还是会尝试探险。那是发财的机会。”埃里克低声说。 西列斯在旁听着,不禁想,达雷尔的兄长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从往日教会那里? 往日教会与无烬之地……这是两个听起来不太会扯到一起的词语。因为往日教会的力量总是局限在各个国家中。 传闻中,是安缇纳姆在迷雾中庇佑了几个国家,保存了人类文明的火苗。从这个角度来说,往日教会与无烬之地是泾渭分明的。 不过…… 西列斯想到,不久之前,康斯特公国的往日教会,恐怕在调查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的过去吧?如果切斯特真的曾经去过无烬之地,那么往日教会也必定会去调查他在无烬之地的经历。 那就肯定会与无烬之地产生联系,在沟通和调查过程中,了解到无烬之地的现状也就不足为奇了。 迷雾消散得更多了……这应该算是一件好事,总的来说。只不过,在迷雾完全消散,以及迷雾下的土地完全安全之前,人们还是不得不对盖恩斯德敬而远之。 在下午接近三点的时候,他们的聚会结束了。 安吉拉从包里拿出了几份点心,分给他们。 她说:“家里的厨师尝试了新鲜的做法,做得有些多,就带给你们了。如果好吃的话,下次我就多带一点过来。” 达雷尔尝了一个,然后评价说:“是你的口味——实在太甜了。” 安吉拉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说:“下次不给你带了。” “哦,我的妈妈,这实在是太好吃了。”达雷尔改口说,“克莱顿小姐,你家厨师一定可以靠着厨艺博得神明的喜爱。” 两个年轻的孩子打打闹闹。富勒夫人与埃里克都注视着这一幕,那目光中的意味,恍惚让西列斯觉得自己的心态似乎也有些老了。 ……这具身体的年纪明明才比安吉拉大三四岁,他为什么总像是和安吉拉差了辈分一样?当然,他的确是安吉拉的教授,并且灵魂的年纪已经三十来岁了。 西列斯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 与同伴们道别之后,西列斯又一次回到了历史学会。 他在沙龙的入口厅迟疑了一下,最后选择使用邮差的形象进入沙龙。他在沙龙里逛了一段时间,然后回到入口厅,换成了荷官的形象。 走进黎明启示会的房间的时候,房间里的其他三人都已经在了。气氛一如既往的散漫和平淡。 贵妇说:“我明天要与我的继女聊一聊。希望谈话的气氛能好一些。” 报童苛刻地评价说:“你再漂亮、再有钱,也别指望你的继女的态度能有多好。不要吵架就好。” “我当然知道。”贵妇说,“你觉得我陪她一起逛十月集市,我们的关系能好一些吗?” 报童沉默片刻,然后翻了个白眼。 骑士说:“难道你不知道她的喜好吗?年轻的小姐……不如送点香水或者首饰?” “年轻的贵族小姐。你当这些东西她没有吗?”贵妇说。 荷官心想,你不如送她一个罕见而安全的时轨……必定能得到她的喜爱。 当然,这话就不必说出口了。 隔了片刻,话题终于从贵妇和她的继女身上转移开了。 贵妇懒洋洋地说:“我最近可够忙的。我跟你们说个独家消息。” “什么?”报童说,“可别又是你继女和你丈夫的事情。” 贵妇不屑地说:“我又不是天天聊这些东西……我说的是无烬之地的一个消息。” “哦?”报童好奇起来,“是什么事情?” “关于……‘不存在的城市’。” 荷官骤然抬起了眼皮。 第60章 小说家聚会 “不存在的城市。”报童琢磨了一会儿, 问:“这是什么?” “无烬之地的一个传闻。”骑士显然也知道这个地方,“据说无烬之地的地图上存在一个错误,而那个错误指向的地点有一座不存在的城市。” “既然是城市, 那为什么要说‘不存在’?”报童有些困惑。 “因为在地图上,那是不存在的……隐形的、被所有人忽视的。一座没有被标识出来的, 本该存在但是在地图上‘不存在’的城市。”贵妇说。 报童恍然大悟。 贵妇又说:“不要理会这些细节。总之,最近无烬之地的迷雾消散得挺多, 于是,人们又开始狂热地追寻这个地方了。” “为什么?那儿有什么?” 贵妇说:“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在无烬之地游历过几年。当时有许许多多的探险者追寻着那个地方,据说有一位来自堪萨斯公国的探险者,声称自己找到了不存在的城市的下落, 然后一去不复返了。” 荷官心想, 这是伊舍伍德吗? “……在那件事情之后,人们对那儿就有些……避讳。太多人为了那里的财富、力量而让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黑暗之中。”贵妇叹息了一声。 骑士有些奇怪地问:“那么,为什么现在又有消息流传出来了?” “有人说自己找到了早期的无烬之地地图。”贵妇说,“比现存的早期版本更为古老的版本。不存在的城市本来就是因为地图上的错误才会流传开来,所以早期的地图对于寻找这个地方十分有用。” “于是,人们又一次心动了?”报童问。 贵妇点了点头, 并且说:“现在无烬之地的许多人都在疯狂寻找那个家伙,怀璧其罪。” 他们都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这么说……是因为, ”贵妇慢悠悠地说,“我组建了一支无烬之地的探险队,去寻找不存在的城市, 或者其他的蛛丝马迹。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那也可以找我。” 报童不由得说:“你不是说这地方很危险吗?” 贵妇微笑了一下:“人为财死。” 报童忍不住嘲笑着贵妇:“这才是你。商人的本色。” 贵妇坐在轮椅上, 撩了下自己的头发。她说:“没人真的愿意放弃寻找那个地方。也没人知道那个地方究竟有什么。是危险阻止了绝大部分的人们寻找‘不存在的城市’, 以及, 其他任何的未知。” “无烬之地隐藏着许多秘密。”荷官低声说。 其他三人都点了点头。 荷官又说:“我听说,无烬之地近来新发现了一个地下墓室。” “哦,居然有这样的新发现。”贵妇看起来有些意外,“我之前都没听说过。看来,那些考古学家要高兴疯了吧。” 骑士的语气听起来忧心忡忡的,他说:“在这个关头……” “很多人都担心神诞日庆典的时候会发生什么。”贵妇有些不以为然地说,“但是我以为,情况没那么糟糕。那些躲在阴沟里的旧神追随者们,他们不敢招惹往日教会和安缇纳姆。” 报童却说:“谁知道他们已经疯成了什么样?” 荷官说:“你们认为这些消息……地下墓室、考古行动、不存在的城市、神诞日庆典、枯萎荒原开发计划……这些事情,是关联在一起的吗?” “这是一个有趣的说法。”贵妇若有所思,“不过,我没发现什么线索能证明你的猜想。” “我宁愿我猜错了。”荷官说。 贵妇大声笑起来:“荷官先生,您真有意思。不过,作为一名启示者,我们可不能这么胆小怕事。” “这是谨慎。”荷官只是这么说。 贵妇悻悻然笑了一下。 报童说:“您别听贵妇的。她在无烬之地发了财,就指望着其他人都能复现她的路径。”报童稚嫩的声音中带着点宽和的意思,“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选择。” 骑士在一旁猛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贵妇问。 “哈哈……咳。只不过,我觉得你们这种说教的语气有些微妙。”骑士的声音带着浓郁的笑意,“说不定荷官先生是个老头呢?” 荷官欲言又止,最后保持了沉默。 “老头!”报童惊叫了一声,然后突然沉寂了下来。 贵妇十分优雅地说:“可沙龙又不是外边。在这儿,我才是最年长的。” 报童阴森森地说:“说不定实际上也是如此。” 贵妇想说什么,最后她环顾四周,哑口无言。 荷官不由得低声笑了一下。 报童就没那么客气了,哈哈大笑,幼小的身体差点从沙发上跌下来。 骑士在一旁无奈地摇摇头,说:“贵妇,你……”他似乎是想说贵妇何必去招惹报童,但是在贵妇瞪视过来的目光中,骑士最终保持了安静。 黎明启示会的房间里难得洋溢起如此欢快的气氛。 隔了片刻,骑士说:“这恐怕是过去十年间,这个房间里最为愉快的时刻了。” 这话让贵妇和报童突然冷静了下来。 报童不满地说:“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到这件事情?” 骑士说:“我想,荷官先生也已经加入我们许多天了。他总应该能够知晓更多的事情……内幕。” 报童和贵妇互相看看,最后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于是骑士望向荷官,说:“荷官先生,我想,您应该知道黎明启示会是个什么样的组织。” 荷官点了点头。 骑士又说:“不过……当然,我想,您可能也不知道许多事情。比如,为什么现在黎明启示会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每周六在这儿聊点闲话家常。” 荷官说:“我以为,其他人都已经退出了?” “怎么可能。”贵妇嗤笑了一声,“该死的历史学会明里暗里赶人。但是谁都记得夏先生。他只不过消失了十四年,这时间还没有长到足以消磨一切。” 骑士对荷官说:“你知道夏先生吗?” “我知道。”荷官说,“听起来,他是个很强大的启示者?” “强大?”报童突然说,“我认为,这不足以形容他。尽管我们三个没能接触到他,但是他的力量仿佛是被神明赐予的一样。有人觉得,他就是安缇纳姆的代行者。” 代行者。这是荷官第一次听到,有人将这个说法与夏先生联系在一起。 不过,在一些庇佑者的等阶划分中,他的确见到过这个词语。那指的是神明的使者,同时也是许多庇佑者中最高的等阶。 “总之,”骑士说,“黎明启示会并没有解散,之前的成员也并没有退出。只不过,他们都已经藏身于暗处。我们会通过一些方式来联系。” 他对着贵妇点了点头:“比如刚才贵妇提到的,去往无烬之地寻找‘不存在的城市’的探险队,就可以在黎明启示会的内部成员中发布任务,或者询问其他人是否有意参与。” 荷官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能明白。 他想,难怪。 夏先生已经消失十四年,黎明启示会其他的成员都已经退出(起码在历史学会看来是这样的),并且十年未曾招收新的成员。 在这种情况下,荷官加入黎明启示会,却在历史学会暗暗引发了一番震动。这件事情本来就有些奇怪。 一个沉寂多年的隐秘组织,就如此有威慑力? 如果黎明启示会未曾真正解散,那么这样的局面还说得过去。 不过,从格伦菲尔的语气中可以听出来,他的确以为黎明启示会的成员已经退出得差不多了。那么更高层呢?是心知肚明,还是…… 话说回来,历史学会的高层本来也已经四分五裂,各有各的立场。对待黎明启示会,他们的态度恐怕也天差地别。 不管怎么说,默认黎明启示会已经解散,似乎对各方都是一个好消息。 善意的一方可能知道黎明启示会未曾彻底解散,但是在恶意的一方存在的前提下,默认解散的局面,可以帮助黎明启示会保有有生力量。 恶意的一方在被隐瞒的情况下,即便认定黎明启示会已经“解散”,但是在夏先生行踪不明的情况下,仍旧会感到恐惧与畏缩。他们或许觉得,新成员的出现代表着夏先生也将要出现。 而就黎明启示会自身而言,夏先生失踪,意味着组织内部最为强大的靠山消失了。明面上的力量转入地下,也是一种保全自身的办法。 荷官沉默了几秒钟,脑中的想法一闪而逝。最后,他说:“因此,你们的意思是,我现在可以成为黎明启示会的真正成员了?” “是的。”骑士的语气中带着点歉意的成分,“我想您能明白我们的顾虑……” 荷官点了点头,低声说:“当然,我能明白。” 话虽如此,房间内的气氛还是显得有些凝重。 报童和贵妇见势不妙,直接与他们告别离开——在她们看来,反正荷官是骑士亲自招募的,那就让骑士来解释这一切好了。 当房间里只剩下骑士与荷官两个人的时候,骑士摘下了自己的金属头盔,露出本来的面貌,然后松了一口气。 他说:“西列斯,这件事情……”他斟酌了一下语气,“比你想象的更为复杂一些。”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我能明白其中一部分。” 卡罗尔说:“我们三个,我、报童、贵妇,我们三个都是在夏先生离开之后,才被招募到黎明启示会的。我们没能接触过夏先生,所以受到了黎明启示会中原先成员的……怀疑。” 西列斯微怔。 “你面对的局面和我们当时差不多。”卡罗尔低声叹息,“当然,黎明启示会内部并不会真的做出什么。只不过,我们也没法真正参与到他们的会议之中。 “所以,我们才会像现在这样,每周六在沙龙聊一些家常话题。黎明启示会——作为沙龙的学部意义上——的确是存在的,也只剩下我们四个。” 西列斯说:“所以,我们现在就像是编外人员?” 卡罗尔恍然,说:“是的,就是这样。” 西列斯想了想,平静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卡罗尔观察着他的表情,不明白这位在加入历史学会之后,不久就成为风云人物的年轻教授,为什么能在得知这一点的时候保持如此的理智与镇定。 正常人不应该自命不凡,不应该认为黎明启示会过于傲慢吗?不应该认为自己理应获得更好的待遇吗?西列斯·诺埃尔教授,那可是说不定能解决精神污染的启示者! 西列斯似乎注意到了卡罗尔的想法,他思索了片刻,便说:“就目前的情况来说,黎明启示会不需要我,而我也不需要黎明启示会。” 他未曾从黎明启示会这儿得到任何帮助,而肉眼可见的是,他也未必能为黎明启示会做出什么——他现在的力量、地位,都不足以让他参与到那个地步的争端之中。 他认为,他能够成为黎明启示会的编外人员,都已经是一步登天了。 瞧瞧这些编外人员都是谁——卡罗尔,还有那位知名的女商人。他不清楚报童的身份,但恐怕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西列斯对自己的身份有着非常清楚的定位。 他的确提出了一个可能解决精神污染的课题,但那只是一个还没出结果的课题罢了。等他真的研究出什么,再来评判他的身份地位也不迟。 况且——黎明启示会、夏先生、长老会。这听起来就很麻烦。西列斯没有给自己找麻烦的想法。 于是他反而对卡罗尔说:“我认为,维持现状是个更好的办法。” 卡罗尔看起来有点困惑,不了解为什么西列斯可以这么平静。不过,他又觉得,年轻人可能自有想法。 这么一来,他也平静下来。 他对西列斯说:“你能保持冷静就好。现在你已经知道了黎明启示会内部成员的存在,如果以后有什么麻烦,那你也可以告诉那边,让他们来解决。这算是一点便利。”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想,他现在可算是有许许多多求助的渠道了——格伦菲尔、往日教会、黎明启示会。这其中他最为信任的当然是格伦老师。 他问:“怎么联系那边?” “写信给豪斯维尔街18号,或者直接联系那边也可以。联系人记得写酒保先生。”卡罗尔说,“那是一家私人俱乐部,算是那边给我们留下的联络处。” 西列斯:“……” 他突然觉得,黎明启示会好像也没有那么神秘了。 卡罗尔困惑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西列斯低声说,“我明白了。” 卡罗尔点了点头,戴上了金属头盔,然后离开了房间。为了保密,他们每一次都是分批离开的。 等卡罗尔走了,西列斯在房间内独自坐了一会儿,思考着黎明启示会的种种信息。最后,他想到,现在将自己牵扯到黎明启示会的事情里面,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他不知道夏先生与历史学会的具体争端,也不知道为什么夏先生可以活上将近四百年。如此漫长的寿命,现在仅仅只是消失了十四年而已。 说不定这位强大的启示者,还在暗处观察着一切,等待着某一刻突然现身,力挽狂澜。 这么一想,西列斯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他可不想理会这些事情。他现在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况且,他的实力还弱小得很呢。 离开历史学会的西列斯,去了费恩家吃晚饭。 他现在习惯了每周六登门拜访,与费恩一家共进晚餐。这样意外的友谊因为安东尼而起,但是却始终持续下去。 饭桌上,西列斯与伯特伦谈及十月集市,以及无烬之地的相关话题。 “‘不存在的城市’?”伯特伦不由得怔了一下。 “你也知道?”西列斯问。 伯特伦想了想,说:“是的,我听说过。我在无烬之地,大部分时候都待在高尔斯沃,但是偶尔也会去格拉斯通谈生意。 “那时候我就会遇到一些探险者,然后从他们口中得知一些消息,关于……格拉斯通的遗迹、宝藏、秘密……什么都有可能。人们总是好奇着未知。” 西列斯说:“原来是这样。真有那么多人追逐着‘不存在的城市’吗?” “有。”伯特伦肯定地说,“这事儿比你想象得更令人心动。因为这是无烬之地最早的一个关于宝藏的话题。 “这四百年里,人们在无烬之地发现了许许多多的宝藏、遗迹,许多人都因此一夜成名,获得了巨额的财富。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当然会好奇,那个最早出现的传闻,究竟象征着多少的财富。” 西列斯恍然大悟。 伯特伦摇了摇头:“不过……我十分怀疑‘不存在的城市’究竟是否存在。” 西列斯说:“太多的以讹传讹。” 伯特伦赞同他的说法。 说到以讹传讹……西列斯想了想,望向费恩太太:“费恩太太,你之前曾经跟我说,在西城的时候,不能在晚上八点之后出门?” 费恩太太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说:“对。是隔壁的霍维太太——你或许还记得她?那是个喜欢说闲话的女人。她告诉我这件事情。” “霍维太太吗?”西列斯说,“她亲眼见到那些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影?” 费恩太太思考并回忆了片刻:“我认为是的。她说的煞有介事。” 西列斯明白地点头。 “怎么回事?”伯特伦有点困惑地问。 西列斯便将整件事情说了出来,并且说:“我朋友认为,那可能与地下帮派掌握的地下通道有关。” 伯特伦恍然。 一直在旁边安静吃饭的安东尼·费恩,此刻脸色突然变了一下,抬头看向了西列斯。 他们四个人坐在饭桌的周围,安东尼恰巧就在西列斯的对面。西列斯注意到了他神情的变化,于是望了过去,而安东尼则躲躲闪闪地挪开了目光。 伯特伦抱怨着地下帮派对于西城的影响,并且庆幸自己早下决心,搬家到了东城。随后就是他与费恩太太相互的夸赞与表白。 饭后,西列斯帮忙收拾了饭桌。伯特伦显然有话与费恩太太说,将西列斯赶出了厨房。西列斯便找到了安东尼。 安东尼站在窗边。年轻的男孩脸上有倔强的表情。 西列斯说:“你就是霍维太太当初看到的人影?” 安东尼:“……” 他的表情一瞬间就崩溃了,他不可思议地问:“你怎么会知道?!” 西列斯说:“猜测。” 他从费恩太太那儿得知这个传闻的时候,是七月底。那个时候的安东尼还在试图加入地下帮派,并且与地下帮派的某人搭上了线。 这样年轻的男孩,既然知道了那些地下通道的存在,那必定会跃跃欲试。 当时地下帮派还妄图从安东尼这儿得知伯特伦掌握的消息,有求于安东尼,所以安东尼如果提出走一走地下通道的,多半能够如愿以偿。 那段时间里,费恩太太一直愁眉苦脸,恐怕就是因为儿子早出晚归——最后甚至到了离家出走的地步。 在这种情况下,霍维太太可能瞧见从地下通道走出来的安东尼,也不是什么难以猜测的事情。 最关键的是,安东尼的表情变化太明显了,已经不打自招。 安东尼像是忍不住想要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嘟囔着说:“你可真够敏锐的。” ……也就是你的父母忙着互诉衷肠,没注意你的表情而已。西列斯心想。 安东尼泄了气,就坦白了:“是的,那个时候我老是走帮派的地下通道回家。我也不知道……我没想到会被隔壁的霍维太太瞧见。” “事情已经过去了。”西列斯瞧他的表情皱巴巴的,就安慰了一下,“况且,你不是已经在好好学习了吗?” 不知道是否因为在提到地下帮派之后,又提到学习的事情,安东尼的目光略微心虚地转了转,并且一时间没能答上西列斯的话。 西列斯就停顿了一下:“你仍旧想要加入地下帮派?” 安东尼彻底泄气了,他沮丧地说:“不是我。是我的朋友。” 西列斯想到当初在欧内斯廷酒馆见到安东尼的时候,他身边的那群男孩。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段时间里,安东尼会这么用功地学习。 “我的朋友家没有我家这么有钱。他们只能继续待在旧城。”安东尼干巴巴地说,“加入帮派是他们出人头地的机会。 “你说学会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才能找到工作,所以我在好好学。我希望,等我学会了,我能教他们。但是……加入帮派是更快的办法,起码能让他们家过得轻松一些。” 西列斯缓缓点了点头,他说:“如果你尽快接手你父亲的生意,那么你就可以帮助你的朋友们了。让他们为你工作。” “我知道!”安东尼说,“我这么想过,但是,那是很久之后的事情。” 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也没有反驳安东尼的说法。他只是说:“但是,加入地下帮派,有那么容易吗?” “他们让我的朋友带去有用的信息。”安东尼说,“我的朋友偷偷给我写信了,我看了。” 西列斯注意到“偷偷”这两个字,一时间哭笑不得:“你没和你父母说这件事情?” 安东尼心虚地说:“我为什么要和他们说!” 看起来,尽管现在费恩一家的关系改善了,但是过去的心结仍旧卡在这个年轻的男孩心中,让他倔强地不愿意向父母求助,只想着自己解决朋友的困境。 而且,看他的表情……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说:“所以,你已经找到办法了,是吗?” 安东尼这段时间里始终保持着沉默,好像真的转性了、要好好学习了。 要不是今天被西列斯抓到了小辫子,安东尼恐怕都不会坦诚。但是,如果真的无能为力,那他可不会表现得这么平静。 西列斯心想,他就知道这个年纪的男孩没有这么容易屈服于学习的魅力。 安东尼张大了嘴巴,最后沮丧地说:“什么都瞒不过你。” 西列斯问:“你找到了什么办法?”他顿了顿,“什么有用的信息?” 安东尼的表情别别扭扭的,看起来不是很想说的样子。 西列斯便说:“我本可以选择告诉你父母。” 安东尼气愤地说:“你怎么……” “告诉我,安东尼。”西列斯说,“你很清楚,地下帮派不是好人的聚集地。加入地下帮派来换取在西城生活的安稳,那只是饮鸩止渴罢了。” 安东尼一下子沉默了下来,他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干巴巴地说:“那好吧。我……我知道你的意思。” 西列斯耐心地等待着。 厨房那边,传来了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安东尼的父亲与母亲在那儿清理着厨具,并且可能谈论着未来与过去的生活。 安东尼呆呆地望了望那边,最后下定了决心:“前段时间搬了家之后,我在帮忙整理家里的物品。我们带过来很多箱子……我从里面找到一份资料。” “资料?”西列斯微怔,心中隐隐产生了一种预感。 “是一份……名单。”安东尼说,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名单,但是上面写了许多名字。我怀疑那可能是很重要的东西。 “我问了我爸爸。我以为那是他生意上的合作伙伴,或者供应商清单之类的。但是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以为我和他闹着玩。 “所以……我猜测那是别人落下的东西。既然一直没人来认领,我就想把那份名单给我的朋友,让他们送到地下帮派去。” 西列斯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他皱起眉,语气低沉地问:“你送过去了吗?” 安东尼似乎被西列斯的表情吓到了,他磕磕巴巴地说:“没、没有……我还在犹豫。” 西列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那就好。安东尼,那的确很重要。” “你知道那是什么?”安东尼意外地说,“那究竟是什么?”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心想,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今天算是明白了。 往日教会找了那么久的名单,结果居然在费恩家这边,并且还塞进了搬家的箱子里。如果不是安东尼注意到了那份资料,那么恐怕任谁都不知道这东西的下落了。 西列斯说:“把那份资料拿出来,安东尼。你可以将功补过,让你的父母开心一下。” 安东尼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又有点不情愿,他说:“那我的朋友们呢?” 西列斯想了想,说:“你的朋友们需要什么?钱,还是……” “生活用品、学习用品……主要是钱。钱能买到这些。”安东尼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他们是乞丐和流浪汉的孩子。” 乞丐和流浪汉……西列斯微微一怔。 在他玩的那个跑团游戏中,其中一张角色卡,就是流浪汉。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觉得安东尼这一次算是立了功,并且他因为小说的意外火爆而有了一笔财富。如果从那些孩子们那里真的可以接触到那个流浪汉…… 于是他说:“我可以为他们提供一份工作。他们总共有几个人?” 安东尼愣了一下,突然惊喜了起来:“真的吗?他们一共有六个人,大概是十五六岁。他们平时就靠乞讨,或者卖报赚点钱。 “你只要能提供一周五个公爵币的工作……不,三个公爵币!就可以!” 西列斯说:“我提供的工作不是按照固定薪水来算的。” 安东尼一愣,有点困惑地看着西列斯。 “我这儿有500枚公爵币。我需要他们去帮我搜寻一些信息。按照信息的价值,他们可以一下子得到这500枚公爵币,也可以慢慢获得。”西列斯说。 安东尼谨慎地问:“你要他们去找什么?” 西列斯低声说:“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我只需要他们去确定一些事情。” “什么?” “格雷森食品公司相关的食品——他们货品来源,他们的加工厂所在地,吃了这些食物的人们的反应,店里没卖完的食物的下落……总之,任何有关的消息,都可以。” 美食小镇发生的事情仍旧令西列斯耿耿于怀。 尽管伯特伦说那可能是商业对手的恶性竞争,但是西列斯仍旧觉得,将一场商业竞争闹到那个地步,实在是有点夸张了。 正好,格雷森食品公司在上个月给了他500枚公爵币的分红。这笔钱就可以用来调查这家公司。如果调查出来没什么问题,那就当西列斯花钱买个心安。 而西城恰好就是格雷森食品公司的大本营。那些十五六岁,在人们看来调皮捣蛋的男孩们,正好可以去暗中收集一些信息。 在真正得到有用的信息之前,西列斯也不愿意惊动启示者方面的力量,包括往日教会和历史学会,以免暴露自己正在调查格雷森的行动。 毕竟,当初美食小镇的事情爆发的时候,在场的启示者可为数不少。但是,之后应有的启示者方面的调查,却从未被西列斯听说。 他宁愿选择谨慎,通过更为保险、隐蔽的方式进行调查。 西列斯嘱咐:“调查的时候注意安全,不要暴露自己的目标。比如调查那些没卖完的食物的下落,他们可以表现出他们想要一些免费的食物,所以才去询问店员。” 安东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他突然振奋起来:“500枚公爵币!你等着吧,我们肯定很快就能调查出结果!”他想了想,突然小声地问,“所以,格雷森的食物有问题?” 西列斯说:“我只是如此怀疑。” 安东尼皱起眉:“我还很喜欢格雷森的甜品呢。”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目光中闪过贪婪与渴望,“真的很好吃。” 西列斯观察着他的表情,没有做出什么反应,只是从钱包中拿出五张十币钞,说:“这算是定金。” 安东尼接过,然后说:“你真有钱。我们会好好调查的。” 西列斯心想,他只是——呃,收入来源比较多样?他摇了摇头,转而说:“把你说的那份名单拿出来。” 几分钟之后,不明所以的费恩先生和费恩太太从厨房里走出来,茫然地望着一脸严肃地坐在饭桌两侧的西列斯和安东尼。 伯特伦诧异地问:“这是怎么了?” 西列斯敲了敲桌面,说:“伯特伦,安东尼说他发现了一个东西。而我觉得……这恐怕和往日教会有关。” 既然安东尼还没有和朋友们提及这份资料的存在,那么西列斯自然决定隐瞒安东尼的想法,免得费恩一家再度爆发什么家庭矛盾。 他决定把整件事情简化一下:安东尼在整理搬家的箱子的时候,发现了一份资料,而他在伯特伦那边没有得到解答,便决定询问一下西列斯。 而西列斯恰巧知道这份名单是什么。 伯特伦听完了西列斯的话,忍不住惊疑不定地望了望桌子上的那叠捆起来的羊皮纸,他说:“这就是叛教者偷的……?” “是的。”西列斯点头。 安东尼不知道上面的名字代表着什么,但是西列斯却瞧见了好几个在报纸上见到过的,属于往日教会的教士的名字。 以这个世界启示者神奇的力量而言,知道名字和具体的位置——必定是某个城市的往日教会教堂——那么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就比如格伦菲尔的生物留影技术。显然,在知道了名字、身份、具体位置的情况下,强大的启示者就可以在遥远的过去时光中定位一个人的存在。 西列斯并不知道叛教者哈姆林属于哪一批旧神追随者,又或者并非追随旧神,仅仅只是反抗安缇纳姆。一个跑团的剧本可无法容纳如此庞大的纷繁世界。 叛教者将这份名单偷走之后,究竟是打算做什么,跑团的剧本中只是含糊地给了一些暗示,比如他们可能会去暗杀,或者是将名单上的那些教士纷纷控制住,以此威胁往日教会。 叛教者这伙人最终想要做的事情是复活邪神。但是……“邪神”?在真的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西列斯可没法确定,跑团剧本中的“邪神”,究竟象征着哪一位神明。 跑团的最终结局,是主持人根据玩家的剧情推进而作出的判断。而西列斯——他穿越的时候,他们还没能将这个跑团的结局打出来。他是在跑团过程中突然穿越的。 到了这个真实的世界之后,原先跑团剧本中的故事已经成为了蝴蝶效应的牺牲品。 西列斯一直猜测名单的下落可能与切斯特医生有关,这是跑团中的一名角色,不是吗?他“理应”与跑团中某个物品的下落有关。 可事实是,名单恰恰在费恩家。他们可与跑团的剧本没什么关系,也就是背景板一样的“米尔福德街13号的房东一家”罢了。 西列斯再一次在心中告诫自己,这是真实的世界,而非有着固定剧情走向的跑团剧本。 “我好像……我对这叠羊皮纸有印象。”费恩太太突然说,“我应该是在米尔福德街13号的门口……或者门厅那儿捡到了这叠羊皮纸……我以为这是你的东西。”她对伯特伦说。 随后,她接着说:“但是我忘了和你核实这件事情。你知道,那段时间里你忙着交易会,我不想打扰你。接着我去做了身体检查……然后是安东尼受伤的事情,还有搬家……我就彻底忘了这事儿。” 伯特伦抱了抱她,低声说:“这没什么,不需要责怪自己。” 西列斯心想,七八月份的费恩太太,本身精神状态就不是很好,的确有可能忘记这件事情。他记得不久之前,费恩太太就曾经说过自己总是忘事。 她是在身体检查之前捡到的这份名单? 他记得,往日教会逮捕叛教者,和费恩太太检查身体,是同一个周二。换言之,在那个周二之前,费恩太太就捡到了这叠羊皮纸。 真是一个巨大的巧合。他想。 他猜测,整件事情恐怕是这样的。 叛教者哈姆林从地下帮派那儿听闻米尔福德街13号将搬来一位医生。身受重伤的他不得不尝试去寻求帮助。在来到米尔福德街13号的时候,他的身体状况可能已经到达了崩溃的边缘。 在伤口造成的痛苦,以及普通环境下带来的放松之下,哈姆林可能在无意中遗落了怀中的羊皮纸名单。而他糟糕的精神状态让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 随后,他就上楼找到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让其帮忙治疗伤口。 一楼的费恩太太可能注意到了外面的动静,于是走出门,注意到了门外掉落的资料,以为那是伯特伦遗落下来的,便将其捡了起来。 因此,在哈姆林离开的时候,由于地上的资料已经被捡走了,所以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弄丢了身上最重要的东西。 这应该是哪一天? 西列斯是在7月30日搬离米尔福德街13号,在那之前,医生租住的事情就已经确定了。他恐怕就是当天或者隔天搬进来的。 而叛教者哈姆林在8月2日的时候被抓获的。班扬骑士长说那已经是他第二次去找切斯特医生了,是为了换药。 因此,30号或者1号的时候,在切斯特刚刚搬过去不久之后,哈姆林就已经找到了他。 而那几天里,伯特伦·费恩因为刚刚回到拉米法城,需要出门应酬,所以正好不在家——西列斯搬家的那天,还是伯特伦开车送他到拉米法大学的! 西列斯不由得惊叹起来。 要是伯特伦在家的话,说不定哈姆林偷盗的这份名单也不会遗落在外这么久了。 这份遗失的名单,被费恩太太捡到。随后费恩太太因为身体检查(那周二)、安东尼受伤(那周六)、搬家等等事情,彻底将这叠羊皮纸遗忘,并且将其尘封在搬家的纸箱中。 直到安东尼因为希望为朋友提供有用的信息,而从纸箱里捡拾出来,这才得以重见天日。 应该说,如果不是西列斯的到来造成的蝴蝶效应,如果不是他告知往日教会叛教者的位置,如果不是他与费恩一家的交情……那么,这事儿可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伯特伦紧紧皱着眉,显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家居然会跟这桩麻烦事扯上关系。 他立刻说:“那么,我们得将这东西交还给往日教会。” 西列斯说:“现在就去吧。不用担心,往日教会不会怀疑你们和叛教者有关。” “那就好。”伯特伦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安慰着自己的妻子,让她别为这事儿担心。随后,他们一同到往日教会。格罗夫纳并不在,恐怕又是在忙碌着神诞日庆典的事情。 于是,西列斯选择将这叠羊皮纸交给了班扬骑士长。 班扬骑士长目光中一瞬间放出的惊喜,让西列斯感到这位俊朗温和的骑士长,之所以受到欢迎,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班扬郑重地说:“诺埃尔教授,费恩先生,你们对往日教会的帮助,我们会铭记在心。” 西列斯将整件事情告诉了班扬,后者连连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过来。 他不禁说:“真是一桩奇事。不过,我想,这也是好事。”他举了举手中的这份名单,说,“这份名单没能造成什么灾难,这就够了。” 伯特伦认真地点了点头。他恐怕是在场最为后怕的人了。这东西莫名其妙就出现在他家里,还惹了这么大麻烦,而他居然压根没在意。 安东尼拿着这份羊皮纸问他的时候,他还以为安东尼学得烦了,所以在恶作剧。 幸亏有西列斯在。他想。 夜深了,两人与班扬骑士长道别。 在他们走之前,班扬认真地说:“你们会得到相应的报酬,这是你们应得的。不过,由于最近教会忙着神诞日庆典的事儿,你们的报酬可能晚一点才能决定下来。当然,总会有的,不必担心。” 出手阔绰的往日教会的报酬,西列斯多少还是有些期待的。 相比之下,伯特伦就有些心不在焉了。他叹着气,对西列斯说:“有些事情是人生中防不胜防的。” 西列斯安慰他说:“别担心,这种事情不可能天天发生,也不可能总是发生在你头上。” 伯特伦苦笑了一下,他与西列斯道别,然后离开了。 西列斯搭乘出租马车回到海沃德街6号。他想,叛教者这件事情就算是结束了。 叛教者偷窃名单,进而导致一系列跑团剧情中的后续发展,也就不会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尽管西列斯怀疑,在真实的世界中,那些幕后黑手是不愿意如此善罢甘休的。 不过,有往日教会在,西列斯也不必杞人忧天,过度担心这件事情。 在这种情况下,他收获了一晚十分良好的睡眠——当然,因为有阿卡玛拉的力量,所以他总是能收获良好的睡眠。 第二日上午,西列斯按照之前本顿给的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城内著名的小说家们聚会的地点。那是一家书店的三楼。 第61章 十月集市 拉米法城内有许多家书店。 如同西列斯曾经去过的, 位于阿瑟顿广场附近的书贩集市,可以说是综合性最强的书店。卡尔弗利教授也曾经说过,他会去那儿购买、挑选书籍。 至于其他的一些书店, 有连锁性质的综合性书店,也有分门别类的单一性书店——比如西列斯曾经在西城去过的那家地图商店,又或者格伦菲尔的那家古董书店。 此外,也有一些资产雄厚的出版商, 为自己旗下出版的书籍、杂志、期刊,以及其他一些周边物品开设的书店。本顿似乎就有这样一家店铺。 小说家们聚会的这家书店,是一家私人性质的小型书店,坐落在东城西北角的繁华商贸区中, 与民俗学会的总部挨得很近。 正因为如此, 西列斯在早上吃完了早饭之后,就干脆沿着海沃德街步行来到了这里。 他对于拉米法城内的建筑还是十分不熟悉, 平常也基本上大学和历史学会两点一线。因此, 他也是第一次发现, 这儿居然还有一家书店。 天气渐冷, 西列斯已经穿上了厚重的大衣与高领毛衣。这样的天气会持续一段时间, 直到十月连绵的雨季过后, 拉米法城就将迎来真正的寒冬。 这家书店的名字是“贝恩”,看起来是书店主人的姓名。书店整体是栋三层的小楼,外面的小花园种满了鲜花。 楼内的风格有点类似地球上的集成店。不仅仅有书店, 还卖饮料、餐食和一些纪念品。三楼则是不对外开放的私人领地。 西列斯凭借本顿递给他的名片,让年轻的服务生为他打开了门。 门内,西列斯瞧见熊熊燃烧的壁炉火苗。一阵温暖的空气夹杂着鲜花的馨香, 伴随着书籍纸张陈旧的墨水气味, 共同窜进西列斯的呼吸之中。 他瞧见一列书架, 以及几个零散摆放着的沙发。这儿看起来比历史学会的沙龙更加“沙龙”一些。 有三个人正坐在那儿,谈论着什么。 其中一人是四十岁左右的女士,另外两人都是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西列斯走过去,才听见他们居然在议论和评价西列斯不久前出版的小说《玫瑰的复仇》。 “……我认为那是位喜欢讨好读者的作家。”其中一个男人评价说,“男人们喜欢性格开朗、主动活泼的贵族小姐,女人们喜欢神秘强大、身世凄惨的复仇者。这是人之常情。” “既然是人之常情,那他凭借这种书成名也不是什么奇事。”另外一个男人说,“恐怕他能够凭借这书一夜成名。” 前者又说:“真是的。其实我更喜欢阿斯特丽德小姐。” 阿斯特丽德小姐,就是《玫瑰的复仇》中,男主角路德维格年轻时候的邻居。 阿斯特丽德小姐生来体弱,不怎么出门,总是在窗户的后面静静地凝望着外面的世界,又或者垂眸阅读着书籍。路德维格时常与她隔着窗户做一些交流。 路德维格年轻的时候与一些不那么体面的人走得比较近,之后招惹了大人物,被人报复。他以为那些人会去报复他的朋友,却没想到最后是阿斯特丽德小姐横遭厄运。 “格温小姐生活在幸福与鲜花之中,即便遇到危险,也有路德维格去救她。”另外一人也叹息说,“可阿斯特丽德小姐,却只能死在绝望与迷茫之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事。” 西列斯在旁安静地听着。 那名年长的女士注意到了西列斯的到来,她惊讶地说:“我从未见过您,这位先生。” 两个男人们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猜测着——新人?可这会儿有什么新的小说家能加入他们?除了…… “西列斯·诺埃尔。”西列斯语气平淡,“很高兴见到你们。” 场面有一瞬间的尴尬。 随后,那名女士便说:“原来是您。” 男人们咳嗽了两声,各自介绍了自己。 引起西列斯注意的是,那名女士正是安东尼娅·卡明。 于是西列斯便从包里拿出了之前格伦菲尔给他的书,礼貌地说:“卡明女士,我的老师十分喜欢您的著作,能请您为他签个名吗?” 卡明女士十分温和地说:“当然可以。你可以叫我安东尼娅,不用如此生疏。” “谢谢您。”西列斯低声说。 旁观着的两个男人,其中一人,也正是那个说西列斯喜欢讨好读者的男人,这个时候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诺埃尔先生,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西列斯说:“当然可以,戴夫斯先生。” 这个人的名字是梅纳德·戴夫斯,是城内知名的一位推理小说作家,风格比卡明女士的著作更为冷酷、阴森,因而在大众市场上没有卡明女士受欢迎。 不过,在推理小说这个领域内,他已经算是声名远播。 至于另外一个男人,他的名字是阿维德·诺顿,是一位知名的冒险小说家。他的著作以惊险刺激、险象环生著称,不过其本人倒是有一种温和的绅士风度。 梅纳德·戴夫斯说:“阿斯特丽德小姐……真的就这么死了吗?” 西列斯抬眸望了望他,心想这果真是阿斯特丽德小姐的狂热粉丝。 他便说:“是的。” 梅纳德不死心地问:“就没有什么……复活的机会?” 西列斯微微一顿,然后说:“如果有续作的话,或许。不过,”他用当初应付格伦菲尔的话来应付这位先生,“她可能会站在路德维格的对立面吧。” 梅纳德脸色一苦,唉声叹气地说:“您太残忍了。” 阿维德·诺顿在旁边已经看不下去了,他说:“您别和他一般见识,诺埃尔先生。他喜欢写推理小说,脑子里整天就是嫌疑人和案发现场的线索,没什么人情世故。” 梅纳德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看向西列斯,酝酿了一下,随后认真地说:“我很抱歉,诺埃尔先生。我并不是真的认为您的作品有什么问题,实际上,我也非常喜欢《玫瑰的复仇》。” 阿维德又在一旁说:“他只是最近几本小说的销量都不尽如人意,于是心态失衡罢了。” 梅纳德张了张嘴,最后沮丧地闭上。 西列斯说:“这没什么,我并没有觉得生气。” 西列斯没有那么小心眼,也不是非常在意他人对自己作品的评价。他在地球上已经是位小有声誉的小说家,十分清楚应该如何调整心态。 再者说,在这个世界,写小说只是他兼职中的兼职而已。 阿维德真心实意地说:“您的作品能够在市场上获得如此好的反响,是因为它足够好看、足够精彩,足够夺得读者的赏识。” “您太夸张了。”西列斯谦虚地说,“我也曾经阅读过您的作品,那非常扣人心弦。” 安东尼娅·卡明笑了起来:“你们别相互恭维了。诺埃尔先生,这是你第一次来到小说家的聚会,让我来为你介绍一下吧。” 随后,安东尼娅便说了一些与这个聚会有关的信息。 贝恩书店的小说家聚会,面向拉米法城内的知名小说家。这家书店的老板是一位退休的出版商,因此提供了这样一个场地,让小说家们能够彼此交流。 他们会在这儿交流小说的灵感、写作时的技巧,以及一些其他方面的事情。有的时候,他们也只是分享一些日常生活方面的小事。 “总共大约有16位小说家参与了这个聚会。”安东尼娅微笑着说,“加上您就是17位。不过,不是每一位作家每个周六都会来到这里。起码我从未见到过全员到齐的场面。” “我到现在也只见过七八个。”梅纳德说,“真不知道他们整日都在干什么。” 西列斯发现了,梅纳德就是一个心直口快、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人。 阿维德说:“这只是一个闲暇时候的聚会罢了。” 梅纳德并没有反驳这话。 安东尼娅说:“不过,你们今天来得也很早。是有什么事情吗?” 说到这事儿,梅纳德突然兴奋起来:“你们记得我之前说过,我加入了一个侦探俱乐部吗?” 侦探俱乐部?西列斯微微一怔,望向了梅纳德。 这是一名推理小说作家,加入了侦探俱乐部,似乎并不算出格。不过,他在这样的聚会上提及这件事情,显然另有目的。 “我发现,那些发生在现实世界中的案件,果真比我们撰写的小说更为离奇。”梅纳德感叹着说,“有几名城内知名的侦探,甚至还参与了一些重案的调查。 “我听他们讲了一些,受益匪浅。那恐怕能为我的下一本小说提供不少的灵感。” 阿维德说:“你本来就是为了下一本书,才选择加入那个侦探俱乐部的。”他这么说,“说说看,你都从那儿听说了什么?” 西列斯在旁沉默地听着,这才明白过来。 梅纳德恐怕是因为之前几本推理小说销量不佳,因此积极求变,加入了城内的一家侦探俱乐部,试图从那儿找寻一些灵感。而现在,他觉得自己的确有了不少收获。 不过……侦探俱乐部。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他穿越前玩的跑团游戏中,其中一张角色卡,就是一名侦探。 会是这家侦探俱乐部中的一员吗? “那些侦探加入案子的途径有不少,要么是委托人主动上门,要么是自己平日里发现一些异常迹象,要么是在报纸上看见一些求助或者新闻报道。 “有的时候,警员们也会请求他们帮忙协助调查。毕竟,这些侦探掌握了不少信息来源,尤其是那些官方不太适合插手的。” 梅纳德的语气显然暗示着,那些是不太合法的渠道。 随后,梅纳德咳嗽了两声:“我听来的就是一桩无头悬案,直到现在都没调查出什么结果。八月初城内的那桩灭门惨案,你们还记得吗?” 西列斯怔在那儿。安东尼娅与阿维德都露出沉思的表情。 隔了片刻,西列斯说:“达罗家族?” 梅纳德意外地瞧了西列斯一眼,然后点了点头:“没错!这个案子把警局的探员们彻底难倒了,到现在也没个结果。 “自然咯,也有侦探自告奋勇,想要调查这个案子。他们发现了一些在官方报告上没有提到的线索。” 这么说着,安东尼娅也想起了这个案子:“我记得……当时报纸上说的是,这个家族的所有人都被一刀毙命,死在家中。但是,家族的继承人却被抛尸在……东郊?并且死后有被施虐的痕迹。” “是的。”梅纳德说,“您的记性真好。” 西列斯始终保持着沉默。听到他们谈及这个案子的某些细节,让西列斯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布鲁尔·达罗。他们曾经的同伴。死在荒郊野岭,至今也未能得到安息。 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梅纳德并不知道,他们正在谈论的死者,就是西列斯的友人。 梅纳德又说:“侦探们当时也在调查这个案子,并且从邻居那儿问来了一条线索。他们说,那天深夜的时候,他们听见那栋房子里传来了女人的尖叫和嘶吼声。” “女人?”安东尼娅问,“会是家族中的死者吗?” 梅纳德摇了摇头,又说:“还有一名侦探,从房子外面的垃圾桶里,找到了一顶假发。是女人的长发。” 安东尼娅沉默片刻,然后说:“你的意思是,有一个人假扮成长发女人,走进房子杀了人。而那个嘶吼的女人的声音,就是凶手?” “侦探们是如此推测的。”梅纳德说,“无论是女人的尖叫声还是被丢弃的假发,这些线索报纸上都没提到。” 西列斯心想,这似乎更加验证了,“布鲁尔的未婚妻就是杀人凶手,且她的容貌体型都是伪装的”这个推断。 “但是这似乎也不能说明什么。”阿维德皱起眉,思索着,“这没法帮助我们找到那个凶手。” “我还没说完呢。”梅纳德得意洋洋地说,“这只是两条线索。接下来的第三条,才是最重要的。” 其余三人洗耳恭听。 梅纳德说:“那个捡到假发的侦探,为了确认这顶假发的确是凶手丢弃,而不是周围的邻居丢弃的,就特地带着假发询问了周边的邻居。 “随后,其中一个邻居家的仆人露出了奇怪的表情,被他注意到了。他质问了这个仆人,这才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天清晨,那个垃圾桶里其实不只是有假发和其他一些生活垃圾,还有…… “一个雕刻着金盏花的,精致的搪瓷杯子。” 金盏花? 他们面面相觑,没能明白这有什么深刻的含义。 梅纳德还在继续说:“假发就缠绕在那个杯子上。仆人觉得金盏杯十分好看,就把杯子捡了回来,打算自己用。 “他没想到会有人拿着假发上门询问,惊慌失措之下就将金盏杯的事情暴露了出来。” 西列斯问:“现在那个金盏杯在哪儿?” “被那位侦探保管着。”梅纳德说,“当然,他也不知道那个杯子意味着什么。他的猜测是,凶手说不定用那个杯子喝过水,所以才特地扔掉,生怕自己留下痕迹。” 安东尼娅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阿维德忍不住问:“可这个凶手是为了去杀人的,为什么要喝水?难道是杀累了,所以……” 梅纳德露出一个被恶心和惊悚到的表情。 “别瞎想了。”安东尼娅温和但坚决地说,“尽管发现了线索,但是也没有能够找到杀人凶手。一切都只是凭空推测罢了。” “是啊。”梅纳德也叹了一口气。 作为推理小说作家,尽管许多推理小说的核心重点已经慢慢变成了杀人的诡计,但是他们仍旧希望,杀人者能够接受法律的审判,而非逃之夭夭。 房间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 西列斯思索着金盏杯的含义。 此前,他同样接触过一种花朵——番红花。那是繁育与生命之神佩索纳里的象征。 而金盏花……那有什么含义吗?那会是某位神明的象征吗? 布鲁尔·达罗事件的确若有若无地牵扯到了一位神明,因为他的家族档案中的记载。高空的混乱线条,乌云中藏身的东西。 西列斯猜测这可能是星辰与光芒之神露思米,但是他并没有得到任何其他旁证,所以也无法确定这个猜测的正确性。 金盏花会与露思米有什么关系吗? 不过,这只是一个雕刻着花朵图案的杯子而已。说不定,只是因为金盏花模样漂亮,所以工厂主才特地将其雕刻在杯子上,作为卖点。 西列斯宁愿这一切不要牵扯到神明。 眼看着气氛沉郁,卡明女士便主动说:“别想这些了。总有一天,事件的真相会浮出水面。” 阿维德笑了起来,他说:“这是您小说中的文字,我清楚地记得。” “杀人之后便可以逃之夭夭。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卡明女士低声说。 梅纳德叹了一口气,说:“是啊。” 阿维德说:“好了,那我来说说我的事情吧。”他从包里拿出一叠纸张,“我最近收到了一位读者的来信,信中提及了一本十分古老的冒险手记。 “那名读者说,这似乎是他的先祖留下的手稿,一直保存在书房的角落。由于神诞日即将到来,他们最近认真地打扫了屋子,所以找到了这份手稿。 “据说这本冒险手记非常著名,有许多无烬之地的探险者高价求购。但是市面上并没有这份冒险手记的完整版,只有一些残缺的版本。 “他认为这份手稿的价值很高,但是不确定是否真的是初版或者原稿,还是一些胡编乱造的日记或者梦境的记叙,所以特地寄了一部分给我,请我帮忙检查一下。 “不过……我也不是很明白这种稿件要如何检查啊。我并不了解无烬之地的探险。” 阿维德露出了苦恼的表情。 他的小说大多是虚构一个宝藏的所在地,而主角则会和自己的团队共同踏上寻找宝藏和秘闻的路途。他的小说不怎么涉及到无烬之地。 其余三人则好奇地探头过去望了一下。 西列斯第一个问:“这就是他们找出来的原稿?” “是的。”阿维德点了点头,“这位读者直接寄给了我。”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说:“我认为,这可能是抄本,或者出版过的版本。我见过一本无烬之地的游记,其中的内容,以及字迹,都比较杂乱,有的时候甚至显得潦草。 “而这份冒险手记……内容太过于规整和有序,就像是有人刻意整理过一样。” 阿维德盯着瞧了一会儿,不由得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卡明女士已经拿了其中一张阅读了起来,隔了片刻,她感叹说:“真有意思。” “怎么?” “我听闻过一些无烬之地的传闻以及信息,但是这份手稿中却提及了我从未了解过的领域。”她说,“无烬之地中的一些怪谈。” 梅纳德也拿了一张看起来,不由得点了点头:“围炉夜话、夜半孤影、迷雾深处的怪物、海面下巨大的阴影、祭坛与旧神的呼唤……真够夸张的。 “怪不得你那位读者猜测这可能记录了梦境,有些文字可真是近乎癫狂啊。” 阿维德点了点头,说:“我大致看过,的确十分混乱。我想,有些出版商会感兴趣的。现在人们对于无烬之地的兴趣越来越浓厚了。” “那当然。”梅纳德说,“我也很想去无烬之地探险啊。” 随后,他们的话题转向了各自的梦想,以及现在琐碎的生活。中午的时候,他们一同在贝恩书店吃了饭,饭后也谈论到了之后作品的规划。 “您之后打算写什么?”阿维德喝了点酒,情绪有些起伏,语气略微激动地问,“我十分期待您的作品。” 西列斯想了想,说:“这一本小说才刚刚出版没多少。等到年底或者明年初的时候,我会写一本……关于探险的书。” “探险!”阿维德惊讶地说,“那太好了!这是我最喜欢的题材!” 梅纳德说:“诺埃尔先生,您为什么不试着写写推理小说呢?我从您作品中,看出了您对于谜团的向往与好奇。” 西列斯微笑了一下,说:“如果有机会的话。” 下午两点多,西列斯离开了贝恩书店。在走回宿舍的路上,他回顾了一下今天的收获——布鲁尔·达罗事件的新线索,以及许多关于无烬之地的传说。 无烬之地……他不禁感叹了一下。 恐怕,只有真正去到无烬之地,才能够明白那片曾经被迷雾覆盖的土地,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吧。 西列斯想了片刻,就暂且将这些事情放下了。现在的他还无暇关注无烬之地的谜团。 时间匆匆流逝。西列斯每日的生活都十分忙碌,但是也十分平淡。 拉米法大学考古队出发的日期已经定下了,10月17日。那是周日,恰好就是考试周结束的周末。赫尔曼·格罗夫对此十分满意。 这样一来,他就恰好完成了第一学期的学习任务,可以毫无顾虑地参与到考古行动之中。并且,他还能躲开拉米法城连绵的阴雨。 10月10日。周日。十月集市开幕的第一天。距离深海梦境下一次开始还有两天。距离考古队出发还有七天。距离神诞日庆典还有十天。 西列斯在这一天的上午,同时收到了两封信件。一封来自伊曼纽尔,一封来自阿方索·卡莱尔。 寒冷阴郁的清晨,他沉默地拿着这两封信回到了三楼卧室。他对信件的内容已经有所猜测。 伊曼纽尔的那一封信十分厚,好似塞了几十张信纸一样;而阿方索的信虽然很薄,但里面似乎塞了什么硬质的物品。 西列斯在书桌前坐下,然后首先拆开了阿方索的那封信。 信封中只有一张信纸,上面写了几段话。字迹有些黏连,仿佛阿方索写这封信的时候,心中充满了犹疑与不安的思绪。 “…… “我将与伊曼纽尔一同去往无烬之地。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恐怕已经出发了。 “请不要责怪自己,西列斯。这是我们的选择,也是我们注定需要迎接的命运。那些死在无烬之地的同伴,他们的生命如同阴影一般,始终覆盖在我们的肩头。 “我在米尔福德街13号的房间里给你留了一些东西,包括伊曼纽尔嘱托我送给你的。这算作是我们给你的惊喜与礼物。请痛快地接受吧,这是您理应获得的东西。 “随信寄来了房间钥匙。我预付了一年的房租。如果有什么需要存放的物品,那你可以将那个房间当成安全屋。 “再见吧,我敬爱的朋友。请祝我们旅途顺利。 “……” 西列斯倒了倒信封,一把钥匙从里面滑落出来,发出当啷一声。西列斯微微叹了一口气,握住了这把钥匙,随后将其放到了钱包里。 他又望向了伊曼纽尔的那封信。 拆开信封,西列斯从中抽出了厚厚一叠纸张。其中有伊曼纽尔写来的信,也有已经完成、整理妥当的翻译稿。 “…… “请原谅我的冒昧,西列斯。我想,这很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通信——我向您,单方面的——所以,我希望能坦诚一些。 “如果您觉得是您送来的这本游记,将我和我的老朋友推进了无烬之地的死亡深渊,那么您就大错特错了。这事儿从来不是这样的。 “我和阿方索。我们两个是在拉米法城受尽折磨的灵魂。我们可能终生惶恐不安,却无法面对惨痛的过去与经历。我们是逃避过往的懦夫。 “是您将我们从这样的处境中解脱出来,即便您是无意的。您拯救了我们的灵魂,而非害了我们。 “况且,即便我们抱有必死的决心与毅力,但我们也不一定真的就会死在那儿。 “在我翻译的稿件中,我将其中一部分提及‘不存在的城市’的,过于直白的线索与文字删除了。我不认为拉米法城内的普通人有必要知道这些。那可能是诅咒。 “而您……我知道。如果您有意了解这一切的话,您可以去找凯洛格。那名学生可以帮助您。 “最后,那本游记,我连同其他一些物品,都放在了阿方索的住处。那都是留给您的。我特地为您留下了几本与您的研究领域有关的书籍,希望能帮到您。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明白,人一旦在年轻的时候做了什么错事,等到年老了,午夜梦回的时候,那些旧人旧事,就必定会缠在你的身上、你的梦境中,让你怎么也不好过。 “所以,任何事情,只要年轻的时候还行有余力,就务必在那个时候解决掉。 “年轻的时候,我没有死在无烬之地。但是,许多别的事情替我抵了债。 “……” 西列斯望着信纸上的文字,一时间产生了些微怅然的情绪。 很久之前,他就已经知道,伊曼纽尔和阿方索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可这事情真的猝不及防地发生的时候,西列斯却仍旧感到些许抵触。 无烬之地。不存在的城市。他陷入了沉思之中。有那么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始终浮现在他的大脑之中,但是他无法下定决心。 隔了片刻,他又看向了那叠翻译稿。 伊曼纽尔其实可以将这叠稿件直接寄到本顿那边,但是他还是选择了寄到西列斯这边,目的恐怕就是让西列斯首先阅读一遍,看看内容是否合适。 不过,西列斯现在没什么心情阅读这份翻译稿。 他干脆将其锁到抽屉里,然后思索了起来。 今天是周日。他要去一趟贝恩书店,参与小说家的聚会。这是既定的日程,因为今天正好是十月集市开始的日子,所以上周他就与其他几位小说家约好了,一同去逛逛。 当然,其他的朋友也都这么说过,包括他的室友洛伦佐以及历史学会那边的朋友们。不过今天正好是周日,他就打算与小说家们汇合,然后一同过去。 至于在集市上能否偶遇其他朋友,这就看运气了。 明天他要去一趟西城。 之前他雇佣了安东尼·费恩的朋友们,调查西城格雷森食品公司的事情。而昨天,安东尼写信过来,说他们调查出了一些线索,让西列斯周一的时候到欧内斯廷酒馆附近找他们询问情况。 正好,他还得去米尔福德街13号,看看伊曼纽尔和阿方索究竟留了什么东西给他。 想到这里,西列斯不由得一叹。 周二有课,周三周四除了日常工作,也是深海梦境出现的时刻,周五有俱乐部,周六需要去往历史学会……这么一来,未来几天都已经安排得满满当当。 他没有闲暇的功夫用来伤春悲秋、惆怅满怀。如果感到疑虑或者不安,那就尝试去解决,不要迟疑不定。他不希望布鲁尔·达罗的事情重演。 西列斯坐在那儿沉思了片刻,然后起身换上衣服,出了门。 这是天色阴沉的上午。这几天,拉米法城已经开始下起阵雨。西列斯出门的时候也不得不带上一把雨伞。 他抵达贝恩书店三楼的时候,房间里已经满是交谈和喧闹的声音。这是难得人多的时刻。 这几周西列斯来到这儿好几次,每次也就是三四个人,而现在,他一打眼就瞧见了七八个人。 他走到熟悉一些的阿维德和梅纳德身边,听见梅纳德又在说侦探俱乐部的事情。 不知道这事儿是否调动了这个三十岁男人年轻时候探险的精神,自从加入了侦探俱乐部,在贝恩书店聚会的小说家们就时常能从他的口中听到相关的事情。 不管是侦探们曾经解决的案子,还是侦探们接到了新的委托,这些事情总能让梅纳德兴奋地在聚会上宣扬并且解说一番。 当然,他之所以没惹上麻烦,是因为听他说这事儿的人总是那么几个——西列斯、阿维德、安东尼娅,主要就这三个。 其余人似乎都知道梅纳德的作风,总是避之不及。 此刻,梅纳德正兴奋地说:“有一位侦探,他接到了一个大贵族的委托!真够不可思议的,据说定金就有好几张百币钞,目的则是调查家中仆人的死亡事件。 “不是我瞎说,这些傲慢的贵族,我可没见过任何一个,愿意为了仆人的死而掏出这么多钱的!真奇怪……真够奇怪的……” 说着,他陷入了沉思。 按照西列斯对于这位推理小说家的理解,他可能正在思考那名仆人的死隐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小说家的想象力总能在这个时刻发挥作用。 “西列斯,上午好。”阿维德温和地与西列斯打了个招呼。 “上午好。”西列斯点了点头。 梅纳德回过神,然后对他说:“恭喜你!西列斯·诺埃尔教授,您的首部小说销量已经迈入了三万册大关。虽然我真的非常喜欢这部作品,但也不得不说,这可真够不可思议的。” 西列斯说:“我也觉得。” 他现在可能有些像是惊弓之鸟。之前美食小镇那种诡异的氛围,乃至于更早之前,他在办公室里见到的卡贝尔教授留下的物品,都让他对这个世界暗藏的危险印象深刻。 因此,就算他这一次的作品大卖,出版商本顿恨不得一天请他吃三顿饭,但是西列斯却始终有一种隐晦的不安,总觉得背后有人在偷偷设计阴谋。 尽管本顿始终在说,的确有这么多书籍销售了出去,也没什么迹象证明西列斯的怀疑是对的,但是…… 这种杯弓蛇影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梅纳德,我看你只是在羡慕西列斯的成就。”阿维德取笑着他。 梅纳德瞪大了眼睛,最后愤愤地说:“等我好好构思,瞧你到时候还会不会笑话我。” 阿维德禁不住哈哈大笑。 西列斯莞尔,不过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他已经发现了,打趣梅纳德,似乎是这些小说家共同的爱好。 在此之前,梅纳德实际上已经得到了非常好的成绩,他能加入这个聚会就能证明这一点。可是,并非作家的每一部作品,都能得到相同的好成绩。 他们聊了片刻,随后就出发了。贝恩书店特地为这些小说家提前预定了几辆马车。他们三个与另外一位中年绅士坐在一块。 那位绅士气度不凡、目光炯炯,惹得阿维德与梅纳德在车上都不敢说话。 等到了地方下了车,那位中年绅士走了之后,梅纳德才嘟囔着说:“果然是他。” “那是?”西列斯问。 阿维德说:“你或许听说过,蒙德·哥尔斯密,一位写作历史小说的作家。” 西列斯恍然。 历史小说在这个世界上类似地球的“演义”作品,但在风格和措辞上更为正式、严肃,更像是将历史用小说的语调写出来。只是比学术专著稍微生动有趣一些。 因此,历史小说的作家也常常被人们贴上古板、深沉的标签。 刚刚那位中年绅士,多少有这样的风范。 他们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发散多久,很快就抬头望向了面前的集市。 十月的集市占据了差不多一整个街区。这里原先是东城的一片商业区,就类似西城的洛根集市,在十月集市逐渐形成惯例之后,这片区域就总是空着。 由于十月独特的雨季,以及这片区域狭窄拥挤的巷道结构,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拉米法城官方逐渐在商铺的上方架上了拱形的玻璃天棚。 这形成了这片拱廊街区的华美景致。雨水打在拱形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而人们漫步其间,却不必担心自己受到雨水的侵扰。 建筑的一楼全都用来当了商铺与摊位;而更高的楼层则可能是某些居民的公寓。在十月集市之外的其他时候,拱廊街区就是普普通通的居民区,只是景色别致了一些。 这个时候,商人与客人都已经聚齐了。许许多多来自无烬之地的商人,都在这个时候毫无保留地放上了自己的商品。 周围十分热闹,人们脸上洋溢着一种花钱的快乐。令西列斯感到轻松的是,这里并没有美食小镇带给他的那种诡异的感觉。 小说家们汇入了人流。不过片刻,西列斯就发现自己找不到同伴们的去向了。 他没有在意这件事情,干脆自己在集市上逛了起来。 头顶的拱形玻璃带着一种华美又肮脏的感觉。这个时代的玻璃制品无法达到地球那个时代的透明度,于是这样混着杂质的玻璃,总是给人一种光线扭曲和模糊的感觉。 阴沉的天气使得西列斯有些不舒服。他知道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是如此,夏天炙热明朗的太阳已经离他远去了。 尽管他讨厌夏天,但是他也并不喜欢冬天。他喜欢不久前九月拉米法城的天气。 在入口处,西列斯瞧见一个立着的牌子,上面印刷了十月集市的地图。光从地图来看,十月集市的规模甚至比得上地球上一些大型的展销会。 他格外注意到左上角的一块大型空地。那儿不仅仅是摆放摊位地方,也会进行一些演出。一些来自康斯特公国各地的歌舞团、剧团,来自无烬之地的马戏团、魔术师,都会在十月集市的时候进行表演。 这个热闹的时刻,也能为他们带来不少声誉。 西列斯对那些来自无烬之地的人们十分感兴趣,于是仔细观察了一下路线,就往演出区走了过来。 比起曾经去过的地下交易会和美食小镇,十月集市贩卖的东西更加五花八门,许多摊位和商铺的战绩面积也更大,商品琳琅满目。 一路上,他也注意到一些值得购买的物品,比如一些新奇的美食、一些书籍和纸张、一些生活用品,以及一些来自无烬之地的奇特商品等等,但是他都没急着买。 他从伯特伦那儿听闻,十月集市第一天拿出来的商品,都是商家小贩们用来试水的,并没有什么真正有意思的东西——危险而神秘的东西,伯特伦的意思可能是这个。 反正时间还早,西列斯决定先去看看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此外,西列斯同样注意到,格雷森食品公司占据了其中的不少摊位。这恐怕就是商人兰米尔提出的推广办法了。 他发现有许多人都被食物的香气吸引了过去。 不久之后,西列斯就走到了位于十月集市左上角的空地。这里大概有几十个平方,玻璃拱廊在这儿中止了,新鲜而冰凉的天气涌了进来。 如果之后下雨的话,在这儿演出的人们就会搭起大型的雨棚。那会让演出的氛围更有一种神秘而令人头脑昏沉的热烈之感。 人们围成了一个圈,望着圈内空地上的表演者,时不时发出惊呼或者大笑声。 西列斯往那儿看了过去。他瞧见一个小丑,脸上涂满了油彩,身上穿着十分古怪滑稽、颜色亮丽的服装,做着一些惹人发笑的奇怪举动。 小丑的瞳孔颜色是一种浑浊的黄,那让他的目光也像是痴呆的傻子一样,带着一种浑浑噩噩的怔愣之感。 在小丑的身后,一大一小两顶帐篷正立在那儿。大的帐篷里,帘子掀开着,西列斯能瞧见好几个马戏团的招牌——魔术师、占星师、驯兽师,还有一只大型动物,正温顺地伏在驯兽师的身边。 而小的帐篷,帘子垂落着。一些男人偶尔会进进出出。 西列斯瞥了帐篷一眼,就将目光放在了那名小丑的身上。 马戏团的小丑。那正是他玩的跑团游戏中,一名较晚才出场的角色。不过,他的角色卡属性却显得十分有意思。 体质、灵性、意志。这三个数值,除却体质算是正常人类的标准之外,其余两个数值都非常古怪——灵性非常高,而意志非常低。 如果某人真的拥有这样的属性点,那么他早应该陷入了极端的疯狂之中。因为,他显然非常容易接触到危险的、失控的时轨,并且也没有足够的意志力摆脱那样的疯狂。 但是,现在站在人们面前的小丑,除了看上去蠢笨愚钝了一些,其他的也并没有什么古怪之处。况且,马戏团的小丑不就应该是这样吗? ……这样的正常,才恰恰是不正常的地方! 第62章 调查的结果 马戏团的小丑回到了大帐篷里。 他听见其他人在议论着什么, 似乎与一名商人、一些男人和女人的事情有关。但是他充耳不闻。 他的嘴角挂着一抹傻笑,将表演时候的行为带到了日常生活中。不过人们都知道,这个小丑平时有些疯疯癫癫的。无烬之地的人们总是疯疯癫癫的, 这事儿并不稀奇。 小丑走到了大帐篷的里边一点。他突然停下了脚步,透过帐篷朦朦胧胧的纱窗,瞧见旁边那个小帐篷里面发生的事情。 他瞧见一只手,女人的手。女人的身后覆盖着一个男人的身体。他瞧见那只手痉挛一般地握紧然后又放松。 小丑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然后他呢喃着说:“不……不对。这不好。” 他摇头晃脑,突然像是在舞台上一样,踢踢踏踏地跳起了笨拙而滑稽的舞蹈。隔了片刻,他停了下来, 目光重新变得浑浊而呆滞。 他嘀咕着说:“有很多……很多的……人。人们的想法, 汇集到了一起。他们想要得到……”小丑想了想,“他们渴望得到的。” 小丑嘿嘿傻笑了两声, 说:“对、对。渴望得到的。” 他不知道从哪儿学来这样的说法。 “……你在干什么?”马戏团的团长, 一个瘦削精干的男人, 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 皱着眉, 瞪着小丑, “你的活儿已经结束了,滚去自己的房间里呆着!” 小丑伸出手,指了指纱窗对面的场景, 他说:“我在看……这个。” 马戏团团长探头过去瞧了一眼,像是瞧见什么肮脏东西一样,猛地收回视线, 他怒斥着——却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他说:“他们——他们在办事!你看什么!” 小丑嘿嘿笑了起来:“我常看见……这算什么。”他说, “习惯了。” 马戏团团长更深地皱起眉。 “不管怎么说……”他想说什么, 最后放弃了,“总之,今年是特例。你好好待在房间里,除了有活儿的时候,其他时候别出来。” 小丑嘟囔着说:“我知道了。” 他像是不明白,又像是明白了过来。于是他又瞧了瞧隔壁的小帐篷,然后离开了。 马戏团团长独自站在那儿。隔了片刻,有人走过来问他:“今天是第一天,生意如何?” 他转过身,瞧见一名商人——也正是推荐他们来到拉米法城的那名商人。这名商人大腹便便、打扮体面,西装的领口别着一枚胸针。 马戏团团长下意识挤出了谄媚的微笑,说:“还不错。先生,不过,我生怕出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商人瞥了他一眼,然后又透着纱窗瞥了隔壁的小帐篷一眼,满意地点点头,说,“看起来他们……‘玩’得挺高兴。” 马戏团团长脸上依旧是那个皱巴巴的笑容,他说:“我们……您知道,我们向来是做这种生意的。不过,在拉米法城做这种事儿……” “担什么心!”商人骂了一句,“有我在,不用害怕。” 马戏团的团长恍惚了一下,然后用力点了点头,更加讨好地说:“那自然、那自然。” 商人走了。 马戏团团长静静地立在原地,听到隔壁的小帐篷传来一些不堪入耳的声音。他听惯了这种声音,在无烬之地的时候。 无烬之地的人们总需要这种享乐、这种发泄。在生死边缘游走的人们偶尔会纵情声色,而马戏团会是他们的一个选择。 不管怎么说,在马戏团这种地方,总有人、总有动物、总有神神秘秘的帐篷。在这儿,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 可是……可现在,这里不是疯狂而荒芜的无烬之地。这里是康斯特公国的都城,这里是繁华的文明之地。 马戏团团长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忧虑与不安。 那名商人一开始让他来拉米法城,借着马戏团的名义做这种生意,他就感到些许的怀疑和不知所措。可现在,他们已经来了,生意已经开始了。 他已经能听见那些男人和女人的声音。 ……就连小丑都知道…… 马戏团团长猛地颤抖了一下。他下意识转头,透过纱窗看向那小帐篷。他想,这不是他们“习惯了”的场景。 “拉米法城……”他喃喃念着,想到那名商人说的——这能让你发财。 随后,他咳嗽了一声,抱臂在前,迈着傲慢的步子离开了。 * 周一,10月11日。 西列斯很早就醒来了,但他是被雨水敲打窗玻璃的声音吵醒的。他起身走到窗前,看到玻璃外模糊的雨景与阴沉的天空。 窗台上,人偶也静静地感受到寒意侵袭。 这样的天气在他的心头也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阴郁之感。 他瞧了片刻,然后去洗漱,很快换上衣服,带上该带的物品,拿上长柄雨伞,随后出了门。他今天要去西城。 他先去了食堂吃了顿早餐。为了省事,他直接搭乘了出租马车。雨势渐大,时间又早,西列斯瞧见街上并没有什么人。 因为他即将去往米尔福德街13号,因为他即将见到阿方索·卡莱尔和伊曼纽尔留给自己的东西,因为这样的天气与这样的街道,所以这一路上,西列斯都感到心情十分沉郁。 他默然无语,静静地望着车窗外变化的风景。 穿过坎拉河上巨大而恢弘的桥梁,穿过安静而闲适的社区,不久,西列斯就抵达了米尔福德街。 他给了车费,然后抬头望向这栋公寓——他最早来到这个世界的住处。 隔了片刻,他摇了摇头,没有让自己多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之中。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走了进去。他先去敲了敲一楼房间的门。 开门的是埃里克·科伦斯的太太。 “哦,诺埃尔教授,早上好。”科伦斯太太说,“埃里克去欧内斯廷了,今天他轮班。”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早上好,我只是和您打个招呼。我有位朋友住在楼上,他临时离开一阵,所以让我来帮忙收拾东西。” “原来是这样。”科伦斯太太说,“那您去吧。” 西列斯点头,又说:“您最近还在家中做一些手艺活儿吗?” “是的。”科伦斯太太低声说,“织毛衣、编毯子、制作陶器……我学了一些制造金属器具的知识,不过还没有做出什么成果。无论如何,搬到这里之后,生活总在变好。” 西列斯微笑了一下,说:“您说得对。” 他与科伦斯太太告别,然后上了二楼。他曾经的房间是东面尽头,而阿方索·卡莱尔的房间则是西面的尽头。中间的房间里住着一对年轻的、早出晚归的夫妻。 至于楼上的租户,西列斯就没有那么清楚了。不管是原身还是他,都没有与楼上的租户有过任何接触。 他从钱包里拿出钥匙,然后开门走进了阿方索的房间。 这个房间的格局与他曾经租住的房间十分类似,只是镜面反转了一下。阿方索看起来已经离开了好几天,房间内充斥着沉闷的空气,带着一种微微泛潮的气息。 西列斯走到窗边,开了窗户,让屋外冰凉新鲜的空气涌进来,然后回身望向了这个房间。他大略地扫了扫,很快确定阿方索与伊曼纽尔留下的东西,全都放在了阿方索的书桌上。 书桌上此刻堆满了东西,大致分为左中右三堆。左边和右边都堆了厚厚的书籍,放在左边书堆最上面的,就是那本探险者的游记。而中间则是一个小小的纸盒子。 西列斯走了过去,将那本游记拿起来放进包里,然后首先看了看那些书。不出所料,那都是一些古老、厚重,绝大部分都闻所未闻的书籍。 他心想,光是这些书籍就价值不菲。卡尔弗利教授如果看到这些书,恐怕会万分激动。 他大致数了数,发现总共有十二本。绝大多数都是与沉默纪有关的。正如伊曼纽尔信中所说,他们在挑选留给西列斯的“礼物”的时候,也费了心。 随后,西列斯拿起了那个纸盒子。他拆开之后,发现了里面是一张名片,和一把模样奇怪的钥匙。 纸盒子的下方垫着一张纸,纸上是阿方索的字迹。 “名片来自拉米法东城的一家地下黑市,而钥匙则属于我们曾经在黑市中买下的一家店铺。 “当年我们从无烬之地来到拉米法城,打算经营一些无烬之地的商品,但是我们发现的那个部落遗迹始终令我恋恋不忘,不久之后我们就无暇理会那家店铺的事情了。 “因此,那家店铺现在还空置着,毫无用途。我想你在拉米法大学工作,薪水恐怕很难负担你在城内的生活,所以认为这家店铺可以交给你使用。 “如果你心里过意不去,那你可以当做是我们将这家店铺免费租赁给你。 “无论如何,希望您在城内的生活一切顺利。至于无烬之地的事情,我仍旧希望您离这些事情越远越好,即便您拥有先知的天赋。” 一家黑市内的店铺。西列斯不由得吃了一惊。 这种惊讶与感动的情绪,甚至消解了阿方索又一次提到“先知”的哭笑不得。 西列斯站在那儿,沉默了很久,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低声说:“既然这样,那我怎么可能离得越远越好。” 他看了看名片上的地址——道森街32号。他对这个街道没什么印象,恐怕得回去之后查阅一下拉米法城的地图。不管如何,他以后会去看看的。 西列斯将名片和钥匙放进钱包,然后望着书桌上的两叠书,稍微为难了一下。 他感到自己未来一段时间不会有空看书,而且,现在外面在下雨。如果书籍被淋湿的话,那就显得糟糕了。 于是,西列斯便决定将这些书暂且放在这儿。阿方索曾经说过,在他离开之后,如果西列斯有什么不方便的东西,也可以存放在这儿。他可以将这儿当成一个安全屋。 为难的是,这里离拉米法大学稍微有些远,如果他总来这儿看书,那么时间可能就耗费了许多…… 想到这里,西列斯突然一怔。 安全屋。耗费时间……书籍。 他想到了曾经朗曼夫人说的,卡贝尔教授归还书籍的时间总是很晚,而且归还的书上会一些脏污的地方。 如果……卡贝尔教授也有一间秘密的安全屋呢? 这个可能是以前的西列斯从未想到过的,不过现在看来也并非不可能。 警方和往日教会都没能从卡贝尔教授的办公室和住处,找到任何有关于他为何消失的原因。一直以来,他们都认为,卡贝尔教授将一切相关的资料都谨慎地带走了。 但是,现在“安全屋”这个想法,却让西列斯眼前一亮。 他想,为什么不可能是卡贝尔教授将一切资料都放在一个秘密场所呢? 卡贝尔教授没有那么谨慎和周全:他无意中将一张极为重要的手稿放在了办公室的资料堆里;他的办公室杂乱无章;他每一次还回图书馆的书籍,都有些脏污。 他甚至将那三个东西——女人的头部雕像、天平项链、钢笔——留在了办公室里,其中两样都已经被证明是失控的时轨。 这不应该是十分重要的东西吗?为什么他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放在了办公室里呢? 这种种迹象,以及西列斯和其他学生曾经对卡贝尔教授的印象——疯疯癫癫的怪老头,都足以证明,卡贝尔教授不可能谨慎到连一丁点儿线索都没有留下来。 他们一直以来愁眉不展、毫无头绪,是因为他们没有找到真正的突破口。 西列斯相信警方肯定已经将卡贝尔教授的一切人际关系、社交活动都调查清楚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仍旧没有发现任何安全屋的可能……这间安全屋,究竟在哪儿? 或许与卡贝尔的助教,默文·伯里埃有关?那是一名落魄贵族后代,或许有一些隐蔽的房产并不为人所知。 也或许,那与卡贝尔教授进入拉米法大学之前的生活有关。他这样一名研究过往古籍的学者,肯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关系和人脉。 西列斯如此思考着,就这个可能性,他的思绪发散下去。 反过来说,卡贝尔教授是否会寻找一个安全屋? 西列斯认为他会。他正在研究与神明陨落有关的课题,并且他很有可能找到、得到了一些十分重要的相关资料。 他如此看重这个课题,为此不惜违背多年来的隐居习惯,特地来到拉米法大学任教;甚至为了一位贵族后代的家中藏书,而将其培养成自己的助教。 但是,即便如此,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了解到卡贝尔究竟在研究些什么。 卡贝尔教授的种种行径都显示出,他正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隐秘的课题。 如此重要、隐秘,他当然需要一个安全的场所存放自己所有的研究资料。 至于办公室和家? 前者可能有学生在课后来拜访,而且在卡贝尔教授离职之后,这间办公室会被其他教授使用。卡贝尔教授离开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带走办公室里的资料纸张。 后者,西列斯记得,他听往日教会的那位调查员多米尼克说过,卡贝尔教授的亲人偶尔会去拜访他,也正是因为这样,警方才会知道卡贝尔的失踪。 所以这两个地方都不够安全,也不足以掩饰卡贝尔在做的事情。 西列斯的想法逐渐偏向于,卡贝尔教授果真有一间安全屋。 或许可以提醒一下多米尼克。 不过,卡贝尔教授和他的助教已经失踪了这么久。从七月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这两人很有可能凶多吉少了。 想到这里,西列斯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无烬之地。他想到这个地方。 不管是阿方索、伊曼纽尔,还是卡贝尔教授、默文助教,又或者通过无烬之地发财的伯特伦、兰米尔、安吉拉的继母,甚至还有即将开始的枯萎荒原开发计划…… 许许多多的人的命运都缠绕在那谜团之上。 没人知道无烬之地的迷雾背后隐藏着什么。没人知道这个世界的历史阴影之中,隐藏着什么。 这个世界藏匿于秘密之中。 西列斯最后看了阿方索·卡莱尔的房间一眼,然后离开了。 他将房间门锁好,转身打算去往欧内斯廷酒馆。安东尼的朋友们就在那附近等他。 他正要迈步离开,突然地,二楼中间那个房间的大门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年轻的男人。他本来面无表情地往外走,瞧见西列斯,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西列斯注意到这个年轻男人。 他一直都知道米尔福德街13号的二楼中间房间,住着一对年轻的、早出晚归的夫妻。这条信息是原身最早搬到这里的时候,就听房东费恩太太介绍过。 当然,他偶尔也能遇见他们,不过只是一面之缘。他并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与职业。 这对夫妻的容貌都十分出色,平日里打扮体面,并不像是旧城的居民。不过,旧城的房屋租赁费更为便宜。如果不是拉米法大学提供免费宿舍,那么西列斯多半也会选择租住在旧城。 另外一种住在旧城的情况,就是像阿方索那样的。旧城显而易见地容纳了更多的秘密活动和私下交易,方便了启示者以及其他一些……不那么见得到光的职业。 那个年轻男人惊讶的表情过于明显,西列斯便停了停,与他打了声招呼:“上午好。” “上午好。”年轻男人的反应很快,立刻便收起了脸上吃惊的表情,用一种温和的语气说,“您是这儿以前的租户吧?” “是的。”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没有多解释什么。 年轻男人像是迟疑着想说什么,但是又瞻前顾后,不敢轻举妄动。他似乎对于西列斯回到这里的原因十分在意。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平静地说:“那么,再见。” 年轻男人犹豫了一下,最后只是说:“再见。” 与这个年轻男人的偶遇让西列斯的心中闪过一丝微妙的预感。他感到那个男人心中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他想,这是守密人的直觉吗? 那副欲言又止、迟疑不定的模样,让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好奇。 不过当他在细雨中撑着伞走向欧内斯廷酒馆的时候,他就将此事抛之脑后了。大概半个小时之后,他来到了欧内斯廷酒馆。 欧内斯廷仍旧在营业着,不过客人只有零星几个。 西列斯在酒馆旁边的拐角处等了片刻,然后听见了一声口哨。他抬起头,四处看了看,瞧见不远处一间已经废弃的房子的窗口冒出来一个年轻男孩的头。 于是他走了过去。 “上午好。”西列斯打量了一下这些年轻的孩子们。 他们一共有六个人,十五六岁的年纪。寒冬将至,他们的身上穿上了更为厚实的、看起来挺新的衣服。 其中一个像是领头的、表情成熟一点的男孩说:“上午好,先生。谢谢您给我们的定金。那让我们有钱买一些过冬的二手衣服。” 二手。西列斯想。果然。 哪怕那笔钱已经足够他们购买崭新的衣物,但新衣服也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他们是乞丐和流浪汉的孩子,天生就知道如何在这样混乱、贫瘠的地方生活。 新衣服会让人怀疑他们从哪儿得到的钱,而二手的旧衣服只能让其他人感叹,这群孩子运气真够好的,能够在垃圾堆或者慈善机构那儿得到合身的衣服。 成年人穿不下十五六岁的男孩的衣服,这是这群孩子的幸运。 西列斯点了点头,没有过多过问这些孩子们的日常生活。他知道,十五六岁的男孩总是很有自尊心。他雇佣了他们,给他们钱,让他们能够生活。这就够了。 更多的同情与怜悯,只会让这群男孩生气。 西列斯走进这栋废弃的屋子,然后惊讶地发现,在墙角处,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 领头的那个男孩注意到西列斯的目光,于是低声说:“那是地下帮派的一个入口。”他停了停,又说,“我们不打算加入地下帮派了,但是……因为之前的事情,所以我们还是和他们有一些关系。” 这种关系是不可避免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他问:“我应该叫你什么?” “吉米。”他简单地说,“我没有姓氏。我的父母都死了,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西列斯说:“吉米。我明白了。那么,你们都调查出了什么?” 吉米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其他的男孩们自觉地去附近观察情况。 吉米说:“先生,您花了一大笔钱雇佣我们。我们不会辜负这笔钱。”他认真地说,“我们调查了格雷森食品公司的许多方面,我慢慢和您说。” 西列斯的目光望了望外面的雨势,随后说:“当然,我有足够的时间。” 吉米点了点头:“格雷森食品公司,我们仔细查了一下,这家公司在西城有许多的店铺,但是最热门的店铺只有三种:肉铺、调料铺、甜品铺。 “格雷森的肉是整个拉米法城中最便宜的,不仅仅是西城。我们问了问安东尼,让他去东城调查了一下,发现格雷森的肉起码比拉米法城其他肉铺的价格便宜了三分之一。 “因为这种低廉的价格,所以人们全都喜欢去那儿买肉。不仅仅是那些普通人,还有饭店和酒馆的老板。他们说格雷森的肉挺好吃的,很新鲜。” 西列斯点了点头。 格雷森肉铺。他最早知道格雷森,就是因为在洛根集市看见了格雷森的肉铺。彼时格雷森还因为那低廉的价格而引起了其他肉铺老板的敌视。 “格雷森的价格如此低廉,其他的肉铺是不是无力招架?”西列斯问。 “是的。”吉米低声回答,“绝大多数西城的肉铺都已经倒闭了。仅有的几家,我们问了安东尼,那都是在东城也有商铺的连锁品牌。”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们的货源有找到吗?” “据说来自拉米法城外。具体是外面哪里,我们也没查到。”吉米说,“这和那些调料铺有关。格雷森的调料铺里只买一样东西,就是……味、味精?人们说那叫液体牛肉。 “我们找人打听了一下,他们说味精的确需要牛肉来制作。而格雷森调料铺的味精都是一罐一罐,从城外运进来的。所以我们觉得他们肉铺的货源也是在城外。” 西列斯点了点头:“不错的推断。” 他心中隐隐浮现了一个念头,但是没有仔细想。 他说:“那甜品铺呢?” “甜品铺的甜品都是当天制作的。”吉米说,“我们借口饥饿、想偷点心吃——我们从不偷东西,您得知道,这只是一个借口——然后偷偷溜进了他们的后厨。” 说着,他突然打了个冷战。 “怎么了?” 吉米犹豫了一下:“先生……说真的,那副场面可够惊人的。那些甜品师……我是说……那些厨师。他们制作甜品时候的表情……就像是……” 他露出了一个很难形容的表情,就像是有点害怕,又觉得有点向往。 他说:“像是在做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一样。” 西列斯观察着他的表情,然后冷静地问:“你也希望制作甜品吗?” 吉米立刻摇了摇头,他说:“我只是说……我的意思是,我从未见过那么……幸福的表情。旧城的人们,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孩子,他们都觉得绝望。 “但是那些人,那些人脸上的表情……就像是他们拥有希望……他们渴望着什么。” 吉米喃喃地说着。 西列斯静默地听着,随后,他说:“你的表达能力很不错。吉米,你上过学吗?” 吉米吃惊地望着他,隔了片刻,他摇了摇头。 他说:“我只是……偷偷听过一些课。这附近有一家小型的学校,我没钱上课,但偶尔会偷偷听一些内容。那些老师……他们不会赶我走。”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没有多问什么,因为他知道,像吉米这样年纪的孩子,可能会因为他这一句两句的疑惑,而感到自尊心受挫。 吉米可不是安东尼。后者被费恩太太和家中的钱财宠坏了,尽管本性是个善良可靠的男孩,但是过于顽劣和任性。 但吉米是个更加成熟、更加沉稳,甚至称得上有野心的人。他甚至愿意主动去学习,哪怕只是偷偷听一些课。这意味着他有摆脱旧城流浪者这个身份的渴望。 西列斯的想法是,如果吉米以及这些年轻的男孩靠得住的话,如果阿方索交给他的那家店铺在西城的话,那么他可以试着让这些孩子去经营那家店铺。 他不急着用钱,但是既然阿方索将店铺留了下来,那么西列斯也希望以某种方式将其经营起来。只不过,他自己可能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做这件事情。 而吉米似乎是一个选择。他很聪明、很敏锐,并且是旧城的本地人。他还拥有一定的地下帮派的人脉,以及流浪汉、乞丐那边的人手。 唯一的问题是,他可能太年轻了,可能受骗,也可能受人轻视。 不过,这似乎也不是大问题。店铺始终在,不可能有人从黑市手里将其夺过来。而店铺的生意……西列斯现在也小有积蓄了,不担心钱的问题。 当然,这只是一个构想与猜测。现在的西列斯没时间将其实现,他也不确定黑市和那家店铺的情况,他甚至还没想好究竟开什么店。 于是西列斯便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接着说吧,你们还有什么发现吗?” 吉米老老实实地点头,然后说:“格雷森的店铺每天的东西都差不多能卖完,不过偶尔也会有一些生下来的,这个时候,基本上都是扔进垃圾桶里。 “如果有乞丐或者流浪汉去讨要食物的话,那么店员会非常乐意将那些剩下的东西送给我们……他们。但是这种情况并不怎么发生。” 西列斯问:“那些食物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问题。”吉米摇了摇头,“我也吃过……很好吃。” 他下意识流露出一个怀念、向往的表情:“我觉得……应该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那些甜品。” 西列斯观察着他的表情。 他注意到,似乎任何吃过格雷森的食物的人,都会露出这种表情。 吉米、安东尼、费恩太太、伯特伦、埃里克……乃至于仅仅只是去美食小镇上吃过格雷森甜品的洛伦佐,他们都表现出一种如出一辙的,回味并且留恋的模样。 “如果现在在你的面前摆上一块格雷森经典的甜品,”西列斯不动声色地说,“你最喜欢的那种口味,你就要伸手够到了,下一秒就可以吃到了,你的舌头都已经在分泌口水了…… “突然地,有人抢走了你的甜品……” 西列斯停住了,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发现,当他说出“你会有什么反应”之前,吉米的表情已经很明显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露出了一个凶恶的、饿虎扑食一般的表情。他不可思议地说:“凭什么……为什么有人要跟我抢?”他焦躁地说,“可……可那是我非常非常喜欢的!” 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不安,他意识到这种,来自不同人却不约而同的反应,象征着一个非常可怖的、但是却已经板上钉钉的可能。 西列斯沉默着。 他的沉默让吉米意识到什么,他眨了眨眼睛,然后说:“先生,您只是在开玩笑,是吗?” 西列斯说:“是的。” 吉米这才松了一口气。 西列斯说:“你知道有谁没吃过格雷森的食物吗?” “没吃过?”吉米想了想,“似乎都吃过,起码我知道的人里面……安东尼他们一家、地下帮派的人、酒馆的人、西城很多很多人……他们应该都吃过。” 西列斯缓缓点了点头。 在他知道的人里面,可能只有他自己,以及一些始终住在东城的人们没吃过。 不过,因为美食小镇的关系,所以洛伦佐这样的年轻人,以及其他一些家庭,恐怕都已经品尝过了。格雷森甚至在十月集市上占据了不少的摊位。 再加上格雷森食品那近乎魔幻的吸引力,以及极具性价比的价格…… 西列斯想,恐怕格雷森很快就会占据东城的大片市场了。 直到现在,即便西列斯已经确定,格雷森必定有什么问题,他也还是不知道,这家食品公司究竟是打算做什么。 他们仅仅只是为了商业竞争,所以在食物中添加了一些特殊的、成瘾性的成分(可能有启示者参与其中),还是说……这是一场来自旧神追随者的阴谋? 西列斯并不确定,也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据他的猜测。 他的猜测仅仅只是来自于,品尝过格雷森的食物的人们,表现出了过度的、近乎不可思议的贪婪与回味——以及,那低廉到不可思议的价格。 来自地球的异乡人本能地怀疑其中有什么问题。 这个时候,吉米突然说:“啊,我想起来了,有一个人没有吃过……并且,他还不让其他人吃格雷森的食物。他被其他人孤立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 西列斯微微一怔,问:“他是谁?” “他的名字好像是……伯恩。”吉米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他是个三十来岁的流浪汉,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西城的。总之,他已经在这儿生活了很久很久了。 “前段时间他消失了。人们都说他死了,因为他不愿意吃格雷森的食物……您知道,像我们这样的……大部分时候都不得不依靠其他人舍弃的食物来生活。 “而伯恩不愿意吃。他说那些东西——他是说那些格雷森的食物,要么是别人吃不掉之后扔掉的,要么是店里面剩下的——他说那些东西很脏,很臭。” 说到这里,吉米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小声嘀咕着:“但我觉得那很好吃。” 西列斯此时已经怔住了。 伯恩!流浪汉伯恩! 西列斯骤然吸了一口气,心想,真不可思议,他又遇到了一位跑团游戏中的角色。 当然,他已经遇到了不少。 商人兰米尔、骑士长班扬、考古专业学生赫尔曼、医生切斯特、马戏团小丑……以及现在的,流浪汉伯恩。 流浪汉伯恩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流浪汉。这个身份只是他用来掩人耳目的。 在游戏中,即便是使用流浪汉伯恩这张角色卡的玩家,在一开始没有发现相关线索的时候,也不可能知道伯恩的真实身份。 在这个世界,恐怕也只有伯恩自己,以及现在的西列斯,知晓这个秘密了。 流浪汉伯恩正是叛教者哈姆林要去寻找的那个接头人。他需要将那份从往日教会偷窃出来的教士名单,交给伯恩。 但是,由于西列斯的影响,叛教者被提前抓捕,而那份名单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所踪,因此,西列斯猜测流浪汉伯恩因为无法完成任务,已经消失了。 在与吉米接触之前,西列斯也怀疑过,能否从这些乞丐和流浪汉的孩子们入手,从而接触到伯恩。那是个警惕心很强的人。 在他穿越前,使用流浪汉伯恩这张角色卡的玩家,曾经一本正经地说:这世界上没什么线索能逃过伯恩的眼睛,因为他的侦查属性高达89! 西列斯自己的侦查属性,都只有可怜巴巴的30点。 此时,叛教者哈姆林已经被抓到,偷窃到的名单也已经重新回到往日教会的手中。西列斯猜测,伯恩多半已经放弃流浪汉这个身份,转而使用另外一个身份隐藏自己。 当然,他也有可能继续维持这个身份。毕竟,一个流浪汉……谁会注意一个流浪汉呢? 现在西列斯从吉米的口中得到了确切的消息——流浪汉伯恩已经消失了很久。并且,曾经的他不愿意吃格雷森的食物。 ……难道他看出来格雷森的食物有什么问题? 那也并不奇怪。毕竟他的侦查属性那么高,多半能发现什么问题。那甚至都不一定是从启示者的角度发现问题。 西列斯便说:“伯恩?你知道这个人现在在哪儿吗?” 吉米从西列斯的语气中听出,西列斯其实赞同伯恩对于格雷森的想法。于是,吉米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有些迷茫地望着西列斯。 隔了片刻,他才说:“我也不确定,他最后一次出现,似乎是在……一两个月之前。”他想了想,说,“是在一条街上,道森……是的,道森街。” ……道森街。西列斯心想,真巧。 他才得知道森街那儿有一家地下黑市,现在就得知流浪汉伯恩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在道森街。伯恩出现在那儿恐怕并非什么巧合,而是特地跑到那儿的。 所以,现在的伯恩还在那儿吗? 西列斯想到钱包中的那张名片,感到了些许的意动。时间还早,或许他可以去一趟道森街? 他这么想着,又问吉米:“关于格雷森,你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 吉米似乎因为西列斯的态度而有些心神不安,他犹豫了一下,说:“先生,我能问您一件事吗?当然,我还有些线索会告诉您,只不过……我能问问您……” “可以,你说。” 吉米睁着一双棕色的眼睛,认真地望着西列斯,他说:“您能告诉我——格雷森的食物,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第63章 好写的纸 “我认为, 是的。”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吉米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然后沉默了很久。 隔了片刻,他说:“即便您这么说……我们还是得吃。”他的声音很轻, “我们别无选择。” 西列斯说:“你们为我工作,可以去试着买一些其他的食物。” “但是,我们在西城。”吉米说,“西城只有格雷森。” 西列斯微微皱眉。他想, 格雷森就在那么短短的时间里,直接垄断了西城?他摇了摇头,没有在这件事情上深究,这些孩子才是真正在西城生活的人, 他们比西列斯更加清楚情况。 他问:“那么, 你们还发现了什么?” 吉米说:“和我们一起的还有一些女孩,不过她们平常不会和我们一起玩。我找她们问了问……如果她们能够提供有用的信息的话, 那我会把一部分钱分给她们。” 西列斯便问:“那些女孩的确知道什么?” “她们看起来比我们更无害。”吉米说, “所以她们偶尔能进到甜品店的后厨, 偷偷拿一些边角料吃。我们偷偷溜进后厨的时候, 很快就会被赶出来, 但是女孩们能在那儿待一阵, 仔细观察。 “其中一个女孩说,她看见了……” 吉米突然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什么?” “她看见天花板上贴着一张画像。”吉米声音低低地说,“是带着一顶厨师帽的……一个奇怪的男人。她说那双眼睛好像一直看着甜品师们制作甜品。” 西列斯皱了皱眉。 厨师的画像?贴在天花板上? 这是某种……仪式?西列斯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但是这种仪式究竟象征着什么?这就是格雷森的食物那种奇妙诱惑力的来源吗?又或者, 监工?是为了监视那些厨师,让他们好好干活? 可吉米说那些厨师制作甜品的时候表现出一种异常的幸福。他们还需要被监视? 西列斯百思不得其解。 吉米紧张地望着西列斯,问:“先生……这些信息, 足够吗?” 西列斯回过神, 点了点头, 从钱包里拿出五张百币钞——这正是之前九月底的时候,格雷森食品公司给他的分红。他抽空去取了钱,这会儿正好交给吉米。 当然,分红的钱不止这么多。十月底的时候他又收到一张汇票,这次的金额更加惊人,一共有两千公爵币。 要知道,他现在的小说总共卖出了三万册,已经是出版商本顿和其他小说家口中“不可思议”的成绩。但是那也只是赚了1500枚公爵币。 而他仅仅只是在格雷森食品公司中占据了那么一点儿微小的收益权,就能一个月收获两千公爵币? 他真不知道格雷森的扩张已经到了何等夸张的地步。这钱简直拿着都烫手。 西列斯还没想好这笔钱要怎么用。如果格雷森公司真的有问题,那么西列斯也不想动用这笔沾染罪恶的资金。 或许,他可以用在黑市的那家店铺上?他可以雇佣这群年轻的流浪儿。 西列斯这么想着。他望向喜不自禁的吉米,思考片刻,说:“如果我之后有其他的工作交给你们,那么我可以到哪儿来找你们?” 吉米回过神,有些呆怔地望着西列斯,一时间万分惊喜。他说:“您太好了!先生,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您。我们平常就在这附近呆着。 “如果您不急的话,那可以在东城找安东尼,他会把消息转达给我们。” 西列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吉米的目光中燃起了,或许可以称之为对未来的希望的火苗。对于这个世界、这个地方的孩子来说,这是罕见而珍贵的。 西列斯与他告别,然后走出了这栋废弃的房子。 屋外,雨停了。天色仍旧阴沉。 西列斯打开怀表看了一眼,发现已经将近十一点了。他便去了欧内斯廷酒馆,打算吃顿午饭再继续下午的活动。 他走进欧内斯廷之后,埃里克便注意到了他。 “中午好,西列斯。”埃里克走了过来,低声与他打招呼,“想吃点什么?” “你推荐一些?”西列斯说,“有空聊聊吗?” 关于道森街,埃里克或许能知道一些信息。 埃里克有些惊讶,他先去厨房那边帮西列斯确认了餐食,然后走了回来,坐到了西列斯的对面:“很幸运,今天的我有时间和你聊天。” 西列斯不由得笑了一下。 “怎么了?”埃里克说,“你今天居然来了旧城。” “有一些事情。我正在调查格雷森。”西列斯说。 “因为美食小镇的事情?” “不只是这样。”西列斯说,“我感到格雷森的扩张速度……不同寻常。” 埃里克想了想,说:“的确如此。不过,那的确好吃又便宜。” 西列斯突然想到什么:“你们这边用的也是格雷森的食材吗?” “不,不全是。”埃里克说,“甜品是,直接购买成品比较方便。至于其他的……”他压低了声音,“地下帮派本身就掌控着一些食材的来源。 “因为格雷森的竞争,所以欧内斯廷,还有其他的一些地下帮派管辖下的酒馆,都成了这些食材的收购方。不然这事儿可不好交代。”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听到这个消息。 埃里克说:“我想,这很有可能和地下帮派背后的那位大人物有关。” 自从得知了西城帮派背后站着一位东城的大人物,埃里克就不由得想得更深了一些。以前只是注意到地下帮派横行霸道,现在却意识到了这些利益链条。 西列斯不由得问:“既然如此,格雷森与地下帮派之间就没有发生什么冲突吗?” 格雷森食品公司看起来是抢了地下帮派的不少生意,可地下帮派才是西城的地头蛇。难道地下帮派对利益的损失毫无反应? 埃里克摇了摇头:“我不确定。这中间的细节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格雷森的背后也有位大人物?” 说着,埃里克自己都因为这个猜想而笑了起来。 地下帮派背后有大人物,格雷森也是如此。这拉米法城内有这么多大人物给他们分吗? 西列斯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说:“我得到一条线索,一个流浪汉声称格雷森的食物有问题。我正在寻找他。有人看到他最后出现的地点是道森街,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道森街?”埃里克下意识重复这个名词,“我的确知道,不过……” 下一秒,他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一个小时之后,西列斯按照埃里克的指路,来到了道森街的入口处。他这才明白埃里克为什么会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 因为,道森街正是传统意义上的“花街柳巷”。 如果不是西列斯知道流浪汉伯恩的真实身份,如果不是他从阿方索那儿得知这儿存在着黑市,那么西列斯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踏足此地的。 他皱着眉,面色冰冷地走了进去。下午,这条街似乎还没有苏醒,只有零星几个女人,睡眼惺忪地在门口站立着,伸着懒腰,并且好奇地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没有理会这些目光。他按照阿方索给的那张名片,来到了道森街32号。 道森街32号的门很小,是扇黑门,隐藏在其余花花绿绿的通道中,显得十分低调,并不醒目。推门进去,里头立着一个壮汉。 西列斯将那张名片递给壮汉。 壮汉看了片刻之后,将名片还给西列斯,然后侧身,一言不发地让开门厅后的通道。 门厅后是昏暗的房间。西列斯闻见空气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香气,隐隐浮现在鼻端。他走进房间,然后看见壁炉中并没有燃烧着火,而是一条黑黢黢的阶梯。 他这才明白,所谓的黑市是在地下通道。 而既然是地下通道,那多半就和西城的帮派有关了。 地下帮派。地下通道。地下黑市。什么都是“地下”的。西列斯想。整座西城的地下难道都被挖空了吗? 他想到密密麻麻的地下通道,如同蛛网一般覆盖着整个拉米法西城。那种感觉有些不好受。 他沿着漆黑的阶梯往下走。大概过了一两分钟,眼前骤然明亮起来。西列斯瞧见与之前八月初的地下交易会差不多的场景,只不过通道更为宽阔一些。 一位管家打扮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先生,您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 中年男人没有询问西列斯身份的打算,他只是说:“那让我为您介绍一下。我们这儿总共分为三个区域,分别是私人交易区、公共拍卖区、公共商铺区。 “您第一次来,可以先去后面两个公共区逛逛,那儿可能有一些您需要的东西——不仅仅是普通人能买到的那些东西。” 西列斯·启示者·诺埃尔偏头瞧了瞧这个中年男人,感到他似乎在暗示这个世界的超凡力量。 不过西列斯这一次来这儿,并不是为了买什么东西。他从口袋里拿出那把钥匙,说:“这是店铺的钥匙。”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中年男人的表情。 男人脸色一变:“原来您是商铺的主人。”他丝毫没有过问西列斯从哪儿得到这把钥匙,“请您跟我来。” 西列斯的面前总共有四条大通道,估计就是对应男人说的三块区域,以及管理者的位置。他们沿着最右侧的通道往里走,走了大约一百米的样子,然后男人往右拐,拐进了一条小巷子里。 地下通道里没有充足的光源,仅仅只有墙壁上的油灯幽幽地散发着昏黄的光。浑浊的空气让西列斯感到一种微妙的不安,仿佛发生在这里的所有事情都不为人所知。 他们在巷子某处停了下来。面前是一扇门,西列斯用钥匙打开门之后,里面是大约二十来平米的空地,地面上满是灰尘,黑漆漆的,连灯都没有。 男人说:“这就是您的商铺。”他说,“这儿从未营业过,似乎已经空置了许多年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他转而问:“我有意将这个商铺用起来。这儿都能卖什么?” “什么都可以。”男人望着他,语气像是在暗示什么,“您知道,这就是道森街。什么东西都可以在这儿找到。当然,如果您做了违法的事儿被发现了,我们也没法保住您,这事儿您得明白。” 西列斯若有所思。他想,换言之,就是只要不被发现,那就百无禁忌。 ……这也足够夸张了。 如果地下黑市与地下帮派有关,那么那位大人物也同样庇佑着这里的黑市吗?即便是一些违法乱纪的东西? 西列斯询问了一些注意事项。 男人在确认西列斯真的打算开门营业之后,表情就更加和蔼与尊敬了。 他说:“我们会将这儿打扫一下,装上灯。如果您有什么其他的需求,那也可以跟我们说。在最左侧的那条通道那儿,有事务处理中心和货物临时存放地。 “下次您过来的时候,可以直接到那儿来找我。” 他殷勤地递了一张名片过来。 西列斯点了点头,突然随口问道:“只有得到你们名片的人,才可以进入这里,是吗?” “是的。”男人说。 “你们也不会透露客户的身份?” “当然不会。”男人说,“我们拥有黑市的职业道德。” 西列斯点了点头,心中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庆幸。遗憾的是,他恐怕没法从这儿得知流浪汉伯恩的下落了,尽管他猜测伯恩肯定是来到了这里……可能在这儿变换了一个身份? 庆幸的是,他的确可以在这儿试着开一家店铺。 他还没想好卖什么。这事儿不必着急。 吉米那边,500公爵币也足够他们过上一个好受的寒冬。西列斯希望他能在这个冬天,将这家店铺的事情解决。 他思索着,然后在黑市中逛了逛。 他发现这儿果真有着启示者相关的东西,不同纯净度的魔药、珍贵的星之尘、不明来源的时轨、不知真假的仪式……什么都有。 价格比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便宜一些。但总的来说,相比较更早一段时间的价格,现在的商品恐怕也仍旧涨价了。 因为冬假、因为枯萎荒原开发计划、因为雨季和寒冬的来临。 不过西列斯并没有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也没打算买什么。他逛了一段时间之后就离开了。 走出那昏暗的地下空间,重新回到阴雨绵绵但天光明亮的街道之上,西列斯感到恍然如梦。他离开了道森街,找准了方向,然后去往了洛根集市。 在洛根集市的东南方向,他突然望见了曾经去过的那家地图商店——玛帕。 他想到自己之后的打算,犹豫了一下,便直接走向了地图商店。 商店的主人玛帕女士,此刻也仍旧懒洋洋地坐在柜台后,似乎在看报纸。当西列斯进门的时候,她抬头瞧了一眼,然后说:“哦,这位先生,您恐怕之前就来到这儿吧。” “我曾经在您这儿购买了一份拉米法城的地图。”西列斯礼貌地说。 玛帕女士想了想,然后嘟囔着说:“似乎是吧。”她转而问,“您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我想购买一份无烬之地的地图。”西列斯说,“不用太过于详细,但是要足够完整。” “您也对无烬之地感兴趣吗?”玛帕女士站起来,到一侧的货架上,帮忙寻找西列斯需要的那种地图。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干脆默认了玛帕女士的想法。 玛帕女士便说:“现在人人都对无烬之地感兴趣,好像他们真能像那些商人一样,在无烬之地随随便便就发了财。这世道可没那么简单。” “您说得对。”西列斯这么说。 玛帕女士将一叠地图递给西列斯:“来,您拿着,这恐怕就是您需要的东西。这是无烬之地最为完整的地图,地图的绘制者是雾中纪刚开头那一百年里的一个人,名叫博内特。 “所以,这份地图也被称为博内特版本。要我说,这也是市面上流传的最为古老的无烬之地地图版本了。当然,您不必担心,这上面的内容已经经过了完善。” 西列斯瞧了瞧手中的地图,以及货架上堆得满满的同类地图,一时间不禁迟疑了一下。 “您是好奇这份地图为什么卖不出去吗?”玛帕女士敏锐地问,“因为,那些探险者们去往无烬之地的时候总是贪婪的。 “他们想要最为精准的、详细的地图,恨不得连藏宝地都标得清清楚楚。自然,像博内特版本这样完整但略微粗略的,他们是不愿意购买的。 “不过您就不一样了,您的要求就是如此。” 玛帕女士的语气带着一种不那么客气的、直白而辛辣的态度。这不像是什么开门营业的模样,不过她似乎有恃无恐。 西列斯也不太在意这事儿,他便点了点头,说:“那就这份吧。” 玛帕女士脸上这才出现了欣喜的笑容:“博内特版本的地图并不贵,只需要一个公爵币就行了。对了,我再附赠您一条消息。” 西列斯付了钱,有些好奇地问:“什么?” “冬假的集市已经开始了,您知道。”玛帕女士说,“我不知道您打算什么时候去往无烬之地。不过,您不妨等等。 “因为,有探险者会在冬假集市的时候回到拉米法城,然后贩卖一些他们在无烬之地的所得。其中就有人会贩卖无烬之地的地图。 “那都是他们亲身在无烬之地体验过的,不会出什么岔子。您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瞧瞧他们的版本。虽然我觉得,那未必有博内特版本的正确。” 西列斯微微一怔。 他突然回忆起来,他上一次来到这里购买拉米法城的地图,就听到玛帕女士与几个想要去往无烬之地的探险者聊到冬假的集市,也就是十月集市。 探险者的地图吗?西列斯默默将这条信息记在心里。 “不过那也是看运气的,究竟能否买到合适的地图。”玛帕女士这么说,“许多人觉得无烬之地的地图上藏了很多秘密,但我从未真正研究出什么秘密。 “您知道,我整日里就是与这些地图相处,都已经看腻了。” 西列斯说:“那您不打算去往无烬之地吗?” “我?”玛帕女士说,“不,我不打算。我不是那种冒险的人。说真的,先生,我看您也不太像。您这样年轻的绅士,该在城里好好生活……总之……” 她思索了片刻。 “总之,我给您举个例子吧。”她指了指西列斯拿着的地图,“博内特版本的地图。这位地图绘制者早年间学习绘画,家境优渥生活美满。 “但是,那个时候迷雾消散,他突然对无烬之地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之后,他不顾妻子的反对,深入无烬之地——的确,他成就了博内特版本的地图。可他也妻离子散、晚景凄凉。 “您不认为无烬之地算是一种诅咒吗?” 玛帕女士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十分私人的情绪,仿佛她本人也因为无烬之地而经历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西列斯说:“无烬之地只是无烬之地。人们自己如何选择,才是最重要的。” 玛帕女士怔怔地望着西列斯,隔了片刻,她低声说:“或许您才是对的。” 西列斯没有干涉他人想法的意思,于是很快与玛帕女士告别,拿着博内特版本的地图离开了。 玛帕女士静静地坐在那儿,隔了片刻,她低声喃喃:“人们自己的选择吗?”她垂眸望向了自己的左手,那里曾经应该佩戴着一枚婚戒,现在却什么都没有。 她轻声说:“所以他选择了无烬之地,而不是我。” 她露出了十分复杂的表情。 西列斯并不知道自己的一句话对玛帕女士造成了什么影响。 雨又变大了。西列斯乘坐出租马车,花费了一段时间回到拉米法大学。他的头发被淋湿了,冻得发抖,他不得不立刻洗个热水澡,免得感冒生病。 洗完澡之后,他略微困扰地走到窗前,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想着,他恐怕得买点取暖的东西——记忆中,这个时代取暖的设备,似乎是火炉? 明火。西列斯感到些微的抗拒。来自地球的异乡人觉得明火取暖实在是太危险了。 ……没有电的世界,真糟糕。地球人感叹着。 一段时间之后,西列斯终于觉得暖和起来了。阴雨绵绵的天气让衣服都干不了——他更加怀念地球的洗衣机和烘干机了。 他坐到书桌前,静静地思索了起来。 不存在的城市。虽然他有意将这个谜团调查清楚,但是他也有自知之明。他甚至都没有去过无烬之地,甚至都不了解这个谜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地图上的一个错误,指向一个不存在的城市。他这么想着。 他突然困惑了起来。从某个角度来说,他此刻跳出了先前思维的桎梏,仅仅只是就这个谜面思索着。 思考这个谜面的一个前提是,如果这座城市是真实存在的。 ……那么为什么地图上要将其隐去?如果是因为那座城市隐藏着过于可怕的秘密,探究那些过去会导致极为可怖的危险后果,那么“地图上的错误”这个消息又为什么会传扬出去? 这究竟是希望人们去寻找,还是不希望? 这两个目的是截然相反的,但是这种矛盾却的确存在于每一个与“不存在的城市”相关的传闻之中。 追根究底来说,这个地图上的错误,究竟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西列斯仅仅只是想了片刻,就感到一种浓郁的无力感。那是在漫长历史中,被人们口口相传的传说故事。三人成虎,谁也不知道这个故事与最初的版本相差多少。 因此,西列斯在面对这个谜团的时候,也有一种无处下手的感觉。 他便叹了一口气,将这件事情暂且放下。或许在十月集市的时候,他可以去问问那些从无烬之地来到这里的探险者们,问问他们,“不存在的城市”相关的传闻,究竟已经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伯特伦曾经说过,这个传闻是无烬之地最早的一些与宝藏有关的消息。 而在这个关头,在枯萎荒原开发计划的风言风语已经传遍康斯特公国,以及其他国家的时刻,无烬之地恐怕会产生更大的波澜。 西列斯沉吟片刻,便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此前伊曼纽尔寄过来的翻译稿。 他花费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将翻译稿完整地看完了。 西列斯曾经阅读过前面三分之一的部分,对无烬之地有了一个浅显的了解,包括高尔斯沃、格拉斯通和盖恩斯德这三块区域。 现在,他接触到了更多与探险者们有关的信息。 在这本游记中,游记的主人提及了许多日常生活和探险的经历,其中就有提到,他们大多数时候都是停留在格拉斯通的,偶尔放松的时候才会去往高尔斯沃。 至于盖恩斯德,那是绝大多数的普通探险者不敢涉足的区域。 因此,聚集了许许多多探险者的格拉斯通,时常会爆发出一些冲突。 那是一个混乱的地方。商人、探险者、原住民、工人等等,一些人甚至都那儿有了固定的生活和家室。那已经成了他们的家。 高尔斯沃或许还有这各国势力延伸过去的触角,但是格拉斯通什么都没有。那是无法无天的地方。死亡在那儿是最不稀罕的事情。 游记中提及了一桩因为争夺土地而导致的大规模战斗。 彼此熟识的探险者们时常会组成团队,共同冒险。完全固定下来的队伍则被称为冒险团。一些大型的冒险团在格拉斯通拥有不错的势力。 他们会与不同的村落、驿站、部族合作,然后形成一种类似黑帮一样的团队。他们会负责那一片区域的安全,但同时也会向来到那里的人们收取部分的费用,或者其他用以抵债的东西。 后来者们可能觉得不忿,因而会产生种种矛盾冲突。最为严重的便是械斗。 游记中提及的这场斗争,导致了近百名探险者的死亡,上千名探险者受伤。游记的主人都不禁感叹,在那场械斗之后,无烬之地似乎变得安全和太平了不少。 当然,从这本游记中,西列斯没看出来,这些事情里面是否有启示者的参与。他认为肯定会有的,但是伊曼纽尔在翻译过程中可能删除了一些不那么适合出版的内容。 就如他所说的,他将与“不存在的城市”有关的内容全部删除了。 在这一点上,西列斯赞同他的做法。 他将心态放轻松,将这本游记看作是一本真实的冒险小说。他想,那位冒险小说作家,阿维德·诺顿,肯定会非常喜欢这本游记。 等他阅读完翻译稿,抬起头的时候,他注意到窗外天色漆黑,时间已经入夜了。 这是周一。后天他就将重新回到深海梦境。 21天过去了,不知道诺娜怎么样了。西列斯不禁想。 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随后换了身衣服出门,去食堂吃了顿晚餐。时间有点晚了,食堂里也没提供什么新鲜的菜品。 不过这已经不是西列斯第一次因为阅读而忘了时间,所以他非常有心理准备地购买了两个面包。 回到宿舍,他吃完面包,然后整理了一下考卷。 这周正是拉米法大学第一学期的考试周。西列斯负责的三门课程,两门公选课都会在这个学期结束,课程的成绩则是按照期末论文来决定的。 那些论文他让两名学徒帮忙批改了一部分,自己也亲自批改了一部分。成绩已经全部出来了,等上课的时候宣布一下,然后讲讲这些论文的内容就好。 至于专业选修课,那是连续两个学期的课程。但是一个学期结束,西列斯也不打算就此放任这些学生遗忘曾经学过的知识。 所以他就干脆出了一份试卷,打算明天带去课堂上,让学生们做做看。 要是按照地球的说法,这大概就算是期中考试。 西列斯没跟学生们说考卷的事情,并且也不打算把这份考卷的分数列入最终的成绩。但是……无论如何,学得怎么样,完全可以靠考试来检验,不是吗? 为了这事儿,西列斯还特地拜托了本顿,让出版商那边帮忙印刷考卷。 印刷的事情不算麻烦,本顿答应得也很痛快——当然,他现在也十分乐意捧着西列斯这棵摇钱树,并且三番两次暗示西列斯,是时候趁热打铁,写一写新的小说了。 “哪怕是在报纸上慢慢连载也可以。”本顿如此说。 但是,西列斯恐怕只能暂时拒绝他的提议了。那起码也得等到冬假过后再去思考。 他理好了试卷,又整理了一下之后要做的事情,然后便早早地入睡了。周二清晨六点,他醒了过来,不出意外地瞧见窗外雨水朦胧。 西列斯呆坐了片刻,然后才去洗漱。 将近七点的时候,雨小了一些,西列斯便出了门,去食堂吃了早餐,随后就到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口放着一封信,西列斯将其捡起来,然后开了门,走进办公室。他将试卷放到一旁,坐下来,然后拆开了信封。 不出意料,这封信来自霍雷肖·德怀特。 这位苦难记事社团的社长,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一直坚持不懈地在社团活动结束之后,将活动的内容整理好,写信交给西列斯让其查看。 因为这事儿,西列斯对于霍雷肖的观感一直不错。 当然,他对于这个年轻学生,以及他的同伴们研究的东西,略微有些异议。这种情绪与霍雷肖无关,而与他曾经听说过的,酷刑研习会的事情有关。 不过,自从多米尼克跟他讲过这个组织的存在以来,西列斯却从未遇到相关的其他事情,也未曾听闻过相关的新闻。 他总觉得这事儿已经结束了……或许就是因为那一次发生在地下交易会的事情,让酷刑研习会收敛了起来? 西列斯希望是这样的。 他展开信纸阅读了起来。信中,霍雷肖对这一整个学期的社团活动做了总结。 他们已经搜集到了许多旧神信徒自我约束、自我惩戒的行为,其中包括了日常的吃穿用度、身体清洁、时间安排等等。 当然,从霍雷肖的信中来看,他们研究的信徒行为都只是身体与心灵意义上的“约束”,而非“酷刑”。这一点也大大让西列斯松了一口气。 西列斯此前也已经写信给霍雷肖,提议他们可以更加深入地探讨一下“自我约束”的道德意义、精神价值、缺陷弊端、历史沿革等等。 如果苦难记事这个社团的最终目的是形成一篇论文的话,那么这些部分都是必不可少的。 西列斯知道霍雷肖本身就是一位启示者。 而这个年轻学生信中过于尊敬的称呼和用词、过度礼貌和刻板的表现——西列斯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的错觉——都让西列斯感到,这个学生本身似乎就处在一种严厉的自我约束的处境之中。 当然他不能说这种自持有什么问题。 他只是觉得,真有这样年轻的男生能做到这种地步? 霍雷肖的家庭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他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被培养出来的?他的父母、他的长辈又是什么样的? 西列斯对此多少有些好奇。或许是基于一个小说家对于一个人物的本能观感,也或许,是基于一位守密人对于秘密的本能探知。 他阅读完了这封信件,然后提笔写了一封回复。在回复中,他写了自己一贯以来的看法,希望霍雷肖能够在这些“行为”中寻找本质上的“意义”。 此外,他也建议霍雷肖能够从其他的渠道中,寻找一些现代意义上的“自我约束”行为,而并不仅仅只是将话题和范围限定在早期历史。 他在信中衷心地祝贺霍雷肖以及他的朋友们的进展,并且希望他们能够完成这篇论文,在足够优秀的期刊上进行发表。 写完了这封回信之后,西列斯将其装到信封中,暂且放到办公桌的抽屉里,打算之后寄出去。 他注意了一下时间,距离十点上课还有一个多小时,他便趁这个机会,仔细琢磨了一下自己的论文。 这是十月初。十月底的期刊出版他可能赶不上了,只能等到十一月底。 好消息是,从本顿那儿,他已经拥有了一些期刊出版的渠道。换言之,他不必担心自己的论文无法登上期刊。 “流浪诗人是李加迪亚的信徒”。正如布莱特教授所说,仅仅只是他找到的这一点,就足以让他这篇论文获得更为出彩的成绩。 西列斯论文现在的进度到了一个略微尴尬的时间点。他收集了足够的关于流浪诗人的信息,并且也已经在文学领域为他们的作品定性。论文的内容是足够了。 但是,他还没能找到一条真正的、足够关键并且直白的信息——一些文献资料或者典籍,用以证明流浪诗人的确是李加迪亚的信徒。 当然了,他这篇论文也未必真的需要将其论证得十分清楚,只不过,西列斯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 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注意着时间,在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离开了办公室,去到了教室。教室里学生们已经到齐了,这个时候正热烈地聊着天。 他们恐怕感到十分高兴。即便天气阴沉,但是冬假也即将到来了。那可是整整两个礼拜的假期! 西列斯走上讲台,将试卷放到讲台上,然后说:“上午好,各位。今天我们将进行一场考试。周四的时候,我会将考卷的结果公布,并且讲解一下试卷。” 气氛登时凝结。 西列斯眼看着,学生们脸上因为学期即将结束而出现的笑容,缓缓消失…… 在这一瞬间,西列斯确凿无疑地相信,他在校内的名声又要往某个极端发展了。 他若无其事地分发试卷,在学生们绝望的目光中,平淡地说:“你们有九十分钟的时间完成这份试卷。” 课堂死寂如同坟墓。 西列斯又说:“当然,这份试卷的成绩不会计入你们的课程最终成绩。” 学生们好像松了一口气,但是也有学生突然不可思议地望着西列斯——不计入成绩,那为什么还要考试? 西列斯说:“经过了一个学期的学习,我认为你们或许需要一场考试来检验自己的学习成果。”他瞧了瞧时间,“好了,已经十点整了,开始答题吧。” 教室内安静了片刻,然后慢慢响起了写字的声音。 一个半小时之后,西列斯瞧着那些愁眉苦脸的学生,感到一丝微妙的奇怪。他觉得他出的那份考卷并不难,为什么学生们会如此烦恼? 那只是一些选择题、一些填空题、一些简答题、一些阅读理解……呃,或许,是这种地球独有的出题思路和形式,难倒了这群异世界的学生? 他没有多想,将试卷收了上来,慢慢整理着,并且目送学生们离开了教室。 这一天下午,他在办公室快速批改了卷子,然后陷入了沉思之中——这卷子,好像,有点难? 仅仅只有安妮特·梅尔文这样的好学生,能够得到优秀的成绩;其他的学生,比如安吉拉·克莱顿,大多都在及格到良好的范畴。 甚至还有不及格的,比如安吉拉的朋友,米莉森特·奥斯汀。这个看起来总是弱不禁风的女生,拿到了一个全班最低分。 他是不是应该提醒一下米莉森特,让这名学生别继续心不在焉,而应该好好听讲? ……不管怎么说,他是不是在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给这群学生们的自信心来了重重一击? 他想了片刻,心想,算了。让他们能保持虚心,也是一件好事。 批完卷子,西列斯将这些试卷整理好,然后心想,为了学生们的心理健康,周四的课堂上他的态度得温和一点……是的,温和一点。 晚上的公选课上,西列斯将学生们之前交上来的课堂论文分发下去,然后讲解了其中优秀的几篇。学生们看起来有喜有忧,不过并没有人挂科,这是个好消息。 这节课结束,《从神诞纪至沉默纪的文学概览》这门课程就算彻底完成了。 西列斯望了望课堂上的许多熟悉的面孔,感到情绪上些许的波动。他想,这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度过的第一个学期。 他没有多想。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很快就宣布了下课。 回到宿舍的西列斯思索了一下明天的日程,读了一会儿书,之后就早早入睡了。 第二天上午,在他去往历史学会之前,他先去了趟本顿的出版商,将伊曼纽尔的翻译稿交到了出版社那儿。 时间太早,出版社没有人,他便将那份稿子留在了门卫那儿。门卫递给他一张纸,请他在上面写下这份稿件的内容和备注。 西列斯格外留心到,或许是因为出版社的缘故,所以门卫递给他的这张纸也显得十分漂亮,整体洁白,右下角印着一个叫不出名字的花朵标志。 他便写了起来,心想,这真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用过的最好的纸张,十分符合他这种追求手写之感的小说家的喜好。 要知道,费希尔世界没有电脑,之前那本《玫瑰的复仇》,可是他亲手一个字一个字手写出来的。这事儿有多难受,看看他这段时间购买了多少墨水就知道了。 本顿恰好在这个时候来到了出版社,他热情地与西列斯寒暄,并且感谢他将翻译稿送过来。 西列斯便没有继续写下去,将那本翻译稿递给了本顿,并且问:“这本游记大概什么时候能出版?” “我们得校对一下,然后排个版,安排一下印刷……或许下周。正好赶在大公宣布枯萎荒原开发计划之后。” 下周。西列斯想。这个速度可真够快的。说到底也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出版物没有那么多,所以排版和印刷的速度可以很快。 至于枯萎荒原开发计划……尽管康斯特大公还没有真正宣布这事儿,但似乎已经人尽皆知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顺便问了问那张纸的来源。 “哦,您说这张纸。”本顿说,“印刷厂那儿似乎在开发新的纸浆,第一批就送到了我们这儿,让我们试试。因为是试用,所以纸张上还特地印了朵花,以此区分。 “您觉得这好用吗?” “我觉得十分好用。”西列斯含蓄地赞美着。 本顿立刻意识到西列斯的隐藏之意,立刻笑了起来:“教授,既然您喜欢,那我回头寄一批给您。当然,因为还没有正式商用,所以纸张上仍旧保留了印花,希望您不要介意。” 西列斯向其道谢,并且询问着价格。本顿不需要他付钱,只是再一次请求他早一些开始撰写新的小说。西列斯答应着,随后与本顿告别,去了历史学会。 177号房间里,格伦菲尔已经在等他了。 第64章 不同的地图 “上午好, 格伦。”西列斯与他打了个招呼。 格伦菲尔不太提得起劲地抬了抬手。 他的手边放着西列斯带给他的,那本卡明女士的签名小说。自从他得到了,他就始终将其携带在手边, 时不时就兴奋地瞧上两眼。 因为这事儿,所以最近格伦菲尔的心情都十分兴高采烈。这会儿沮丧萎靡的模样,可不像是正常的状态。 “怎么了?”西列斯略微困惑地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今天早上过来的时候, 碰到了一个非常讨人厌的家伙。”格伦菲尔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你知道,有些人原先就讨人厌,年纪越大, 越惹人烦。” 西列斯提炼了一下他话中的信息——所以, 格伦菲尔遇到了历史学会内部的一位老人。能让格伦菲尔如此讨厌,那么那人的观点恐怕是十分极端了。 格伦菲尔无意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 他转而说:“好了, 西列斯。我们今天就来聊聊……”他思索片刻, “魔药中非必要的加码物。” 格伦菲尔本人是一位魔药大师, 西列斯听他这么说过。 不过, 作为格伦菲尔的学生, 西列斯却从未尝试制作魔药。按照格伦菲尔的说法,魔药制作是一种非常随机的过程,即便是他, 也不能保证每一次制作魔药都可以得到相同的成果。 魔药配置的材料有主料、辅料(星之尘)、取悦,这三者是必要的。而非必要的则是加码物,会导致魔药的最终效果往一个随机的方向变异。 这几次与格伦菲尔的见面, 他们都在探讨制作魔药相关的知识。西列斯提出的问题、想法, 偶尔甚至能让格伦菲尔眼前一亮。 当然, 这也就让格伦菲尔越发希望西列斯成为一名研究者,而非技术人员。 他说:“魔药中非必要的加码物……在过去的四百年里,人们已经尝试了许多种。有一些加码物造成的结果是确定的,有一些却未必。” 西列斯问:“你是说,即便是同样的材料,放进魔药之后,也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变异后果?” 格伦菲尔点了点头。 西列斯略微吃惊地说:“那么,就只能在魔药制成之后,亲自实验才能知道效果了。” “是的。”格伦菲尔说,“每一年,历史学会都会更新魔药制作的加码物列表,但是其中绝大多数的加码物造成的影响都是不确定的。 “有一些倒是已经确定了,比如艾德之舌——那是紫罗兰的一个品种。在魔药中加入这种草药,可以让魔药变成无法进入仪式时间的疗伤药。” 西列斯微微一怔:“无法进入仪式时间的……疗伤药?” “简单来说就是魔药失去了本来的作用。”格伦菲尔说,“但是却获得了十分强大的疗伤效果。这种魔药已经被第三走廊以及往日教会那边的骑士团,还有公国的军方警方,订购了一大批。” 西列斯说:“那已经不算是魔药了吧。”他不禁说,“魔药怎么会拥有这种效果?” 格伦菲尔说:“有人猜测,这可能是因为魔药中时间的力量,让肢体恢复了曾经健康的状态。回溯的力量……他们是如此猜测的,但是无法证明这个想法的正确性。” 西列斯点了点头。 格伦菲尔便说:“所以,人们怀疑……当然,是在我这样专业的魔药领域内部,一些研究者认为,魔药不应该仅仅只是用以仪式时间,还有其他的复杂的效果。”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然后说:“我明白了。他们希望,仅仅只是依靠魔药,就可以获得仪式的力量,而不是人们亲自去复现过去发生的事情。 “就像是……一种无害的封印物?” 格伦菲尔怔了一下,然后立刻说:“你说的没错!一种无害的封印物!真奇怪,我以前怎么没想到这种形容方式!是的……魔药,封印物! “西列斯,你真是一个天才!就像你说的那样,既然艾德之舌可以让魔药变成疗伤药,那为什么不会有其他的一些加码物,让魔药拥有更多的效能!” 西列斯慢慢点了点头。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力量体系,不知道是否因为沉默纪神明陨落的关系,所以陷入了一种中断的、混乱的、十分稚嫩的状态之中。 力量的运用仍旧在发展,体系的脉络仍旧在建立。任何一名启示者都有可能青史留名,仅仅因为他们的少许灵感爆发。 西列斯的说法让格伦菲尔突然产生了巨量的灵感,他低声喃喃着一些西列斯闻所未闻的名词,估计是一些加码物材料的名称。 隔了片刻,格伦菲尔拍案而起,说:“我得去实验室一趟!西列斯,未来一段时间我恐怕都会在研究这个课题,或许我们得过段时间再见面了。 “如果有什么急事,到西城的古董书店来找我,那后面就是我的住处和实验室。其他时候就不必来打扰我的实验。等我研究出成果,我会写信告诉你的。” 他这么说着,然后匆匆与西列斯告别,就离开了177号房间。西列斯被他的果决惊讶到了,只能与他说了声“之后联系”。 格伦菲尔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隔了片刻,他又突然探出一个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脸严肃地对西列斯说:“西列斯,我的学生,你是我见识过的,绝无仅有的天才研究者。” 西列斯心想,那是因为他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并且拥有无数开放的纷繁信息、虚构的力量体系作为知识基底。 他有些好奇格伦菲尔究竟想说什么。 格伦菲尔继续说:“所以……关于你的课题,或者其他任何可能有用的灵感。无论有多么艰难,无论有多少人反对,”他严肃地说,“请一定要继续下去。那会拯救许许多多人。” 说完,他就朝着西列斯挥了挥手,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西列斯怔在那儿,不明白格伦菲尔为什么又提到了他的课题。他琢磨了一会儿,才想到一种可能。 或许这与格伦菲尔今天早上遇到的那个人有关。而格伦菲尔在未来可能会消失一段时间,他担心西列斯在这段时间里遭到打压和排挤。 又或者……因为那个人的出现,这种压力可能已经出现,而随着格伦菲尔的暂时离开,这种压制可能变得更加夸张? 光就他的课题——消除启示者的精神污染——而言,这当然没什么问题。但是偏偏,他当初提及理论的时候,将人的意志与神的意志对立,并且认为人的意志可以抵抗神的意志。 这一点就足够让历史学会的某些高层十分敌视他,以及他这个课题。他们或许认为,西列斯的最终目的是想要推翻神明的权威。 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略微头痛地捏了捏鼻梁,思绪转到了自己的课题上。 在九月底的时候,他曾经进行过一次实验,用以验证“借用过去的自己的力量”可以帮助启示者比对自己现在与过去的状态,从而确认自己受到影响的部分在哪里,借此消除受到污染的部分。 许多启示者受到污染而不自知,因而也就错过了消除污染的契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泥足深陷。如果有一个机会,能让他们意识到污染前后的区别,那恐怕会是非常好的解决污染的办法。 一个仪式、一个时轨。一个锚。让他们可以认清自己。 这是西列斯能够想到的,最为折中的办法。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尽可能提升自己的意志,但是西列斯并不知道应该如何提升启示者的意志。 在那一次实验之后,过去的几周里,西列斯又进行了两次实验,参与实验的启示者数量总共有十人左右,随机挑选,最终的结果也不出所料。 因为不像第一次实验那样,两名启示者所使用的时轨本身就与他们有着十分紧密的联系,所以后续的两次实验,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的人表现出污染程度的明显减少。 另外三分之一隐约有感受到区别在哪儿,但是污染程度并没有发生变化。最后的三分之一则什么感觉都没有。 当然,样本数量还太少了,不能说有足够的说服力。 不过,贝洛主管在得知了这样的结果之后,似乎想要在历史学会内部大规模推广这种“复现自我”的方式。上周六的时候,他说下周会讨论出一个结果。 这种大规模推广的构思,恐怕得经过长老会的讨论和决议才行。 但是格伦菲尔这个态度…… 在过去的几周里,格伦菲尔都没怎么跟他说课题的事情,似乎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他好好研究、得出一个足以应付得过去的成果,那就足够了。 但是,情况似乎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仅仅因为那个突然出现的高层? 或许格伦菲尔也不知道情况最终会发展成什么样,但是那个人出现了。这就会带来一些……不怎么好的消息。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然后站起来,去了研究部的走廊,找到贝洛主管。 贝洛主管正独自待在办公室里,怔怔地发着呆,似乎不久前也有人来与他谈话过。西列斯走进来之后,他望向西列斯的目光中,充满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 他这幅表情,一下子让西列斯明白了过来。 他静默地坐到了贝洛主管的对面。 贝洛主管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很抱歉,你的课题被冻结了。”他停了停,“有一个选择是,你可以让其他人接手你目前的研究成果,后续研究的最终结果发表的时候,也会带上你的名字。 “但是你不能参与后续的实验。并且……在短期的研究过程中,你的名字也不会出现在课题中。” 简单来说,这个选择就是将西列斯完全踢出这个课题的研究行列。即便最后的结果会带上西列斯的名字,但恐怕也只是一个“灵感提供者”,一个“先驱”。 类比来说,他不可能成为最终成形的论文的“第一作者”,甚至可能只是“感谢名单”里的一员。 贝洛主管像是也明白这个选择的本质,所以他停了很久,才继续往下说:“如果你不愿意……我是说……这样的选择……那么,这个课题会被无限期中止……冻结,或者说。” 西列斯安静地听着。 贝洛主管又说:“至于大规模推广那个仪式……短期内不太可能。当然,长期来看……” “如果我的名字、理论与这个课题无关了,那么这个仪式就可以推广了,是吗?”西列斯声音低沉地问。 贝洛主管的目光颤抖了起来。隔了片刻,他说:“是的。诺埃尔教授,是这样,没错。” 西列斯保持了片刻功夫的沉默。 贝洛主管说:“我很抱歉。” “不,这并不怪您。”西列斯平静地说,“是我的疏忽。” 他忽略了一个问题:在这个真正拥有神明的世界上,来自地球的异乡人的观念,实在是太过于格格不入。 在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他就已经踩上了某些大人物的雷区。他正在挑战那些家伙的底线。 现在看来,他居然还能安安生生地将这个课题研究上几个月,这已经有些不可思议了。 当然,他不禁想,或许他们就是希望看到他研究这个课题——研究出结果也好,研究出问题也好。无论如何,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启示者…… 在他得到些许的成果之后,果真,这个课题就不属于他了。 他此前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毕竟自从他提出这个课题之后,无数人都告诫过他、提醒过他,在他得知十四年前发生的事情之后,他就更加有了一丝预感。 但是…… 西列斯的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些许沉闷的情绪,他无声地叹息着。 “那么,您的选择是……”贝洛主管的声音有些轻。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让其他人来接手这个课题吧。” 贝洛主管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西列斯的回答会是这样,他下意识瞪大了眼睛,反问说:“什么……您的意思是?” “让其他人,继续研究这个课题吧。”西列斯说,“这足够让所有启示者都受益的课题,不应该就这样停滞和中断。” “您……我真没想到,您怎么会愿意……”贝洛主管语无伦次地说,“您真是一个高尚的人……太过于高尚了……” 他的声音慢慢放轻,目光近乎悲哀。 西列斯心想,不,他只是做出了一个合适的选择。 失去研究这个课题的权利,西列斯当然感到遗憾与不满。在来到贝洛主管的办公室之前,他也没有想到,事态会一下子发展到这个极端的地步。 不过,现实如此。他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24岁初出茅庐的年轻学者。来自地球的异乡人足够年长与成熟,他知道此刻自己应该做出的选择是什么。 因为不满而赌气,拒绝其他人插手他的研究成果? 这是一个足够实用、可以拯救无数人的课题。西列斯做不到因为自己与某些大人物的观念矛盾,就让普通的、无辜的启示者失去一个活命的机会。 他反问:“如果我同意这个方案,那么会是谁来接手这个课题?” 贝洛主管说:“伯妮塔·阿斯顿女士。您知道,她本来就在研究灵魂相关的课题。” 西列斯松了一口气,他说:“这没问题。我乐意请阿斯顿女士接手我的课题。” 贝洛主管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说:“诺埃尔教授,我想,或许我可以为您争取……” “不,贝洛主管。”西列斯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这个必要。”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没必要让贝洛主管参与进来。 贝洛主管像是想说点什么,最后,他徒劳地放弃了。 他枯坐在那儿,隔了片刻,悲哀地说:“您明白吗?那种无能为力的感受……如同我妻子去世的时候……如同她饱受折磨我却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 “请原谅我的无能。”贝洛主管轻声说,“过段时间,我恐怕也要离开历史学会了。” 西列斯吃了一惊,他想说点什么。 贝洛主管摇了摇头,阻止了西列斯的话。他说:“即便您不在意,又或者说,您足够高尚,不与他们计较……但是,我已经感到了许许多多负面的情绪,在这么多年里。” 西列斯说:“我能明白,不过……” “我该在我太太去世的时候,在我无法为她的离开而做出任何举动的时候……就离开历史学会。”贝洛主管说,“您的事情令我下定了决心。”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们沉默地坐了片刻。 西列斯突然说:“主管,请您为我解惑。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这个时候?” 他的课题研究已经进行了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即便他得出了一些成果,但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这个时刻? 那名大人物……难道他以前不知道西列斯的课题吗? “有一名长老……因为你的课题而大发脾气。”贝洛主管用一种疲惫的语气说,“我在会议上提议全历史学会内部推广您的仪式,但是他突然一下子就反驳并且发难。 “他似乎认为,您过于年轻、资历浅薄,即便您的这个课题真的十分有意义,但也不应该由您亲自实验。况且,您还冒犯了神明——按照他的说法。 “在上午的会议中,没人以他那样坚定的态度反驳他的观点,希望将您的课题保留下来。或许他们觉得,这只是一个课题,已经有了不错的进展,换一位研究者也没什么问题……所以最终……”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位从前未曾注意到西列斯课题的长老……在今天上午的会议?那么,这名长老很有可能就是格伦菲尔遇到的那位,足够保守的老顽固。 西列斯说:“您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贝洛主管犹豫了一下,最后,他说:“可以。那位长老的名字是克拉伦斯·德怀特。” 西列斯一怔,然后确认说:“德怀特?” 贝洛主管点了点头,并且说:“就我所知,克拉伦斯·德怀特长老在历史学会内部资历深厚,并且曾经也亲自主导过一部分的课题。”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他本人就与研究部的关系十分紧密。”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心想,怪不得这位长老可以直接插手研究部的内部事务。 不过真正引起西列斯注意的,并非这位长老在历史学会的地位。 德怀特?他想,苦难记事社团的社长霍雷肖的姓氏,同样也是德怀特。 他不由得问:“这个姓氏很常见吗?” 贝洛主管看起来不太明白他的困惑之处,于是他说:“并不常见。就我所知,拉米法城内的德怀特家族,就只有一家。” 西列斯心想,那么,这位克拉伦斯·德怀特先生,就是霍雷肖·德怀特的长辈? 怪不得霍雷肖是启示者,怪不得霍雷肖的性格会是这样……家学渊源?那么他为什么会对信徒的“自我约束”产生兴趣? 一名足够保守、足够笃信神明的威严的……启示者? 西列斯心中隐隐产生了一个念头。 贝洛主管说:“我能明白您的想法……不过我想,即便您知道了那位长老的名字……” 西列斯微怔,随后说:“您不必担心,我没有与他敌对的意思。” 就算有,他现在也打不过这样资历深厚的启示者。连格伦菲尔都只能气冲冲地与他抱怨那个讨厌的家伙。那恐怕应该是与格伦菲尔的老师同等级的人物。 只不过,西列斯起码知道了其中一位针对自己的长老。先记着再说。 贝洛主管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随后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或许我提出这样的话题有些冒昧,不过……”他停了停,“您觉得启示者的力量,实际上带来了灾难吗?” 西列斯说:“我并不这样认为。”他望着贝洛主管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力量仅仅只是力量。使用力量的人才决定了力量的善恶之分。” 贝洛主管沉默着。 西列斯说:“您研究出了魔药纯净度的概念,不是吗?我想,您也十分喜爱这样的力量吧。” 如果不是这样,那年轻时候的贝洛主管恐怕也不会深入研究下去。仅仅将启示者作为一种职业、一份可供利用的力量,那就足够了,而不是参与研究课题之中。那足够枯燥、足够无趣。 爱德华·贝洛在沉默了许久之后,露出了一个微笑,他声音低沉而沙哑地说:“是的……诺埃尔教授。您让我想到了我年轻时候的事情。” 他喃喃说:“在我的妻子未曾离去、在我还没有当上研究部主管的时候……那些事情。那些过去。那正是启示者的力量来源。” 西列斯望着他,带着一点后知后觉的迟疑。 贝洛主管笑起来。他苍老的面孔上只剩下皱巴巴的皮。他说:“请原谅我,诺埃尔教授。我不能为您带来更多了。我无法为您保留这个课题。” 西列斯微怔,随后叹了一口气:“请不要责怪自己,贝洛主管。”他想了片刻,然后说,“我能够明白您的难处。” 贝洛主管沉默地摇摇头。 西列斯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隔了片刻,贝洛主管开口说:“如果您愿意的话,等这事儿过去了,您可以参与研究部中其他的课题,这一点您可以放心。” 西列斯点头,心想,那估计得等一段时间了。 他谢过了贝洛主管的好意,然后与贝洛主管告别,起身离开了。 西列斯想着是否应该去拜访一下伯妮塔·阿斯顿女士,不过他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离开研究部走廊的时候,恰好撞上了他的助理安奈林。安奈林看起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西列斯带着他去了450号房间,在办公室里告知了安奈林发生的一切。 安奈林一脸震惊与难过,他近乎悲哀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 西列斯说:“时间总是复杂的。它的力量可能带来智慧,也可能带来顽固。” 安奈林沉默着。 西列斯说:“别这么悲伤,我还会参与研究部其他的实验,到时候仍旧需要你成为我的助理。你还乐意吗?” 安奈林立刻说:“当然。教授,他们迟早会后悔这么对待您。”他信誓旦旦地这么说。 西列斯反而微笑起来。他没这么天真,但也因为安奈林这样的说法而感到了些许慰藉。他与安奈林告别,离开了历史学会。 他已经意识到,最早仅仅只是惊奇于启示者力量神奇的那段日子,再也回不来了。 他不至于心灰意冷,但也有些意兴阑珊,便沿着阿瑟顿广场附近的林荫道走了一段时间。雨水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西列斯找了家餐厅避雨加上吃饭。 热闹的餐厅里,他听见客人们正在讨论十月集市的事情。 他想到昨天在地图商店听玛帕女士说的事情,以及现在身处无烬之地,安危不明的阿方索、伊曼纽尔,乃至于卡贝尔教授和他的助教,不由得心中一动。 吃过饭,他便去了拱廊街区。 即便阴雨绵绵,但是十月集市一如既往地热闹。这已经是十月集市开始的第四天,许多人们都已经十分清楚,自己应该去哪儿,买什么。 西列斯就没那么了解,他在模糊肮脏的玻璃拱廊之下,随意地浏览着商品。 不久,他来到靠近左上角表演区附近,并且在这儿遇到了一位独自摆摊、衣着褴褛、神情窘迫的男人。他穿着一身便于行动,但是已经破破烂烂的衣服。 西列斯便走了过去。 “下午好。”他说,“您这儿卖什么?” 男人抬起头,死气沉沉地瞧了西列斯一眼,然后说:“我来自无烬之地。这儿都是无烬之地的东西。” 西列斯便垂眸望向了摊位上的那些货物。 有一些不明来源的物品,但是西列斯是不敢购买这种东西的,指不定就是已然失控的时轨,又或者携带旧神污染的东西。 最后,他将目光放到了摊位一侧的几本笔记本上。那看起来像是人们的游记,但是也有的已经破烂不堪,像是被什么野兽啃咬过一样。 摊主注意到西列斯的目光,便介绍说:“这是我的同伴们的手记。” “你的同伴?” “他们已经死了。”摊主干巴巴地回答,“我将这些东西卖掉,用来凑齐回家的路费。”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问:“这里面有地图吗?” “地图?”摊主愣了一会儿,隔了片刻,他说,“我这儿有一份无烬之地的地图。我的同伴都已经死光了,所以我打算回家。这份地图对我来说也没什么用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拳头砸着自己的大腿,就像是在说服自己下定决心一样。 最后,他说:“您可以从我这儿得到这份地图,但是您得把这些手记也买下来……我是说,您既然打算去无烬之地,那么这些东西会对您有用的。” 他还想说什么。 不过西列斯已经问:“这些手记,一共多少钱?” 摊主愣了一下,然后狂喜地说:“五十个公爵币……不,三十个!” 西列斯没有还价,从钱包里抽出三张十币钞,递给了摊主。摊主看起来有点惊讶,麻木的目光中逐渐亮起了一种微妙的意思,他像是想后悔,以为自己叫价低了。 不过最后,他还是承认了这个价格,将那些手记推给西列斯,并且从脏兮兮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羊皮纸。 他说:“这可是我从一位商人那儿那儿收购过来的,听说来自于一位强大的探险者……”他嘟囔着说,“不过,唉……无烬之地终究不属于我。” 他将地图递给了西列斯。 西列斯稍微展开看了一眼。他瞧见纸张上粗粗的铅笔痕迹,标识着路线和特殊地点,以及右下角一个落款。那并不是康斯特公国的语言,但的确是个名字。 如果按照音节翻译一下的话,那就应该是…… 琴多·普拉亚? 西列斯心想,这就是这幅地图的绘制者吗?一位强大的探险者? 不过,一位真正强大的探险者有时间绘制这种地图吗?这名探险者不会是被不良商贩诈骗了吧……西列斯有些哭笑不得地想。 西列斯将这些收获放进包里,想了想,便问:“您刚从无烬之地回来吗?” “是的。”摊主说,“您打算这时候去无烬之地?我劝您等过了这个冬天再说。要知道,最近无烬之地的探险者跟疯了一样,正如痴如狂地追寻着那些不可思议的传说呢。” 西列斯说:“不存在的城市?” 摊主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没想到您居然知道这事儿。没错,最近这个传闻可引得无数人涌向了格拉斯通。 “当然,具体什么情况我不怎么了解,当我离开的时候,人们正寻找着更细节的线索呢。”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向摊主道谢,然后离开了这个摊位。他没能找到其他在来自无烬之地的探险者正在摆摊,便来到了左上角空地的表演区。 雨棚已经搭好了,整片区域的光线越发暗淡阴沉了。 突然地,西列斯皱了皱眉。 他瞧见正在表演的小丑,以及那一大一小两个帐篷。而与此同时,他也听见了一些古怪的、令人疑心的声音。 他不由得瞥了那个小帐篷一眼。 周围人若隐若现的目光,以及一些有心之人脸上的笑容,都昭示着那个小帐篷的真正用意。绝大多数人,尤其是男人们,都心不在焉地看着小丑卖力的表演。 但是他们的注意力却都不由得被那个小帐篷吸引了。 还有一些年轻的小姐和年长的女士,她们露出震惊且不安的表情,匆匆走过了这片表演区。 西列斯深深地皱着眉。 这种场合……西城的确有。他未曾在东城见到过。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场景,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十月的诞生集市上……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西列斯瞧见两个男人走进了那个小帐篷,更加感到一种微妙的不安。 他想了想,从小帐篷的对面的绕过去,走到了大帐篷的门口。他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并且闻见了一阵熟悉的肉香。 他怔了一下,陡然意识到他曾经在哪儿闻到过——美食小镇。 就在这个时候,大帐篷的深处匆匆走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他身上带着那种肉香,脸上有一种压抑的怒气,匆匆瞥了西列斯一眼,确认自己没见过这个家伙,就大摇大摆地走了。 西列斯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在那一瞬间就认出了这家伙——比尔·博蒙特。格雷森食品公司的一位负责人,以及,美食小镇的负责人。 他的领口还佩戴着那枚胸针。胸针的图案仍旧是一端落下的天平。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真该死!”帐篷的深处传来一阵狂怒的谩骂声,“我们并不指望在这种地方……做这事儿……你不觉得……疯了!真是疯了!” 一个女人,穿着绣满了星星的长裙,像是一名占星师一样,同样怒气冲天地往外走。 她瞧见了西列斯,脚步不由得放缓了,她问:“您是?” 西列斯迟疑了一秒,然后说:“我打算冬假去往无烬之地探险。听闻你们来自无烬之地?” “哦。”女人的表情缓和了一下,下一刻又变得复杂起来,“您不必来向我们打听消息,我们也只是在无烬之地讨生活罢了,赚些钱,指望着早点回到自己的家乡……” “……既然你知道我们是为了赚钱,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火!”一个瘦高的男人追了出来,“海蒂,难道你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这事儿赚钱!我们在外面都是这么搞的!”名叫海蒂的女人突然一下子爆发起来,她声音尖锐地反问,“可在无烬之地赚这种钱,和在拉米法城赚这种钱,情况可完全不一样!” 小丑结束了表演。 一旁等待着的驯兽师牵着狮子模样的大型动物往前走。 小丑往大帐篷这儿来。他探头探脑地在小帐篷那儿停了停,然后才遗憾地摇摇头,嘟囔着说:“没用……真没用……” 瘦高的男人在这一刻彻底沉下了脸:“别给我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们已经答应了!即便你认为这事儿会让我们被康斯特官方盯上,可你以为那名商人就会同意我们就此退出吗!” 占星师海蒂在这一刻苍白了脸色。 小丑在旁边摇头晃脑,小声说:“太晚了,来不及了。” 海蒂于是苦涩地笑了一下,说:“是的……或许是我太晚才意识到这一点。”她深深地望了望那个瘦高的男人一眼,然后离开了。 瘦高的男人并没有理会她的离去,而是望向了西列斯:“客人,我听见,您是想打听无烬之地的事情?抱歉,让您看了笑话。我现在恐怕……” “这没什么。”西列斯不动声色地说,然后与他告别,转身离开了。 他其实挺想找到那个名叫海蒂的占星师,问问她都知道些什么,但是十月集市人头攒动,他朝着海蒂离开的方向走了两步,不久便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女占星师的身影,便只能遗憾地放弃了。 当然,仅仅只是刚才旁听到的那些信息,就让他旁观到整件事情的缩影。 这个马戏团是由那位名叫比尔·博蒙特的商人召集过来的,而他们之所以在十月集市上做这种不太合法也不太道德的生意,同样也是那名商人要求的。 除却那个瘦高的男人——西列斯怀疑他就是马戏团的团长——马戏团的其余成员,在来到拉米法城之前,并不知道小帐篷是用来做什么的。 当然,他们在无烬之地的时候的确是做这种生意的。 可拉米法城当然不一样。海蒂就担心马戏团因为做这种生意而被官方抓获,而商人以及那名马戏团团长似乎已经利益熏心……利益? 真的是为了利益吗? 比尔·博蒙特本身就是格雷森食品公司的管理者,这段时间里应该赚得盆满钵满。这还是合法的生意。而他原先是食品行业的。 他为什么要突然走出自己原先的事业版图,突然联系了一家马戏团,让他们来到十月集市做这种生意? 就算赚钱,他难道不担心…… 不,不对。西列斯想,不能从这个角度来说。 他现在已经确定格雷森食品公司是有问题的,至少有一些不太正常的因素掺杂其中。在这种情况下,比利真的是为了赚钱,才让这家马戏团来到拉米法城的吗? 格雷森或许象征着食欲和贪婪。而发生在那个小帐篷里的事情…… 西列斯曾经将美食小镇上发生的事情,归结到两位可疑的神明身上——酒水与享乐之神埃尔科奥,贪食与暴欲之神贴米亚法。 而现在,西列斯越来越倾向于后者。 贪食。暴欲。这两个神格的说法,简直完美概括了发生在美食小镇,以及那个小帐篷里面的事情。所以,吉米所说的,那个被贴在天花板上的,戴着厨师帽的奇怪男人的画像…… 贴米亚法的神位正是“晚宴的主厨”,不是吗? 西列斯独自在十月集市的巷道中行走着,思索着。最后,他想,他既希望这一切是巧合,又希望这一切并不是。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为什么康斯特公国官方任由马戏团在十月集市做这种生意?这当然是不够合法的。 此前伯特伦·费恩曾经跟他说,这一次十月集市的筹备过程十分混乱。难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马戏团和格雷森的想法才会得逞? 可之前达雷尔不是说,历史学会的第三走廊正在严查十月集市的参与者?他们怎么也没有发现问题? ……又是某位大人物? 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他居然觉得这个猜测挺有可能的。毕竟,就他目前所知,康斯特公国官方高层,真的存在一些旧神追随者。 他没有继续想下去,离开了十月集市。搭乘公共马车路过警局的时候,他想了想,便下了车,去那儿和一名警员说了说马戏团正在做的事情,这才感到轻松起来。 随后,他重新乘上公共马车,晃晃悠悠地回了拉米法大学。 公共马车的颠簸让西列斯很快没有心思想东想西。等他抵达海沃德街6号的时候,他也彻底冷静了下来。 今天发生在历史学会以及十月集市的事情,如同流水一般在他的大脑中流淌而过。他回顾着、思索着,但是在回到三楼的书房之后,他收敛了情绪,将注意力集中到眼下的一件事情上。 无烬之地的地图。 他现在手头有两份地图,一份来自于玛帕商店,一份疑似来自于一位名叫“琴多·普拉亚”的强大探险者。 西列斯将两份地图全都展开,摊在书桌上,静静地查看起来。 前面一份地图更为完整、庞大,后面一份则小巧得多,似乎集中展现了格拉斯通的其中一块区域。 西列斯首先仔细看了看前者。 博内特版本的地图有一种十分典雅、古朴的气质,微黄的厚重牛皮纸的边缘处,甚至绘制着精美繁复的花纹。按照玛帕女士的说法,这个版本的地图经过了许多次的修订,整体已经趋于完备。 地图的中央位置是无烬之地,周围则排列着各个国家。这幅地图的比例尺并非严格按照实际情况,而是将无烬之地的土地放大了许多。西列斯也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来审视费希尔世界的大体形貌。 他知道这个星球的大小应该和地球差不多,星球的远处同样拥有一颗明亮的恒星。费希尔世界的土地面积似乎比地球大得多,没有太多的海水。 当然,这个世界绝大部分的大海,按照历史记载来说的话,应该都被迷雾覆盖了。 雾中纪这几百年里,有部分海面的迷雾消散,让人们能够回到这些区域。但除此之外,整个世界仍旧有面积庞大的海洋受到迷雾的侵扰。 即便迷雾消散,现在的海洋中似乎也仍旧蕴藏着许多危险。这一点与无烬之地中的盖恩斯德地区的情况差不多。无数的怪物,以及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就隐藏在那沉寂的海面之下。 在博内特版本的地图上,西列斯可以看到,在整个枯萎荒原的北面,似乎就是大片的海洋。有一部分已经显露出来,但更远处的则被迷雾覆盖,所以人们并不知道海洋的尽头是什么。 他想到了曾经在《旅途之上》这本书中提及的,海边灯塔的住民告诉雅各布·法利的信息。 雾中巨蛇、巨鲸化岛、北方乐土。 他想,那就会是在枯萎荒原的北面吗? 当然,也可能是在南面一些的地方。毕竟,南面的土地似乎才更加担得起“北方乐土”这个称呼。那可能才会不受北风的侵袭。 枯萎荒原的北面是海洋,南面则是群山与丛林。迷雾同样覆盖了山脉的另外一侧,让人们完全不能知道那边究竟是什么。 地图的右侧,也就是枯萎荒原的东面,西列斯瞧见了堪萨斯公国、康斯特公国等名称。康斯特公国更加东面一些,位于堪萨斯的东南面。 至于枯萎荒原的西面,西列斯瞧见了其他几个国家的名字,其中有一些是陌生的,有一些是在报纸上见过的名字。 有一些国家实际上位于康斯特公国的东面,与其接壤,但是在博内特版本的地图上并没有明显标识出来。这毕竟是无烬之地的地图,以无烬之地为中心。 另外一个国家的名字则孤零零地位于地图的东北面,那就是伊曼纽尔曾经提及过的,崇拜战士与海盗之神阿莫伊斯的半岛国家,米德尔顿。 西列斯大体看了看这些围绕在无烬之地周围——又或者说,无烬之地围绕着它们——的国家名字,然后望向了地图中央的枯萎荒原。 枯萎荒原是不受迷雾覆盖的大片荒芜土地,这是总的来说。具体到地图上,仍旧有许许多多的迷雾团覆盖着部分土地,这让整个地图都显得支离破碎。 而在这些迷雾周围,则有无数的线条,就如同地球上的地理地图上的等高线一样,标记着土地的安全性——从高尔斯沃,到格拉斯通,到盖恩斯德。 在右下角的地图标志说明上,这种线条被称为“安全线”。 总的来说,高尔斯沃位于枯萎荒原中央偏东南面一些,那是一块挺大的土地。西列斯瞧见有铁路网从那儿通往不同的国家。 格拉斯通则十分零散地分布于各处。盖恩斯德同样如此。 在一些盖恩斯德的地区内,西列斯瞧见地图绘制者以一些野生动物的形象标记着这里的危险之处,其中不乏一些看起来就十分古怪、像是在传说中才会出没的神秘生物。 其中一些标记的旁边打着一个小小的问号,像是在说这个地方的危险性存疑。 这张博内特版本的地图所蕴藏的信息十分庞杂,西列斯没有细看,很快就将目光转向了另外一份地图。 第65章 人的意志 这份传闻得自一位强大探险者的地图, 材质使用了一种十分古老的、暗黄色的羊皮纸。指腹抚摸上去,能感受到某种微妙的皮质触感。 上面使用炭笔简单勾勒了一些路线和标记,整体看起来粗糙而质朴, 完全不如博内特版本精美细致。 西列斯注意到图上标注了高尔斯沃的位置,在整幅地图的左上角。因此,这幅地图所描绘的位置,大概就是位于康斯特公国西南面的枯萎荒原某处。 他瞧见地图上标记了一个大型驿站, 名为黑尔斯之家。而在这个驿站的四周,则是一些冒险团聚集的位置。周围的路径和地形已经被探明了。 西列斯瞧见黑尔斯之家的下方偏右的位置,有一座峡谷,名为科伦娜峡谷。路线在那儿勾勒出了一个心型的模样, 那看起来颇为别致, 让西列斯印象颇深。 他对比了一下博内特版本的地图,发现两份地图上都出现了这座科伦娜峡谷, 看起来像是一个标志性地点。 的确。他想。心型峡谷确实非常罕见。 西列斯还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类似于钻石一样的标记, 就位于黑尔斯之家的西面一些, 近似垂直位于高尔斯沃南部下沿铁路的尽头处。 他心中一动, 心想, 这是矿坑的标记? 他想到一些更加久远的记忆。 在他与伊曼纽尔一同和兰米尔、本顿商议游记出版事宜的时候, 兰米尔曾经说过,他与那位游记的主人,探险者弗雷德曼, 就相遇在星之尘开采的矿脉铁路附近。 换言之,如果弗雷德曼最后去往的那个探险地点就是“不存在的城市”的话,那么“不存在的城市”必定就位于矿脉的附近。 会是这个矿坑吗?西列斯谨慎地思考着这个可能性。 当然, 他并不觉得自己随意购买的地图就能够将他指引到正确的路线。只不过, 他需要寻找一个目标。 想到这里, 西列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一个学期结束了。他在历史学会的任务也暂且结束了。关于下学期的课程,西列斯已经提前知道了自己的任务,并且大体将课程的教案准备好了。 这周五上午,文史院会进行一场教授会议,总结这个学期的情况,并且展望之后的两个学期。之前文史院的行政老师,艾特利教授,已经将此事告诉了西列斯。 未来的两周多的冬假里,他有充足的自由时间。 西城道森街的店铺可以准备起来。他想。此外,无烬之地…… 他迟疑不定,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必要前往无烬之地。当然,阿方索和伊曼纽尔身处无烬之地,这令西列斯感到了担忧。 但是,他自己从未去过无烬之地,尽管拥有自保的能力,但是也并非强大的启示者。他之所以在此刻感到意动,并且不自觉地收集与无烬之地有关的信息,是因为…… 是因为他感到无烬之地隐藏着秘密。是因为他守密人的天性。是因为…… 他需要寻找回家的路。 西列斯怔怔地发着呆。窗外,夜色渐深,暴雨如注。 这是10月13日,周三的夜晚。 他在梦中睁开眼睛,望见了海面、迷雾、孤岛与人偶。夜空之上,腐烂的星星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他孤独地踏上那柔软的红泥,走到了岛屿的正中央。 他望向了孤岛之上,那唯一的一株幼苗。幼苗之上,水滴中泛起了奇妙的光影。诺娜在做梦。 于是他轻轻伸手,碰了碰那个女孩的梦。 仍旧是那个黑暗的房间。 “……啊!幽灵先生。”诺娜轻声说,“我还在想您什么时候会出现呢。” 幽灵先生微笑了起来,说:“晚上好,诺娜小姐。很久不见了,你现在怎么样?” “我还是在那儿。一个黑暗的房间。和这个梦差不多呢。”诺娜说,“他们让我喝好苦好苦的东西,不过,我觉得我慢慢好了起来。我能更清楚地听见那些声音了。” “他们在说什么,诺娜小姐?” “他们好像也被关在这个地方,所以商议着要怎么逃出去呢。我想和他们搭话,可是他们都不理我,似乎觉得我太年轻了,没法加入他们的对话。” 幽灵先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随后,他说:“诺娜小姐,你知道是谁在喂你喝那些很苦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诺娜沮丧地说,“房间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 幽灵先生心中一沉。 房间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会不会是诺娜的眼睛…… 上一次与诺娜见面的时候,诺娜说,她有一次痛得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就来到了一个黑暗的房间。可如果这个房间并不是黑暗,而是诺娜看不见了呢? 幽灵先生想了一会儿,又说:“你之前说,你曾经试着逃出去?” “对!”诺娜的声音轻快了起来,“我都已经走出那个黑暗的房间了,可是下一秒,就有人把我抓了回去。” “你对于这个黑暗的房间,还有什么了解吗?” “……我也不晓得。”诺娜的声音变轻了,“幽灵先生,有时候我总在想,我真的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面吗?还是说……” “诺娜小姐,你确实是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你看,你的梦境中的场景,不也是这个地方吗?” “啊!幽灵先生……您现在正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面吗?”诺娜这么说。 幽灵先生说:“我现在就在这儿。” “那我来找您!”诺娜说。 突然地,幽灵先生听到了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快活泼的脚步声。他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那一瞬间,他感到微妙的不安。这是诺娜的梦境,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在现实中,是诺娜被关在黑暗的房间里;在梦境中,诺娜却是从黑暗房间里解救幽灵先生的那个人。 幽灵先生试着改变自己周围的情况,正如同他此前想要尝试的那样。但是,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他掌握的力量不够强大,所以他根本无法对诺娜的梦境做出任何修改。 他只好等待着诺娜开门。 门开了。幽灵先生瞧见了一片光。外面是一片绿色的原野。他听见了孩子们的笑声。 ……这似乎是诺娜一开始做梦时候的场景。她与朋友们在郊外玩。而在那之后,场景则变换成为了噩梦。幽灵先生此前也是在诺娜做噩梦的时候进入她的梦境的。 一个年轻的女孩正站在门口。她说:“幽灵先生,我来找您啦!” 幽灵先生望向了她,注意到她闭着眼睛,顿时微微皱了皱眉。 诺娜说:“幽灵先生,您之前跟我说,如果做噩梦的话,那就想想其他的事情,我确实这么做了!现在,这个黑暗的房间困着我的所有噩梦,而外面则是那些快乐的事情。” “你很聪明,诺娜小姐。”幽灵先生试着往外走了走。 诺娜侧身让开了门。 幽灵先生一步跨过了门槛,然后转身回望那黑暗的房间,却发现身后什么都没有。诺娜的噩梦像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很抱歉,幽灵先生。我忘了您会出现在那儿。”诺娜说,“现在,您出来了!那个黑暗的房间已经消失不见了!”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然后望向了不远处,问:“那是你的同伴们吗?” 他瞧见了一些与诺娜同龄的孩子们,他们正在绿草地上玩耍着,时不时发出几声欢笑声。诺娜仍旧闭着眼睛,但好像能够看到他们一样,将头转向了那个方向。 突然地,诺娜说:“我还没有生病的时候,爷爷就会带我到城外玩。我在那个时候认识了一些好朋友。” 她的语气中带着点羡慕的成分。 她又说:“可是后来,我生病了,爷爷就不让我出去了。后来,爷爷带了一个东西回家,让我去交给一个人。那些人拿走了那个东西,把我关了起来。我再也没有见过爷爷。” “那是什么东西,还记得吗,诺娜小姐?” “一朵花。”诺娜说。 幽灵先生心想,所以,诺娜的确直接接触了那朵铜制番红花。 幽灵先生的安静让诺娜有些不安,她抬起头,轻轻抓住了幽灵先生的衣角。她说:“幽灵先生,我还能好起来吗?我还能再见到爷爷吗?我不想治好病,我只想再见见他,让他不要担心我。” 幽灵先生说:“会的,诺娜小姐。” 诺娜轻快地笑了起来:“我相信您,幽灵先生。” “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吗?” 诺娜想了想,说:“那些人的声音……我听见的声音。我听见他们在说,那些人,那些喂药的人,他们想要在我们身上做一种实验。” “什么实验?”幽灵先生不动声色地问。 “……我也不懂。”诺娜沮丧了起来,“幽灵先生,我太没用了,是不是?” “不,不是的。”幽灵先生说,“诺娜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 “我想离开那个黑暗的房间。”诺娜自顾自地说,“他们把我关起来,喂我喝苦苦的药,还不让我见爷爷……” 幽灵先生问:“你在那个黑暗的房间里,就只是做这些吗?” 诺娜愣了一下,说:“什么?” “吃饭、睡觉、洗澡、洗漱……诺娜,你会在黑暗的房间里做这些事情吗?” 诺娜逐渐茫然了起来:“什么……什么?” 幽灵先生停顿了一下,然后说:“诺娜小姐,还记得你和爷爷一起生活的日子吗?” 诺娜喃喃说:“我当然记得。爷爷会烧好喝的糖,会给我买糖、买新衣服。我们会去郊外玩,爷爷会提醒我每天早上和晚上要刷牙……” 幽灵先生静静地听着。 突然,诺娜说:“幽灵先生,我好像从未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做过这些事情。他们只是给我喝药。我也不知道……我不明白……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 她垂下头,茫然地思索着。 “别想那些了,诺娜小姐。”幽灵先生果断地转移了话题,“你想离开那个黑暗的房间吗?” “我当然想。”诺娜说,“我听见的那些声音。他们也想要离开。他们在商量,他们偶尔也会争吵……对了,他们打算明天做什么事情。” “是什么?” “我没听清,幽灵先生。”诺娜说,“我只是听见他们在说什么……明天。明天有什么特殊的吗?” 明天。幽灵先生想,他也不知道明天有什么特殊的。 “你打算跟着他们一起行动吗?”幽灵先生问。 他现在认为,诺娜的病很有可能让她的机体出现了一些问题。她可能没有行动能力,又或者大脑产生了某种病变……总之,现在的诺娜处于极度虚弱恍惚的状态。 但是,具体是什么样子,他无法从梦境中的诺娜身上找到答案。除了闭着眼睛,诺娜看起来就是一个正常的小女孩。 诺娜说:“我会的。我会偷偷跟着他们。” 幽灵先生更加无法理解现在诺娜的状态了,他问:“你打算怎么离开那个黑暗的房间?” 诺娜说:“就这么离开。幽灵先生,我可以离开的。只是外面有人监视着我。他们想要把我关在那儿。其他人会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我就可以偷偷溜出去啦。” 幽灵先生夸奖了诺娜的聪明。 诺娜便轻轻笑了起来,她说:“您等着瞧吧!幽灵先生,我肯定能逃出去的。”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祝福了她的行动,并且说:“诺娜小姐,关于你爷爷让你去送的那个东西……你还记得更多吗?” “那个东西……我也不知道。我记不太清了。我只是去了一个地方,将那个东西给了一个人,然后那些人就不让我走了。我那个时候觉得好痛……特别特别痛,然后就昏了过去。” 幽灵先生想,原来诺娜昏迷的事情,就发生在那一天? 诺娜又说:“之后的事情您都知道了。幽灵先生。我说的是不是有点乱?” 幽灵先生说:“你现在是在梦中,诺娜小姐。思维跳跃是很正常的事情。” 即便幽灵先生可以在梦境中保持清醒与理智,但是他认为其他人做不到这样。况且,这是诺娜的梦境。梦境中的人们总是与现实中的他们不太一样。 诺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诺娜突然说:“啊,对了!幽灵先生,接过那朵花的人,那是一名医生!” 医生? 幽灵先生不由得怔了怔,随后他问:“诺娜小姐,你生病之后,就是在那名医生那儿治疗的吗?” 诺娜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对!是爷爷带我去找的那名医生。后来,我把那朵花给了那名医生。那朵花可真漂亮,要不是爷爷让我给那名医生,我才不愿意给他呢。” 幽灵先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医生。这是他们在调查博物馆守门人偷窃事件的时候,就猜测过的可能性。 守门人安塞姆·诺里森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去偷窃那朵铜铸花,换言之,他必定是从某个渠道听闻了相关的消息,所以才下定决心偷窃——无论他的目的是为了换钱,还是寻求医疗手段。 因此,一定有个与他接头的人。 一开始,他们以为那会是个医生。毕竟,在诺娜生病之后,安塞姆最有可能去求助的,就是医生。 但是之后,在地下帮派的人出现在那栋旧公寓之后,他们就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地下帮派身上。安塞姆是西城的人,他的确有可能在走投无路之下,选择投靠地下帮派。 于是,他们将医生这个可能性排除了。 现在看来,或许……那是地下帮派的医生?西城的医生…… 幽灵先生又一次想到了切斯特·菲茨罗伊。那个拥有秘密的医生。 往日教会对切斯特的调查还在进行中,所以西列斯也并不知道切斯特的秘密究竟是什么。但是,他生活在西城,而医生与医生之间说不定就有什么交集。 如果切斯特认识那位可疑的医生呢? 这个时候,周围的场景突然晃动了起来。诺娜惊呼了一声,说:“幽灵先生,我要醒了!” 这话让幽灵先生微微笑了起来。诺娜的话就好像暗示着,这个梦境对她而言才是真实的,而现实反而更像是一个“梦境”。 他说:“明天见,诺娜小姐。期待着你的成果。” “我一定会逃出去的!”诺娜信誓旦旦地说。 随后,整个梦境的场景凝结,并且崩裂。他又一次回到了死寂的孤岛之上。他注视着面前的这株幼苗,敏锐地意识到,幼苗似乎变大了一些。 正在生长?可成长的养分又是什么?他感到了些微的困惑。 寂静的深海梦境中什么都没有。他孤独地站立着,思绪逐渐转向另外一个问题:他现在要做些什么?如果需要“发现”什么才可以离开梦境,那么这个深海梦境中,他还能发现什么? 他考虑过是否要再进入一个人的梦境,但是最后还是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明天再来做这事儿也不迟,他想。 他现在更加关注诺娜那边的进展。 梦境中的幽灵。他想到他给自己安上的人设。一个穿梭在梦境之中,给予孩子们帮助的“幽灵先生”。 他又想了想自己之前想要在深海梦境中实验的内容——搜索梦境。 于是他又一次靠近孤岛的边缘,目光投向了海水。他随意想了个人,比如安东尼这个年轻的男孩,他想着要找到他的梦境。 ……但是一无所获。并非安东尼不在做梦,而是他做不到在如此庞大的梦境海洋中找到其中一滴小水珠。 他不禁想,是因为他的力量还不够吗?他认为以阿卡玛拉曾经的力量,必定是可以做到的。而他现在却做不到。 刚刚在诺娜的梦境的时候,他也无法修改、影响那个梦境。他意识到,这些梦境对于他而言似乎是“只读”的,他还需要解锁更多的权限。 神明的力量。他想,这意味着他需要掌握更多的神明力量。这算是一件好事吗?他无法简单地说服自己。 实验失败。那么接下来…… 他抬起了头,望向了夜空。 深海梦境——或许就是梦境与虚幻之神,阿卡玛拉的“乐园”。 大海是人类的梦境,孤岛则是阿卡玛拉栖居所在。那个人偶或许就是阿卡玛拉的化身,虽然他并不知道阿卡玛拉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海底是城市与文明的废墟。他猜测那可能象征着阿卡玛拉的死亡,又或者这个世界曾经遭遇过的灭顶之灾。神明曾经陨落,这个世界的底色就是灾难。 那么,夜空,和那些被画家利昂称之为“腐烂眼球”的星星,又象征着什么呢? 于是他抬起了头,目光望向了那些星星。 他还没真的仔细注视过那些星星。 他看见了昏黄的光芒、崎岖的星球表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如同蛛网一般的丝线。那丝线既缠绕在那巨大人偶的身上,也在这一刻,在他注视着星星的那一刻……朝他伸了过来。 他恍惚了一瞬间,感到自己如同缠绕在命运蛛网之上的蚂蚁。他觉得自己泥足深陷,他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惊惧与不安。 他感到那些星星突然活了过来。他感到那是宇宙中栖居的疯狂的巨大的野蛮的怪物的腐烂的眼睛。他感到那眼睛里爬出了蜘蛛。 蜘蛛的网在一瞬间就罩到了他的面前。 那一瞬间,他醒了过来。 西列斯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惊魂未定地在黑夜中望向了自己的手。在那些蛛网朝他涌来的时候,他下意识用手去挡。 那是他的梦境,当然。而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手仿佛被什么湿润的、冰冷的、黏腻的东西缠绕了起来。他惊醒了过来。 凌晨四点,他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手。 下一秒,他不假思索地说:“判定西列斯·诺埃尔的意志属性。” 他的大脑中传来了骰子转动的声音。他头一次觉得这个出现在脑海中的声音十分悦耳动听。 【守密人,西列斯·诺埃尔(大学教授)正在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2/……】 西列斯惊讶地发现,出现在他面前的选项只有一个:95。 换言之,即便是他此刻高达92点的意志属性,他都无法抵抗梦境中蛛网丝线带来的精神污染。 他彻底地沉下了脸色。他感到一种十分不耐烦的、几乎想要毁灭一切的情绪,此刻正疯狂在他的大脑中蔓延着。 夜色似乎助长了这种情绪的滋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做出任何选择。 随后,他起身,在夜色中摸索着打开了灯,迟疑片刻,然后服用了20%纯净度的魔药,并且佩戴了那枚胸针。 仪式【沉静的心】在此刻加持上他的大脑。 【意志+2(临时)。】 西列斯微微怔了下。 在他的视野中,蓝色光辉静静地闪烁着,但是他依旧只有95这个骰子点数可选。 【沉静的心】这个仪式在5%纯净度魔药下的佩戴增益,是临时增长1点意志属性;此前格伦菲尔曾经跟他说过,纯净度更高的魔药会提供更好的增益效果。 由此,西列斯猜测,10%纯净度的魔药可能是临时增长2点;20%纯净度可能是3点(应该不可能是指数级增长)。 于是他特地服用了20%的魔药。 然而情况是,20%纯净度的魔药也仅仅只是增长两点。换言之,【沉静的心】这个仪式,最多只能提供2点临时意志属性。 这意味着他的情况仍旧不容乐观。他还需要1点意志属性。 此刻懊悔自己之前未曾进行实验已经来不及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仅仅只是直视深海梦境中的星辰,就造成了这样可怕的后果…… 不,别懊悔了。西列斯冷静地告诫自己。 在这个时候指责、怪罪自己。这不像是西列斯过往的风格。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在每时每刻应该做些什么事情。 ……他需要保持理智,在这个时刻。但是他却做不到。 他感到自己的大脑正在沸腾一般地吵闹着。整个世界明明十分安静,依旧拥有凌晨的死寂,但是他的耳边却仿佛听见了无数的窃窃私语。他好像听见了无数人的声音。 这并不是他自己的问题,而是他的大脑、他的灵魂,受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的影响。他知道这一点,可是他却无法摆脱。 需要起码95的意志才可能摆脱这层旧神污染。他想。怪不得画家利昂只能在无尽的疯狂与绝望之中,走向生命的终途。 那是末路般的污染。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走到门口,将房门反锁。这是为了防止有人闯进来,或者,防止他自己在疯狂的状态中跑出去。 片刻之后,西列斯走到了窗前。 他还需要1点意志属性。也可能是2点。他想。 他只能选择在清晨时分,在太阳升起的时刻,静静地向布朗卡尼祷告。复现祷告的过程,可以让他获得又一个临时的2点意志增幅。 而现在是凌晨四点。这是十一月。太阳会在将近七点的时候升起。 西列斯打开怀表看了一眼,低声说:“还有三个小时。” 这漫长的三个小时。 他越来越焦躁、越来越不耐烦。在他还没有清醒意识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意识地抓挠着手臂,仿佛有什么东西缠绕在他的身上。 ……蛛网。他想。 他无法进行冷静的、理智的思考。他应该能够想到更多的信息、领悟到一些问题。但是他做不到。那是一种无能为力的、对自己厌烦也对整个世界都感到厌烦的情绪。 他冷冷地嘲讽着自己。在五点的时候,他开始不停地在房间里转圈。随后,他用某种坚定的意志,驱使着自己站在窗前,静默地凝视着窗外漆黑的夜色。 下着雨。他想。这是拉米法的雨季。再过几天就是神诞日。那时候会有一场盛大的庆典。康斯特大公会在那个时候宣布枯萎荒原开发计划…… 他用各种已知的、确定的、无效的信息填充自己的大脑,尽力去忽略那种烦躁与近乎崩溃的心境。他感到一种恐惧。 就像是你最恐惧的虫子在你突然一个恍神的时刻,静静地出现在你的手边,那么温柔地、专注地凝视着你…… 温柔。他真是疯了。他竟然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一只虫子……他曾经是小说家,在另外一个世界……但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尽管与这个世界很相似,但那的确是另外一个世界。而他此生还有回到那里的希望吗?这该死的世界……这该死的、疯狂的、绝望的……这个世界。 他将身体紧紧地靠在墙壁上,直到胳膊上的肉都仿佛被压成薄薄的一片。他感到墙壁冰凉的温度渗入自己的骨头。那凉意如同蛛丝。 他好像也成了那个巨大的人偶,被丝线缠绕,无法动弹。 ……他突然垂下眼睛,看向那六套人偶。它们的眼睛隔着玻璃橱窗,静谧地望着西列斯——西列斯·诺埃尔。他在这个世界的名字。 贺嘉音。他在那个世界的名字。 他慢慢地发起呆。好像在这一刻,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就只知道,那些人偶圆圆的豆豆眼,正无声地看着他。它们被他身体投下的阴影覆盖着。 他们对视着。 时间就这么一点一滴地过去。 六点整。他仿佛听见时间滴滴答答的声音。天边第一缕光芒闪耀在这个世界上。 可那一刻,他感到一种更加疯狂的、强烈的情绪出现在自己的心中——星星!那是星辰的光! 他不自觉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重重地闭上了眼睛,焦躁地感受到自己唇舌干涩,仿佛已经脱水。在那样微弱的光芒的照耀之下,他却感到自己正在被炽热的阳光烤晒着。 ……那就是多米尼克曾经提到过的某种酷刑吧。他在茫然之中如此想着。 他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上。他干脆就不起身了,静静地坐在那儿,缓慢地深呼吸着。在最初猝不及防的情绪翻涌过后,他慢慢让自己冷静下来,恢复平静——起码是保持心态的平稳。 他突然能明白画家利昂为什么会隐居了。他也突然明白,为什么深海梦境中,时间永远是深夜。星星只是如同腐烂的眼球一样,静静地望着那座铺满了柔软红泥的孤岛。 一种冰冷的、枯萎的、干涸的、却又柔软的情绪,突然充满在他的心中。他说不上来那是因为什么。他感到极端的疲惫,仿佛此前那种焦躁的、恨不得择人而噬的情绪是假的一样。 又或者那的确消耗了他许多,于是他在此刻觉得累了。不知不觉中,他差一点就这么睡过去。 是手中怀表不自觉滑落,跌在地上的声音惊醒了他。 在那一瞬间他感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他不知道自己就这么睡过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回到深海梦境?可直觉告诉他,不、不会是那样。 他仍旧受到某个不知道神明的污染。如果在这样的污染状态下进入深海梦境…… 他发着呆,无法继续思考下去。那种深重的疲惫仍旧在不停地侵袭他的大脑。他昏昏欲睡,不得不掐着自己的手臂,利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神经质地观察着周围,仿佛虚空中会跳出什么奇异生物,将他彻底吞噬一样。某种焦虑的、急切的情绪始终缠绕在他的心头。 他尽最大可能保持镇定。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要起身,打开门,去历史学会或者往日教会求助。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 但是他抑制住这种想法和渴望。 贺嘉音。他默念着自己的名字——你明明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你明明知道怎么解决。你为什么要离开这个房间?这不会是你做出的决定。 他尽量让自己排除那些不应该属于自己的想法和决定。他几乎就要用手撑着地板站起来了,但是下一秒,当他的手接触到冰冷的地板的时候,他缓慢地将手指蜷缩成一个拳头。 ……不。他想。他不会让其他人——神——干涉他的意志。 人的意志可以对抗神的意志。他从来都如此相信,并且,坚信。 那命运的蛛网缠绕着人类吗?那命运的蛛网,是否也缠绕着神明呢?在这个世界,人类会死,而神明也会陨落。 人与神如此相似。 他的大脑中传来一声骰子转动的声音。 【意志+1。】 【你需要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3(+2)/95,成功。】 【人的意志可以对抗神的意志,这是你所坚持的信条。在命运的面前,人与神平等而立。你会是时间长河的宠儿吗?起码现在看来,你是的。】 西列斯恍然听见脑中的声音,他猛地松了一口气,感到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他用手撑着地板,让自己保持着坐姿。 片刻之后,他终于彻底冷静下来。 刚才那种疯狂的状态已经远离了他,现在他可以好好思考了。 显然,梦境中的星空是一片危险的禁区。直视那些星星,就相当于主动接纳旧神的污染进入自己的大脑,西列斯也是在猝不及防之下就受到了污染。 如果不是他拥有骰子判定的功能,以及在此之前高达92点的意志,那么他恐怕在那一刻就已经疯狂了。 这么想来,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遇到了两次旧神污染。这两次都是因为深海梦境。 阿卡玛拉的力量的无形影响,以及,那些腐烂的星星。 他想,这都是来自阿卡玛拉的力量吗? 西列斯仔细回忆了一下深海梦境中的场景,然后摇了摇头。不,他不认为后者是阿卡玛拉的力量。 最直观的证据就是,梦境中巨大人偶的身上,同样缠绕着无形的丝线——蛛丝,应该说。现在他已经知道那些丝线是什么了。 西列斯认为,那巨大人偶在某种程度上,正是阿卡玛拉的象征,或者起码也是祂的一个化身。 星星与人偶是对立的。阿卡玛拉的“乐园”受到了“污染”。 ……那么星星到底是什么? 如果只是星星,那么西列斯毫无疑问会选择怀疑星辰与光芒之神露思米。但是,腐烂的星星? 露思米的形象似乎不是这样的。祂的身上发生了什么?星星为什么会腐烂?那些腐烂的眼睛中爬出来的蜘蛛,这样的画面又意味着什么? 西列斯百思不得其解。 与此同时,他又想,他的知识属性并没有增加。 这意味着他并没有得到什么新的信息。这倒也的确,毕竟他很久以前就开始怀疑露思米了。现在也不过是将他的怀疑进一步加深了而已。 西列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心想,所以,在经过了一番挣扎、自我矛盾与斗争之后,他只是收获了1点意志。 ……不,1点意志其实也十分珍贵了。他这么想。 其他的启示者们甚至都不知道怎么提升意志。虽然西列斯自己也没有特别清楚,但是……精神污染似乎是一把双刃剑? 他迄今为止一共提升了三点意志,其中两点都是在受到旧神污染的情况下,利用自身意志与神明意志对抗的过程中提升的。 换言之……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这种旧神意志的污染,就像是一种打磨?磨练? 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凭借自身的意志摆脱这样的污染,那就很有可能提升意志属性。 但是,他又转念想,除了自己这个异界来客,以及被他始终注意、随时可以进行判定的情况之外,有谁能够保证自己成功对抗旧神污染呢? 除非阿斯顿女士尽快将那个仪式完善,让其行之有效。 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 往好处想,他现在的意志属性,在没有【沉静的心】加持的情况下,就已经达到了93点。 ……如果意志达到99或者100,会发生什么?西列斯不禁想。 不,倒不如说,有谁的意志能够达到99或者100? 神明? 话又说回来,他的仪式契合度为什么永远是满值?因为骰子的存在? 西列斯就这个问题思索了一下。 片刻之后,他起身,换掉了身上被汗水浸湿的衣物,在清晨冰凉的空气中洗了个热水澡。热水彻底驱逐了他身体与心灵中的寒意。 在他冷静思考之余,他心中也因为那腐烂的星星而感到了些微的恐惧。 这个世界过往的历史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深海梦境中的星星变成了那样?高空中的混乱线条、乌云背后隐藏的东西…… 西列斯在水雾中闭了闭眼睛,感到自己正在面对一团巨大的迷雾。 他可能已经踏足其中了,起码已经牵涉其中。可是,他完全不知道谜底是什么,也猜不到谜底会是什么。 洗过澡,他就不愿意用这些谜团折磨自己了。他换了身衣服——冬天到了,他不能只穿西装了。他总是穿上高领毛衣,然后套上西装外套,最后再套上一件大衣。 等到雨季过去,他恐怕就得换上更加厚重的衣物。 这个时候,西列斯不禁开玩笑一样地想,或许他可以用这个借口让自己下定决心去往无烬之地。为了过冬,不是吗? 这是周四的清晨。西列斯出门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八点了。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让自己彻底摆脱那种心有余悸的状态。 他在一楼碰到了洛伦佐。 洛伦佐睡眼惺忪,打着哈欠,正打算出门。 西列斯与他问好,并且说:“一起去食堂?” “不了,我得先去趟办公室。”洛伦佐说,“邓洛普教授在等我,他要跟我说下学期的事情。” 想到无烬之地新发现的地下墓室,西列斯不由得问:“他们正打算出发?” “当然,这周日,不是吗?”洛伦佐这么说,“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就得好好忙碌一阵了。谁也没想到,会突然有新的遗迹被发现。” “那是谁的墓穴?” “似乎是一名贵族,而且是阴影纪的。你知道,阴影纪的历史对我们而言是断层的,所以这次的考古发现会十分重要,这也是邓洛普教授急着要离开的原因。”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头。 洛伦佐与他道别,然后快步离开了。 西列斯去了食堂,吃了点早餐。热滚滚的牛奶彻底驱除了他心中的阴霾与不安。他想,无论如何,生活还是要继续。 上午他与两名学徒见了一面。他们的论文都已经完成了,并且得到了西列斯不错的评价。当然,发表是另外一回事。 西列斯给他们推荐了几个期刊渠道,让他们投稿试试。 不过,西列斯本人也只是刚刚成为拉米法大学的教授,所以即便他的名字挂在这两篇论文的指导教授后面,也未必能让期刊编辑刮目相看。 学徒们对此事也心知肚明,所以并没有深谈此事。 他们下学期仍旧会跟随西列斯,进行相关专业的研究。文学史是一个复杂而庞大的脉络,文学与历史在这里并非独立的学科,而是相互交织。 况且,由于这个世界真正存在着神明,所以神圣文本与世俗文本的关系总是分不出个上下,如同多萝西娅这样,在这个时代仍旧深入研究神圣文本的学者,也不在少数。 他们就新学期的课题讨论了一下。西列斯交给他们一份书单,算是冬假时候的阅读任务,不过他并没有给出太沉重的负担。 在十一点多的时候,他们的谈话结束了。 多萝西娅·格兰特在离开之前,对西列斯说:“教授,您有空的话,我的长辈想要邀请您来家中作客。”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得知这个消息。 这个学期里,多萝西娅带过来不少她家中长辈的观念。显然,她的家族也是保守的贵族顽固,对于西列斯推崇的某些观念十分不屑。 她的长辈居然愿意邀请西列斯去作客? 西列斯没多想,便点了点头,说:“有空的话,我会。” 朱尔斯·汉斯在一旁有些紧张地说:“教授,我也非常乐意邀请您到我家作客,不过我家实在是太遥远了……” “这没什么,朱尔斯。”西列斯说,“我记得你家位于马尔茨?” 那是一座位于康斯特公国西面,靠近无烬之地的城市。从拉米法城过去,如果乘坐火车的话,大概需要整整一天的时间。 “是的。”朱尔斯点点头,他看出西列斯并不在意此事,便暗中松了一口气,说,“冬假的时候,我就打算回家。” 西列斯想了想,问:“马尔茨靠近无烬之地……你对无烬之地有什么了解吗?” 多萝西娅本来打算离开,但是听见他们聊起了无烬之地,不由得有些感兴趣,便又走了回来,静静地旁听着。 第66章 淋了雨的猫 “无烬之地……”朱尔斯愣了一下, 看起来像是没想到西列斯会问起这个地方。 随后,他思索了一阵。 他说:“马尔茨的火车站,可以通往无烬之地的高尔斯沃。高尔斯沃就是无烬之地中, 人类聚集最多、最和平的地方。” 西列斯听见朱尔斯提到高尔斯沃,就意识到朱尔斯的确对无烬之地有所了解。 “我们那儿时常会有一些来自无烬之地的探险者、商人、旅者停下来休息。我小的时候会过去和他们聊天,听他们讲一些无烬之地的事情,不过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 朱尔斯想到了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 露出了一种带着恍惚的笑。 他接着说:“我听他们提到最多的,就是无烬之地中的种种传闻。我不知道那些传闻是真是假,可能他们只是哄哄年幼的我。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一条传闻。” 他停顿了一下, 然后说:“漂浮在天上的宫殿。” “漂浮在天上?”多萝西娅不由得惊讶起来。 西列斯也不由得一怔。在他了解的无烬之地的信息里, 他还没听说过这个传闻。 “是的。”朱尔斯用力点点头,面部都涨红了, 看起来的确对这个传闻记忆犹新, 他说, “是一名探险者跟我说的。他举着手, 指向天上, 然后说, ‘天上说不定会有漂亮的宫殿漂浮着’。” 他的声音慢慢低弱下去,似乎陷入了那段久远的记忆之中。 隔了片刻,朱尔斯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都是……快要十年之前的事情了。我后来也没有再见到过那位探险者, 可能他只是跟我讲个故事罢了。” 西列斯对朱尔斯说的故事多少有些感兴趣,他问:“你是什么情况下,听他讲到这事儿的?” 朱尔斯愣了一下, 似乎是觉得这事儿无关紧要, 只是一个虚假的、口口相传的故事罢了。不过他还是认真地回忆了一会儿。 突然地, 他啊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那段时间里,我常去火车站附近玩,然后就碰见了从火车上下来的一位探险者。 “他当时扎着个辫子,不是康斯特公国常见的那种打扮,所以我一直盯着他瞧。他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然后就走过来。 “那个时候我个子矮,所以他就说,‘你为什么一直抬头看着我?’ “我说我只是没见过他这样的探险者。我问他是不是从无烬之地回来的。他说是的。他还说,我抬头看着他的样子,让他想到了他在无烬之地的事情。 “我问他为什么。他就说,他在一个地方见过一堆雕像,也是这样抬头望着什么。我问,他们究竟是抬头看着什么呢。 “然后他就说了那话。他说,‘天上说不定会有漂亮的宫殿漂浮着。’” 西列斯在一旁听着,心想,抬着头的雕像? 多萝西娅也津津有味地听着,隔了片刻,说:“真奇怪。他不是康斯特公国的人吧?如果是康斯特人,那么我们会习惯说,‘天上说不定漂浮着漂亮的宫殿。’” 朱尔斯琢磨了一会儿,不禁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他的话就像是一个外国人的话翻译过来一样。” 他看起来喜不自胜,像是突然发现了记忆中隐藏着的一个秘密一样,万分惊喜。 西列斯观察着他的表情,没有评价什么,只是转而说:“时间差不多了,你们去吃饭吧。” 朱尔斯与多萝西娅便与他告别,离开了办公室。 西列斯独自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然后捏了捏鼻梁,心想,他真是太疑神疑鬼了。 他对于朱尔斯刚刚的表现产生了些许的疑虑。 那是发生在十年之前的事情,并且朱尔斯一开始也说自己记不太清了,可是,为什么在想了一会儿之后,就能绘声绘色地表述出来? 甚至连那名探险者扎了个辫子都还记得? 那句“天上说不定会有漂亮的宫殿漂浮着”,在经过了整整十年的时间,还会每一个字、每一个细节的表述方式,都记得清清楚楚吗? 正如多萝西娅所说,康斯特人会习惯使用“天上漂浮着宫殿”这样的说法。 时间过去这么久,朱尔斯理应记不清那名探险者究竟说了什么。换言之,他也会使用“天上漂浮着宫殿”这种造句的方式,毕竟他是土生土长的康斯特人,自然会习惯使用自己的母语造句结构。 但是他却说了“天上有宫殿漂浮着”。他使用了那名探险者曾经使用的句子结构。 十年过去,过往的记忆仍旧熠熠生辉吗? 西列斯感到了怀疑。但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 说不定只是因为,那时候尚且年幼的朱尔斯,对于自己和一名来自异国的探险者的相遇记忆深刻,所以多年来始终不断地在心中回忆那个过程。 即便上了大学、成为学者,日常生活越发忙碌,于是很少回忆起年幼时候的事情,但是只要有人提及,彼时的记忆就会立刻鲜亮如新。 ……西列斯希望是这样。 至于朱尔斯所说的这个传闻——抬头望天的雕像、空中悬浮的宫殿——在不知真假的情况之下,西列斯也只能当做是一桩奇闻,听过就算。 这个世界果真有种种奇闻。 有北方乐土、有腐烂的星星、有空中宫殿、有迷雾中的怪物、有隐藏在海面之下的文明废墟……他不禁想,相比之下,拉米法城就如同是惊涛骇浪之中的小船,艰难地保持着平衡。 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大浪打来,小船一瞬间便卷入风浪之中,人仰马翻。 西列斯枯坐了片刻,便起身,去食堂吃了顿午餐。下午,另外一节公选课也顺利进行。仍旧没有人挂科,这很好。 西列斯难得语气较为温和,与这群学生告别。 在学生们离开的时候,西列斯站在讲台上,自顾自收拾着东西,然后听见几名学生在唉声叹气,生怕自己以后遇不到西列斯这般容貌英俊的教授。 西列斯:“……” 这群学生不是总在背后偷偷腹诽他布置太多作业?怎么现在开始留恋他的相貌了? 西列斯往那边瞥了一眼,感到了些许好笑。 学生们走得差不多了,西列斯正打算离开,面前却突然走过来一个人。是来自堪萨斯公国的凯洛格,她的手中拿着一张折叠好的纸。 透过背面,西列斯看到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怎么了,凯洛格?”西列斯问,“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 “不,并不是,教授。”凯洛格的康斯特语言进步了不少,现在几乎不会卡壳,她说,“您还记得,您曾经问过我,阴影纪的神明情况吗?” 西列斯微怔,随后说:“是的。你推荐给我的书帮助了我不少。” 他仍旧记得那本《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作者詹·考尔德在其中大部分的篇幅里都像是在跟读者开玩笑,却在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用“后来的神”这四个字,把西列斯吓了一跳。 凯洛格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她连连摇头:“不,那只是一本小书。”她将手中的纸张递给西列斯,“教授,我打算之后撰写与阴影纪神明历史有关的论文,作为毕业论文。 “所以我已经收集了一部分相关的资料,也从导师那儿得到了一些帮助。所以,正好能够将这份资料名单给您,希望也能够帮助您的研究。” 西列斯这下真切地吃了一惊,他说:“凯洛格,谢谢你,你真是帮了我大忙。” 凯洛格有点腼腆地笑了一下:“教授,您也帮了我许多。是您让我收获了来到拉米法城之后的,第一份友谊,也让我慢慢与其他的同学熟悉起来。” 西列斯却想,尽管如此,凯洛格却已经帮了他两次——流浪诗人的作品,以及这一次阴影纪神明的相关书单。他想,凯洛格不会是因为他之前的请求,才特地选择了这个题目? 凯洛格说:“您之前问了我与阴影纪神明有关的事情,之后我也了解了不少相关的知识。我发现,阴影纪的神明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 说到这里,凯洛格的眼睛闪着光,手指也不自觉缠绕着自己的辫子。 她说:“您知道吗,我本来就是因为阴影纪的神秘,还有那种未知的探索感,才想到要学习阴影纪相关的历史。现在,阴影纪的神明就像是……” 她琢磨了一会儿,仿佛她的康斯特语言又不怎么灵光了。 最后,她说:“神秘中的神秘。” 西列斯因为凯洛格这样的说法而不禁莞尔。他再一次向凯洛格道谢,并且希望她的论文一切顺利。 之后,他说:“还记得那本游记吗?那位来自堪萨斯公国的探险者。” “我记得。”凯洛格说。 “翻译已经完成了,很快就会出版了。”西列斯说,“伊曼纽尔先生十分负责。”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有些叹息。但是他不想让凯洛格牵扯进伊曼纽尔与阿方索的过去之中,那已经牵涉到许许多多人的死亡。 凯洛格惊喜地感叹了一声,然后说:“那真好。教授,游记里的藏宝图也会被出版吗?” 又一次听见凯洛格提及游记中的藏宝图,西列斯突然感到一些奇怪。他想,凯洛格说的藏宝图究竟是什么? 他问:“我听闻伊曼纽尔说,其中有提到无烬之地的一个秘闻。这部分内容并不会出版。但是……藏宝图?凯洛格,你说的藏宝图是什么?” 凯洛格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迷惑,隔了片刻,她说:“之前我看到那本游记的时候,上面有几行字,提到作者听闻了一个藏宝图的下落,然后去找……就是这样。 “那个地点写得很明白,所以我以为……” 西列斯微怔,随后问:“那个藏宝图,游记中有说具体是什么宝藏吗?” 凯洛格想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什么……什么城市?我忘记了,教授,我很抱歉。” 西列斯摇了摇头,说:“不,这没什么。” 他想,他似乎明白伊曼纽尔和阿方索的去向了。在游记的翻译稿中,他并没有读到凯洛格所说的这些内容,那必定是被伊曼纽尔在翻译的时候删除了。 也就是说,伊曼纽尔认为这幅藏宝图,就指向了“不存在的城市”。他们一定会去往那个地方。 当然,游记主人弗雷德曼最后出现的星之尘矿脉附近,也会是他们的目标地点。他们应当会双管齐下,将两个地点相互验证。 ……藏宝图。他想。 “不存在的城市”最初的传言,正是地图上的错误。人们认为地图上存在一个错误,但是却无法找到这个错误。而那个错误恰恰让一座真实存在的城市被人为隐藏了。 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会出现“藏宝图”?一条明确的线路? 况且,在不久之前,黎明启示会的聚会上,他曾经听闻贵妇说过,有人得到了比现存版本更为古老的无烬之地地图,那上面很有可能隐藏着“不存在的城市”的真正位置。 这幅地图,不就像是凯洛格所说的“藏宝图”吗? 可弗雷德曼去年就已经死了。怎么今年又有这样的地图突然问世? 西列斯感到这就像是一个阴谋。 而弗雷德曼最后浑身是伤,即便受到救助也还是在痛苦中死去,似乎也印证了西列斯的这个想法。 凯洛格问:“教授,那个藏宝图……有什么问题吗?” 西列斯沉吟了片刻,感到还是应该将一切告诉凯洛格。这样凯洛格也能明白,为什么游记明明已经翻译了,却还是需要凯洛格帮忙。 于是,他将伊曼纽尔和阿方索的事情大概说了说,没有特别细节与深入,但是能让凯洛格明白事情的始末。他请凯洛格帮忙翻译与那张藏宝图,以及弗雷德曼最后一次探险的部分。 凯洛格恍然大悟,说:“所以,现在,伊曼纽尔先生和您的朋友,那位民俗学的教授,一同去了无烬之地,想要找到那个宝藏?” 直到现在,凯洛格也仍旧认为那是“宝藏”。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们希望找到事情的真相,让他们的同伴不要死不瞑目。” “那,您……”凯洛格低声说,“您也打算去往无烬之地吗?” 这个问题让西列斯怔了片刻,最后,他说:“我有这个想法。” 他需要进行调查、需要搜集更多的资料,但是……是的。他打算去往无烬之地。那个隐藏着这个世界的秘密的地方。他的朋友们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往的地方。 西列斯不能说自己抱着必死的决心,他向来是个谨慎的人,而无烬之地显然十分危险。他十分有自知之明。 不过,他仍旧打算去一趟,起码是感受一下无烬之地的氛围——就当是外出游历。 凯洛格点了点头,她说:“请您将那本游记给我吧。我会尽快将那部分信息翻译出来,然后转交给您。” 她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说:“请注意安全,教授。” “我会的。”西列斯说。 他们一起去了海沃德街6号。凯洛格在楼下等了等,西列斯则上楼拿了那本游记,然后将其交给凯洛格。 “明天的俱乐部见,教授。”凯洛格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 学期即将结束,西列斯本来是不打算在这个周五举办俱乐部的,但是赫尔曼·格罗夫周日就要离开拉米法城,去往无烬之地。 于是,他们便决定在周五的时候进行一次聚会,为赫尔曼送行。 为了这事儿,西列斯特地提前嘱咐了两名学徒,让他们在明天俱乐部的时候,多准备一些食物和饮料,让俱乐部成员们欢闹一番。 天气阴沉。西列斯目送凯洛格离去,然后回到了公寓内。他这回注意到一楼的客厅放着一个挺大的包裹,就走过去,瞧见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就拆开看了看。 那是本顿寄给他的纸张,有厚厚的两大叠,起码有几千张。大小近似于地球的A4。 包裹中,本顿写了封简短的说明。他与印刷厂那边联络了一下,据说这批纸张在不同的出版社那儿都得到了不错的声誉,于是很快就要上市使用了。 而西列斯这边收到的,就是最后一批试用品,正好被本顿要过来,全都寄给了西列斯。 因为是特地交给西列斯使用的,本顿就想到了西列斯的首本小说《玫瑰的复仇》,所以,他就嘱咐印刷厂在纸张的右下角印上了八瓣玫瑰的标志。 这些交到西列斯手中的新品纸张,可以说是孤品中的孤品了。 西列斯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又因为本顿的郑重其事而有些感动。他将这些纸搬到了三楼,将其好好地堆在了书桌下,并且抽出了几张,试写了一下,仍旧感到十分满意。 他想,接下来的小说或许就可以写在这些八瓣玫瑰纸上。 西列斯在房间里坐了一段时间。没一会儿,空中就飘起了雨。等到夜色降临的时候,那变成了倾盆大雨。 这样的雨,西列斯便不愿意去食堂吃饭了。好在他之前有先见之明,特地准备了一些保质期长一点的面包,这个时候就随便吃了一点。 他心不在焉,注意力慢慢转移到了晚上的深海梦境。 他想,不知道诺娜怎么样了。 睡觉之前,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目前获得的无烬之地相关的信息。 当然,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乱七八糟的传言。 包括但不限于来自弗雷德曼的游记、《旅途之上》中的一些见闻、冒险小说作家阿维德·诺顿在小说家聚会上带来的那本手记、购买到的两份地图,以及其他一些零散的信息。 如果将范围限定在“不存在的城市”,那么他现在得到的明确线索一共有两条,一条是弗雷德曼游记中的“藏宝图”,一条则是此前商人兰米尔所说的,弗雷德曼最后出现的星之尘矿脉。 这两个都是明确的地点,西列斯可以在去往无烬之地之后,前往查探一下。 后者更为安全。他这么想。 所以,他恐怕得问问兰米尔,那个矿脉的地点究竟在哪儿。他希望兰米尔能够如实告知,毕竟那个矿脉已经开采完毕,现在就是废弃的矿洞而已。 想到这里,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 夜晚十点,他准时入睡。深海梦境中,一切皆如往常。 他不敢抬头去看那腐烂的星星了。往常他也不会看,但这会儿,仿佛有什么重如千钧的东西压在他的脖子上,让他根本无法抬头。 那力度让他的肩颈慢慢变得僵硬起来。很快,他就下意识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脖颈,尽量放松一点。不要去想那些东西,他告诫自己。 他很快走向了孤岛上那唯一的幼苗。而令他失望的是,当他望向那株幼苗上的水滴的时候,那水滴上却并没有浮现出光影。 他大失所望,心想,此时的诺娜并没有在做梦? 他想,或许,诺娜是刚刚逃出来,所以无暇在此刻睡觉。又或者…… 算了。在此刻用一些悲观的结果吓唬自己也无济于事。 他摇了摇头,将目光从幼苗上挪开,转而思考起今天在深海梦境中做点什么。 下一次进入深海梦境,就是在21天之后的11月5日和6日。按照拉米法大学的学期安排,那个时候恐怕还没有开学。 21天。他感到这样的间隔时间未免也太漫长了。可是他并不知道,如何才能让深海梦境更经常地出现。 他思考了一瞬间,便决定进入另外一个人的梦境。 “幽灵先生”的人设是在梦境中穿梭、帮忙孩子们解决烦恼的幽灵,所以,他便决定再一次去往一个孩子的梦境之中。 不过,他又想到,之前去往诺娜的梦境的时候,他是一个西装革履、穿着皮鞋的形象。这似乎并不怎么讨孩子们的喜欢。 深海梦境是他的梦境。下一刻,他不假思索地想要更换自己的形象——更换成什么形象?这个问题跃入他的大脑。 他走到孤岛边缘,望着海面,看到海面倒映出来的人影与现实中的自己有些相似。当然,还是有一些细节处的改动,他也说不上来那种变化。 就像是梦境中的自己。明明那的确是自己,但偶尔也会产生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他想了片刻,海面中的人影也逐渐发生变化。 那是一个背着包的邮差。他的包里有送给小朋友们的小玩具,都是他根据原先的世界中的记忆形成的。他想,真神奇,在梦境中他可以实现自己所有的想法,甚至直接更换形象…… ……更换形象? 他突然想到了历史学会的沙龙。那个空间。 在沙龙的入口厅,人们同样可以随意更换自己的形象。 ……在他更换形象之后,他并没有离开深海梦境。换言之,这并不算是一条新鲜的信息。 他静静地望着海面倒映出来的自己,片刻之后,他不禁摇了摇头。想这么多也没什么用,沙龙是夏先生一手建立的。谁知道夏先生究竟拥有什么力量? 他将这些想法抛之脑后,然后伸手从海水中打捞人们的梦境。有时候他瞧见一些瑰丽复杂的梦境,有时候他瞧见一些不太体面的东西。他只能皱起眉,将这些梦境泡泡重新放进海里。 隔了片刻,他终于碰上一个孩子的梦境。 那是个年轻的男孩,年纪比诺娜大一些,大概在十四五岁的样子。梦境泡泡的画面上,他正愁眉苦脸,在一条漆黑的、漫长的走廊上走着。 走廊的一侧墙壁上挂满了镶框画。绝大多数的画作上都是一片空白,但是也有少数几幅是有内容的,要么是一些混乱的线条,要么是一些胡乱的色块。 ……这个男孩正在学习绘画?那些画是他画出来的吗? 不管如何,这个愁眉苦脸的男孩的梦境,的确像是幽灵先生会选择的。 于是他不再犹豫,伸手轻轻碰了碰这水滴,下一秒天旋地转。当幽灵先生发现周围的环境稳定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出现在那条漫长的走廊上,对面就是那个一脸惊愕茫然的男孩。 “晚上好,这位不知名的先生。”幽灵先生彬彬有礼地说,“我是梦境中的幽灵。我可以帮助你解决一些烦心事。” 男孩满脸愕然,目光逐渐变得警惕。过了片刻,他语气硬邦邦地说:“我不需要什么帮助。” “可你在做噩梦,不是吗?”幽灵先生说,“你在这黑暗的走廊里走来走去,不觉得十分困扰吗?” 男孩怔在那儿,然后他几乎下意识望向了墙壁上的那些画。在这一瞬间,幽灵先生听见梦境中凭空传来许许多多的声音,一个老年人的责骂声、一个女人的哭声、一些沉重的脚步声。 这些声音转瞬即逝,但是男孩的脸色却猛地变得苍白起来。 “发生了什么?”幽灵先生温和地问。 男孩茫然地望着幽灵先生,过了片刻,突然小声地哭了起来。他说:“外公让我学画画……我学不会,他就打我……妈妈阻止不了他……爸爸已经走了好多年了……” 幽灵先生说:“学习画画?” “对。”男孩吸了吸鼻子,“外公是一名画家。他也希望我成为画家。可是我学不会。” “那你想要放弃吗?”幽灵先生问。 “我……我不知道。”男孩说,“我没有决定的权力。外公让我去了一家博物馆,整天在那儿学习、观摩。我要疯了。这样的走廊……漫长的、没有尽头的、每天就只是这样……” 他的目光呆呆地望着远处。 幽灵先生说:“你该和你妈妈好好讨论这事儿。你的外公希望你继承他的衣钵,他只当你是个小孩子,以为你调皮任性。他或许能听你妈妈的意见。” “外公也不会听我妈妈的想法。”男孩说,“他不喜欢我爸爸。我爸爸走之后,他就更加不喜欢……我和我妈妈,我们一家三个,他都不喜欢。” 走之后?幽灵先生想,这是什么意思?他的爸爸是去世了,还是说,仅仅只是离家在外? 男孩沮丧地蹲在了地上,他说:“幽灵先生,我还有什么办法……能逃开这样的生活吗?” “你现在在上学吗?” 男孩愣了一下,问:“上学?” “中学。”幽灵先生说,“你这样的年纪,该是上学的时候。你可以学点知识,了解一下世界。” 男孩说:“可是,外公不会同意……” “画家不应该闭门造车。他们需要从外面的世界汲取灵感。你可以去找找,看看那些当代画家的生平,他们中的许多都会去上学。”幽灵先生说,“有了实例,你外公也就能明白了。 “当然,最好让你妈妈去和他聊。” 男孩发了会儿呆,突然惊喜地说:“谢谢您,幽灵先生。我明白了,我只是需要让外公看到我能成为画家的希望,至于这份希望究竟会不会让我成为画家,那并不重要。” 幽灵先生心想,这似乎有点挂羊头卖狗肉了。 ……不过,一个抗拒学习画画的男孩,真的能够成为画家吗?幽灵先生觉得这不太可能。所以,就让这个男孩去试着和他古板的外公抗议吧。 起码他现在不再愁眉苦脸了。 男孩兴奋起来,周围的场景都变化了起来。他像是要醒过来了。 男孩连忙说:“幽灵先生,我的名字是埃米尔·哈里森。我还能再见到您吗?” “当然可以。”幽灵先生说,“21天之后,我会再一次来到你的梦境。” 21天。埃米尔·哈里森默念着。 幽灵先生从邮差包里拿出了一个魔方,递给这个精神振作起来的男孩,他说:“这是一个玩具,名叫魔方。你可以转动魔方,目标是将魔方的每一个面都还原成同样的颜色。” 埃米尔好奇地接过来,摆弄了几下。 幽灵先生宽容地说:“接下来的21天,你可以在梦境中试试。我期待着你的成果。” 埃米尔说:“我会的!谢谢您,幽灵先生。” 他的梦境很快便崩溃了。幽灵先生回到了孤岛之上,看到孤岛的红泥中又一次出现了一株幼苗,就长在诺娜的那株幼苗旁边。 他走了过去,看了看诺娜的幼苗,发现诺娜仍旧没有做梦。这让他有些担心诺娜现在的情况。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感到深海梦境发生了某种奇怪的改变。 他说不上来这种预感究竟来自于哪里,但是他的确感到一种朦朦胧胧的变化。深海梦境这个场景并不属于他,但是这里的确是他的梦境,所以有某种奇妙的、隐晦的东西,将他与这个地方连接起来。 慢慢地,他能体会到那种改变究竟发生在哪里。他思索了片刻,突然将目光转向了那巨大的人偶。 人偶依旧静静地伫立在海面之上。他的目光穿透了迷雾,望向了人偶。人偶好似什么变化都没有,又好像…… 下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过来。 丝线。人偶身上的蛛丝,绷断了一根。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一瞬间,西列斯骤然惊醒。 他下意识翻身坐了起来,然后有些懊恼。他本来想要在深海梦境中等一晚上,看看诺娜会不会睡觉并且做梦。结果他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细节,让他直接离开了深海梦境。 西列斯深吸了一口气,又躺了回去,试图让自己睡着,又一次进入深海梦境。但是他躺了一会儿,却毫无睡意。 他感到一种……轻微的预感。就好像深海梦境暂时对他关闭了,他短时间无法去到那边。 西列斯便只能无奈地放弃了。 他有些担心诺娜的现状。 之前进入诺娜的梦境的时候,诺娜说要跟随其他那些人一起逃离黑暗的房间。她做到了吗?还是说……发生了什么意外? 无论如何,西列斯想要得到答案的话,恐怕只能等到21天之后,深海梦境重新开启了。 他有意在现实中寻找诺娜,但是他未能从诺娜那里得到任何的线索。 ……不,西列斯突然若有所思地想,他其实可以从地下帮派那儿旁敲侧击。诺娜大概率是被地下帮派的人关了起来。 如果她成功逃出来,那么地下帮派必定会出现什么混乱,比如派遣人手寻找诺娜——他们很有可能去到诺娜与她的爷爷曾经居住的公寓那边。 毕竟,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在逃出来之后,必定想要回家,不是吗? 从地下帮派的反应,就可以看出来诺娜究竟有没有成功逃出。此外,诺娜曾经说过的,那名地下帮派的医生,也是一条线索。 西列斯仔细思索着,打算天亮之后去一趟西城……不,不对,上午他还有一场文史院的会议。西列斯突然想到。 他只是想去诺娜曾经居住的公寓楼看一眼,看看地下帮派是否派人去驻守——而现在是凌晨四点。距离会议的开始还有四个小时的时间。 西列斯仅仅只是想了片刻,然后就起身,快速洗漱换衣服,随后就出了门。他打算现在就去一趟。如果不发生什么意外的话,那他完全可以在早上八点之前赶回来,然后去往那场会议。 他在心中计算着时间,在凄风苦雨的凌晨夜幕中,幸运地在海沃德街的拐角处遇到了一辆出租马车。 “去西城的洛根集市。”西列斯说。 车夫看起来十分惊喜。这个时间点能遇上客人,实在是意外之喜。他说:“好的,先生!我们这就出发。” 路上,西列斯思索起让他离开深海梦境的收获。 人偶身上的蛛丝绷断了一根——是因为孤岛上出现了新的幼苗?那么,当幼苗足够多、成长得足够茁壮,让人偶身上的蛛丝全部绷断……到那时候,会发生什么? 阿卡玛拉复活? 西列斯有些抗拒这个念头。 这不仅仅是因为人与神身份的天然对立,也并非与西列斯异界来客的身份有关。他仅仅只是不喜欢这种不可控的结果。 他并不知道,如果阿卡玛拉真的复活,那么这位旧神会做出什么。 深海梦境中的腐烂星星的确是危险的。可谁又能知道,那巨大的人偶是否危险呢?起码西列斯不能确定。 因此,他暗下决心,在没能确定人偶与蛛丝的真实情况之前,他不能让那些蛛丝完全绷断。那很有可能是两位神明的相互制约。 而作为人类,西列斯暂且还没有那个力量参与其中,他不能轻举妄动。 当然,他还是希望,人偶只是阿卡玛拉的纯净力量,并不代表着阿卡玛拉的意志。 凌晨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偶尔走过一些清扫工人。因此,去往西城的时间缩短了很多,在大概四十分钟之后,西列斯抵达了洛根集市。 他有些饿,但是此刻无心吃饭。 清晨五点半,他来到了曾经去过的,那栋陈旧的公寓楼。公寓楼看起来十分平静,住户仍旧在睡眠之中,周围也没有什么守卫。 他绕着公寓楼走了一圈,然后收起伞,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诺娜家在三楼,走廊和楼梯都空无一人。 最后,西列斯一无所获地走出了公寓楼。他不知道应该放松还是遗憾。 此时洛根集市已经逐渐有商铺开门营业。西列斯不太想在西城吃东西,因为那都是格雷森食品公司生产的。 他想了想,就走到了米尔福德街13号。不出意料,他听见一楼的房间里已经传来了人们交谈和洗漱的声音。 他敲了敲门。 埃里克·科伦斯过来开了门,他惊讶地望着门外一身寒气的男人:“西列斯!你这么早就来了西城?” 西列斯点了点头,然后说:“空手而归。” 埃里克怔了怔,随后表情严肃起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停了停,“是历史学会的事情吗?我听说……” “不,并不是。”西列斯摇了摇头,他又说,“你是指我的课题的事情?不必担心,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无论如何,让其他人接手这个课题起码能让我轻松一点。” 埃里克深深地皱起眉,为西列斯感到愤愤不平:“那他们未免也太过分了。那是硬生生从你的手中抢走了你的课题!” 西列斯并没有否认这一点,他说:“未来总有机会报复回去。”他不再说这事儿,“我这次过来,是为了诺娜·诺里森。” 埃里克茫然地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名字:“那个守门人的孙女?” 西列斯点了点头:“我这边得到一条消息,她似乎被地下帮派关起来了,现在试图逃脱。我想麻烦你试着注意一下地下帮派那边的动向。” 埃里克立刻说:“我明白了,我会注意的。” 他丝毫没有过问西列斯从哪儿得知这个消息。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温暖。 “诺娜·诺里森啊……那可是个比我女儿还年幼的小姑娘。”埃里克叹了一口气,“我发现,我们遇到的几个事件,似乎都没有什么好的结果……” 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我们只能尽己所能。” 埃里克同样点了点头。 西列斯向他道谢,然后与他辞别。天色渐渐明亮,雨势也变小了一些。西列斯收起伞,搭乘出租马车回到了拉米法大学。时间才不过七点。 他去了食堂吃了早餐,这才终于感觉舒服了不少。 他的头发有些被雨水打湿了,西列斯便回了一趟宿舍,用毛巾擦了擦头发和身上的雨水,随后马不停蹄地赶往了主城堡,走进了一楼的会议厅。 会议厅里已经坐了好几位教授。西列斯瞧见了布莱特教授,便坐到了他的身边。 “早上好,西列斯。”布莱特教授瞧了瞧他,然后说,“你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淋了雨的猫,毛发都湿淋淋的。” 第67章 意外收获 西列斯茫然片刻, 为自己曾经的导师的比喻感到些许的怔忪。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然后说:“早上的雨比较大。” “注意保暖,年轻人。”布莱特教授叹了一口气, “等你年纪大了,就会为年轻时候的莽撞后悔。” “我会的,教授。”西列斯说,“您也要注意身体。” 布莱特教授哼了一声, 说:“我身体好着呢。”他打量着西列斯,“指不定比你都健康。”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 布莱特教授意兴阑珊地转移了话题:“你已经知道了自己下学期的课表,是不是?”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下学期的课表和这个学期差不多,仍旧是两门公共选修加上一门专业选修。专业选修就是第一学期时候的课程, 在第二学期继续授课。 布莱特教授突然说:“下个学期我只有两门课, 一门面向基础教育的学生,一门面向学徒。我有意让你偶尔帮我替一两节课, 你觉得怎么样?” 西列斯微怔。 他意识到这是布莱特教授有意给他铺路。布莱特教授年事已高, 过两年很有可能就会退休。 但是文史院在文学史这个领域的后备教授并不算多, 西列斯本身就是为了弥补卡贝尔教授的离职, 才得以直接成为教授的。 换言之, 等到布莱特教授退休了, 文学史专业的教职就更加缺人了。 西列斯是年轻教授,本应该承担更多的职责。 他的课表本来应该更满一些,只不过他是临时顶班, 再加上院里觉得他太年轻,想多考量一番,这才让他一个学期只有三门课, 甚至连学徒都是两名“问题学生”。 现在, 布莱特教授有意让他多承担一些, 西列斯便也欣然接受了。他知道布莱特教授的意思,他曾经的导师正在为他积攒更多的资历。 布莱特教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他说:“当然,你不必担心。临时顶班的教授会得到学院补贴的课时费。”他给了西列斯一个不言自明的眼神,“一个课时三枚公爵币。” 通常来说,像布莱特教授这样的专业选修课,一门课程起码有两到三个课时。也就是说,西列斯顶班一次,就能得到他工资的六分之一。 虽然现在的西列斯不缺钱,但是他还是低声说:“学院的福利向来很好。” “那当然。”布莱特教授说,“不然我怎么可能让我最好的学生,过来当拉米法大学的教授。” 西列斯笑了一下,向布莱特教授道谢。 他们正聊着,文史院的院长和其他一些教授都走了进来。之后是漫长的会议与研讨。西列斯资历浅薄,不需要参与这样的讨论——毕竟他没有去年的“成果”。 他乐得轻松,便旁听着,也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一些注意事项。 比如,今年的冬假时间是10月18日至11月8日,总共三个星期的时间。比西列斯预想的多一些,恐怕是因为今年十月末的雨季较为漫长。 又比如,每年年初长达一个月的春假,学院会派出几名教授去其他的大学访问,进行学者交流。明年的名单和大学选择还没有确定下来,学院已经在讨论中了。 西列斯对这事儿有些感兴趣,不过他非常有自知之明,他多半是不可能被选中的。这样的学者交流,整个文史院一共四个名额,这可不仅仅只面向文学史专业。 文学专业、历史专业、考古专业……这些专业的教授更有竞争力。 西列斯只是将此事暂且记下来。毕竟开会的时候总得记点东西。 会议漫长,不同的专业也有不同专业的事务。西列斯逐渐心不在焉,思索着下午俱乐部的活动,以及周末的安排。 在大概十一点的时候,会议终于结束了。 布莱特教授已经坐不住了,会议一结束就匆匆溜走。西列斯走得晚了一些,刚好撞上了同样离场的文史院院长。 那位院长瞧见了西列斯,便说:“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便停下来,与他打了个招呼:“赫斯特教授。” 文学院院长名为诺兰·赫斯特,是个年纪大约五十来岁的男人。西列斯还在上学的时候,与他唯一的交集就是成绩单和毕业论文上的签名。 不过,在七月底的教授面试时,他的确见到了赫斯特教授,并且与他有过交流。 赫斯特教授给西列斯留下的印象,是不苟言笑、严厉认真的学者形象。 他近几年来专注于行政事务,不怎么给学生上课,但是西列斯上学的时候,曾听年长的学生们谈论到赫斯特教授。他们都在感叹赫斯特教授的严格。 从这个角度来说,赫斯特教授恐怕十分欣赏西列斯在课程上对于学生们的要求。 赫斯特教授说:“一个学期过去了,你的感觉如何?” “学生们都很用功,其他教授也十分亲切。我正努力赶上一名合格教授的要求。”西列斯这么说。 赫斯特教授微微笑了一下:“我听说了学生们对你的一部分……想法。我认为你的做法十分有用。考试……的确,那是一种很好的检验学生学习成果的办法。” 西列斯:“……” 他想,真糟糕,异世界的学生们也将被考卷支配了。 不过……他已经毕业了。况且,他是教授。 于是西列斯也说:“的确如此。只看课程论文的话,不足以检验学生们掌握的知识。” 赫斯特教授点了点头,他越瞧西列斯,越对这位年轻的教授感到满意——当然,一切都需要对比。如果将诺埃尔教授和卡贝尔教授比一比…… 赫斯特教授不由得说:“你还十分年轻。以你这个年纪来说,你现在做得已经足够好了。卡贝尔教授看到你这样的继任者,想必也会十分满意。” 西列斯心中一动,便说:“感谢您的称赞。提到卡贝尔教授,他在办公室里留下了许多资料和手稿,这些东西对于卡贝尔教授的研究有用吗?或许我应该……” “他的研究?”赫斯特教授在无意中流露出一种微妙的轻蔑,“不,那没什么。你可以自由处理那些东西。既然他将那些资料留下了,那就意味着他不需要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试探性地问:“卡贝尔教授……究竟在研究什么?” 赫斯特教授看了看西列斯,最后叹了一口气:“我可以和你讲讲这件事情,但目的是为了让你知道,不要去研究那些,明白吗?” 西列斯低声说:“我明白。” 赫斯特教授便说:“我该从哪儿跟你说……对于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来说,恐怕很难想象,曾经的卡贝尔教授在拉米法大学,也是一位风云人物。” 西列斯问:“因为他的……研究?” “不,因为他‘疯狂的天才’的名声。”赫斯特教授意味深长地说,“他与我师出同门,当初我们的导师本来想在我们中间挑选一位继任他的职务,最后他选择了我。 “而卡贝尔则离开了拉米法大学,在很长时间里不知所踪。在那之后,人们几乎遗忘了他。直到七年之前,他再一次出现在拉米法大学,并且向我请求一份工作。 “那个时候的他,看起来十分……落魄。” 赫斯特教授最后选择了这个词语。 西列斯沉默地听着。 “并不是因为没有钱。”赫斯特教授说,“我了解卡贝尔的家世,他家中有足够他生活的资产。只不过,他毕业之后进行的研究,似乎让他的精神状态陷入了十分……低迷的状态。” 西列斯便顺势问:“卡贝尔教授究竟在研究些什么?” “我也不是十分清楚。”赫斯特教授思索了一会儿,“他曾经模棱两可地跟我说了一些,但我也说不上来,他始终就是研究些古老的书籍、原本、初版等等,埋头于那些历史之中。 “……这并不是什么好习惯,或许你应该知道。那都是些被时光掩埋的过去了,诺埃尔教授。即便我们研究历史、研究文学,也不能如此沉迷其中。 “至于到底在研究什么,我也不好追问……这年头,学者的研究课题都是非常私人的事情。他曾经和我说过,他来到拉米法大学就是为了寻找一些资料、一些信息。我也不清楚他有没有找到。 “不管怎么说,以他的学识,成为一名文学史教授,可以说是绰绰有余的。”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些信息是他已经知道的,并且有所猜测的。卡贝尔教授在七年之前突然来到拉米法大学任教,必定有所企图。 按照西列斯的想法,他推测卡贝尔教授必定是找到了什么资料……可是,他在学校图书馆的借阅记录看不出什么端倪,日常生活也没有透露出来什么线索。 在这一点上,往日教会和警方一定有过相当深入的调查。 大学……一个大学能带来什么?图书馆、教授、学生…… 想到这里,西列斯突然问:“您知道卡贝尔教授在校内有和哪位教授交往比较多吗?他留下的那些资料,我也不能就这么扔掉,最好交给他的朋友保管。” 赫斯特教授并没有怀疑他这个问题的意图,想了片刻,便说:“校内的教授……我曾经见过他与邓洛普教授一同吃饭。 “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我没见过他与其他人如此亲热,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邓洛普教授?考古专业的教授? 西列斯微怔,随后向赫斯特教授道谢。赫斯特教授摇了摇头,鼓励了他两句,然后就离开了。 西列斯慢慢往食堂那边走,一边思索着赫斯特教授透露的信息。 卡贝尔教授和……邓洛普教授?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两个人能扯上关系。 西列斯对邓洛普教授没什么了解,仅有的印象都来自于室友洛伦佐透露的一些内容,比如邓洛普教授更看重考古实践而非理论知识,因此才会将赫尔曼这个学生带进考古队。 卡贝尔教授能对邓洛普教授的什么感兴趣?他的学识、他的考古队? 西列斯突然想,如果卡贝尔教授是因为邓洛普教授当年的考古行动,想要更加深入地了解其中细节,所以才主动接近邓洛普教授的呢? 他们不正是猜测卡贝尔教授前往了无烬之地吗?如果卡贝尔教授和默文助教仍旧留在康斯特公国,那么不可能这么久都没有任何消息。他们只有可能是偷偷离开了康斯特公国,溜去了无烬之地。 按照西列斯与多米尼克对于德布利斯夫人的那些信件的分析,卡贝尔教授去往无烬之地,很有可能是为了寻找一个可能的、神明陨落的地点。 而邓洛普教授时常前往无烬之地进行考古行动,说不定就掌握了卡贝尔教授想要了解的信息。 卡贝尔教授在七年之前来到拉米法大学……七年? 西列斯的脚步在食堂门口停了下来。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进入食堂,反而倒退了两步,走到了食堂的侧面,然后静静地站在那儿,捕捉那一丝灵感。 七年之前——这个时间点,如果和考古相关的事情联系起来,那就显得太过于熟悉了。 朗曼夫人曾经说过,大概七年之前,阿方索·卡莱尔对外声称自己发现了一个部落的遗迹。她还说,当时有考古队前往无烬之地,却一无所获。 还有……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他现在三十岁左右。如果他还在上学的时候,曾经跟随邓洛普教授的考古队一起前往无烬之地,那就大概是在…… 七年之前。 西列斯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快步走向了城堡侧面的医务室。 医务室里,切斯特独自坐在那儿,似乎在整理病患的档案。 当西列斯突然走进来的时候,他惊讶地说:“诺埃尔教授!您怎么了?是眼镜出了什么问题吗?”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凝视着切斯特。那目光让切斯特有些坐立难安。 隔了片刻,西列斯说:“切斯特医生,您曾经去过无烬之地,是吗?” 切斯特的表情在一瞬间僵硬起来,他怔了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将神情的异色遮掩过去。他说:“是的。在七年之前。怎么了?您是怎么知道的?” 西列斯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是这样的。您可能不知道,这个学期结束,邓洛普教授又要带队前往无烬之地。我的一名学生被他选中,一同前往考古。 “我听闻曾经有一名医生随队前往考古,便猜测那可能是您。毕竟,这些年里您始终留在学校,不是吗?因此,我便想过来问问,前往无烬之地有什么注意事项。 “我自己也想趁着冬假的时间,去无烬之地转转。就当是外出采风与游历。” 随着他的话,切斯特医生的表情逐渐缓和下来。他说:“原来如此。您真是太敏锐了。是的,我曾经跟随邓洛普教授前往无烬之地,但那一次我们……一无所获。” 他下意识在最后四个字之前停顿了一下。 西列斯似有若无地露出了些许的微笑。他坐到了切斯特的对面,并且说:“即便如此,能够前往无烬之地,您的医术想必也足够厉害。” “不,您的称赞太夸张了。”切斯特说,“其实我当时也十分惶恐。幸亏邓洛普教授没发现什么,也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西列斯便问:“什么都没有发现吗?但是既然都已经出发了……” “您可能不清楚那一次的情况。”切斯特解释了起来,“当时有人声称自己发现了无烬之地的一个部落遗迹,是此前人们从未发现过的。 “邓洛普教授作为考古专业的学者,立刻便打算前往探索。但是那个人却不愿意告知那个部落遗迹的具体位置,只是隐晦地透露了大概。 “因此,我们出发之后,在那附近找了许久,都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只能空手而归了。人们因此怀疑那人哗宠取宠,此后也没人愿意寻找这个遗迹了。” 西列斯心想,这样的情况,或许也就是阿方索想要的。 阿方索希望将那个部落遗迹公之于众,却又不希望人们去往那样危险的地方。到最后,他只能自己背负骂名。 切斯特话音落下,西列斯便说:“居然是这样。邓洛普教授出发的时候必定满怀期待吧,如果有人能够发现相关的线索就好了,邓洛普教授想必会十分欣慰。” 切斯特的表情再一次僵硬起来,并且没有第一时间接话。他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 “……您怎么了?”西列斯像是终于迟钝地发现了切斯特的古怪。 切斯特坐在那儿,一张温和的面孔逐渐扭曲起来。最后,他居然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那哭声中充满了懊恼、后悔与不甘,就好像那些愧疚的情绪曾经在他的心中酝酿许久,现在猛地爆发了出来。 西列斯有些错愕地望着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抱歉。”隔了片刻,切斯特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他低声沙哑地说,“那段经历、那些事情……在我的心中隐藏了太久。我很抱歉……我失态了。” 西列斯摇了摇头,谨慎地说:“是我过于莽撞了。” 切斯特苦笑了起来。 他说:“我是医生……”他低声喃喃,“我是医生,您明白吗?我本应该帮助……那些病患。” 西列斯听着,心中隐隐浮现出一个念头——切斯特曾经,见死不救? 这就是那一次心理学判定的原因?这就是切斯特曾经说谎的根源? “我十分乐意帮助向我求助的人。我是一个医生,不是吗?”这是切斯特曾经说过的话。而按照他现在情绪失控后终于吐露端倪的话来看,他显然曾经拒绝过某人的求助。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说:“您……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或许您可以跟我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切斯特注视了他片刻,说:“我能相信您,是吗?”他的声音十分沙哑,语气压抑,带着一种低沉到了极致的意味。他的目光定定地凝视着西列斯。 西列斯点了点头,正要说话。 骰子转动了一声。 【你需要进行一次社交技巧判定。】 西列斯不由得停了停。 社交技巧? 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触发这个技能的判定。从他们的谈话进展来看,这个判定将决定了切斯特是否会选择和盘托出。 不过……切斯特即将说的内容就这么重要,以至于骰子都主动给了他一个判定? 他这么想着,骰子已经自动完成了这一次判定。 【社交技巧:45/0,大成功。】 【看到这个大大的0了吗?你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作弊,事实证明,你的确在作弊。当然了,不用谢。这是骰子应该做的。】 西列斯:“……” 他怎么觉得,最近骰子的说明越来越……活泼了? 他这么想着,一边听着自己低沉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响起:“请您放心。我十分乐意倾听您的苦衷。” 切斯特看起来松了一口气,然后苦笑着说:“感谢您……感谢您还愿意……听我说这些事情。像我这样……背弃了自己职责的……医生。” 他沉默了片刻。 西列斯静静地望着他,耐心地等待着。 “……在我们一无所获的那个夜晚,”切斯特终于开口说话了,“不甘心的邓洛普教授决定在我们扎营的地方多停留一天,继续寻找。那是个寒冷的夜晚。 “我在帐篷里,独自一人,睡不着觉,太冷了。于是我决定起床活动一下。我离开帐篷,在篝火那儿取暖。其他人都已经睡着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远远地传来一阵惨痛的哭声与哀嚎。我们扎营的地方位于一片荒原之中,周围都是枯萎的草地。 “那个时候我还年轻,好奇心旺盛。当时我跟随邓洛普教授一同前往无烬之地的时候,满心以为我们能发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是我却失望了。 “于是那个夜晚,在我听闻那阵哀嚎的时候……我正好睡不着觉,又觉得这一次的旅途过于无聊……我就往那儿走了过去……” 说着,切斯特的目光逐渐变得空洞而茫然。他不自觉停了片刻,目光中闪过惶恐、紧张与深深的愧疚。 西列斯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倾听着。 “……那是个人。我说不上来……那可能也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切斯特低声说,“他的下半身变成了雕塑。当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用双手拖着自己沉重的下半身,在地上爬行着。” 西列斯一怔,心中升起了浓重的寒意。 ……又是雕像? 切斯特说:“他看见了我,就拼命地抬起上半身,大声地朝我呼救。他在地上爬了不知道多久,我看见他的手指、上身,全都血肉模糊。 “可那副场景太可怕了……冰冷的月光、枯萎的荒原、地上的爬行的半人半雕塑,还有周围的狂风、地上的血痕,那不知下落的部落遗迹…… “我一下子吓坏了。我不敢相信我会碰见这样的怪物。我完全忽视了那家伙的呼救,我不知道要如何拯救这样的人……他怎么会变成雕像…… “……于是我逃走了。落荒而逃,像是被天底下最可怕的东西追逐着。我逃回了自己的帐篷,彻夜未眠。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当所有人都四散开来,去寻找部落遗迹的时候…… “我独自一人,悄悄地跑到了昨天夜里碰见那个……那个人的地方。我只看到……一片,灰白色的石灰痕迹。其他什么都没有……” 他的声音逐渐颤抖起来,越发低沉、畏怯和颤栗。他望着西列斯,像是祈求一般:“您觉得我杀了他吗?是我见死不救,是我杀了他吗?”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然后非常理智地说:“不。切斯特医生,当时您只是吓坏了。况且,我不认为他还有救。” 一个下半身变成雕塑……又或者被封入雕塑中的人。西列斯不觉得切斯特能救他。 切斯特望着他,隔了许久,他低声说:“或许的确如此。只不过……我仍旧无法……原谅自己。我自诩为优秀的医生……您能明白那种感觉吗? “可实际上,我救不了所有人。” 西列斯说:“您对待自己太过于苛刻了。” “请不要安慰我了。”切斯特苦笑着说,“当然,我很感激您的宽容……但是,我无法这么宽容地对待我自己。” 西列斯暗叹一声,保持了沉默。 “无烬之地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不是吗?”切斯特喃喃说,“我此生恐怕都不敢再去往那边了。至于您的那位学生,希望您能劝告他,在考古过程中,如果碰上什么奇怪的声音,千万不要过去查看。 “那很有可能,会成为……他毕生噩梦的来源……” 西列斯点了点头,认真地应下:“我会提醒他的。” 切斯特接着说:“至于您……我相信,在听了这些事情之后,您对于无烬之地,也应该有一些概念了。那是个疯狂的、充满了秘密的地方。 “要是可以,我真希望您一辈子都不要前往。但是……我想,您也肯定有着自己的见解与思考。无论如何……请您务必注意安全。” “我会的。”西列斯低声说。 说完了这些事情,切斯特看起来整个人都萎靡下来。不过,他神情中的郁色也消减了不少。他看起来有些发怔。 西列斯便说:“您下午要是没事的话,不如回去休息一下?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感谢您的好意。”切斯特缓慢地点了点头,“我会在这儿休息一段时间。回去的话,就太远了,您知道,那在西城。” 西列斯便点头,让他好好休息,随后与他告辞,离开了医务室。 当他离开的时候,他心中不禁想,他可没想到,这一次仅仅只是基于灵光乍现而突如其来的拜访,会收获如此之多。 七年之前,阿方索·卡莱尔公布了自己在无烬之地发现了一个部落遗迹的消息。 听闻这个消息的邓洛普教授决定带队前往无烬之地探索这个遗迹,并且带上了当时还是一名医学生的切斯特·菲茨罗伊。 阿方索只告诉了他们遗迹的大概位置。他们久寻不见,无功而返。但是恰巧在那个夜晚,切斯特无意中遇上了一个下半身变成雕塑的男人,并且在惊慌之下逃离。那副画面成为了他此生的噩梦。 而当他们回到拉米法城,卡贝尔教授也进入了拉法米大学,成为教授,并且——似乎有意无意地在接触邓洛普教授。 这个时候,西列斯突然想到,阿方索实际上也是拉米法大学的荣誉教授。换言之,卡贝尔教授说不定曾经联系过阿方索。 要是能证明这一点,他就可以验证这个结论:卡贝尔教授是为了阿方索发现的那个部落遗迹,才决定来到拉米法大学的,起码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这个。 他还记得,朗曼夫人曾经说过,当时的阿方索是拿出了某个属于那个部落遗迹的“物品”,以此证明自己的确发现了一个遗迹。那样东西,或许恰巧吸引了卡贝尔教授的注意力? 当然,这只是西列斯的一个猜测。 在将卡贝尔教授与过往的一些考古行动联系在一起之前,西列斯从未考虑过这种可能。此前他始终觉得,卡贝尔教授是那种埋头于图书馆的文弱学者。 考古?那听起来和卡贝尔教授不怎么搭调。 不过……西列斯再一次想到朗曼夫人曾经说过的事情。 她说,卡贝尔教授还书的时间总是拖得很长,并且还回来的书上总是不怎么干净。 西列斯曾经注意到那些污渍,在《失落的传承》这本书的封面上。那像是一些黑泥。 如果那些污渍就来自于卡贝尔教授对于考古的研究呢?比如,他可能在黑市上购买一些从墓坑中偷盗,或者通过其他手段得到的古董,然后带回安全屋研究。 那些物品上可能仍旧带有考古过程中留下的泥土,随后被蹭到了卡贝尔教授借阅的书籍上。 卡贝尔教授似乎就是在收集那些与神明有关的东西。摆放在办公室的那几样东西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西列斯起码有一半的把握,认定卡贝尔教授就是为了阿方索发现的那个部落遗迹,才会下定决心进入拉米法大学。 当然,不是全部的推动力。 西列斯猜测,那个时候的卡贝尔教授的研究课题,可能陷入了某种困境之中。所以,他需要寻找一些其他的渠道和人脉,借此收集更多的资料。 而拉米法大学的文学史教授就是一个很好的身份。 大学教授,足够体面;研究领域是文学史,可以顺理成章地接触到许多古籍和古董。 西列斯不禁想,如果可以寻找到证据,证明卡贝尔教授的确和阿方索有过交集,那就好了。可惜此时的阿方索正在无烬之地…… 有其他的办法吗?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突然想到了民俗学会。 阿方索在拉米法城的活动,似乎就局限于拉米法大学和民俗学会这两个地方。当然,早期的他必定会和一些报纸、出版社打交道,但如果卡贝尔教授想要找到他,那他未必有那些地方的人脉。 而民俗学会就不一样了。 上一次西列斯前往民俗学会的时候,他就凭借自己的拉米法大学教授身份而畅行无阻,根本没有被门卫阻拦。 换言之,卡贝尔教授在进入拉米法大学之后,如果无法找到阿方索,并且无法从邓洛普教授那儿获得信息——这是很有可能的,前者不怎么出现在拉米法大学,后者则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现——那就有可能去往民俗学会。 或许他已经去过了,却被拒之门外,因此在成为拉米法大学的教授之后,卡贝尔教授很有可能再一次去往那边。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民俗学会的守卫说不定会对卡贝尔教授留下一些印象……当然,那已经是七年之前的事情。如果西列斯无功而返,那他也不会感到意外。 不管怎么说,他可以试着从民俗学会那儿打听一些消息。 想到这里,西列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感到,在卡贝尔教授失踪的这件事情上,他似乎有了不少进展。 不过,换一个角度来说,卡贝尔教授似乎也与“不存在的城市”扯上了关系。 这不知道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阿方索曾经说过,他们当初发现的那个遗迹,的确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不存在的城市”,毕竟那的确没有在地图上有所记录。 但是,他们并不认为这两者是等同的。他们认为自己只是发现了一座荒废的遗迹,而非那个在无烬之地流传百年的传闻中的城市。 他们对其中发生的事情讳莫如深,西列斯也不知道阿方索为什么会如此确信。 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发现却也引起了卡贝尔教授、邓洛普教授,以及切斯特医生的种种遭遇,尤其是切斯特。 下半身变成雕塑的男人…… 西列斯几乎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卡贝尔教授办公室里的女人头部雕像、《失落的传承》中胡德多卡的信徒将自己封入雕塑的行为、探险者弗雷德曼在临死之前提及的雕像。 甚至还有,他的学徒朱尔斯曾经提到过的,一名探险者口中“仰头望天的雕塑”。 雕塑、雕塑、雕塑。全部都是雕塑。而那都围绕着一位神明,胡德多卡。 胡德多卡。罪孽与谎言之神,世界的阴影面。 在他来到费希尔世界之后,他第一次接触到胡德多卡,是在进行祛除精神污染的实验时。 那位来自于第三走廊的启示者科林·莱恩,因为长期使用胡德多卡的力量途径“恶罪使徒”的相关仪式,所以受到了过去的某位庇佑者的意志污染,进而加入了西列斯的实验之中。 在那之后,第二次接触到胡德多卡相关的概念,则是《失落的传承》这本书中,提到了一位胡德多卡信徒的日记,其中提到了这样一句话:“吾为吾神竖立雕像;吾神为吾剥离死亡。” 而他们的做法正是在自杀后将自己的尸体封入雕像,似乎可以借此逃离死亡。 这种奇怪的、诡异的做法发生在沉默纪的某个时期。具体的时间,书中没有写得非常清楚。西列斯并不知道,这些行为发生的时候,胡德多卡是否已经陨落。 胡德多卡陨落的时间……西列斯想了片刻,慢慢回忆起来。祂似乎是在沉默纪早期就已经陨落了,具体什么时候西列斯也记不太清了,他并非历史专业的学者。 想了片刻,西列斯摇了摇头。现在胡德多卡陨落的时间不是关键。重点是,雕像。 切斯特医生曾经遇到的那位下半身变成雕像的人……西列斯想,这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某种超凡力量,能够直接将人的身体化作冰冷的雕塑;要么,是人为的,有人使用雕塑的材料——比如石头、黏土等等——将那个人的下半身封起来。 无论怎么说,都是有“人”做了这件事情。 ……胡德多卡的信徒? 可是按照《失落的传承》的记载,这种行为应当是“自愿”的。可那个男人,硬是用双手拖着沉重的雕塑下半身,也要逃离甚至向他人求助,那显然就不是自愿的。 是在漫长的时光之中,这群旧神追随者彻底地疯狂了,还是说…… 那个男人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西列斯心不在焉地沿着拉米法大学主城堡外围的道路走了片刻,直到阴沉的天空飘起了冰冷的雨点,他才骤然惊醒。 他从怀中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发现时间已经来到了十二点半。 他便抓紧时间去食堂吃了顿午餐,然后去往了一楼的俱乐部活动地点。 教室里,十五名学生已经聚齐了。 “教授,中午好。”他们纷纷与西列斯打招呼。 西列斯朝着他们点了点头,稍微回顾了一下这个学期的俱乐部活动内容,并且也提及了下个学期的一些活动想法。 他有意让这群学生更加活跃一些,更积极主动地参与到俱乐部活动之中,而不是他自己一个人讲。授课模式在课堂上已经使用过无数次了。 不过那终究是下个学期的事情。西列斯只是简单提了提,没有深讲。 之后,他让学生们自由发言。 学生们当然很快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赫尔曼·格罗夫的身上。毕竟,这一次的活动就是为了向他送行。 他们询问了不少事情。比如一场考古行动需要准备什么,比如他们这一次将会去多久,比如赫尔曼怎么会这么快就加入到学院的考古队。 赫尔曼一一解答。至于最后一个问题,他只是说,是因为他比较幸运。 西列斯坐在一旁听着。年轻学生们踊跃、活泼的发言与欢笑,总能让他摆脱这个世界过往历史带给他的深重压力。 这个时候,凯洛格突然递过来几张纸。 西列斯接过来。 凯洛格说:“我已经翻译好了,教授。希望能帮到您。” 西列斯向她道谢。凯洛格摆了摆手,示意不用谢,然后转头参与进学生们与赫尔曼的对话之中。 西列斯听见他们在好奇那个考古的地点。而赫尔曼也只是说,那是一个沉默纪贵族的地下墓室。他们的考古行动可能会进行好几个月,或许在第三学期之前,他们都回不来了。 西列斯听了一会儿,便垂眸望向凯洛格翻译的内容。他没有注意,当他埋头于阅读的时候,周围交谈议论的声音也悄悄地放轻了。 “…… “9月25日。 “今天终于抵达了黑尔斯之家。继续在那疯狂的荒原中行进,我真是要疯了。 “我遇到了从前一起喝过酒的一位探险者,我不知道他的真名,人们通常叫他卡尔。卡尔偷偷摸摸跟我说,最近有个人在黑尔斯之家兜售藏宝图,让我也去买一份。 “……呸。这种来路不明的藏宝图,我才不想买。 “…… “9月27日。 “还是得到了那份藏宝图,不过不是买的。有个人和我一起喝酒,结果喝完了我才知道他根本没钱,就因为购买那份藏宝图。真是蠢货。 “所以他拿藏宝图抵了债。我瞧了瞧那张地图……真有意思。 “…… “10月3日。 “今天离开了黑尔斯之家。在这儿呆了许多天。我走的时候,有其他一伙人也要离开。我问了问他们,这才知道他们要去那个藏宝图所在的地点。 “……说实话,我有些犹豫。在无烬之地呆了这么多年,我已经很清楚这里的规则和风格。我可以安全、无趣地在这儿生活一辈子,也可以选择凶险与机遇的活法。 “人要怎么活,不还是看自己的选择吗? “所以我跟上了他们的队伍。 “…… “10月6日。 “他们都死了。至于我。我也要死了。” 在这句话的下面,凯洛格用小小的字写了一行备注。这就是整本游记的最后一句话。 西列斯怔在那儿。 第68章 神奇的钢笔 黑尔斯之家。 他有些意外地注意到这个驿站的名称。 就在不久之前, 当他观察那幅疑似来自探险者琴多·普拉亚的地图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在无烬之地中央偏东南面, 有这样一座驿站。 可他没想到,那恰恰就是弗雷德曼游记中的藏宝图的所在地。 有人在黑尔斯之家兜售藏宝图? 西列斯注意到时间的问题。这件事情显然发生在去年。商人兰米尔也曾经说过,他是在去年的十月遇到了重伤的弗雷德曼。 而现在,一年过去, “不存在的城市”相关的消息又一次在无烬之地泛滥成灾。 那种浓浓的阴谋感,再一次弥漫在西列斯的心头。 一个从人们开始探索无烬之地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传说与旧闻的“不存在的城市”,为什么时隔几百年, 也仍旧让人们趋之若鹜? 雕像……他想到这条线索。 弗雷德曼曾经对兰米尔说, 他在最后的那一次探险中,看到了人类的雕像。而这样的雕像背后, 很有可能就隐藏着胡德多卡的信徒。 一群旧神追随者。 ……西列斯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不然“不存在的城市”难道从头到尾, 都不过是一群疯狂的旧神追随者的阴谋吗? 除了这些想法之外, 西列斯也注意到翻译中弗雷德曼的态度透露出来的些许微妙之处。 他说那张藏宝图“真有意思”。他没有明确说这是为什么。 可是, 弗雷德曼在无烬之地呆了将近十年。这是非常漫长的时光, 足够让他事无巨细地了解到枯萎荒原的种种消息。 那张藏宝图上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让弗雷德曼发出这样的感叹? 一座……不存在的城市? 但如果真是“不存在的城市”,那么弗雷德曼应该更加震惊一些才对。况且, 他既然已经在无烬之地呆了十年之久,那他不应该如此轻率地加入到那一次的探险之中。 他加入时候的态度,给人一种“他只是去寻找财富, 并不认为其中蕴藏着太大的风险”的感觉。 而事情的结果却出乎他的预料。 想到这里, 那种阴谋感反而更加浓郁了一些, 就好像弗雷德曼和他的同行者,都是被骗进这样的探险之中一样。 雕像……西列斯想。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其中似乎隐藏着不止一个秘闻。 最初地图的错误与不存在的城市。阿方索他们发现的那个部落遗迹。以及,围绕着雕像的相关信息——弗雷德曼留下的游记手稿、切斯特医生遇到的半人半雕像,乃至于朱尔斯曾经碰见的那个探险者。 他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吗?还是说,这只是无数不相关的信息交织在一起? 西列斯不免在心中暗自叹息一声。 这个时候,周围学生们的谈话声与笑声惊醒了他。他抬眸望向他们。 十五个学生,当然不可能每个人都围在赫尔曼的周围。现在,他们已经三三两两地组成了小队伍,各自聊着天,偶尔品尝一些点心。 在这个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的时代,西列斯注意到,这些年轻的学生反而十分适应这种茶话会的形式。他们自顾自地寻找话题,彼此交谈,从未感到厌倦或者尴尬。 这种热烈的氛围让西列斯也感到些许恍然。 突然地,他注意到几个格格不入的人。 安吉拉·克莱顿、米莉森特·奥斯汀、多萝西娅·格兰特。她们三人正坐在一块,低声说着什么。米莉森特面色苍白,安吉拉和多萝西娅则紧紧地皱着眉。 这三人的气场与其他讨论热烈的学生截然不同。 她们显然遇到了什么麻烦事。 西列斯便走过去,低声询问:“发生了什么?” “啊,教授!”安吉拉说,她似乎想给西列斯使眼色,但是西列斯完全看不出来她究竟想表达什么。 这个时候,米莉森特也望向了西列斯。 西列斯注意到了这个学生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学生,从好久之前就已经有些心不在焉了。她的“期中考试”成绩甚至是倒数第一。 多萝西娅说:“米莉,或许你可以跟教授说说你家的麻烦。这是教授的俱乐部,教授会提供一些有用的建议。” 米莉森特家的麻烦?西列斯略微诧异地听到这句话。相比之下,多萝西娅居然和米莉森特如此熟悉,反而没让西列斯感到奇怪。 多萝西娅显然也是贵族出身。她与米莉森特、安吉拉认识,似乎并不奇怪。 ……等等。西列斯突然扫了多萝西娅一眼。 安吉拉曾经说,她之所以会选择去往历史学会,是因为一位朋友介绍。这位朋友,不会就是多萝西娅吧? 他心中如此猜测。 这个时候,米莉森特苍白的嘴唇动了动,然后轻声说:“教授……您愿意,听听吗?” 西列斯说:“当然,奥斯汀小姐。你家发生了什么事?” 米莉森特沉默了片刻,似乎是想着从什么地方开始讲。 安吉拉有些着急,就帮着她解释说:“教授,您可能知道,米莉的父亲与许多来自无烬之地的商人熟识。九月底的时候,一名商人送给米莉的父亲一幅画像……” “自从得到了那幅画像,我父亲就变得有些奇怪。”米莉森特低低的声音接话说,“他变得暴躁、贪食,吃得比往常多得多…… “十月初的时候,家中的一名仆人突然身亡了。我感到害怕,便请求母亲寻找侦探,帮忙调查那名仆人的死因。但是父亲始终不怎么配合,甚至不愿意让侦探进到我家里。 “几天之前,又有一名仆人死了……是负责打扫我父亲收藏室的仆人……我、我怀疑……” 她的声音逐渐低弱,随后不敢说下去了。听到她这话的人都明白她想说什么,不由得面面相觑。 安吉拉低声安慰着米莉森特。 西列斯心想,现在这儿有四个人,恐怕只有米莉森特不是启示者。他便说:“你怀疑问题出在那副画像上?” 米莉森特犹豫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说:“一切都是从那副画像出现开始的。” 西列斯若有所思,便说:“那来自无烬之地,是吗?你可以试着去往日教会求助。” “我们已经推荐米莉这么做了。”多萝西娅在一旁说,“可是,她父亲怎么也不让往日教会的调查员进门,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安吉拉忍不住说:“因为米莉的父亲是位大贵族,所以……” 即便是往日教会,也不得不避其锋芒? 想到这里,西列斯也皱了皱眉。 他思索着米莉森特的描述,贪食、暴躁。这似乎很符合贪食与暴欲之神,贴米亚法的相关描述。而西列斯此前便已经高度怀疑,这位神明的信徒似乎暗中控制了格雷森食品公司,借此密谋一些事情。 一位大贵族。显然可以帮助他们。 想到这里,西列斯便问:“那位将画像送过来的商人,你知道他的名字吗,奥斯汀小姐?” “我……我不确定。”米莉森特说,“我只是偶然听父亲提到那个人……似乎是,比、比利……或者比尔,之类的。”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在这一刻确定,真的是格雷森食品公司的问题! 米莉森特像是明白了什么,迫切地问:“教授,您认识这个人吗?” 西列斯说:“还记得美食小镇的事情吗?” 多萝西娅看起来有些不解,因为她并不知道美食小镇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若有所思地说:“南郊的那个……美食小镇?” 安吉拉和米莉森特的表情都变了变。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是的,就是那里。” 米莉森特的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了,她几乎惶恐地说:“您的意思是……我父亲正在包庇那些罪犯吗?” 西列斯微怔,没明白米莉森特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随后他便明白过来,她可能以为,当初美食小镇发生的事情,之所以会如此平静地结束,就是因为她父亲在其中出了力。 这一点西列斯也说不好。不管怎么说,他对于米莉森特家中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多少了解。 “我恐怕并不能得出这个结论,奥斯汀小姐。”西列斯这么说,“你刚刚说,你与你的母亲找了侦探,想要调查仆人的死因。侦探有调查出什么吗?” 他这么说着,一边想,恐怕曾经在小说家聚会上,推理小说作家梅纳德·戴夫斯加入的侦探俱乐部,正是米莉森特求助的对象。 ……真是巧合。西列斯不禁想。 米莉森特摇了摇头,说:“他没能进到我家里,只是去瞧了瞧那具尸体。他说……” 米莉森特突然停了下来,目光颤抖了起来,露出了极为震惊和恐惧的表情。 安吉拉连忙问:“怎么了,米莉?你想到了什么?” “……侦探说,”米莉森特的声音带着一种惊惧的震颤,“尸体上……被割掉了一些……肉。” 她下意识捂住嘴,像是被恶心到了。 安吉拉下意识想说什么,但是同样变了脸色。 多萝西娅紧紧皱起眉,略微严肃地说:“别瞎想!” 西列斯能明白米莉森特在想什么,他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因为他居然觉得那是很有可能的…… 于是他们三人都沉默了片刻。 最后,西列斯说:“奥斯汀小姐,在我看来,这件事情并非不能解决,只不过你父亲的权势阻碍了调查人员的参与。” 米莉森特也不禁点了点头。 西列斯便说:“有什么值得信赖的,比你的父亲更为强势的贵族吗?” 说着,他望了安吉拉一眼。 安吉拉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发怔,随后,她若有所思起来。西列斯的这一眼显然在暗示着什么,而安吉拉这边能有什么渠道可供帮助…… 一名值得信赖的大贵族?足以解决这件事情的? 米莉森特沮丧地说:“我的母亲多半认识几名大贵族,可是……他们能解决这事儿吗?” 安吉拉灵光乍现,说:“我知道了!” 其余人都望向她。 “我知道找谁求助了。我认识历史学会那边的几位大人物。教授,请您放心,这事儿应该能解决。”安吉拉这么说,并且眨了眨眼睛。 一旁,多萝西娅也若有所思地回忆着什么。 安吉拉迫不及待地与西列斯告别,并且带着米莉森特和多萝西娅离开了。她没明确说将要找谁求助,但是西列斯对此有所猜测。 他想,恐怕是历史学会长老会中的某位成员吧? 西列斯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这事儿其实不难解决。那幅画像很有可能是一个失控的时轨,只要让专人来处理画像就可以了。就如同西列斯曾经去往日教会求助那样。 唯一的问题就是,米莉森特的父亲不愿意配合,而他又是一位颇具权势的贵族,普通的启示者恐怕无法介入此事。 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请一位至少同等级别的贵族,最好是强大的启示者,由他亲自来解决这事儿。 至于米莉森特的父亲……一位大贵族,和两名死去的仆人…… ……西列斯不想妄下定断。一切都等到真相浮出水面之后,再去思考吧。 俱乐部活动结束,西列斯与学生们告别,然后迈步离开了主城堡。 他注意到时间只有三点多,思索片刻,便离开了拉米法大学,沿着海沃德街一路前行。不久之后,他抵达了民俗学会。 门口的守卫显然已经认得西列斯了,便问:“诺埃尔教授,您来找伊曼纽尔先生吗?不过他现在并不在。” “不,不是。”西列斯说,“我想跟您打听一个消息。” 在这个年代,大学教授,尤其是拉米法大学的正职教授,是一个足够体面甚至于受人尊崇的职业,因此西列斯使用的尊称几乎将守卫吓了一跳。 他连忙说:“您可千万别这么客气。您想问什么?” “您知道卡贝尔吗?”西列斯大概描述了一下卡贝尔教授的外形,“他可能在几年前来过这儿,并且想要找到阿方索·卡莱尔先生……” 说着,守卫就露出了格外惊讶的表情,他说:“您指的是那个疯老头?” 西列斯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疯老头? 卡贝尔教授明明曾经也是拉米法大学的正职教授,甚至比西列斯的资历还深一些,为什么守卫的态度差了这么多? 守卫说:“原来您想打听他。我对这人印象深刻极了。七年之前,我才刚来这里看门。您知道,这儿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的。 “所以,那家伙第一次来的时候,我不让他进。他就疯狂在门口辱骂我,这事儿可把我气坏了。好在其他人帮我一同将那人赶走了。 “但这可不是我将其称为疯老头的原因。您要知道,我也不是那么刻薄的人,当守卫总能遇到各种各样的怪人。 “我这么叫他,是因为他后来又来了好几次,越来越着急、越来越疯狂,最后甚至恳求起我。我瞧他那样子也十分可怜,但是也不能随便告诉他我们这儿需要怎么进。 “然后他又开始辱骂我,甚至用了一些十分不好的词汇……我平时住在西城,但我也没听见西城人说这么脏的话!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摇身一变,居然成了大学教授,得意洋洋地跑到这儿来,眉飞色舞地要去找……正是您说的那位,阿方索·卡莱尔先生。 “他成了教授,我自然不好阻拦他。于是他进去了。结果他没一会儿就跑了出来,对着门口破口大骂,大概是认为卡莱尔先生故意不告诉他什么事情…… “那时候我就觉得,这可真是一个疯疯癫癫的怪老头。我甚至怀疑他并不是什么大学教授,那只是他伪造的身份罢了。 “毕竟……您可能不知道。我们这儿一天到晚也能迎来不少客人。可像这样疯狂的、不礼貌的,那也是十分罕见的。 “……差不多就是这样。您觉得我说的这些事情有用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非常有帮助,谢谢您。” 守卫下意识用手抓了抓头发,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他又说:“在那之后,那家伙就没来了。” 西列斯再一次谢过这名守卫提供的信息,然后离开了。回去的路上,西列斯将手插兜,维持着一点掌心的温度,然后思索着守卫透露出来的话。 看起来这验证了他的猜想。卡贝尔教授的确是想要了解阿方索发现的那个遗迹,所以才会来民俗学会,并且因为阿方索的闭口不谈而感到十足的愤怒。 想到这里,西列斯不禁有些微的懊恼。 如果他在与阿方索的交谈中,哪怕有过一次,提到卡贝尔教授的名字,那他说不定就能提早许久了解到这条信息了。 现在阿方索身处无烬之地,信息交流起来十分不便,他也没法直接询问阿方索。 不过,那件事情发生在七年之前。说不定阿方索早已经忘掉了卡贝尔教授这桩事情,认为对方不过是当年认定他欺世盗名的其中一位学者。 卡贝尔教授成为拉法米大学的教授,起码有三个原因。 第一是他的确想要获得教授的职位,可以让他更方便地查找资料、搜寻线索。这应该也是最主要的原因。 第二是他需要这个身份,用来进入民俗学会,从而在阿方索那儿旁敲侧击,妄图获得一些相关信息。这是最为直接的原因。 第三是因为,当初那段时间里,在阿方索之后,就只有邓洛普教授带队前往无烬之地,试图寻找那个部落遗迹。除却阿方索,他也只能从邓洛普教授那儿了解相关的信息。 七年之前,卡贝尔教授恐怕什么信息都没得到。阿方索不愿意透露,邓洛普教授则是什么都不知道。因此,在现在这个时间点,考证当初的卡贝尔教授究竟想知道什么,已经没有意义。 但是,这件事情却能让此刻的西列斯了解到,他当初究竟在研究什么课题。 西列斯便想,七年之前,阿方索究竟拿出了什么东西,用以证明自己的确发现了一个部落遗迹?卡贝尔教授恐怕就是看到了那个东西,才如此疯狂地想要了解一切。 突然地,他回忆起一个细节。朗曼夫人曾经说过,她是在报纸上听闻了阿方索的事情。 西列斯可以试着翻阅七年前的报纸,在上面寻找相关的线索。这起码比联系此刻不知道身处无烬之地何处的阿方索,简单得多。 于是回到学校的西列斯,首先去了图书馆。 他与朗曼夫人打了声招呼,然后问:“图书馆这儿有收藏这些年的报纸吗?” “报纸?”朗曼夫人怔了怔,她说,“的确有,不过,诺埃尔教授,借阅这些报纸的人可真够罕见的。就在二楼的借阅室,一个角落,您可以去找找。” 西列斯向她道谢,然后上了楼。 下午五点,当他离开图书馆的时候,他手中已经拿了一大叠的报纸。 拉米法大学的图书馆收录了三种不同类型的报纸,一种是校园内部流通的报纸,一般是一些文学专业的年轻学生用来练手的,一个月发行一次。 一种是拉米法城内最为知名的《拉米法城市周报》,一周发行一次,内容量复杂繁多,但基本都是涉及拉米法城居民的日常生活、家庭琐事、商业贸易等等。 最后一种,也正是西列斯想要找的,《康斯特国家报》。 这是一份在康斯特公国全国发行的日报,集结了全国各地的各大新闻,也被认为是康斯特公国官方的一大喉舌。 当然,由于时代的局限性,这份报纸上的新闻时效性并没有地球的网络时代那么夸张,通常来说三天之内的消息都能算是新闻。 因为《国家报》是日报,所以新闻板块需要填充的内容十分之多,也就有了五花八门的不同信息。 西列斯在上面瞧见了凶杀案、贵族轶事、过往历史,还有食谱、明年的历书、连载中的故事等等。当然,其中也提及了一些无烬之地的消息,绝大多数都来自于马尔茨这样靠近无烬之地的城市。 西列斯自己也订购了这份报纸。在这个年代,这可以说是他打发时间的一大利器。 现在是雾中纪400年。西列斯将七年之前,也就是雾中纪393年的报纸拿了一部分出来。 他并不知道七年之前,阿方索究竟是什么时候对外公布自己的发现。但是,从之前守卫透露的信息可以看出来,当时的卡贝尔教授在还没成为教授的时候,就已经去过民俗学会,想要与阿方索见面。 拉米法大学的规矩,是只有每年的第一学期开始之后,新教授才可以正式入职。 因此,西列斯猜测,阿方索公布的时间应该是在那一年的上半年。 即便在上半年的报纸上没有什么收获,西列斯也可以等到之后再去借阅下半年的报纸。他一个晚上也不可能看完全年份的日报。 他带着一百来张报纸,先去了食堂吃晚饭。雨点始终密集地下着。离开食堂的时候,西列斯只能将报纸夹在大衣里头,然后匆匆回到宿舍。 他冻得够呛,感觉雨水中的寒意不停地往骨缝里钻。他算是明白拉米法城的天气有多糟糕了。夏季酷热,雨季频繁,冬季严寒。 他花了点时间洗了个热水澡,然后裹上厚重的睡衣,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在枯寂的夜色中坐到了书桌前,静静地翻阅着来自七年之前的报纸。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被时光拉回了那个他从未接触过的,七年之前的拉米法城。 城内的餐馆、集市、小摊的广告,居民们热热闹闹的日常生活,学者们在报纸上的唇枪舌剑,下水管道带来的生活便利…… 他这才知道,原来拉米法城在七年之前曾经经历过一次翻修,在全城范围内建立了方便的下水管道。据说这事儿最早是由往日教会发起的,最后成为了全国性质的改建工作。 一些偏远的城市,可能现在还在进行这样的建设。 他看见一些早已过期的招聘广告、一些曾经还在连载但现在理应集结出版的小说、一些死在七年之前的人的讣告、一些当年宣传将会营业现在也不知道生意如何的店铺。 七年之久。时光翻涌如雾。 一开始西列斯翻阅这些旧报纸,只是为了寻找当年卡贝尔教授究竟被什么吸引了注意力。可是,当他真的看到这些老旧泛黄的纸张的时候,他的情绪波动却骤然变得沉静低缓起来。 因此,当他真的在报纸上找到他需要的信息的时候,他也并不显得十分兴奋和激动。 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将眼镜摘下来,然后将他需要的那份报纸拿出来,随后慢慢地把其他报纸叠好,一份份地叠放起来。 那是他从未了解过的,这个世界在某个时间点的面貌。他从此刻回望过去,朝那儿投去好奇、专注却注定得不到任何回应的一瞥。 他突然感到这个世界的超凡力量,“启示者”的力量,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令人震撼。对于来自地球的异乡人来说,过往与时光的魅力从未比此刻更加鲜明。 西列斯不禁起身站到窗边,静静地望着窗外的夜色。他垂眸看了看窗台上放着的人偶与盆栽,想到曾经听闻的“六套人偶剧”的说法,一时间产生了些许的感叹。 世界。过去。秘密。 他能真正意义上,对得起自己守密人的身份吗? 隔了片刻,西列斯的心情恢复平静。他转身,将那叠报纸挪到桌角,然后戴上眼镜,仔细地查阅着他需要的那段信息。 因为时间紧迫,所以他其实没有将每份报纸的内容都看得非常仔细。他浮光掠影地看了其他的内容,重点寻找其中有关考古、历史、无烬之地、民俗学者等等的信息。 然后他在雾中纪393年4月21日这一天的报纸上,看到了这样一条消息。 “…… “一位民俗学者声称自己找到了无烬之地中的某个部落遗迹,并且拿出了一支神奇的钢笔作为证明。 “目前国内的钢笔全部都是蘸取墨水使用的,因此尽管写感舒适,但仍旧有许多老派的抄写员更习惯使用羽毛笔。 “但是,这名民俗学者展示出的这支钢笔,却令人惊讶地可以自吸墨水。钢笔笔端的后部附了一个特殊的装置,只要旋转后端,就可以将墨水吸至墨囊内部,真是不可思议! “显然,这样的钢笔更加方便携带,一次吸墨就可以使用很长时间。这样的吸墨器实在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发明。 “可以预想到的是,在未来一两年内,这样的钢笔就会被商人们推广至全国了。使用方便灵活、不用担心手上沾满墨水……对于抄写员、小说家等等职业的人们来说,实在是一个巨大的好消息。 “……” 这篇报道的重点并非阿方索发现的那个部落遗迹,而是他从那儿带出来的一支钢笔。但是这恰恰就是西列斯想要寻找的信息。 一支钢笔。 他的目光不自觉偏移,望向了同样摆放在他的书桌上的一支黑色钢笔。 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不久,他就花费当时对他来说十分昂贵的10枚公爵币,购买了这支可以自吸墨水的钢笔。 西列斯曾经也使用过一段时间的羽毛笔。但是自从他开始写小说之后,他就放弃了羽毛笔——那对于地球人来说真算是一种折磨。 总之,在这个没有中性笔、圆珠笔的时代,钢笔和铅笔就可以说是最为方便的书写工具了。 可西列斯完全没有想到,对他而言十分方便的自吸墨水钢笔,居然恰恰是由于阿方索的发现,才会在短短几年内彻底取代原本的蘸水钢笔,成了市场的主流。 不久之前,当他进行“复现自我”的仪式实验的时候,那名抄写员巴特·伊万斯就带来一支羽毛笔。想来他就是报纸上所说的,老派一些的抄写员。 而且,钢笔…… 西列斯一瞬间就想到了卡贝尔教授留在办公室里的那支钢笔。 这么说来,当初卡贝尔教授留下的三样东西——女人的头部雕像、天平项链、漆光钢笔,似乎都有了相应的线索,而这些线索…… 似乎还紧密地缠绕在一起,起码雕像和钢笔是这样。 可是……钢笔?钢笔能与什么神明扯上关系?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神乎其神的吸墨器技术的确可以佐证,那的确来自一个未曾被知晓的文明遗迹。可是,对于卡贝尔教授而言,这支钢笔又有什么吸引他的地方? 那难道与他发现的某些文档资料扯上了关系? 西列斯想了片刻,就摇了摇头,没有继续深想下去。现在他也只是掌握了一部分信息,但背后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他现在也不可能知道。 他将报纸上的部分文字摘录下来,然后就将这份来自七年之前的报纸叠好,放了回去,打算明天还到图书馆。 他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将近十点了,便洗漱了一下,很快便入睡了。第二天他是在清晨六点醒来的,但是赖了会儿床。 这是周六的早晨。 原先的周六上午,他需要前往历史学会研究自己的课题,但是现在无事一身轻,西列斯便缩在温暖的被窝,静静地躺了片刻。 天气越来越冷,他也不想早早就出门工作。 大概六点半的时候,他终于起床了。他换上衣服,洗漱,并且开窗透气。然后他就被外头吹进的凉风冻得一个激灵。 他低声喃喃:“前往无烬之地过冬的事情刻不容缓……” 他烧了热水,吃了点面包,琢磨着上午这空闲的时间做些什么。他打算去把报纸还了——对了,他得去一趟往日教会,为了卡贝尔教授的事情。 他正想着,一楼传来沉重的敲门声。西列斯下楼查看,发现是邮差送来了两封信。 西列斯向其道谢,然后带着信上了楼。 两封信——分别来自藏书家卡尔弗利教授,和阿方索·卡莱尔。 西列斯瞧见前面那个名字就已经感到不可思议,而后面那封来自无烬之地的信件更是让西列斯大大为诧异。 ……他似乎对无烬之地产生了一个误解,总觉得那像是一个封闭的、孤立的秘境。可实际上,那也同样是铁路可以到达的荒原。 只是信息传递得慢一些,而不是无法传递。 算起来,他是在10月10日收到阿方索和伊曼纽尔的信件,得知他们已经去往无烬之地。他们实际上离开的时间应该更早那么两三天。 而今天是10月16日。换言之,这两人也离开将近十天了。 如果他们未曾陷入危险,仍旧在寻找蛛丝马迹的过程中,那也差不多应该在这个时候寄来信件,告知西列斯,他们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情况之中。 西列斯心中略微松了一口气,赶忙将这封信拆开,查看信件中究竟写了什么。 “…… “是不是感到十分惊讶,西列斯! “我与伊曼纽尔已经来到了格拉斯通,正在寻找与弗雷德曼相关的线索。我们来到了一个驿站——如果您真的了解了相关消息,那就应该知道这个驿站是哪里。 “总之,我们的确找到了一些线索。一个奇怪的事情是,弗雷德曼一年之前在这里获得了一份藏宝图,而一年之后,又有一个神秘人在这儿宣称自己得到了十分古老的地图。 “我们都觉得,这事儿背后必有蹊跷。当然了,我们也不知道这是否与‘不存在的城市’有那么明显的关联,只是…… “……因为当初,伊曼纽尔的兄长,伊舍伍德,他最后出现的地点,同样是在这个驿站。 “感到十分巧合,是不是?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当初伊舍伍德同样是说自己得到了一份有趣的地图,认为那可能与‘不存在的城市’有关…… “总而言之,一切似乎都与这座驿站有些关联。所以我们第一时间来到了这里,并且…… “呃,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考虑过是否有必要告诉您我们获得的线索。但我们也不想让您担心,所以,我们的确找到了一条线索。 “我们在与驿站的某个酒馆老板谈话的过程中,得知当年伊舍伍德的同伴中,似乎有一人并没有死去。那名探险者的打扮与伊曼纽尔有些相似,于是唤醒了那名酒馆老板的记忆。 “这真是我们从未想到过的进展!所以,我们正在尝试寻找那个家伙。 “总之,期待我们的好消息吧,诺埃尔教授。也衷心希望你在拉米法城的生活一切顺利。 “……” 阅读着这封信,西列斯意识到,阿方索与伊曼纽尔果真在无烬之地有了十分客观的进展,因此整封信的语调也十分积极,想来是在收获那条线索的当天,给西列斯写下的这封信。 当初伊舍伍德一起寻找“不存在的城市”的同伴,有一人并未死亡,甚至还在黑尔斯之家露面了? 西列斯也对这个消息感到惊讶。 最关键的是,如果这位同伴没有在当初的探索中死去,那他为什么没有联系伊曼纽尔,告知他伊舍伍德的最终结局?难道他不知道伊曼纽尔和伊舍伍德的关系吗? 这也不是不可能,但是…… 时隔十年之久。这么漫长的时间里,他们都没听说过此事,却在这个时间节点突然得知这个消息,显得过于巧合了。 西列斯心中产生了些许的隐忧。 抛开这个问题不谈,从这封信透露的信息可以看出,十年之前、去年、今年,这三个时间点,黑尔斯之家这个驿站都传出了“藏宝图”“奇怪地图”之类的消息。 这一点显得十分可疑。 他将这些疑点记到笔记本上,然后拆开了另外一封信。 来自卡尔弗利教授的信件也让西列斯有些意外。他不知道这位藏书家联系自己有什么事。他上一次拜访这位教授,也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情了。 信封中是一张十分古朴、典雅的信笺,与阿方索那张不知道从哪儿扯出来的信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十分符合卡尔弗利教授给西列斯留下的印象。 他静静地望向信笺上的内容。 “…… “请原谅我的冒昧,诺埃尔教授。但是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和你分享我的喜悦。 “您此前和我提及的那本《卡拉卡克的日记》,我通过种种渠道,联系上了往日教会,询问他们是否有可能向我借阅其抄本。 “原先他们始终拒绝,即便我发动了我的老朋友们,也没能得到许可。不过,当他们问起我是从哪儿听闻这本书的存在的时候,我说了您的名字,于是,他们便同意了! “真不可思议,诺埃尔教授。我十分感谢命运,让您能在那个下午出现在我家中。 “我阅读了那本日记,并且迫不及待地想要与您分享读后感。如果您什么时候有空,请随时来拜访我。我已经为您准备好您必定会十分喜爱的书籍,以及足够在这样寒冷天气中慰藉身体的热茶。 “要是您不介意我的絮叨,我想我将十分欣喜地与您度过一个阅读的下午。 “……” 西列斯同样带着一种惊讶的心态,阅读着这封来自卡尔弗利教授的信件。 卡尔弗利教授居然真的成功借阅到了《卡拉卡克的日记》,并且,还是因为西列斯——西列斯自己都感到了极端的惊讶。 显然,这本日记是往日教会秘而不宣的收藏品之一,很有可能是这么多年,在发展城市与学校图书馆的过程中,从中收缴来的“危险物品”。 西列斯这样的启示者可能了解其危险性,但是对于一些普通人来说,情况恰恰相反。 因此,往日教会愿意将这书的抄本交给卡尔弗利教授,让西列斯感到万分惊讶。他想,仅仅只是因为西列斯·诺埃尔的名字? ……往日教会对待他的态度,的确是过于友好了吧? 当然,西列斯的确帮助往日教会抓获了叛教者,并且找回了那份教士名单。往日教会的善意是有迹可循的,可是…… 西列斯百思不得其解,只当往日教会是个平和、善良的信仰者聚集地。 除此之外,卡尔弗利教授的邀约…… 西列斯仔细想了想,在去往无烬之地之前,或许他的确可以去一趟的卡尔弗利教授的宅邸——毕竟那写在信中,显而易见用以吸引西列斯的罕见书籍,也的确是吸引到他了。 西列斯不由得低声笑了笑。 他将这两封信放在一边,思索了片刻,抽出了三张信纸。他需要给阿方索、卡尔弗利教授,以及原身的母亲这三个人写信。 前两者是为了回信,后者则是因为,原本的冬假他打算回家一趟,但是现在他打算去往无烬之地游历,恐怕就不能回家了。他打算提前写信和母亲说一声。 他其实也没想好如何面对这位母亲。他甚至不知道原身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才会让他这个异乡人的灵魂占据身体。 西列斯打算用平常的态度对待她,但终究感到些许的尴尬。 想到这里,他也难免叹了口气。 在遥远的地球,他有自己的父母、有自己的朋友。他在这个世界,尽管交游广泛,并且逐渐适应了日常生活上的区别,但是,他终究拥有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灵魂底色。 所以,他终究想要寻找回家的路。他是这世界的过客。 西列斯怔怔地发了会儿呆,然后打开怀表看了看时间。他注意到此时时间已经将近八点,便赶忙写完了这三封信。 写给阿方索的信中,西列斯提及自己之后会去黑尔斯之家找他们。他抄写了阿方索那封信上的寄信地址——枯萎荒原、格拉斯通、黑尔斯之家。 抄写这个地址的时候,他感到些许的好笑,因为阿方索在信中遮遮掩掩地不说明驿站的名称,但是却在信封上写了驿站的地址……难道他以为西列斯看不出来这是个驿站吗? 写给卡尔弗利教授的信中,西列斯写道,他会在周一的时候前往拜访他。 至于写给原身妈妈的信,西列斯思考再三,最后还是扯了个谎,说自己是受到朋友邀请,所以才决定前往无烬之地。 ……说起来,冬假已至,原身的母亲却没有写信过来,询问他是否要回家……或许是等待着他的决定? 西列斯心中疑惑一闪而逝,很快就将这封信写完。 他斟酌了一下,感觉寄给母亲的信还是不能就这么送出去。他想要购买一件礼物,将其一同寄往默林镇。正好,十月集市仍旧在进行中。 这么想着,西列斯就将这封信暂时放在抽屉里,然后换上衣服出了门。他先去图书馆,还了报纸,然后去了校外的马车行,将写给阿方索和卡尔弗利教授的两封信寄出。 随后,他搭乘公共马车,前往了往日教会。 第69章 鸡同鸭讲 神诞日庆典即将到来, 格罗夫纳也无暇每日在教堂的中殿擦拭安缇纳姆的雕像底座。 因此,当西列斯来到中央大教堂,他在中殿遇到的是班扬骑士长。 “诺埃尔教授, 上午好。”班扬与他打招呼,“您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上午好,班扬。”西列斯说,“我来找多米尼克, 他在吗?” “在,他仍旧在之前那间办公室。”班扬说,之后,他又说, “对了, 您还记得那个叛教者偷盗的东西吗?我们已经决定好将什么作为报酬,我正想着什么时候联系您呢。” 西列斯微怔。名单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挺久, 班扬骑士长现在提到报酬的事情, 让西列斯略微恍然。 班扬说:“当时与您同行的是一位商人, 我们便打算请他参与到一部分星之尘的生意中。而您,因为您是启示者,所以我们为您准备了两个时轨和相应的仪式。” 星之尘的生意和两个时轨?西列斯不禁想,往日教会果真出手大方,并且足够贴心。 说到星之尘,西列斯不禁问:“班扬骑士长,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曾经听说过星之尘的一些事情, 星之尘的开采总是在无烬之地吗?” “有一部分在。”班扬想了想, 如此回答, “不过也并非所有都在。您要是好奇的话, 可以问问多米尼克, 他知道这事儿。” 多米尼克?西列斯略微惊讶地听到这条信息。 “我明白了。”西列斯点了点头。 班扬便说:“那您去找多米尼克吧。我去拿将要交给您的时轨。我会在中殿这儿等您,不必着急。” “好的,谢谢。”西列斯向他道谢。 班扬笑了起来,眼睛微弯,他说:“不,该是我们向您道谢才是。” 西列斯多少感到受之有愧,便摇了摇头,然后穿过了侧门,去到后面的办公室寻找多米尼克。 一如既往地,多米尼克仍旧埋首于厚重的资料与文档。当西列斯进门的时候,他恍如隔世地抬起头,怔怔地盯着西列斯瞧了一会儿,这才大声说:“啊,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说:“上午好。你看起来十分忙碌?” “不需要用疑问句。”多米尼克摇头晃脑地说,“神诞日即将到来,整个拉米法城好像都充满了那群该死的旧神追随者。” “都有谁?”西列斯问。 “哦,其实您也知道。”多米尼克突然想到什么,于是这么说,“还记得酷刑研习会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 多米尼克便说:“您还记得就好。这个该死组织的成员,最近在拉米法城的郊外到处惹事,惹得许多人朝我们举报这些家伙。 “要么是做一些稀奇古怪的自我惩罚的举动,要么是在城外……‘修行’,按照他们的说法,就是禁食、冥想、苦行之类的事情,但是…… “您知道南郊的美食小镇吗?” 西列斯微怔,随后声音低沉地说:“我知道。他们与美食小镇扯上了关系?” “不,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关系。”多米尼克摇了摇头,“那群疯子坐在美食小镇的外面,闻着食物的香味,却宁愿自己饿得直咽口水…… “他们说那是一种自我惩罚、自我约束的行为,迟早有一天能感到他们的神明,让布朗卡尼苏醒。要我说,即便布朗卡尼真的注意到了他们的行为,并且苏醒过来,那也是被他们气的。” 多米尼克的话毫不留情,西列斯也感到这群旧神追随者的行为十分古怪。 西列斯便说:“起码他们并没有做出有伤风化的事情。” “没有?”多米尼克冷笑了一声,“那可不是没有。其中一个人,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好……总之,在闻到那些食物香味之后,他没有忍住,冲进了美食小镇,疯狂地进食,差点将自己撑死。” 西列斯:“……” 他想了半天,最后不知道怎么评价这种行为,只能保持了沉默。 多米尼克摇头叹气:“现在想来,曾经的我居然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恐怕人们都将那时候的我看作是个疯子吧。总之,我们已经在和德怀特家族谈话了,希望他们能约束一下……” “德怀特?”西列斯突然打断了多米尼克的话。 多米尼克愣了一下,说:“是啊。德怀特家族是酷刑研习会的幕后资助人。传闻中,埃斯蒙德,也就是酷刑研习会最近这些年逐渐变得疯狂的罪魁祸首,正是德怀特家族的成员。”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 多米尼克问:“怎么了?” 西列斯说:“我有一个学生,就是德怀特家族的成员。” 他没有说的是,历史学会的高层,恐怕也有一位年长的德怀特。 “哦,那真够巧的。”多米尼克说,但看起来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情感到惊讶,或者希望西列斯对那名学生保持警惕,他说,“不过,您也不必担心。 “就我们对德怀特家族的了解来说,年轻人和年长者的观念差距很大。此外,对于酷刑研习会的资助只是他们家族产业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很小一部分。” 西列斯慢慢点了点头。 年轻人和年长者的观念差距很大?从霍雷肖·德怀特的日常表现来看,西列斯不怎么赞同多米尼克的这句话,虽然霍雷肖的行为也并非出格。 由于霍雷肖建立了苦难记事这个社团,西列斯对于德怀特家族资助酷刑研习会的事情,也没有那么惊讶。他只是感到一种微妙的……不安? 他想,或许还是因为神诞日即将到来,而似乎所有人都在说,神诞日当天会有人想要做出一些事情……于是,他也就神经敏感了起来。 多米尼克略微有些无奈地说:“总之……希望他们之后能收敛一些。”他低声嘀咕着,“如果再这样下去,那我可真不想理会这群疯子了。” 西列斯便说:“希望您能得偿所愿。” “希望如此。”多米尼克伸了个懒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了,教授,我还没问您,您这一次来是为了什么事?” 西列斯说:“为了卡贝尔教授的事情。” 多米尼克略微诧异地望着他。 西列斯停了停,便将自己之前一段时间调查的内容,比如卡贝尔教授七年之前曾经在调查阿方索发现的那个部落遗迹,以及那支钢笔的可能来历。此外,他也提及了“安全屋”这个可能。 说着,多米尼克的表情就逐渐变得目瞪口呆起来。 等到西列斯停下叙述,这个肤色黝黑的男人斟酌了一下,真情实感地感叹了一声:“诺埃尔教授,您可是一位比我还要称职的调查员。”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毕竟他顶替了卡贝尔教授的职务,此外,办公室里那条天平项链,可还静静地躺在书架上呢。 多米尼克摇了摇头,也没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什么。他看出来这位诺埃尔教授是十分冷静自持的性格,这种直白的夸赞可能不太适合他。 多米尼克便说:“安全屋……我们也这么猜测过,但是没能找到例证。不过……您说他与民俗学会有些关系,这是我们没能找到的一个方向。 “往这个方向调查一下,或许能找到卡贝尔隐藏着的人脉与关系网……民俗学……” 他低声喃喃,声音逐渐低沉下去,似乎是在思考,他们在过往调查中有什么忽略的地方。 突然地,他猛地瞪大了眼睛,说:“卡贝尔的姐姐!” “什么?”西列斯微微一怔。 多米尼克说:“我曾经看到过卡贝尔姐姐的资料,她曾经也是拉米法大学的学生,当时的专业就是民俗学。但是,在她毕业之后,她并没有从事这方面的工作,而是去经营家中的商铺。 “尽管如此,这恐怕也是卡贝尔能接触到的,与民俗学有关的,最方便的渠道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想,卡贝尔教授的姐姐很有可能了解一些事情,但是并不知道这与卡贝尔教授的失踪有关……又或者,她是在故意隐瞒? 这么想着,西列斯不由得问:“那么,卡贝尔教授的哥哥呢?” “他的哥哥?”多米尼克仔细想了想,“那似乎是个,依靠店铺分红过日子的懒汉,整天无所事事。”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他住在哪儿?” “西城,我记得。”多米尼克说,“道……道森街?” 西列斯轻轻吸了一口气,他感到些许微妙的情绪。他不禁问:“多米尼克,卡贝尔家的店铺,究竟是卖什么的?” “似乎是一些昂贵的手工艺品。在东城。”多米尼克有些困惑,不知道西列斯为什么问这些问题,但他还是坦诚地给出了答案,“很受一些贵族的喜欢。” 西列斯便说:“就我所知,西城的道森街有一家地下黑市,贩卖一些不太……”他斟酌了一下语气,“不太合法的东西。很有可能来自于无烬之地。” 多米尼克睁大了眼睛,惊讶地反问:“什么?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情!”他喃喃说,“这么说来,卡贝尔的兄长和姐姐,都显得十分可疑啊。” 西列斯默默地点了点头。 现在想来,卡贝尔教授离开的时候,留信说会在半个月到二十天的时间内回来。但是他的兄长和姐姐,却是在他行踪不明将近一个月之后,才选择报警。 多米尼克低头在纸上写了点东西,然后对西列斯说:“我这就让其他人去调查这件事情。如果有了消息,我会通知您的。” 说着,他就起身,快步打算离开房间,显然已经因为这一次得到的信息而激动了起来。 “等等,多米尼克!”西列斯叫住他,“我还想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多米尼克说。 西列斯问:“我想请教一下往日教会星之尘的生意。你知道,在格拉斯通黑尔斯之家附近,是否有已经废弃的星之尘矿脉?” “黑尔斯之家?”多米尼克略微古怪地望了西列斯一眼,然后点了点头,“是的,的确有。就在黑尔斯之家的西面一些。 “那似乎是城内一名商人开发的矿脉,其中一部分供给到我们这边,另外一部分他似乎卖向了其他领域,那部分的情况我也不是非常了解。 “不过具体什么位置……” “不,您没必要告诉我太详细的地点。”西列斯真心实意地说,“我只需要得知这一条消息就足够了。” 多米尼克看起来十分困惑,但是他满心都被卡贝尔教授的事情占据了,于是他没有多问西列斯为什么要询问这个问题,他只是匆忙地说:“能帮到您就好。” 说着,他就直接离开了房间。 西列斯独自留在房间里,一时间陷入了思索之中。 黑尔斯之家西面,已经废弃的星之尘矿坑。 他想,恐怕真的是琴多·普拉亚那个版本的地图上,那个类似钻石的标志所对应的地方。那多半就是商人兰米尔曾经与弗雷德曼相遇的地方。 ……果然是在黑尔斯之家附近! 现在西列斯对于黑尔斯之家已经有了极高的警惕,总觉得这个驿站背后隐藏着某些蹊跷之处。或许与驿站没什么问题,可是驿站的人…… 他沉思了片刻,然后起身往外走,并且将思绪转向了卡贝尔教授的案子上。卡贝尔教授究竟发现了什么,才会如此突兀地失踪?他的“安全屋”里是否隐藏着足够有力的证据和线索?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十分期待,往日教会这边能调查出什么新的消息。 他或许能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比往日教会更为方便地调查到卡贝尔教授曾经的事迹,但是,往日教会显然有更大的能力,用以挖掘这些故事背后隐藏的秘密。 西列斯期待着他们的调查结果。 他同样起身,离开了办公室,去了教堂的中殿。在那儿,班扬骑士长已经在等待他了。 班扬骑士长望见西列斯走过来,便将手中的两样东西递过来,分别是一双崭新的皮靴,以及一副金边的夹鼻眼镜框。 后者并没有装上眼镜片。 班扬解释说:“您可以按照自己的近视程度,更换相应度数的眼镜片。” 西列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他又问:“仪式是什么?” 班扬说:“这双靴子的仪式,名为【自然之靴】,得自高山与河流之神翠斯利曾经庇佑的力量途径。那批庇佑者被称为‘自然行者’。 “他们可以在野外隐藏自己的气息、融入自然环境,并且穿着这双靴子行进途中,不会感到疲惫。效果是恒定的,只要将皮靴穿上就好。 “如果需要加强隐匿的效果,那可以原地蹲下——您见过野兽匍匐、准备狩猎的模样吗?模仿动物的姿势就可以了。 “我估算了您的尺码,等会儿您可以去一旁的房间里试一下。如果合脚就再好不过了。” 西列斯谢过了班扬的好意。这双靴子的确十分符合他的需求,毕竟他即将前往无烬之地,而他平日里可没有什么健身运动的时间。 不说隐匿气息的效果,光是穿着这双鞋走路不会脚酸,那就是十分的强大实用的功能了。 班扬骑士长又介绍起那副眼镜的仪式。 他说:“这副眼镜则是来自梦境与虚幻之神阿卡玛拉的力量,仪式名称为【阿卡玛拉的眼镜架】。 “传闻中,阿卡玛拉的目光可以看破真实与虚幻的分别,因此,这副眼镜的能力就是看透迷雾,看到更远处的风景。 “这两种效果都是恒定的,就如同那双靴子一样,只要戴上就会生效。当然,如果您想要看到更远的地方,则需要凝神往那个方向瞧。 “对了,镜片并不会影响这副眼镜的效果。不过如果您的眼睛近视很严重的话,”他指了指西列斯挂在胸前的眼镜,“您可以考虑就将其当做装饰物一样佩戴,而非镶嵌上镜片。” “我明白了,不过我的近视还没有那么严重。”西列斯说,他有些好奇另外一件事情,“班扬,‘看透迷雾’指的是……?” 班扬骑士长莞尔,随后说:“这世界上只有一种迷雾。” 无烬之地的迷雾?西列斯不由得微怔。 他略微惊叹地说:“这副眼镜必定价值不菲吧。” 这副得自阿卡玛拉的力量的眼镜,拥有两重效果。第一类似于“望远镜”,可以让使用者看到更远处一些的东西。 第二则是可以在无烬之地的迷雾中如履平地,将其中隐藏的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那些迷雾之所以惹人烦,就是因为那灰黑色的雾气会遮挡人们的视野,让人们成为睁眼瞎,并且会在无形之中影响人们的意志力,让其逐渐疯癫、痴妄,在雾中永远地迷失方向。 “看透迷雾”,不仅仅是能够清楚明白地看到迷雾隐藏着的东西,并且还能消弭那种无形之中对于人类意志的影响。 西列斯不禁想,【阿卡玛拉的眼镜架】,难道真的曾经属于阿卡玛拉吗?在得到这副眼镜架之后,当他再一次进入深海梦境,那地方会不会产生什么奇异的改变? 班扬微微笑了一下,说:“诺埃尔教授,可比起您对我们的帮助而言,这副眼镜简直一文不值了。不管怎么说,一个物品必须经人使用,才可以成为‘时轨’。” 西列斯再一次因为往日教会过于友好的态度,而感到些许的坐立难安。 他再一次向着班扬道谢,并且心想,如果不是他知道,往日教会并不清楚他即将前往无烬之地,那么他都要以为,往日教会就是因为他将来一段时间的行程,才特地将这两样时轨作为酬劳赠送给他。 这两样东西都可以帮助他更安全、更轻松地在无烬之地行动。 班扬摇了摇头,示意不用谢,然后又说:“对了,皮靴生效需要起码5%纯净度的魔药,而眼镜则是10%。” 说着,他从一旁拎起一个木质的小手提箱,将其打开,让西列斯瞧见里头大概五十瓶上下的棕褐色魔药瓶。其中一半是5%纯净度的,一半是10%纯净度的。 随后班扬骑士长将其关上,并且递给西列斯,笑着说:“附赠品。” 西列斯接了过来,但不禁说:“我甚至感到不安——接受如此庞大、珍贵的馈赠。” 说起来也是十分好笑,自从他成为一名启示者,他还没有亲自买过魔药。毕竟来自格伦菲尔老师的魔药就已经足够用了,现在更是得到了来自往日教会的馈赠。 班扬笑了一声:“教会内部也有可以调配魔药的学者,这并不是什么太过于珍贵的东西。诺埃尔教授,不管怎么说,能够帮到您就好了。” 西列斯说:“我感到你们已经帮了我许多。” 他说这话是十分真诚的。不管是《卡拉卡克的日记》,还是此前的现金奖励,又或者班扬骑士长提供的盾牌碎片,以及现在的两个时轨,这些东西都给了他极大的帮助。 “我们不必在这儿客气。”班扬骑士长爽朗地说,“请您拿着,好好使用。一切都归于吾神之馈赠,而非我辈。” 西列斯因为他最后那句话而怔了一下,不过他没有和这个世界的虔诚信徒争论的意思。 之后,班扬骑士长将最后一样东西递给西列斯,那是一封请柬。他说:“我代表往日教会,邀请您在10月20日,来到教堂观看神诞日的庆典活动。那会是非常热闹与别致的一天。” 西列斯没有谢绝这事儿,他本来就是打算神诞日之后前往无烬之地的。他欣然接受了。 这件事情过后,西列斯便打算与班扬告别,离开教堂,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之前班扬的那封信,说往日教会正在调查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的过去。 于是西列斯便问起他们的调查进度。 提及此事,班扬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说:“调查进度十分缓慢。那毕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并且也并非发生在康斯特公国。” “那是发生在无烬之地的事情?”西列斯不动声色地试探着。 班扬犹豫了一下,最后说:“不,其实不是。”他说,“我们怀疑这位菲茨罗伊医生,与米德尔顿……一个遥远的国家,产生了联系。” 西列斯惊讶地听到这个说法。 他以为往日教会在调查七年之前,切斯特医生跟随考古队去往无烬之地,寻找阿方索发现的那个遗迹的事情……结果并不是? 所以切斯特医生还有别的秘密? “恐怕这位医生自己都不清楚吧。”班扬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的母亲是来自遥远异国的旅者,并且在异乡诞下了这个血脉传承的后代。” 西列斯:“……” 他突然开始怀疑,他真的了解这个跑团剧本中的几个角色吗? 商人兰米尔莫名其妙参与了星之尘和格雷森的生意;切斯特医生的身世与过去突然笼罩上无数谜团;小丑所在的马戏团诡异地踏上了不正当的谋生途径…… 赫尔曼·格罗夫呢?班扬骑士长呢?流浪汉伯恩呢?还有那两个他迄今为止都没有接触到的角色,这些人,是否也隐藏着各自的秘密呢? 西列斯深深地望了望面前容貌俊朗的班扬骑士长,最后说:“或许秘密总有一天会被发现。” 他想,这个世界远远不只是跑团剧本那么简单。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拥有无数剧本之外的谜团与秘密。 班扬恐怕并不知道西列斯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西列斯去班扬所说的房间里试了试靴子,确认合脚,这才与班扬道谢,然后离开了往日教会。 走出往日教会的时候,西列斯注意到天空再一次落下了密集的雨点。阴沉沉的天色让西列斯的心上也蒙了一层薄薄的阴影。 他撑起伞,打开怀表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十点多了。他便干脆沿着林荫道一路前进,穿过阿瑟顿中央广场,一路走到了豪斯维尔街18号,上了三楼,点了自己一贯喜爱的那个套餐作为午餐。 豪斯维尔街18号的三楼一如既往地安静。窗外的雨声始终不停,西列斯偶尔会望向阿瑟顿广场上的人们。 这个时候,他想到曾经在阿瑟顿广场边缘作画的那名画家。 为什么会想到他?或许是因为,此刻天色阴沉,风雨欲来,就如同那名画家画稿之上,那阴沉灰暗、乌云密布的天空。 世界正处于风暴之中。风暴从未停歇。 吃过饭,西列斯便去了52号房间。 他静静地坐在那儿,思索着未来一段时间的计划。 周日小说家聚会、周一拜访卡尔弗利教授,周二没什么事,但是周三就是神诞日庆典。这么算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么他周四就可以离开拉米法城了。 正好这一次的聚会上和同伴们说一声。 他得抽空收拾行李……对了,米尔福德街13号,阿方索的房间里还有着一叠书,他得抽个时间搬过来。或许明天上午? 既然要去西城,那么或许可以去欧内斯廷酒馆附近找找吉米。他是西城的孩子,理应比西列斯更加了解,在地下黑市开什么店铺更为合适。 西列斯从包里抽出纸笔,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之后几天的安排,这才松了一口气。 ……如果周四要离开的话,那他恐怕这两天就得去购买火车票了。 拉米法城是没有直接抵达无烬之地的火车的,他得去康斯特公国边缘的城市换乘,或许朱尔斯的家乡,边境城市马尔茨会是一个好的选择。 拉米法城的火车站就在西郊,明天上午他前往西城,可以顺便去一趟火车站购买车票。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琐事需要处理——更换眼镜片、购买送给母亲的礼物、抽个时间写信给格伦菲尔,告知冬假去往无烬之地的计划。 他还得指望神诞日庆典的时候不要出什么事,免得自己计划推迟。 西列斯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 过了十二点,他的朋友们就陆续到来了。 最后到的是安吉拉,一进门,安吉拉就说:“中午好!我正想和你们分享一件事情。” 她的表情说不出是愤怒还是不安,显得十分复杂。 西列斯想到昨天俱乐部活动上米莉森特的事情,便抬眸望向了安吉拉。安吉拉坐到了沙发上,然后望向埃里克:“埃里克,你是一位父亲。” 埃里克有些茫然地点头。 “一位有女儿的父亲。”安吉拉说。 埃里克又一次茫然地点头。 于是安吉拉说:“您觉得,一位有女儿的父亲,会因为女儿做了什么不顺从他意思的事情,就打她巴掌吗?!这事儿可把我气坏了!” “什么?”埃里克愕然地说,“什么样的父亲会做这种事!” “我也不明白!”安吉拉气愤地说,那气愤中带着一种惊惧的意思,“我真搞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在短时间内变化如此之大……” 西列斯已经从她的说法中听出了端倪,便问:“是奥斯汀小姐的事情?” “是的。”安吉拉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深呼吸,组织着语言。 富勒夫人和达雷尔也好奇地听着。 安吉拉大致回顾了一下米莉森特家的事情,也就是一名商人赠送了一幅来自无烬之地的画像,然后米莉森特的父亲就开始变得暴躁贪食,并且不让任何人来处理此事。 “昨天教授您跟我说了那个主意之后,我就立刻带着米莉和西娅来到了历史学会,向一位靠得住的长老求助。”安吉拉说,“那位长老也十分在意此事,当晚便拜访了米莉家。 “我和西娅一同跟了过去。一开始谈话还十分顺利,米莉的父亲也挺乐意和我们分享他与那幅画像的事情。我们这才知道,他已经很长时间整夜整夜坐在那幅画像前,静静地凝视着人像的眼睛……” 听到这里,埃里克忍不住说:“这是非常危险的举动。” 在第二走廊学习、历练了一段时间之后,埃里克深知“失控的时轨”的危险性,尤其是这种拥有人类形象的时轨,以及人类的眼睛。 曾经因为无意中与那座女人的头部雕像的眼睛对视上的西列斯,在一旁也不禁点了点头。 这类时轨的眼睛总是给人一种近乎诡异的诱惑力。 “我也知道,我们都感到这种举动十分危险。”安吉拉带着一种愤愤不平的语气,“可是,‘精神失活’的人自己却意识到不到这个问题。” 埃里克也不禁叹了一口气,说:“是啊。”他说,“第二走廊总能碰上这种事情。人们疯而不自知。” 场面稍微凝滞了片刻。 随后安吉拉继续说,但是语气已经冷静了不少,她说:“那名长老说想要去看看那幅画,但是米莉的父亲却立刻警惕起来,拒绝了这件事情。 “长老还在坚持。在那之后,米莉的父亲就彻底被激怒了,他辱骂着我们,并且打了米莉一巴掌,然后就将自己锁进了书房里面。 “米莉和她的母亲都在哭,我和西娅只能安慰她们。长老也不知道怎么是好,在书房外面和米莉的父亲交谈了许久,最后还是不敢动粗,只能离开了。 “昨天晚上我就住在了米莉家。直到今天上午离开的时候,米莉的父亲都没有离开书房。我感到……十分不安。” 她的声音渐弱,最后停下了。 其余人都皱起了眉,感到这事儿十分棘手。 富勒夫人带着一点斟酌的语气:“奥斯汀……是奥斯汀侯爵?” 安吉拉点了点头。 富勒夫人摇了摇头:“那位可是……” 她没继续说,但是能从她的语气中听出,这件事情把富勒夫人也难倒了。那似乎是一位实权派的贵族大人物。 这个时候,西列斯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禁问:“这位侯爵,是启示者?” 他们都因为这个问题而怔了怔。 通常而言,普通人是很难受到失控的时轨的侵袭的,因为他们的“灵性”还不够高。当然了,也并非所有灵性够高的普通人,都能成为启示者。 比如卡贝尔教授。这个疯疯癫癫的怪老头,并非启示者,起码西列斯没瞧见什么迹象证明他是。但是,他的确接触了不少失控的时轨,并且精神状态也因此逐渐变差。 但是,这位奥斯汀侯爵…… 安吉拉皱起眉,不太确定地说:“应该……不是。就我所知,他并不是。”她顿了顿,“贵族中的确有不少启示者,他们大部分都不是历史学会或者往日教会这样的出身,而是家族传承。 “他们从他们家族的历史与荣耀中借助力量,家族血裔才是他们最重要的力量源泉。有些家族的先辈,甚至会特地为后代留下一些力量的指引。 “而奥斯汀侯爵……富勒夫人,您应该知道这个家族的。他们是在雾中纪的这几百年里,凭借商业手段和政治联姻,才成功获得了爵位。他们并没有什么家族传承。 “而其他的官方组织的话……往日教会不可能。贵族和他们向来不对付。而历史学会这一边,我也没在长老会这边听闻什么消息。昨天晚上那名长老也没表现出什么异常。 “所以,我认为奥斯汀侯爵不可能是启示者。” 他们都点了点头,认可了安吉拉的猜测。 埃里克带着点复杂的情绪,说:“或许这位侯爵先生拥有启示者的资质,却不自知……” 这同样是一种危险。 西列斯在心中琢磨着这个说法,心想,倒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商人? 如果这位奥斯汀侯爵的家族的商人起家的,那怎么可能不知道有些来自无烬之地的商品是非常危险的?伯特伦·费恩就非常清楚这件事情。 即便伯特伦是一个普通人,但是他也知道那些危险而疯狂的旧神追随者的存在。一个商人理应了解这种不稳定因素,更何况这位奥斯汀侯爵还是康斯特公国的贵族。 在这种情况下,他为什么会欣然接受这幅画像?难道不会感到任何的警惕吗? 又或者说…… 他本人,就已经是贪食与暴欲之神的信徒。而那幅画像,就像是一种…… 西列斯想,就像是一张正式加入秘密组织的凭证。 那些贴在格雷森甜品店后厨天花板上的奇怪厨师画像,不正是如此吗? 西列斯便问:“安吉拉,你知道那幅画像是什么样子吗?” 安吉拉摇了摇头:“一直被放在米莉父亲的书房里。当初那个商人送过来的时候,米莉瞧了一眼,但也没看得很清楚,只知道是一幅人像画。” 西列斯点头,感到些许的遗憾。如果能知道那幅画像的具体内容,那恐怕就能掌握更多的信息了。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没什么人看到也好。那起码是少一个人受害。 富勒夫人说:“如果那位奥斯汀侯爵始终待在书房里不出来……那么情况很有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发生改变。并且,很有可能是不太好的改变。” 她的话较为委婉,但是谁都能听出来那种略显悲观的态度。 安吉拉也叹了一口气。 隔了片刻,她说:“算了,别说这么扫兴的事儿了。你们这周有什么新鲜事儿吗?” 西列斯便说:“我打算在冬假的时候前往无烬之地。” “无烬之地?” “现在吗?” 他们都纷纷惊讶地望了过来。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我在历史学会的课题已经交给其他人了,因此这个冬假也没什么事情需要做,便想要到无烬之地去游历一番,也算增长见识。” 他给出了一个完美无瑕的说法。 达雷尔忍不住说:“教授,你的那个课题交给其他人……这件事情历史学会好多人都知道了,并且为你愤愤不平。历史学会高层某些人真够倒胃口的。”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说:“这个课题的研究已经有了进展,交给别人也无大碍。并且,我信得过阿斯顿女士。” “虽然是这样,但这种情况可不太一样。”达雷尔嘟囔着。 主动交出和被迫转让,这可绝对不一样。 “不用担心。”西列斯慢条斯理地说,“起码我知道是谁主张了这件事情。” “谁?”他们的目光都望了过来。 “克拉伦斯·德怀特。”西列斯说。 安吉拉首先惊呼起来:“哦,那个古板的怪老头!” 西列斯心想,这个世界被称为“怪老头”的人可真不算少。 富勒夫人若有所思地低声说:“德怀特家族?” 隔了片刻,富勒夫人为他们解惑:“德怀特家族也是贵族后代,但是现在已经没有爵位了。这个家族与我夫家曾经有过紧密的商业往来。 “但是最近几十年里,德怀特家族的族长……似乎始终与一些不够体面的人往来,导致名声败坏,许多家族都断绝了与其的往来。不过总的来说,这个家族仍旧基业丰厚。” 安吉拉在一旁补充说:“我在长老会中见过这个人。他有些……”她皱了皱眉,“我该怎么形容,古板刻薄、守旧并且…… “曾经有一次开会的时候,有一名长老迟到了一两分钟,然后这个怪老头就和那名长老吵了起来……真够不可思议的,起码我这么觉得。” 西列斯点了点头。这些描述都与“克拉伦斯·德怀特是苦行与静默之神的信徒”这个猜测相符合。 这个时候,富勒夫人突然说:“我想起来了。克拉伦斯·德怀特……是的,他曾经向第一走廊要过一份新加入历史学会的启示者名单。 “当时我们为了整理那些名单和准确的加入时间,颇为费了一番功夫,但是将名单上交之后,却什么反馈都没有得到,让不少资历深厚的启示者都抱怨了起来。 “当时便有人驳斥这种心思,说那是‘克拉伦斯大人的要求’,没什么好抱怨的。” 他们都不禁怔了怔。 “一名长老,过问新加入的启示者?”埃里克困惑地说,“有这个必要吗?” 富勒夫人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清楚这事儿。 安吉拉说:“我也没听说过这事儿……起码没在长老会的会议上见到过这份名单。” 达雷尔像是明白过来了,不太确定地说:“所以……他是为了私人动机,才要的这份名单?” 安吉拉看了看达雷尔,嘟囔了一句“私人动机”,然后说:“他能有什么私人动机?” 富勒夫人像是突然想了起来:“那个时候……”她望向了西列斯,“教授,那个时候你加入了黎明启示会。” 五人面面相觑。 安吉拉惊呼:“是这样!这个怪老头是为了调查出谁加入了黎明启示会,所以才故意要了这份名单?那他查到教授身上了吗?” 西列斯心想,看起来是查到了。 按照卡罗尔的说法,每一位启示者进入沙龙,都会得到一个崭新的身份。荷官正是第一次出现在沙龙中。而那一段时间里,加入历史学会的启示者也不会那么多。 再加上西列斯过往的行动也没有那么隐蔽,毕竟去往沙龙和黎明启示会,是需要经过历史学会的。 所以,克拉伦斯·德怀特在经过了几周的观察之后,很有可能根据西列斯的动向,以及荷官出现在沙龙的时间,看出这两者之间的联系,进而确定西列斯就是荷官。 这位长老显然是保守顽固、迷信神明力量的派系,他与黎明启示会的很有可能就存在某种理念争端,再加上西列斯还提出了那个“人的意志可以对抗神的意志”的理论…… 这恐怕才是他的课题被冻结的真正原因吧。 一个刚刚加入历史学会、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启示者提出的,胆大妄为的猜测? 不,一个黎明启示会成员时隔十四年之久,突然跳出来,再一次妄图引起历史学会内部争端。 西列斯心中骤然啼笑皆非。 原来这位长老已经在费劲心思对付他了,而他居然还后知后觉,此刻才明白对方的意图。他可丝毫没有作为黎明启示会一员的自知之明。 他们完全像是在鸡同鸭讲。 第70章 奇怪的手稿 西列斯课题的事情引起了同伴们的一阵义愤。 安吉拉格外如此, 她说:“回头我就去找找,看看这位长老有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西列斯感激他们的支持,不过还是请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对方毕竟是力量强大的资深启示者, 总得了解对方底细之后,再尝试对付。 这话自然得到了其他人的认同。 话题转向了其他的事情。埃里克突然说:“我这边得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 埃里克迟疑了一下,最后低声说:“不能说是什么好消息,总之……第二走廊有意解封布鲁尔的家族档案与资料。我是说, 达罗家族的收藏品。” 布鲁尔·达罗。提到这个名字,他们都不免怔了一下。 富勒夫人叹息着说:“是啊。时间都已经过去将近三个月了。” 布鲁尔在八月初出事,而现在已经十月中旬了。 这个时候,西列斯说:“既然要解封这些资料, 那么我们是否有可能得到?”他顿了顿, 然后将自己曾经从推理小说作家梅纳德·戴夫斯那儿得知的消息告诉了自己的朋友们。 梅纳德加入了一家侦探俱乐部,而那家俱乐部中就有侦探曾经调查过达罗家族灭门惨案的事情。 其中一名侦探在调查过程中, 得知附近有人曾经听到过出事的房屋中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另外一名侦探在附近搜索的时候, 在垃圾桶里找到了一顶长长的假发, 并且在后续的调查过程中,附近人家的一名仆人主动招供,说自己曾经在垃圾桶里捡到一个雕刻着金盏花的搪瓷杯子。 因为贪便宜,所以这名仆人就将杯子捡了回去。现在,这个金盏杯正被那名侦探保管着。 听完西列斯的话,埃里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或许我们能在达罗家族的档案中找到关于金盏杯的事情。” “金盏花……”安吉拉想了片刻,“我的朋友, 就是刚刚提到的那位米莉森特·奥斯汀, 她性格比较内向, 喜欢花花草草, 或许我可以问问她, 金盏花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达雷尔说:“又是花。这好像已经是我们第二次遇到花的事情了吧。之前是什么来着……那朵铜铸番红花?” “哦,是那个博物馆守门人的案子。”安吉拉同样想了起来,“我知道番红花象征着繁育与生命之神佩索纳里,可金盏花……似乎并不象征着任何神明。” “或许只是一个巧合?”富勒夫人说,“我家中也会购买雕刻花朵的搪瓷杯。” 这样的说法也得到了其他人的认可。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将关于诺娜的事情说了出来。他只是说自己得知诺娜被地下帮派关了起来,现在可能在尝试逃离,但是并不知道是否成功。 达雷尔震惊地说:“教授,你未免也知道太多事情了吧?!” “只是巧合。”西列斯说。 埃里克顺势说:“我一直关注着地下帮派的动静,但是并没有发现什么。地下帮派似乎仍旧还是那个状态。 “对了,最近这段时间,关于西城莫名其妙出现的人影相关的投诉信,也并没有减少的趋势,看来地下帮派仍旧有所企图。” “因为神诞日庆典?”安吉拉猜测着,然后说,“真糟糕,因为一个开发计划,反而让人们不得安宁。” 达雷尔带着点困扰,问:“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吗?” “你上学的时候不会和其他小朋友抢零食和玩具吗?”安吉拉问,“长大了无非就是抢一些更昂贵、更正经的东西而已。” 达雷尔用一种惊愕的眼神望了望安吉拉。 其余人都笑了起来,为了这个幼稚的、带着点孩子气的比喻。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西列斯望向富勒夫人,斟酌着问:“您知道,有什么适合送给母亲的礼物吗?冬假我想要前往无烬之地,无法回家陪伴母亲,所以希望赠送一份礼物给她。” 富勒夫人想了片刻:“或许我会更喜欢一些实用的东西?” 安吉拉说:“我觉得围巾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寒冷的冬季就要到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向她们道谢。 时间差不多了,他们与彼此告别。其他几人都嘱咐西列斯在之后的旅程中注意安全,并且期待着他给他们带来关于无烬之地的见闻。 富勒夫人说她年轻时候也去过无烬之地,那是个以混乱、疯狂为底色的地方。 “不过,”富勒夫人又说,“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任何事情总归会慢慢变得有秩序,需要越来越多的条条框框来进行规范。” “的确如此。”西列斯这么说。 离开豪斯维尔街18号之后,西列斯仔细想了想,最后还是前往了历史学会。他没必要因为克拉伦斯·德怀特的针对,就放弃与黎明启示会的成员见面。 况且,现在放弃也来不及了。 他还不如在这个时候询问他们,如果被发现身份,那会不会带来什么问题……不过,他个人认为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不久之后,他在黎明启示会的房间内得到了类似的解答。 “这没什么。”贵妇说,“不被发现当然是最好的,被发现了也没什么。反正我们也并非真正成为黎明启示会的一员……起码我们知道我们不是。” 在上周与荷官摊牌之后,他们的态度变得更加亲和与随性了一些。 报童也耸了耸肩,说:“是的,我同意。” 相比之下,骑士的态度没那么轻率,但他也只是说:“不用过于担心。启示者的事情归启示者,世俗世界的事情归世俗世界。” 听到这里,荷官才真正松了一口气。骑士显然十分明白荷官的担忧之处——他担忧的是,如果克拉伦斯·德怀特直接针对他拉米法大学教授的这个身份怎么办。 不过,看起来超凡力量与世俗世界是有着较为明确的分别的。 如果是其他人,荷官或许还得担心一下对方是否会肆无忌惮地选择越界;但是克拉伦斯就不必了,他信仰着布朗卡尼,而那可是以自我约束、自我惩戒为要旨的信徒。 从克拉伦斯几次三番调查他,并且以长老的身份在长老会会议上提出冻结他的课题的做法……显然,克拉伦斯是个十分遵守规矩的人。 ……这一点在此刻反而成了优点。 不过,克拉伦斯·德怀特的确是这样守规矩的人。但是,荷官可没有忘记,当他刚刚提出那个神明三要素的课题的时候,他的办公室曾经被人闯入过。 尽管他当时立刻就假称自己的手稿被盗,让历史学会重视办公室的安全问题,也算不大不小地回击了一番,可是,他却仍旧不太清楚幕后黑手的身份。 克拉伦斯? 可是,克拉伦斯不太像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也就是说,历史学会内部,起码有两名高层正对他不怀好意。 荷官眯起眼睛,安静地撑着下巴,默默思索着。 荷官的话题过后,贵妇又一次提到了她之前说过的那个前往无烬之地探险的队伍:“我们打算组织十个人,现在还剩两个位置,你们真没人想去吗?” 骑士和报童都摇了摇头。 荷官反而有些好奇地问:“我对无烬之地有些好奇。不过,这个探险队是什么样的?” “哦,荷官先生,你对我的探险队感兴趣吗?”贵妇说。 荷官点了点头。 贵妇便说:“那我跟您仔细讲讲。我这个探险队,实际上是由拉米法商会组织的,而我就是其中一位发起人。 “我们共同邀请了几位启示者、探险者,以及其他一些必要的成员参与进来。我们的计划是花费一个月到两个月的时间,在无烬之地寻找‘不存在的城市’的相关线索。 “如果能有什么发现当然好,如果没有,那我们就当是一次失败的投资。” 贵妇耸了耸肩。 荷官恍然。他想,一个月到两个月,那么他恐怕就无法参与到贵妇的探险队中了。如果可以的话,那他其实还是想要跟随正规一些的队伍的。 荷官便说:“我恐怕没有这个时间。不过……商会?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拉米法城的商会。” “一些大商人联合组织起来的机构罢了,为了更好地赚钱。”贵妇颇有些不以为然地说,“要我说,这机构和黎明启示会差不多。 “有些商人即便能加入,也只不过像我们这样,成为编外人员,连他们正式的会议都混不上去。而有些商人呢,如果他们能找到门道,了解商会的真实意图,那就能加入到内部的秘密组织了。” 秘密组织。这个说法突然让荷官心中一动。 于是他斟酌了一下语气,问:“您的意思是……这个商会同样是由启示者建立的?” “哈,”报童突然嗤笑了一声,“您可以直白点,荷官先生。那就是一群旧神追随者,只不过他们信仰的是梅纳瓦卡,所以显得不那么有攻击性而已。” 贵妇也没否认这个说法:“许多商人都是梅纳瓦卡的信徒,特别是女商人。要知道,我们可都是德布利斯夫人的忠实追随者。” 德布利斯夫人。 荷官在这一刻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惊。他可没想到,他能在这个聚会上,突然听到德布利斯夫人的名字。 报童和骑士看起来没听说过德布利斯夫人,于是骑士好奇地问:“德布利斯夫人?那是谁?一位闻名的女商人吗?” “德布利斯夫人是沉默纪的一位女商人。”贵妇点了点头,“她之所以有名气,我是说,在我这样的商人中,享有极高的声誉,是因为她在做生意这一道上十分有天赋。 “到最后,她成为了梅纳瓦卡的代行者——神明的使者!十分不可思议,不是吗?据说在一个城市中建立商会,让商人们合作,共同赚取更大的利润,就是德布利斯夫人做出的表率。 “因此,在一些商人的观念中,天平的两端,一端是梅纳瓦卡,一端就是德布利斯夫人。” 报童目光古怪地看了看贵妇,不由得说:“等等,你们这些商人居然会将人类与信仰的神明平等而论?” “有什么不行的。”贵妇笑了一声,撩了撩头发,“赚钱才是我们这一行最看重的事情。神明能够让我赚钱吗?那我当然会信仰祂。可要是不行,那祂也只不过是一位神明而已。 “信仰只是一种心理安慰。对我,以及其他的许多商人而言。” 报童听着,然后评价说:“真够功利的。” 骑士不禁说:“所以你们实际上并非信奉神明,而是信奉金钱,可以这么说吗?” 贵妇仔细思考了一下:“年轻时候的我的确如此。现在的我也称不上信仰神明。不过,我也没那么在意金钱了——反正我也赚够了。” 报童目光定定地看了看她,然后说:“呵,再有钱也讨好不到你的继女。” 贵妇:“……” 她朝着报童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荷官心想,最近安吉拉倒的确有烦心事儿,但贵妇恐怕也解决不了这事儿。 比起这个,刚刚贵妇透露的一条信息反而更加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荷官问:“贵妇女士,我想知道,加入商会中那个秘密组织的凭证,是否是带有天平图案的配饰?” 贵妇惊讶地望了望荷官:“是的。不仅仅是天平,得是一端落下的天平。他们说,这象征着任何事物放在天平上,都比不过梅纳瓦卡的价值与荣耀。 “……你拥有这个配饰?” 贵妇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迟疑。 “曾经见到其他人佩戴过。”荷官这么说。 贵妇反而说:“那恐怕并非商会的内部成员。他们不会将这些配饰佩戴在身上,那可能暴露他们的身份与信仰。” 荷官有些意外地听到这个消息——也就是说,格雷森食品公司的管理者,那位佩戴着天平胸针的比利,反而不是梅纳瓦卡的信徒? 荷官这才突然意识到,他好像被“商人”这个身份局限了思维。那可能只是他们的职业,而非信仰。并非所有商人都会信仰梅纳瓦卡。 正如贵妇所说的,实际上,即便许多自称是梅纳瓦卡信徒的商人,实际上也没有那么虔诚。他们只是信仰金钱,而不是他们口中的“神”。 他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 另外一边,贵妇、报童与骑士已经就商人这个职业交谈了起来。他们有着各自的见解和想法,甚至让旁听的荷官隐隐窥探到了这个世界的某些运行规则。 由于无烬之地迷雾的阻拦,所以商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受到这个世界的人们的尊重的。但是随着迷雾的消退,人们对于商人的态度就显得模棱两可起来。 荷官心想,这个世界正处在永不停歇的变化之中。一切将生未生。 他稍微好奇地深想了片刻,不过没怎么认真地参与到他们的谈话之中,免得招惹什么麻烦。不过,荷官的沉默也是他们习惯了的场景。 大概下午四点的时候,贵妇与报童陆续离开。而骑士摘下头盔,问:“你遇到了什么麻烦?” 西列斯说:“差不多。” 他顿了顿,然后将克拉伦斯·德怀特的事情说了出来。 卡罗尔听着,然后点了点头:“不用太担心。那是个刻板的老头,不会在现实生活中找你的麻烦。当然,在历史学会……” “我明白。”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我打算在冬假前往无烬之地。” 卡罗尔怔了怔,随后说:“这也是一个好选择……暂且离开一阵。”他顿了顿,说,“如果你想要解决这事儿,或者解决那个老头,那就早点提升自己启示者的力量。 “要不然,就是提升一下自己在世俗世界的地位,然后去对付德怀特家族。那都是很好的选择。你还很年轻,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说:“我很明白。” 卡罗尔观察着他的表情,然后点了点头,与他道别,戴上盔甲离开了。 而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西列斯,静静地坐在那儿,若有所思地想,在这个时代,似乎年轻人与年长者的观念,已经相差很大了。 年长者抱陈守旧、顽固刻板,妄图回到古老而遥远的过去;而年轻人却已经更新了自己的观念,并且冲劲十足地打算拥抱新未来了。 这是一个快速发展、酝酿着巨大变故的时代。 可说到底……在这个世界浓重迷雾的背后,又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他不见得那么在意克拉伦斯对他的针对,但是他的确好奇,诸如克拉伦斯·德怀特这样的旧神追随者,他们的观念、想法、立场,在多大程度上,契合着这个时代的缩影与发展前景呢? 他们或许迟早被时代的浪潮吞噬。 ……希望在此之前,西列斯能有机会用合理的手段,抢先报复回去。 想到这里,西列斯不禁略微莞尔。 他起身,离开了沙龙空间。 这是周六的下午。每周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前往费恩家吃饭,这一天当然也不例外。 不过,在他往外走的时候,他却在历史学会的一楼大厅被一人叫住了。 那声音气喘吁吁,像是花了一番功夫努力赶上西列斯的步伐。西列斯转头,瞧见一人从楼梯上匆忙地走下来。他仔细一看,发现那是曾经参与他的实验的抄写员,巴特·伊万斯。 此刻,这个中年男人的精神面貌比当初刚刚参与西列斯的实验时候,好了不少。 他走到西列斯面前,说:“诺埃尔教授!正巧在这儿碰上您。不知道您是否有空?” 西列斯微怔,随后说:“当然。有什么事吗?” “请跟我来。”巴特平复了一下呼吸,然后轻声说。 西列斯想了想,便跟上了他的脚步。 巴特带着西列斯去了一楼的一个房间。他说:“我是历史学会的抄写员,尽管需要负责启示者那边的一些事情,但是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做历史学会那边的事情。 “因此,我有一间专门的缮写室。我现在就是带您过去。我有件东西想要交给您。 “……诺埃尔教授,我听闻了您的事情。请您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我十分愤慨于您的遭遇,想必学会内部有不少人也是这么想的。那个针对您的人,他会遭报应的。 “我这次喊住您,是因为我这么几天里,私下里让其他的抄写员也试了试您的那个法子,的确是有用的,诺埃尔教授。您真是一个天才。 “不管怎么说,即便那个课题现在已经交给了别人,但是我们都记挂着您的仁慈与善心。总之,我们几个一同联合起来,想要赠送您一份礼物。” 说到这里,巴特停了停,见西列斯想也不想就要开口谢绝,立刻说:“您可千万不要拒绝!要知道,在这个学会里,没人会注意到我们这些抄写员。 “在他们看来,我们不过是用完就丢的消耗品而已。” 巴特的目光中露出一点带着无奈和叹息的神情。他看起来已经认命了,但是…… “但是,”巴特说,“您帮了我们。您可能不知道,有多少抄写员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的。而您的办法帮到了我们,让我们起码能活出个正常人的样子。这已经让我们足够感激了。” 西列斯想说点什么,但是最后只能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只是说:“但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没有问巴特所说的“他们”是谁。 巴特说:“从来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帮助一个人或许是善良的,但人们并非‘应该’如此。” 说着,他停在一扇小门面前。这儿是走廊的最深处,阴森晦暗,透不到光,连空气都显得污浊而沉闷。西列斯能闻到一阵熟悉的墨水和纸张味道。 周围有不少类似的小门。 巴特低低地说:“这就是我的缮写室。” 他推门走了进去。里面是一间十来平米的小房间,有一扇很小的侧窗,显得光线略微昏暗。桌上、柜子里,都堆满了书籍纸张,一张矮小的椅子就放在书桌的后面。 巴特走到了书桌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手稿,然后交给了西列斯。 “这是什么?”西列斯略微疑惑地问。 他看得出这似乎是巴特私底下抄写的一份资料,但是他乍一眼无法看出,这份资料究竟写了些什么东西……像是一些零碎的字句摘抄? 巴特说:“教授,当初您第一次为我检测精神污染程度的时候,我的污染已经达到了一半的程度。可实际上,我平日里大多负责抄写历史学会这边的……普通的世俗文本。 “之所以我的污染程度会一下子提升那么多,就是因为……” 他的目光中产生了些许的恐惧。他望向了那份被摘抄在白纸上的手稿。 他说:“就是因为这份手稿。” 西列斯惊讶地望着这份手稿。 巴特同样是一名启示者,可能实力没有那么强悍——换言之,按照阿斯顿女士的说法,他的灵魂强度可能没那么高。 但是,一名启示者,被一份手稿,污染了那么多? 巴特仍旧在说:“在经过您的治疗、听闻了您的处境之后,我仔细想过,有什么能够帮助到您。最后我想,或许我能够提供的,只有这份手稿。 “我并不知道这份手稿的作者及其来源。一些上头的大人物将其交给我,让我抄写下来,全然没想过一名抄写员是否会因为一份手稿而陷入极端的疯狂。 “在您为我治疗的时候,我正在抄写这份文档……正因为如此,我才格外感谢您。您在这个特殊的时刻拯救了我。 “因此,我私底下多抄录了一份,也就是您手上的这一份。事实上,如果不是您的治疗方案,我恐怕根本无法坚持将这份手稿抄写完。 “在抄写的过程中,我不止一次地使用您的方案为自己进行治疗。那真是神奇的力量。您同样为这份抄本的出现做了相当的贡献,因此我希望您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坦然地接受这份文档…… “……您知道,作为一名抄写员,我们总能接触到许许多多的东西。” 巴特微笑了起来。 有那么一刻,这个中年男人像是完全摆脱了曾经出现在西列斯办公室时候的,那种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形象。那抹深沉的微笑像是定格在他疲倦阴暗的面孔之上。 西列斯深深地望着他,然后说:“我非常感谢你,巴特。” 巴特的笑容变得真诚友善起来:“而我也是。”他低声说,“我非常感谢您,诺埃尔教授。” 隔了片刻,他说:“您不能在这儿久留。如果您以后有事,或者有什么需要抄写的东西,那么我和我的同伴都十分乐意帮助您。” 西列斯点了点头,与他道别,将那份抄本放进包里,然后离开了。 他有些好奇,这份抄本——巴特不得不在抄写过程中,数次使用复现自我的仪式才能成功抄写出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其原本又来自何方? 他没有放任自己的情绪,很快扫空了一切想法,前往了费恩家。 在晚间吃饭的时候,他告知费恩一家,自己想要在冬假前往无烬之地游历的想法。 伯特伦有些惊讶:“没想到你现在要去。要是早些时候听说这事儿,我恐怕就能组织起一个商队,带着你一同过去了。 “独自一人在无烬之地探险,恐怕不是什么好选择。” 西列斯虚心听取了他的意见——他知道,在无烬之地相关的事情上,伯特伦必定比他经验丰富、老道得多。他便说:“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伯特伦想了想:“首先,如果你能找到商队的话,那最好是跟随商队一同前往。这是一个好办法,毕竟商队走的路是绝对安全的。 “退而求其次的话,你可以选择在边境城市换乘火车的时候,加入冒险队。这些探险者大多经验丰富。但是要注意,你这样的新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也很有可能被他们抛弃。 “此外,如果实在没有办法,那你最好能找到一些合适的同伴与你同行。比如一位医生,以免在无烬之地受伤却找不到治疗的地方。 “总的来说,可靠的伙伴是必要的。那些能够在无烬之地独自行动的人,那么是疯子,要么是绝对意义上的强者。” 伯特伦如此感叹着。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商队、冒险队、医生。 这是他的三个选择。 商队的话……或许他可以去问问商人兰米尔?在原本的跑团剧情中,叛教者其中的一个选择,就是混进兰米尔的商队,去往无烬之地。 叛教者的另外一个选择是拉米法大学的考古队。而现在,考古队在明天就要出发了。而兰米尔的商队,或许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出发? 西列斯是如此猜测的。 至于边境城市的冒险队,或许他可以在马尔茨的火车站观察一下?那就得等到他抵达马尔茨再说。 最后一个选择,医生,他只认识一位医生——切斯特·菲茨罗伊。切斯特医生此前明确表态,此生都不愿意再前往无烬之地了。这个选择恐怕只好遗憾舍弃。 ……因此,第一选择是兰米尔的商队;第二选择是马尔茨的冒险队。 西列斯在心中快速地排列了一下,然后松了一口气,感觉前景光明了一些。 他注意到伯特伦话中提到的某些关键词,便问:“一些强大的探险者会选择独自行动吗?” 一旁,费恩太太和安东尼也竖着耳朵,好奇地听着。 伯特伦点点头,说:“是的,当然。探险者都想要独占自己的收获。选择与其他人共同行动,是为了的保障安全;但如果自己就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那就没必要与他人一起行动了,除非是至亲。” 西列斯明白了过来,然后又问:“你知道有什么著名的探险者吗?” 说着,他注意到费恩太太和安东尼的表情,目光不由得定了定,然后又望向伯特伦。 伯特伦怔了怔,下意识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妻儿。他们很专注地听着,注意到伯特伦停了下来,安东尼还催促说:“爸爸,你快说。” 伯特伦不由得愣了片刻。 片刻之后,他终于明白过来,清了清嗓子,然后用一种更为明显的,像是讲故事一样的语气,认真地说:“近几年声名鹊起的探险者有不少,也有一些多年前始终保持名声斐然的年长探险者。 “来自康斯特公国的就有一位,近二十年来始终保持着响亮的名头,他的名字是奥古斯塔斯·邓巴。邓巴的标志是身后背负的一把染满了血的大刀。 “据说那是这么多年来,拉米法城行刑官使用的砍刀。历史悠久,并且邓巴本人力气也很大,于是许多人在行刑刀刚刚被抽出的时候,就已经被吓得闻风丧胆。 “也因此,邓巴的外号就是‘行刑官’。他在无烬之地名声不错,并不会欺凌弱小,相反,有的时候他反而会惩奸除恶。这与他使用的武器……很有可能分不开关系。”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想,或许这也是启示者的精神状态,受到时轨过去主人影响的缘故。行刑刀显然曾经砍杀无数恶人,而邓巴的行为也往这个方向发展了。 安东尼惊叹一样地“哇”了一声,费恩太太也露出了动容的惊讶神色。伯特伦像是受到了鼓励,朝着他们笑了笑。 他继续说:“近几年也有一位来自异国的探险者,在无烬之地闯出了非凡的名声。当然,这名声比起邓巴的……就显得复杂了许多。” 安东尼迫不及待地问:“是个恶人吗?” “不,也不是如此。”伯特伦摇了摇头, “这些探险者绝大多数都不是什么……杀人狂。他们的凶名来自于他们强大的实力和疯狂的本性,但要说他们有多嗜杀、杀了多少人,那倒没有那么夸张。 “……起码大部分探险者并非如此。他们可能痴迷财富、执迷探险,引发了多重的争端和混乱……当然,这些足以奠定他们的凶悍本性。 “总之,我提及的这位探险者名为琴多·普拉亚,来自堪萨斯公国……人们传说如此,但他本人似乎没有真的这么自我介绍过。 “他的脾气……显得十分……傲慢、冷僻。他有着十分强大的实力,人们说他的近身格斗独树一帜,又有人说他也十分擅长远程射箭。还有人说他有一些十分诡异、莫名其妙的能力。 “有不少探险者在危难之中被他救出,又或者受他恩惠,但是他似乎目下无尘,十分看不起那些探险者,甚至直言他救助他们只是举手之劳,根本不需要这些人的回报。 “因为这样的脾气,所以一些同样傲慢自负的探险者就十分看不惯他,有的时候甚至会故意围猎他。但是琴多·普拉亚始终没有让他们得逞。 “似乎没什么人与他亲近,也没人知道他的脾气、癖好,更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无烬之地,过去这么多年他又找到了什么……” 一个独来独往、实力强大、脾性古怪的探险者。 西列斯的心中浮现出了这样的形象。 他不禁想,这就是那幅地图的作者吗? 老实说,听了伯特伦的介绍,他更加觉得那名探险者是受骗了。琴多·普拉亚怎么可能亲手绘制一幅地图? 安东尼惊叹地说:“真有意思!还有这样的探险者!像是小说里的人物一样!” 费恩太太用一种柔和的语调说:“小安东尼,你要是喜欢,明天我们就去买一些冒险小说,怎么样?” 安东尼欢呼了一声,连连点头。 伯特伦和西列斯都不禁莞尔。 晚饭过后,西列斯与费恩一家告别。 伯特伦将他送到门口,然后说:“刚刚艾琳和安东尼都在,我不好和你说……总之,你得注意安全,无烬之地,尤其是格拉斯通,那可不是什么安全、平和的地方。” 西列斯点了点头,低声说:“我明白。” 伯特伦又问:“你打算去哪儿?” “黑尔斯之家。”西列斯说。 伯特伦想了想,随后恍然说:“原来是那个驿站。听着,那地方……有些古怪。听说许多探险者乐此不疲地前往那里探险,但是最后有去无回。” “……果然。”西列斯低声说。 黑尔斯之家的问题他早已经意识到,但是连伯特伦这样不怎么前往格拉斯通的商人,都听闻了黑尔斯之家的奇怪之处,那这就更加不可思议了。 伯特伦没听清西列斯的话,问:“什么?” 西列斯摇了摇头,只是说:“我发现一件事情。” “什么?” “你完全可以和费恩太太、和安东尼,讲讲你在无烬之地的经历。他们十分好奇。”西列斯说,“这可以促进你的家庭和谐。” 伯特伦怔了怔,随后苦笑起来:“的确如此。西列斯,如果不是你今天眼神示意我,我可能永远不会注意到,他们也如此好奇我在外的经历。” “当然会好奇。”西列斯叹息一声,然后与他道别。 “再见,西列斯。”伯特伦说,“祝你旅途顺利。” “希望如此。”西列斯点点头。 他走出费恩家所在的社区,借着微弱的路灯光看了眼怀表。已经快要七点了。周围空气寒冷,朦胧中他能看见空中漂浮的水汽。 他感到骨头缝里都渗着阴森的水珠。 西列斯加快了脚步,搭乘了出租马车回到海沃德街6号。他恰巧碰上同样在这个时候回来的室友洛伦佐。 洛伦佐打着哈欠与西列斯问好:“晚上好。亲爱的室友,没想到你今天也这么晚才回来。” “我去拜访了一位朋友。你呢?又是因为邓洛普教授吗?” “邓洛普教授正收拾着明天出发要用的东西。”洛伦佐说,“他叫我过去帮忙。说真的,我认识邓洛普教授这么多年,他对这一次的考古行动真是前所未有的重视。” 西列斯略微有些意外,不过他说:“那是阴影纪贵族的墓室,十分少见,不是吗?” “的确。”洛伦佐认可地点头,然后又嘟囔着说,“不管怎么样……算了,希望邓洛普教授早去早回。” 他朝着西列斯挥了挥手,然后回了二楼的房间。 西列斯也去了三楼,然后很快去盥洗室洗了个热水澡。天气越来越冷,他洗澡的时候都感到有些发凉——暖气啊暖气,为什么这个世界没有暖气! 郁闷的地球人把自己裹进了厚厚的睡衣里面。 洗过澡,时间来到了八点。西列斯坐到书桌前,给商人兰米尔写了一封信,询问他近来是否有商队前往无烬之地。 信中,他解释自己想要在冬假的时候外出游历,所以想要跟随商队,进行更为安全的旅行。 写完之后,他将这封信放到一旁,想了片刻,从包中拿出了此前抄写员巴特交给他的那份抄本,仔细阅读了起来。 他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抄本的神奇之处。 明明巴特在抄写的过程中受到了严重的污染,但是在西列斯阅读抄本的过程中,他却没有这种感觉,相反,他可以非常冷静、理智地思考。 他琢磨着,按照曾经格伦菲尔的说法,抄写员就像是……一个过滤器?抄写员将著作中的污染过滤掉,只剩下纯粹的文本,供读者品读。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抄写员没有合适的、祛除污染的办法,那么这些抄写员就真像是一个又一个的消耗品了。 是因为巴特在抄写的过程中不断地使用了复现自我的仪式,所以他才可以坚持抄写完,所以现在这份抄本上才没有携带任何的污染……这是一种特殊情况。 曾经西列斯得到的那份来自于画家利昂的手稿,那同样是抄本,但那却携带了极为强大的污染,连西列斯都是依靠骰子点数才得以摆脱。 西列斯不由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能够感受到巴特发自内心的感激与崇敬,但正因为这样,西列斯才感到更多的压力与些许的自嘲。他只是误打误撞发现了那个“复现自我”的办法。 而那治标不治本。 他想了片刻,便不禁摇了摇头,不去想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转而将自己沉浸在文字与墨水共同营造的,一种奇异的窥探秘密的氛围之中。 巴特交给他的抄本,一共有十张纸。每一张纸上都是一些乍看起来像是在胡言乱语一样的文字。东一行西一列,偶尔还会添加一些令人不明所以的插图。 看得出来,巴特在抄写的过程中,尽己所能地让一切都显得规整、清晰,但是无论如何,抄本上的文字还是显得有些古怪。 那种古怪渗透在混乱的篇幅、潦草的排版,以及那幼稚的内容之中。 是的,幼稚。 在西列斯看来,抄本上的内容简直就像是一个童话故事。 “小羊走在青草上。 “青草缠绕小羊脚。 “小羊咩咩倒在地。 “(翻页) “泥土张口吞小羊。 “小羊眼珠望天空。 “天空划过亮流星。 “(翻页) “星星坠落在海面。 “海水翻涌拍堤岸。 “鱼儿跃到沙滩上。 “晒成鱼干没人救。 “(翻页) “渔夫捡到鱼尸体。 “频频夸赞肉真鲜。 “咕嘟咕嘟冒泡泡。 “叮叮当当酒瓶子。 “(翻页) “窗户外面小孩瞧。 “瞧也没用渔夫说。 “小孩口水流满地。 “渔夫便说拿钱买。 “(翻页) “肉和钱币上天平。 “小孩欢欣带走肉。 “渔夫开颜数钱币。 “(翻页) “鱼肉吃完又觉饿。 “小孩回家数小羊。 “一二三四少一只! “(翻页) “小孩跑向画板旁。 “哎呀哎呀小孩叫。 “画中小羊竟被吃。 “小羊小羊不要逃。 “外面有人会吃羊。 “(翻页) “小孩撕掉旧画纸。 “小羊死掉也没事。 “小孩画上新小羊。 “一二三四五没错! “小羊咩咩不安分。 “小孩嗷嗷饿得叫。 “(翻页) “吃就是了没人怪。 “怪也没用没人管。 “小孩沉迷数小羊。 “渔夫亲自晒鱼干。 “嗷呜一声吞下肚。 “觉得好吃多吃点!” 西列斯的手指停在最后的那个感叹号上。 骰子转动了一声。 【灵性+1。知识 5。】 第71章 侯爵府邸 不知道为什么, 在骰子提示属性增加的时候,在这一刻,西列斯居然忍不住笑了一声。 灵性的增长在西列斯的意料之中。但是知识……加了五点。前所未有的情况。真够不可思议的。 西列斯摘下眼镜, 起身去了盥洗室, 望向镜中的自己。隔了片刻,他说:“判定西列斯·诺埃尔的意志属性。” 【守密人, 西列斯·诺埃尔(大学教授)正在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3/……】 展开在西列斯面前的选项仍旧显得十分稀少, 但是西列斯瞧见了一个合适的数字, 于是他选中了。 【意志:93/90,成功。】 【发现了世界的秘密,不是吗?请相信你自己的意志, 你完全可以不进行这一次判定, 毕竟, 这个秘密也并非直白地揭示在你的面前。当然, 谨慎是优秀的品质。】 骰子的说明又像是在嘲讽西列斯,但是西列斯这一次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走到书桌旁, 将那份抄本叠起来, 锁进抽屉里, 这才彻底放松了下来。他忍不住捏了捏鼻梁, 然后心想,小孩、小羊、画板、渔夫、鱼干、星星。 小孩吃小羊。渔夫吃鱼干。小孩和渔夫进行了交易。 ……对了, 还有泥土。泥土也吃了小羊。 小羊和鱼干究竟象征着什么? 这显然不是一个童话故事, 又或者写给孩子们看的睡前故事。西列斯知道这一点。 ……神明?这些都象征着神明吗?还是,其中有些象征着神明,另外一些则不是? 外面有人吃小羊?小孩画上新小羊? 西列斯的心中产生了无数的困惑。 他还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这些意象可能指代旧神, 而巴特在抄写过程中频繁受到污染, 也验证了这一点。 但是, 如果这样的污染真的涉及旧神,并且涉及这么多位,那么巴特真能凭借那粗糙的复现自我的仪式,成功摆脱污染? 又或者说,以这种“隐喻”形式写出来的、涉及旧神的文本,虽然同样携带庞大的信息,但是却没有那么严重的污染? 西列斯百思不得其解,也无法论证自己的想法。 最后,他摇了摇头,坚决地制止自己不要想那么多了——想也没什么用。明天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别想了。 他去盥洗室洗漱,然后躺上了床,很快便陷入了沉眠之中。 梦中,他好像朦朦胧胧地梦到了什么,似乎与星星、泥土和海水有关,但是第二天清晨,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就将梦中的一切都遗忘了。 临出门的时候,不知道基于怎样的心态,他带上了他现在手头所有的时轨,以及一瓶10%纯净度的魔药——谨慎,他想。 即便骰子嘲笑他的谨慎,他也仍旧保留着这个习惯。 七点整,西列斯在食堂吃了顿早餐,然后在校外马车行寄出了写给商人兰米尔的信,随后就前往了西城。 他首先去了欧内斯廷酒馆附近,在之前见面的那个荒废小屋子里,又一次见到了吉米。 吉米注意到西列斯,看起来有些惊喜。他主动与西列斯打招呼:“上午好,先生。” “上午好。” 西列斯简单地说,“这一次找你们,是因为我有一件事情需要你们去做。” 其他的男孩们都瞧了过来。有了西列斯的资助,他们的精神和身体状态看起来都好了不少。 西列斯补充说:“也可以让你们其他的同伴,比如那些女孩们,一起加入这个工作。因为这件事情往后可能还需要你们。” 吉米看起来有些惊讶,他问:“先生,是什么事情?” “我有意在西城开一家店铺,现在需要你们帮忙想想,有什么可以在西城售卖。”西列斯这么说,“而这家店铺往后的经营,我想要交给你们。” 吉米瞪大了眼睛,周围男孩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吉米结结巴巴、不可思议地说:“什、什么……先生,您的意思是……” 西列斯微笑了一下:“我可以长期雇佣你们,让你们得到一份稳定的工作。” 吉米看起来像是觉得自己活在美梦之中,欣喜之余,甚至觉得有些不真实。 西列斯说:“真正开店恐怕得等到明年。但是,今年就可以将一切都慢慢准备起来。希望你们能在冬假过后给我推荐一个合适的选择,怎么样?” “没问题!”吉米大声地说。 西列斯莞尔,说:“我期待着你们给出的答案。到时候,通过安东尼那边跟我联络就好。” 吉米立刻点了点头,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就对西列斯说:“对了,先生,您听说格雷森公司的事情了吗?我不知道您是否需要这条消息……” 西列斯一怔,问:“什么?” 吉米说:“他们的店铺过两天要打折呢,是为了庆祝安缇纳姆的诞生。听人说,那折扣十分疯狂。似乎到时候还会在东城那儿免费发放食物,许多人都心动了……” 说着,他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西列斯微微皱眉,想说什么,但是又想到这群孩子恶劣的生存状况……最后,他只能说:“尽量别吃格雷森的东西。” 吉米像是陡然回神,他连忙说:“我们会的。最近我们都是拿钱去东城买东西吃。” 西列斯点了点头。 随后,西列斯便与他们告别,离开了这里,在附近找到一辆出租马车,前往了西郊的火车站。 巨大的玻璃天顶让火车站不像是应该出现在西城附近的景致。在很多年里,随着人们对于拉米法东城的开发,越来越多的呼声希望大公将火车站迁移至东城,或者靠近东城的地方。 那些贵族老爷们不乐意踏足旧城。 不过,基于种种原因,火车站最终还是没有搬迁。 此前西列斯曾经听安吉拉讲过,大公这一次的枯萎荒原开发计划,不仅仅对外,也是对内。一整套的商业计划,当然需要配套设施跟进。 因此,在冬假过后,很有可能会有一些拉米法城内的改动方案出现。 在西列斯的猜测中,那很有可能就是……地铁。 火车铁路是个方便的东西,可以让人们在短时间内抵达遥远的异乡。对于费希尔世界的人们来说,他们可能想象不到地球高铁时代那般的快速,但是此时的火车,已经满足了他们许多的幻想。 因此,自然而然地,人们也希望自己身边的交通工具能变得更加方便一些。 这个世界的能源普及没有那么快,商业贸易的发展也没那么激进,整体处在一个缓慢发展、接近停滞的过程。这也是为什么拉米法城的空气,没有如同地球的类似时代一样,污浊不堪。 西列斯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问题出在哪儿。这个世界有煤炭资源,恐怕也有石油资源。可是,真正出现在西列斯耳边的,却是莫名其妙的“星之尘”。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能源?西列斯对此感到十分好奇。 然而除却费恩家有一辆用星之尘驱动的车辆之外,他没见过其他星之尘的运用,仿佛这玩意儿就只能用来制作魔药一般。 或许在其他国家,情况并非如此? 西列斯如此想着,但是也得不出一个答案。或许等他到了无烬之地,他就能知道更多的信息了。 他走进了西郊火车站的售票处。那是一个侧立在主体建筑一旁的矮小建筑。一走进去,其中浑浊的空气和沉闷的气氛,就让西列斯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走到其中一条队伍后面,排着队。过了大概十来分钟,终于轮到了他。铁质的围栏后面,售票员是一位年轻的女士。 她说:“先生,上午好。您需要买什么票?” “一张10月21日前往马尔茨的单程车票。”西列斯言简意赅地说。他暂时还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拉米法城,所以就只买单程的车票。 女士翻阅着一本厚重的、手写的册子,隔了片刻,她说:“好的。我们这儿可以提供卧铺车厢、一等和二等的座椅车厢,以及三等的站立车厢。您想要哪一种?” 西列斯问:“去往马尔茨需要多久?” “一天一夜的时间,先生。” 西列斯便说:“那就一张卧铺车票。” “卧铺有普通车厢和豪华车厢,普通车厢六人一间,豪华车厢两人一间,您想要哪一种?” 西列斯毫不犹豫地说:“豪华车厢。” “好的,先生。”售票员女士轻快地说,“您的火车出发时间是10月21日中午12点30分,抵达时间是10月22日下午2点。 “如果您想要退票的话,那需要在出发时间的一天之前,来到柜台这儿退票。这张车票的价格是5枚公爵币。” 西列斯递过去5枚公爵币。 “好的。请问您的姓名?” “西列斯·诺埃尔。” “好的,先生。希望您旅途愉快。”说着,售票员将一张名片大小的车票递了过来。车票上写着西列斯的名字。 在康斯特公国的火车站中购买车票的时候,乘客需要提供姓名。当然,假名也可以,毕竟这世界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实名制。 西列斯接过车票,礼貌地冲着售票员道了声谢,然后离开了。 购买车票是他一早就想过的。虽然有可能会与其他人同行,但是他也不能将车票的事情拖着,毕竟这个时代的车票没有地球的网络时代那般方便。 因此,西列斯宁愿自己早点买好。 他离开了火车站的售票处,然后在附近找了一辆出租马车。他与车夫谈了价格,请他先绕路去米尔福德街13号,然后等西列斯将楼上的书搬下来,再送西列斯去海沃德街6号。 这是笔大生意,起码能赚三四枚公爵币,于是车夫立马答应下来。 一个多小时之后,西列斯成功带着阿方索和伊曼纽尔留给他的书籍,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车夫热情地帮他把书籍搬到了三楼,然后才离开。 西列斯不得不在书房里整理收拾了一段时间。他的书籍、资料、手稿、笔记已经堆放得越来越多,让他怀疑这个小小的书房可能无法容纳更多。 ……或许他可以考虑在拉米法城买房的事情?不知道这边的房价如何。西列斯这样想。 上午这一通奔波过后,时间已经来到了将近十一点。西列斯在房间里坐了片刻,确认没什么遗漏的东西,然后才又一次出门。 他去食堂吃了顿午餐,然后沿着海沃德街一路前进,不久之后,就抵达了小说家们聚会的贝恩书店。 他刚一推门进去,就听见里面热热闹闹的声音。 推理小说作家梅纳德·戴夫斯一瞧见西列斯,便大声说:“啊,诺埃尔教授,您来的正好!我们正说要一起陪同侦探前往调查呢!” 西列斯不禁一怔,目光望向了房间内的一个陌生人。 大脑中,骰子轻轻转动了一声。 此时正在房间里的,除却梅纳德·戴夫斯和安东尼娅·卡明这两位推理小说作家之外,还有一名目光炯炯、面貌英俊,手中拿着一张信纸的年轻男人。 他注意到西列斯的目光,于是慢条斯理地自我介绍为乔恩·曼斯菲尔德,是一名侦探。 ……侦探乔恩。西列斯想。又一张角色卡出现了。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乔恩,不由得有些意外。梅纳德在一旁十分热切地解释了这一切。 今天上午梅纳德前往侦探俱乐部,正好碰见了乔恩。乔恩正苦恼于手头的一个案子,于是与梅纳德聊了聊。 随后,梅纳德便带着那种天性中的莽撞与直率,想着小说家俱乐部这边不知道是否会有人拥有线索,便带着乔恩来到了贝恩书店。 但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一位专门信使送信到侦探俱乐部,内容就与乔恩调查的案子有关。因为这位信使是专人雇佣的,所以在侦探俱乐部那儿没找到人之后,他一路打听,最后将信送到了贝恩书店。 也正是乔恩手中拿着的那封信。 信中的内容则是雇主家回心转意,愿意让乔恩过去调查,并且信中还十分奇怪地写道,欢迎乔恩多带些同伴,共同了解研究那个谜团与命案。 这话让乔恩与卡明女士都皱起了眉,但是梅纳德却兴致勃勃,立刻便要跟随乔恩一同前往。他甚至邀请了卡明女士。 而西列斯恰巧在此刻到来,自然也被梅纳德邀请。 西列斯这才明白从头到尾都发生了什么,不由得看了看侦探乔恩。 侦探乔恩是个二十来岁,看起来十分年轻的男人。但是他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稳而老练的气质,那双眼睛在望向他人的时候,总能带来一种奇怪的压迫感,仿佛被看透了一般。 西列斯对于这张角色卡的印象是,侦探乔恩拥有较高的意志和侦查属性,此外,他的心理学技能也是所有角色卡中最高的,高达86,整整比班扬骑士长高了16点。 ……这相当符合侦探的形象。 现在,乔恩微微笑着,说:“诺埃尔教授?当然可以,您愿意陪我们一起过去吗?” 西列斯心中微动,问:“原谅我的冒昧……您即将去往的,是奥斯汀侯爵家吗?” 乔恩惊讶地望了望他,不知道西列斯是怎么知道的。不过他没注意到旁边梅纳德震惊的表情,以为是梅纳德告诉西列斯的,便说:“是的,的确如此。” 西列斯便微微皱了皱眉,再一次问:“这封信也是奥斯汀侯爵写给您的吗?” 乔恩说:“落款的确是。” 西列斯眉头皱得更紧,片刻之后,他说:“奥斯汀小姐是我的学生,所以我对此事有所了解。不介意的话,路上说?” 梅纳德立刻兴奋地说:“原来您也知道这事儿!我们快走吧!” 乔恩斟酌了一下语气,然后说:“梅纳德,我认为你可以呆在这儿,等待着我们的消息。毕竟,这事儿似乎有些蹊跷,或许会产生一些危险。” 梅纳德被打击了一下,望了望西列斯,注意到西列斯同样不赞成的表情,便一下子沮丧地坐了下来。 卡明女士在一旁微笑着说:“好了,梅纳德,我们只是推理小说作家,而非真正的侦探。”她冲着乔恩点了点头,“我期待着你们的好消息。” 于是,反倒是刚刚抵达的西列斯,陪同着侦探乔恩一同搭乘马车——信使的马车——前往北郊的奥斯汀侯爵庄园。 信使就是车夫,他是一个沉默的中年男人,注意到西列斯的出现也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伸手撩起了厚重的车帘,让西列斯和乔恩走进车厢。 随后,他低沉地说:“路途大约一个小时。请两位耐心等待。” 马车很快出发。 在轻微的颠簸之中,西列斯望向乔恩,问:“您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在此之前,奥斯汀侯爵的态度始终是抗拒任何人来调查的,怎么现在反而欢迎了?而且还希望乔恩带上同伴? 仅仅一天过去,奥斯汀侯爵的态度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乔恩声音低沉,他说:“是的……我认为这十分可疑。”他望了望西列斯,便说,“您可能不知道,我此前好几次试图上门调查,却都被拒之门外。那位侯爵的态度……真够粗鲁的。” 他的语气中带上了些许的不忿,看起来更符合他现在这个年轻的外表。 西列斯侧头望了望他,随后说:“的确如此。那幅画像,让他的状态十分不正常。” 乔恩也不惊奇于西列斯居然知道画像,他赞同地点点头,随后说:“我想,那幅画恐怕就是……”他试探性地说,“失控的……” “时轨。”西列斯声音低沉。 乔恩松了一口气,说:“您既然知道那就太好了。这事情真够令人厌烦了,没想到我退出了历史学会之后,即便当了侦探,也逃不开这些事情。” 西列斯略微诧异地问:“您也曾经是历史学会的一员吗?” 这又是他所不了解的,属于这些角色卡纸面属性和剧本设定之外的,真实世界的遭遇。 现在西列斯已经十分习惯这种事情的发生了。这个世界似乎人人都有着秘密。 乔恩点了点头,说:“在……我更年轻一些的时候。”他这么形容着,“我当时还加入了第二走廊。不过没多久我就离开了。” 他微笑起来。 他说:“因为我不太习惯历史学会内部的……许多规则束缚。那令我感到厌烦。于是最后,我就退出了历史学会。” 西列斯点了点头:“原来启示者可以选择退出历史学会。” “当然可以。”乔恩说,“不然您以为,那些对于启示者一知半解的人们,是从哪儿出现的?历史学会的规矩是不能向普通人告知启示者的事情,可要是退出了历史学会,那就没这条束缚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那只是对于历史学会的启示者的束缚。” “当然。”乔恩看起来十分不喜欢这条规矩。 随后他们的话题转回了奥斯汀侯爵的事情上。 “我已经接到这个委托将近一个月了,唯一的进展就是我去看过那两具尸体——两个仆人,您恐怕知道。”乔恩说,“他们的尸体上都有……被刀子割肉的痕迹。” “有肉块失踪了?” “有。”乔恩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和腿,“大概就是这两个部位。都失去了那么……起码一两斤的肉。”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随后说:“您觉得……” “会不会是那个奥斯汀侯爵杀了人,然后吃他们的肉?”乔恩格外直白地说,“我也不知道。不管怎么说,这事儿没法得到论证,也或许他只是拿人肉去喂养动物呢?” 西列斯微微皱眉。 “……请原谅,我太直白了。”乔恩立刻说,“这个案子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能理解。”西列斯说,“不过,恐怕蕴藏着许多的危险。” “的确。”乔恩低声叹息,“真够诡异的。死去的仆人、疯狂的侯爵、恐惧的侯爵夫人和小姐、不明来源的画像、包藏祸心的商人……令人惊叹的推理小说元素,是不是?” 西列斯说:“更像是恐怖小说。” 乔恩笑了起来,不由得说:“您真是个幽默的人。” 西列斯心想,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评价他。他突然想,侦探乔恩的心理学技能,不愧有那么高的数值。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抵达了北郊的奥斯汀侯爵宅邸。 令人惊讶的是,宅邸的门口停了好几辆马车。 奥斯汀侯爵庄园,同样坐落于北郊,但是比起西列斯曾经去过的卡尔弗利教授的宅邸来说,更为豪华、大气,并且显得十分……昂贵。 镶金的屋檐在阴沉天气的映照下,仿佛枯萎的向日葵。 他们在仆人的指引下走进了一楼的会客厅。会客厅里坐着好几个人,西列斯一眼望过去,便瞧见了自己的学生。 安吉拉和米莉森特正坐在一起,而多萝西娅和一名较为年长的女士坐在一起。前者都在安慰后者。那名女士恐怕就是米莉森特的母亲了。 这四位女士身周的笼罩着恐惧、不安的气场,与房间另外一边,那热烈的谈话氛围截然不同。 另外一边,沙发上,坐着三人。 一人是大腹便便的商人,也正是西列斯曾经在美食小镇和十月集市见到过的,那位比尔·博蒙特。他是格雷森食品公司的管理者。此刻,他脸上堆满了笑容。 一人是一名形容枯槁、身材干瘦、但目光灼灼的中年男人。他看起来有一种精神枯竭却有勉力燃烧自己的感觉。他穿着厚重、华丽的睡袍,时不时露出一种尖利阴森的笑。他的牙缝很黄。 最后一人则是一名头发胡子都花白、面上皱纹横生的老者。他面色严肃,目光凝视着奥斯汀侯爵,像是感到困惑,又或者凝重。 西列斯和乔恩的到来打破了僵局。 “教授!”安吉拉惊呼了一声,扶着米莉森特走了过来。多萝西娅同样扶着那位女士走了过来。 那位年长的女士看了看沙发那边的男人们,然后又看了看西列斯,最后轻声说:“安德鲁,那么,我先去起居室那边招待客人。” 安德鲁·奥斯汀侯爵不怎么在意地点点头。 西列斯与乔恩对视了一眼,便确立了分工——西列斯负责女士这边的线索,而乔恩则负责男士那边。 西列斯便跟着学生们和那位年长的女士,离开了会客厅。 他们穿过一个走廊,然后来到了一间较为小巧、但同样精致繁复的起居室。一名仆人端来了茶水与糕点,但没人在这个时候有心思吃东西。 奥斯汀侯爵夫人与西列斯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声音虚弱地说:“抱歉,米莉。妈妈先去楼上了。我实在……” 米莉森特面色苍白,她摇了摇头,轻声说:“您去休息吧,妈妈。” 奥斯汀侯爵夫人点了点头,然后就离开了。 房间里转瞬只剩下西列斯与他的三个学生。而氛围仍旧凝重。西列斯瞧了瞧多萝西娅,发现即便是这个性格最为积极进取的学生,都露出了一脸忧心忡忡的表情。 他便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这话,简直让房间内的氛围一松。米莉森特低声哭了起来,安吉拉抱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着她。西列斯便与多萝西娅走到了窗边,低声聊了起来。 不过还没说上两句,多萝西娅就忍不住疲倦地叹了一口气。 “教授,一切都要从昨天晚上说起。”多萝西娅低声说,“昨天晚上,那名商人突然来拜访。当时我和安吉拉都在,本来想拒绝他进门,但是…… “之前那名历史学会的长老来过之后,米莉的父亲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们生怕出了什么事,而这名商人似乎了解一些内情。 “于是,我们最后还是将其放了进来。他站在书房门口,没说两句话,门内的奥斯汀侯爵就把他放了进去。他们聊了一整晚。我们都不知道……他们到底聊了什么。” 多萝西娅这句话似乎别有寓意。她仿佛在暗示,作为一名启示者,她实际上是有仪式可以偷听他们的谈话,但是不知怎么的,她什么都没有听见。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等到今天早上,你们就发现奥斯汀侯爵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是的。”多萝西娅说,“真不可思议。我们怎么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西列斯心想,他反而有一个猜测。 在他还不知道那位比利来过之前,他还以为是奥斯汀侯爵又在发疯。 可是,既然这位比利来了,并且是在他与奥斯汀侯爵谈话过后,后者的态度才发生了改变,那么情况就很明显了——是他劝阻了奥斯汀侯爵。 换言之,他阻止了事情闹大。 安吉拉为了帮助米莉森特,在西列斯的建议下,直接去了历史学会的长老会求助。这显然动用了安吉拉的家族势力。 而那名长老,从他的表情来说,他也不见得不在乎此事,他并不认为这事儿只是年轻人的大惊小怪。他显然已经注意到了奥斯汀侯爵的古怪。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奥斯汀侯爵继续维持这种状态,那他很有可能会引来更多大人物的关注——进而,比利以及其管理的格雷森食品公司的谋算,就有可能被发现。 阻止奥斯汀侯爵继续发疯,这是很必要的事情。毕竟,他们可不想让美食小镇当初那种疯狂的场景重演,不是吗? 这个过程中,唯一令西列斯感到奇怪的,是比利为什么会知道安吉拉求助了历史学会的长老会。 有什么地方可能泄密吗?历史学会?奥斯汀侯爵? 西列斯想不到什么能直接联系到比利,这事儿就有些奇怪了。 除非是那名长老在自己的社交圈内大肆宣扬奥斯汀侯爵的事情,引起了格雷森食品公司幕后大人物的警觉……但是这也太快了一点。 前天那名长老才刚刚过来,昨天晚上,比利就立刻跑过来劝阻奥斯汀侯爵? 以这个时代的通讯条件来说,这简直不可思议。 西列斯陷入到沉思之中,而多萝西娅也没有打扰他的思考,只是略微忧虑地望了望米莉森特。 那位年轻的姑娘已经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打击到精神萎靡,此刻正哭着,却也不发出什么声音,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前方。 就在这个时候,房间外面突然传来一阵争吵声。 西列斯回过神,嘱咐多萝西娅在这儿陪着安吉拉和米莉森特,一边轻声走到门旁,打开门凝神听着。 “……什么?!这可不行!” “……您之前……不是这样……答应过了……” “不不不……求您了……” “没得商量……必须……毁掉……可怕的东西……” 西列斯听了片刻,便明白过来。那个苍老的声音——恐怕就是历史学会的长老——要求毁掉那幅画像,而一个声音正在阻止。 他没听见乔恩的声音,但是听见了比利的声音。 隔了片刻,凌乱的脚步声逐渐往楼上去了。 西列斯想了想,回头让三名学生待在房间里,打算自己跟上去瞧瞧。多萝西娅本来想和他一起去,但是瞧了瞧两名友人,最后只能无奈地放弃了。 米莉森特现在已经完全六神无主,而安吉拉的实力……所以,必须要有一人陪在这儿,以防出现什么意外。 西列斯心中还想到了楼上的侯爵夫人,但是这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总觉得要出事。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反手关上门。 他站在阴森漫长的走廊尽头。他在心中感谢自己一贯以来的谨慎,让他在包里放上了足够保险的物品。他首先喝下了10%纯净度的魔药,随后佩戴上了胸针,复现【沉静的心】。 随后,他将【战士的黑伞】握在手中,将班扬骑士长赠送的盾牌碎片放在了口袋,右手伸在口袋里,然后他静悄悄地走上了楼梯——他今天已经穿上了此前班扬骑士长给他的那双皮靴。 这只是他本能的谨慎,但是【自然之靴】却给此刻的他带来极大的方便。 他自己都没听见他上楼的脚步声。 在这个过程中,他听见楼上的争吵谩骂声越来越响,到最后,他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中气十足地怒吼:“无论如何,这该死的东西必须毁掉!” 随后,这是一人猛地倒在地板上的声音。 西列斯心中一紧,赶忙加快了脚步上楼。在三楼,他瞧见一个大开的房门,以及一个人倒在地上的身影。他凝神一看,发现果真是那名长老。 他倒在地上,花白的头发上沾满了血,生死不明。 西列斯大步走过去,走进门,发现门内的三人正在对峙——侦探乔恩、奥斯汀侯爵,以及那名商人比利。 比利沉默地站在奥斯汀侯爵的身边,一言不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乔恩目光中涌动着怒火,而奥斯汀侯爵的目光中简直爆裂出愤怒的火星。 西列斯的出现暂时打破了僵局。他走过去,站在乔恩的身旁,然后声音低沉地说:“谈崩了?” 乔恩冷笑了一声:“那幅画像。” 奥斯汀侯爵和比利正站在那副画像的前方。背对着。那幅画像被奥斯汀侯爵放在了书房书柜的中央位置,一个带着白色厨师帽的奇怪男人。 西列斯只是瞥了一眼,随后就将目光放在了对面两人身上,同时撑开了手中的黑伞。 比利警惕地望了望西列斯手中的黑伞,在这个时候说:“先生,我没想到您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但是,您大可不必参与此事……” 他正说着,突然抬起了手。 “小心!”乔恩大叫着,“刚刚就是……” 西列斯一言不发,一直放在口袋里右手则突然抽了出来,将盾牌碎片挡在了自己的正前方。两层蓝色光辉叠加,下一刻,无形的子弹撞在了蓝色光辉形成的圆形盾牌上,噗地一声消失了。 子弹的冲击力甚至没能让西列斯挪动脚步。 “您怎么会……”比利看起来有些困惑。 西列斯心想,那名长老当然是强大的启示者,能有什么仪式逃过他的法眼呢?只有——枪。这种属于世俗世界的武器,才会让他失去警惕心。 枪的仪式……那究竟算是物理意义上的攻击,还是超凡力量的攻击?西列斯在电光火石之间,选择将他目前拥有的两种防御仪式叠加起来。 那两层蓝色光辉果真汇合在一起,形成一层圆形的保护膜,那上面还隐约浮现出盾牌装饰物上的花纹,看起来十分漂亮。 而那也十分实用,的确帮助西列斯抵挡了那无形子弹的攻击。 不过,西列斯也没有想到,比利手中居然有一把可以发射无形子弹的枪……那是什么仪式? “该死!”奥斯汀侯爵突然狂吼着说,“你们都在干些什么!你们怎么能在神明面前做出这种事情!殴打、谩骂!可这是神明的晚宴!” 西列斯心中猛地一惊——晚宴! 他望向比利,发现这名商人的额头也渗出了些许的汗液,像是十分紧张。侦探乔恩在一旁低声咕哝着“晚宴”这两个字。 奥斯汀的眼睛充血,目光如同嗜血的恶狼一般,狠狠地凝视着的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比利。 就在这个时候,西列斯突然听见了奇怪的,布料破裂的声音。下一秒,他的目光落在了奥斯汀侯爵的声音。然后他大为吃惊地说:“他怎么……!” 乔恩和比利也望了过去,然后发出了惊恐的叫声。 奥斯汀原本干瘦的身体突然膨胀了起来,他好像一口吃成了一个胖子,肥肉堆积在他的下巴、脸颊和腰肢,让他整个人的身体都显得肥硕,像是一只喝饱了血的蚊子。 因为他的躯体如此肥大,所以他的睡衣已经无法容纳,在挣扎之中撕裂了。他的躯体就这样暴露在每个人的目光之中,但是——那还能被称为人的身体吗? 那似乎只是肉。 那肉山的上方,一道口子裂开来。他吃吃地笑着,慢吞吞地挪动着,目光痴迷地望着那幅画像。 比利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两步,脸色看起来阴晴不定。 “……失控。”乔恩低声说,“精神失活的最后一步……失控。” 西列斯心想,这样的失控……似乎不仅仅是精神的失控,同样也是身体上的失控与变异。 如果对照上体质、灵性、意志三要素来说的话,那就是意志的崩坏彻底突破了灵性的束缚,直接影响到了体质,最后造成了人类身体上的变异与失控。 西列斯想到了探险者弗雷德曼游记上的内容——身上长有羽毛的人。 奥斯汀侯爵还是他第一个看到的,失控的人。 从失控的时轨到失控的人,情况总是越来越恶劣、越来越严重,直到……死亡。 他崩溃的身体正被肉和血填满,他失落的灵魂正被贪婪和食欲充斥。他的眼珠子恶狠狠地盯着那幅画像,偶尔露出痴态,偶尔闪现残忍。 “……他会怎么样?”西列斯问。 乔恩说:“该问问这位……商人。”他望向了比利,“是你将这幅画像送过来的。” 比利看起来十分不安与紧张,他时而看向那个正在不停膨胀的肉块,时而舔舔嘴唇,望向乔恩和西列斯。书房内仿佛弥漫起一阵肉香。 比利低声说:“我不知道……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这幅画像会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他的话听起来十分真诚。 西列斯声音冰冷地说:“正如你根本不知道,美食小镇的食客会如此疯狂?” 比利猛地抬起头,用一种暗藏凶狠的目光,彷徨而不安地望了望西列斯。最后,他轻声说:“这……我怎么知道,事实上……我们都不知道……” “失控。”西列斯低声说。 比利将一切都怪罪到失控上。美食小镇的事情是情况失控了,奥斯汀侯爵的事情同样是他的精神状态失控了。 可这些失控,不终究来自于他所做的事情吗? 乔恩同样冷冰冰地说:“你刚刚可是直接选择开枪了。”说着,他控制不住地咽了咽口水。房间内的肉香越来越明显了,还夹杂了别的气味——奶油的甜香、面包的芬芳…… 这儿仿佛晚宴的现场。 西列斯皱起了眉,说:“我们先离开……” 与此同时,他在心中默念着:“判定安德鲁·奥斯汀的……” 他试图挽救这一切,尽管他十分清楚,从刚刚奥斯汀公爵的疯狂与失控开始,一切就已经没什么挽救的余地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的耳边清晰地响起一声皮肉撕裂的声音。他们下意识看向奥斯汀侯爵——他已经从一个人,膨胀成一个鲜红的肉块,现在,他的皮实在包不住他那无限繁殖的肉。 于是,肉块裂开了。 西列斯几乎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感到一阵恶心和反胃。那堆脂肪和肉散落到地上,可他们鼻端的食物香气仍旧没有消散,甚至越来越浓烈。 西列斯清晰地听见,有人咽了咽口水。 ……会是谁? 他睁开了眼睛,刚才那一切仿佛都是幻觉。地上红艳艳的肉和白花花的脂肪消失了,只剩下一堆骨头。鼻端的气味也消失了。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西列斯静默地望向了那幅画像,清晰地——又或者只是他的幻觉——注意到,那个头戴厨师帽的奇怪男人,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酒酣饭足的满意。 但是下一秒,那幅画像上的男人却仍旧只像是一个死物。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说:“这是你故意的,比利。” 比利看起来吓了一跳,但是他随即便摇了摇头,说:“可别误会。”他慢吞吞挪动着身体,走了过去,将那幅画像折叠起来,然后点燃了一旁的蜡烛,用蜡烛的火烧掉了那幅画像。 他微笑着说:“现在,一切都解决了。” 门口传来一声痛呼,那名来自历史学会的长老苏醒了过来,他困惑地问:“怎么回事……一切都解决了吗?” 第72章 最近也最远 商人比利顺从地跟着他们去了警局, 以故意伤人的罪名自首。 警员们惊奇的表情让他们意识到这事儿的不同寻常。但不管怎么说,比利的确十分配合,甚至主动掏出了那把枪。 那是一把小巧玲珑、通体银色的枪, 看起来十分别致,有一种精巧但不落俗套的古董手枪的感觉。 西列斯听见一位警员啧啧感叹, 说这样古老的枪,居然还可以使用, 保养得不错。 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滑稽之感。 显然,那只是一个时轨。恐怕根本不需要使用子弹, 就可以发射无形的空气子弹, 从而击伤他人。具体的来源西列斯并不知道, 他猜测那可能是比利从自己的商人渠道那儿弄来的。 这不是什么重点。真正令西列斯感到不安的是…… 那名历史学会的长老就是被比利袭击的苦主, 因此他跟随着警员一同去做笔录。西列斯尽管同样被比利袭击,但是没有受伤, 于是他只是被简单询问两句, 就走到了一边。 他望见了正站在警局角落、垂眸思索的侦探乔恩, 便走到了他的身边。 西列斯说:“看起来我们反而失败了。” 乔恩苦笑了一声, 搓了搓脸,说:“是啊, 教授。” 比利如此配合,反而昭示出一个结论:他在奥斯汀家的图谋已经达成了,因此他根本不需要继续留在那儿,甚至自己入狱也毫不在意。 乔恩思索着, 然后说:“那是一个仪式?而那封信中, 奥斯汀侯爵之所以让我多带点人过来, 或许就是因为……那是一个需要旁观者的仪式?” 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晚宴的客人。” 当然是客人越多, 晚宴才更加盛大;复现出来的力量, 才更加强大。 贴米亚法的神位就是“晚宴的主厨”,因此,这种与盛大宴会有关的场景,才能最大限度地复现出祂的力量。 乔恩喃喃说:“而晚宴的食物,就是奥斯汀侯爵。不,祭品?听起来也差不太多。” 西列斯不禁皱了皱眉。 他在心中想,从头理一下的话,事情就从将近一个月前的九月底,商人比利将那幅画像送到奥斯汀侯爵手中开始。 在那一刻,奥斯汀侯爵就逐渐陷入了精神失活的状态,而那幅画像反而逐渐拥有了活性——就像是一个漫长的、处理食材的过程,不是吗? 疯狂的奥斯汀侯爵受到贴米亚法的力量影响,在极度的饥饿与渴望之中,对身边的仆人下手。这就是那两个仆人死亡的原因。 他吃下了同类的肉——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猜测。而之后的发展似乎也可以论证他们的猜测。事情从这一刻开始,就毫无挽回的余地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奥斯汀侯爵的疯狂,所以他的家人们开始向其他人求助。侦探乔恩、西列斯、历史学会的长老,他们纷纷试图解决这件事情。 而这就引来了商人比利的关注,因为他不希望他们打断这个“仪式”的进程。 因此,比利赶忙拜访奥斯汀侯爵,希望能让奥斯汀侯爵稍微低调一些——起码不要疯得那么明显。 不过,或许也正是这一次的拜访,让比利突然意识到,时机似乎已经成熟了。奥斯汀侯爵的疯狂已经可以满足仪式的要求。 于是他将计就计,决定反其道行之,让奥斯汀侯爵干脆邀请此前想要来调查的人员,共同见证仪式的过程——或者说,成为仪式的一部分。 奥斯汀侯爵前后态度的巨大反差当然会引起人们的怀疑,但正是因为这种怀疑的情绪,所以他们才会毫不犹豫地来到奥斯汀庄园,想要调查清楚事情的真相。 从这一步开始,比利的图谋就达成了。 在刚才的那一连串事件中,比利看似在协调奥斯汀侯爵与其他人的谈话,但实际上却是在推波助澜。 在历史学会的那名长老决意要毁掉那幅画像的时候,比利暴露了自己的真实意图:他不让任何人毁掉那幅画,他的最终目的是让画像上的“人”吞吃奥斯汀侯爵的肉。 他需要一边刺激奥斯汀侯爵,让其主动“膨胀”、失控,让其自愿献出自己的肉,一边又要让画像在仪式完成之前保持完整,不被毁掉。 而他居然做成了。一切的前提都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比利究竟打算做什么,他们以为比利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甚至认为,比利是为了劝阻奥斯汀侯爵。 在奥斯汀侯爵彻底失控之后,他们或许能明白比利的图谋,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那总共才过了……三四十秒?奥斯汀侯爵就从一个人变成了一堆骨头。 乔恩有些困惑地说:“这个商人究竟打算做什么?为了杀死奥斯汀侯爵?” “不。”西列斯低声说,“他们的意图还藏在更深的地方。或许是为了……” 复活贴米亚法。 西列斯注意到了那幅画像奇怪的表情,就好像吃饱喝足的快意。那让本来死板的画像变得灵动起来,就像是一个活人。 ……活性。 从这一点来说,比利及其背后的人,他们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 他们主动“养育”着时轨的活性,主动“喂食”疯狂的人类作为食物。他们最终的目标正是以人类本身作为供养和祭品,以此唤醒他们所信仰的神明。 可是…… 西列斯又想到,比利为什么会突然一下子,在这个时候选择暴露?他难道不知道,奥斯汀侯爵的死必定会引起怀疑吗? 突然地,他怔了一下。 乔恩说:“更深的地方?”他疑惑地说,“可现在,这名商人被抓了起来,难道他们不会继续追查吗?难道说……” 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他们就要成功了,所以,他们已经不在意是否被发现了。” 乔恩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个时候,西列斯瞧见那位头发花白的长老正慢吞吞地走出来。 这位长老这两天的奔波可以说是十分辛劳,并且还意外受了伤。以他这个年纪来说,实在显得并不轻松。西列斯与乔恩都与他打了声招呼。 “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这名长老说,他看起来是位十分温和的老人,“我是戴维·科芬,你们可以直接称呼我为戴维。” 西列斯与乔恩也各自介绍了自己。 戴维苦中作乐地说:“总算解决了,不是吗?” 西列斯与乔恩对视了一眼,然后乔恩说:“恐怕并非如此。” 西列斯主动问:“戴维长老,您前天拜访奥斯汀侯爵之后,有跟任何人提及这件事情吗?” “什么?当然没有。”戴维看起来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么问?” 西列斯说:“我产生了一个怀疑。为什么在您拜访奥斯汀侯爵之后,商人比利就很快也拜访了他,就好像他是被您的行为惊动了一样?” 戴维陷入了沉思,然后说:“我明白了,的确十分巧合。”他顿了顿,“我离开奥斯汀家之后,并没有和任何人接触,但是,在那天我和安吉拉一起离开的时候……” 他想了片刻。 西列斯与乔恩都认真听着。 戴维说:“我们在历史学会的走廊碰上了克拉伦斯·德怀特。他与我打招呼,然后礼貌地问了我去向。他就是这样的。”他朝着西列斯点点头,“您可能知道这位长老的性格,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怔住了。 克拉伦斯·德怀特? 西列斯大为吃惊,没想到这位长老居然牵涉其中。 “克拉伦斯·德……怀特?”乔恩低声呢喃,“他为什么……” 听起来,乔恩同样知道这名长老。不管怎么说,乔恩也同样出身历史学会,他能知道克拉伦斯,并不显得奇怪。 但是西列斯还是侧头望了望他。 不知道为什么,在实际接触到乔恩这位侦探之后,西列斯总觉得他身上有某种违和感。他不知道这种违和感究竟来自于哪里,也可能是事件的进展突飞猛进,让西列斯一时半会无法仔细思考。 他们现在关注的重点仍旧是比利,以及格雷森食品公司。 西列斯想了片刻,说:“无论比利他们的图谋是什么,他们恐怕都已经接近成功了。您知道最近有什么可能牵涉到食品的大事件吗?” “食品?”戴维陷入了思索之中。 此时,一群警员匆匆拎着一些什么东西,走过他们身边。警员们的身后跟着安吉拉、米莉森特、多萝西娅、奥斯汀侯爵夫人,以及好几名仆人。 看起来,是警员们将奥斯汀侯爵的“尸体”抬了过来。 西列斯三人带着比利来到警局的时候,也跟警员们说了奥斯汀侯爵的事情。他们当时就出发前往了北郊的奥斯汀侯爵庄园,为其收尸。 现在,奥斯汀侯爵的家人们也跟了过来。 不过米莉森特和侯爵夫人看起来并不悲伤,更多的是震惊与恐惧。西列斯注意到她们的手甚至仍旧在轻轻发抖。 他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西列斯三人站在警局的角落,侯爵夫人一行便走了过来。 “事情算是解决了吗?”侯爵夫人轻声问。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侯爵夫人发出一声惊恐的低泣。 西列斯又一次问:“您知道最近有什么与食品相关的大事件吗?宴会、舞会、晚宴、聚会……” 他说着,面前的好几名贵族都突然愣了一下,然后不约而同地惊呼起来。 “神诞日前夜晚宴!” 平民出身的西列斯不禁愣了一下。原身的记忆中从未提到过所谓的“前夜晚宴”。 “那是贵族们在神诞日前夜庆祝的安缇纳姆诞生的宴会。”安吉拉匆匆解释说,“但其实只是一个……我该怎么跟您解释,是冬季之前,大公与贵族们聚会的场合。神诞日恰逢其会。” 西列斯恍然。 他想,神诞日前夜?他记得,格雷森食品公司恰恰准备在那一天进行大规模的折扣活动。这两者相互映照,似乎佐证了格雷森的确是打算在这一天进行什么阴谋。 西列斯便问:“这样的聚会……会品尝食物吗?” “当然。”侯爵夫人低低地说,“大公和大公夫人会各自招待宾客,进行盛大而隆重的晚宴。传闻中,是希望接下来漫长的冬季都能享有充足的食物。一个美好的祝愿。” 西列斯心想,听起来,这个晚宴十分奢侈浪费。 不过现在这并不是重点。 他问:“今年晚宴的食品供应商,你们知道吗?” 他们面面相觑,全都摇了摇头。 安吉拉说:“不过这也好办,去查一查就知道了。” 侯爵夫人也点了点头,她直接叫来了一位仆人,低声嘱咐了两句。仆人随后就离开了。 在这之后,他们没一个人说话,场面暂时陷入了冷清之中。 最后,侯爵夫人轻声说:“谢谢你们……无私的帮助。奥斯汀家族会铭记你们的援助之手。” 她紧紧地握着女儿的手,目光透露出一种难得的坚决。她还需要处理许多事情,包括但不限于丈夫死后的葬礼、经营家产、养育自己的孩子,如同这个时代的每一名寡妇。 她们失去了她们的丈夫,但仍旧需要在自己的人生路上继续走下去。 当西列斯走出警局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五点了。侦探乔恩问他:“回贝恩书店?”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走吧。” 戴维长老需要去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毕竟他年事已高,跌倒在地上容易引起其他的不适;安吉拉等人陪着侯爵夫人回去了,恐怕这一晚对她们来说并不好过。 奥斯汀侯爵的尸体和比利,就一起留在警局,等待着之后的调查与结案。西列斯心想,这事儿最后说不定还得转到历史学会那儿。 不管怎么说,奥斯汀侯爵的事情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他们回到了贝恩书店。卡明女士和梅纳德还等在那儿,见他们回来,立刻好奇地投来目光。 他们并非启示者,因此乔恩在叙说事件过程的时候,颇用了一些粉饰的词汇。比如奥斯汀侯爵的身躯裂开,他就只是说奥斯汀侯爵重伤倒地……似乎也不算错。 西列斯心不在焉地听着,心中却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 克拉伦斯·德怀特疑似参与了这件事情的某一个阶段。理论上说,这位布朗卡尼的信徒不太可能参与到贴米亚法追随者的谋算之中,哪怕参与,也应当是敌对状态。 贴米亚法,贪食与暴欲之神;布朗卡尼,苦行与静默之神。 这是两位无论怎么看,都是截然对立的神明。 可是克拉伦斯的行动,却似乎是在帮助贴米亚法的信徒,起码他帮助了商人比利。除了他之外,西列斯现在也没有别的怀疑对象。 这让西列斯想到了更早之前听闻的一件事情。 不久之前他拜访往日教会,多米尼克曾经跟他说,近几日酷刑研习会的成员们颇有些异动,一些成员甚至跑到了南郊的美食小镇,以饥饿对抗美食的气味,以此来惩罚自己。 而其中一位成员,没能抵抗住那种诱惑,在疯狂之中冲向了美食小镇,往嘴里塞各种食物,差点将自己撑死。 ……听起来有些滑稽,是不是?可如果和今天这件事情联系在一起呢?如果和克拉伦斯的行动联合在一起呢? 这两批旧神追随者,是否在合作?如果合作,他们又在合作些什么呢?他们各自的行动是否有着更为深刻的象征意义? 西列斯陷入了沉思之中。 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他们的信徒似乎各自有一个组织、机构,正在统筹他们的行动。贴米亚法的格雷森食品公司,布朗卡尼的酷刑研习会。 格雷森食品公司对应食物。他们占据了拉米法西城的绝大部分市场,并且通过美食小镇和十月集市上的摊位,也收获了大批东城居民的喜爱与追捧。 他们甚至很有可能成为了神诞日前夜晚宴的供应商。西列斯是如此猜测的。 那是贵族的晚宴,而从此前种种角度来看,格雷森食品公司背后,的确有着大贵族的支持,毕竟他们如此轻易地逃脱了美食小镇失控事件的后续追查。 同时,格雷森似乎也在暗中资助一些不太合法的行业——比如马戏团的小帐篷。这从另外一个角度滋长了人们心中的某些渴望。 贪食与暴欲。他们都已经达成了。 酷刑研习会始终藏身于阴暗之中。这个组织的成员早已经被官方列入观察名单,因此他们做什么都显得——像是一群疯子的聚会,不是吗?疯子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奇怪。 就连多米尼克也没有怎么在意他们的行动,因为他们一贯以来就是这样的。他只是想着要和德怀特家族谈谈,但没想过他们是否有别的意图。 可他们也的确在贯彻苦行的想法;并且,他们如此沉默、安静,如同透明人,被所有人忽视,认为那不过是一群狂信徒在极端虔诚情况下做出的可怕行径。 他们自顾自埋头在认定的道路之上,以一种令人吃惊的毅力和不敢置信的狂烈信仰,努力达成着他们的目标。 苦行与沉默。他们同样也已经做到了。 西列斯突然感到心惊肉跳。他意外地发现,无论这两批旧神追随者想要做什么,他们似乎都已经在无形之中达成了他们的部分想法。 可是,他们难不成真的能够复活神明不成? “……诺埃尔教授?” 一个声音将西列斯从沉思中唤醒。 他下意识抬眸,注意到侦探乔恩恰巧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中带着一种深藏的审视与琢磨。 当他与西列斯的目光恰好对上之后,乔恩愣了一下,然后说:“诺埃尔教授,我们已经聊完了,正打算与彼此告别呢。”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 “是的,时间已经不早了。”卡明女士说,“能听见这桩奇异事件的后续发展,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梅纳德也在一旁点点头。他露出一个回味无穷的表情,像是被这桩案子激发了灵感——突然回心转意的嫌疑人。有些意思。他的表情像是在这么说。 因此,这两位推理小说作家很快就告辞离开了。 乔恩也正要离开,却被西列斯叫住了。 “侦探先生,请您为我解惑。”西列斯说,“为什么,您从一开始就称呼我为‘诺埃尔教授’?” 他终于意识到那种违和感来自于哪里了。他第一次与乔恩见面,为什么乔恩会称呼他为“教授”?他难道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 要是在抵达奥斯汀侯爵庄园之后,乔恩这么称呼他,那也没什么问题,毕竟安吉拉、多萝西娅等学生都是如此称呼他的。 可是,在第一次来到贝恩书店的时候,乔恩就已经称呼他为“教授”。 就好像他早已经听闻过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名字一样。 乔恩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些许的苦笑:“没想到您居然注意到这个细节……是的,我曾经听说过您。”他坦诚地说,“从历史学会,以及一些熟识的启示者那里。” 西列斯微怔。 乔恩说:“诺埃尔教授,您的‘复现自我’的仪式,实在是在启示者内部引起了一番轰动。就我所知,一些启示者甚至已经在私下尝试这个仪式,并且卓有成效。” 西列斯皱眉,并且说:“那只是一个雏形,并没有那么完备。” “不管怎么说,许多人都因此对您抱有善意。”乔恩微微笑着,“您受到历史学会内部某些人的敌视,实在令人惋惜。” 西列斯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忽略了乔恩语气中某些暗示与诱导的成分——他突然想,此前乔恩跟他提及自己已经退出了历史学会,是否就有这层意图? 他只是说:“我才刚刚踏上启示者道路没多久。” 乔恩摇了摇头,并没有说什么。他与西列斯道别,然后离开了。 在安静的贝恩书店的三楼,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睛,下意识捏了捏鼻梁。 他不知道侦探乔恩的说法是真是假。听起来挺符合常理的,因为西列斯的那个实验,所以他早已经听闻了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名字,也自然知道“教授”这个称呼。 但是……既然如此,那他为什么不早点说?为什么不更加坦诚一些,反而非得等到西列斯自己想到问题所在? 此外,乔恩对于历史学会那若有若无的敌意与反感,西列斯能够理解;但是他语气中那种同仇敌忾的拉拢意味,却让西列斯有些意外了。 他希望这一切只是他想多了,不过……乔恩·曼斯菲尔德。这位年轻侦探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又是否的确藏着一个秘密? 西列斯想着想着,突然轻轻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他这个守密人,反而是最不了解这些角色卡秘密的人? 他坐了片刻,就起身走出了贝恩书店。 他正打算回到拉米法大学,突然想到一件事情,琢磨了片刻,就果断叫上一辆出租马车,又一次返回了警局。 警局仍旧灯火通明。西列斯走进去之后,找到一位警员,询问他们是否曾经去调查过十月集市的马戏团。 “哦,您说那个马戏团。”警员说,“我们调查过,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说着,他怀疑地看了看西列斯。 西列斯微怔,随后说:“那个小帐篷呢?” “什么小帐篷?”警员有些不耐烦起来,“那似乎是他们堆放物品的地方吧。我很抱歉,我并没有亲自去探查此事——您知道拉米法城每天能产生多少具无名尸体吗? “我们没太多时间去调查一个古古怪怪的马戏团,在他们没犯下什么大事之前。”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向这名警员道谢,没有再继续追问。他走出了警局,在夜晚的狂风中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 警局的确调查过十月集市的马戏团,却没发现什么意外。要么是有人提前通风报信,要么是……事情被人为掩盖了下来,于是这位没有亲自前往拱廊街区的警员什么都不知道。 不管是哪种可能,那都意味着,格雷森食品公司的谋算仍旧在进行中,并且……很有可能收获一个令幕后黑手感到满意的结局。 西列斯想了片刻,就摇了摇头。他现在等待着奥斯汀侯爵夫人那边的调查结果,看看格雷森是否真的成为了神诞日前夜晚宴的供应商。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终于追上了这幕后阴谋的脚步。 时间已经六点多了,西列斯饿极了,便在附近找了家餐厅吃了晚餐,随后搭乘出租马车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 洗澡的时候,他回顾了一下今天一天的经历,然后感叹这可真是漫长的一天。 一天的奔波让他有些疲惫。洗过澡,他擦干头发,看了一会儿报纸,就很快陷入了沉睡之中。第二天清晨,他仍旧准点醒了过来。 醒是醒了,可寒冷的空气让西列斯忍不住在被窝里多呆了片刻。他盯着天花板发呆,想到未来很有可能发生的许多事情,才终于在紧迫感的危险逼近之下,慢吞吞地起了床。 洗漱过后,他换上衣服,出门去食堂吃饭。 第一学期已经结束,拉米法大学的氛围冷清了许多。绝大多数的学生都回了家,即便少数留校的学生,多半也不会像西列斯这么早起床。 ……呃,其实正常来说,西列斯也做不到这么良好的作息。只不过,阿卡玛拉的力量庇佑着他。 他想,就事论事来说,神明的力量就只是力量,就如同武器终究不过是武器。使用这份力量的人,才是真正决定其善恶的存在。 在这个旧神已经陨落的时代,人类似乎还没有找到自身的定位。许许多多人,似乎宁愿回到神明犹在的时刻,安然而懵懂地蜷缩在神明的庇佑之下,不问世事。 人类总是不愿意长大,是吗?人类总是很难——很害怕——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可命运如果真的被每一个人亲手掌握,那才是最大意义上的平等与自由。 ……西列斯咽下最后一口热牛奶,然后告诫自己,在这个清晨,他似乎想到了太多不相干的东西。 这个世界与他曾经的母星不尽相同。他不应该一概而论。 吃完早餐,他去往了拉米法大学主城堡侧面的医务室。 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已经在医务室中了。他是校医,哪怕现在学校已经放假了,但是他还是尽职尽责地待在校医院里面,以防有学生、教授或者其他职工受伤的时候,找不到人。 他有些意外地迎接了西列斯的到来:“诺埃尔教授!发生了什么事?” 他担忧地打量着西列斯。 “没什么事。”西列斯说,他从口袋里掏出之前班扬骑士长给他的眼镜框,并且说,“我希望将我的镜片改装到这副镜架上,你看可以做到吗?” 切斯特接过镜架,又接过西列斯原先的那副眼镜,仔细对比了一下,然后说:“没问题。不过镜片需要打磨一下,您稍等。” 西列斯心中松了一口气,便点点头,说:“那麻烦您了。” 切斯特起身,去到身后的仪器那儿操作。一阵机器打磨的声音过后,他将镜片装到那副镜架上,仔细瞧了瞧,又清洗了一下,然后递给西列斯。 西列斯戴了戴,感到正合适,便向其道谢。 他迟疑了一下,便说:“切斯特医生,您知道,我打算冬假的时候前往无烬之地游历,事实上,我已经买好了前往无烬之地的火车票。 “我想问的是,您有推荐什么适合随身携带的药品吗?以防我在无烬之地遭遇不测。” 这个问题他早就想知道了,他对这个时代的医学水平……不是那么信任。但是除却切斯特,他似乎也没什么很好的询问对象。 不过,他真的应该询问切斯特这个问题吗? 切斯特怔了怔,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又想到了别的什么。片刻之后,他跌坐在椅子上。 隔了一会儿,切斯特突然抬起头,近乎不安地望着西列斯,并且说:“药品……您觉得,我应该和您一同去吗?一位医生总比死板的药品好用,不是吗?” 西列斯吃了一惊,说:“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能明白。”切斯特笑了一下,那笑容显得有些苍白和犹豫,如同他这些时日正在思考的问题一般,“我曾经同您说,我此生都不愿意再回到那个鬼地方,可是……” 他沉默了片刻。 “过去几天,我的大脑中不断浮现那个画面。我想到,他的双腿变成了雕塑,可他明明还活着。或许我能够救他,我的导师曾经和我说过截肢手术的操作办法……”他喃喃说着。 西列斯微微皱眉,说:“您不应该继续责怪自己,不管怎么说……” “不管怎么说,我都没能拯救他。”切斯特低声说,“而我居然仍旧坐在这安逸的校医院里,享有着不菲的薪水,逃避那荒芜的土地与遭我背弃的伤患。” 西列斯沉默着,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甚至认为自己或许不应该在切斯特面前,提及自己即将出发的事情。 ……不,他就不应该来找切斯特。 切斯特突然笑了笑,说:“请让我思考一下,好吗?这应该由我自己来决定。请让我想想。从某个角度来说,我起码曾经去过无烬之地,而您却没有。 “我不能眼睁睁望着您去往无烬之地,而我却无动于衷。或许您会受伤,而您却找不到医生。而我本可以跟随您的脚步,成为您这一次旅程的同伴……” 西列斯简直哭笑不得起来了。他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慰切斯特医生。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竟然觉得,让切斯特医生去往无烬之地,说不定真的救治了一名伤患之后,他就能逃离这个心魔了。 如果他们不那么主动地靠近一些危险,保持谨慎和理智,那么无烬之地也未必有那么危险。 但是西列斯还是说:“我想您也知道无烬之地的危险之处。我不希望您仅仅因为担心我的安危,就抛弃曾经的想法,主动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不,并非全然为了您。”切斯特较为坦诚地说,“那是我的……梦魇。我肩膀上的负担。我终日思索并沉浸其中的噩梦。而我……” 他望向西列斯,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寻求认同。 他说:“您觉得我应该在未来几十年里,始终背负这样沉重的东西吗?” 西列斯骤然失语,隔了片刻,他低声说:“您都快将我说服了,医生。” 切斯特医生苦笑起来,他说:“这也正是过去几日中,我拼命思考出来的东西。”他顿了顿,“之前向您坦白的我,是一个多么怯懦的形象啊。 “我居然始终恐惧。整整七年之久,我都不愿意去面对那场……发生在荒原之中的噩梦。逃避、逃跑、逃亡……这就是我所做的一切。可那终究会追上来,终究。” 他喃喃说着。 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我周四出发。医生,您可以再犹豫一段时间。” 切斯特缓慢地点了点头。 于是,当西列斯走出医务室的时候,他收获了已经装配好镜片的【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却没能收获本该拥有的旅途药品清单,而是收获了一位很有可能加入旅途的医生同伴…… 四舍五入,赚了? 不,西列斯想。 想到切斯特医生的精神状态,西列斯难言轻松或者满意。他只是感到,许多人即便生活在安逸的国境之中,却仍旧被无烬之地的迷雾笼罩心头。 这真是令人感到担忧的事情。 离开医务室之后,西列斯前往了十月集市。 这是周一的上午,他打算逛逛集市,买点自己需要的东西,以及送给母亲的礼物。此外,他今天打算拜访卡尔弗利教授,自然也需要带点礼物过去。 拱廊街区一如既往的热闹,即便天气阴沉、空中飘雨,但玻璃天棚下方,人们仍旧在愉快地购物与花钱。 路过格雷森的甜品铺子的时候,西列斯注意到,店内似乎聚集了一些年轻的女性客人,并且桌子和柜子上放了一些书籍。她们正热烈地谈论着什么。 这让西列斯略微有些困惑。他本来想进去观察一下,但是店内的客人实在太多了,西列斯便遗憾地放弃了,只是隔着玻璃模糊肮脏的橱窗看了两眼,注意到那些书籍的装帧似乎有些眼熟。 不只是甜品铺子,格雷森旗下的其他店铺也全都是这样一副热热闹闹的场面,似乎是在宣传接下来的折扣活动。这让西列斯心中产生了许多的不安。 他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并且告诫自己,他们已经在调查过程中了,不要着急。 因为瞧见了格雷森店铺这般热闹的场景,所以西列斯没急着去购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首先去了拱廊街区西北角的表演区。 他注意到,马戏团仍旧在活动,并且那大小两个帐篷仍旧伫立在那里。 这让西列斯不由得微微皱眉。他思索片刻,便走到了大帐篷的门口。小丑正无所事事地蹲在那儿,看见西列斯,便露出了一个小丑标志性的大大笑容。 “您!我见过您!”小丑说。 “上午好,小丑先生。”西列斯说,“请问那位占星师女士在吗?” 小丑歪了歪头,他抛了抛手中的纸牌,像是在练习平常时候的表演,然后摇头晃脑地说:“她……消失了。好久没看见了。”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认为那位占星师了解不少内情,但是现在她却消失不见了。是与马戏团闹翻了?西列斯产生了这样一个猜测。 小丑神神秘秘地说:“您——先生,您想知道什么?占星吗?预言未来吗?” 西列斯问:“真能预言未来?” 小丑怔怔地望着他,突然一下子闭上了嘴,他嘀嘀咕咕地说:“不……不能告诉你……起码不能现在告诉你……” 说着,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大帐篷的深处。 西列斯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的背影。随后他摇了摇头,没有对此事上心——他知道小丑就是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形象,如同他在舞台上表演的时候。 想着,西列斯便在心中微微一叹。他本来指望从马戏团这儿获得一些信息,但却无功而返。他想,总不可能事事顺心。 于是西列斯便离开了左上角的表演区,顺势便开始游览十月集市的摊位与货品。 他买了一条羊毛围巾,按照富勒夫人的建议,准备送给妈妈。此外,他为卡尔弗利教授挑选了一款颜色沉稳而优雅的墨水——钢笔就算了,他现在对于这些物件有些不安。 据说这款的墨水来自遥远的异国,盛放墨水的玻璃瓶子显得别致而精巧,西列斯忍不住给自己也买了一款。他的新小说已经在筹备过程中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吧? 十月集市上还有一些贩卖衣物的商铺,西列斯特地购买了一些耐脏、防风防水的便服,以供在无烬之地的时候穿着。颜色都是黑色或者棕灰色。 他还购买了一个大一些的旅行双肩包和一个单肩斜挎包。他是去游历,并非真的旅行,携带行李箱就显得不太方便了,这种背包反而更合适一些。 还有其他一些零散的东西,比如一些让他觉得有些独特的食物——当然,他十分小心地避开了格雷森的店铺——一些精巧的生活用品,刷毛更加柔软的牙刷等等。 当他离开拱廊街区的时候,他恍惚感到自己被浸在生活的繁琐浪潮之中,遗忘了那潜藏其下的危险与暗涌。好像他只是在普通平常的一天,突发奇想,来到这奇特的街区肆意购物一番。 西列斯不禁摇了摇头,带着自己购买的物品,不得不搭乘出租马车回到海沃德街6号,一番整理过后,他去了食堂吃过午餐,这才前往北郊的卡尔弗利宅。 卡尔弗利教授的宅邸仍旧安安静静地藏在树梢之间。这座宅子其实离奥斯汀侯爵庄园并不远,但却仿佛对昨天发生的事情丝毫不知,仍旧显得静谧安稳。 仆人将西列斯带到了卡尔弗利教授面前。这一次他直接来到了三楼的书房。 卡尔弗利教授仍旧坐在轮椅上,披着厚重的大衣。壁炉熊熊燃烧着,整个书房中的温度甚至让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热。 “中午好,诺埃尔教授!”卡尔弗利教授十分热情地说,“没想到您居然这么快就来拜访了,实在令我受宠若惊。” “您客气了。”西列斯礼貌地说,“我对您准备的书十分感兴趣。” 卡尔弗利教授了然地笑了一下。 西列斯将带来的礼物交给了卡尔弗利,并且说:“一款漂亮的墨水。” 卡尔弗利教授用羽毛笔蘸取了些许墨水,试写了一下,然后满意地说:“的确,颜色十分漂亮——一款适合冬天的棕红色,瓶身也十分漂亮。 “您不觉得现在的墨水厂商都喜欢使用这种漂亮的瓶身吗?” 西列斯说:“那总能第一时间吸引人们的注意力。” “包装!”卡尔弗利说,“的确如此。在市场上,商人们需要这种东西。” 西列斯斟酌着说:“商人们会将这些额外的成本,转嫁到购买者的头上。不过,我认为人们为自己喜欢的东西付出些许的金钱与精力,是值得的。” “只要不过度。”卡尔弗利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 西列斯静静地倾听着。 卡尔弗利教授突然说:“您觉得,我花费这么多年,收集这么多书籍,到老却无妻无子,无人陪伴……这值得吗?” 西列斯微微一怔,然后说:“您问我这个问题,那么我的回答只有一个:当然值得。” 卡尔弗利不禁笑了笑,感叹说:“是啊……您也喜欢书籍。您也觉得这值得。”他喃喃说,“我即将死了。您觉得我能活过这个冬天吗?” 西列斯说:“您看起来挺健康。” “挺健康。”卡尔弗利低声说,“可我或许活不到那个时日了——收集到足够让自己觉得欢喜的书。人类总是欲壑难填,我也一样。” 西列斯沉默着。 卡尔弗利教授突然说:“真糟糕,我不该和您提这么多没劲的话题。来说说书吧。我借阅了那本《卡拉卡克的日记》,其中提及的许多事情,都让我感到很有意思。” 西列斯说:“的确。那是沉默纪时候的人们。” “沉默纪。”卡尔弗利教授说,“那正是您的专业所在吧?” “是的。”西列斯点头。 卡尔弗利教授说:“您在研究沉默纪文学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感觉?那与现在的文学差许多吗?” 西列斯沉吟片刻,然后说:“我应该这么跟您说。从神诞纪、信仰纪,到帝国纪,到阴影纪、沉默纪,到雾中纪,文学的整体发展趋势是神圣文本逐渐减少,世俗文本逐渐增多。 “而沉默纪恰恰就是那个转变最为频繁、最为多样、最为剧烈的时刻。因此,我不能说沉默纪文学与沉默纪之前、之后,相差许多。 “因为沉默纪的文学包含了许许多多的内容。” 卡尔弗利教授恍然,他像是开玩笑一样说:“我以往总是来者不拒,喜爱任何时代的书籍,但是您的话却让我感到,或许我以后可以多收集和了解一些沉默纪的文学。 “那仿佛,就像是胎儿仍旧在孕育之中。没人知道即将诞下一个怎样的生命。” 卡尔弗利的比喻让西列斯感到些微的不协调,但是他并没有否认这样的比喻。沉默纪是一个混乱却也安静的纪元,仿佛一切纷争的最后就只剩下大雪茫茫的冷寂。 而大雪过后,生机盎然的春日近在咫尺。生与死永远靠得最近也最远。 “瞧我,说了这么多,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卡尔弗利教授说,“我为今天您的到来特地准备了一本书。” 他将放在书桌案头的一本书递给了西列斯。 第73章 送信的人 那是一本颇为精巧的小书, 名为《小辛西娅的世界》,巴掌大,略厚, 精装。西列斯翻阅了几页,然后略微惊讶地说:“这是童话故事集?” “不。”卡尔弗利说,“应该说,是精怪故事集。” 精怪故事。这是一种故事的类型, 并不像是小说, 而是一种民间口口相传的传说故事、睡前童话整合、编撰起来的,富有时代特色的故事。 这是西列斯第一次在费希尔世界中看到精怪故事集。 当然,他曾经在八月的欧内斯廷地下交易会上,购买到一本《拉米法城的幽灵》, 那是都市异闻和传说故事的集合。 精怪故事比起这种都市异闻, 更多了一层魔幻的色彩,通常里面都会提到一些小精灵、巫女和奇异的王国, 很有童话的魅力,但也拥有着世俗的、现实的成分。 西列斯翻阅到了其中一个故事。 讲到在遥远的纪元中,曾经存在着一个生活在沙漠之中的国度。沙之国的孩子们喜欢用沙子堆积城堡,并且扮演着城堡中的种种角色。 一天,一个年轻的女人出现在沙之国。她问这些孩子, 她可以让他们生活到他们亲手建造的城堡中,他们愿意吗?孩子们纷纷答应了。 于是女人便将这些孩子变作沙漠的精灵,将沙子城堡变成了砖块堆积的漂亮城堡,让孩子们幸福地生活其中,永远不老、永远天真。 ……西列斯心想, 精灵?怕不是女人杀死了这些孩子, 然后将这些孩子的灵魂拘役在城堡之中, 永远成为奴隶和傀儡。 当然,也有一些结局更好、惩恶扬善的故事。 这些故事被编撰起来,然后放进了这本巴掌大的小书里,成为睡前枕边的合适读物。 不知不觉地,西列斯就读了好几个故事。他恍然从书中抬头,望向卡尔弗利教授,有些歉意地说:“抱歉,我读忘了时间。” “不,这没什么。”卡尔弗利教授宽容地说,“我十分理解你的感受。我偶尔也会如此。文字的魅力令人心生愉快。我也十分高兴,我挑选的书籍能够得到你的喜爱。” 西列斯便点了点头,问:“教授,您是从哪儿得到这本书的?” “一位朋友的家中收藏。”卡尔弗利说,“他有位先祖,曾经为了儿女的教育问题费尽心思,因此到处收集这类书籍,让孩子们能够学会阅读、学会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 “因此,他家中颇有不少这样类型的书。在某一年我生日的时候,他将这本书送给了我。他说他的孙女已经长大了,不需要这样的书了。 “……真够稀奇的,是不是?难道我这把年纪了,还需要这样的书哄自己入睡吗?” 卡尔弗利教授做出佯怒的模样。 西列斯莞尔。 卡尔弗利又说:“您瞧扉页上的藏书票,那是我老朋友贴上去的。所以和我的藏书票并不一样。阿道弗斯总是喜欢将自己的房子搬上他的藏书票,真够得意的。” 闻言,西列斯便翻到了书籍的扉页,观察着那张巴掌大小的藏书票。上方是一行小字,意为“属于某人之书”,而下方则写了藏书者的姓名——阿道弗斯·格兰特。 藏书票中间的部分则是一幅漂亮的画,似乎是票主的书房,书桌上放满了书籍以及绘画用品,而窗外则是落叶纷纷、山川起伏,似乎是秋日景象。 卡尔弗利递来一个放大镜,并且介绍说:“藏书票的作者是城内有名的画家奥尔登·布里奇斯,他将他的画押写在了画中窗外的一片树叶上。” 藏书票的绘制者通常会在藏书票上留下签名、年代,甚至技法注释等信息,这些会写在较为醒目的地方。 除此之外,一些藏书票上还会有画押。画押会藏在藏书票的某个角落,如同彩蛋一样等待着票主和读者的发现。 西列斯略微惊叹地望着那一行小小的字母。如果不是借助放大镜的帮助,那么他恐怕根本无法发现那近乎隐形的画押。 他不由得说:“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在这个时代,人们没有便捷的网络、没有快速的交通工具、没有方便的购物手段,但是,他们也仍旧用自己的方式勾勒出时代的底色。 西列斯垂眸望着这张小小的藏书票,感到一种轻微的好奇与惊叹之意。 他们就这本书聊了一段时间。 卡尔弗利教授无意中提到了一条消息:“听说阿道弗斯的孙女也在拉米法大学,已经是一位研究学者了,或许您也认识。”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心想,等等,阿道弗斯·格兰特?那他的孙女该不会就是…… 他感到一些意外的巧合,但是没多想,很快就与卡尔弗利教授聊到了别的话题上。 之后,卡尔弗利教授再一次邀请西列斯前往地下的藏书室参观。比起上一次的走马观花,这一次西列斯与卡尔弗利共同花费了更多的时间。 地下藏书室温度很低,卡尔弗利教授坐着轮椅,整个人裹在厚重的外套中,显得苍老而憔悴。但是他的目光放着光,他为西列斯介绍着他收集的这些书籍。 每一本收集到的书他都如数家珍,能对西列斯说出隐藏在这本书背后的所有故事。 友人的赠送、书摊的仔细浏览与购买、为了一个消息不惜连夜驱车前往异地、在幽暗的烛光之下静静阅读并感到心潮澎湃…… 卡尔弗利教授说:“我人生的终点归结于此。”他说,“我会在死前,让仆人们把我抬到这里,让我的灵魂归于我热爱的一切。” 他目光痴痴地望着面前整齐排列的书架。 他如此频繁地提及死亡,让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但是西列斯终究没有选择说什么。他只是安静地听闻了一位老人毕生的追求与故事,然后在黄昏的时候,离开了卡尔弗利宅邸。 卡尔弗利教授将那本《小辛西娅的世界》赠送给了西列斯,似乎是一早就打算如此。仆人推着轮椅让他在门口与西列斯告别。他让马夫驾车送西列斯回拉米法大学。 西列斯与他挥手,然后注视着那个身影逐渐缩小、消失,感到一种沉重的情绪笼罩心头。那是死亡与苍老带来的压迫感。 在逐渐远离北郊,回到城市中热热闹闹的氛围之后,西列斯的心情才逐渐舒缓下来。 天色已晚,他没什么兴致,便匆匆在食堂吃了晚餐,然后回到宿舍。 在一楼会客厅,他瞧见桌上放了一封信,看起来是洛伦佐帮他拿进来的。他在心中对洛伦佐道了声谢,然后拆开看了一眼。 是奥斯汀侯爵夫人寄过来的,信中说,格雷森食品公司的确就是神诞日前夜晚宴的供应商。 这事儿一下子让西列斯扫空了心中的种种情绪,他目光沉下来,拿着这封信快步走上楼,然后坐到书桌前,仔细地阅读了这封信。 信中除却验证了他们猜测的正确性,也提及了这一次的食物已经在准备过程中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恐怕很难在此刻插手,只能等到晚宴当晚。 格雷森负责了晚宴的甜品、饮料和肉食部分,其他的部分则是由另外一些食品供应商负责的,因此他们只需要重点关注这几个部分就好。 信中同样为西列斯寄来了神诞日前夜晚宴的请柬。按照侯爵夫人的说法,每一个参加晚宴的贵族家庭,都可以邀请最多五位客人陪同前往。 西列斯将请柬拿出来,仔细看了看。 时间是10月19日,周二,也就是明天晚上七点。地点则是在康斯特公国的皇宫宴会厅。 在皇宫举办。西列斯略微有些困惑。 他不禁想,皇宫的安保程度肯定比普通的宴会场所严密得多。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格雷森食品公司想要做什么,都应该是更加艰难才对。 他们难道有什么办法插手皇宫的内部事务? 这个猜测令西列斯情不自禁地皱起眉。 他没有深想。不管怎样,等到明天晚上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他将请柬放好,然后重新写了将要寄给母亲的信,将一些生活中发生的事情也斟酌着写在信中。他打算明天将这封信与那条羊毛围巾一同寄出去。 之后,他整理了一会儿房间。他即将离开拉米法城,因此房间里的东西需要好好整理一下,免得落灰。 去往无烬之地的行李也需要准备起来了。西列斯心想。 因为格雷森食品公司的事情,所以他本来幻想中享受假日、慢吞吞整理行李的场面,已经不可能出现了。 周二晚宴(他总不可能就这样涉险,总得尽可能做好准备)、周三神诞日,周四就得出发了。 时间紧迫。他想。 收拾了一部分东西,他便去洗澡洗漱。等到头发擦干,他便躺到床上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西列斯很早就醒来,去食堂吃了顿早餐,然后思索着应该怎么应对格雷森这个事情。时间十分仓促,他想要尽可能地找到更多的帮手。 那就是,格伦菲尔、往日教会,还有……黎明启示会。 贵族那边,奥斯汀侯爵夫人肯定自有门路;历史学会那边,安吉拉和戴维长老也远比西列斯更有人脉。所以西列斯琢磨了一下,感觉自己似乎也就只能找到这三个求助的对象了。 这让他精神稍微振奋了一些。 他打算出发,首先前往西城,格伦菲尔的古董书店,问问格伦老师这事儿怎么处理最好。正好,他可以和格伦菲尔说一下他冬假打算去往无烬之地的事情。 因为之前格伦菲尔曾经说,不是紧急的事情就不要打扰他,所以西列斯原先是等出发的时间确定下来,再写封信寄到那边,或者放到书店门口。 但是既然出了格雷森的事情,那西列斯恐怕不得不拜访他的老师了。 先和格伦菲尔商量,然后再回东城,找到往日教会的班扬骑士长。 还有黎明启示会…… 西列斯想到卡罗尔曾经说的,向黎明启示会求援的办法——写一封信交给豪斯维尔街18号,联系人是酒保先生。 他便回了一趟海沃德街6号,琢磨了一下,以一种较为客观的语气大致描述了格雷森食品公司做过的事情。他尽量没有描述到过于细节的事情,免得被人发现了自己的身份。 ……其实发现了似乎也没什么大碍。但是西列斯习惯了谨慎。 他用左手写字——一个简单的变换笔迹的方法。好在这个世界的文字语言近似于地球的字母,所以即便用左手写字,字迹也没有那么丑陋。 信纸则是最为普通的白纸。现在西列斯已经习惯使用得自本顿的八瓣玫瑰纸,草稿或者其他的笔记都会写在上面,因此这些先前购买的白纸就没什么用了。 他将这封信,以及寄给原身母亲的信件和礼物一同带上,然后下了楼,打算出发。 此时正好有邮差敲门,西列斯意外地从邮差手中接过了一封信。 寄信人是商人兰米尔的妻子。 信中,兰米尔夫人说她的丈夫的确有商队在这几日前往无烬之地,然而遗憾的是,就在西列斯去信的当天,商队以及兰米尔本人已经出发了。 这实在是一个巧合。 错过了与商队同行的机会,这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遗憾。不过这也并非什么大事。他仍旧可以按照伯特伦的建议,在康斯特公国的边境城市寻找可靠的探险者同行。 如果碰巧的话,那他说不定还能在无烬之地遇上兰米尔……一个可能的猜测。 西列斯又上了楼,将信放好,然后才出门,先去马车行将送到母亲那儿的信件和礼物寄出,然后搭乘出租马车前往西城的洛根集市,随后走到了格伦菲尔的古董书店。 书店仍旧是那副模样。令西列斯意外的是,格伦菲尔并不在柜台后面,店门关着,但他仍旧可以进来。 西列斯不禁想,或许这家书店有着与历史学会门后空间类似的技术?门把手可以识别进门的人? 他走到柜台侧面的一扇小门,高声说:“格伦老师?” 隔了片刻,他隐隐听见格伦菲尔的回话声,便耐心等待了起来。又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门内传来一阵乒铃乓啷的声音,随后,门打开了。 “西列斯!”格伦菲尔叫着,然后目光上下扫视了西列斯的全身,确认西列斯没什么大碍,原本凝重严肃的表情便瞬间变得懒洋洋的,“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的格伦菲尔看起来更加邋遢了,皱巴巴的衣服看起来许久没换了,头发也乱糟糟的。他眼下黑眼圈越发浓重,整个人看起来都十分疲惫。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说:“老师,你该注意休息。” 格伦菲尔不以为然地说:“这可是研究!研究!西列斯,你也明白的,时间不等人。” 西列斯暗自叹一口气,没有与他争辩。 格伦菲尔转过身,示意西列斯跟进来。西列斯便迈步走进了书店的“门后空间”。 这儿也的确类似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一扇门后别有天地。西列斯瞧见两间屋子,一间是格伦菲尔的起居室,包括卧室、盥洗室、书房等等,一间则是他的实验室。 实验室里堆满了东西,而起居室里反而空空如也,好似格伦菲尔已经许久没有休息过了。 “在你说你的来意之前,让我来先分享一下我的成果。”格伦菲尔志得意满地说,“魔药——按照你的说法,无害的封印物,我的确找到了两种行之有效的配方。” 西列斯饶有兴致地问:“有什么效果?” “其中一种,我加入了‘魔鬼的鞋带’……呃,那是一种奇特的植物。总之,效果是令人感到窒息,就好像鞋带缠绕上了你的脖子……” 格伦菲尔说着,像是察觉到了迟来的尴尬,便咳嗽了一声:“我亲自实验过了,魔药会令人感到呼吸困难、三秒钟左右就会陷入昏迷,并且不用服下,接触皮肤即可生效。” 西列斯不太赞同格伦菲尔亲自实验的做法,但是他知道现在不是讨论这个行为的时机。他说:“这是一种很好的制伏敌人的办法,只要将魔药泼洒过去。 “在不清楚魔药效果的前提下,敌人不会有太强的警戒心,魔药很容易发挥关键的作用。” 格伦菲尔赞同地点点头,接着,他又说:“另外一种就更加简单了。我加入了龙牙草,可以带来强力的安眠和养神效果。这个必须得服用才可以生效。 “我这几日都是靠这一种魔药入睡的,那力量的确十分神奇。” 格伦菲尔近乎赞叹地说。 西列斯不禁问:“都是植物?” 格伦菲尔点了点头,并且说:“我尝试了许多种动物材料,也得到了一些配方,但是效果不够稳定……我不确定这与动物材料过于活跃的性质有多大关系。 “不管怎么说,植物材料似乎能更好地稳定魔药效果,并且每一次配比的效果都差不多,完全可以很快量产,只要严格按照配方。” 西列斯略微惊叹地说:“老师,您发现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那也是靠你的提醒。”格伦菲尔说,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不以为然,“如果不是你说到‘无害的封印物’这个概念,那我恐怕也不会想到全面研究这个。对了……” 他说着,从旁边拿过来一个玻璃盒子,里面放了几瓶魔药。仍旧是那种棕黑色的玻璃瓶子,总共放了九瓶。 “四瓶窒息药水,外加五瓶安眠药水。拿着用。”格伦菲尔说,“你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西列斯向他道谢,没推拒这份好意。随后,他提及了自己打算前往无烬之地的事情,并且说到自己课题冻结并转交给阿斯顿女士的事情。 格伦菲尔皱起了眉,看起来有些暴跳如雷。他愤愤说:“该死!我只是几天不在,历史学会的老头子们就这么欺负我的学生!” “老师,这样我正好有时间前往无烬之地游历。”西列斯反过来安慰了一下格伦菲尔, “而且……这与我今天来找您的另外一件事情有关。” 格伦菲尔怔了怔,有些困惑地问:“什么?” 西列斯便提到了格雷森食品公司、克拉伦斯·德怀特、酷刑研习会这些他近来正在调查的事情。 格雷森食品公司……从西城的垄断地位,到美食小镇接近失控的局面,再到十月集市上奇怪的马戏团,以及奥斯汀侯爵家发生的古怪“仪式”,乃至于,即将在今晚进行的神诞日前夜晚宴。 他也提及了酷刑研习会的诡异举动,包括七八月份开始吸纳了全新的成员、近几日突然大规模在郊区活动、美食小镇外无法自控的信徒、克拉伦斯·德怀特可能的通风报信。 西列斯问:“您觉得,他们究竟打算做什么?” 随着西列斯的叙说,格伦菲尔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他自言自语着说:“最近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隔了片刻,他才突然回过神,说:“很明显,西列斯,你的警惕是对的。贴米亚法与布朗卡尼,这两位旧神的信徒……” 西列斯说:“他们应当是对立的?” “是的,应当是。不过……”格伦菲尔说,“在旧神尚未陨落的时候,他们当然是彼此对立的。这两位神明的信徒,都追求一种精神上的满足、强大。 “一种从无尽的放纵、享乐中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一种从极端的约束、禁欲中观照自己生来的价值。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们就像是截然对立的,是不是?”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正是这么想的。 格伦菲尔却说:“可是在旧神陨落之后,情况逐渐发生了改变。你既然从往日教会那儿听闻了酷刑研习会的存在,那就应该知道,他们的行为已经逐渐变味了。” 格伦菲尔露出了一抹讽刺的微笑。 西列斯声音低沉:“的确。苦行到酷刑……他们的理念发生了改变。” “所以,”格伦菲尔意味深长地说,“谁知道酷刑对他们而言是否意味着‘享乐’呢?谁知道纵欲对他们而言是否意味着‘受难’呢?” 西列斯心想,矛盾的对立统一? ……换言之,在神明陨落之后,经历了漫长的茫然、绝望之后,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的信徒,正逐渐朝着曾经与他们截然相反的对立面走去? 因为他们已经找不到任何方向,而他们的神明也早已经陨落无声。于是,他们变成了他们心中的恶龙。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 格伦菲尔看了看西列斯,便说:“这只是我根据过去的一些蛛丝马迹想到的可能。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图谋如何,还是要等到晚宴的时候才能揭晓。” 西列斯说:“他们打算复活神明吗?可是……两位神明?他们难道打算一起复活?” 格伦菲尔耸了耸肩,颇有些随性地说:“我年纪大了,所以,这该是你们年轻人去解决的事情。” 西列斯无言地望着他的老师。 格伦菲尔收敛了玩笑的心思,叮嘱西列斯说:“这显然涉及旧神。你需要告诉往日教会。在对付旧神追随者这件事情上,他们的经验更为丰富。 “此外,我知道你很有责任心,西列斯。但是,我并没有那么推荐你深入参与此事。你还年轻,去想想未来在无烬之地的旅程吧。 “既然历史学会不那么重视你的课题以及你的才华,那就去看看别的风景与土地。无烬之地是一个值得年轻人探索的地方。 “当然……我相信你的谨慎,但是一切的前提都是保证自己的安全。” 西列斯想说什么,但是最后他只是说:“我明白,老师。” 格伦菲尔点了点头,他想了想,说:“等一会儿,我再帮你配置点魔药。” 西列斯略微好奇地观察着格伦菲尔的举动,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魔药制成过程。整体上和地球的化学实验差不多,但因为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限制,所以整个过程颇有种“科学怪人”的感觉。 阴暗的环境、闪烁的灯光、略显陈旧的器皿、毫不严密的防护…… 他瞧见了星之尘,果真像是散发着星星的光芒。在放进用以熬制魔药的特殊器皿之后,星之尘在温热的温度加持下,片刻之后便融化成为了泛着微蓝光芒的溶液。 西列斯感到些微的困惑——因为星之尘的物理属性。 不管怎么说,星之尘是可以作为能源的,他亲自坐过使用星之尘驱动的车辆。可是,这玩意儿现在如同神奇的魔法材料,一瞬间就融化了……这什么奇怪的熔点啊?这能用来发展工业? 西列斯拿他高中物理老师的头发来发誓,星之尘绝非科技侧的东西。 不管西列斯心中怎么困惑,格伦菲尔仍旧在按部就班地加入各种材料。西列斯注意到,窒息药水和安眠药水的主料并不一样,看起来是格伦菲尔调整了配方。 格伦菲尔直接在西列斯面前熬制魔药,丝毫没有把西列斯当外人——当然,即便西列斯瞧见了他熬制魔药的全过程,他也没法了解其中奥秘。 在西列斯的研究路途上,他从未真正涉猎到魔药的详细窍门。 很快,又是几瓶窒息药水出炉。格伦菲尔将其小心翼翼地装在玻璃瓶里,然后放进魔药盒,递给西列斯,说:“晚上注意安全。” 西列斯心中微暖,说:“我会的,老师。” 格伦菲尔点了点头,他看了看自己一片凌乱的实验台,隔了片刻,说:“现在我的实验进入了一个奇怪的瓶颈。” 西列斯安静地听着。 格伦菲尔喃喃说:“浩如烟海的材料和不可控制的实验结果……我穷尽毕生,又能寻找到多少可控配方呢?” 西列斯心中一动,突然说:“老师,还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过的,提前为未来的自己准备仪式的办法吗?” “什么?我当然记得……等等。”格伦菲尔突然愣了一下,“如果魔药就是一场固化的仪式、如果魔药可以为未来的我们提供支援……一种绝对安全、稳固的选择…… “……我明白了!我需要更多的实验,但不是漫无目的的……我要将那些已知的仪式改造一下……生物留影!是的,生物留影就是一个很好的办法,一种特定的……” 他喃喃说出了一连串的话,西列斯都没怎么听清。 然后西列斯就被格伦菲尔赶走了。 关门之前,格伦菲尔说:“我会首先尝试改造【沉静的心】这个仪式。如果有效的话……”他给了西列斯一个眼神,“或许你那个课题……” 他没明确说出来,但是西列斯能明白他的意思。【沉静的心】是个用以临时提升意志的仪式,但是由于时轨、仪式时间的限制,所以尽管强大,但是无法造福所有人。 如果改造成魔药…… 西列斯心中出现了浓厚的期待。 当他走出古董书店的时候,他才突然哭笑不得地意识到,他今天来这儿不是为了向格伦菲尔求教格雷森食品公司的事情要怎么处理吗?怎么最后又成了魔药研讨会? 他反思了一下他们两个的跑题能力。 随后,西列斯冷静下来。他想到背包中数瓶窒息药水,这种出其不意的魔药恐怕能够在今天晚宴的时候,以及之后无烬之地的旅途上发挥效果。 神诞日前夜晚宴的请柬上,只写了需要身着正装,没有说可以携带多少东西。 按照西列斯对于这种晚宴的理解,东西是可以带进去的,但是宴会真正开始之后,女士们恐怕可以拿着手包,但是男士们要贴身放什么东西,估计只能放在身上的口袋里。 这样一来…… ……他是不是得先去买一身正装? 西列斯的脚步不由得一顿,然后心想,算了,他不至于为了旧神追随者付出这么多。 将窒息药水交给女性同伴似乎是更好的选择,比如安吉拉和多萝西娅,西列斯自己身上留一到两瓶就足够了。 这些可以等到晚上再说。 他正要找一辆出租马车前往东城,突然停了停,想到那封要送往豪斯维尔街18号的信——由谁来送信?西列斯想要找到一个完全可信,同时不会引人怀疑的对象。 他想了片刻,便调转方向,去往了欧内斯廷酒馆,找到吉米,让他帮忙送这封信。吉米的目光看起来有些好奇,但是他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用力地点点头,然后快步离开了。 西列斯望着吉米离开的背影,心想,希望黎明启示会那边能发挥点作用。 随后,西列斯搭乘出租马车,前往了东城的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空中浮现出冰冷的寒气,让西列斯在马车上不禁活动了一下发僵的手指。 他似乎需要一副手套。他这么想。 抵达往日教会的时候,格罗夫纳仍旧不在中殿,西列斯见到的仍旧是班扬骑士长。 “上午好,诺埃尔教授。”班扬有些惊讶地说,“您有什么事吗?” 西列斯说:“我听闻了一些旧神追随者活动的消息,所以来这儿向您求助。” “旧神追随者。”班扬的目光立刻严肃起来,他近乎肃穆地说,“请您详细说说。” 西列斯便将此前的事情说了一遍。班扬若有所思地听着,然后说:“您认为,他们会在今天的晚宴上动手?” 西列斯点了点头。 晚宴。贴米亚法。西列斯不确定这群人究竟打算做什么,但是晚宴的确是一个十分符合仪式要求的场合。 班扬骑士长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就我的看法来说,单纯一个晚宴,以及出席晚宴的客人,就算他们的身份再怎么高贵,也不可能支撑起一位神明的复活。” 西列斯注意到班扬骑士长语气中对于旧神那并非轻蔑的观感。他便虚心问:“那您认为?” 班扬想了片刻,说:“或许,他们也会在拉米法城内做一些什么。我们不能只将注意力放在晚宴这一个地方。” 西列斯恍然。 的确有这种可能。或许他们最终想要进行的仪式,其规模远比西列斯想象中要大。 他说:“那么,就得去调查一下格雷森公司近期的行动。” 他顿了顿,想到之前听闻的格雷森食品公司的折扣活动,便将此事告诉了班扬骑士长。 他原先以为这只是格雷森扩大影响力的一种办法,但现在想来,说不定这种分发食物的行为本身,就象征着什么。 他们正在谈论着,有人穿过侧门,往这边走来。那人瞧过来一眼,然后惊呼:“诺埃尔教授,我正想写信给您!” 那正是多米尼克·米尔纳。 班扬朝他说:“多米尼克!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要与你说些事情。” 多米尼克愣了愣,一脸困惑地走了过来。 等他听闻事情的内幕,困惑就变成了沉思。他说:“我明白了。我会去调查的。”他想了片刻,便说,“我会让一部分调查员前往晚宴,一部分调查员在拉米法城内活动。 “不管怎么样,今天晚上是个十分需要警惕的夜晚。” 西列斯与班扬都点了点头。 随后,西列斯问他:“您说要写信给我,是因为卡贝尔教授的调查有进展了吗?” “的确!”多米尼克说,“请您跟我来。” 西列斯便与班扬告别,然后跟着多米尼克去了他的办公室。多米尼克从一叠资料中翻出了一本手稿,递给了西列斯。 多米尼克介绍说:“我询问了卡贝尔的哥哥姐姐,总算是从他们那儿问出了一些消息。卡贝尔家的店铺实际上会做一些倒卖的生意,而倒卖的物品就是……” 他几乎下意识放低了声音。 “……那些通过考古行动从无烬之地挖出来的东西。”多米尼克说,“有些是盗墓贼偷偷运到拉米法城,有些是考古队员私下转手给他们的。 “这似乎是他们的家族产业。卡贝尔的哥哥负责在道森街的地下黑市买进卖出,而卡贝尔的姐姐在东城经营的店铺,除却表面上的正规纪念品经营之外,也有消息流通的功能。 “卡贝尔就是在很小的时候就接触到了这些来自无烬之地的遗物,因此对过往历史、旧神陨落等等事情产生了兴趣。 “总之,他们家有一个专门用来储藏这些货物的地方,就位于西城的某个街区公寓楼里,用以掩人耳目。总共有三间公寓,其中一个房间就被卡贝尔要了过来,进行他的一些研究。 “我们在那儿发现了不少东西。不得不说,我们先前对于卡贝尔的推断完全错误了,他并不是一个谨慎地将一切资料都带走的人,只是他的哥哥姐姐为他隐瞒得很好。”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听着,却不禁问:“可是,卡贝尔教授都已经失踪了,为什么他的亲人还要继续隐瞒这些事情?” 多米尼克耸了耸肩:“为了他们那不太合法的生意,不是吗?” 西列斯便轻轻叹了一口气,保持了沉默。 “您在这儿慢慢看,我去和其他的调查员说今天的安排。”多米尼克说,“真是令人厌烦的雨季啊。” 他这么说,西列斯便不由得看了看窗外。阴沉冰冷的雨又下了起来。 在雨水淅淅沥沥的声音中,西列斯的心情逐渐平复。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不过西列斯现在对手中的这份手稿十分感兴趣,便垂眸阅读起来。 这恐怕就是卡贝尔教授从他们家那不太合法的生意中,找到的一份来自无烬之地的遗物。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这么久以来,始终无法从卡贝尔教授的人际交往中找到线索的原因。 因为卡贝尔教授另有“渠道”。 这是一份大约比手掌大一些的手稿,整体纸张发黄,边角处还沾了一些泥,看起来十分有年代感。 看到那些黑泥的时候,西列斯不由得想到了曾经朗曼夫人的话。她说——并且西列斯自己也注意到——卡贝尔教授还回来的书总是带着点污渍。 之前西列斯认为,那可能是因为卡贝尔教授会购买和寻找一些考古挖掘出来的古董、古籍,因此无意间将那些脏污,沾到了他从拉米法大学图书馆借来的书上。 而现在看来,那很有可能与他家中的产业有关。他的安全屋,就在那些用以存放“不太合法的考古遗物”的公寓里,那样的环境当然不够整洁干净。 西列斯感到自己心中的又一个疑惑被解开了,感到轻松了一些。他垂眸翻阅这份手稿。 多米尼克就这么随意地交给西列斯查阅,这里面的内容应该是比较安全的?西列斯这么想。 他翻阅了一会儿,查看其中如同呓语一般的内容,这才明白多米尼克为什么会如此放心——因为这正是西列斯曾经从办公室找到的,那张卡贝尔教授的阅读笔记手稿的出处。 他终于望见了当初那段被摘抄文字的原文。 “我不相信吾神胡德多卡会死亡。 “神明应当永远高居于天空之上。 “信徒应当永远匍匐在祂的面前。 “一定有什么是我们不知道的。 “……有什么可怕的阴影,始终沉寂在黑暗之中……” 胡德多卡。天空。可怕的阴影。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感到了些许的诧异。这种诧异来自于最近这段时间里,他似乎莫名其妙就接触到了不少与胡德多卡有关的信息。 比如《失落的传承》中胡德多卡信徒的日记,提及了雕像有关的事情;再比如现在,一位很有可能是沉默纪的胡德多卡信徒的人。 就好像有一双手,无形之中推动着事情的发展,让所有的线索都汇聚到他的身边。 西列斯漫不经心地想——守密人的守密人? 可这位居于幕后的“主持人”,未免也太过于沉默了一点。 ……不。应该说,既然卡贝尔教授在调查这些事情,而西列斯追寻着卡贝尔留下的线索,那么他当然会找到这些资料和信息。事情的发展不可避免。 命运? 这世界真有命运可言吗?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收敛心神,继续凝神往下看。 在得知这份手稿的作者是胡德多卡的信徒,以及很有可能让卡贝尔教授在冲动之下前往无烬之地的直接原因,就是这份手稿之后,西列斯的心态也不知不觉发生了些许的改变。 他变得更为认真和谨慎。 “…… “影子。影子。影子。 “…… “事情不应该变成这样。 “我们早已为自己准备好了栖身之所。 “冰冷的坟墓无法掩饰我们的恶行。 “…… “不不不不不。 “神明怎会死亡。神明怎会死亡?! “我不敢相信……我都做了什么…… “…… “我认为我们做的是正确的事情。 “一切都将归于吾神之荣耀。 “骗过他人等于骗过自己。骗过自己等于骗过他人。 “…… “我们终将变为世界的雕像。世界终将成为我们制造的雕像。 “今天听闻,商业领域的宣传需要捏造一个偶像。 “神明即是我们的偶像。 “无恶不作的神明会为无恶不作的信徒作证。我们是无辜的!世界是无辜的! “…… “该死!一群骗子!一群疯狂的、无耻的、唯利是图的骗子! “…… “神明怎么可能陨落…… “…… “我在那注定罪恶的深渊里,望见了星光。” 从头到尾翻阅这本手稿,西列斯注意到,手稿的主人似乎始终处于一种不太对劲的精神状态之中。时而意气风发、时而萎靡不振、时而喋喋不休、时而莫名愤慨。 这种剧烈变动的语气,甚至让西列斯怀疑这本手稿不是同一个人写的。但是,字迹又始终一模一样,只是偶尔显得凌乱一些。 他突然想到了这个世界的“精神疾病”的可能性。 不管怎么说,从这份手稿中,西列斯注意到,这名胡德多卡的信徒,应该就经历了胡德多卡陨落的时间点。 并且,从手稿中可以看出,这名信徒十分不愿意相信胡德多卡居然会陨落。在提及这个话题的时候,他的语气显得不敢置信,甚至于…… 心虚? “神明怎会死亡”和“我都做了什么”? 这两句话叠加起来,就好像是这名信徒造成了胡德多卡的陨落一样。可是……人杀死了神吗?他是如何做到的? 西列斯感到了困惑。 此外,西列斯也注意到了一个令人困惑的地方。 “我在那注定罪恶的深渊里,望见了星光。”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是“注定罪恶的深渊”?什么是“星光”? 通篇看下来,西列斯只注意到这条线索,似乎暗示了什么……星星的光芒。如果和什么东西类比一下的话…… 星之尘? 西列斯想到了不久前目睹格伦菲尔制作魔药的过程。 他想,如果是星之尘的话……那这句话,是否是在暗示什么地点?星之尘矿脉?这或许就是卡贝尔教授远赴无烬之地的原因? 不过,在这份手稿中,并没有解答那个令西列斯十分在意的问题——钢笔。 钢笔究竟是怎么和阿方索发现的那个部落遗迹扯上关系的?又为什么会让七年之前的卡贝尔教授如此执迷? 西列斯没法目前所知的信息中得出答案。 第74章 食物的来源 “下午好。”西列斯与奥斯汀侯爵夫人打了声招呼。 西列斯需要跟随侯爵夫人一同前往晚宴地点, 因此他提前来到了北郊的奥斯汀侯爵庄园。他穿了一身西装,在西装外套的外面披了一件厚重的大衣。 尽管如此,没有被大衣覆盖到的脚踝依旧冷得发僵。 他多少有些佩服女士们在这个天气穿着长裙的勇气。 奥斯汀侯爵庄园此刻并没有太多人,整体氛围甚至称得上平静。 尽管奥斯汀侯爵已经死去, 但由于其死亡还在调查过程中, 因此现在处于秘不发丧的状态,也并没有太多人知道这件事情, 除了当天的亲历者。 侯爵夫人的状态看起来好了不少, 尽管仍旧形容憔悴, 但是望过来的目光已经变得十分沉稳。她低声说:“感谢您的到来,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朝着她身边的米莉森特点了点头——安吉拉和多萝西娅不在这儿,她们会跟着自己的家人前往参加晚宴。 随后, 他说:“奥斯汀小姐是我的学生,这是一名教授应该做的事情。” “正因如此, 我才更加感激您。”侯爵夫人说,“过去一个月里,我早已经明白这群贵族的嘴脸。不怕您笑话,往日里我是瞧不起平民的。 “我的家族与我夫家, 都是传承上百年的贵族家庭。平日里交往的贵族与贵妇,也都是如此。这就是康斯特公国上层的风貌。我们的关系连成一条紧密的网络。 “可实际上,没有人愿意在我丈夫疯掉的时候向我和我女儿伸出援手。 “因为我丈夫如此有权有势, 所以他们认为我丈夫有权利发疯,我就理应成为他发疯的‘代价’,甚至陪他一起去死。我可怜的米莉也是如此。 “他们畏惧我丈夫的权势,畏惧那神秘的力量, 认为我们活该、我们故意去招惹这些古怪的东西……可我们也只是些普通人, 谁能想到这一切会陡然发生在我们身上呢。” 西列斯安慰她说:“您现在已经远离当初的阴影了。” 侯爵夫人露出了一个苍白的微笑, 并且说:“的确如此。” 他们正聊着,又走来一位客人,是侦探乔恩。他同样受到了侯爵夫人的邀请,准备参与进晚上的宴会。他望向了西列斯,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按照侯爵夫人的说法,之前那位戴维长老同样也会参与到晚上的宴会之中。此外,安吉拉和戴维长老从历史学会中似乎也找到了其他的援手。 侯爵夫人显然知道启示者的存在,但是并不那么清楚历史学会的架构,所以没有明确说出那些援手究竟是谁。不管怎么样,晚上似乎是一场秘密行动与秘密对抗。 西列斯与乔恩跟随着侯爵夫人与米莉森特一起前往皇宫。 西列斯注意到,仅仅只是几天功夫,奥斯汀侯爵庄园中的仆人就换了一大批,就连管家都换了一个。从侧面来说,侯爵夫人的确正在成为奥斯汀家族真正的掌权者。 出发之前,侯爵夫人特地和两位客人叮嘱了一些晚宴上的注意事项,比如尽量不要在进食的时候发出声音、注意不要闯到不被允许进入的地点。 当然,侯爵夫人同时也说,他们两个是被邀请过去的客人,所以贵族们通常会表现出较为“宽容”的态度,不会怎么在意他们的异常举动——毕竟本来他们没法来到这里。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颇为讽刺,想来的确是最近这段时间里,因为亡夫的事情,而被这些贵族给气坏了。 晚宴于晚上七点正式开始。他们在大概五点半的时候抵达了阿瑟顿中央广场,随后进入了康斯特公国的皇宫。 一路上,西列斯注意到拉米法东城内的气氛似乎十分热烈,人群奔涌、欢闹——明天就是神诞日了,这也正常。但是,或许是他的神经太过于敏感了。 他总觉得这样热烈、欢腾的气氛之下,仿佛隐藏了什么令人恐惧和不安的东西。 即便抵达皇宫,西列斯也无法摆脱这种感觉。 他曾经远远地瞧见过康斯特皇宫的样貌。那是一片漂亮的、闹中取静的城堡群。主城堡宏伟高大、尖顶陡峭,附属建筑则十分精巧别致。他们这一次就将去往主城堡。 天色渐沉。一个阴天,没有漂亮的火烧云,因此西列斯只能远远瞧见乌黑的云,沉沉地压在他们的头顶……如同阿瑟顿中央广场上那画家的画。 是的。西列斯恍然想到。几乎一模一样的场面。 “……教授,轮到我们了。” 米莉森特在一旁轻声提醒。 他们该入场了。 西列斯只能收敛一切思绪,然后静静地跟随着人群往前走。他的手中提着一个包——而这个时代显然没什么安全检查。于是,西列斯顺利地将他一个背包的魔药和时轨带了进去。 有仆人将客人们按照家庭分开,带到不同的休息室。他们可以在这儿存放物品,整理衣物与妆容,并且从这儿去往大厅,在交谈与舞会的气氛中等待随后的晚宴开席。 西列斯注意到城堡中近乎辉煌璀璨的装饰,以及周围客人们精致的脂粉气。这是一个令人近乎困惑的名利场,充满了虚与委蛇和笑里藏刀的纸醉金迷。 休息室里的刺绣坐垫,都令人感到一种昂贵的厚重感。 西列斯心中有微妙的不自在,不是很明显。他很快就甩脱了这种想法——这是这个时代的皇宫,理应如此。 他们在休息室里等待了片刻,很快,安吉拉、多萝西娅和戴维长老就过来了。他们汇合在一起。 西列斯看了看周围这六个人,心想,除却不知所踪的往日教会和历史学会的人之外,这就是他们的全部人手了。 他从包里拿出了窒息药水,一人分了一瓶,包括富勒夫人和米莉森特。 安吉拉有些好奇地望了望瓶中的液体,问:“这是什么,教授?魔药?” “一种会导致窒息的药水。”西列斯低声解释了一番,包括其效用和使用方法,他没有说这是魔药,“如果一会儿发生什么变故,你们可以见机使用。” 侦探乔恩饶有兴致地把玩着这个小小的玻璃瓶,若有所思地说:“诺埃尔教授,您让我感到十分意外。” 西列斯望了望他,目光平静,什么都没有回应。 女士们将窒息药水放进手包里,男士们则放进西装的内侧口袋。西列斯调整了一下胸口象征着【沉静的心】的胸针,随后将挂在胸前的【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戴了起来。 身周启示者们蓝色的光辉显得更为明显了一点。 西列斯略微诧异地发现,这个特殊的眼镜架与他这个“作弊视角”,似乎有些……相得益彰? 他隐晦地感觉到自己“看”得似乎更加清楚了。以往他只是能够通过观察其他启示者身上的蓝色光辉,得知他们究竟喝了什么纯净度的魔药。 而现在,他似乎连仪式时间剩余多少,都能够领悟到。 比如那神秘的乔恩侦探,他就能看出,对方喝了10%纯净度的魔药,仪式时间还将持续六个小时。 在这个视角下,那种“游戏”的感觉越发明显了。 如果在使用这个镜架的情况下,尝试进行一次判定,那他是否可以得知更多的信息,以守密人的身份?西列斯如此思索着。 “我们该去往大厅了。”多萝西娅提醒说,“如果格雷森提供的材料真的有问题,那么大厅中的甜品与饮料,很有可能是有问题的。注意不要吃那些东西。” 他们都点了点头。 随后,他们依次离开休息室,沿着长长的、铺着华贵地毯的走廊走向了中央大厅。西列斯透过窗户看到了外面阿瑟顿广场的模样,他注意到那边似乎聚集着不少人。 他心中的诧异一闪而逝,很快就走过了走廊,来到了大厅。因此,他没能听见——当然,也不可能听见,那熟悉的一声怒骂。 “该死!”多米尼克咒骂着,“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他的身边站着几名其他来自往日教会的调查员,此刻艰难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有人回应着他的疑惑:“我也不知道……格雷森公司……” 是的,他们正面对的这一切——阿瑟顿广场上汹涌的人潮——就是格雷森食品公司搞出来的事情。 西列斯在上午的时候去往了教堂,告知他们格雷森图谋不轨。多米尼克便与自己的同事们马不停蹄地开始了调查。 很快,他们就找到了更为详细的相关信息——格雷森食品公司在神诞日前夜这一天,在旗下店铺开启了十分不可思议的折扣,半卖半送,声称是为了庆祝安缇纳姆诞辰。 这事儿在几日前就已经在报纸上、各家店铺的宣传单和广告卡上进行了宣传,包括美食小镇、十月集市的摊位、西城的肉铺甜品铺等等,通通都包含在活动范围内。 此外,格雷森食品公司还将会在神诞日前夜的晚上,在阿瑟顿中央广场免费发放大批量的食材与成品食物。 这正是现在阿瑟顿广场人山人海的原因。 “场面会失控的。”多米尼克拼命用自己的腿从人潮中挤出一条道路,一边低声喃喃,“现在还没开始发放,人们就已经如此疯狂。等到活动正式开始,人们为了抢夺食物……” 他近乎不可思议地望着周围人那扭曲、痴狂的面容。 往日教会的信徒自有食物供应来源,不会在外面购买食物,因此,他们并不知道,这些曾经品尝过格雷森食品的人们,会陷入多么可怕的、执迷的情绪之中。 西列斯知道,但是他现在并不在这儿。如果他在这儿的话,那他说不定还能瞧见几个熟悉的面孔——洛伦佐、费恩一家、科伦斯一家、西城的流浪儿们…… 他们挤在人群之中,昏昏沉沉,为了争夺即将开卖或即将免费发放的食物,而努力着。 多米尼克冷静地往后退了退,来到了一个稍微空旷一些的角落。其余的调查员都聚集在这儿。 其中一人汇报着他们在城内的发现:“拱廊街区那边的人比这边还多一些!而且那边那个马戏团……”这名调查员几乎下意识地,近乎恐惧——又或者基于其他的情绪,他干涩地咽了咽口水。 多米尼克看了他一眼,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他只是说:“那就把那里也控制住,别让局面继续变坏!” 那名调查员缓慢地点了点头。 多米尼克又招呼着其他调查员:“让警员们来这边维持秩序,去把历史学会的第三走廊和第二走廊的人通通找过来,让他们有什么仪式就用什么仪式!” “那我们去做什么?”他的同伴大声问。 多米尼克近乎愤怒地说:“该死!当然是去找那些罪魁祸首!去找他们的公司地址!去烧掉那些诡异的食物和他们的加工厂! “还有,我们得分出一批人,去找捣毁那该死的酷刑研习会,去找德怀特家族的人!他们说不定也混在这些人里面,蠢蠢欲动着!” 他的同伴怔怔地望着他。周围人声鼎沸,每个人都如此焦躁。 多米尼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走吧,我们该出发了。【痕迹追踪】?” “已经准备好了。”他的同伴说。 多米尼克点了点头,正要迈步,突然停了下来。他皱起眉,望向那些仍旧在匆匆赶来的人们,格外注意到其中一些人的手中似乎还握着一本书。 ……书? 他心中隐隐闪过了困惑,但此刻无暇追究这些事情。那些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之中,多米尼克便摇了摇头,将此事抛之脑后,跟上了同伴的脚步。 西列斯也望见了书——他自己的书。《玫瑰的复仇》。 那熟悉的装帧骤然让西列斯明白了什么。昨天他在十月集市的时候,隔着模糊的橱窗望向格雷森的甜品铺子。那里,就摆放着他的书籍。 当时西列斯没能看清楚,这年代的玻璃实在不够透明。但是现在,西列斯却骤然明白了过来。 ……格雷森的店铺居然在售卖他的书? 大厅中,一名贵族少女正喋喋不休地向周围人推销着这本书。她目光中近乎狂烈的光芒令一些人低声地议论着什么。 “怎么回事?” “谁在说什么……小说?什么小说?爱情……?” 西列斯听见有人这么说。 那名贵族少女提及了书中的男主角路德维格,一瞬间脸色通红,露出了一种近乎痴迷的表情。 周围有同样阅读过这本书的客人加入了她的谈话,是个年轻男人,他自然而然地提及了书中的女主角,目光中同样出现了十分不得体的意味。 他们自说自话,却猛地吸引了更多人加入他们的谈话。他们提及书中那奔赴自由的爱情,提及那不可思议的复仇行动,纷纷露出了向往的行为。 西列斯皱起了眉,感到一种十分不对劲的感觉。他走近了两步,正想参与他们的话题。 突然地,最早提及《玫瑰的复仇》的那名贵族少女,伸手拿了甜品台的一块切片蛋糕,然后张开涂了口红的艳红的嘴,一口咬了下去。 西列斯,以及其他人的目光,几乎本能地跟随着她的举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隔着【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西列斯头一回那么清楚地看见那块蛋糕的模样——白色的奶油、微黄的蛋糕胚、冰凉甜蜜的水果…… 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 腐烂的泥土、腥臭的脂肪、在黄色脂肪间蠕动着白色蛆虫……她一口咬了下去,咀嚼着。那蛆虫就在她洁白的牙缝间穿梭着,然后被咬成了两截。 西列斯几乎下意识闭上了眼睛,隔了片刻才睁开。他清楚地听见了周围人咽口水的声音。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震惊地望向甜品台,这才猛地注意到,那乍一看完全没什么问题的甜品,其材料都是些可怕的、令人恶心的东西。 可人们就那么面不改色地吃了下去。 西列斯甚至看到了一位身上泛着蓝色光辉的贵族,微笑着咀嚼着一块显然是用新鲜的血和肉糊成的“红丝绒蛋糕”,并且露出了十分满意和惬意的笑容。 他仍旧闻见奶油的甜香,可入目所见,全都是如此疯狂的东西。 他又望向了饮料——废水、粪水、老鼠干泡水。贵族们风度翩翩地端着玻璃杯,谈笑风生,不时品尝。 ……西列斯面无表情地往后退了两步。 事到如今,他自然明白了过来。他能看到这幅场景,是因为【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的功劳——看透虚实。所以,他能看到这些甜品与饮料的真实面目。 想必,那些以低廉价格贩卖的食物,也都是用某种手段,经过特殊“仪式”,才能将这些“随处可见”的材料改造成“美味”的食物。 ……那张贴在天花板上的,戴着厨师帽的奇怪男人画像? 西列斯心想,他应该庆幸,自己从未吃过格雷森食品公司的食物吗? ……算了。 见到这幅画面,他应该庆幸自己的意志属性没有减少。 尽管解决了心中出现已久的一个问题——为什么格雷森的食品又便宜又好吃?因为“仪式的力量”——但是,西列斯最早靠近这批人的缘由,还没有得到解决。 为什么他们会以一种不太正常的狂热态度,谈及他的小说《玫瑰的复仇》? 那名贵族少女咽下了蛋糕,舔了舔嘴唇,然后向其他人也推荐品尝这样“味道不错”的蛋糕。西列斯在一旁听着,欲言又止,最后选择摘下了眼镜。眼不见为净。 他们的精神状态显然有一种不太正常的狂烈。西列斯不想在这个时候闹出太大的乱子,就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诺埃尔教授不愧是拉米法大学的教授。” “是啊。我十分喜欢他这本小说。” “难怪会被如此广泛地推荐呢……” “的确。似乎有一家食品公司都特地推荐了这本小说吧?” “啊!真够巧的,我就是这么得知的。我家的仆人去购买食材的时候,注意到一家甜品店采购了一大批,特地放在店里,还吸引了不少年轻的女性客人呢。” “这真是一举两得!甜品与《玫瑰的复仇》,听起来真是十分搭调啊!” 西列斯:“……” 十分搭调? 他瞥了一眼甜品台上的甜品……然后默默挪开了视线。 他听闻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再也无法忍受这样古怪的谈话氛围,面无表情、目光冰冷地走开了——格雷森食品公司正在推广他的小说? 西列斯从未注意到这一点。 这也并不奇怪,毕竟他已经许久未曾踏入格雷森食品公司的店铺,而有可能踏入这些店铺的,也未必注意到摆放在一旁的小说正是西列斯所撰写。 格雷森为什么要这么做? 西列斯只是想了片刻,便陡然意识到,他的小说似乎迎合了格雷森——或者说,贴米亚法的追随者们的某些需求。 那足够引发人类的某些原始冲动——爱情,不是吗? 有多少贵族少女幻想自己会成为格温小姐那样的年轻女孩,与一位神秘、强大的男人邂逅,并拥有一段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和冒险之旅。 有多少年轻男人希望自己能成为路德维格那样的复仇者,拥有温柔的女伴、强大的实力、孤独神秘的过往故事和惊险刺激的冒险经历。 人们希望得到书中所描写的东西;过度的希望等于贪婪。 贴米亚法的追随者显然通过某种方式,放大了人们心中的贪欲。任何的渴望都在此刻被人为放大了:食欲、爱欲,贪欲、求知欲…… 西列斯在此刻想到无数自己曾经忽略的,与“暴欲”有关的话题。 枯萎荒原开发计划。无数人们试图攫取其中的利益,从贵族到商人到妓女,无一幸免。他们拼命伸手,试图勾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而明天,大公就将正式公布计划的内容。一切的利益交换都将在今夜尘埃落定。他们心中对于金钱、名誉的渴望正在沸腾。 事实上,人类的聚集地当然本来就存在着种种野望。可是,现在正有一双无形的手,偷偷地拨弄着,意图使人们更加疯狂与偏激。 ……不管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一切都终将归结于一个“仪式”。一个被复现的过往片段。这是现在这个时代仅存的超凡力量。 那会是什么? 西列斯若有所思,陷入了对已知信息的回忆之中。他静静地站在大厅的某个角落,靠着窗台的边沿,想了想,又戴上了眼镜,不过尽量不让自己注意到那些可怕的食物。 突然地,一个泛着蓝色光辉的苍老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仔细一瞧,不由得吃了一惊:“贝洛主管。”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历史学会研究部的贝洛主管。 “我已经不是研究部的主管了。”爱德华·贝洛这么对西列斯说,“我已经退出了历史学会。你可以直接叫我爱德华,西列斯。” 西列斯想说什么,最后也只是说:“希望你能得偿所愿,爱德华。” 爱德华微笑了一下。他转而说:“我在历史学会的一些老朋友告诉了我今天即将发生的事情——这场晚宴。所以我来凑个热闹,或许能帮到你什么。” 西列斯点了点头,望向那些低声交谈的客人们。轻柔的音乐声始终萦绕在他们耳边。如果不是甜品台上那些诡异的想让西列斯给它们打上马赛克的东西,那么一切显得如此正常。 西列斯问:“您觉得他们会使用怎样的仪式?为了复活神明……” 与神明有关的传说有许许多多,可是这群疯狂的信徒究竟会选择哪个部分,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从那浩如烟海、漫无边际的资料中寻找可能的仪式……那如同大海捞针。 爱德华说:“贴米亚法?我对这位神明不太了解。不过,我听闻有人说,这件事情里面还有布朗卡尼的信徒掺和着?” “是的。”西列斯说。 爱德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于是他说:“您觉得……那与克拉伦斯·德怀特有关吗?” 西列斯坦诚地说:“我是如此猜测的。”他反问说,“爱德华,你还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克拉伦斯·德怀特亲自主导过一些课题吗?” 在见到贝洛主管的这一刻,西列斯才想到,他第一次听说克拉伦斯·德怀特这个名字,就是在爱德华·贝洛的口中。 当时爱德华就曾经说过,克拉伦斯曾经亲自主导过一些课题的进行,他与历史学会研究部的关系十分密切。 可那些课题究竟是什么? 爱德华露出了一个颇为微妙的表情。他说:“克拉伦斯的课题……最有名的,恐怕就是封印物相关的课题。” 西列斯一怔,不由得问:“封印物相关的课题是由克拉伦斯主导的吗?” “主导……其实并不能完全这样形容。”爱德华这么说,“但的确是他首先提出的……或者说,是他首先注意到了封印物的存在。” 西列斯迟疑着说:“可是……就我所知,封印物难道不是因为旧神追随者首先使用,随后历史学会才会跟进研究吗?” 爱德华给了一个眼神,随后说:“所以,克拉伦斯的名声……”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想,这并非意味着,克拉伦斯在历史学会内部的名声就等同于旧神追随者。但起码,人们会怀疑他为什么会如此了解旧神追随者使用的物品。 不过,西列斯又想,既然德怀特家族已经投资了酷刑研习会,那么在那里不能研究封印物吗?为什么非得在历史学会同样进行这个课题? 克拉伦斯这样的行为…… 爱德华感叹着说:“封印物在研究部的相关课题……我不瞒您说,有段时间里,研究部的成员们是十分疯狂的。他们不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封印物,因而十分疯狂地进行着实验。 “时至今日……我想您可能听人说过,说一些研究员近乎癫狂。这事儿我也不能否认。他们的确因为长期受到精神污染,而导致精神状态不佳。 “这也正是我之前为什么会对您的课题报以期待的原因。 “不过,我现在已经离开了那里。也就不必再考虑此事了。我相信阿斯顿女士会好好研究这个课题的。” 西列斯同样点了点头。 从爱德华的话中,西列斯想到了一种可能——如果克拉伦斯是故意这么做的呢?如果他的意图,就是引发这些研究员心中疯狂的、强烈的求知欲…… 他想,这似乎也可以说是贴米亚法力量中的一部分。 ……这座城市,被贪食与暴欲包裹着。 爱德华继续说:“除了封印物,还有一些零散的研究课题,比如复制时轨……克拉伦斯似乎希望使用某种方式,让时轨能够……复制? “这是克拉伦斯今年年初的时候提出的一个课题,不过他们没能研究出太合理的办法,后来也就不了了之——您可能不知道,研究部每年有许许多多这样无疾而终的课题。 “此外……西列斯,我不知道您是否知道,在十四年前,曾经有个年轻人,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课题,意图使启示者复现神明的力量。” 西列斯回过神,低声说:“我知道。” 爱德华便说:“您知道就好。尽管这个课题失败了,但是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历史学会内部对于神明力量的探讨,也颇为流行了一段时间。 “在过往,信仰纪或是帝国纪,史书上都有记载关于神明的‘代行者’的事迹,他们就是神明在陆地之上的使者。 “从这个角度来说,人类的确是可以‘借用’神明的力量的,就如同曾经的代行者一样。”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他不禁说:“的确如此,但是恐怕条件是不一样的吧?那时候是神明主动借用力量,而现在却是只能由人类来进行仪式。” “仪式……”爱德华低声说,“是的。的确就是这样。” 西列斯一怔。 爱德华说:“您觉得,人类向神明献祭,而神明回应力量、实现人类的愿望,这算是一种仪式吗?” 西列斯不由得皱起了眉。他说:“有人试图重现这个过程?” 爱德华意味深长地说:“的确如此。” 克拉伦斯·德怀特。西列斯心想。这恐怕就是爱德华所说的,这位长老曾经主导过的课题。 人类举行祭祀,并且祈求神明赐予他们力量——是的,曾经人类的确是这么做的。而当神明仍旧存在的时候,许许多多的祭祀都是成功的,尽管那血腥、落后而原始。 爱德华说:“那个课题似乎不了了之了,起码我未曾听说有什么确切的结果。但是……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 西列斯点了点头。 爱德华便低声说:“如果真是这个仪式——如果他们真的妄图复现过往的祭祀过程,从而唤醒神明,或者神明的力量……或者起码得到神明的回应,那么,他们肯定需要一个祭台。” 西列斯的心中几乎本能地浮现出了一个可能:“后厨。” 灶台就是贴米亚法的祭台。西列斯想。 爱德华点头同意。 西列斯说:“他们真的……能够混进皇宫的后厨?” 这个可能性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不可思议。他再一次想,这可是皇宫。难道康斯特大公对他们的图谋毫无所知? “我并不确定。”爱德华这么说,随后,他说,“我想,我可以去试着查探一番。起码我也是一位贵族,我知道皇宫的后厨在哪儿。” 他的目光划过西列斯领口的胸针。 他说:“注意安全,西列斯。” 西列斯点头,说:“我会的。” 爱德华微微一笑,与他道别了。这位年长的、曾经的研究部主管,在离开了历史学会之后,反而有一种……古怪的、精神焕发的感觉? 西列斯注视着他的背影,心想,或许只是解开了心结吧。 他从口袋里拿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距离七点晚宴的开始,还有半个小时。 西列斯感到了些微的紧张。 这个时候,他的面前又出现了一个人。 是多萝西娅·格兰特。 年轻的学徒此刻目光有些发冷,她用一种优雅但是足够轻快的脚步,很快来到西列斯的面前。她说:“教授!我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怎么?”西列斯问。 多萝西娅低声说:“我和我爷爷一同来参加这一次的晚宴。我爷爷年纪大了,容易感到饿。我刚刚没注意,他便吃了一块甜品台上的蛋糕,随后……” 多萝西娅的声音逐渐变轻,像是感到了恐惧。 “他像是一下子无法控制自己一样,接二连三地吃了好多块甜品。”多萝西娅不安地说,“他不应该这样的,他年事已高,向来十分注意入口的食物,他不应该一口气吃这么多…… “明明我已经提醒他不要吃那些甜品,但是他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这不应该发生,教授,我认这很奇怪,在这个该死的晚宴大厅里……” 西列斯皱起眉,注意到多萝西娅那不同往常的焦躁情绪。她仿佛也被什么东西影响了,西列斯想。 “冷静,多萝西娅。”西列斯平静地说,“你爷爷呢?” “我让仆人带他去休息室里休息了。”多萝西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认为他不应该继续参加晚宴了……我认为所有人都不应该。晚宴的食物一定也是……” 多萝西娅仿佛因为亲人的变故而陡然方寸大乱。 西列斯思索片刻,便说:“晚宴这边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关注的。”这话只是用来安慰多萝西娅,毕竟现在这里有百来位客人,他们不可能一一关注。 但是西列斯还是这么说了。 他接着说:“你去陪伴你的爷爷吧,注意一下他的身体,毕竟这些甜品很有可能……” 他没有仔细说,也没有劝告多萝西娅继续留在大厅这儿。 多萝西娅像是自己也注意到了情绪上的不对劲,面色更加苍白了。她迟疑片刻,便说:“我会很快回来的,教授。” 西列斯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 他想,多萝西娅的爷爷?那是否就是他曾经在卡尔弗利教授那儿听到的那个名字……阿道弗斯·格兰特? 他猜测如此。不过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件事情的时候。 在多萝西娅之后,西列斯便主动观察起在场这些客人的神态与表情。他自己并没有感觉到什么问题,但考虑到他的意志属性加上【沉静的心】的效果,已经达到了95点…… 他能感觉到什么问题才很奇怪。 他此前就已经注意到,那些谈论他的小说的年轻贵族男女的情绪十分激动。 而现在,当他再一次仔细观察这大厅中外表光鲜亮丽的人们的情况的时候,他骤然发现,整个大厅就如同是即将沸腾的一壶开水,已经开始了喧哗与躁动。 有人一块接一块地不停吞吃蛋糕;有人正与朋友比拼酒量,疯狂地喝下饮料;有人正兴高采烈、情绪极为激动地提及自己的私生活;有人正格外焦躁地走来走去,不停地看着怀表,格外期待晚宴的到来。 他们打扮得体、风度翩翩,可略微放光的眼神和略显扭曲的表情,都让他们像是一群披着衣冠的野兽。男人们目光闪烁间仿佛涌动着嗜血的渴望,女人们谈笑顾盼间仿佛诉说着难言的窃喜。 他们正期待着什么;他们正渴望着什么。 西列斯微怔。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甜品台已经空了一大片。 终于,有人大声打破了这躁动之前的片刻宁静。 “我快要饿死了!”他说,“请问,晚宴什么时候才能开始?” 西列斯注意到那是一位从装扮到服饰全都十分得体优雅的中年绅士,可他此刻目光略微呆滞,拼命地吞咽着口水,像是已经饥饿到难以忍受——那胃酸正腐蚀着他的胃壁,那饥饿正侵吞着他的灵魂。 周围都安静下来,随后,是无数人的窃窃私语。绝大部分人在附和他的说法,也有人在奇怪为什么如此着急。 西列斯还瞧见几张忧心忡忡的面孔,恐怕就是知晓今夜可能发生什么事情的,他们的同伴。他们的身上都泛着蓝色的光辉,但也不仅仅只是他们身上拥有这样的光辉。 一名仆人匆匆走过来,有一种恭敬但不失自矜的语气说:“请各位客人不必着急,大公马上就来。再过一会儿,晚宴就将开始了。” 这话好歹让场面上的气氛暂且平静了一些。 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困惑。他再一次想,大公知道格雷森食品公司的问题吗?知道即将发生在晚宴上的事情吗? 他可能不知道,毕竟,现在康斯特大公应该更加关心明天的神诞日庆典,以及枯萎荒原开发计划和后续配套实施的相关法案和规定。 但是,如果他知道呢?如果他本人也已经受到影响呢? 毕竟,直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道,格雷森食品公司真正的主人,究竟是谁。事情进展得太快。从奥斯汀公爵之死,到神诞日前夜晚宴,时间仅仅过去了两三天。 西列斯有些心不在焉地等待着。 侦探乔恩在这个时候走到了他的身边。他轻声说:“感到气氛的不对劲了吗,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侧头望了望这位神秘的侦探,沉默片刻,便说:“是的。人们的情绪看起来十分激动。” “我一直在思考,教授,思考他们究竟是怎么影响到人们的情绪的。过去几天里,我也寻找了一些关于格雷森食品公司过去的一些事情。” 乔恩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十分兴致盎然的意思,这种谜团对于这名侦探而言,大概是十分有趣、值得思考和揣摩的事情。 西列斯静静地听着。 “……食物。”乔恩说,“一切的问题似乎都来自于食物。“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这也正是我的想法。不过,食物的来源又是哪里?我曾经调查过这一点,但最终得出的结论也只是,那来自于拉米法城外。 “但拉米法城外有着无限辽阔的土地。或许那来自康斯特公国的其他城市,或许那来自其他国家,或许那来自无烬之地。什么都有可能。” 乔恩目光深深地望着那些甜品,随后,他说:“教授,有时候,你不能将人类想得太好。” 西列斯微怔。 “如果往可怕的、阴暗一点的方向去想的话……”乔恩低声笑了笑,“我和警局比较熟。教授,您知道一年有多少具无人认领的尸体吗? “我恰巧知道,那些尸体在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之后,如果还是无法回到自己的亲人或者朋友身边,或者安睡在坟墓之中,那么就只能被送去解剖、发展医学事业,而那甚至已经是最好的去处。 “毕竟,谁会理会一具,或者无数具无名的尸体呢。有时候,即便是亲人主动捐赠、希望为人体研究做出一些贡献的尸体,都可能被用以一些不为人知的用途……有些人会倒卖这玩意儿。 “还记得奥斯汀侯爵吗?还记得那两名死去的仆人吗?还记得他们尸体上那被切割过的痕迹吗?贵族仆人的死都无人在意,更不用说那些死得更加悄无声息的平民了。 “在这个时代,拉米法城掩盖了无数的秘密,旧城更是如此。而格雷森食品公司,那似乎就是从旧城起家的?” 第75章 晚宴后厨 西列斯侧头望了望这位侦探。 他沉默片刻, 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们毕竟没有什么证据。”他说,“我们现在首先需要解决现在即将发生的事情。” 乔恩侧头凝视了西列斯片刻,然后微笑起来:“当然, 诺埃尔教授。”他近乎百无聊赖地说, “不管怎么说,起码我没吃过格雷森的食物。您吃过吗?” 西列斯摇了摇头。 “那就好。”乔恩轻快地说, 他朝着西列斯眨了眨眼睛, “作为一名侦探, 我觉得我应当发挥一下我的作用。既然他们打算在这个晚宴做些什么,那么在场这百来位客人中,必定有着他们的人。” 西列斯说:“你可以将其找出来?” “我希望我能做到。”乔恩说, “等待着我的好消息吧。对了,您就站在这儿好了。这个位置不错。我认为您会是一个不错的情报中转站。” 西列斯一时无言, 随后他说:“那我该发挥一下这个位置的效果。多萝西娅的爷爷吃了那些甜品,表现有些不对劲,现在去休息了,多萝西娅陪同。 “此外, 我的一位朋友,他知道宫殿后厨的位置,现在正往那儿查探。在晚宴之外, 我想,拉米法城内也有许多正在为之努力的人们。” 乔恩目光中的惊诧一闪而逝,他迟疑片刻,最后目光定定地望了望西列斯, 说:“那真是一个不错的消息。” 西列斯同样点了点头。 乔恩便与他挥手道别, 暂且离开了。 西列斯站在窗边, 目光不自觉望了望窗外。他想,希望多米尼克那边的行动一切顺利。 十分钟之后,康斯特大公与夫人一同出现在大厅。他们盛装打扮,面露微笑。 这是西列斯第一次见到康斯特大公,报纸上的不算。康斯特大公是个将近四十岁的男人,目光坚定,甚至于有些冷酷。他看起来像是那种会为国家开疆拓土的君主。 而他的妻子则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神情优雅柔缓、目光和蔼的女人。她穿了一身白色长裙,站在大公的身边,极为低调和沉默,总是仅仅只以微笑回应他人的问候。 他们在大厅中走了一段时间,与一些贵族进行着交谈与对话。 西列斯猜测他们的对话有不少涉及到这个国家的未来与发展,甚至于无烬之地、迷雾、启示者等等。可是,真正令西列斯疑惑的是,康斯特大公像是真的完全不知道格雷森公司对于这一次晚宴的密谋。 康斯特大公夫妇同样路过了西列斯,大公瞥来了冰冷而毫无温度的一眼,大公夫人则微笑着点了点头。西列斯同样只是微微笑了笑。 乔恩不知什么时候又来到了西列斯的身边。 “怎么样,有发现吗?”西列斯问。 “不知道那算不算是发现。”乔恩说,“你是否注意到周围人的目光?他们像是牵线木偶一般,任人摆弄,但是,也有少数几位——除了我们之外的——始终保持着清醒。” “那听起来十分可疑。” 乔恩似有若无地微笑了一下:“的确如此。我注意着他们的位置,如果他们有异动,我能第一时间发现。” 西列斯瞥了他一眼,心想,你看起来同样可疑。 不管怎么说,西列斯不太想在现在这个时候怀疑自己的“临时同伴”。起码从乔恩的举动来看,他的确想要解决格雷森的密谋。 ……因为侦探的责任感? 西列斯正想说什么,但是这个时候,大公差不多已经与每个贵族家庭都叙了话,并且宣布了晚宴正式开始。 此时距离七点还有五六分钟的时间,侧门突然打开,一个身材肥硕的男人领着仆人们鱼贯而入。 他本人来到了大公的身边,微微躬身说着什么,而仆人们则各自带领客人前往宴会厅,进行真正的晚宴。 西列斯微微皱眉,低声问着瞧着:“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谁?”乔恩不明所以。 “站在大公身边的那个男人。” 乔恩望了过去。 那是个大腹便便,身穿燕尾服的男人。他看起来油头粉面,皮肤仿佛在大厅水晶灯的照耀下泛着油腻的光,像是一团溢散着脂肪的肉。 乔恩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根据我对大公的了解……那大概是皇宫的内务官。”他顿了顿,然后解释说,“专门负责皇宫内部日常生活。”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目光凝视着那个男人。【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将他的视线拉近到那个男人的面孔之上,他可以清晰地看到,这家伙的目光与神情中,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惶恐与激动。 隔了片刻,西列斯说:“那可是个非常重要的职务,不是吗?” 乔恩说:“确实。如果是他在幕后密谋这一切,那么或许大公也不会怀疑他的举动。大公也许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 西列斯微微皱着眉。他不是很喜欢这种“大人物只是被蒙蔽了”的说法。不过就目前的情况来说,他们也找不到任何“大公知道此事”的痕迹。 一名仆人来到了西列斯与乔恩面前,带着他们前往晚宴进行的地点。大公与大公夫人各自带领不同的贵族男女,前往主副宴会厅,各自进行着晚宴。 这样分开的举动,让西列斯产生了微妙的不安。 他望了望女客那边的情况,注意到多萝西娅已经回来了,此刻正走在安吉拉,以及奥斯汀侯爵夫人和米莉森特身边。 多萝西娅注意到西列斯的目光,便遥遥地冲着他点了点头。 西列斯心中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多萝西娅起码是货真价实,说不定比西列斯还要强大一些的启示者。 男客这边,爱德华·贝洛仍旧不知所踪。不知道他是否在后厨那边发现了什么。西列斯注意到戴维长老与一位同样年长的贵族正低声交谈着什么。 他们走到了一个华贵典雅、僻静空旷的宴会厅中。一条长长的桌子就摆放在宴会厅的中央。这里没有顶灯,只有烛火与壁灯。 康斯特大公已经在长桌的最远端落座,他微笑着向每个人举杯致意。 遥遥地,西列斯瞧见那杯中的污黑泥水,不由得胃中翻涌。桌上已经摆放好的部分餐品散发着食物的香气,可西列斯甚至不敢仔细瞧那些东西。 他在仆人的安排下落座。位置是位于长桌尾端的一个位置。他庆幸自己得到了这个位置,不然他很有可能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他坐下,望着杯中不明液体里的一只死苍蝇。 西列斯:“……” 他不着痕迹地往后靠了靠,离杯子远了一些。 他身旁的一位客人低声惊呼:“真是丰盛啊!” 西列斯闭了闭眼睛,感觉这场晚宴从另外一个角度折磨着自己。他很想摘下眼镜,但是【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的确提供了极为强悍的帮助。 当他睁开眼睛,望向大公的时候,他发现那名之前一直跟随在大公身边的内务官,已经消失不见踪影——此刻,他应该去往后厨,确认餐品情况吧? 康斯特大公发表了一番讲话,大致是展望明年的前景,并且浅浅地提及了新年后打算排上议程的,拉米法城内改造计划。 西列斯感到这个宴会厅中的不少人呼吸都急促起来。灼热的贪欲和成堆的金钱正朝他们招手。 西列斯冷静地望了望周围人的情况,注意到他们的表情变得越发不受控制,时不时就会变得扭曲和古怪。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就如同受到污染却不自知的启示者一般。 可是,西列斯确信,这些人都是普通人。 他在心中暗想,难道神明的力量会直接影响到普通人?还是说,他们已经成为了仪式中的一员,却没人知道仪式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这么想着,甚至都没什么心思关注大公所说的,“拉米法城内改造计划”。 大公说完,便拍了拍手,示意侍从们开始上菜。他们将享受这一番晚宴。 西列斯越发紧张起来。一切都将在晚宴正式开始的时候发生变故,他是如此猜测的。 仆人们端着一盘盘五花八门的菜肴出现了。内务官仍旧没有出现。 西列斯面无表情地心想,马赛克、马赛克、马赛克…… 突然地,就在周围贵族眼神放光,打算开始品尝这些“美食”的的时候,远远地,在城堡深处,人们听见有一声轰响传来。 与此同时,每个人都听见,在城堡之外,在阿瑟顿广场上,无数人们发出了惊恐而不可思议的尖叫声。 发生了什么?西列斯几乎本能地站了起来。他坐在桌尾,在其他贵族只是惊疑地询问发生什么事的时候,他已经第一时间冲到了门外,观察着城堡的情况。 他当然知道城堡外面也出事了。但是那不是现在的他有功夫理会的,他只能尽量让自己去解决城堡内的事情。 他的手伸进口袋,将窒息药水拿了出来。他的口袋中还有班扬骑士长馈赠的盾牌碎片,再加上领口的胸针,这就是他身上全部的力量。 ……晚宴的服装要求。他在心中默默品评着。真够糟糕的。或许他应该先回一趟休息室,拿上他的背包?【战士的黑伞】就在那儿。 但是,从时间上来说,他已经赶不及回休息室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而去往休息室,一来一回起码要十多分钟。 这庞大的宫殿。西列斯略微不悦地眯了眯眼睛,然后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侦探乔恩匆匆跟在他的身后。他们往回看了看,发现只有他们两个人离开了宴会厅。他们听见宴会厅里传来一阵喧闹声,然后是大公威严的声音:“安静!” 与此同时,他们还听见其他人的一些声音。似乎有人在维持秩序,但是他们也听见了杯盘落地碎裂的声音。 西列斯与乔恩面面相觑。 乔恩困惑地说:“有人发现了那些食物的问题?” “我不知道。”西列斯低声说。 不过,他心中有所怀疑。毕竟,这一次的晚宴中还有来自往日教会和历史学会的启示者。或许是他们做出了什么。 但是他们现在也无暇理会发生在宴会厅的一切。既然已经离开了,那么他当然没有回去的想法。此刻,城堡显得十分空旷幽暗。 西列斯问:“还记得那声轰响是从哪儿传来的吗?” “当然。”乔恩说,他伸手,直直地指向正前方。 “那么,我们走吧。”西列斯说。 他怀疑是厨房那边出了事。不知道爱德华究竟探查到了什么。那会与那名消失不见的内务官有关系吗? 西列斯一步一步前进,感到自己即将掀开那道遮掩真相的帷幕。 多米尼克同样有这种感觉。他站在那道熟悉的黑门面前,产生了一种畏怯不前的感觉。 多年之前,他曾经来到此地,在德斯蒙德那个该死的家伙的带领下,以一种残酷的手段摧残着自己——身体与心灵,都是如此。 他们会在炽烈的太阳之下蒸烤着自己的皮肤;会在极端的饥饿之下感受口水分泌和胃酸倒流的感触;会在肮脏与恶臭的环境下静默地沉睡。 多米尼克时隔多年再次回忆那段经历,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惊奇感。他居然曾经做过这些事情,而彼时的他却完全没有觉得奇怪,甚至有一种奇怪的……幸福。 是的,幸福。他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甚至是在享受那一切的自我折磨,而非痛苦。 ……贴米亚法。布朗卡尼。多米尼克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位神明的名字。 然后他伸手,坚定地、用力地推开了这扇黑门。 一阵极端的光亮一瞬间照亮了他们略微昏暗的视角。多米尼克听见他身后有人轻轻抽了一口气,像是眼睛被刺激到了。他自己也忍不住眯了眯眼。 他们正在酷刑研习会的总部,一栋在名义上属于德怀特家族的古旧宅邸。 这里位于南郊,休斯山附近。近几十年来,贵族们更喜欢在北郊置地,新建庄园。但是对于一些守旧保守、已经衰落的古老贵族家庭而言,风光秀丽的南郊才是他们的首选地。 他们像是一群已经跟不上时代,但仍旧保持着些许操守和古怪信条的老人。 多米尼克让一位调查员带着其他人去调查格雷森食品公司的事情,他们通过【痕迹追踪】,已经找到了一些迹象,足以帮助他们追踪到格雷森的食品加工厂。 而多米尼克自己则带着几名调查员,直接来到了南郊的酷刑研习会总部。在深深茂林之中,他们穿过无数形容古怪的枝条与灌木,然后抵达了这栋黑色墙面的宅子。 大门紧闭,但是现在他们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直接暴力破坏了门锁,来到了三楼。 多米尼克推开了这黑色的大门。 他们闻到一阵浓重的血腥味。那扑面而来的恶臭令每一位身经百战的调查员都难免露出了恶心反胃的表情。无数具尸体就那么堆砌在深色地板之上,如同餐盘上堆叠的食物肉山。 每一具尸体的表情都定格在那可怕的、令人悚然的幸福与欢欣之上,仿佛死亡反而令他们达成所愿。天花板上,一个孤独的白影被刻画在泥墙上。 “不要抬头!”多米尼克高呼,“天花板上就是他们的仪式目的!” “为了让神明进食……?” “不,这是祭祀的场面。” “为什么偏偏要在放在天花板上?” “据说这就是贴米亚法的进食方式。祂会将头伸到食盘上,垂眸凝视盘中的食物,片刻之后,祂才会真正动手。” “……真令人恐惧。对于人类来说,就好像头顶有一张流着口水的、饥饿的嘴巴一样。” “但那儿是……布朗卡尼?” “他们仿佛……混淆了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 调查员们讨论的途中,多米尼克突然说:“德斯蒙德。” 他的目光落在那尸体组成的肉山的其中一部分上。那些尸体肢体缠绕在一起,四肢就像是绳子一样打着结,甚至分不清楚那搁在人头之上的手臂是否就属于尸体的主人。 可是,多米尼克的确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曾经的梦魇。那令人畏惧的、扭曲而疯癫的德斯蒙德,就死在这里,面上是与他人无异的欣喜和愉快,仿佛这就是他所信仰的神明教导他的真理一般。 多米尼克的心中充满了一种无名的情绪。他不禁想,究竟是什么出了错?究竟是什么使得一众虔诚的、曾经在所有人印象中都十分无害的布朗卡尼的信徒,最终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是什么将他们逼入了命运的死角? 多米尼克感到自己的想法似乎出了岔子。他心知肚明,他此刻不应该思考这些问题,不应该去想这些自己曾经的同伴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死亡。 他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胸口,片刻之后,低声呢喃:“吾神安缇纳姆……请赐予他们安息。” 他的身旁,他如今的同伴做出了同样的动作,说出了同样的话语。 片刻之后,多米尼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说:“把这里烧掉吧。” 其中一名调查员用略微惊异的目光看了看多米尼克,然后同样点了点头,说:“这是最保险的办法。” 烧掉。但那不是普通的火,而是仪式【无名之火】。 那是仅仅只有安缇纳姆的信徒才可以使用的仪式,其用途则是清除一切旧神、以及旧神追随者所残留的痕迹。 当【无名之火】燃烧,这栋房子或许不会毁掉,但是这些尸体、那天花板上的人影、那些血水,则必定消失无影。 那些被往日教会暂且回收的失控的时轨,就会被【无名之火】烘烤上一个漫长的时间,然后在度过“观察期”之后,被交还到物主的手中。 ……当然,大部分情况下,物品都不会被交还。 透蓝色的火焰安静地燃烧了起来。他们打开一个又一个小盒子,从中取出散发着微弱光芒的蓝色结晶体——星之尘,将其扔进那火焰的中央作为助燃。 尸体在火焰的燃烧之下化为灰烬,随后,就连灰烬也在火焰之下彻底湮灭。 多米尼克的眼眸中倒映着那蓝色火焰。 片刻之后,他说:“留两个人在这里继续检查。其他人跟我走。” 该去往那最后的仪式举行地点了。他们破坏了其中的一个“祭坛”,但这显然不是他们的主祭坛。 ……西列斯和乔恩在皇宫后厨的门口,遇见了一个令他们感到意外的身影。 “霍雷肖。”西列斯低声说。 那浑浑噩噩、面色苍白站在厨房门口的,正是西列斯的学生,霍雷肖·德怀特。 霍雷肖听见自己的名字,猝然抬起头,震惊地望见了西列斯。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教授!快点离开!” 乔恩惊讶地望着他们两个人。 西列斯摇了摇头,只是说:“发生了什么?霍雷肖,我们还有时间解决这一切。” 霍雷肖的面色几乎称得上惨白。他说:“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爷爷带着我过来……一切都改变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 “他们在厨房里做了什么?” 霍雷肖茫然片刻,然后说:“我不知道。” “那你可以让我们进去吗?”西列斯问。 他的目光扫过霍雷肖身上浓郁的蓝色光辉。这个年轻学生身上的蓝色光辉是西列斯有史以来见过的,最为浓郁的。 ……50%的纯净度。仪式时间还将持续12个小时。 他不禁想,这可真是令人惊异的纯净度和持续时间。克拉伦斯·德怀特还真是下了血本。 可是,他就这样将自己的孙子扔在这里,用作看门人? 霍雷肖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最后,他艰难地说:“不、不……抱歉,教授,我不能放你们进去。” 侦探乔恩饶有兴致地问:“但是,你心知肚明,他们正在做什么,不是吗?那并非什么好事,即便如此,你还要拦着我们?” 霍雷肖面无人色,却说:“我不能让你们进去。这是……爷爷告诉我的事情。” 他显然知道即将发生什么,甚至自己也十分恐惧和紧张。但是,他仍旧坚持着,始终听从他的长辈的嘱咐。 西列斯陡然想到什么——家学渊源,是不是?他早该在看见霍雷肖的那一刻就明白过来的,这个学生,同样是,或者说,不自知地成为了布朗卡尼的信徒。 他坚定、自持、自我约束,活在自己为自己限定的一套规则里。西列斯不能说这样的生活方式和人生信条有什么错,至少平日里不会出什么问题。 可是,遇到现在这种情况……他便实在感到遗憾。 西列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霍雷肖。” “教授。”霍雷肖目光愧疚,但是动作坚定,始终站在后厨那扇精致的门前,一动不动,如同一个忠诚的守卫。 西列斯一言不发,单手打开了口袋里窒息药水的瓶盖,然后直接泼在了霍雷肖的手背上。 霍雷肖惊异地望着西列斯,又困惑地望了望自己手背上的液体。大概隔了一两秒,他突然呃了一声,面色痛苦地摸着自己的脖子,不安地瞧着西列斯。 西列斯对乔恩说:“把他打晕。” 乔恩依言行事,伸手一掌劈在霍雷肖的后脖颈,却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自己动手。明明你都已经让你的学生遭遇了这种痛苦。” 西列斯伸手接过晕倒的霍雷肖。昏迷之后,他的呼吸看起来已经恢复了。西列斯便轻轻松了一口气,将他放到了一旁。 西列斯瞥了乔恩一眼,冷淡地说:“因为我并不知道怎么把人打晕。” 乔恩顿时一噎,嘟囔了一句什么。 西列斯心想,难道不知道怎么把人打晕很不正常吗?他当然不知道!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握住了那精致的铜雕门把手,然后说:“我开门了。” 乔恩深吸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手指,说:“开吧。” 西列斯毫不犹豫,将门把手压下,顿了顿,然后猛地推开。 一阵浓郁的肉香顿时弥漫在他们的鼻端。可当他们仔细瞧见门内的场景之后,那肉香就骤然成了催命符一样的东西。 那可怕的场景令西列斯后背一阵发凉。 皇宫中的厨房当然也是极为宽阔漂亮的,光线明亮、灶台整洁。 一半的厨师忙忙碌碌,继续为客人们准备着美味佳肴,并且时不时将餐盘递给一旁等待着的侍从;他们对另外一半空间发生的事情仿佛熟视无睹。 那是极为血腥和可怕的一幕。 一旁堆积着无数尸体,而有人正进行着刻板地行动,将那些尸体一具一具放进绞肉机。绞肉机轰鸣作响,人体进入,肉沫离开。 有一台绞肉机正倒在那儿,爱德华·贝洛站在那儿,颤抖着,似乎正是他使用某种办法推倒了这台绞肉机。这或许就是他们听见的那声巨大的轰响的来源。 更远处一些,血和肉和骨,和康斯特公国的公爵币,正混杂在一起,共同汇聚成一座肉山。天花板上贴着那张奇怪的、带着厨师帽的男人的画像。 肉山的一侧,一些人贪婪地进食着,将那些肉块贪婪地放进嘴里;肉山的另一侧,一些人躺在地上,将自己蜷缩起来,似乎在默念着什么。 肉山的前方,站着一瘦一胖两个男人。他们都背对着入口处,似乎十分专注地凝望着前方的场景。 “……发生了什么?!”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西列斯下意识侧身望了过去,发现是多萝西娅和安吉拉。她们大概同样是听到了声音,于是从宴会厅跑出来查看情况。 但是这样的情况……或许她们还不如不来。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一座高至天花板的肉山。而肉沫还在不断往那边堆积。肉山右侧那些未曾进食的人们,时不时就会膝行至绞肉机的出口,将那些肉与骨慢吞吞推到肉山的下方。 那肉、那血腥的味道、那白骨、那人类的嘴…… 西列斯闭了闭眼睛,感到一阵晕眩。 “哪来这么多尸体?!”乔恩不可思议地低声说。 是他亲口说出拉米法城每年有无数具无人认领的尸体,而现在,也是他如此惊异、不敢置信地说,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 突然地,一名厨师完成了自己的菜肴。他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摘下了自己的厨师帽。他将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然后坦然地走到绞肉机旁,目光欣喜而平静,就要迈步走进去。 西列斯听见安吉拉发出了一声惊叫。 “够了!”爱德华·贝洛大喊着。 他手中激发了一样什么东西,西列斯只看见一道蓝色的光辉飚射而出,穿透了那名厨师的左肩。他跌落在地,一时间没了行动能力,却还在蠕动着往那儿去。 西列斯定睛一瞧,发现爱德华手中是一枚小巧的箭头。那恐怕就是他所习惯使用的时轨。手握这枚时轨,就像是手中握着一把弓箭一样。 “这就是你们正在做的一切?”爱德华愤怒地说,“这就是你们——克拉伦斯·德怀特,博林·埃尔加,这就是你们正在做的一切?!” 克拉伦斯·德怀特没有回答,他仍旧站在那儿,望着那肉山。 而博林·埃尔加,那个肥硕的男人,却转了个身,说:“的确,贝洛先生。这正是我们在做的一切。” 他笑眯眯地,并且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块硬糖,就像是习惯一样,扔进了嘴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你们妄图复活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西列斯往前走了几步,问。 “啊!诺埃尔教授。”埃尔加像是突然注意到了西列斯的存在,于是大笑着称呼西列斯,“多亏了您。要知道,这年头正需要您那部著作啊!” 西列斯皱紧了眉。在来到这场晚宴之前,他还没有想过,他的小说恰巧贴合了这群人的图谋。 ……也难怪《玫瑰的复仇》卖得那么好。西列斯总觉得那有些奇怪,但在此之前,他始终以为,那只不过是他另辟蹊径,所以恰巧迎合了这个时代某些压抑的风气。 事实证明,没有什么是“理应”如此的。任何事情的发展都有其源头和轨迹。显然,是有人在暗中推广着西列斯的作品,并且无意中铸成了西列斯那响亮的名声。 可惜的是,在此之前,西列斯未曾发觉。 他就当自己没听见埃尔加的话,只是说:“你们真的能够复活神明?” 埃尔加收敛了笑容,他说:“为了今日,我们已经谋划了整整十四年。”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幸福感,“十四年前,大公登基,更换了皇宫内的工作人员。 “我趁这个机会进入了皇宫,成为了这里的内务官。我建立了一家食品公司,但始终等待着、等待着——而今年!枯萎荒原开发计划!多么令人惊叹的时间点! “每个人都为此心旌摇曳,每个人都妄图获得更多的利润。人类!这就是人类!我们心中的贪欲沸腾,我们心中的欢喜澎湃。吾神啊,这正是吾神所钟爱的东西!” 埃尔加脸上露出一阵幸福的红晕,他像是陶醉在这样美好的梦境之中了。而现在,美梦成真。 西列斯一边听着,一边观察着整个后厨的情况,试图找到一个突破点。他们必须毁掉那座肉山,以及天花板上的那张画像。 十四年。他又想。那正是黎明启示会的会长,夏先生离开的那一年。 埃尔加突然大笑了起来:“十四年了,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个合适的机会!”他说,“我不会给你们任何破坏这次行动的机会!” 他说着,突然伸手推了身边的克拉伦斯·德怀特一把。克拉伦斯侧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直接一跃纵入了那仍在运转的绞肉机。 “啊!” “该死!” 一阵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吱嘎声音过后,新的肉沫出现了。 埃尔加跪了下来,他呢喃着说:“吾神贴米亚法。吾神布朗卡尼。虔诚的信徒为您捧上新鲜的血肉,虔诚的信徒为您送上苦行的成果……消逝多年却仍残存的力量,请回应我们这般的付出吧…… “生死已经成为我们最不重视的东西……我们仅仅只是想要得到您的回应。这么多年过去了,死亡的气息无法笼罩您的意志。就连死亡本身也是神明的囊中之物…… “您将会是最伟大的!您将会是最古老的!您将为世界所瞩目!我们在此,在这个纪元的第四百年,期待着您的重新降临……您将融合,将重铸,将再生……” 他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打断他!”西列斯无暇思考这些话中透露出的意思,他大声说着,自己也已经大步向前,打开了窒息药水,往埃尔加身上泼了过去。 此刻,其余人也同样在使用着自己的办法。 安吉拉同样拿出了窒息药水,她还顺便从随身的手包里抽出了一把小刀,用力地投掷了过去。 多萝西娅没有使用窒息药水,她拿出了一个模样古怪的时轨,看起来像是一支小巧的画笔,对准了埃尔加艰难地描绘起来,似乎是想要控制埃尔加的行动。 乔恩摘下了手上的一串手链,目光严肃地扔向了埃尔加。那似乎可以直接束缚住埃尔加。 爱德华的位置比他们都要近一些,他也比任何一个人都更早出手。那蓝色的羽箭几乎在西列斯出声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到达了埃尔加的位置。 “砰——!” 巨大的声响一瞬间炸开在他们的耳边。埃尔加的身周猛地复现出一层薄薄的血雾,那血雾不仅仅抵挡了他们的攻击,更是将一切的攻击全都反弹了回去。 电光火石之间,西列斯看见乔恩被自己的手链束缚、爱德华胸口没入蓝色箭支、多萝西娅猛地倒在地上、安吉拉的裙摆泼洒上大片的药水并被小刀割破。 西列斯的面前同样洒过来一片药水。他猛地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盾牌碎片抬了起来。蓝色光辉组成的盾牌将药水完完整整地挡下。 “那是什么仪式!”同样倒在地上的乔恩大声叫着。 埃尔加大笑起来,他高声说:“任谁都无法破坏吾神的祭祀典礼!这是吾神对于虔诚信徒的庇佑!”他一边说着,一边匍匐在地,艰难地朝前挪动着。 另外一边,厨师们仍旧自顾自制作着精美的菜肴。 乔恩无法行动;爱德华生死不明;多萝西娅昏迷在地;安吉拉腿部受伤,并且沾到了些许药水,此刻正拼命地喘息着。 西列斯面沉如水,大步走向前。他在心中无数次思索自己有什么能够解决目前情况的办法。 启示者的力量?时轨?仪式? 埃尔加的手已经碰到了那可怕的、堆积的肉山。一阵炽烈的红色光芒的爆发了出来。浓郁的食物香气令西列斯都不由得恍惚一瞬。他听见身后同伴们的艰难的喘息声,随后是一片沉寂。 西列斯回身看了看,发现他们全都昏倒在了地上,似乎是因为那红色光芒的影响,让他们精神在一瞬间陷入了崩溃的边缘,于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让他们昏了过去。 而西列斯却仅仅只是感到些许的恍惚。他冷静地想,95的意志果然足够高——高到可以抵抗神明的意志侵袭。 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厨师们停下了自己的工作,绞肉机也是。那些正在进食和正在禁食的人们,不知何时已经昏迷了过去。天花板上,那奇怪男人的画像上,祂似乎眨了眨眼睛。 厨房的门口,一个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那儿。他的目光饶有兴致地凝视着西列斯的背影。 西列斯并不知道他的出现,他已经静静地转过身,目光坚定地望向博林·埃尔加。这也是厨房里除了西列斯之外,另外一个未曾昏迷过去的人。 此刻的埃尔加正喃喃说着什么,似乎在赞美神明,似乎在哭诉神明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出现,似乎在说自己十四年来的筹划与谋算。 在西列斯的视角中,他可以看到一种奇异的红色光芒,将埃尔加的大脑与天花板上那奇异画像的嘴巴链接在一起,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吞吃着埃尔加的灵魂。 有什么东西正在阴暗处蠢蠢欲动。有什么东西正在黑暗之中酝酿并将要发生。 ……他该做什么? “判定。”西列斯孤独地站着,听见自己低沉而平静的声音。这是他最后的手段,也是他唯一的手段,而他必须这么做。 这是一次对命运的赌博。而幸运的是,他正是这场赌局的荷官。 可他该赌什么? 西列斯仅仅只是犹豫了一瞬,随后便冷静地说出了自己的选择。 “判定博林·埃尔加的灵性属性。” 【守密人,博林·埃尔加(内务官)正在进行一次的灵性判定。】 【灵性:78/……】 不出西列斯所料,埃尔加的灵性果然很高。此外,出现在西列斯面前的选项不算少,有五六个。西列斯略微诧异地发现,其中甚至有一个“97”。 他不假思索地直接选中了97。 【灵性:78/97,大失败。】 【直面神明的力量不是一个好选择,除非你是命运的宠儿。而这位在黑暗中独自忍耐了十四年的内务官呢?他显然没能领悟命运带给他的启示。过高的灵性会成为一种诅咒,这是真的。】 西列斯带着些许诧异和困惑,解读着骰子的这些说明。 不远处,博林·埃尔加呆呆地抬起头,目光痴迷而虔诚地望着天花板上的画像。隔了片刻,他突然说:“吾神……我明白了…… 您的想法。” 他站了起来,目光中带着一种恍惚的笑容与欣喜的意味。在路过西列斯的时候,他投来了一个带着莫名意味的眼神。 他恍恍惚惚地说:“祂们终究是一体的……曾经如此,终将如此!” 西列斯微怔,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有什么含义。那似乎只是埃尔加在癫狂之中的呢喃妄语,又似乎带着某种别样的意味。 他正想要提问,但是埃尔加已经投入了绞肉机。 “吾神!我将投入您的怀抱……啊!”博林·埃尔加痛苦地尖叫着,但很快,声音便消失在绞肉机的轰鸣作响之中。 疯狂的信徒终将被自身的疯狂吞噬。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侧身望过去。他想,一切就算是结束了吗?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瞥见厨房的门口似乎站着一个人影。他下意识望过去,却只瞧见一头略长的灰白色的头发,如同幻影一般消失在西列斯的视野之中。 流动的风似乎带来了一个男人低沉的轻笑声。 西列斯微微皱起眉,他想,有人看见了他刚才为埃尔加做出判定的那一幕? 他无暇多想。 在埃尔加自杀之后,那血红的雾气也消失了。西列斯瞥见天花板上的奇怪男人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祂似乎重新陷入了沉睡。 但是当西列斯抬头望过去,他却发现那画像上带着厨师帽的男人,就仅仅只是如同往常那样,静静地观看着整个世界的运转,仿佛那贪婪、那满意、那血腥的渴望,都只是西列斯的错觉一样。 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厨师、仆人和那些如梦初醒的信徒,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此刻发出了惊恐而震骇的大叫。 西列斯的同伴们也慢慢醒来。侦探乔恩拿下了身上的手链,站了起来,四下张望一番,然后望向了西列斯。他说:“谢谢您,诺埃尔教授。我该感谢我自己对您的信任。” 安吉拉咳嗽着,但忍不住笑了起来。她的身边,多萝西娅叹了一口气,低声呢喃:“我该怎么和爷爷解释,那些蛋糕的问题……” 西列斯的目光扫过他们,确认他们平安无事,然后注意到仍旧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爱德华·贝洛。他心中一紧,赶忙走过去,确认爱德华的状况。 直到他确认爱德华只是胸口受了点伤,不致命,西列斯这才松了一口气。 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多米尼克和其他一些西列斯不认识的启示者,以及一些身穿盔甲的士兵,纷纷走了进来。 他们快速地接手现场的一切,并且将一些伤员带了出去。 西列斯将同伴们安置好,然后快步走到多米尼克身边,低声问:“你们过来的时候,有遇到什么人吗?”他顿了顿,“一个男人,头发是灰白色的。” “男人?”多米尼克略微惊异地说,“抱歉,教授,我们过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陌生人。”他顿了顿,然后低声说,“那边的晚宴,还在进行中,但是…… “在你们这边解决之后,那些食物……甜品、饮料和肉……就露出了本来的面目。现在那群贵族,还有外面的许多居民,都在恶心地吐着呢……” 西列斯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有人高声叫着多米尼克的名字。 “我来了!”多米尼克大声回应,然后匆匆对西列斯说,“不管怎么样,诺埃尔教授,您这次帮了我们大忙。有什么事儿我们之后再聊,我会跟您说一说调查进展的。” 说完,他就大步离开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慢慢走到了厨房的门口,然后转身,望向里面混乱的场景。隔了片刻,他低声呢喃:“你看见了吗?那一次的判定。” 他想到那个男人的轻笑声,然后轻轻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看来是看见了。 第76章 域外的世界 “亲爱的妈妈, 展信佳。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听闻雨季也将持续多日,希望您能注意身体。我在十月集市上购买到了一条不错的羊毛围巾,希望您能喜欢。那应该能帮助您抵御严寒的侵袭。 “……我很抱歉, 我无法在冬假的时候回家陪您, 因为一位朋友邀请我前往无烬之地游历。您知道,我的专业让我对那片神秘的土地充满了好奇。 “我会注意安全。到时候, 我会与您写信, 分享我在无烬之地的见闻。希望您也能为我高兴, 因为我恰好躲开了令人厌烦的雨季和寒潮。 “……我的一位朋友提及了他名下的一家空店铺, 我们或许会合伙做点生意。到那个时候, 您就更加不必担心我在拉米法城的生计了。 “不过我们还没能决定究竟做什么生意。或许您能给我们提供一些建议? “……其余的生活一切如常。学校和历史学会那边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希望接下来两周在无烬之地的生活, 能够带来一些新鲜的见闻。 “…… “希望冬日的暖阳能照耀您的心灵。” * 西列斯静静地坐在火车卧铺包厢的一侧, 望着小窗外的风景。 这是10月21日, 周四。他踏上了前往马尔茨的火车。 贴米亚法与布朗卡尼的疯狂信徒所做出的事情, 此时已经告一段落。昨天西列斯前往神诞日庆典观礼, 之后听闻多米尼克说明了他们的调查结果。 博林·埃尔加。这位旧神追随者生于雾中纪350年,今年正好五十岁整。他出身优渥, 家中原本开着一家名声不错的餐馆。 因此,在幼年时,埃尔加就已经与许许多多的食物、食客打交道。 说不好他是在什么时候误入歧途。或许是一些来源不明却十分稀少的食材、或许是一位另有图谋的食客、或许是一些罕见而古怪的食谱。 总之,在埃尔加三十岁左右的时候,已经成为餐馆主厨的他突然选择关闭这家经营了几十年的老店铺,转而与一些神秘的商人、古怪的探险者,以及一些奇怪组织的成员厮混在一起。 按照多米尼克在埃尔加家中调查出来的结果, 这个组织似乎正是当代“溺欲食客”们的聚集地。往日教会已经在根据那些信息更深入地调查这个组织。 他们得到的信息, 大多来自于埃尔加与其他人的通信记录, 其中包括了埃尔加与商业合伙人、与其他密谋者,以及与克拉伦斯·德怀特的通信。 埃尔加与克拉伦斯的第一封通信,出现在雾中纪380年,也就是二十年前。 当时的埃尔加刚刚关掉家中产业,并且加入了那个组织。 他的精神处于一种极端亢奋且激烈的状态。这种精神状态让他的家人感到十分担忧,因此找到了一位精神医师为埃尔加进行诊断和治疗。 而那名精神医师,恰巧就与克拉伦斯·德怀特有一些关联。确切地说,布朗卡尼的相关信仰,在精神病学这个刚刚发展起来的领域中,有着十分强大的存在感。 人们认为精神疾病可能出自一种极端不虔诚、渎神的心理状态,认为那是来自神明的惩罚——即便旧神已经陨落——又或者是自身牵扯到了一些过于阴森诡异的东西。 换言之,在这个时代,当人类对于大脑病变、精神疾病不够了解的时候,人们就会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与神秘力量有关。 况且,这个世界也的确存在着神秘力量。 因此,自我约束、自我反省、自我惩戒,这就成了许多精神病人的治疗方法,甚至连精神医师都会使用这样的诊断流程。 于是,当时的埃尔加就被这名精神医师推荐到了克拉伦斯·德怀特那里,希望能借此机会治疗埃尔加。 这实在是一桩奇事,起码当调查员们发现埃尔加与克拉伦斯早期的通信内容的时候,这种奇异的感觉就越发明显。 当时他们还不知道彼此的信仰在某种程度上是完全对立的,因此,他们仅仅只是就精神状态、自我升华、苦行与放纵这些话题进行着探讨。 从某种角度来说,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祂们所象征的的确就是精神意义上的满足与充沛。不管是苦行还是纵欲,那都殊途同归——起码在这些信徒看来,的确如此。 因此,随着埃尔加与克拉伦斯的通信日渐频繁,他们似乎也逐渐吸纳了彼此观念中的一些成分。 比如,苦行实际上可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与满足;而贪婪地进食,则可能是身体意义上的一种酷刑,那的确有些摧残健康。 他们没意识到自己的思维似乎在某种程度上走入了误区,朝着一个极端却也截然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而这个时候,也没有神明会来纠正他们的想法,给他们指明前路。 终于,在十四年前的一封通信上,埃尔加和克拉伦斯做出了大胆的、近乎“渎神”一般的举动。他们重新定义了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认为这两位神明本质上是互通的、一体的。 祂们是一体两面,而非截然对立。 他们似乎从某些偏门的资料、古籍中得到了一些佐证,并且在通信中含糊其辞地提及这些出处和一些零散的字句,比如“同源而生”这样的说法。 在埃尔加死前,他也曾经对西列斯说出了,“祂们终究是一体的……曾经如此,终将如此”这样的话,似乎十分相信这个理念。 不过遗憾的是,在事件后续的搜查过程中,他们并没能找到这些说法的出处。 总之,当埃尔加与克拉伦斯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他们欢欣鼓舞,认为自己如同信仰纪与帝国纪时候的神明代行者,正向世界宣扬着神明的理念与力量。 这种强烈的、不可思议的情绪激励着他们,让他们想要做到一件“大事”。 他们进一步推导出,在过往,之所以人们无法唤醒、复活贴米亚法与布朗卡尼,是因为这些信徒所得到的信息断代了。 他们认为,过去的人们并不知道这两位神明本质上是一体的。因此,每一次的尝试都只局限于其中一个方面,因而徒劳无功。 只有同时将这两位神明一起复活,才能得到“圆满”,才能真正唤醒祂们。 ……说真的,当西列斯听闻这些想法和“理念”的时候,他居然在某一瞬间觉得,埃尔加和克拉伦斯可真够不可思议的。 他们做到了逻辑自洽,却没想到,他们所有的逻辑都是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之上,都只是基于他们自己对于这个世界错误的、片面的理解。 不管怎么说,基于他们这样的想法,埃尔加和克拉伦斯开始了自己的行动。 十四年前,埃尔加已经成为了那个组织的重要一员。当时恰逢新任大公继位,启示者这边也出现了一些频繁的异动,总之,那是一个混乱的时间,也正给了埃尔加和克拉伦斯可趁之机。 因此,埃尔加通过组织内部的关系——那个组织在食物、奢侈品、享乐这些方面拥有着不错的势力,特别是在某些贵族中——成为了皇宫的内务官。 而克拉伦斯则在那个时候,正式成为了历史学会长老会的成员。 多米尼克在向西列斯说到此事的时候,语气颇为不满,多半是认为历史学会不作为,让一位疯狂的、虔诚的旧神追随者成为了学会的高层。 而西列斯却想,或许正是因为,彼时黎明启示会与历史学会彻底决裂,夏先生消失,于是历史学会内部也出现了一些变动? 一些更为保守的、顽固的年长者成为了历史学会的掌舵人,而克拉伦斯只是恰逢其会,并非历史学会特地提拔他。 于是,埃尔加和克拉伦斯由此开始了各自的行动。 从他们的通信中可以看出,他们的行动——包括格雷森食品公司和酷刑研习会,包括克拉伦斯在历史学会内部提出一些疯狂的课题——一切的行动目的都有的放矢,最终的目标便是为了唤醒他们信仰的神明。 令西列斯稍微感到意外的是,一开始埃尔加其实并没有想到在大众范围内推广食品,他实际上还是想要由上至下,首先从大公、贵族们的吃食开始动手。 他大概蛰伏了几年的时间,安安稳稳,确保自己不被怀疑,确保自己已经得到了大公的信任,然后才开始慢慢动手。 他会将一部分食物替换成带有“精神污染”的东西,或者在食物的制成过程中加入一些神明的元素。 在某个时间段,大概是七八年前的时候,埃尔加和克拉伦斯之间的通信中充满了焦躁与不安的成分。他们感到自己的行动进展太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够达成所愿。 随后,他们决定加快进展。 格雷森食品公司也正是在这个时候诞生的。不过这一家当时还普普通通的食品,并没有如同他们预想中那样流行起来,只是不温不火地发展着。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两人的通信中也略微有着灰心丧气的成分。 如果只是这样,那么他们或许没法做出什么轰动全城的大事。他们的生命可能就在无知无觉的疯狂之中消耗殆尽。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确切地说,就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埃尔加所在的那个组织中有人突然发现了一样奇怪的物品。 在信件中,埃尔加以近乎狂喜的语气说,他们可以利用那样东西,将一切恶心的、廉价的材料改造成美味的、极具诱惑力的食物。 那是什么?一张来自于无烬之地的画像。 在那带着厨师帽的奇怪男人的目光注视之下,任何制成的食物——甚至都不需要制成——都会自动美化成十分美味、有吸引力的绝佳美食。 唯一的问题就是,那并没有太长的保质期。 那就像是一种欺诈——同时欺诈人类的视觉、嗅觉和味觉,并且也欺骗了人们的肠胃。至少在格雷森的食品尚未暴露真面目的时候,人们也没有听说什么吃坏肚子的事情。 而这样的食物恰恰符合了埃尔加与克拉伦斯的想法。 外表华丽内里腐坏的食物,那不是一种酷刑吗?那不是一种享受吗?那不正是一体两面的东西吗? 埃尔加花费高价买下了这幅画像,并且用了一段时间研究其用途。画像只有一幅,因此最开始他们无法大规模动工。 直到……与此同时,历史学会的研究部,在克拉伦斯的主导之下,开启了一个不那么引人瞩目的研究课题——复制时轨。 曾经爱德华·贝洛在向西列斯讲解克拉伦斯所主导的课题的时候,他说复制时轨这个课题并没有得出太合理的、可以大规模应用的成果。 但是,从埃尔加和克拉伦斯的通信来看,这个课题实际上是成功了的,只不过其效果并没有受到太大的重视,因为这只能用以复制书籍、绘画、文字这种“经人书写”的时轨。 研究员似乎是在仪式时间中,完全不抗拒时轨所携带的污染,反而主动接受污染的侵袭,并且感悟那种状态,从而创造出类似的时轨——描摹,可以如此形容。 因此,这样的复制过程是极其危险并且没有挽回余地的。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爱德华才会说那不是一个“太合理的结果”。 不过对于埃尔加和克拉伦斯来说,他们不需要管那么多。他们本身就是已经受到严重污染侵袭的启示者,甚至欣喜于自己受到污染,因为那是神明留下的印痕。 于是,在复制了大批量的画像(同时也消耗了大批量的启示者)之后,在今年年中,他们的计划正式开始。 他们的通信中,也提到了格雷森食品公司的食材来源。主要就是拉米法城警局里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而他们之所以可以这么做,是由于克拉伦斯的关系。 正如埃尔加的家人怀疑他拥有精神疾病,他才因此得以认识克拉伦斯一样,这年头甚至许多的犯罪行为都被认为与“渎神”“不虔诚”有关,警局同样会因为罪犯的问题而咨询克拉伦斯这类人。 于是,克拉伦斯就以“研究精神疾病和渎神行为是否会影响到生理状态”为由,将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要了过来。 就此,万事俱备。 之后的事情也就是西列斯所知道的一切——从格雷森食品公司的疯狂扩张、美食小镇的濒临失控、十月集市马戏团的小动作,以及酷刑研习会的种种行为。 伯特伦·费恩的朋友从无烬之地带回来的食谱恰逢其会。事实上,西列斯并不觉得那些食谱本身会有什么问题,但是经过了格雷森的加工改造,最终的成品却未必“干净”。 而酷刑研习会实际上一直在暗中配合着格雷森的举动。这个组织很多成员都是西城的居民,毕竟……总的来说,西城的生活比东城的要坏上不少。 因此,酷刑研习会的成员也为格雷森在西城的推广,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们本身也十分需要这样廉价却“美味”的食物。 抛开这些幕后的故事,最让西列斯好奇的一件事情,便是这一切的最后,那个“仪式”。 显然,埃尔加和克拉伦斯将那幅画像,应该说,最初始的那幅画像,当作是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的化身,也就是旧神追随者理念中的,“神的遗蜕”。 很难说他们究竟是从何处确认这条消息的。 在从那个秘密组织的成员手中购买到这幅画像之后,埃尔加就着手搜寻这幅画像的具体来源。那是那名成员从某个无烬之地的探险者手中购买的。 因此,一切的调查也要从无烬之地开始。 不过,在事发之后的案件调查中,多米尼克并没有从那纷繁的信件中找到他们的调查结果,或者他们是否真的进行过十分深入的调查。 似乎埃尔加和克拉伦斯就是在调查、搜寻资料的过程中,默认了那幅画像正是贴米亚法留下的过往痕迹,是他们所需要的时轨。 或许是这两人将一部分往来的信件损毁了,也或许他们的调查记录留存在无烬之地的某个地方、某个人那里。 总之,他们对于这幅画像的调查,似乎只带来了一个结果——他们与那神秘的马戏团有了联系。 在神诞日前夜晚宴的事件结束之后,多米尼克也派人去寻找那个马戏团。然而十月集市的马戏团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无踪,这实在令他们感到遗憾。 毕竟,这令他们的调查过程缺失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环节,也就是,埃尔加和克拉伦斯这两个人,究竟为什么会与无烬之地的马戏团扯上关系。 当然,从比利,也就是格雷森食品公司的管理者那里,他们也得知了部分信息。 比如,是埃尔加将这个马戏团的联系方式给了他,让他去联络他们,并且让这个马戏团在拉米法城内做一些不太合法的勾当。 又比如,在比利与马戏团的联络过程中,马戏团本身似乎并不清楚埃尔加是怎么得知他们的存在的,也并不知道比利会联络他们。 埃尔加好似是从别的地方得知了马戏团的存在,但是这个“别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是十分成迷的。 总而言之,将这幅画像看作是神明化身的埃尔加与克拉伦斯,在无穷的疯狂中选择向这位“神明”献祭。 他们最初的想法来自于“失控的时轨”,也就是所谓的人类的“精神失活”。他们便决定“培育”画像的活性。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使用”了无数的启示者。 而在画像果真得到一些“活性”之后,他们就开始了大型祭祀的准备。 在费希尔世界,祭祀的确是一种无比盛大的活动,并且绵延多年。每一年安缇纳姆神诞日的庆典,就可以说是一种祭祀活动,只不过献祭的意味更为淡薄,庆祝的意味更为浓厚。 早期的祭祀来自于信仰纪和帝国纪人们对于神明的崇拜,这种崇拜活动是十分单一且单方面的。彼时的人类甚至无法想象神明的力量。 而后期的,特别是沉默纪左右的祭祀活动,则无一例外来自于人类对神明力量的崇拜与敬畏,并且,人类也同样渴望以“庇佑者”的身份获得这样的力量。 祭祀活动也从最开始的单方面献祭,变成了后续近似于等价交换的过程。当然,仅限于信徒。 在某一个阶段,神明似乎有意回馈部分力量给自己的信徒。 ……这些内容被写在了埃尔加和克拉伦斯的通信之中,并且也间接促成了他们对于大型祭祀的想法与构思。 既然曾经的神明会对于祭祀活动有所反馈,那么现在的他们不也应该可以使用这种办法,来唤醒那些沉睡的神明吗? 起码,他们希望得到神明的回应,希望确认神明的确仍旧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 他们是如此想的,毕竟在他们看来——旧神只是沉睡,而非陨落。 而他们的祭祀活动也的确是唤醒了某种……东西。可那不能说是神明,甚至不能说是神明的意志。那只是神明的力量。 基于格伦菲尔曾经关于神明“纯净力量”的解释,西列斯认为,他们可能只是因为晚宴、食物、暴欲等等概念,而阴差阳错地吸引了贴米亚法的力量。 ……是的,只是贴米亚法的力量,西列斯这么觉得。这场献祭并没有吸引布朗卡尼的力量。 当时他们攻击埃尔加,所有的攻击都被一种红色的雾气挡了回来。埃尔加似乎认为那是祭祀过程中神明对于信徒的保护,但是在西列斯看来…… 如果结合之后“红色雾气连接了埃尔加的大脑与那幅画像”这样一幅场景,那么西列斯认为,这只是某些东西正在“护食”的表现而已。 它将埃尔加看做它的食物,而那些攻击则是抢食的行为。 ……神明力量的本能。 正如同阿卡玛拉的力量会让人们沉浸在梦境之中,贴米亚法的力量则会本能地吞噬、进食。 西列斯在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 彼时多米尼克正因为无穷的疑问而感到十分抓狂。 他想知道那幅画像究竟来自于哪里,他想知道这么多年里究竟有哪些人在暗中支持埃尔加与克拉伦斯的活动,他想知道……康斯特大公,是否知道这两人的图谋? 在神诞日庆典上,即便前一日经历了如此复杂、可怕的阴谋,康斯特大公仍旧一脸严肃、冷静地宣布了枯萎荒原开发计划,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多米尼克也无法对大公进行更多的调查,除却一些例行的问话。甚至提出的问题过于细致一些,都会被宫廷官员和其他贵族训斥一番。 到最后,多米尼克也认为,从大公这边恐怕无法得到更多的信息了。 不过大公夫人反而意外地给他们提供了一条信息。她说,皇宫中的食物有时候会让她觉得难吃和恶心,希望他们能够调查一下这些食材来源。 多米尼克知道格雷森食品公司的食材都是什么——拉米法城警局里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但是,那是埃尔加得到那幅画像之后,拥有了“变废为宝”的能力,才可以这么做。 在过去那么多年里,皇宫中的那些问题食材,埃尔加又是从哪里搞过来的? 这个问题让多米尼克若有所思。他对西列斯说,恐怕这将是一场漫长的调查过程。即便埃尔加和克拉伦斯的阴谋已经被揭穿和解决,但是他们的过往却有着无数需要调查的地方。 画像的来源、食材的来源、参与者的处置…… 说到参与者的处置,格雷森食品公司的某些高层、资助者,以及酷刑研习会的绝大部分成员,当然都已经被逮捕并且在审查过程中。 但是,埃尔加和克拉伦斯的家人,这却是另外一个问题。 他们可能了解,或者猜到了这两人的图谋,但是他们并未真的参与其中。所以,他们是否应该被定罪、如何定罪,就成了一个难题。 这个事件的主要调查人员是往日教会,因此往日教会也将这些人控制了起来,但仅仅只是审问和调查,暂时没有下一步的行动。 西列斯也在往日教会见到了失魂落魄的霍雷肖·德怀特。 这个往日里看上去从容不迫、自持理智的年轻学生,此刻目光呆滞,神情郁郁。当他望向西列斯的时候,他的目光骤然亮了起来,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可以求助的对象。 他如此祈求地望着西列斯,问:“教授,您觉得他们错了吗?” 西列斯想到那封放在办公室抽屉里,写给霍雷肖的信。信中他期待着苦难记事社团最终成型的论文,并且想着挑一个时间寄出去。 可是现在看来,这封信似乎没法寄出去了。 西列斯最终给霍雷肖的回答是:“任何观念走向极端,都会是可怕的。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而非观念的世界。” 霍雷肖呢喃着这句话,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西列斯没有和霍雷肖多说什么。他能够见到霍雷肖,还是因为他与往日教会的关系不错,所以私下里过来了一趟。 他希望这名学生与这个事件没什么关系,但那挡在食堂门口,身上泛着蓝色光辉的身影……似乎又使得西列斯的希望破灭了。 即便霍雷肖本人没有助纣为虐的想法,但是他的行为似乎已经这么做了。 除却霍雷肖,另外一个当天出现,并且令西列斯感到在意的人,便是那个出现在厨房门口、拥有灰白色头发的神秘人影。 他不知道那会是什么人,可那个人很有可能看见了西列斯做出的判定。 西列斯回顾了那一天可能出现在皇宫、可能出现在厨房门口的人,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那有可能是来自黎明启示会的人。 西列斯曾经向黎明启示会写信,希望他们对晚宴事件做出一些行动。 但是,在那天晚上,西列斯并没有在晚宴现场发现黎明启示会成员的身影,之后也没有从多米尼克那边听说有神秘人士帮助他们的说法。 以西列斯听闻的黎明启示会的作风来说,他们不可能对旧神追随者的举动毫无反应。他们理应做出什么来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因此,那个姗姗来迟,出现在厨房门口的人影,很有可能就是他们派出的援助之手。只不过,对方的行动有些迟了,最终还是西列斯直接用判定救了场。 这反而令西列斯有些担忧。 那个人注意到了他的判定吗?西列斯当时的声音挺轻的,可整个厨房也十分寂静。 此外,就算对方没有听见他所说的判定内容,但是西列斯就那么简简单单地解决了一个旧神追随者、阻止了一场旧神复活的行动,这同样显得十分奇怪,并且引人怀疑。 一个普普通通、刚刚成为启示者没几个月的文学史教授,可以做到这样的力挽狂澜吗? ……西列斯不得不为此头疼。 当然,也有一个好消息。 克拉伦斯·德怀特的确发现了西列斯是黎明启示会的成员,这件事情在埃尔加和他的通信中有所提及,并且克拉伦斯也的确调查了西列斯的过去。 不过,幸运的是,克拉伦斯并不认为西列斯与他们的图谋有关系,他认为西列斯提出的“神明三要素”只是黎明启示会再一次行动的象征。 因此,在信中,克拉伦斯只是说他会在历史学会的范围内解决“这名新出现的黎明启示会成员”,不需要埃尔加插手,甚至于根本没有在信中提及西列斯的名字。 西列斯怀疑他可能在其他场合与埃尔加说到过自己,但是不管怎么说,现在这两人都已经死在绞肉机中,所以他似乎暂时可以放下自己身份暴露的担忧——死人最会保守秘密,不是吗? 哪怕这个世界拥有让死人开口说话的能力,但是,应该也没人会想着去问克拉伦斯这种问题。 ……西列斯告诫自己不要杞人忧天。 克拉伦斯已经死了。他倒不如去担忧那个,当初派人闯进他办公室的罪魁祸首。如果克拉伦斯和那人的立场一致,那么他或许会得知西列斯隶属于黎明启示会? 而那家伙可十分不守规矩。西列斯想。 总之,这次的事情似乎就这么过去了。尽管场面闹得比较大,一些人也在悄无声息地死去了(西列斯总会因此感到叹息),但是总的来说,他们起码没有让更加严酷的局面出现。 最大的影响,或许就是拉米法城内的许多居民,近日来都不怎么乐意品尝美食了…… 在这雨水冰冷的时节里,拉米法城的居民还真是承受了许多。 后续的调查仍旧在进行中,但是西列斯怀疑往日教会究竟能调查出什么。毕竟,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一切的线索似乎都归结于无烬之地。 ……也就是他旅途的目的地。 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最终还是决定加入西列斯的旅途之中。他临时向拉米法大学请了一个假,不过此刻拉米法大学本来就在放冬假,因此他的假期申请很快就被批准了。 因为这个决定十分匆忙,所以当切斯特医生想要购买前往马尔茨的火车票的时候,西列斯所乘坐的那一列火车的位置已经全部卖光了,他只能选择略微延后一些的班次。 西列斯没有特别在意此事,他安慰了切斯特,并说自己会在切斯特到站的时候,在火车站等他。 不过切斯特对此似乎颇为忧心忡忡。他希望西列斯注意安全,至少不要在火车上出事。 ……这位温和的医生,似乎有过度保护的倾向。西列斯这么想。 不管怎么说,西列斯还是答应了他,然后在21日上午,独自背着旅行包,来到了拉米法火车站,登上了前往异乡的火车。 他心中颇有一些新奇的感觉。 这个时代的火车和西列斯印象中地球十九世纪的火车差不多,火车头、餐车、车厢,以及不那么干净的盥洗室。 西列斯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但想到这个时代惯常的卫生条件……最后他也只能叹一口气,心想,只是一天的旅程而已。 这趟列车有一半左右的车厢都是卧铺。西列斯按照车票上的编号,找到了自己的车厢和铺位。此刻包厢里还空无一人,他不知道自己这一天内的室友是谁。 他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这里的卧铺车厢环境比他想象中好一些,大概七八个平方,左右两张单人床铺,看着挺干净。包厢一侧是带着铰链的门,一侧是窗,有可以放下的桌板。 西列斯看了看自己的车票,然后坐在了左侧的那张床上,稍微松了一口气。他意识到这两张床铺之间的间隔大概有一米多,便放下了心。 ……说真的,他不是一个习惯自己一个人进行长途旅行的人。即便真的进行这样的旅行,他也会尽量让自己处于独处的环境中。 他知道这种事情不能强求。倒不如指望自己的“临时室友”是个比较好相处的性格。 西列斯很快平静下来,把自己的背包放好,然后琢磨着这漫长的旅途要做些什么事情,用以消磨时光。 他带了几本书,主要是之前阿方索和伊曼纽尔留给他的馈赠。他对其中的几本十分感兴趣,因此就特地将其带在了身边,正好可以打发时间。 不过,他此刻正等待着火车发车,以及对面床铺的主人到来,因此有些看不进去书。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从背包里拿出地图,垂眸观看并且思索起来。 他拿出了好几份地图,首先看了康斯特公国的火车轨道图。从拉米法城前往边境城市马尔茨,他们需要经过好几个火车站,其中包括了一些西列斯听闻过或者没听闻过的城市。 但总的来说,康斯特公国的国境并不算大,国境内的城市大概总共有二十几座。甚至于,有些城市与城市之间,还被迷雾隔开了。 这种奇特的景象与国家,恐怕也只会出现在费希尔世界之中了。 当然,这里所说的是城市,而非村庄。在城市与城市的连接处,存在着不少村落和农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大多抱陈守旧,不怎么与外人接触,但是内部的联系却十分紧密。 西列斯所乘坐的火车,就将一路穿过不少这样的村落和城市,最终抵达马尔茨。 在抵达马尔茨之后,西列斯就需要重新购买前往无烬之地——准确来说,高尔斯沃的火车票,然后在高尔斯沃重新换乘其他交通工具,前往最终的目的地:黑尔斯之家。 西列斯将康斯特公国铁路轨道图放到最底下,然后观察着无烬之地的铁路图。 高尔斯沃是一块较大的区域,同样拥有不同的城市。西列斯最终想要前往位于枯萎荒原中间偏东南方向的黑尔斯之家,因此他的目的地也是位于高尔斯沃东南方向的比德尔城。 马尔茨前往比德尔的火车线路,一天总共有两班,分别是中午十二点出发和晚上六点出发。前往比德尔会是一个漫长的旅途,他们需要在火车上待上两天三夜的时间。 抵达比德尔之后,从比德尔前往黑尔斯之家,他们可以选择不同的交通方式,那可能也要花费一到两天的功夫。 也就是说,光是从拉米法城前往黑尔斯之家,就起码得花费五天的时间。 当然,为了确保安全,西列斯选择的线路实际上是绕了些路的。如果走一个直线、拼命赶路的话,那么说不定两三天就能抵达黑尔斯之家。 不过也没有什么必要。选择绝对安全的线路是愉快旅行的基石。 因此,西列斯对这漫长的旅途时间有心理准备,只是静静地凝望了铁路图片刻,就又收起了这幅地图,转而看向了另外一幅地图。 那幅据称来自琴多·普拉亚的探险者地图。 黑尔斯之家。 西列斯的目光定定地望着这个名词。他这一次前往无烬之地,就是为了探寻这个驿站背后隐藏着的秘密。 十年之前、去年、今年,这个驿站都传出了“不存在的城市”相关的消息,就仿佛有人刻意在背后操控着一切一样。可是,就仅仅只是这三年吗?过去十年间,是否每一年都有这样的传闻? ……或许也不可能是每一年,那肯定会引人怀疑。但说不定隔三差五就会有这样的消息传出来,然后吸引一批又一批的探险者前往赴死。 可说到底,幕后黑手传出这样消息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也想要如同埃尔加和克拉伦斯那样,进行一场盛大的祭祀活动? 这一切会不会与罪孽与谎言之神,胡德多卡有关? 此外…… 罪孽与谎言、阴影与欺诈。 在得知格雷森食品公司的那幅画像的作用,是将恶心的食材伪装成漂亮精致的美食之后,西列斯就因为这种欺诈的作用,而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胡德多卡。 恶罪使徒的其中之一的手段,就是欺诈。他们会让受害者以为自己没有受伤,从而错失挽救自己的机会。 不过……胡德多卡与贴米亚法? 这些神明为什么慢慢地、隐隐绰绰地,似乎与彼此产生了一些联系?难道真如埃尔加所说,祂们曾同源而生吗? 西列斯垂眸望着这幅地图,陷入了沉思之中。 “……你被骗了。”在这个时候,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在西列斯的耳边,带着一种微妙的、不可捉摸的语气,“我可从未绘制过这样一幅地图。” 西列斯微怔,下意识抬眸望向来人。 那是个拥有灰白色微长头发、面貌俊朗的男人。他的肤色略深,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则是十分漂亮的翠绿色。他的五官带着明显的、不属于康斯特公国的异域风情。 他略显乱糟糟的、带着点自然卷的头发被编成了一个辫子,斜斜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注意到西列斯的目光,便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在说西列斯面前的那幅地图。他再一次重复:“那只是商人骗人的把戏。” 西列斯这才意识到什么,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琴多·普拉亚……先生?”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在琴多灰白色的头发上转了转。 “你知道我。”琴多这么说,他的意思是西列斯知道身为探险者的琴多·普拉亚,起码西列斯听闻过这个名声。 不过琴多看起来对此并不惊讶,或许他的名望在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中就是如此之高,以至于遥远的拉米法城的居民听闻过他的名字也不奇怪。 ……这显得这个男人有些傲慢。西列斯心想。 西列斯还是较为礼貌地做出了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西列斯·诺埃尔,如果您想知道的话。” “好的,我知道了。”琴多说,“既然你被这幅地图骗了,那恐怕你是第一次前往无烬之地。怪不得毫无防备地查看着自己的目的地。你打算去往黑尔斯之家?” 的确如此,但是……西列斯沉默地抬眸望着琴多。 他感到伯特伦·费恩的说法果真是对的,琴多的确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语气中始终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傲慢,即便他似乎是在提醒西列斯什么。 西列斯向来不太喜欢与这种人打交道。 他便说:“是的。” 就在这个时候,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琴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琴多坐到了西列斯的对面,说:“那看来我们要同行挺长一段时间了。” ……这就是他未来一段时间的旅伴,和室友。这就是琴多·普拉亚。 西列斯陷入了沉默之中。 有那么一会儿功夫,他甚至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然后他想,他似乎也没必要说什么。他便只是礼貌地朝着琴多点了点头,然后收起了所有的地图,从包里拿出了一本书,垂眸阅读起来。 他的对面,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始终若有所思地望着西列斯。 火车慢慢启动,窗外的风景如同被飞快使用的胶卷,不停地逝去着。阴沉的天空飘起了雨,但西列斯即将前往域外的世界。 第77章 过往日记 在火车上阅读有一种不知日月的感觉。 当西列斯从文字中抬眸, 他感到恍如隔世。窗外,他们早已经远离了拉米法城,正在一片略显荒芜的大地上穿行中。昏黄的落日颤巍巍地挂在世界的一角。 西列斯看了一眼怀表, 发现时间竟然已经四点多了。 琴多正坐在西列斯的对面, 那双翠绿的眼睛在略微暗淡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这是西列斯头一回在这个世界遇到特征如此鲜明的人。 康斯特公国的居民们大多拥有黑色或者棕色的头发与眸色,除却五官更为深刻一些, 大体上与曾经贺嘉音所在的地球国度类似。 即便是凯洛格、伊曼纽尔这样来自堪萨斯公国的人, 他们的头发和眼睛颜色也差不多是黑色、棕色。 除却那种将头发编成辫子的习惯, 以及略微带有差异的五官之外, 他们与康斯特公国的居民也没有太大的差别。 但是琴多·普拉亚的……画风——是的, 西列斯想到了这个词——会让他想到一些更为异域、幻想层面的东西。 灰发棕肤绿眸,简直像是从奇幻小说中走出来的人物。 再加上他那神秘强大的探险者身份, 以及……那与黎明启示会可能存在的关联, 都令西列斯对他有些在意。 那灰白色的头发。西列斯心想。琴多会是那个出现在皇宫厨房外的男人吗? 可是, 他怎么会和这件事情扯上关系?他是黎明启示会的成员?说到底, 琴多·普拉亚这个属于无烬之地的探险者, 怎么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拉米法城? 西列斯在晚宴当天上午给黎明启示会送去了信件, 十个小时之后,琴多就来到了拉米法城?这不符合这个时代的交通工具速度。 除非琴多本来就在拉米法城。 可他在拉米法城的话,也不太可能是因为晚宴的事情;直到奥斯汀侯爵暴毙身亡,他们才真的确认,有一伙人正打算在神诞日前夜晚宴上做出什么“大事”。 说到底,琴多为什么会出现在拉米法城?与黎明启示会有关吗? 不过这些想法,西列斯都没有在琴多的面前表露出来——他总不能直接问琴多, “你是否看到我做出的判定”。 他感到一种更深层次的警惕与不安, 来自于这位强大探险者的实力与不明的目的。 琴多手中正拿着一份看起来像是手稿的东西阅读着。西列斯收起书籍的动作惊醒了他, 他抬眸望了过来,那双绿眸让西列斯想到了猫的眼睛。 “你真是一位安静的旅伴。”琴多说,“在那儿看了一下午的书。” 西列斯垂眸望了望那本书籍,然后说:“只是我对此比较感兴趣。” “是关于什么方面的?”琴多问。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本身研究沉默纪的文学,这本书名为《沉默纪迷雾之下的文学》,主要讲述的就是迷雾出现之后,沉默纪文学的变化与发展。” 琴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隔了片刻,他突然低沉地笑了一声:“你真是个文化人。” 那笑声让西列斯的瞳孔微微缩了缩。他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熟悉——是的,那笑声,就如同那个出现在厨房门口的神秘男人。 他心中感到更多的怀疑与疑虑。 琴多却似乎不管那么多,他朝着西列斯挥了挥手:“我可不乐意整日待在包厢里,我得出去走走。” 说完,他便站起来,走了出去。 西列斯注意到他穿了一身黑色的风衣,内里则是十分方便行动的贴身服饰。尽管的确是秋冬的服装,但是并没有厚重到行动困难。 他的身上并没有什么配饰,除却用皮绳将自己头发扎了起来。不过,西列斯注意到,在琴多的脖颈处,挂着一条黑色的细链。项链连接的挂饰消失在琴多的领口。 这样的打扮很符合这个男人探险者的身份。当然,也与拉米法城居民的着装格格不入。 ……琴多·普拉亚究竟为什么会出现在拉米法城? 西列斯独自坐在那儿,缓缓皱起了眉。最后,他摇了摇头,将种种思绪都压了下去,随身带上钱包、火车票等等贵重物品,然后同样起身离开包厢。他去了趟盥洗室,然后去餐车吃了饭。 餐车食物的味道还算不错。不过坐在那儿的乘客们却似乎都没什么胃口。他们隐约谈论着的,正是不久前发生的格雷森食品公司的事情。 普通人并不知道具体的内幕,所以他们只知道格雷森那看似廉价、美味的食物,其实都是用一些十分恶心的食材制成的。 在一些风言风语中,人们的说法逐渐变得夸张,从过期腐烂的原材料,到死老鼠、污泥水、排泄物等等。正因如此,最近拉米法城内的居民们日渐有了厌食的冲动。 此刻也正有餐车中的乘客们正在讨论此事。西列斯听得不自觉想到了当初晚宴时候看到的景象,吃饭的动作便不由得停滞了。 终于,有人忍不住斥责道:“这是餐车!请你们不要谈论这么恶心的话题!” 正在谈论、并且语气越来越激动的几名乘客一下子沉默下来。隔了片刻,他们道歉并且离开了。 西列斯深吸一口气,这才平复心情,继续吃自己的晚餐。 但是他忍不住戴上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虽然他此刻并没有吞服魔药,但是……这起码是个心理安慰。 吃过晚餐,西列斯在火车上转了转。他能瞧见许许多多的乘客,他们形容各异、神态万千,有时候与西列斯无意中对上目光,也会露出不同的反应。 因为冬假的开始,所以此刻乘坐火车的乘客们,有不少都是从拉米法城赶回自己的故乡。他们提着大包小包,有一瞬间令西列斯想到了他的故乡。 最后,西列斯站在车厢连接处,目光望着车窗外逝去的风景,在这一刻,终于有了一点自己正在旅行途中的感觉。 不仅仅是从拉米法城去往无烬之地,更是从地球来到费希尔世界。 他将前往一个未知的目的地、他将见到不同形貌的陌生人、他将拥有一段未知的旅途。命运的未知感从未比此刻更为强烈。 说真的,起码在这一刻,西列斯能理解那些离乡远行的游客,为什么会想要得到李加迪亚的庇佑。 他怔怔地发了会儿呆,然后才骤然回过神,回到了自己的包厢里。 壁灯已经自动打开了。夜幕降临,窗外天色漆黑,只余下偶尔出现的一星半点的零散灯光,不知道来自于哪个农庄的夜灯。 他想,妈妈应该已经收到自己的信件了。 西列斯坐下来,想了片刻晚上做什么——看书?但是他已经看了一下午的书了。他便坐在那儿,静静地望着窗外,然后思索着。 下午看的那本书给西列斯带来了一些全新的领悟。 《沉默纪迷雾之下的文学》。迷雾之下。 在迷雾出现前和迷雾出现后,文学的内容、形式与风格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就仿佛有些词语的含义与象征都发生了崩散与解离。 原本死亡只是死亡;在那之后,死亡不只是死亡。 对于西列斯,或者说,穿越过来的贺嘉音而言,他有时候难以想象这个世界的迷雾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曾经以为那更像是一场天灾,就像是突如其来的地震或者台风之类的,摧毁了建筑与家园,也摧毁了文明与辉煌。人类在那之后振奋精神、重建家园。 但是他突然意识到,那也很有可能是一场绵延多年的末日。 世界曾经慢性死亡。而仅存下来的人类,他们是在一位神明的庇佑下苟延残喘。 西列斯想到了深海梦境中,那沉睡在海床之上的城市与文明的废墟。他终究忍不住想到一个问题:迷雾究竟从何而来? 一切的历史记载,哪怕是文学记载,对于迷雾的描述都仅仅只是:突如其来爆发的灰黑色雾气。如果向其他人问起此事,他们的回答也大致雷同。 似乎每个人对于这个过往历史事件的记忆,就只剩下了“突如其来”“灰黑色雾气”这些字眼儿,而非……具体的某个人。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是的,任何历史事件,理应与某个具体的历史人物的挂钩。再不济,也应该与某个具体地点、事件挂钩。 可费希尔世界的迷雾从来不是这样。这些覆盖世界、笼罩大地的迷雾,就如同理所应当,就那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个世界,并且得到了所有人的默认。 西列斯想到更早之前,他对于阿卡玛拉陨落时间的查证。 在梦境与虚幻之神阿卡玛拉陨落之前,祂让整个世界的人类做了三天的噩梦。 在《卡拉卡克的日记》中,卡拉卡克曾经提及,在他的家乡被迷雾覆盖之前,他曾经一直连续被噩梦惊醒。而他开始流落的时间,恰巧就对上了阿卡玛拉陨落的时间:沉默纪的356年。 因此,在西列斯的心中,神明陨落就与迷雾诞生产生了联系。 神明是在沉默纪陨落的,而迷雾也是在沉默纪出现的。 一个令人疑虑的巧合就是,不管是神明陨落还是迷雾出现,在费希尔世界的人们(并非旧神追随者的那些人们)的口中,那都如同板上钉钉、毋庸置疑的客观事实。 要是有人问他们“旧神真的已经陨落了吗”,他们会投来一个奇怪的目光,并且说,当然,旧神当然已经陨落了,现在只剩下安缇纳姆一位神明。 同样,要是有人问他们“迷雾的确覆盖着费希尔世界吗”,他们也会投来奇异的、看傻子一样的目光,并且说,难道你对历史毫无了解吗?迷雾真的覆盖着我们的世界。 这种……态度上的一致性,让西列斯在无形之中,不免将这两样事件联系在了一起。 可究竟是神明陨落导致迷雾诞生,还是迷雾诞生导致神明陨落? 这真是一个现在的他无法解答的问题。 这个世界——西列斯再一次不经意地想到——隐藏着许许多多的秘密。人们的过去、世界的过去、神明的过去。每一个时光的拐角,就将带来命运的窥视与注目。 ……包厢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西列斯恍然抬眸望过去,看见琴多走了进来。 琴多的目光中看起来有些火气,他带着些不满地说:“你去过餐车吗?那儿的话题可真够令人倒胃口的。” 西列斯说:“因为发生在拉米法城的事情,不是吗?” 琴多点了点头,然后品评说:“令人恶心的旧神追随者——我期待着他们有一天能认清现实,然后自觉消失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别来碍眼。” 他这么说,反而引起了西列斯的好奇。他斟酌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能忍住那种困惑,不禁问:“我听闻,在无烬之地,也有许多旧神追随者?” 琴多瞥了他一眼,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坐到西列斯的对面,用一种“我真的很无聊所以我才乐意为你解答这种蠢问题”的语气,慢吞吞地说:“的确如此。 “无烬之地的旧神追随者绝大部分都位于格拉斯通,甚至于盖恩斯德。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与无烬之地中那些部落的人混在一起。 “当然,还有一些是探险者。探险者只是一种十分刻板的称呼,探险者与探险者也是十分不同的。一些冒险团也被认为和旧神有关。 “不过……要我说,在无烬之地长时间停留的人们,都和旧神分不开关系,只不过未必会成为旧神的追随者,投入那根本毫无意义的复活事业之中了。” 他用着十分讽刺的语气,显然并非真的认为那“事业”就是字面意义上的事业。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是因为……神明的力量?” “可以这么说。”琴多说,“既然你打算去无烬之地,那就应该知道启示者和庇佑者的存在吧?时至今日,在无烬之地,仍旧有着自称为庇佑者的探险者。 “当然了,他们其实都是启示者。只不过,他们只会借用其中一条特定的路径的庇佑者力量,因而认为自己只是庇佑者。 “他们全然忘了自己的力量实际上来自于安缇纳姆,而非其他神明。可这又能怎么办呢?他们总归觉得那力量已经被自己掌控了。” 说着,琴多带着点戏谑的意味,饱含恶意地笑了起来。说不上来他那种恶意究竟针对早已经陨落的旧神,还是安缇纳姆,还是那些不自量力的探险者。 西列斯默然片刻,因为琴多那令人意外的攻击性。 他已经发现了,这位傲慢、冷酷的探险者,说不上有多坏,但总是带着点莫名的糟糕脾气与嘲讽语气,好像他掌握着什么别人不知道的真相,于是就理直气壮地高人一等一般。 西列斯不想评价他人的性格。不管怎么说,琴多是位强大而资深的无烬之地探险者,如果他愿意,那他说不定能为西列斯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 于是西列斯迟疑片刻之后,便问:“我想请教——您是否在无烬之地,听闻过胡德多卡的信徒活跃的事情?” 当西列斯的口中出现胡德多卡这个神名的时候,琴多突然收敛了脸上一切的表情,微微眯起眼睛望着西列斯。 他带着点微妙的,更接近于警惕的情绪,像是猫科动物竖起了自己的耳朵,问:“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我曾经的一位教授,他得知了一些关于胡德多卡的信息,然后就去往了无烬之地,此后不知下落与生死。 “我这一次前往无烬之地,实际上也有一部分目的是为了调查他的下落。” 琴多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黑尔斯之家?” “是的。”西列斯低沉地说,“这就是我前往黑尔斯之家的目的。”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兴致盎然地望着西列斯,他说:“真够巧的,我也是为了此事来到拉米法城,也是为了此事即将去往黑尔斯之家。” 西列斯这下真的吃了一惊,他斟酌了一下,然后说:“是胡德多卡的信徒打算做什么吗?” 琴多说:“我正在调查某个过往的秘闻。”提到此事,他的目光变得深沉了些许。在昏暗的灯光下,那宛如翡翠的瞳孔静静地望着西列斯,“关于胡德多卡的陨落。” 西列斯微微一怔。 胡德多卡的陨落?这不正是卡贝尔教授在调查的事情吗? 他想了想,说:“胡德多卡……我记得祂陨落在沉默纪的早期?” “是的。沉默纪134年。”琴多说,“我没有调查到祂具体陨落的地点,从一些旁证来看,那很有可能在无烬之地的某处。” 西列斯思索着,感到有必要稍微坦诚自己得到的信息。他不知道琴多具体都调查出了什么,但是他们现在的目标似乎是一致的。 于是西列斯便说:“我从那位教授那儿得到了一些信息。他得到了一份来自无烬之地某个考古挖掘现场的手稿,其中提及了一些……内情。 “似乎胡德多卡的陨落与祂的信徒有关。” 琴多略微讶异地望了望西列斯,随后似笑非笑地说:“我倒不知道胡德多卡的陨落和那些信徒有关。不过……事实上,我正在追寻那一次考古发现的遗物下落。 “我听闻其中一部分被卖到了拉米法城,于是便来到了拉米法城,但是我却无功而返。没想到,那与你的那位教授扯上了关系。” 西列斯也感到了些许意外。他说:“那位教授已经失踪了将近四个月。我是在他失踪之后,在他留下的物品中找到了那份手稿。” 他略过了卡贝尔教授失踪疑案的其中曲折,现在也没必要仔细向琴多解释。 琴多也只是点点头,随意地跳过了这个话题:“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次的考古发现。那是今年年初发现的一个遗址,位于无烬之地的东面,靠近堪萨斯公国——你知道堪萨斯公国吗?” “我知道。”西列斯只是说。 琴多便继续说:“因此,堪萨斯官方很快就派出了考古队,带队者是国内一位资深的考古学家,麦克劳德教授。 “但是,正因为遗址位于无烬之地,所以当麦克劳德教授抵达的时候,有不少探险者,或者说,盗墓贼,他们已经偷盗了一部分出土遗物。 “……顺带一提,按照麦克劳德教授的说法,这个遗址是已经坍圮的神庙。” 神庙。西列斯微微一怔。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听人说起这个概念。 费希尔世界的神明,与地球上的一些“神”的概念不尽相同。祂们似乎并不算享受信仰,也并没有从人类的信仰中获得任何力量,起码从西列斯所得知的信息中,是这样的。 祂们更像是一群拥有力量的强者,也因为这力量而受到人类的信仰。 因此,尽管祭祀活动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出现了,但那都是人类单方面的献祭与崇拜。 那个时候的人们采用着简陋的祭坛。大部分的信徒都没有大兴土木,为神明建造神庙、宫殿之类的做法记载于历史中。 譬如李加迪亚、布朗卡尼这样的神明的信徒,他们大多都会选择跟随神明的举动,踏上各自的旅程或者信奉着苦行的理念。 换言之,这个世界的信徒践行着神明的理念与想法,而非沉浸在经文、祝祷、兴修标志建筑物等等规矩之中。 当然,也不能说没有。比如树立雕像、记载神明与神明代行者的语录等等,信徒们也会去做这些事情。但是……总体而言,他们更倾向于实践与行动。 死亡的信徒就真的去崇敬死亡、艺术的信徒就真的去研究艺术、贪食的信徒就真的沉溺美食、梦境的信徒就真的整日做梦…… 这个世界的神明信仰,宗教意义上的氛围并没有十分浓郁。 西列斯猜测,这很有可能与这个世界“真正”存在着神明、超凡力量有关。人前显圣不再是什么神乎其神的技艺,信徒自己也可以做到,无非就是……掌握的力量比较少? 正如同商业与誓约之神梅纳瓦卡的信徒都是些虔诚但不狂热的商人一样,许许多多神明的信徒曾经也都只是崇敬力量。 当然,在神明陨落之后,这种氛围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信徒的虔诚在漫长的时光中被扭曲成更为疯狂的模样。 因此,当琴多说那考古遗址是已经坍圮的神庙的时候,西列斯不由得感到了些许的惊讶。毕竟,很少听闻过往的信徒为神明建立神庙。 但也不是没有。即便过去的信徒没有如今这般疯狂,但当然也存在着偏激的信仰。 西列斯声音低沉地问:“胡德多卡的神庙?” 琴多像是毫不意外西列斯能猜到这一点,他点了点头:“贝兰神庙。在一些古籍……以及一位胡德多卡的代行者的手记中,贝兰神庙正是胡德多卡本身栖息的地方。”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有些意外地说:“胡德多卡……栖息的地方?” 琴多用一种敏锐的,甚至可以说是尖锐的眼神瞧了西列斯一眼。他说:“人需要住所,神当然也需要。神的住所……” “……神的乐园?”西列斯问。 琴多停了下来,然后猛地笑了起来,他用一种玩味的语气说:“西列斯·诺埃尔……先生,我突然对您刮目相看了。您从哪儿得知这个概念的?” 西列斯注意到那种不同寻常的语气,他思索了片刻。 面前这位探险者神秘而强大,掌握了许多关于无烬之地的信息,此外,他似乎也对与神明有关的秘闻十分了解。 西列斯不认为自己有必要与他相处得多么融洽,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总归想要从这位探险者的口中得知一些自己好奇的信息。 于是最后,他坦诚地说:“在一位可能是李加迪亚的信徒与其他人的谈话录中。” 他清楚地看到,当他提及李加迪亚的时候,琴多那翠绿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仿佛万分愕然。琴多沉默了片刻,然后以某种莫名的、像是意料之中的语气说:“那恐怕来自贵族的藏书吧?”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是从卡尔弗利教授赠予他的那本书《诗人的命运》上,得知“神的乐园”这个概念;其中提及的李加迪亚信徒的谈话录,的确发生在诗人与一名贵族之间。 琴多嘟囔了一句什么,像是“真够巧的”之类的话。随后他说:“那我真该感谢您的坦诚,您提供的这条信息对我有挺大的帮助。” 这下轮到西列斯感到困扰了。为什么这会帮到琴多? 不过琴多并没有解答西列斯困惑的意思。他只是说:“贝兰神庙正是胡德多卡的‘乐园’。祂的圣所,祂的栖息地,祂的……” 琴多斟酌了一下词语。他的康斯特语不错,听不出什么口音,十分标准。但是在这一刻,他仿佛词穷了。 最后,他只是说:“……故居。” 故居。西列斯心想。这样的词语可真够引人思考的。那仿佛暗示着,神明曾经的确栖居于此,可旧神的时代终究已经过去了。 不过西列斯现在也没有和琴多推敲字眼儿的意思。他只是说:“胡德多卡的乐园是一座神庙,于是祂的信徒也同样建立神庙,以此……作为信仰的证明?” 琴多瞧了他一眼:“如果是我,我不会使用‘信仰’这样的字眼儿。说真的,如果你真的接触过胡德多卡的信徒,那你就该知道,他们只是将胡德多卡看作是他们的保护伞罢了。” 西列斯被琴多语气中的某些成分逗乐了,但是他忍住了那种笑意,只是平静地望着琴多。 那种平静几乎令琴多不自在起来。他像是没明白西列斯为什么会表现出这种态度,于是略微困扰地、又不怎么乐意显示出这种困扰地,深深地看了看西列斯。 然后他转移了话题:“不过……你说的也对。他们的确建立了不少神庙,作为对于贝兰神庙粗劣的仿制。” 西列斯想,这奇妙的语气,就好像琴多真的见过贝兰神庙一样。 不过……如果贝兰神庙的概念就如同深海梦境一般,是某个并非存在于现实,而是依托于神明力量而生的“地方”的话,那么,说不定还真的有人接触过。 正如西列斯在无意中接触到了阿卡玛拉的力量,随后就被拉入到深海梦境一样。 尽管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普通人并没有西列斯这么高的意志属性。如果他们真的接触到了神明的力量的话……那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想到这里,西列斯不由得微微叹了一口气。他转而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所以,我能问问,麦克劳德教授究竟在那个考古遗址里发现了……什么?” 他抬眸,与琴多对视了一眼,于是话语的末端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夜色已深。随着他们的对话,时间已经来到了晚上八点。西列斯仍旧可以听见火车运转的轰鸣声。车厢晃晃悠悠,永不停歇。他望见对面的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 在这种密闭的、安静的小空间里与某个今天第一次见面的人这样交谈,这种情况总让西列斯感到轻微的不适应。 他尽量让自己忽略这个问题,但仍旧难免在与琴多无意中对视上的时候,感到些许深藏着的局促。他不会在表面上显露出这一点。 不过,这或许就是来自地球的网络时代的人类,来到这个稍显落后的时代的本能反应吧。 这个时代人们的交流总是十分面对面的,即便写信都可以看出每个人字迹的区别。那并非网络时代——每个人的面孔都隐藏在别无二致的数据流之中。 相比之下,琴多反而没什么反应。他只是懒洋洋地坐在那儿,目光闪烁不定。他的瞳孔在车窗外偶然闪过的光线的照耀之下,会反射出十分复杂而璀璨的光芒。 他回答说:“已经坍塌的神庙里面,一些古老的纹饰、器物,尸体、骸骨……这些东西对那些历史学家、考古学家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东西,能帮助他们理清某个时间段的历史与过往。 “不过,对于我们而言……” 他做出了一个手势,大概是“探险者”“启示者”之类的意思。 “我们只需要关注其中的手稿、时轨、古董之类的东西。”琴多说,“而这些东西,正如我刚才所说的,许许多多都已经被盗墓贼偷走了。” 西列斯略微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琴多从一旁的背包里抽出来一本被细绳随意捆绑起来的手稿,递给西列斯,说:“这是在那个神庙遗迹中找到的一本手稿的抄本。 “我正是在得到了这本手稿之后,才会想到调查胡德多卡陨落的具体情况。不过,没想到……” 他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随后,他伸了一个懒腰。 “你慢慢看吧,诺埃尔……先生。”他似乎刻意地,带着戏谑的意思,在西列斯姓的后面停顿了一下,但那种戏谑像是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其中的含义,只会让其他人觉得他这个人有些张狂。 西列斯拿着那份抄本,轻声道了谢。 琴多朝着他挥了挥手,然后说:“我出去走走。” 在琴多离开之后,西列斯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带着点轻微苦笑,不禁捏了捏鼻梁。一名神秘强大、性情不定的启示者……真令人感到巨大的压力。 ……这可不是他想象中的旅途开头。他真情实感地想。 在与琴多交流的过程中,西列斯始终正襟危坐,好像冷静到面无表情。但是他心里清楚,他对琴多的警惕有增无减。 琴多显然了解许多关于神明的内幕。而并不非常了解无烬之地的西列斯,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那些探险者的常态。 可是,琴多为什么要对西列斯如此坦诚?甚至愿意将这份抄本交给西列斯阅读? ……说到底,他究竟是不是那个旁观到西列斯判定过程的男人? 西列斯垂眸思索了许久,最终还是无法得出一个确切的结论。最关键的是,他根本无法从琴多的表现中察觉出什么端倪,对方似乎对西列斯毫无了解。 但是偶尔,他说起西列斯的名字的时候,又带着一种奇妙的、戏谑而饱含深意的意思。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如果琴多是为了胡德多卡信徒的事情,才去往拉米法城,那么他恐怕和黎明启示会没什么关系? 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皇宫厨房的门口?胡德多卡难道与格雷森食品公司扯上了什么关系?那幅……用以欺诈食客的画像? 年初、神庙遗迹、与胡德多卡有关。 西列斯心想,他不得不想到那幅画像,因为那幅画像同样是在今年年初被埃尔加得到。 或许琴多就是因为知道这幅画像被贩卖到了拉米法城,所以才会特地来到康斯特公国?逻辑上,这似乎讲得通;可他又为什么会前往黑尔斯之家? 况且,西列斯现在出现在这趟列车上,是因为他选择了“拉米法-马尔茨-比德尔-黑尔斯之家”这条十分安全却也漫长的线路。 琴多为什么也选择了这样的线路?他显然可以挑选更为快速的路线,毕竟他拥有如此强大的实力,同时也十分了解无烬之地。 西列斯多少有些不太理解。 此外,如果琴多真的与黎明启示会无关,那么黎明启示会难道并没有收到西列斯的信件,又或者,并没有打算参与解决这件事情吗?这似乎与黎明启示会给西列斯留下的印象不怎么相符。 ……想了半天,西列斯感到自己的神经实在是有些敏感。他意识到无数问题,却根本无法解答这些问题,只是徒劳地给自己的大脑增加负担。 于是他摇了摇头,没有继续想下去。他转而观察起琴多递过来的这份抄本。 这份抄本得自一处已经荒废的、信徒为神明建立的神庙。西列斯原以为其中的内容会是信徒歌颂神明、赞美神明的记录,或者其他与信仰有关的话题。 然而当他开始阅读之后,他却感到了些微的惊讶。 那并非来自于一位信徒。事实上,这份手稿的来源是建造这座神庙的工人。这是那名工人的日记。 这是日记的其中一部分,当然。其余的部分很有可能在漫长的时间中遭到了损毁,又或者是在发掘、考古,或者盗墓贼行动中遭到了破坏。 总之,这份日记较为零散地记录了整座神庙修建的过程,并且提及了几件令这名工人略微在意的奇怪事情。 日记中并没有提到神庙修建结束之后,工人们的结局。 他们可能是离开了,而这名工人忘了将自己的日记带走,于是这本日记就尘封了许多许多年,直到神庙坍圮、遗迹终于被发现,这本日记也就重见天日。 他们也有可能是被杀死了,不然这无法解释日记为什么会出现在神庙之中——难道这些信徒就如此粗心,任由一份无关的日记在神庙中存放了这么多年? 西列斯思索着。这份日记出现在一座神庙之中,这本身就在暗示着什么。 西列斯花了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将这本日记通读了一遍。 由于日记的内容并不算多,西列斯一开始还以为他能很快看完。然而他最后还是颇费了一番工夫。 主要原因是因为,日记主人来自遥远的沉默纪,本身的文化水平也不算高,他使用的许多字词,让西列斯不得不思索许久,才能领悟到他所知的含义。这极大地拖慢了他的阅读进度。 不过,他最后还是感到,这一次的阅读是值得的。他也明白了,为什么琴多会乐意如此奔波,特地来到拉米法城寻找相关的资料。 日记中主要提及的特殊事件与相关征兆,一共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工人们在修建这座神庙的过程中,遇到的一些明显不属于胡德多卡信徒行列的人。 在日记中,这名叫做杜瓦的工人说,胡德多卡的信徒是十分醒目的,因为他们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并且喜欢走到阴影之中。他们厌恶太阳、厌恶白天,厌恶一切与道德、星辰相关的东西。 因此,在其他人来访的时候,这些陌生人就显得十分醒目。 杜瓦形容了好几种人,包括“看起来很胖的人”“看起来很瘦的人”“走路晃晃悠悠的人”。 西列斯琢磨着这三种人的身份——很胖的人,或许指的是商人?西列斯难免会想到格雷森食品公司那名大腹便便的比利,以及博林·埃尔加。 从这个角度来说,很胖的人或许指的是贴米亚法的信徒。 毕竟这个时代的基础工业、农业还没有发达到让普通平民发胖的地步。通常来说,身材肥胖的人只有贵族以及部分商人这样,生活优渥的富人。 而很瘦的人,与贴米亚法的信徒对立,那有可能就是布朗卡尼的信徒? 西列斯如此猜测,但是很难找到实际的证据,证明布朗卡尼的信徒会出现在胡德多卡的神庙之中。无论现在布朗卡尼信徒如何疯狂,在沉默纪,苦行与罪孽,听起来始终是完全不搭界的两位神明。 如果说胖人和瘦人,西列斯还多少可以猜到一些,那么“走路晃晃悠悠的人”,西列斯是无论怎么也猜不到了。 那也有可能是某个神明的信徒,但什么信徒会表现出这种情况? 第二类出现在杜瓦日记中的特殊现象,就是在整个修建过程中,胡德多卡信徒的那种……令人奇怪的匆忙态度。 他们并没有要求工人们十分仔细、认真地对待这座神庙。相反,他们只是要求速度。 只求速度不求质量,用这种态度来修建一座献给神明的神庙? 就连杜瓦这位泥瓦匠人,都在日记中这么写:“雇主们不像是虔诚的信徒。他们花钱的态度也不如其他神明的信徒那么大方。” 吝啬但急迫的态度与情绪弥漫在杜瓦接触的所有的雇主身上。 到最后,这种情绪甚至影响了杜瓦和他的同伴们。在日记中,杜瓦说自己今天工作的时候居然出了错,这可是他这辈子都没想过的事情。 奇怪的访客和奇怪的雇主,这是出现在杜瓦日记中的两种奇怪之处。 而第三类,则是杜瓦自己的见闻。他自己根本没有发现问题所在,只是将其随意地写在了日记之中,但是这一点却让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后怕。 明明事情发生在几百年前,那早已经是他无法插手的既定事实了,但是西列斯却仍旧免不了为那个时候的杜瓦感到担忧。 某一天夜里,杜瓦突然醒来起夜。神庙修建的地方乱得厉害,半梦半醒的杜瓦走岔了路,不小心来到神庙背面的阴影处。 月光在那一刻消融在神庙半抹阴影的后面。 杜瓦无意中瞥了一眼,瞧见一个人影倒在那儿。他打了个哈欠,迷蒙中以为是有人不小心跌在了那儿,于是就大声喊着那人。 一边喊,杜瓦一边往那儿走。那是寒冷的月夜,杜瓦觉得那人恐怕是冻僵了,毕竟那四肢都显得十分僵硬。但是走近一看,他意外地发现那居然是一座人形的、仰面倒在地上,表情惊恐的雕像。 杜瓦一下子就吓醒了,他咒骂着为什么有人将这玩意儿放在这里,然后摇了摇头,转头离开了——在他们修建神庙的过程中,一批又一批神态各异的雕像运了过来,作为神庙的装饰物。 因此,见惯了雕像的杜瓦在那一刻,以为那座雕像只是运过来的雕像中的一件,被无意中遗落在那里。 第二日,杜瓦甚至特地提醒工头,让他找人去将那沉重的雕像运回来。 杜瓦的日记中,他特地记录说,在他提及此事之后,工头十分惊讶地望着他,并且问出了这样一个令杜瓦印象深刻的问题。 “杜瓦先生,所以,您踏入了神庙背后的那片阴影吗?” 杜瓦茫然但确定地摇了摇头。 于是工头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恭喜你,杜瓦先生。您今天合该多吃点东西、少干点活儿才对。” 杜瓦完全没明白工头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遇到了什么危险。他将此事记录在日记中,并且颇为恼火地认为“那群上等人怎么也不愿意将事情说清楚一些”。 时隔百年,当西列斯阅读到这一段隐藏在岁月间隙之中的短小故事的时候,他不禁为杜瓦松了一口气,又不禁产生了更多的联想。 如果杜瓦真的踏入了神庙背后的阴影,那他会怎么样?他会成为同样的雕像,还是说,会发生其他可怕的事情? 那雕像又是从何而来……?阴影、雕像,这的确有着十分明显的关联,但人类如果真的如此轻易就能变成雕像,那么修建神庙的过程中,怎么可能只出现这一座雕像? 难道那些被运过来的雕像…… 西列斯正思索间,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 “砰砰!”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用力地敲了敲西列斯所在包厢的门。 第78章 抵达马尔茨 西列斯回过神, 带着些许困惑,起身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名年轻的列车员。他望见西列斯面无表情的脸,语塞了一瞬间, 然后被身后混乱的声音惊醒, 他连忙说:“先生!列车上有人声称被偷了东西,我们正在询问相关的情况。” 有人被偷了东西?西列斯的目光望向了列车员的身后。似乎有人在争吵。 他便说:“需要问什么?” “您愿意配合就再好不过了。”列车员松了一口气。 车厢走廊上, 其他的列车员同样敲着不同包厢的门。这事儿似乎闹得挺大。 列车员问:“您傍晚的时候去过餐车吗?失主声称自己是在餐车被偷了东西。” “我去过。”西列斯说, “大概是在五点多的时候。” 列车员点了点头, 将此事记了下来。他又问:“当时您见过那位失主吗?是位女士, 她穿着绣满了星星的长裙。” 这个特征让西列斯微微一怔, 他心想,马戏团的那名女占星师海蒂? 他在心中如此猜测, 面上, 他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他的确没有见过这样特征的女士。 列车员看起来并不意外, 他最后问:“最后一个问题, 您见过一张, 大概是手帕大小的星图吗?” 西列斯反问:“那正是那位女士丢失的东西?” “是的。”列车员客气地说,“是用一种特殊的蓝黑色布料绣成的, 星星则使用了金色的棉质丝线。” 西列斯摇了摇头,说:“我没有见过。” 列车员同样将这个说法记录下来。随后,他说:“那就没事了,先生。如果后续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您的配合,我会再过来找您的。谢谢您。” “这没什么。”西列斯低沉地说。 在列车员走后,西列斯思索片刻,暂且回到了床铺边, 从包里拿出一瓶10%纯净度的魔药, 喝了一口, 维持了大概三个小时的仪式时间,随后戴上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然后走了出去。 ……就算凑热闹,也要保持谨慎。 窗外夜色漆黑、寒风凛冽。西列斯很快来到了吵闹发生的地方,也正是这节列车的餐车。餐车的开放时间早已经过去,此刻食物的香气变成了一种冰冷、腐朽的气息。 一个女人正失魂落魄地坐在那儿。餐车的顶灯在她的脸上打下复杂的阴影。西列斯一眼便认出来,那的确是失踪很久的占星师海蒂。 几名列车员站在边上一点,正低声讨论着什么。再不远处,两个男人正争得面红耳赤,其中一人身上带有蓝色的光辉,是位启示者;另外一人衣着落魄,看起来不怎么富裕。 同时,有五六个人在旁围观,偶尔插话让他们冷静一点。 令西列斯意外的是,琴多也站在餐车的入口处,若有所思地望着里面的情况。 在仪式时间加上眼镜架的双重作用之下,西列斯瞧见了琴多身上那浓郁的蓝色光辉——绝无仅有的浓郁,甚至比曾经在霍雷肖·德怀特身上看到的那50%纯净度的魔药光辉更为深重,几乎呈现出蓝紫色。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毕竟,他从未听说,有比50%还要高的魔药纯净度。琴多直接喝了星之尘溶液吗? 不过,令西列斯感到意外的是,【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并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仿佛琴多身上的蓝色光辉是西列斯的幻觉一样。 琴多若有所觉,侧身望过来。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在昏沉的光线中格外引人瞩目。他朝着西列斯点了点头。 西列斯便走到他的身边,问:“发生了什么?” 琴多特地夸张地转过身,将面庞挪到西列斯的面前,定定地望了望他,那意思好像是说“你指望我告诉你?”。不过他还是为西列斯解惑了。 他靠在餐车进门的侧面门框,说:“那名女士,不久前来到餐车外面大声说自己的东西落在里面了,于是有列车员过来为她开门。 “然而他们进门之后也找不到,于是那名女士便认为自己的东西被偷了。现在他们正忙着寻找小偷呢。那两个正在吵架的家伙就是现在的嫌疑人。” 西列斯向琴多道了声谢,然后陷入了思索之中。 女占星师、失踪的星图、马戏团……过去这么多天里,海蒂去了哪里?为什么在格雷森的事情结束之后,她搭乘了这列火车打算离开? 琴多观察着西列斯的表情,最后说:“你似乎知道这位女士的身份?” 西列斯恍然回神,说:“我曾经在拉米法城中与她有一面之缘。”他顿了顿,最后还是说,“她过去属于一个来自无烬之地的马戏团,不过他们似乎闹翻了。” “马戏团?”琴多略微疑虑地低声说着。 西列斯沉思片刻,便走进了餐车,来到了海蒂的身边。 他说:“占星师女士。” 海蒂猛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抬眸望向了西列斯。隔了片刻,她说:“我记得您,先生。在十月集市……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命运又让我们在此地重逢……” 她的声音略微沙哑,带着一种注意力不怎么集中的恍惚,话语中的内容也显得有些神神叨叨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坐到了她的对面。琴多也走了过来,坐到了西列斯的旁边,似乎不打算参与他们的对话,但是想要旁听。 西列斯差一点皱起眉。他侧头望了望琴多,默然片刻,最后还是放弃了与琴多沟通的打算,虽然这个身上带着浓郁蓝色光辉的人影让他觉得有些碍眼。 ……是字面意义的碍眼。那蓝色光辉让琴多快成了一个小蓝人。 他问:“女士,我一直十分好奇,当初您为什么会和他们闹翻,又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出现在这里,是吗?”海蒂低声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 “我们在无烬之地做那种行当。”海蒂朝着琴多点了点头,“这位探险者先生恐怕会了解,在无烬之地,马戏团是什么样的存在。” 琴多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我们为所有人解闷。那可怕的无烬之地的迷雾曾经笼罩过的土地,只有我们能为愁眉苦脸的人们带去欢声笑语。”海蒂喃喃说,“那是一种奇怪的力量……马戏团,仅仅就只是这个存在本身。” 西列斯微怔。从海蒂的话语中,他隐隐意识到某样东西,但是他没在这个时候深思。 他只是说:“然后比利找到了你们。” “比利……是的,那个男人叫做比利。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刻出现。”海蒂说,“他说,我们可以去拉米法城发财,正好可以乘着十月集市的机会。 “那个时候我们被近在咫尺的利益迷晕了眼,于是我们便去了。等去了之后,我才知道,那些人真正需要我们做的事情……” 她的声音逐渐低沉下来,她露出一种茫然的、懊恼的表情。 西列斯静静地望着她。 隔了片刻,海蒂说:“您曾经也旁听了我们的争吵。那个时候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只能跟随着比利。在有钱的商人面前,我们什么也不是。” 西列斯斟酌着说:“难道你们并没有掌握着什么……力量?” “力量?”海蒂的唇角露出了一个十分微妙的笑容,“在无烬之地,我们才是拥有力量的马戏团。在拉米法城——就如同我所说的,我们什么也不是。”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面前的海底身上并没有蓝色的光辉,那证明她并没有服用魔药。但是,西列斯却能明显地感到一种奇怪的……气场? 看透虚实、看破迷雾。这是【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所带来的用处。而此刻,他望着海蒂,似乎就能瞧见这名女占星师隐藏着的秘密。 片刻之后,西列斯说:“那张星图。”他声音低沉而平静,像是已经了如指掌,“那就是你的力量的来源,是吗?” 海蒂猛地抬起了眼皮,她像是受到了惊吓,瞳孔几乎下意识地收缩着。她不可思议地低声说:“你怎么会知道?” 西列斯说:“从你对于那张星图紧张的态度,从你提及自身力量的某些语气和暗示。马戏团……不仅仅只是指你们现在的这个马戏团,也是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某个马戏团吧? “你们复现着他们的行为,借用着他们的力量。你们得到了他们留下的时轨,于是也成为了那个马戏团……占星师、驯兽师、小丑、魔术师……这就是你们的力量?” 海蒂的嘴唇颤抖了起来,片刻之后,她苦笑着说:“先生,您也太敏锐了一些……如果不是我曾经在拉米法城见过您,那么我说不定会以为您本该属于无烬之地……”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只是静静地望着海蒂。 他的身旁,琴多也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海蒂叹息了一声,说:“是的。那就是我们的力量来源。曾经出现在历史中那些马戏团中的人们……不过,有一个问题,您或许没有想过…… “那就是,那些人们并不是启示者,也不是庇佑者。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人,但是在经年累月的——不同的马戏团与相同的身份——这样的累积、固化之中…… “我们的确拥有了某种力量。某种途径。某种……稳固的仪式。” 西列斯略微惊讶地得知这一点。 他思索着,在结合地球上的某些知识之后,他慢慢领悟了过来。 那就像是一种特定的“职业”。在这个世界上,过往即力量,因此,无数人就职同一行业,那么职业本身当然也拥有着力量。 从某种角度来说,比如小丑,“小丑”这个概念已经被升华。他们可以摆出各种滑稽的姿势、可以将人们逗笑、也可以成为某些都市怪谈中人们心中的梦魇。 而这些,都来自于这个概念。只要“成为”小丑,那么过往所有小丑的力量,就会被复现到这个新的小丑的身上。 就好像每一个普普通通的马戏团小丑,都在命运长河的“小丑”概念之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痕。经年累月,这些印痕叠加起来,就成了无比厚重、深远的力量。 于是,新任小丑碰触那些印痕,也获得了过往小丑们的力量。 即便不是已经出现的神明力量的一部分,即便并非庇佑者、启示者,或者任何一种已知的超凡力量,但是…… 如果足够厚重,那么说不定……会成为“神”? 西列斯的心脏猛地跳动了起来。他想到了曾经阿方索对他说过的,那个神秘的部落遗迹的先知。 命运的力量。概念上的联系。形而上的说法。 在这个真切存在着神秘力量的世界……人可以成为神吗? 此刻的西列斯似乎已经隐隐约约地触碰到了一个隐秘的真相。那可能脆弱、那可能不堪一击、那力量可能薄弱而微小。但那可能,的确是神。 他想到小丑。那个跑团游戏中的一张角色卡,拥有极高的灵性和极低的意志。正常人拥有这样的属性,早应该疯狂了,可是小丑……小丑仍旧是小丑。 这会与小丑这个“职业”有关吗?因为他是小丑,所以他才能抵抗这样疯狂的侵蚀? 西列斯长时间的沉默似乎令海蒂有些不安。她说:“您可能会误会我们拥有过于强大的力量……事实上,那并不是什么强大的仪式,只是让我们在无烬之地的范围内拥有一些自保的能力罢了。 “如果离开了无烬之地,那么我们也就失去了这份力量。因为过去几百年里,马戏团大多只是出现在无烬之地。那是有局限的力量。”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斟酌着措辞,然后问:“那么,女士,我可以这样理解吗?您的确拥有……某种意义上的,占星能力?” 海蒂明显地愣了一下。她几乎不知所措地说:“我……先生,我不太明白,您说的占星能力是什么意思?” “预知未来、先知、占卜……”西列斯说,“和占星师有关的能力。” 身旁的琴多发出了一声轻微的笑。 海蒂迟疑了片刻,然后说:“就我所知,先生,占星师是没有这种能力的。不过我们的确可以观测星辰的变换轨迹、时节和岁月的变迁……然后与人的命运对号入座。 “但那也称不上什么……预言。那只是对于命运的一种解读,而希望得到这种解读的人们,他们是否会将自己的命运代入其中,那是另外的事情。” 西列斯点了点头,明白海蒂的意思。 预测和预知,那是不一样的情况。人们总认为神棍都是对的,但那只是他们指望着自己能够明悟命运的软弱心理。 不过…… 西列斯突然想到,他自己拥有守密人的判定能力。 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他对某人说你即将如何如何,然后用判定的能力判定对方接下来的行动,选择符合此前说法的骰子点数…… 那他不就真的成先知了? 说出的预言就要自己亲自实现? 西列斯心中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哭笑不得的情绪。 他们正聊着,一旁,列车员们讨论的结果似乎也出来了。其中一名列车员走到那两名正在争吵的男人们身边,说:“你们两个的嫌疑都没法被排除,请配合我们进行调查。” 西列斯这边的谈话便停了下来。海蒂轻声说:“他们是目前唯二的两个嫌疑人……当我来到餐车吃饭的时候,他们就在这儿。” 西列斯说:“不过,您难道没有好好保存星图吗?” 海蒂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不瞒您说,我最近的精神始终比较恍惚。发生在十月集市的事情……您也知道。那让我对马戏团产生了些许的抗拒。 “而当我离开马戏团之后,我的力量、精神状态也在不停地回落之中。我变得虚弱、恍惚、茫然……直到不久之前,我才稍微振作精神,打算回到无烬之地。 “我甚至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我终于了解到米基的真面目,还是因为马戏团与占星师的确如此关系紧密。” 她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他想,米基?那是马戏团的那名团长,那个瘦高的男人?不过,这似乎也不是求证这一点的时刻。 他只是说:“或许……你可以劝劝你的同伴们?” “他们已经不再是我的同伴了。”海蒂像是怅然若失,又像是得到了解脱,“有些马戏团的人是无辜的。但是有些……不管怎么说,我们总归做了许多错事。那不是光说说而已就可以忏悔的。 “……我打算回到无烬之地,寻找我的葬身之地。因此,那张星图……或许丢了也就丢了吧。” 她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来到正与列车员吵得面红耳赤的两个男人的面前。随着她的脚步,他们逐渐安静下来。最后,整个餐车都安静了下来。 海蒂低声轻柔地说:“我不知道小偷会是谁,也或许是我迷迷糊糊就将那东西弄丢了。总之,麻烦了你们。请不必找了。那或许是重要的,但不管怎么说,也并不值钱。 “许多年来,那对我来说也是某种负担与沉重压力。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说完,她摇摇摆摆地离开了餐车。 餐车在短时间之内陷入了安静之中。列车员与那两名嫌疑人面面相觑,像是谁也不明白这名古古怪怪的女士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 西列斯轻轻舒了一口气,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感到一种深重的、粘稠的情绪覆盖在自己的心头。 琴多坐在他的旁边,低声说:“阴差阳错?” 或许长久以来,海蒂始终沉浸在占星师的力量与马戏团的氛围之中。她做了不少错事,目睹了不少罪恶却置身事外。直到遭遇不可抗拒的危险,她陡然醒悟过来,却仍旧只是袖手旁观。 可是,当她阴差阳错在火车的餐车中遗失了自己性命相依的时轨,她才突然意识到,那力量既是一种凭依,也是一种诅咒。 西列斯带着不知如何形容的心情,最后,他只是说:“命运无常。” 琴多笑了一声:“我总觉得,如果有人真的掌握了命运的力量,那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听到这样的说法,他问:“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人类。”琴多说,“而非神明。”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来,朝着西列斯说:“该睡觉了。这盛大的剧目,终有落幕的时刻。我们只是旁听了一个人无聊的过去故事。” 西列斯想了片刻。他不太同意琴多这样的形容说法,但他最后也只是轻轻笑了笑,跟上了琴多的脚步。 不知道是否因为共同旁听了海蒂的故事,第二天清晨,当西列斯在朦胧的晨光中醒来,瞧见对面床铺上琴多沉睡的面容的时候,他反而没有此前那种尴尬与局促的感觉了。 他感到琴多也未必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于是,当琴多醒来,去盥洗室洗漱后带着一脸水珠回来,睡眼惺忪地擦拭着自己灰白色的头发的时候,西列斯问:“普拉亚先生,我不久前就想问你一件事情。” 琴多困惑地瞧了瞧他,然后说:“不用这么叫我,琴多就行。你想问什么?说不定现在问了,我会乐意回答你。” 西列斯说:“10月19日的晚上,你来到了皇宫的后厨,是吗?” 琴多擦拭头发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他突然笑了起来:“当然了,西列斯·诺埃尔……先生。我还在想您什么时候会询问我这事儿呢。 “如果您想问的和我所想的是一致的,那么,是的,我看见了你处理那场面的全过程,也听见了你说的——判定,是吗?” 他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而西列斯只是平静地望着琴多。 最后琴多无趣地说:“行了。请您放一百个心。那是你的力量、你的秘密。我没那么多的好奇心。这世界上人们隐藏的秘密多了去了,我没必要对每个人都如此上心。 “当然,或许我是会有那么一些的好奇。仅此而已了。” 他耸了耸肩。 西列斯松了一口气,但又感到些许的啼笑皆非,或许是为了自己过去这段时间里的提心吊胆。他想,或许是因为他自己过于看重守密人这个身份,及其背后隐藏着的秘密。 对于其他人而言,那说不定只是某种神秘的、隐藏在历史幕布之后的力量罢了。而这种力量,在这个世界上数不胜数。 想着,他便说:“西列斯。” 琴多一怔,说:“什么?” 西列斯低声笑了笑,并且说:“不用这么叫我,西列斯就行。” 琴多愣在那儿,隔了片刻,他戏谑地说:“你这是在开玩笑吗,西列斯?没想到你居然还会开玩笑。” 西列斯:“……” 什么叫居然! 他眉目间隐隐浮现的那种笑意缓慢消失了,最后,他只是冷淡而礼貌地点了点头,说:“我去吃早餐了。” 琴多说:“你不会生气了吧?” 西列斯说:“当然没有。” “你可不要指望我会道歉。”琴多说,然后他又迟疑了一下,“你真的生气了?” 西列斯忍住了心中再次浮现的笑意,他总觉得琴多像是猫科动物。他颇为冷静地说:“这没什么,琴多。说真的,我该去吃早餐了。” 琴多略微疑虑地望着他,最后还是侧身让出了出门的通道。 西列斯从他身边走过。刚刚去洗漱的琴多没有扣好自己上衣的领口,西列斯瞥见了他戴在脖子上、由黑色细链悬挂着的一个配饰。 似乎是个圆形的东西。西列斯浮光掠影地瞥了一眼,也没有在意此事,离开了车厢去餐车吃了顿早餐。 清晨七点。天边有初升的太阳。晨光洒落,让已经习惯了拉米法城冬季阴沉天气的西列斯,感到了十足的愉快。 昨天晚上睡眠质量意外不错。他想。或许绝大多数应该归结于阿卡玛拉的力量。 火车车厢总是晃晃悠悠,过道上还总是有着酒精、汗水的气味和煤块燃烧的烟味。不过,也幸亏他拥有一位生活习惯不错的旅伴,让稍有洁癖的西列斯觉得挺轻松。 还有半天就抵达马尔茨了。 西列斯琢磨着,他与切斯特医生汇合之后,可能得在马尔茨住上一晚。他们未必赶得上晚上六点的火车,况且,经过了一天的旅途之后,他们或许也需要休整一番。 并且,寻找合适的探险者同伴。 ……其实琴多是个不错的选择。西列斯转而这么想。他与他们的目的地是相同的,并且实力绝对可靠。 于是,在吃过早餐之后,西列斯就询问琴多是否乐意与他们同行。 “你还有一个同伴?”琴多反而问起了这件事情。 因为切斯特·菲茨罗伊的火车比西列斯晚几个小时,所以他们得在马尔茨等待一段时间。西列斯特地提及了这件事情。 西列斯有些意外于琴多的在意,他说:“是的,一名医生。我听说,前往无烬之地最好能拥有一名医生作为同伴。” 琴多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说:“我会和你们一同去往黑尔斯之家。但是我和你只是同行,不是同伴。记住这一点。” 西列斯微怔,有些费解地想,这有什么区别? 或许这就是独行的探险者的坚持吧。 西列斯便说:“那么我们抵达马尔茨之后,一起去购买火车票?” 琴多耸了耸肩,不太在意地说:“好吧。”突然地,他又改了口,“不,你买你们两个的,我买我的。” 西列斯完全无法理解琴多这奇奇怪怪的坚持,他便只是说:“好的。” ……琴多瞧了他一眼。 西列斯已经将这事儿抛之脑后,坐下来继续阅读昨天下午未曾读完的那本书了。 琴多站在那儿,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是最后,他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翠绿色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深沉地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恍若未觉。 他们中午一起去餐车吃了午餐。琴多看起来像是完全恢复了正常。 下午两点,火车准点抵达了马尔茨火车站。 马尔茨是康斯特公国最靠近西面的城市,与无烬之地、堪萨斯公国遥遥相望。 这是一座小城,城内的建筑都显得有些陈旧,灰扑扑的。在秋冬之交,惨白的阳光洒落下来,显得这座城市更为孤独枯败。这儿连道路都还是泥地的状态。 马尔茨的常住人口可能不超过十万人,但是人口流动量却很大,因为这儿是康斯特公国通往无烬之地的必经之路。 在这儿,西列斯已经能感受到无烬之地的某些气质。人来人往之中,那种属于康斯特公国首都拉米法城的富贵从容已经消失了,人们脸上有一种紧张、神经质、警惕的神情。 琴多站在西列斯的身边,伸了个懒腰,随意地背着自己的包。他说:“这儿和你习惯的拉米法城就已经截然不同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低声说:“无烬之地……这就是无烬之地的气氛吗?”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无烬之地的。”琴多说,“高尔斯沃、格拉斯通、盖恩斯德。每个区域的氛围都是不一样的,也和不同冒险团的习惯有关。” 西列斯若有所思起来。 隔了片刻,他说:“走吧——你有什么安排吗?” 琴多便说:“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火车上睡觉真令人难受。” 西列斯同意他的说法。 他们离开站台——这儿的火车站当然也没有拉米法火车站那漂亮的玻璃天棚。只有一个略显破旧、放在进门位置的招牌,显示这里就是马尔茨的火车站。 尽管不那么繁华,但是游走在这里的人们同样鱼龙混杂。 起码,如果不是琴多眼疾手快,那么西列斯还真的无意中被偷走了口袋里的钱包。钱包里有十来枚公爵币,以及一些零钱。 那个小偷是年轻的男孩,被发现了之后也不慌张,只是笑嘻嘻地冲着西列斯一笑,然后就跑远了。 琴多苛刻地说:“西列斯·诺埃尔先生,看起来您果真是需要一名探险者陪同您前往无烬之地,不然您可能就是羊入虎口了。” “谢谢你,琴多。”西列斯没理会他的嘲讽,只是真诚地说,“我十分感激你的帮助。” 琴多一下子没话说了,他闭上嘴,用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看了看西列斯。 隔了片刻,他又说:“那个男孩……之所以放他离开,是因为在这儿也没什么法律可言。既然没真的被偷,那就省点事,不如早点离开这里。” “我明白了。”西列斯简单地回应。他望着那个男孩离开的方向,心想,这就是他的学徒,朱尔斯·汉斯成长的地方? 看起来,他得对他的学徒刮目相看才对。在这样混乱的小城中学习、成长,最终得以进入拉米法大学成为研究学者,显然十分厉害。 两人先去了售票处,购买了明天中午十二点出发,前往比德尔城的火车票。三张。 从马尔茨前往比德尔城的这趟列车,有着一个十分独特的名称,名为“初雪之光”。 “初雪之光”号列车是每年康斯特公国十月雨季时候开始运营的。当然,其他季节也有着相同的班列,但是名称各不相同。 “初雪”就意味着,在这趟列车运营的时间段内,康斯特公国将真正迎来冬天与落雪之景。 西列斯买了两张车票——只要提供名字就可以为他人购买车票,西列斯觉得这个世界的安全漏洞可以说很大;不过,也可以说是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生存法则。 琴多为自己买了一张。 一张车票价值5枚公爵币。 “初雪之光”号列车的卧铺只有十人间的普通包厢和四人间的高级包厢。西列斯和琴多自然选择了后者。 高级包厢结构类似于地球的包厢硬卧,四张床、上下铺。 这个时代火车卧铺的床铺是可以折叠的。白天如果不使用的话,那就可以叠到墙壁里,这样一整个包厢的空间就显得大了不少。 一个包厢四个人。西列斯、切斯特、琴多,这样就是三个人。不知道剩下的一位旅伴会是什么样的人。 ……当然,有了琴多这个前车之鉴之后,西列斯对这名乘客已经放低了许多的心理期待。 “那名……医生。”琴多说,“他什么时候抵达?” “下午四点半。”西列斯打开怀表看了一眼,说,“还有将近两个小时。” “那我们先去找一家旅馆吧。”琴多说。 西列斯说:“你有什么推荐吗?” “利维旅店。”琴多毫不犹豫地说,“在那儿,今天晚上还会有一次交易会。” 西列斯微怔,随后说:“或许我们可以去逛逛。” 他想,琴多特地提及这场交易会,是有什么想要购买的东西吗? 琴多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说:“走吧,我们先去预订……”他突然迟疑了一下,“三个房间?我不确定那儿还有没有这么多房间。” 十几分钟之后,他的猜测成真了。 利维旅店是一栋三层高的精致小楼,在一众灰扑扑的建筑中显得格外醒目。墙壁上的爬山虎在这个天气已经变成棕绿色,但是仍旧显得格外繁多,遥遥望去,像是什么古怪而神秘的纹饰。 “只剩下两个双人间了。”柜台后的女士笑容甜美地说。 他们首先将这两个双人间都预订了,随后西列斯主动说:“我和切斯特住一间就好。” 琴多侧头望了望他,像是默认了这个决定。 他们上楼。房间在三楼。一层楼有七八个房间,他们的房间是走廊尽头门对门的两间。西列斯随便地选择了左手边的那一间,打开门进去,将背包放到桌上,然后回头打量这个房间。 整体来说,他喜欢房间里温润的木质家具,以及干净的床铺和盥洗室,和盥洗室的热水。起码这些服务对得起价格——一晚上十枚公爵币,略微令西列斯咋舌的高昂价格。 不过毕竟是他们前往无烬之地的最后一次好好休息、好好放松的机会,所以西列斯也并没有感到十分不舍。 他只是觉得…… 他突然怔了一下,有些意外地望着此刻坐在另外一张床上的琴多。 琴多说:“我觉得以你这样毫无经验、毫无警惕的表现来看,迟早会被无烬之地的迷雾吞噬。” 西列斯感到些许的尴尬,他说:“我也并不是……” “并不是毫无防备。”琴多慢悠悠地说,“只不过是在火车站里差点被人偷了钱包而已。你连我跟在你身后一起走进了这个房间,都没有意识到。” 西列斯沉默了。曾经生活在和平的地球的贺嘉音,当然没有太过于完善的防备意识。他只是天性谨慎,但不是什么战斗天才。 最后,他只能无奈地说:“谢谢你,琴多。” “为什么要道谢?”琴多几乎本能地反问。 “不管怎么说,”西列斯说出了自己的感受,“你都帮了我很多,并且不断地在提醒我,哪怕你嘴上说着并非如此。” 琴多皱了皱眉,像是想反驳什么。最后,他给出了一个理由:“是因为你提供了与胡德多卡有关的信息,我才乐意帮助你。” 西列斯心想,这样的说法就跟往日教会说,因为西列斯提供了叛教者的相关线索,所以他们的态度才会如此亲热一样。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往日教会这么说,西列斯能够相信并且感到受之有愧。但是琴多这么说,西列斯却感到一种微妙的……这只是一个借口的感觉。 ……果然还是琴多的性格问题吧。 西列斯只是微微笑了笑,说:“不管如何,我很感激。” 琴多坐在那儿,抬眸望着西列斯。某一个片刻,西列斯感到琴多的目光中闪过一些十分复杂的意味。但是最后,琴多也仍旧什么都没有说。 西列斯便说:“你在这儿休息吧,我去火车站接……” “等等。以你的警惕心?”琴多几乎想也不想地反驳,他皱眉看着西列斯,最后说,“算了,我跟你一起去。” 西列斯心想,怎么这名探险者也仿佛有了切斯特那种“过度保护”的心态。他不禁沉默片刻,但最后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 距离切斯特的到来还有一段时间,他们绕着马尔茨走了一圈。这的确是一座小城,其中来来往往的绝大多数人们都是外来的探险者。 西列斯注意到,的确有不少的年轻孩子在火车站附近走来走去,偶尔还会与一些探险者攀谈。这似乎就对上了曾经朱尔斯的说法。 在这个小城中,年轻的孩子无所事事的时候,就会认为火车站探险者们带来的半真半假的故事,是十分有趣的东西。 朱尔斯就曾经是那些孩子中的一员,并且时隔十年之久,他将那个故事也告诉了西列斯。 漂浮在天空上的宫殿,和抬头望天的雕像。 西列斯觉得这个故事像是那名探险者哄骗小孩的手段,又觉得这样的玩笑中似乎也蕴藏着一部分的真实。或许那是他的探险经历的一部分? 朱尔斯说那名探险者扎着辫子。在这个时代,西列斯只知道来自堪萨斯公国的男人会有这样的习惯。康斯特公国的男人们大多是短发。 他下意识瞧了瞧身旁的琴多。 琴多抱臂站在他的身边。他们正远远地望着火车站的出口,在这儿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切斯特的到来。 西列斯便问:“琴多,你来自堪萨斯公国吗?我只见过堪萨斯公国的人们有这种,将头发编成辫子的习惯。” 琴多侧头看了看他,然后随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说:“我的确来自堪萨斯。不过那不是我的故乡。” 西列斯微微一怔,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不过琴多似乎并没有解释其中意思的想法。他只是说:“这世界上也的确只有堪萨斯的人们,不论男女,都会将自己的头发编成辫子。至于我,我只是觉得这样方便一点。” 他的头发其实不能说有多长,放下来的话,大概到肩膀。他斜斜地将其扎起来,然后随意地编了一下。那其实挺符合他的气质,带着点潇洒磊落的意思。 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来自地球的小说家略微有些羡慕琴多的发量。 ……这话不好说出口。 西列斯便转移了话题:“这么说……我的一名学生,他曾经遇到过一位应当是来自堪萨斯的探险者。那名探险者跟他提到了漂浮在天上的宫殿,和抬头望天的雕像。 “这个传闻会让我想到胡德多卡的信徒。只不过,我不知道这个传闻的真假。” 琴多饶有兴致地听着,最后说:“这不好说。人们会听来半真半假的传说,然后将其与自己的经历相结合,最后形成一个全新的探险故事。通常都是这样。 “毕竟,在无烬之地,有无数的传说流行着。”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西列斯突然瞧见,火车站门口那儿,切斯特医生走了出来。他正与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相谈甚欢。 第79章 再来亿局 “下午好, 诺埃尔教授。”切斯特医生看起来心情飞扬,或许是因为时隔多年,他终于下定决心去面对自己长久以来的梦魇了。 他的身旁, 那名年轻男人好奇地望了望西列斯与琴多。 切斯特便为他们介绍了彼此。那个男人名为阿尔瓦·吉力尼,是切斯特在火车上遇到的旅伴。他们差不多聊了一路, 对彼此都有了一些了解。 并且, 切斯特还说:“阿尔瓦不太了解无烬之地,打算跟着我们一起行动, 前往黑尔斯之家。” 西列斯意外地得知了这一点,他礼貌地朝着阿尔瓦点了点头,并且向他与切斯特介绍了琴多。阿尔瓦看起来完全不知道琴多的名声,而切斯特反而略微疑虑地看了看琴多, 似乎想到了什么。 西列斯转而说:“琴多同样打算前往黑尔斯之家,我们四个可以同行。对了,得再去买一张车票。幸运的话,我们四个可以在同一个包厢。” 十分钟之后,他们果真幸运地买下了最后一张属于“初雪之光”号列车上901号包厢的车票。 阿尔瓦·吉力尼看起来大概二十岁出头,仍旧是个学生,十分年轻,带着点年轻人独有的活力和不安分。 按照他的自我介绍, 他现在在拉米法城内的一家学院的学习。不过,他没有直说自己的专业是什么。这一点现在也并不重要。 阿尔瓦有些好奇地摆弄着手中的车票,然后说:“真有趣。我没想过能有一天真的去往无烬之地。” 西列斯有些好奇地望了望他,不过没打算在这个时候询问。 琴多适时地,也或许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们可以去吃晚餐了。” 他们便回到了利维旅馆。这儿提供一些饭菜, 当然, 价格有些高昂。不过, 他们都没有特别在意这一点。 酒足饭饱,他们便坐在餐桌旁聊着天。切斯特与阿尔瓦都是健谈的人。 因此尽管西列斯和琴多始终保持着沉默——琴多是彻底的沉默,懒得说话;而西列斯偶尔还会参与一两句——但是他们的谈话氛围依旧十分热烈。 从他们的对话中,西列斯得知,阿尔瓦家中开着一家印刷厂,算是十分富裕的家庭。不知道是否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的家人始终不怎么乐意让他去往无烬之地。 对此阿尔瓦有些含糊其辞。不过西列斯能够理解,毕竟绝大多数的拉米法城居民,都认为无烬之地是个危险、混乱的地方。 不过,阿尔瓦本身似乎是个有着十足冒险精神的年轻人。因此,在成年之后,他就努力鼓动自己的父母,让他们同意自己前往无烬之地冒险。 而不久前,阿尔瓦的父母总算是松口了。 在出了格雷森食品公司这档子事情之后,他的父母原先打算后悔。但是阿尔瓦抢先买好了火车票,到了时间就准时和他们告别,压根没给他们劝阻的机会。 这也是他们能在这里遇到阿尔瓦的原因。 阿尔瓦对于无烬之地没什么了解。倒不如说,在过去二十年的生命之中,他仿佛一丁点儿无烬之地相关的信息都不知道。 一切的了解,都基于在决定了这趟旅程之后,才临时查找的部分信息。 他甚至连高尔斯沃、格拉斯通、盖恩斯德这三个区域都不太了解,只知道可以在康斯特公国的边境城市乘坐火车,前往枯萎荒原。 这一点,切斯特医生在火车上的时候,就已经听阿尔瓦提起过了,但现在他们说起的时候,切斯特医生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阿尔瓦看起来有些沮丧:“因为,我的父母和其他长辈,都不乐意我去接触无烬之地相关的信息。他们说……”他在这里轻微顿了顿,然后说,“他们觉得那地方太危险了。” 西列斯抬眸看了他一眼。他感到些微的违和感。 从阿尔瓦这样活泼外向的性格来看,他的家人应该不会如此拘束、限制他,否则阿尔瓦也不会成长为现在这个模样。 但是,他们却恰恰以“危险”为由,阻止阿尔瓦了解无烬之地的相关消息……这有些奇怪。毕竟,费希尔世界的人们全都知道无烬之地的存在,也时常能从报纸上了解到一些新闻。 为什么这么不乐意让小辈接触无烬之地?即便格拉斯通和盖恩斯德的确十分危险,但是,高尔斯沃可是十分正常、安全的贸易城市。 西列斯心中的疑虑一闪而逝,不过,他也没必要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如此追根究底。或许阿尔瓦藏着什么难言的秘密。 切斯特·菲茨罗伊看起来也是这么想的,他安慰了阿尔瓦,并且说:“现在,你可以跟着我们一起探索无烬之地的秘密了。” 阿尔瓦几乎一瞬间就兴奋起来,他激动地说:“我十分感谢!我对无烬之地已经向往许久了,或许我也能成为一名强大而神秘的探险者!” 他们在餐厅聊到了七八点,然后上楼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这个时候,一个问题出现了:原本西列斯是打算自己和切斯特住一间,琴多单独一间。 但是现在阿尔瓦出现了。总不能让阿尔瓦和琴多住一间吧?他们是全然陌生的关系。 于是,切斯特在一旁温和地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建议:“不如我和阿尔瓦住一间,教授你和普拉亚先生住一间?” 西列斯侧头瞧了瞧琴多。 琴多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看起来不怎么在意。 西列斯便也同意了这样的分配安排,他与切斯特告别,各自回到了房间。 走进左手边的那个房间的时候,西列斯心中才隐约闪过一个问题:琴多在下午的时候,似乎就已经将行李拿进了这个房间? 他无暇多想,因为琴多已经望了过来,并且说:“你忘了,今天晚上有个交易会。需要叫上他们吗?” 西列斯一怔,然后才想起来这事儿。他说:“我去问问。” 于是他又敲了敲对面的门。切斯特医生听闻西列斯说的事情,思索片刻,最后疲倦地打了个哈欠:“算了吧,教授。我昨天晚上在火车上睡得不好,打算早些时候睡觉。 “你们去就好。或许明天可以跟我分享一下在交易会的见闻。” 他又回头问了问阿尔瓦,阿尔瓦给予了同样的回复——或许是,切斯特医生不去的话,阿尔瓦也不怎么敢和西列斯、琴多一起行动? 西列斯点了点头,让他们好好休息,便转身与琴多一起又下了楼。 琴多说:“那个交易会位于地下室,得从侧面的小门进去。” 西列斯低声说:“我曾经在拉米法城也参加过一个地下交易会,同样位于地下。” 琴多笑了一声,说:“这群人总觉得地下更让他们有安全感。不过,要是真有人来搜查,堵在地下走也走不了。瓮中捉鳖。” 西列斯也不免莞尔。 他感到,尽管琴多习惯嘲讽,但是如果嘲讽的对象并非自己,那么西列斯也可以带着点轻松的心态笑一笑。 一楼柜台后的年轻女士仍旧笑容甜美地注视着他们。 西列斯跟随着琴多,一同走进了旅馆侧面的一道木门,然后沿着台阶往下。略微昏暗的地下,西列斯能闻见泥土和灰尘的气息,并且听见了越来越响亮的吵闹声。 隔了几秒钟,他的眼前骤然明亮起来。这里是一个十分宽阔、高大的地下空间。不同的人们略微随意地摆着摊,并且叫卖着。 西列斯瞧见一些古老的、不知来源的物品。摊主大多神秘兮兮,带着兜帽,沉默地等待着顾客的到来。 琴多说:“你可以在这儿随意逛逛。这里有稳定的秩序,不用担心有人偷窃你的物品。” 西列斯一怔,随后低声说:“谢谢。” 琴多似乎也有想要找的东西,于是自行去挑选购买了。西列斯便饶有兴致地沿着过道,欣赏着那些摊位上的物品。 有不少东西令西列斯大开眼界,就连羽毛都可以成为贩卖的物品……甚至于,十分火热。 那位摊主注意到了西列斯的目光,便说:“您感兴趣吗?这是可以使用仪式【身体轻盈】的时轨,是真的来自于那群鸟人的羽毛哦!” 鸟人?西列斯意外地听见这个说法。 他谨慎地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摊主便失落地叹一口气,自顾自哀怨地说了一句:“这年头,鸟人的羽毛都不好卖了!那该死的枯萎荒原开发计划……” 西列斯沉默地听着,在引起摊主注意之前,安静地走开了。 他心想,果然,在康斯特大公宣布了枯萎荒原开发计划之后,这些小摊小贩就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往常可以倒卖的物品,现在已经成了公国官方商品清单上的东西,说不定日后都能成为历史学会新启示者入门仪式使用的时轨。 不过,这也并非西列斯真正在意的地方。他一早就猜测过枯萎荒原开发计划公布之后,对于市场、商人、探险者等等的影响。 真正令他感到些许意外的,是“鸟人”这个说法。 显然,这并非什么正式称呼,而是带着点轻蔑的通俗说法。 鸟人……长着羽毛的人?那羽毛也正是来自于他们…… 想到这里,西列斯突然想到了弗雷德曼的游记中,提及的,他在某个驿站遇到了身上长着羽毛的人。而那是受到污染之后产生的身体变异。 变异。西列斯想。他已经遇到过这种事情了,并且也亲眼见证过某人的变异。 在奥斯汀侯爵庄园,他目睹了奥斯汀侯爵在极度疯狂之下,膨胀成了一团肉块,最后被奇怪画像吞噬的场面。那是无可挽回的、疯狂而扭曲的结局。 而在无烬之地,这样的变异似乎更加司空见惯,也更加……轻微而无害? 那像是成了一种遗传特质?局限在某些人、某些家庭、某些族裔之中。 但那的确带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就像是……某个固定的时轨?如同那位摊主所说,“鸟人”的羽毛可以成为仪式【身体轻盈】的时轨。 西列斯一边思索着,一边继续在各个摊位上闲逛着。摊主们有些会热情地招揽生意,有些只是沉默而冰冷地注视着西列斯。 在那样的目光之中,西列斯感到了某种被窥视一般的感觉,就好像这些人正在审视着西列斯的力量、身份,伺机而动。 西列斯保持着表情的冷淡,尽管心中对马尔茨这样的氛围感到些许的惊奇,但是他并没有将这种情绪表露出来的意思。 在他那冰冷的、深沉的目光之下,许多人也慢慢收敛了自己窥探的视线。 西列斯最终在一个摊位那儿停了下来,吸引他目光的,是一个古旧的怀表。 诸如这个怀表一般的旧物,在这个地下交易会屡见不鲜。西列斯瞧见了一些复古的羽毛笔、油画、古钱币、茶杯、玩具等等,但那个怀表仍旧第一眼吸引了西列斯。 因为那怀表的表盖上,绘制着一个精美的八瓣玫瑰图案。 西列斯心中一动,想到曾经本顿送给自己的八瓣玫瑰纸,便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感到些许的巧合。 在神秘学领域,八瓣玫瑰有着重生、更新等象征信息。那恰巧与西列斯的某些征兆十分符合。这种冥冥之中概念上的契合,让西列斯忍不住问了问这个怀表的价格。 一分钟之后,西列斯花费10枚公爵币,成功买下了这个怀表。 按照摊主的说法,这个怀表还自带了一个十分罕见的仪式,名为【时间矫正】。 刚开始听到这个仪式名称的时候,西列斯还以为这是什么强大的、能够逆转时间的仪式。但是随着摊主的讲解,他就立刻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事实上,这个仪式的适用场合十分少见。 人在黑暗环境下,或者其他密闭空间中,在不能了解具体时间的情况下,会无法确切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从而无法衡量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 举例来说,人们很难确切地数出秒数,总会有这样那样的误差。 但是在这个古旧怀表所携带的恒定仪式【时间矫正】的作用之下,只要轻轻碰触一下怀表,然后在下一次碰触的时候,就能确切地感知到,自上一次碰触怀表以来,这段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 ……这是一个算不上鸡肋,但是硬要说的话,好像也想不出什么应用场景的仪式。 作为小说家,西列斯倒是能想出几个有意思的应用方式,比如一个躲在坟墓里的人……不过说到底,现实可不是小说。 但是西列斯还是为了自己的兴趣偏好,愉快地付了钱。 他将那怀表握在手中。略微冰冷的硬质金属表面,在西列斯的掌心激起一阵凉意。他用指尖挑起表盖,注视着泛黄玻璃之下的指针走动。 玻璃上有一道裂隙,仿佛昭示着怀表跟随曾经主人到处冒险、探索的刺激经历。 西列斯用指腹蹭了蹭那道裂缝,确认不会影响日常使用,然后便合上表盖,将其放到自己的口袋里。他现在并不在仪式时间中,所以无法体验【时间矫正】那神奇的功能。 他继续在交易会中闲逛,并且碰见了琴多。 琴多站在某个摊位前皱眉沉思。那名摊主战战兢兢地望着他,似乎知晓琴多的名声,于是此刻表现得就像是被打劫了一样。 西列斯走了过去,问:“怎么了?” 琴多回神,随口说:“我在思考要不要将这东西买下来。”他随手指了摊位上的某个物品。西列斯望过去。 他们都没注意到,摊主在无意中松了一口气。 琴多所指的是一件仍旧带着泥土的、看起来像是某种陶制物品的一个碎片,整体像是一个圆柱形。因为只是一个碎片,所以那被放在十分边缘的位置,不怎么起眼。 西列斯略微困惑地想,为什么琴多会想买这个东西。 然后他突然一怔,下意识说:“雕像……” “是的。我怀疑。”琴多简单地说,他转而问摊主,“你从哪儿得到这个的?” 摊主是名探险者打扮的男人,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后,他瞧瞧西列斯,又瞧瞧琴多,最后沮丧地说:“东北面的那个考古遗址,您知道吗?” “靠近堪萨斯的那个?” “是的。”摊主点了点头,“我从某个探险者那儿得到了这玩意儿,但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就放在这儿试图卖出去。” 于是琴多与西列斯对视了一眼,最后果断将其买了下来。并不贵,他只花费了5枚侯爵币。 琴多像是有些嫌弃那个物品,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副黑色的皮质手套,戴上之后,才拿起来那个瞧着像是陶制物品的东西。 他们走到了交易会的某个角落。人声逐渐变得安静。 琴多摆弄着那个东西,隔了片刻,说:“这像是一根指节。” 西列斯难免皱了皱眉,凝视着那个小巧的、灰扑扑的东西。隔了片刻,他赞同地点点头。 “在杜瓦的日记中,他的确提到了许多的雕像。”琴多若有所思地说,“但是,那些雕像……” “是人变成的吗?”西列斯接上了他的话语,“不过,有什么能证实这一点?” 琴多想了片刻,说:“看破虚实的东西?如果雕像只是表象,而非本质的话……” 西列斯微怔,随后说:“我这儿拥有一个仪式。”他顿了顿,“我不保证其效果,不过起码可以尝试一番。” 琴多意外地瞧了他一眼,像是没想到他居然能给出一个可能的答案。于是他将那东西朝西列斯这边一递,说:“那你试试。” 西列斯垂眸望了望那可能是死在几百年前的某个人的指节,一瞬间犹豫了一下,然后说:“琴多,可以借用一下你的手套吗?” 琴多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西列斯决定,起码在这一刻,看在琴多过往的善意的份上,无论琴多说什么,他都会保持平静。 但是琴多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将左手递了过来,并且说:“你摘下来吧。”他右手拿着那个奇怪的雕像碎片,所以没法自己摘下手套。 西列斯便垂下眼睛,将那黑色的皮质手套摘下,然后戴上自己的左手。他能感受到手套内部,琴多留下的温度。这让他感到些微的不适应。 ……与某具尸体的指节接触,还是与琴多的体温接触,这似乎是一个不需要选择的答案。 但是西列斯仍旧感到自己似乎跨越了某个界限。他心想,或许应该让琴多拿着——但这家伙就直接把这东西递到了他面前,所以西列斯甚至没来得及拒绝。 现在迟疑或者后悔也没什么必要。西列斯很快抛开这些不必要的情绪,单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瓶魔药,喝了一小口。 琴多带着点玩味的笑意说:“需要我背过身吗?” “不必。”这点基础的信任,西列斯还是可以付出的。他简单地回答了琴多,然后戴上了始终挂在胸前的眼镜架,然后望向了那个疑似陶制物品的东西。 三秒钟之后,他的左手轻微颤了颤。 琴多说:“看来结果已经十分明显了。” 西列斯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的确如此。” 那是一截已经变成灰黑色的、干瘪的人类指节。大概是食指中段的那根骨头,骨头外边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皮肉。在坍圮神庙中沉睡百多年,现在终于重现天日。 也没人知道,这根指节的主人究竟遇到了什么。 西列斯闭了闭眼睛,然后摘掉了眼镜。他说:“这东西……或许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埋了。” 琴多的目光带着点奇异的意思。他说:“你真好心,诺埃尔教授——你居然还是一位教授?” “是的。”西列斯简单地回答,“在拉米法大学。” 琴多点点头,坦诚地说:“我不怎么了解拉米法城,所以也不知道那所大学的名声如何。不过看起来,你果真是位文化人。” 他们一边聊着,一边离开了交易会。 西列斯问:“你说我是文化人,不过我感觉你也应当受过良好的教育?” 从琴多的谈吐,以及他那标准的康斯特语言来看,琴多显然已经拥有这个年代中出类拔萃的学识了。但是他总用一种戏谑的语气称呼西列斯为“文化人”。 “嗯……”琴多看起来迟疑了一下,最后,他说,“我接受的是较为封闭的私人教育。和你想象中的学校并不一样。” “家庭教育?” “差不多吧。”琴多含糊地说,“至于你,恐怕是位学院出身的学者吧?” 西列斯对于琴多将矛头很快从他自己,转到西列斯身上这样的做法毫不意外。琴多似乎习惯了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并且总是攻击性略强地反问对方的情况。 西列斯说:“的确如此。我出身一个小村落,在母亲的坚持下一直读书上学,随后考进了拉米法大学,成为研究学者,最后成功留校……十分平淡的经历。” 当然,他忽略了卡贝尔教授那阴差阳错的过往。 琴多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没有多问什么。西列斯也没有多说什么。他们到了旅馆之外,在夜色遮掩下,将那枚指骨埋在了某棵大树之下。 西列斯静静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心中生出了轻微的感叹。 那微小的指骨,与神庙、与神明、与力量相比,显得十分不起眼。实际上,那也的确只是使用5枚侯爵币就可以购买的东西。 人的生命被伪装成其他东西,然后顺理成章地放上天平,成为交易的一端。这神秘力量的背后,隐藏着足够残酷的现实与冰冷的规则。 他们站了一会儿。尽管琴多看起来对西列斯的行动不以为意,但是他却意外地站在那儿,没表现出什么不耐烦的意见,只是偶尔仍旧会用那种若有所思的眼神看一看西列斯。 片刻之后,他们回到了利维旅馆的三楼房间。那副黑色手套在琴多嫌弃的目光中,直接被扔进了街边的垃圾箱。他们很快各自洗漱,躺上床入睡。 西列斯礼貌性地道了声晚安。昨天晚上在火车上的时候,他们并没有互道晚安,但是今天,西列斯认为他理应向琴多道一声晚安。 灯已经熄了。在黑暗中,琴多那边沉默了许久,最后才传来一声轻轻的“晚安”。这个时候,西列斯早已经在阿卡玛拉的力量作用之下,沉沉地陷入了安然的睡眠之中。 在许久之后,安静的房间里又传来一声轻笑。那双翠绿色的眼睛近乎沉静地望着窗外的夜色,隔了一会儿,才终于闭上,并且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天中午十一点,在吃过早午餐之后,他们四人准时来到了马尔茨那灰灰破破的火车站,等待着火车的启动。 临出发之前,阿尔瓦这位年轻人突然说,未来三天两夜的火车恐怕会十分难熬。他提议带些玩乐的东西带上火车。 西列斯与琴多对此都可有可无,切斯特医生现在处于一种精神十分活跃的状态,像是重回了年轻时候那种的昂扬、愉快的情绪之中,于是立刻点头同意。 阿尔瓦便立刻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了一副牌,看起来是早有准备。他说那是时下刚刚流行起来的一种娱乐方式。 其他人都没听说过,恐怕是在年轻群体中更受欢迎。 等到“初雪之光”号进站,他们进入到901号包厢之后,在等待列车发动的时候,阿尔瓦向他们慢慢介绍了这种娱乐方式的玩法。 901号包厢的意思是,9号车厢的第一个包厢。一节车厢大概有十个左右的包厢,每节车厢都有着单独的盥洗室。 他们的包厢位于这节车厢的前端,距离车厢末端的盥洗室有点远,不过空气质量相对地也就好了不少。 进去的时候,四个床铺都是展开的状态。他们分配了各自的床铺,最后西列斯和琴多选择了上层的两个床铺,而阿尔瓦和切斯特则是下铺。 他们把上层的床铺叠起来,行李则放到床铺的下方。随后,他们围绕着小桌坐了下来。 琴多自然而然地坐到了西列斯的身边,而切斯特和阿尔瓦看起来也毫无意见,自顾自坐了下来。西列斯侧头望了望琴多,得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于是西列斯也没什么意见。 阿尔瓦已经兴高采烈地讲解起玩法。 在他的讲解中,西列斯慢慢明白了过来。 这个游戏的玩法有点类似于地球的某些纸牌游戏,不过牌面并非扑克牌,而是以过往十三位旧神作为主牌,每张旧神牌又拥有三张附属的信徒牌。 信徒牌并不是截然不同的。每一张旧神牌都拥有一张通用的“虔诚信徒”牌,以及两张独特的、隶属于某一位特定旧神的特殊信徒牌。 另有两张功能牌,一是万能牌,一是空白牌。 因此,这个名为“命运纸牌”的游戏,总共拥有54张纸牌。 真够巧合的。西列斯心不在焉地想。如果不是因为他清楚这个世界与地球不一样,那么他都要以为这样的纸牌游戏是从地球流传过来的了。 毕竟,扑克牌就拥有54张牌。 命运纸牌需要起码四个人的参加,三名玩家和一名荷官。玩家需要在游戏开始的时候首先抽取一张旧神牌。旧神牌不能亮明。 这个游戏的胜负手就在于,在不暴露自己旧神牌的前提之下,玩家需要凑齐旧神牌加上附属的三张信徒牌,形成一套牌组。 一旦暴露或者被指出旧神牌,这名玩家就算出局。 抽取旧神牌之后,荷官就会进行洗牌。未被抽取的旧神牌也会被放回牌组之中进行洗牌。荷官会在洗牌后抽出三张公共牌,并且在每一名玩家回合的开始补足公共牌,同时给玩家分发一张手牌。 公共牌中,除了旧神牌会是暗牌,不会暴露牌面之外,其他牌都会是明牌。这就意味着,荷官在补足公共牌的时候,会比玩家更早看到牌面,因为他需要确保旧神牌保持暗牌状态。 玩家的每一回合,可以选择将一张手牌交还给荷官(暗牌且进入废牌堆),但不能要求更换;也可以选择将一张手牌与一张公共牌进行更换,但是这样就必须将自己的手牌明牌放进公共牌之中。 玩家最多可以持有五张手牌,最少需要持有两张手牌。 由于在交还手牌、更换手牌的过程中,很有可能会暴露自己旧神牌阵营和已有的信徒牌内容,所以玩家必须仔细考虑如何进行牌组的重组。 此外,由于玩家最多可以持有五张手牌,阵营之外多余的一张牌也是值得考虑和思索的。 旧神牌的变更仅有一种情况,即与公共牌中的旧神牌进行交换,并且在交换过后,原旧神牌就需要明牌,并且遭到废弃,由荷官保管。 当然,玩家如果被发放了第二张旧神牌,也可以选择不交换,暂时保留在手牌中。(不过这也存在一些特殊情况,阿尔瓦在此刻补充说。) 如果三张公共牌都是旧神牌,荷官会确认玩家是否想要进行交换;如果没有玩家交换,那么这三张旧神牌都会明牌,随后废弃,并且荷官将重新补足公共牌。 废弃的旧神牌不会再次洗牌。所以,随着游戏的进行,剩余的旧神牌越来越少,玩家的旧神阵营会越来越明确和清楚。到了最后,时间也会成为一条催命符。 由于总共只有十三张旧神牌,所以,三名玩家加上一名荷官的配置是最常见的。 每一轮游戏都按照玩家的顺时针或者逆时针的顺序进行,只有轮到这名玩家的回合,荷官才会给他发牌,玩家才能进行交还手牌或者交换公共牌的举动。 两张功能牌的效果是: 万能牌只有在荷官发放手牌时才可以生效,如果被放进公共牌,那么荷官会将其拿走,放进废牌堆,等待下一次洗牌。 万能牌可以替代任何一张信徒牌,不能替代旧神牌。 空白牌只有在荷官发放到公共牌中才可以生效,并且由当回合的玩家决定这张牌将会是什么。当回合的玩家可以选择交换这张牌,也可以不交换。 同样,空白牌可以替代任何一张信徒牌,但不能替代旧神牌。 说到这里,阿尔瓦大大地喘了一口气,看起来像是已经口干舌燥了。 切斯特医生温和地说:“或许我们可以上手玩一玩?” 阿尔瓦点了点头,然后格外认真地补充了一句:“不过,你们得知道。这里头还有一些特殊规则。毕竟,光我说的这些内容,可不能称得‘命运纸牌’。” 西列斯饶有兴致地问:“是什么规则?” “嗯……比如有些旧神牌是不能转换成另外一张旧神牌的。”阿尔瓦说,“因为这两个阵营是截然对立的,比如生命和死亡。 “而有些旧神牌,如果你拿到之后,手中的旧神牌也对得上,那就必须得进行转换。” “必须转换?” “是的。比如手牌中的旧神牌是‘快乐的酒鬼’。如果之后荷官发放了‘晚宴的主厨’,那就必须将酒鬼牌转换成主厨牌。当然,公共牌中出现了主厨牌是没什么关系的。” 琴多在此刻发出了不明意义的笑声。 西列斯微怔,在这一刻感到一种突然的寒意。 酒鬼和……主厨? 切斯特带着点感叹的意思,说:“真有意思!还真有一种命运的感觉——照这么说,荷官就是决定玩家命运的人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游戏。” 阿尔瓦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他说:“这个是我家印刷厂承制的纸牌,印刷了一千多套,就是前段时间刚刚发售。在一些年轻群体中慢慢流行起来了。” 西列斯对这个纸牌游戏的发明人感到一些好奇,他询问了其中详情,但是阿尔瓦摇了摇头,遗憾地说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下的单子。 在签了订购协议之后,那位客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让印刷厂自行决定这些牌的去向。尽管已经付了钱,但这还是搞得阿尔瓦的父母十分莫名其妙。 最后,这牌和这游戏规则,就被随意地推广到了阿尔瓦和他曾经的中学同学中,并且逐渐有了些许热度。 切斯特迫不及待地说:“好了!让我们来玩一局吧!” 西列斯被推举为第一局游戏的荷官。或许是因为他那张冷淡从容的脸,让人无法想象他要怎么投入这样的玩乐游戏之中。 阿尔瓦从纸牌中挑拣出十三张旧神牌,然后在桌上洗乱了,重新叠好,自己从中随便抽了一张,而琴多和切斯特也从中各自抽了一张。 随后,阿尔瓦将纸牌递给西列斯。 西列斯接过那与扑克牌类似的纸牌。大小、手感,都十分相似。他不禁从中抽出一张——那是离家与旅途之神,李加迪亚。 西列斯因为这抽牌的结果而微微怔了怔。 片刻之后,他回过神,歉意地笑了笑,然后不假思索地,用得自地球的娴熟洗牌技术,把在场三个人都震了震。 琴多下意识直起身,目光在西列斯细长苍白的手指,和那一叠经过噼里啪啦洗牌的纸牌间来回转悠。 阿尔瓦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大呼小叫着说:“等等!那也太帅了吧!教授,请你务必再展示一次!” 他现在也跟随着切斯特一起称呼西列斯为教授了。 切斯特甚至忍不住把那副纸牌拿过去看了看,然后感叹说:“教授,你可真是‘命运纸牌’名副其实的操纵者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西列斯瞧了瞧切斯特医生,迟疑片刻之后,便说:“这很简单,只是一种洗牌的办法而已。” 车窗之外,火车头传来悠长的汽笛鸣叫声。他们将要出发了。 三个人跟随西列斯学了学洗牌的技术。可这真不是什么容易学会的东西,曾经的贺嘉音也是因为老是跟朋友玩些纸牌游戏,所以才熟能生巧。 他的手指如此灵活优美,轻巧地便将纸牌分开、弯折、捏着边缘、弹开,然后纸牌就一张一张、乖巧地依次落下去。如此赏心悦目。 可其他人尝试起来,要么丢三落四,要么把纸牌弹到了其他地方,搞得自己狼狈不堪。 到最后,阿尔瓦便沮丧地说:“教授,我看还是你一直当这个荷官吧。我们的手法可真够垃圾的。” 西列斯莞尔,并且答应了。 荷官这个身份又一次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并且——这可是命运牌局。 十二点的火车。他们无所事事,在火车上一口气玩了三四个小时。 阿尔瓦是个活泼的玩家,兴致勃勃、喋喋不休,并且总喜欢复盘,对待自己的失败也不怎么上心,看起来完全是在享受游戏的乐趣。 切斯特医生温和、内敛,但是牌技却出乎意料的臭,并且运气也不怎么好。阿尔瓦说的,酒鬼牌必须替换成主厨牌的情况,就只有切斯特遭遇过,而且还是两次。 至于琴多,尽管这名探险者始终表现得有些不耐烦、脾气不怎么好,但是他打牌的时候意外地沉稳、隐忍,并且一击必杀。 某一局的时候,他甚至在观察、思索了大半局之后,一口气将切斯特和阿尔瓦的旧神牌全揭晓了。 阿尔瓦再一次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惊恐地说:“你是怎么发现的?!” 琴多潇洒地耸耸肩,然后说:“只要记住每一轮你们两个都交换了什么牌,那就非常容易推理了。” “每一轮……都记住……”切斯特望向琴多的目光更像是在看怪物。 琴多补充说:“当然,也不是每一局游戏都可以这么做。只不过刚刚你们表现得太明显了。窃贼牌换虔诚牌?说真的,这也太迫不及待了,明明你手中还有足够空牌位。” 窃贼牌是旧神牌罪孽与谎言之神,“世界的阴影面”胡德多卡(简称阴影牌)的其中一张特殊信徒牌。而虔诚牌则是通用信徒牌“虔诚信徒”的简称。 阿尔瓦瞪大眼睛,看起来没觉得用窃贼牌交换虔诚牌有什么问题。 而西列斯则在一旁低沉地解释说:“这得结合完整的牌局来看。当时旧神牌大半都已经遭到废弃,只剩下四个选择。 “阴影牌、旅途牌、战争牌、死亡牌。你将窃贼牌交换出去,所以你手中不是阴影牌。琴多的意思是,你完全可以将窃贼牌保留在手中,不用这么急着进行交换,毕竟虔诚牌总是很多的。 “琴多手中是旅途牌。换言之,你和切斯特,你的旧神牌可能是战争或者死亡,不可能是阴影;而切斯特则是阴影牌加上你的这两种可能。 “与此同时,切斯特选择将你交换出去的窃贼牌交换到手牌中,那么他的阵营就很有可能是阴影。” 阿尔瓦不禁说:“的确如此。可那又怎么样呢?” 切斯特也点了点头:“这很合理。但是,怎么能从那两种阵营里区分出可能呢?” 二选一,有点像是赌运气。可琴多是怎么确认答案的? “这很简单。”琴多突然笑了起来,“我得感谢命运才是。” 他看了西列斯一眼,然后展示了自己的手牌。 他总共有四张手牌。主牌旅途、通用虔诚、副牌火车(也就是旅途牌的特殊信徒牌),以及,主牌死亡。 三名玩家和四张主牌,其中一名玩家拥有两张主牌,而另外一名玩家已经暴露了自己的主牌。因此,阿尔瓦手中的主牌,当然显而易见。 阿尔瓦震惊地看了看西列斯,然后大声说:“我居然败给了命运!我不服气!再来一局!” 然后他们就真的再来亿局了。 直到黄昏的光芒照亮了车窗玻璃的一角,西列斯才提议说:“或许我们该去餐车吃饭了。” 其他人也都同意了。很快,他们来到了餐车。 第80章 意外的事件 餐车里此刻全是食客。 因为这趟列车人满为患, 所以餐车也有两列,位于列车的一头一尾。西列斯他们选择了车头的餐车。 阿尔瓦眼尖地找到了一张四人桌,抢先过去占位。西列斯他们三人则去挑选食物。等到他们回来, 西列斯却瞧见阿尔瓦正与人面红耳赤地争论着什么。 西列斯不由得皱起眉,走过去问:“发生了什么?” 站在阿尔瓦面前的是一个中年男人, 他一张脸看起来十分苍老憔悴,衣着落魄。他面对年轻的阿尔瓦的时候表现得趾高气昂, 但是在西列斯过来之后, 气势却一瞬间滑落下去。 西列斯一瞬间感到那个男人长相有些眼熟, 但是他一时半会儿没想到是在哪儿见过他。 “呃、呃……先生, 是这样的。”那男人指了指阿尔瓦,说,“这小家伙抢了我们的位置,这位置合该是我们的……您明白吗?” 西列斯侧头瞧了瞧餐桌, 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空空如也。没什么迹象能证明这男人的话。况且,合该? 西列斯便说:“这小家伙是我的同伴, 您明白吗?” 那中年男人涨红了脸,片刻之后,突然泄了气, 悻悻然说:“行吧,随您就是了。” 然后他便离开了。 阿尔瓦在一旁气愤地说:“我明明跟他说了,我的同伴已经去挑选食物了, 他还是喋喋不休地说着我抢了他的座位……开什么玩笑!难道坐下来之前都不会问一问这儿有没有人吗!” 他嘟囔着,看起来果真被气坏了。 “您真令我刮目相看了。”西列斯的身后传来一声低笑。 他侧身, 果然看见琴多就站在那儿, 目光若有所思地望着西列斯。隔了片刻, 琴多又说:“没想到您还能这么强硬。” 西列斯陷入了片刻的沉默。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真是应付不来琴多这样的人。好似一切在他的眼中都分为了有趣和无趣。 因为西列斯曾经的“判定”、因为他对于胡德多卡的了解、因为他来到无烬之地之后的种种表现,所以琴多认为他有趣,乐意与他结交。 因为“命运纸牌”足够有趣,所以琴多甚至都乐意和切斯特、阿尔瓦交流两句。 西列斯心想,难怪无烬之地的人们认为琴多是一个过于傲慢、难以相处的人。他似乎有着自己的一套生存逻辑和价值观念。 不过对于西列斯而言,不管琴多是什么样的人,起码现在琴多是他的旅伴。 所以西列斯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说:“来吃饭吧。” 琴多目光中的笑意凝固了。他似乎想说什么,似乎感到自己的“兴致”被西列斯那无聊的、冷静的反应给打断了。他像是不明白西列斯为什么能表现得那么平淡。 隔了片刻,琴多若无其事地坐到了西列斯的身边。 阿尔瓦已经闭上了嘴,用一种茫然的、懵懂的目光望着他们。 然后,他说:“你们……吵架了?” 西列斯和琴多同时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眼。 年轻的阿尔瓦困扰地歪了歪头。 对发生了什么完全不明所以的切斯特医生端着食盘走过来,满头大汗地说:“呼!火车上可真够热的!” 的确。西列斯心想。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此刻只是轻轻偏过头,就可以望见窗外那枯败的景色。 时值黄昏,整个世界都被一种昏黄的、朦胧的光芒笼罩着。世界仿佛正在慢慢陷入沉睡,可那枯黄的大地、荒废的地表,又让西列斯产生一种,世界仿佛正在步入死亡的感觉。 这是10月23日的傍晚。安缇纳姆的生日过去不久,这个世界便将迎来寒冬。 如果他们此刻正在飞驰的火车之外,那么他们感受到的温度可能是十度左右。不过在火车内,温度却高得多,起码有二十度。 这并非是空调的功劳,而是快速燃烧的煤块释放出了极为可观的热度。 西列斯甚至在乘客中瞧见了一些赤膊的男人。他自己也只是穿了一件轻薄的棉质上衣,并且套了一件外套而已。这外套就是他在十月集市买的。 火车上绝大多数的乘客都是男人。女人极为罕见。也并非没有。西列斯瞧见好几对同行的探险者,一男一女,恐怕是夫妻关系。 这个时代的性别观念还没有开放到未婚男女结伴远游的地步。当然,也并非没有,只是会被认为那是十分离经叛道的行为。 在离开餐车回到19号车厢的路上,他们就在沿路的车厢上看到不少结伴的夫妻探险者。 他们甚至又一次遇到了那个差点和阿尔瓦吵起来的男人,他正站在一个女人的身边,轻声说着什么,目光中满是惶恐与紧张。 那是他的妻子?西列斯心中产生了一丝疑虑。那男人的表现过于恐慌了,看起来和那个女人之间的关系值得揣摩一番。 而且,一对中年夫妻。西列斯想。他们的年纪完全可以类比埃里克·科伦斯与他的妻子。他们为什么会在这个冬日踏上前往无烬之地的火车? 与此同时,西列斯也注意到,阿尔瓦偶尔会格外专注地盯着那些结伴同行的夫妻看一会儿,似乎有些在意这件事情。 他没有多想。不久之后,四人就回到了车厢。 西列斯去了盥洗室。车厢上没有淋浴的可能性,所以他用湿毛巾擦了擦身体。这让他不得不脱下衣物。幸亏盥洗室有门锁。 擦拭过身体之后,西列斯便没有再继续穿上外套,而只是套上那件上衣,回到了包厢里。同伴们都没打算继续玩牌,此刻各自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要么看书要么看报纸,看起来十分悠闲。 窗外的天空慢慢黑了。西列斯也轻手轻脚地爬上自己的床铺。 对面上铺的琴多注意到他的动静,便抬眸看过来,朝着他随意地点点头。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在这种昏沉的灯光之下,总能让西列斯感到奇异的赞叹。 切斯特和阿尔瓦都在下铺。高度的落差让西列斯恍惚感到,他们仿佛回到了拉米法城通往马尔茨城的那趟列车,包厢之中只有他和琴多,而琴多就躺在他的对面,静静地阅读着。 他似乎是在看报纸。 ……报纸是从哪来的?西列斯有些好奇地想。 琴多似乎看完了一张,然后注意到西列斯的视线。他又抬眸望过来,片刻之后,他探出身体,将其中一份报纸递给西列斯。 床铺的间隙恰好足够他们传递报纸。 “谢谢。”西列斯低声说。 琴多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他坐在那儿,脊背靠着墙面,一条腿弯折着倒在床上,一条腿曲着立起来,报纸就放在他的大腿上。 西列斯则盘腿坐着。因为琴多就在对面,所以他的存在感总是浮现于西列斯的视线角落。尽管默不作声,却仍旧如此明显。 不过当西列斯沉下心阅读报纸的时候,他就慢慢忽略了琴多的存在。 这份报纸正是《康斯特国家报》。曾经西列斯在雾中纪393年4月21日这一天的《国家报》上,找到了曾经阿方索·卡莱尔公布自己发现的部落遗迹的相关线索。 不知道琴多是从哪儿得到这份报纸的。西列斯心想。可能是在餐车的某个角落? 这份报纸的日期并不是很新,是在10月22日出版印刷的,也就是昨天,他们抵达马尔茨的那一天。 报纸上的新闻很明显地区分了好几件大事。 10月19日的格雷森事件;10月20日的神诞日庆典;大公宣布的枯萎荒原开发计划。这三样事情不分先后,各自都在报纸上占据了大幅的版面。 从报纸上,西列斯了解到,拉米法城的调查队伍已经确认,格雷森事件与无烬之地的某些“特殊人士”存在着关联,因此官方正在派遣调查队前往无烬之地。 因为此事直接关系到了拉米法城居民的食物,所以人们显然对此事十分上心。但是,要说真的能否在短时间之内调查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西列斯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这里头分了两个不同调查方向,其一是博林·埃尔加加入的那个神秘组织;其二则是那幅神秘画像的来源。 尽管后者更为直接、危险,但是显然,前者才更容易调查、更容易出调查结果。 ……要让西列斯说的话,他可能还会加上第三个调查方向,也就是埃尔加所说的“祂们终究是一体的”这样的话。不过,那样的调查可能显得更为危险了。 西列斯便摇了摇头,也并不指望在报纸上收获什么有用的信息。显然,如果他想知道内情的话,那还不如等他回到拉米法城之后,直接去问多米尼克。 报纸上另外一个吸引西列斯注意的,自然就是枯萎荒原开发计划。 神诞日庆典并没有什么好说的,无非就是歌颂安缇纳姆。不过,西列斯也些微的感叹,因为从某些字眼来看,这个世界的人们的确真诚地感激着安缇纳姆。 这种人类与神明的蜜月期起码已经持续了四百年。但是未来? 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西列斯本身对于安缇纳姆和往日教会还是抱有好感的,但是他也始终保留着一份警惕。 毕竟,时至今日,他也仍旧不知道,安缇纳姆是否真的与他的穿越有关,而往日教会那种过于友好的态度,是否仅仅只是基于他提供了叛教者的信息这件事情。 不管怎么说,他对于这个世界的了解还是不够深入。 无烬之地或许能让他更快地了解这个世界。西列斯在不经意间想到。毕竟,无烬之地隐藏了这个世界最为重要的秘密——沉默纪的神明陨落与迷雾降临。 西列斯仅仅只是走神片刻,随后就继续阅读报纸。 关于枯萎荒原开发计划,现在已经开启了许许多多的事项,其中首先映入人们眼帘的,就是更多的火车线路和轨道铺设。 现在康斯特公国的居民想要前往无烬之地,就必须在边境城市转乘其他的火车线路。 伴随着枯萎荒原开发计划的进行,康斯特大公有意在拉米法城,以及其他一些重要城市中,开通直达无烬之地高尔斯沃的火车线路。 按照报纸上的消息,已经有好几家私营铁路公司开始招标了。报纸上也提及了此事对于带动国内就业、消费等等的影响。 显而易见的是,铺设铁路需要许多工人;而工人们赚了钱也不可能不消费。许多商人都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康斯特公国的铁路都是私营的,比如西列斯此刻乘坐的这趟“初雪之光”号列车,其所属公司就是“德克斯特铁路联合公司”。 德克斯特铁路联合公司是费希尔世界的庞然大物,其势力触角遍布各个国家,而无烬之地中大部分的铁路都是由其经营、开发和运行的。 康斯特大公想要开发无烬之地,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是需要与这个公司进行谈判,然后分配利益,最终才得以公布详细计划。 不过……西列斯不禁想,按照此前他得到的一些信息,比如安吉拉的说法和晚宴上康斯特大公的暗示,大公同样有意在拉米法城内进行一些开发工作。 这种开发显然就是给一些新的、小型公司的可趁之机。 地铁。西列斯饶有兴致地猜测着这个可能性。真的有可能在这方面进行动作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西城的地下通道,不就成了一个老大难的问题?同样是地下,康斯特大公真的想要开发地铁的话,那就和那些地下帮派的领地产生了冲突。 不得不承认,此刻的西列斯是希望康斯特公国整治那些地下帮派的。但与此同时,他也心知肚明,混乱的西城也有着混乱的秩序存在,那是那片区域既有的力量与底色。 想到这里,西列斯也不禁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他将报纸看完,合上,抬头正打算将其还给琴多,却发现琴多已经背对着他侧躺下来,似乎是打算睡觉了。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打开怀表看了看时间,发现他看报纸花费了比自己预计更多的时间。现在已经晚上九点了。 他便暂且将这张报纸叠起来。他扫了床上一眼,最终将其随意地放在了枕头下面。他轻轻下床,去了趟盥洗室洗漱,随后回到901号包厢,同样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西列斯是在一声刺耳的、隐隐传来的尖叫中醒来的。 “发生了什么事?”他坐起来,几乎本能地询问。 他的对面,琴多正坐在床沿,并且耸了耸肩,说:“我也不是清楚。列车员大喊着有没有医生,于是切斯特医生便跟着他们过去。阿尔瓦也被吵醒了,同样跟了过去。 “至于我。我本来挺想凑个热闹,但是……诺埃尔教授,说真的,在这种情况下您都没醒,实在令我感到惊讶。所以我只好留在这儿,免得你出了什么事。” 所以说,西列斯想,切斯特和阿尔瓦都不在包厢里。 他们两人面面相觑片刻,最后西列斯无视了琴多的嘲讽,只是轻声道了声谢,便爬下床,首先去了盥洗室,让凉水使自己清醒过来。 等他彻底清醒,回到901号包厢的时候,阿尔瓦也匆匆赶来,并且说:“有人死了。” 西列斯停下了给外套扣扣子的举动,惊讶地问:“谁?” 阿尔瓦有点为难,最后还是说:“昨天那个和我们吵架的中年男人。” 西列斯的眉头缓缓地皱了起来。 琴多若有所思地说:“那么看来……我们就成了嫌疑人了?” 阿尔瓦叹了一口气:“其中之一。”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沮丧,不过突然地,他的情绪又激动起来,“话说回来,火车上的死尸、不同身份的嫌疑人——还真是绝佳的侦探小说的场景啊!” 西列斯和琴多保持着沉默。 阿尔瓦瞧了他们两个一眼,故作深沉地摇了摇头,说:“这时候医生要是在就好了。他肯定会赞同我的意见。至于你们两个……” 他露出了一个带着十足夸张成分的挑衅表情。 西列斯没理会年轻孩子的表现欲。他只是说:“切斯特在哪儿?” 阿尔瓦万分无趣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医生刚刚就是被叫去尸检了。” 西列斯琢磨了一下,然后有些困惑地问:“那我刚才听见的那声尖叫,是谁发出的?” 按照阿尔瓦的说法,切斯特被叫过去,就是为了进行尸检。但是当西列斯被那声尖叫惊醒的时候,901包厢已经只剩下他和琴多了。 这时间明显就对不上了。尸体究竟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那声尖叫难道不是目击者的叫声吗? “似乎是死者的妻子。”阿尔瓦说,“她看见了丈夫的尸体,然后就吓得叫了起来,现在昏了过去。列车员还在等她醒过来,询问死者的身份和信息呢。” 西列斯这才明白。不过他还是感到了些许的困惑——死者的妻子?这位女士为什么没有和她的丈夫待在一起? 他想着,一边扣上了外套最上方的那颗扣子。他打开怀表看了一眼,发现这才清晨六点。窗外的天色仍旧灰蒙蒙的,像是火车正行驶在浓重的雾气之中。 阿尔瓦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路:“教授,琴多先生,既然你们都醒了,那跟我来吧。列车员说得问问我们相关的事情。” 西列斯点了点头,和琴多一起跟上了阿尔瓦的脚步。 死者此前睡在3号车厢。不过此刻尸体已经被搬走了。整节3号车厢都隐隐传来一阵躁动不安的气氛,以及不少窃窃私语的声音。 似乎每个人都在好奇、惊恐于一个人的死亡。 阿尔瓦带着他们去到了位于整节列车前端的餐车,也正是他们昨天晚上吃饭的地方。现在,那具尸体就被放在其中一张餐桌上。乍一看,尸体的表面并没有什么外伤。 死者的表情定格在惊恐和不可思议上。一夜过去,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成了一具枯白的尸体。 西列斯感到餐车中的氛围十分僵硬冰冷,每个人都有一种欲言又止,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的模样。 切斯特戴着医用手套,手边还摆放着一些器皿,看起来是进行了十分仔细的尸体检查。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看起来更像是懵了,而非真的冷漠。 他的衣服有些凌乱,看起来十分狼狈,恐怕是还没睡醒的时候就被拽过来进行尸检。恐怕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明明只是一趟出行,却能在火车上进行尸检这样的事情。 此刻,餐车内不只是有尸体、切斯特、西列斯等。事实上,这儿显得格外热闹和拥挤。 有好几个男人正站在一旁,面无人色,像是被列车上死人的事情吓了一大跳。又有好几位列车员,面无表情地站在餐车的一个角落。 比起先前那趟列车上,面对偷窃事件甚至显得有些无措的列车员,这些专业往返无烬之地的列车员,似乎就显得严肃、冷漠得多。面对西列斯的目光,他们的眼神也只是带着十分浅淡的礼貌和温和。 另外有一位女士,此刻正静静地坐在一旁,垂首低声哭泣着。她穿着一条十分朴素、打着一些补丁的黑色长裙。那恐怕就是死者的妻子,也就是西列斯听见的尖叫声的来源。 他格外注意到,这位女士正是昨天的时候,他们从餐车回到包厢,沿路看见的那个人。当时,死者正在她的身边……以一种近乎诚惶诚恐的态度与她交谈。 西列斯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就望向了那具尸体。他略微仔细地看了看,尤其是死者那张因为恐惧和死亡而扭曲的面庞。 昨天傍晚在餐车遇到这个中年男人的时候,西列斯就感到他似乎有些眼熟。 现在,当他再一次看到这个男人——尤其是他扭曲的面庞的时候,西列斯才终于意识到,他究竟是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那两名偷盗占星师海蒂星图的嫌疑者之一。在之前那趟列车上,这个男人曾经愤怒地与列车员、与另外一名嫌疑者吵架,坚决否认自己的嫌疑。 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与现在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庞,在某种程度上十足的相似,因此西列斯一下子就想了起来。 昨天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其实也没有怎么仔细观察那两名嫌疑者的容貌。当时他的注意力都在海蒂说的话上。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占星师海蒂的去向。 她会在这趟列车上吗?西列斯心中如此想到。 意识到了死者的身份——或者说他过去的某一段经历,西列斯便开始思考那是否可能与他的死亡有关。不过,这名死者究竟是怎么死的? 西列斯还没想出个名堂来,突然地,有两名列车员朝他们走了过来。 其中一位用一种礼貌但冷淡的语气说:“诺埃尔先生?”见西列斯点头,他便转而看向琴多,“普拉亚……先生?” 看起来这名列车员知晓琴多的名声。 琴多同样点了点头。 列车员便说:“我们希望能向你们两位了解一些情况。请问可以跟我们来吗?” 阿尔瓦在一旁说:“别害怕,刚刚我们也被问过了。” 西列斯瞧了他一眼,心想,你这说了还不如不说。他为这年轻人的莽撞叹了一口气,然后低声说:“当然可以。” 琴多继续点头,看起来根本懒得说话。不过,他的目光倒是偶尔会在那具尸体的身上若有所思地停留片刻。看起来,琴多同样意识到这个男人的身份。 列车员带着他们去了附近的一个空包厢。随后一人负责记录,一人负责提问,看起来对于这次的杀人事件十分看重。 他们自然地问起了昨天发生在餐车上的事情。西列斯也如实说了。琴多并没有和死者有什么接触,因此也没什么好说的。 列车员在记录之后,态度温和地说:“你们的说法和其他人的对上了。我们认为你们没有杀人的嫌疑,不过,你们和死者的小冲突还是会被记录在案,或许之后还是需要你们配合调查。”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心想,这年代估计也不会调查不在场证明、杀人动机什么的? 他只是沉默了片刻,随后就说:“不过,列车员先生,我还有其他的事情想要跟您说。” 列车员意外地得知这一点。 “我与琴多,”西列斯侧头望向琴多,“我们是一起从拉米法城搭乘火车来到马尔茨的。在那趟列车上,我们曾经与这名死者有过一面之缘……不,应该说,巧遇。” 列车员惊讶地望着他,然后问:“您能详细说说吗?” “当然可以。”西列斯说,“那趟列车上,一位名叫海蒂的女士被偷了东西,据说是一块绣着星图的布料。我认识那名女士,所以就与她交谈了一段时间。 “当时,那名死者就是被怀疑的嫌疑者之一。不过,那次的偷窃事件并没有得到解决,海蒂女士似乎不打算追究此事。” 两名列车员面面相觑,其中一名不由得说:“这样看来,这名死者的死恐怕……” 另外一名列车员更为年长和沉稳,他摇了摇头,只是将此事记录下,然后沉吟着说:“我们会试着去找找这位海蒂女士,以及她被偷盗的星图是否真的在死者身上。 “不过……你们的目的地是无烬之地。也就是说,那张星图是……?” “时轨。”西列斯说,“的确如此。” 这名列车员的眉头皱得更紧,看起来是想到了某种可能。 西列斯也同样明白他的想法,他问:“您是否在想,那可能是失控的时轨造成的?不过,我想询问一下,死者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两名列车员对视了一眼,犹豫着,看起来有些迟疑不决。 此时,琴多说:“窒息。” 西列斯侧头望过去。 琴多的脸上带着一种随意的、戏谑的笑,看起来对于“列车员不告诉西列斯,而他告诉了西列斯”这种局面,感到十分满意。 不过西列斯怀疑他只是觉得这样的情况十分有趣,有时候琴多有种故意拆人台的恶趣味。 琴多说:“死者的脖子上有掐痕,他是被人掐死的。” 西列斯不禁皱起了眉,并且低声喃喃:“但是,掐死?死者难道没有反抗吗?在一个车厢里……” 在一个车厢里,有人被掐死,其余人却一无所知?死者死亡的时候丝毫没有发出动静? 列车员有些无奈地望着琴多,最后叹了一口气,看起来像是不想招惹这名煞星。最后,他说:“先生,麻烦您将此事保密。我们现在还不知道整件事的情况究竟是怎么样的。” 西列斯回过神,自然点头答应。 他们起身,离开这个包厢。其中一名列车员去往了另外一个方向,看起来是要去调查别的什么——海蒂是否在这趟列车?西列斯想。 而另外一个列车员则回到了餐车。西列斯与琴多跟在他的身后,列车员也没有阻止,看起来是顺其自然了。 时间慢慢来到七点,外面的天色逐渐明亮起来,但是雾气仍旧浓重。他们或许应当庆幸,那雾气只是普通的晨雾,并不是什么特殊的迷雾。 不过即便如此,浓重的白雾还是让西列斯的心头覆盖上层层阴霾。 当他们回到餐车,尸体仍旧摆在那儿,切斯特医生独自坐着,已经将那些医用器皿收起来,但是表情看起来仍旧十分恍惚,没回过神。阿尔瓦反而精力十足,正兴致勃勃地望着另外一个方向。 在他的对面,列车员们正在询问那位女士和那几个男人。当西列斯他们回来的时候,这样的询问已经进入尾声了。 西列斯没怎么听明白。不过他瞧了阿尔瓦一眼,知道这个年轻人肯定听到了全程,所以也就不着急了——说真的,他有点不明白,切斯特医生也就算了,为什么列车员们会让阿尔瓦留在这儿旁听? 果不其然,当列车员们让他们全都回到包厢,等待着后续的调查结果出炉,而他们回到包厢之后,阿尔瓦就带着略微激动的语气,分享着他在餐车那儿听到的一切。 “真不敢相信。早知道出门游玩是这么刺激的事情,我一早就努力说服我父母了。”阿尔瓦这么说,“咳——当然,我并不是不尊重死者。死亡是一回事,但活着的人是另外一回事。” 他说是这么说,不过西列斯和琴多都只是非常平静地盯着他看。 阿尔瓦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说:“好吧!让我们进入正题,列车员究竟问了那名女士和那些男人们什么。 “那些男人,其实是死者的室友。按照那名女士的说法,她与死者是夫妻关系。但是由于卧铺车厢最少也要四人一间,而且他们也没什么钱将四个铺位都买下来,所以他们就各自买各自的车票。 “那名女士是和其他女士住在一起,而死者则和男士们住在一起。他们白天会见上几面,比如吃饭的时候,但是大部分时候都是分开的。 “昨天晚上,他们吃完晚餐之后就分开了。关于我们和那名死者的相遇,那名女士说她并不知情。她说,上车之前他们就约定好了,死者去餐车占座,然后那名女士会去找他。 “因为死者没想到餐车里有那么多人,所以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吃到晚餐。两人饥肠辘辘地等待了一段时间,因此他们产生了一点小矛盾。 “呃……在这里,那名女士说,他们度过了一顿沉默的晚餐,然后就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包厢,没有待在一起。 “随后,就是今天早上,她醒过来之后,来到餐车打算与丈夫一起吃饭,结果意外在这儿瞧见了丈夫的尸体……真够可怕的。”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想,难怪那一声尖叫如此刺耳。恐怕任谁都想不到,只是按照约定前往餐车吃早餐,却在餐桌上瞧见了昨夜还活着的丈夫尸体…… 想一想,西列斯也感到汗毛倒竖。 阿尔瓦不由得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至于死者的那些室友。他们昨天才刚刚见面,其实根本不怎么了解这名死者。 “他们只是说,死者的脾气不怎么好,好像有点……呃,不太好的生活习惯。他住的是十人间,有一个上铺是空着的,本来大家都可以堆放一下东西。 “死者就是那个空上铺的下铺。他把自己的行李放在上铺,就不让别人放行李了……这显得有些奇怪。这两张床铺是靠着门的。 “……或许你们没见过十人间的模样,那没有我们这样非常独立、私密的包厢,他们的包厢更像是薄薄的木板分割而成,床架则固定在地板上。 “那儿也没有我们这样的门锁,都是开放式的。因此,人们可以自由地来来往往。死者的室友们都说,他们没在昨天晚上听到任何声音。 “死者的床铺本来就靠着车厢的门,或许有人可以轻而易举地走进来,杀了他,然后离开……” 说着,阿尔瓦的语气也变得低沉下来,像是终于明白,是有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了。他们在现实之中,而非什么惊险刺激的推理或者冒险小说。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随后,西列斯带着些许疑虑地问:“即便如此,难道死者被杀的时候都没有发出什么挣扎的声音吗?” 这个时候,切斯特医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说:“死者身上毫无挣扎的痕迹,他脖子上的手印……很深,毫无挪动的痕迹。我怀疑,死者被下了毒,很有可能是在无知无觉中窒息而死的。” “毒?!”阿尔瓦惊呼。 就连琴多都来了点兴趣,他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切斯特瞧了他一眼,然后带着点对专业的自信,说:“我是专业出身的医生。在进行尸检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指甲泛灰。 “这是一个比较明显的迹象……当然,如果之后可以进行更为详细的血液检查就好了,我现在也只是凭借经验进行判断,未必准确。 “总之,他很有可能吃下了天仙子属的植物,具体哪一种很难说,不过这个属的植物基本都有致幻、催眠、麻醉等等效果,所以,他说不定根本不知道有人正在杀死他。” 说着,切斯特也不免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皱起眉,感到一种微妙的不对劲。隔了片刻,他终于意识到那种不对劲来自于哪里,他说:“可是……如果有人可以给他下药,那为什么还要亲自动手掐死他?” 他们面面相觑。 西列斯更加详细地解释了自己的想法:“死者中了毒,就说明他对这方面的药物、毒素没有什么防备之心。 “而给他下毒的人既然使用了这种植物,那就说明他对植物毒性有所了解,完全可以使用毒性更强,或者其他致命性的药物。 “而且,医生,按照您的说法,这类植物的作用是致幻、催眠,你不觉得,使用这样的植物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杀死一个人,而是为了得到什么消息,或者寻找什么物品? “真的动手掐死一个人,这可需要一点决心与足够残酷的心灵。” 切斯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说到底,既然已经下了毒,那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呢? 琴多饶有兴致地参与着讨论。他说:“或许是凶手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暴怒杀人?” 阿尔瓦嘟囔着说:“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西列斯点头,说:“这是一种可能性。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下毒的人和杀人的人,他们并不是同一个。” 阿尔瓦咋舌,不禁说:“可这个家伙,有这么招人恨吗?” 琴多笑了一声,并且说:“在这列通往无烬之地的火车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他提及无烬之地,西列斯便突然想到一个被自己忽略的问题。他问阿尔瓦:“列车员在询问死者妻子的时候,有没有问到,他们是为了什么前往无烬之地?” 阿尔瓦仔细回忆了一下,随后说:“似乎有。那名女士说,他们是为了寻找什么东西,才特地前往无烬之地。” 寻找什么东西? 切斯特不禁说:“这真是一个含糊其辞的说法。” 西列斯也赞同地点了点头。这可不是一个合格的应对丈夫死亡事件的坦诚态度。不管怎么说,现在人都已经死了,他们的行动估计也完不成了。 在这种情况下,这名女士还要继续隐瞒? 西列斯或多或少有些不解。 他们讨论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无法就现在这样缺失的信息得出一个真相。在讨论的过程中,西列斯也将自己与琴多在曾经那趟列车上,与死者的那次偶遇说了出来。 阿尔瓦更是大呼小叫,觉得死者的死亡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可说到底,那秘密究竟是什么呢? 清晨的一番折腾,让他们都累坏了、饿坏了。切斯特说自己要补一会儿觉。阿尔瓦在兴奋劲儿过去之后,仿佛被切斯特医生的疲惫感染了,同样打了个哈欠。 于是,最后就只有西列斯和琴多一起去列车末端的餐车吃饭。 ……前端的餐车躺着具尸体呢。哪怕之后再开门营业,西列斯恐怕也不会去那儿吃饭了。逃离了拉米法城的格雷森食品公司,现在却又被另外的阴影笼罩着他们的食欲。 西列斯难免叹了一口气。 “你好像挺喜欢叹气的。”琴多说,“真有这么多烦心事?” 琴多的好奇像是一瞬间打散了西列斯心中些许的叹息情绪。 西列斯想了片刻,说:“或许只是因为我现在正离家远行。”他停了停,然后说,“所以,愁绪总是围绕着我。我多想回到故乡。” 他所说的离家远行,当然不只是说拉米法城,更是在说他那遥远的地球母星。 琴多怔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后,他只是轻轻应了一声。他干巴巴地说:“我能理解。” 他究竟理解了什么? 可琴多并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探讨下去,他保持了一种理智而坚决的缄默。 西列斯略微困惑地瞧了瞧他,最后还是没有深究。他们去到餐车吃了顿早餐。不过,因为早上发生的事情,所以西列斯仍旧食不知味。 等到他们吃过早餐,列车员那边的调查也收获了全新的线索。 第81章 他的世界 因为早上发生的事情, 所以整节“初雪之光”号列车都显得气氛凝重。 他们四个人也没有打牌的心思了,或躺或坐,偶尔会聊上几句。就连最为活泼的阿尔瓦, 也会流露出一种唉声叹气的情绪。 在这样的氛围中,他们度过了一段时间。直到列车员又一次过来找他们, 并且请他们一起到前端的餐车去。 “发生了什么?”阿尔瓦十分自来熟地问。 过来叫他们的列车员也较为年轻,在犹豫片刻之后, 便说:“我们找到了一些……线索。”他瞧了瞧西列斯, “或许需要你们确认。” 西列斯与琴多对视了一眼, 然后带着点不出所料的情绪, 说:“你们找到了星图?” “……是的。”列车员有点迟疑,“不过……呃,总之,请各位跟我来。” 带着些许的困惑与迟疑, 他们跟上了列车员的脚步。 前往餐车的路上, 西列斯不经意间望了望窗外,发现已经云开雾散。不怎么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大地。冬日大地的枯败景象已经显得十分明显。 那一望无尽的荒野地带, 让西列斯陡然意识到,他们的确已经来到了枯萎荒原。这是由黄土、沙漠、枯草、偶尔出现的绿洲,以及那隐藏着无数秘密的遗迹、驿站和村落组成的土地。 他们旅途还有两天两夜。他们将会在10月26日的早晨抵达比德尔城。 西列斯的思绪不自觉随着那绵延的土地, 想到了远在黑尔斯之家的阿方索·卡莱尔和伊曼纽尔。 他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找到了什么新的线索,是否让自己身陷险境,又或者, 正平安地等待着西列斯的到来。他期待是后者,但他觉得他们可能没那么长久的耐心。 片刻之后, 他们抵达了餐车。 餐车里, 那具尸体仍旧摆放着。不过, 即便是冬日,尸体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温度下存放太久。西列斯已经隐隐能闻到一阵腐臭的气息,当然,那或许也是他的错觉。 一旁,死者的妻子仍旧坐在那儿,面无表情、眼神放空。早上过来时候见过的那几名男人不见了,恐怕是列车员已经排除了他们的嫌疑。 至于为什么把西列斯这四人找过来,或许就是为了那张摆放在一张餐桌上的星图。 这也是西列斯头一回见到海蒂女士丢失的物品。 那大概正常手帕大小,优雅的蓝黑色布料,金色绣线显得华贵而精美。金色的丝线汇成了漂亮的、璀璨的星图。 但是令西列斯稍感不适的是,那星图之上,出现了斑斓的血迹,沾染了金色的丝线,使得原本略显神圣的星辰轨迹变得血腥而诡异。 一名列车员坐在那位女士的前方,说:“女士,希望您配合一些。您丈夫已经过世了,我们也感到十分遗憾,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希望能够调查出他死亡的真相。” 那名女士仍旧面无表情地坐着。 餐车里慢慢安静下来,一些窃窃私语的声音逐渐消失了。 西列斯注意到,那名女士始终攥着自己的手指,紧紧地。看起来,在失去丈夫最初的悲痛之后,她展示出了一种本能的攻击性。 隔了片刻,她说:“正如你们所见……我并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她喘了一口气,“我……他,的确偷了那张星图。” “为了什么?”列车员问。 “为了什么?”那名女士突然崩溃地大喊说,“当然是为了钱!” 每个人都猛地怔了怔,然后用一种,要么后知后觉,要么恍然大悟的目光,望着这名女士,又或者望着那具尸体。 他们望见那简陋的服饰,想到这对夫妻各自住在十人间里,想到那个男人略显粗鄙、欺软怕硬的言行举止……西列斯听见有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名女士的心理防线在一瞬间被攻破了。她喃喃说:“我们的孩子……他生了重病。我们不得不凑钱为他治疗。拉米法西城是个可怕的地方。我们没有钱,便什么也做不到。 “最后,我们只能选择去往无烬之地,试图赚到一些钱。我的丈夫……他偷了那位女士的东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我也知道,但是我…… “……但是我只是生他的气。我却没有阻止他。他肯定知道我的意思。我们以为,那张星图能带来钱财。我们打算找个机会卖掉,在回到拉米法城之后……” 她这么说,西列斯就慢慢明白过来。 为什么中年男人在妻子面前表现得这么诚惶诚恐? 因为他做了错事。 他们的孩子生了病,他们需要钱。但是显然,在男人偷窃星图之前,他们两个是打算堂堂正正赚钱的。 可是,在那一瞬间,在餐车上遇到那个恍惚的、携带着看起来十分珍贵的物品的女士的时候,男人没有忍住自己心中的贪欲。 女人自然觉得十分生气,或许那生气中还带着一点无地自容。她训斥了她的丈夫,可说到底,他们需要钱。于是,在一种罪恶与不甘的情绪的冲动之下,女人默认了这一点。 但她还是以一种不太赞同的态度对待着她的丈夫。所以他们在这趟火车上仍旧显得关系紧张,不怎么见面,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待在一起。 ……而那偷窃来的东西,终究给他们带来了厄运。 那名女士低泣着,她说:“在得到那张星图之后,我的丈夫就像是慢慢变了一个人。他对待我的态度或许没有变,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外却越来越自大、越来越傲慢。 “……我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从前并非这样的人,可是,现在却成了这样……先生,我听闻了他与你们的冲突。在这里。 “可是,请相信我,我的丈夫曾经并非这样的人!” 女士望向了西列斯与阿尔瓦,她的目光中满是绝望,她并不是不知道她丈夫的变化,但她现在却像是在求助着他人,期盼着他们能告诉她,“是的,那不是你的丈夫。”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 阿尔瓦说:“所以,他的死也是这张星图害的?”他的语气有些低落,“只是因为……一张地图?” 女士怔住了,然后望向了那张星图,喃喃说:“我也不知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我真不明白……” 星图。西列斯想。 按照曾经海蒂女士的说法,这张星图的力量来自于过往所有无烬之地马戏团中的占星师。而那的确有着一种神奇的,近似于分析星辰运行轨迹,进而占卜人类命运的功能。 换言之,掌握了这张星图,就“仿佛”掌握了人类的命运。 海蒂作为占星师,她很了解这样的力量的本质。她知道那不是真正的预言。可是,对于那个偷窃了这份力量的中年男人来说,他却未必能抵抗住这样的……“诱惑”? 那可是占卜命运啊。 西列斯想到在昨天傍晚在餐车遇到那个中年男人时候的场景。 那人说,那座位“合该”是他们的。那理所当然的语气曾经令西列斯感到不快,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那或许就是这个男人受到星图影响的证明。 西列斯的目光不自觉望向了那沾满鲜血的星图。他想,那鲜血来自于这个男人吗?他试图占卜他生病的孩子的未来?他试图预知他们此行的成功与否? 那金色丝线上沾满了艳红的血…… 突然地,西列斯的眼前黑了下来。有人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下意识一怔,往后退了两步,侧头望过去,这才注意到是琴多伸出了手。 琴多用一种不太赞同的语气,低声说:“诺埃尔教授,请问,盯着一个失控的时轨看,这就是你的谨慎?” 西列斯意识到,好像琴多每次嘲讽他的时候,就会称呼他为“诺埃尔教授”,要是嘲讽的程度更深一些,就会称呼他为“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嗯……看起来他已经把握了这位强大而神秘的探险者的某些性格特征。 西列斯十分冷静地低声道谢,承认自己不够谨慎。他当然不能说,是因为他的意志足够高,所以他才会这样莽撞……或者说,大胆。 琴多并不了解他所掌握的力量形式,却仍旧愿意在此刻伸出援手。西列斯认为琴多·普拉亚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好人,只是那种表达方式不怎么招人喜欢。 琴多看起来哑口无言,就只是摇了摇头,感到一阵乏味——说真的,怎么会有西列斯·诺埃尔这样的人?琴多费解地想。 每一次琴多的冷嘲热讽,都像是打在了空气上;他不仅没有得到他想要得到的那种结果,相反,西列斯还会以一种格外冷静、理智,甚至于平淡的语气,跟他道谢。 ……道谢!真够不可思议的。琴多不由得想。他的本意可不是为了帮助西列斯……起码不是这位西列斯·诺埃尔教授想象中的那种帮助! 他们这边细微的动静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其他人都在关注那名女士所说的话。 一名列车员总结说:“所以,你的丈夫受到了失控的时轨的影响,逐渐精神失活,表现异于往常。不过,这也不能解释他的死亡。” 女士张了张嘴,最后徒劳地说:“什么是失控的时轨?” 列车员一怔。 阿尔瓦带着点不可思议的语气说:“你们甚至不知道失控的时轨,就决定前往无烬之地?!说真的,你们是来送死的吧?” 他的语气以及说话的内容都不怎么好听,但是听到这话的人却不自觉认同地点点头。 因为,无烬之地恰恰就是这样危险的区域。而普通人,特别是对启示者、时轨等等一无所知的人,最好还是待在安全而文明的城市区域为好。 当然,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莽撞而无知的人。 “女士,”西列斯低沉地说,“恐怕我必须得问问,你们为什么会决定前往无烬之地?谁让你们下定这个决心?” 这也正是其他人困惑的地方。 这对夫妻对失控的时轨一无所知。就在刚才,这名女士提到丈夫偷窃星图的事情的时候,他们还以为这对夫妻知道时轨的价值。 可是显然,他们只是以为那——手帕,或许他们就是觉得那是张漂亮且昂贵的手帕——可以卖出不错的价格,以手工艺品的价值来说。 他们完全不知道时轨的存在!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怎么会想到前往无烬之地? 就算他们的孩子生了重病,可是,任谁都知道无烬之地混乱且危险,普通居民不会有前往无烬之地探险的意图。 除非有人推了他们一把。 那名女士茫然地望着他们,似乎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他们究竟踏入了怎样的危险与绝望之中。她的面孔上逐渐浮现了悲哀与些许无能为力的怒火。 她说:“西城的地下帮派。” 西列斯微怔,心中几乎浮现出“果不其然”的想法。 “拉米法西城的……地下帮派。”女士低低地说,“他们正在收购来自无烬之地的产物。我们听说,是一些古董、器皿之类的东西。 “他们以十分昂贵的价格收购。我们有一位邻居,他们就卖出了一样东西,发了财……我们家里没这样的东西……所以,我们就想到,或许我们可以去无烬之地试试。 “……这是我们仅有的办法了,为了拯救我们的孩子。所以,我们把孩子托付给他祖父母照顾,然后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来到了这里……” 她的脸上浮现出似哭非哭的表情。 她说:“我们做错了,是不是?我们无知而无畏,甚至不知道自己遭遇了怎样的危险……我们……真够愚蠢的!” 她近乎崩溃地说,然后大哭起来。 在场的其他人们都安静着,最后,其中一名列车员伸手,轻轻拍了拍这名女士的肩膀,希望能安慰到她,尽管这样的安慰也已经徒劳无功。 隔了片刻,女士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她低声说:“这么说来,我丈夫的死,就是因为这个……按照你们的说法,失控的时轨?” 列车员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也不能这么说。这张星图的确造成了你丈夫的性情大变,但是死亡……未必如此。” 精神失活的人们最终只会变成行尸走肉,但是却并不一定真的失去生命。 有时候西列斯感到,精神失活与精神污染简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面。或许前者失去灵性,后者增加灵性。可这两种情况,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难以避免地,因这世界潜藏的危险,而感到轻微的叹息。 “那会是谁杀死了我的丈夫?!”这名女士近乎不可思议地说,“我们并没有招惹什么人……那个女人!那个该死的——失控的时轨——的主人! “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东西将要失控了,所以她才故意让我们得到这东西!是的,就是这样!她甩脱了麻烦,可我们反而……” 她发着脾气。每个人都知道那是崩溃状态下的情绪发泄,所以没人接她的话。 切斯特医生低声喃喃:“中毒和窒息……这是两种情况……” 是的,两种情况。西列斯心想。 谁给死者下了毒?谁掐死了死者?他们是同一个人吗? 西列斯的目光望向了仍旧摆放在餐桌上的死者尸体,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尝试一下侦查判定。 虽然他觉得以自己的侦查属性,估计察觉不出来什么东西,但是不管怎么说,他想要进行一次尝试。 并且,自从在晚宴后厨使用判定力挽狂澜之后,西列斯对于这份力量也没有那么抗拒了——起码走投无路之下,对自己进行判定,是一个可行的选择。 至于插手他人的命运,西列斯还是做不到如此心安理得。 他也不由得因此而感叹,他终究也是一个人类。高达93的意志属性,也不能掩饰他本质上属于人类的懒惰。 ……当然,他想,该判定的时候就作出判定,没必要犹犹豫豫、迟疑不决。 不过,他现在并不在仪式时间之中。 于是西列斯低声说了一句:“我去一趟盥洗室。” 身旁的琴多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便暂时离开车厢,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10%纯净度的小瓶魔药,喝了一口。那大概能持续三四个小时左右。 随后,他戴上了始终挂在胸前的【阿卡玛拉的眼镜架】。 他的手指碰触到口袋里的怀表,目光望向远处,出神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又碰了碰怀表,确认过去了三分钟左右的时间,大概是一次去往盥洗室需要花费的时间,随后,他便回到了餐车里。 没人注意到他的往返。即便是始终立在门口的琴多,也只是投来了百无聊赖的一瞥。他看起来耐心快要耗尽了,因为那名女士与列车员的沟通,并没有在西列斯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出现什么新的进展。 回到餐车之后,西列斯习惯性地扫了四周一眼,然后停了停。 他的目光无意中瞥过那张放在餐桌上的星图,然后意识到那星图之上,散发着一种幽蓝色、看起来十分神秘的光芒。 那幽蓝色与魔药的蓝色光辉不尽相同,前者更为深沉,如同冬日冰冷的夜空;而后者则可以类比为夏日明朗的晴空。 不管如何,那幽蓝色的、如同呼吸般涌动着的光芒,似乎验证了这的确是拥有了活性的时轨。 而且,从这光芒的浓郁程度来看,还不是一丁点儿的活性。 这让西列斯陡然皱了皱眉。 他突然意识到,因为这星图始终被海蒂女士保存的关系,所以西列斯在潜意识中默认了一点,即星图是在被偷窃、离开海蒂之后,才开始失控的。 可是,如果真的只是这么几天功夫,那幽蓝色的光芒能如此浓郁吗? 西列斯不由得皱起了眉,心想,究竟是在过去几天里出了什么岔子,还是说,当海蒂女士持有这张星图的时候,这玩意儿就已经失控了? 只不过,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出过事吗? 不……或许他也不能只听海蒂的一面之词。天知道海蒂究竟是多久以前得到这张星图的,天知道海蒂的精神状态究竟如何……或许是马戏团这种场景和氛围压制了这张星图。 而随着海蒂离开马戏团,这个古老的时轨就开始失控和异变。 这么琢磨着,西列斯就感到,死者的死或许还隐藏着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许他与他的妻子的确无意中卷入了这桩失控时轨导致的事件之中,但是死亡? 那可能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西列斯将目光转向那具尸体,然后在心中默念:“判定西列斯·诺埃尔的侦查属性。” 自从上一次意外被琴多发现自己正在进行判定之后,西列斯就尝试了一次在心中默念进行判定,也同样触发了骰子的判定。 他便稍微反省了一下自己的后知后觉,便决定之后在心中默念,不必说出声了。 大脑中,骰子转动了一声。 【守密人,西列斯·诺埃尔(大学教授)正在进行一次侦查判定。】 【侦查:30/……】 西列斯的侦查属性一直都不怎么高,这也的确不是他的强项。不过幸运的是,尽管骰子只给了他两个选择,但其中一个恰巧就是成功。 于是西列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成功的点数。 【侦查:30/25,成功。】 【你觉得你是在挑战命运吗?不,你只是终于注意到你忽略的一个问题:星图上那艳丽的血迹究竟来自于谁?还记得吗,当初被怀疑偷窃星图的嫌疑者,有两个人。】 ……两个人?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预感。他想,另外一名嫌疑者,也在这趟火车之上? 他以为其中一人偷盗了星图,另外一人就是无辜的。可是,按照骰子的提示…… 西列斯一边想着,一边慢吞吞走到了尸体的边上。 他注意到切斯特医生所说的,尸体指甲泛灰的情况。但是真正吸引西列斯注意到的,并非这件事情。他定定地望了片刻,然后低声呢喃着说:“没有伤痕。” “什么?”阿尔瓦好奇地问,“教授,你在说什么伤痕?” 西列斯侧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星图上有血迹,并且数量不少。如果这血迹来自于这名死者,那么他身上必须有自残的伤口。但是,我并没有看到。” 他转而看向切斯特,并且问:“医生,你在进行尸检的时候,有在尸体身上发现什么伤痕吗?” 切斯特明显地一怔,似乎根本没有注意这件事情。他回忆了片刻,然后十分肯定地说:“没有,并没有什么新鲜的伤痕。” 死者的妻子张了张嘴,然后茫然地说:“先生,你是在说……” “有人……”西列斯斟酌着话语,“或者说,您的丈夫,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很有可能与某个人……共同研究着这张星图。而那个人才是真正用鲜血描绘这张星图的人。” 那名女士茫然的表情,让人意识到她根本没有想到这种可能。 列车员看起来反而很快明白了西列斯的意思,他问:“女士,您和您的丈夫,在抵达马尔茨城之后,有分开过吗?” 女士沉默了片刻,便说:“我们几乎没怎么待在一起。我……我有些无法面对他偷窃物品的事实,所以前天,我们抵达马尔茨,购买了车票之后,就分开了。 “我一直在马尔茨城内闲逛,直到昨天登上火车的时候,才又和我丈夫见面。随后,我们约定吃饭的时候见面。我感到他的态度有些不对劲,但是我自己也心不在焉。 “昨天吃晚餐的时候,我们见了一面,但是吃过饭之后,我们就分开了。再之后,就是今天早上……” 说着,她的表情看起来更加彷徨和无助了。她似乎,起码在这一刻,十分懊悔自己没有关注丈夫的日常行动,否则或许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列车员说:“看来我们得去调查这神秘血迹的来源。您丈夫的死或许也与这个神秘人有关……这可能得找些能人异士求助了。” 他指的恐怕就是【痕迹追踪】这个仪式。西列斯想。 在他经历了几次事件之后,西列斯意识到,【痕迹追踪】在某些时刻的确能够发挥极大的作用,并且对于往日教会的调查员、历史学会的第二走廊成员这些人来说,这是一个极为基础的仪式。 不过,西列斯自己反而未能掌握这个仪式,主要是他未曾得到一个合适的时轨。 西列斯向列车员说到了“两名偷窃嫌疑者”的事情。 列车员有些惊讶地说:“您怀疑其中一位有可能是……?” “是的。”西列斯低声说,“不管怎么样,那起码是一个方向。” 列车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在确认了下一步追查的目标之后,列车员们便向西列斯道谢,并且说他们可以回到自己的包厢了。 阿尔瓦兴致勃勃地问:“那后续调查如果有进展的话,可以通知我们一声吗?” 西列斯不禁瞧了他一眼。阿尔瓦问出了他同样想知道,但是却不太好意思直说的问题。 列车员像是为难了一下,但是最后,看在切斯特医生进行尸检、西列斯帮忙分析了案情的份上,列车员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 离开之前,西列斯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到那名女士的身边,坐到她对面,问:“女士,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您孩子究竟生了什么病?” 那名女士抬眸望向西列斯,表情空白了片刻,然后说:“我的孩子……医生说,他的精神……出了什么问题。” 精神疾病?西列斯意外地得知这一点。 女士继续说:“他似乎总觉得有什么人在跟他对话,有时候,我能注意到他在自言自语,像是自己跟自己对话。他好像觉得自己生活在什么别的地方,以其他的身份……” 听起来像是精神解离症。西列斯心想。 他一时间感到些许语塞。他本来以为那是其他什么疾病,伤寒或者骨折之类的,那或许可以让切斯特医生帮帮忙。 但是……精神疾病? 这甚至是个将精神疾病当做是冒犯神明的代价,或者将其和失控时轨事件搞混的年代。而以西列斯那浅薄的、得自地球的心理学知识,他也无法治愈那个男孩。 在这种情况下,这对夫妻能够认为这是一种疾病,认为他可以治愈并且努力赚钱,已经十分不可思议了。 ……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也很难说这个男孩是否真的接触了什么失控的时轨,又或者带有神明污染的东西,从而导致他的精神状态出现问题。 西列斯想了片刻,然后说:“等您回到拉米法城,如果有机会的话,那或许可以到米尔福德街13号留一封信。我对于西城地下帮派的图谋十分感兴趣,或许也能为您提供一些帮助。” 这名女士怔了片刻,然后那双枯败的、干涩的眼睛逐渐出现了激动的泪水和纯粹的感激。她说:“先生!先生……我真不知道怎么感激您才好。我真的……” 她浑身都颤抖起来,最终泣不成声。 周围有人奇怪地看了看西列斯,但是西列斯保持着缄默,只是静静地望着面前这位女士。他想,他也并不能提供太多的帮助……但是,他起码知道他能提供什么帮助。 况且,他的确想要调查西城的地下帮派。这么多天过去了,面前这位女士是唯一一个可能提供有用线索的人。 等到这名女士慢慢冷静下来,并且仍旧在连连地轻声道谢的时候,西列斯适时地问:“女士,请问怎么称呼您?” “路易莎·兰普森。”她轻声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西列斯·诺埃尔。兰普森女士,希望您节哀,并且,想想您的孩子。他还等待着您的归来。” 路易莎怔怔地坐在那儿,最后,她轻声向西列斯道谢,看起来已经缓过来不少。 西列斯便起身,与她道别,然后离开了餐车。 他与路易莎的对话持续了一段时间,因此他的同伴们也耐心地等待着他。 琴多用一种十分难以捉摸的目光盯着西列斯看,但是当西列斯望过去,并且疑惑他究竟想说什么的时候,琴多却又扭过头,一言不发。 阿尔瓦感叹说:“教授,您真是一个好心人。有您向那名女士伸出援手,希望之后她也能顺利度过这样的难关。” 西列斯点头,然后又摇头:“这是互惠互利。我的确对西城地下帮派的图谋十分感兴趣。这事儿……并不是这一次才令我感兴趣,之前我也曾经遇到过一些相关的事情。” 比如那位博物馆守门人的孙女诺娜·诺里森。现在,他也不知道诺娜的情况如何。距离下一次深海梦境的开启,还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 想到那个天真却遭受病痛的女孩,西列斯也感到自己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出一些努力——比如试着去调查一下,地下帮派过去几个月里,一直在收集这些时轨,到底是为了什么。 从博物馆守门人的偷窃行为,到今天这名死者的偷窃行为,地下帮派已经间接造成了不少悲剧。地下帮派以一种残酷的、漠视的态度,推动着那些普通人去接触时轨,甚至是失控的时轨。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曾经西列斯和他的同伴们以为,地下帮派是为了在神诞日庆典的时候做出什么。但是风平浪静的神诞日当天,却让他们意识到一切并非如此简单。 这种收集的行为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月,实在令人忧心。 切斯特医生若有所思地说:“精神疾病……这不是我擅长的领域。不过,我有一些认识的医生,或许他们会对此有所了解。” 西列斯点了点头,又说:“不过,那终究是要等回到拉米法城之后再说。” 切斯特也赞同这一点。 时间临近中午,他们便直接去了趟列车末端的餐车吃了顿饭。周围有乘客也在讨论列车上死人的事情,不过看起来,前往无烬之地的旅客们对此并不怎么上心。 或许,死亡在无烬之地才是一种常态。 这种氛围其实令西列斯感到些许的不适应,不过,这或许就是无烬之地吧。 那枯萎的、被迷雾笼罩的大地与随之而来的残酷、冰冷而混乱的氛围,那才是无烬之地。这里绝不拥有城市中和平而温暖的表象。 吃过饭,他们回到了901号包厢。 由于死者的调查进展不错,所以下午的气氛也变得轻松了不少。他们先是随意地聊了一会儿天,然后在阿尔瓦的提议之下,又一次开始打牌。 西列斯仍旧是荷官,他略微有些无聊地望着其他三人打牌,在一次牌局结束之后,他洗牌的时候,顺口说:“这牌局的玩法要是改成对战,可能会更有趣一点。” 这是他根据自己在地球上玩卡牌游戏的经验,得出的一个猜想。 “对战?”阿尔瓦有点困惑地抓了抓头发,问,“怎么对战?” 西列斯想了一下,便说:“每一张旧神牌都有三张附属的信徒牌。这些信徒牌可以有各自的功能,比如攻击、防御、治疗等等。 “玩家可以在每一次牌局开始,挑选完旧神阵营之后,使用信徒牌攻击对面的旧神牌,并且保护自己的旧神牌。能够在整个牌局最终存活下来的玩家,就是胜利者。 “……这只是一个想法的雏形,还有许多规则不够完善。” 他说是这么说,但是切斯特和阿尔瓦已经开始双眼放光,就连琴多也低声嘀咕说了一句,大概是听起来挺有趣之类的话。 要知道,这可是连扑克牌都没有的费希尔世界。人们日常的娱乐就只有看书、看报纸。呃,可能还有一些不太合法的娱乐方式,不过西列斯没有接触过。 就西列斯所知,人们日常生活中似乎有一些较为基础的游乐方式,就类似于地球上射箭、套圈儿、骰子比大小之类的活动。 但是,这种几人一桌的休闲竞技游戏,他还从未听说过,或许他的室友洛伦佐会更了解这些事情。 事实上,当他瞧见阿尔瓦拿出的“命运纸牌”的时候,他还真觉得有些惊讶。不过,最基础的命运纸牌的玩法显得有些无趣,无非就是玩家们勾心斗角,掩饰自己并且揣摩他人。 ……西列斯其实不怎么喜欢这种玩法。他是个玩跑团都要当主持人的家伙。 所以,他就根据前世玩过的那些卡牌游戏,随口说了这种“对战”模式。 不过,当他真的说出来的时候,他才突然一怔,心想,这种阵营对立、彼此攻伐的卡牌游戏玩法,听起来还真是无比契合这副命运纸牌。 他无暇多想,因为阿尔瓦已经催着他将这种玩法理理清楚,然后让他们来实践一番了。 切斯特更是感叹说:“教授,您真不愧是位小说家。您的奇思妙想实在令人感叹。” 西列斯只是谦虚地笑了一下。他自己知道这是基于地球文明的经验,但是解释起来也实在麻烦,还容易陷入“过度谦虚同样是一种傲慢”的困境之中。 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在他们四人合力之下,他们还真的理出了一个新玩法的规则。阿尔瓦更是直接拿出了纸笔进行记录。 首先是,在这种对战模式下,旧神牌自然不能是暗牌,而必须是明牌。不过,信徒牌只有在打出来的那一刻,才会明牌;充当手牌时,必然是暗牌。 其次,一张旧神牌只带有三张信徒牌,这用起来实在是有点少了。于是他们便人为地将旧神牌分成了三个阵营,每个阵营内部的特殊信徒牌可以通用。 但如果旧神牌与信徒牌相契合,那么信徒牌的能力就可以稍微强大一些。 此外,虔诚信徒牌是通用的攻击牌,不论旧神牌是什么。攻击点数恒定为1点。 ……是的,他们引入了数值系统。 最后,不同旧神牌有着不同的“血量”和能力。有的旧神牌血量低而能力十分有用,有的旧神牌血量高但能力不太实用。 阿尔瓦在这个时候说,关于旧神牌的牌面还是需要更多的斟酌。不过他们今天也只是讨论出一个基本的玩法罢了。 所有信徒牌的“血量”恒定为2点,而旧神牌的血量通常都在5点以上。 虔诚牌附带有1点攻击;另外的特殊信徒牌的能力就五花八门了。有攻击、有治疗、有防御,也有一些特殊能力,比如,按照西列斯给出的建议,禁止某一玩家当回合的行动。 当他提出这个能力的时候,其他三人都不禁一愣。 阿尔瓦直接大呼小叫:“教授,这个能力也太恶心了吧!” 西列斯难得不顾风度地耸耸肩,心想,这就恶心了?那你要是玩一玩地球的某些卡牌游戏,岂不是当场血压爆表? 不过西列斯的提议似乎也激发了他们的想象力,不久,移除防御、持续掉血、攻击下降等等能力就开始出现在他们对于信徒牌的构想之中。 西列斯逐渐感到一种微妙的内疚,因为他觉得自己好像把一些人带坏了…… 在傍晚的时候,阿尔瓦的笔记本上已经写满了他们对于这个玩法的想法。他志得意满地瞧了瞧,然后慢慢说:“先生们,我觉得……我们创造的这个游戏,它会风靡整个世界的!” 年轻人的雄心壮志没有得到年长者的理会,琴多和切斯特看起来都不怎么在意今天下午的这场娱乐活动,而西列斯尽管知道阿尔瓦的话是有些道理的,但是对于在异世界推广卡牌游戏这个事情…… 他决定还是谨慎乐观一点为好。 万一这牌招惹了某些愤怒的旧神追随者,呃…… 于是西列斯最终选择保持沉默。 阿尔瓦颇受打击地瞧了瞧他们,然后哼了一声,说:“等回到拉米法城,我就让我父母印刷新的牌面。别担心,到时候,我会把收益分给你们的!我们一起赚钱吧!” 他的同伴们都不怎么在意地应了声,西列斯倒是鼓励了他一下,但是也没有那么激动。 不过阿尔瓦看起来已经心满意足了。他的内心活动可能是:愚蠢的大人们!到时候,让汇票上的金额震撼你们吧! 切斯特看了看时间,然后提议说:“我们可以去外面走廊上走走,透透气,然后去餐车吃晚餐。” “走吧。”阿尔瓦将笔记本好好地放起来,然后第一个走出了包厢。看起来他需要一些活动来抒发一下自己内心的激动。 切斯特跟着他走了出去。 琴多则和西列斯一起,慢悠悠地走出包厢。 琴多说:“那的确是个挺有意思的玩法。你有许多奇思妙想,这是真话,西列斯。” 他的语气难得如此真诚。 西列斯微微一怔,然后说:“那或许得感谢我的故乡。”他的话语中带着些许叹息的成分。 琴多一怔,没明白西列斯到底什么意思,他古怪地瞧了西列斯一眼,然后摇了摇头,大步跟上了切斯特和阿尔瓦的脚步。 他说:“我看您是饿坏了,诺埃尔教授。快来吃点东西吧。” 西列斯:“……” 他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最后不由得失笑。 他骤然意识到,这一个下午,他居然是在与朋友们相谈甚欢的旅途中度过的。他不觉时光流逝,却在此刻突然意识到这逝去的时光有多么令人愉悦。 不管是活跃的阿尔瓦、温和的切斯特,还是性情古怪别扭的琴多,那都成为了他旅途之上的珍贵画面,与他一同定格在时光长河的水花之中。 他侧头望了望火车窗外的世界,那起伏的荒原、那枯寂的天际。前方是他未曾踏足的土地,可后方,那已遍布他走过的痕迹。 片刻之后,西列斯——或者说,此刻的贺嘉音,他喃喃说:“这也该是我的世界,是不是?” 第82章 死亡的真相 西列斯他们是在第二天下午, 得知了那名兰普森先生死亡的真相。 彼时他正充当荷官,为同伴们的牌局发牌。然后一名列车员突然敲了敲他们包厢的门,并且探头进来……他正要说什么, 却因为他们桌上乱七八糟的纸牌而突然语塞了一下。 “发生了什么?”西列斯问。 “呃……”列车员迟疑片刻,然后说,“我们抓到了凶手,正在审问。所以过来和你们说一声, 免得你们继续担心。”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他们的牌局, 就像是在说, 看起来他是白担心了。 阿尔瓦本来快输了,列车员这么一出现, 他立刻把手中的牌扔到桌上,然后好奇地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名过来找他们的列车员, 正是他们一直接触的那名较为年轻的男人。他看起来没有其他列车员那么老练和成熟,因此最后就告诉了他们真相。 按照那名凶手供认的真相, 他正是那趟列车上两名被怀疑偷窃的嫌疑者之一。他深知自己没有偷窃, 因此就怀疑兰普森先生才是真正的小偷。 他因为被诬陷而感到愤愤不平, 于是即便在离开了那趟列车之后, 还是跟在兰普森先生的身后,打算找到兰普森偷窃的证据。 兰普森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跟踪自己, 于是大意之下就暴露了马脚, 让跟踪者注意到自己口袋里的星图。 后者激动地冲到兰普森面前与他理论, 而那张星图则无意中掉落在地上,被两个人同时看见…… 听到这里, 西列斯便了然地低声说:“所以他们都被这张星图迷住了。” 人类被某样物品迷住。这种说法听起来十分奇怪,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有可能发生。 比如西列斯曾经在办公室里见到那座奇怪的女人头部雕像的时候, 他就对上了那个女人的眼睛, 然后无知无觉地伸手想要碰触。 这是一种无意识的行动,甚至连自己都反应不过来。 “是的。”列车员说,“凶手说,兰普森先生其实想要独占那张星图,认为那价值高昂。但是他以知道兰普森是小偷为由,威胁对方与他分享这张星图。 “于是他们开始一起研究这张星图。那名凶手是启示者,他知道那是时轨,并且,他本身的精神状态就不那么……正常。因此,在没有找到合适的使用方法之后,他就决定用鲜血描绘星图。 “他对我们说,这张星图会主动吸收血液……并且让他们头晕目眩,仿佛沉浸在梦幻的虚空之中,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众们面面相觑。 切斯特近乎困惑地说:“所以……这才是死者‘中毒’的原因?” “不是天仙子属的植物?”阿尔瓦摸了摸下巴,有点困扰地说。 切斯特医生皱了皱眉,最后说:“那或许是我判断出错了。” 列车员说:“我们暂时也不清楚,可能得到站之后进行更为细致的检查。” 切斯特慢慢点了点头,看起来对于自己的判断出错有些意外和不甘。不过他最终也没有表现出特别激烈的情绪,毕竟那只是萍水相逢。 列车员继续说:“在他们研究的过程中,死者逐渐感到了害怕。因为他本身也不知道时轨、启示者的存在,所以更加觉得这种神秘的力量令人恐惧。 “因此,他说他想要毁掉这张星图……有些令人惊奇,是不是?凶手跟我们说,死者的态度十分坚定,甚至跟他提及了家庭、妻儿…… “但是,凶手非常不认可他的想法。他觉得这是一个十分珍贵的时轨,值得他们继续研究,并且寻找到时轨所附带的仪式。 “不管怎么说,兰普森先生认为那是他的东西——虽然是他偷来的,但是他可以决定是否毁了它。但凶手,他已经被贪欲蒙蔽了。” 琴多嗤笑了一声,并且说:“看起来,他还没有意识到,那是已经失控的时轨。” 列车员也叹了一口气,说:“是啊。”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就杀了他?”阿尔瓦近乎困扰地说,“就因为……这样?” “凶手说,在前天晚上,他又一次和死者一起研究星图。他认为自己找到了什么诀窍,认为用鲜血涂满整张星图,就可以……了解到星图的奥秘? “但是死者说,他们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他说他的妻子已经在怀疑了。但是凶手已经不顾他的反对,又一次割伤了自己,然后将鲜血涂到了星图上。 “这一次他们又一次陷入了恍惚之中。而凶手抢先清醒过来。他注意到身边的男人神志不清——他说他当时在想,为什么不能自己独占这张星图?为什么要和这个小偷分享这个时轨? “于是,在愤怒和利益熏心的情况下,他掐死了兰普森先生。” 列车员话音落下,其余人都发出了叹息声。 似乎从两个人一起发现那失控的时轨开始,情况就注定走到这一步。他们不可能毫无风险地继续研究,也不可能心甘情愿与彼此分享。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问:“所以他也在这趟列车之上?” 列车员点了点头,并且说:“事实上,我们之所以能发现他的存在,是因为我们在翻阅了旅客名单之后,发现兰普森先生那所谓的空着的上铺,其实已经卖出了。 “我们查了查订购那个铺位的客人名字,然后发现他同时购买了两张车票。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凶手。 “我们问了凶手为什么要订购两张车票,他说,兰普森先生实际上并不想再研究星图了,但是他坚持继续研究。 “他先买了一张车票,随后在意识到兰普森的态度之后,就又买了一张兰普森的上铺车票。他威胁兰普森,如果不继续研究星图的话,那他就会将兰普森是小偷的事情广而告之。 “……我们就是这么找到凶手的,甚至连任何仪式都没有使用。贪婪本身就暴露了凶手的位置。” 其余人这才恍然。 “我们将其控制住了,等我们抵达比德尔城,会将其交给警局。失控的星图也会有专人来处理,这事儿到这就算结束了。”列车员说,“感谢你们提供的帮助,先生们。” 说着,他拿出了四张卡片,递给他们。 “德克斯特铁路联合公司为你们提供了打折卡。”列车员眨了眨眼睛,“如果你们之后还打算乘坐我们公司的列车,那么在售票处出示这张打折卡,可以拥有八折的优惠。” “哦,这可真不错!”阿尔瓦叫着,喜不自胜地摸了摸那张硬质卡片。看起来年轻人出门游玩,还是需要在意一下开销。 列车员笑着冲他们点了点头,然后准备离开。走之前,他的目光还是忍不住好奇地望了望他们的牌局。 “列车员先生,您好奇我们的纸牌吗?”阿尔瓦十分热情地招呼说,“您也可以来玩,我乐意为您解释纸牌的规则。” 列车员为难了一下,然后说:“现在不太行,我还得值班。或许等换班之后……” 切斯特也笑了起来,说:“您记住我们的车厢号,我们等着您换班。当然,我们不赌钱!” 列车员笑了笑,然后与他们道别。 尽管列车员离开了,但是包厢里的四个人也没心情继续打牌了。 年轻的阿尔瓦感叹着兰普森夫妻的遭遇。 “这世界的确存在着许多危险。”西列斯难免这么感叹,“或许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琴多毫不留情地笑了一声,说:“诺埃尔教授,你说这话,我可不敢相信。” 切斯特也笑了起来:“琴多先生,诺埃尔教授只是头一回来无烬之地,还没那么习惯无烬之地的氛围罢了。” 阿尔瓦眨了眨眼睛,带着点迷茫的意思,说:“我也是头一回来无烬之地。” 琴多几乎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西列斯瞧瞧他们,最后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心想,年轻的阿尔瓦,难道听不出来这两个家伙是在取笑他吗? ……切斯特医生也被带坏了!他想。 因为死亡事件得到了解决,所以西列斯恍然感到火车上的氛围也好了不少。 当然,随着他们距离比德尔城越来越近,另外一种氛围开始弥漫在火车之上,以及西列斯的心头。那是一种更为深重、压抑的感触。 吃过晚餐,西列斯站在车厢与车厢的连接处,透过车门上的窗户,静静地望着外面。 在天际尽头,他瞧见一团若隐若现的灰黑色雾气。 过去一段时间来,这样的场景越来越常见,他也从第一次看见这场景时候的惊讶,变成了现在的冷静与若有所思。 那就是费希尔世界的迷雾。看起来遮天蔽日,充满了压迫性。在第一次瞧见天边的迷雾的时候,西列斯甚至控制不住地微微屏住了呼吸。 “你看起来对迷雾十分感兴趣,西列斯。”琴多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身后。 西列斯没有转头,只是说:“是的。”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十分好奇……迷雾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会消散。” “许多人都好奇这一点,不过他们没法得出一个答案。”琴多上前一步,并肩站在西列斯的身边。 他们静默地望着那团迷雾。随着列车的行驶,他们瞧见那迷雾逐渐远离,最终彻底消散。 西列斯想了片刻,然后说:“火车和迷雾之间的距离,是不是太近了一些?”他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我们这算是身处盖恩斯德吗?” “并不能这么说。”琴多解释,“有时候,尽管迷雾看起来很近,但也可能差了不远的距离;而且,火车经过的轨道,基本都经过了考察和研究,确保安全之后才会动工。 “铁路公司可不会希望自己的宝贵财产遭到损坏——我说的铁轨和机车,而不是乘客与列车员。” 西列斯因为他这嘲讽的语气而微微笑了一下。 琴多侧头望着他的表情,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中划过一抹若有所思。 隔了片刻,他说:“你前往无烬之地,主要目的恐怕并不是为了那名——你所说的,与胡德多卡扯上关系的教授吧?” 西列斯侧头,望向了琴多。 琴多肯定地说:“起码过去这么多天里,我并没有听你再提及有关胡德多卡的事情。” 西列斯斟酌片刻,然后说:“我们也并没有找到什么新的线索。” “或许是这样。”琴多说,“不过,明天早上我们就要抵达比德尔城了。” 他的言下之意,似乎是希望西列斯更为坦诚一些。 西列斯深深地望着这个翠绿色眼睛的男人,随后说:“可是,琴多,你希望我告知我所知道的一切,你是不是也应该这么做?” 比如,为什么琴多会参与到与胡德多卡有关的事情之中? 琴多怔了一下,然后说:“你希望?” 他这反问的语气让西列斯略微诧异地望了望他。 琴多补充说:“我的意思是,我所涉及的事情可能十分危险。而我……并不认为,也并不保证,你可以轻松和安全地脱身。” 西列斯略微惊讶地说:“琴多,我觉得你可以被称为‘好心的探险者’了。” 琴多略微恼怒地说:“我并不是说——” “不管怎么样,”西列斯说,“我们现在已经是同伴了。” “——你是我的……”琴多与他同时说,随后突然停了停,“什么?” 西列斯望着那从天际消失的迷雾,随后转身,瞧了琴多一眼,然后说:“我不是你的——但是当然,起码现在,我是你的同伴,琴多。 “我们会一起前往黑尔斯之家,然后意图调查真相……这是我们共同的目标。我们都应该更加坦诚地交换信息,这就是我的想法。危险、安全、威胁、生存,那是另外一码事。” 琴多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复杂。 西列斯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琴多·普拉亚同样是一个隐藏着无数秘密的男人,但西列斯希望在这个时候和他讲清楚,毕竟他们很有可能正面对着同样的难题。 西列斯继续说:“我之所以前往黑尔斯之家,是为了无烬之地中始终存在着的那个传闻。” “……什么传闻?” “不存在的城市。”西列斯说,“我有两个朋友,他们正在追寻这个传说,试图寻找到曾经失踪的同伴。至于我,我正好有一个冬假,出门游历是一个选择。 “于是我就来到了无烬之地。” 琴多看起来这才恍然大悟,他饶有兴致地望了望西列斯——仿佛刚才那个同伴话题造成的尴尬,已经彻底离他远去了。 他说:“不存在的城市……有意思。” 西列斯困扰地看着他。 黄昏过去,夜幕降临,寒风侵袭。火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在这苍凉落寞的大地之上。他们并肩站着,低声交谈,并且注视着时光的流逝。 琴多说:“或许你出发之前有稍微了解到我的名声。绝大部分探险者畏惧我的能力、厌恶我的性格,不过,他们的确承认我的——强大。” 他慢悠悠地说出这两个字,像是不怎么赞同其中的某些部分。那种嘲讽的语气不仅仅是对着那些探险者,也是对着他自己。 不过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语气:“总之,我本身也比较喜欢探寻那些未知的异域。因此,不少探险者在去往危险地方之前,如果赶得巧的话,那就要邀请我加入他们的团队。 “为了让我保护他们,又或者寻找一份安全感。要我说,他们还不如好好提升自己的实力,寻找一些更为强大但安全的时轨。 “……年初的时候,一个小型探险队找到了我,希望我能临时与他们同行。他们得到了一份较为罕见的地图,据说是一位沉默纪的胡德多卡信徒。 “在胡德多卡陨落之后,这位信徒因为不相信神明已经陨落,所以在世界各处,寻找神庙——还记得我说过的贝兰神庙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 于是琴多便继续说:“胡德多卡的许多信徒仿制贝兰神庙,建立了类似的神庙建筑。当然,绝大部分都坍塌了,但是不管怎么说,遗址仍在。 “他们大多认为,他们可以通过这样仿制的贝兰神庙,直接沟通到胡德多卡。如果胡德多卡对他们建造的神庙足够满意的话,那么胡德多卡就会回应他们的祈祷。” “献祭。”西列斯低声说。 “可以这么形容。”琴多耸了耸肩,“不过我并不想用这么纯粹的信仰来形容胡德多卡的信徒。” 西列斯不免说:“我感到你对胡德多卡的信徒有着……不太好的观感。” “或许是因为无烬之地里的许多探险者,尽管坑蒙拐骗、无恶不作,但是他们却以胡德多卡的信徒自居。”琴多厌恶地说,“真不知道胡德多卡是否乐意拥有这样的信徒。” 西列斯望了望他,心想,这可真是令人惊异的语气。好似琴多曾经认识胡德多卡,所以可以肯定地回答说,不,胡德多卡当然也讨厌这样的伪信徒。 这样的念头只是在西列斯的脑中一闪而逝。 琴多转而说:“总而言之,我们跟随着那幅地图的指示,最终发现了那个遗迹。也就是我跟你说的,麦克劳德教授正在发掘的那个神庙遗迹。 “一些盗墓贼,或者说,投机取巧的探险者,始终跟随在我们的身后,并且同样发现了那个遗迹,在那段时间里抢先挖掘了遗迹的一部分。” 西列斯恍然。原来是琴多本人发现了那个坍圮的神庙,这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如此深入地参与此事。 “你们发现了那个遗迹,随后呢?”西列斯颇为感兴趣地问。 “那靠近堪萨斯公国,正如我之前所说的。”琴多说,“所以我就联系了堪萨斯公国的一些考古专家,其中就包括了麦克劳德教授,他决定亲自前往无烬之地。 “因此,我暂时离开了一段时间,为了将麦克劳德教授和他的团队接过去。但是……就在我离开的那段时间里,那个探险队……” “他们怎么了?” “死了。死光了。”琴多用一种较为平淡的语气说,真正令他感到犹豫的并非是探险队成员们的死亡,而是其他什么东西。 他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终于说:“他们都变成了雕像,表情定格在极端的惊恐与不可思议之上。当麦克劳德教授抵达的时候,他甚至感叹那些雕像的栩栩如生。” 西列斯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必叹气,西列斯。”琴多却说,带着一种惊人的冷酷,“当他们踏上无烬之地的旅途,他们就该有被迷雾吞噬的觉悟。” 西列斯便说:“那我也一样。” 琴多愣了愣,他似乎想说什么,像是想要反驳西列斯,但是最后,他只是简单地说:“你和他们不一样。” 西列斯对于这个话题不置可否,他只是转而问:“他们难道是触犯了什么……禁忌?” “这很难说,毕竟他们死去的时候我并不在现场。”琴多说,“我的怀疑是,他们可能在防范盗墓贼的过程中碰到什么,然后匆忙逃离——其中一部分雕像就定格在逃离这个动作上。 “他们一直认为,是他们这个团队得到了那张地图,随后发现了遗迹,所以遗迹的收益也归他们所有,因此他们对盗墓贼深恶痛绝。 “而且……尽管麦克劳德教授到来的时候,遗迹的许多部分都布满了盗墓贼的踪迹,但是在那之后,我们却没有遇到过盗墓贼。”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并且说:“他们或许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或许。但是我们也没有发现新的雕像。只有探险队的那几个成员。”琴多说,“这件事情令我感到一些古怪和好奇,于是我等待着麦克劳德教授的探索与发现,并且得知那是胡德多卡的信徒建立的。” “随后你就开始追寻这个遗迹丢失的物件,并且去往了拉米法城。” 琴多说:“的确如此。”他停顿了一下,“关于发生在拉米法城的事情……我之所以会出现在那场晚宴的厨房门口,就是因为,我听闻有一些东西被卖给了一个与食物、享乐有关的组织。 “而恰巧,那天晚上拉米法城出现了极为罕见的骚乱,尤其是城中心的广场。我注意到广场旁边的城堡灯火通明,猜测可能有宴会进行,于是便决定去探查一番。” 西列斯恍然。他想,那个被卖出去的东西——那不会是那幅画像吧? ……所以这幅画像真的来自于胡德多卡?与贴米亚法无关? 西列斯心中生出了一些滑稽之感。他暂且没有追问这件事情,毕竟现在的重点是发生在无烬之地的事情。于是他转而问:“为什么你会想要前往黑尔斯之家?” “因为那个探险队,他们得到的那份地图,正是从一个离开黑尔斯之家的探险者那里得到的。”琴多说,“那似乎是去年年末发生的事情。 “那名探险者得到那份地图之后,似乎是因为其他什么事情而没有来得及前往探索,随后因为一些冒险团的冲突而身受重伤。我提及的探险队救治了他一段时间。 “于是那名探险者临死之前将地图交给了他们。而他们也因为这名探险者的死亡,而不敢轻易寻找那个地图指示的方向。 “……直到他们找到了我。即便如此,他们最后还是成为了雕像,死在了那里。”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变成雕像……这个意象可真是一刻不停地出现啊。” “你这儿又有什么相关的线索吗?” “我的那两位朋友,他们之所以决定时隔多年再一次前往无烬之地,寻找不存在的城市,就是因为我此前得到了一本游记,游记的主人去年在黑尔斯之家听说了一些……传闻。一份藏宝图。 “随后,他与其他人一同前往藏宝图指示的地点的过程中,受到了重伤。他的同伴全都死亡了。救治他的人说,这名探险者临死之前同样提及了雕像。 “……这是其中一条我获得的信息。” 琴多点了点头:“黑尔斯之家……又是这个地方。” 西列斯点了点头,并且说:“你不觉得这十分巧合吗?或许,他们所得到的地图……” “是相同的?”琴多若有所思地说,“或许我们可以去求证一番。可惜的是,我后来并没有找到探险队得到的那份地图。” “这不着急。我们可以等抵达黑尔斯之家再说。”西列斯说,“至于另外一条信息……我所说的那位教授——他的姓氏是卡贝尔。 “卡贝尔教授在失踪前借阅了一本书籍,上面有提及胡德多卡信徒的一些,呃,传统?” “是什么?” “胡德多卡的信徒会将自愿将自己封入雕像,认为可以借此逃离死亡,并且受到胡德多卡的拯救。”西列斯简单地复述着,并且在这一刻再一次感到些许的古怪。 他想,这些信徒……他们是真的如此相信的吗? 琴多不免嗤笑了一声,说:“真够滑稽的。真有人会相信这样无理取闹的做法?” 西列斯保持了沉默。 琴多百无聊赖地瞧了西列斯一眼,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诺埃尔教授,有时候我真希望您能迎合一下我的话,可有时候我又觉得,您此刻选择沉默,才真的是您。” 西列斯皱眉,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琴多笑了起来。那翠绿色的瞳孔中涌现出了极为浓郁的笑意,是西列斯见到琴多以来,琴多表现出的最为明显的愉快表情。 西列斯摇了摇头,没理会琴多这样的取笑,只是说:“至于最后一条消息……我恐怕,得征求一下当事人的同意。” 琴多惊讶地望着他。 西列斯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将近七点。还有十二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他们就将抵达比德尔城。 西列斯便说:“我们该回去了。” 琴多不满地说:“您怎么这么吊我胃口!” 西列斯让他看一看怀表上的指针,并且说:“再不回去,我们的同伴该担心了。” 琴多嘟囔着什么,大概是说切斯特与阿尔瓦可算不上是他的同伴。不过他还是跟上了西列斯的脚步。 等回到包厢,西列斯便对切斯特说:“医生,正好,我找你有些事情。” 切斯特正与阿尔瓦聊着天,闻言诧异地看了看西列斯,并且说:“发生了什么事?” 琴多的目光在切斯特医生的身上转了转。他大概是看出来,这就是西列斯所说的当事人,不过他那目光中透露的困惑仿佛就在说,医生能有什么隐藏的秘密? 西列斯没有理会琴多的情绪。他带着切斯特医生暂且离开包厢,将他与琴多正在调查胡德多卡的事情告知了切斯特,并且斟酌了说出了一部分不需要隐瞒的信息,尤其是雕像相关的。 切斯特的情绪从困惑变为惊讶,再变为沉重与叹息。最后,他说:“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相关的人士。教授,您信得过琴多吗?”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 显然,比起琴多,现在的西列斯当然更加信任切斯特。 但是他们现在所面临的局面,也并非信任不信任就能简单解释的。 西列斯只是说:“我认为他可以帮助我们调查清楚一切。” 切斯特缓慢地点了点头,并且说:“琴多先生的确是一位强大的启示者。” 看起来,切斯特也已经做出了决定。 当他们回到包厢的时候,西列斯注意到琴多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都冒出点冷气。他的对面,阿尔瓦孤零零地僵坐着。 当西列斯他们进来的时候,年轻人朝他们投来了求助的目光。 ……这是怎么了?西列斯略微困惑地想,他的目光落到了琴多的身上。而琴多也定定地注视着他。 隔了片刻,琴多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可并非愉快或者轻松。但是他似乎没有解释他此刻情绪的意思,只是说:“来,跟我讲讲你们都聊了什么。” 西列斯心中隐隐对琴多此刻的情绪产生了一个猜测,但是那猜测多少有些不可思议——说真的,琴多·普拉亚,这位强大而神秘的探险者,他会是这么幼稚的家伙吗? 西列斯觉得他不会,可现实似乎也不是西列斯的想法能够决定的。 他也没有想太多,因为此刻心事重重的切斯特医生已经坐到了阿尔瓦的旁边,然后慢慢地开口了。 阿尔瓦本来想离开,不过被切斯特制止了。他认为此事已经可以分享给阿尔瓦听。 他简单将自己曾经的经历复述了一遍,没有说那一次的考古行动具体是为了什么,也没有掺杂太多曾经的情绪与这些年的思索。 尽管如此,切斯特医生的语气中也逐渐带上了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那可能更多不是对着他自己,而是对着那半人半雕像的家伙。 琴多若有所思地听着,随后说:“看来,这种事情在无烬之地发生了许多次,但是,却没有真正在探险者中传播开来。” 西列斯同样点了点头。他想,是有人在隐瞒,还是说,那些化为雕像的人最终会消失,就如同切斯特所说的,当他隔天再去寻找那个半人半雕像的时候,地上就只剩下了一抹灰烬。 ……如果真是后者,那么琴多也真是幸运。他或许是碰巧撞见了刚刚变成雕像的探险者成员们。不过琴多也没有提及那些雕像化为灰烬的事情。 情况总有很多种。西列斯想。 阿尔瓦满脸呆滞,看起来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以这样的方式接触到了无烬之地的传说。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突然敲了敲他们所在包厢的门。 那名年轻的列车员探头进来,眨了眨眼睛,然后说:“先生们,我可以来参加你们的牌局吗?” 包厢中原本凝重的氛围被打破了。 阿尔瓦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说:“当然可以!” 列车员还带来了一位他的朋友,同样是这趟列车上的乘客。本来这名乘客只是听闻有新鲜的纸牌玩法,所以过来瞧瞧,不过恰巧西列斯与琴多都心事重重,无心玩牌,便让这名乘客参与进来。 他们刚好与切斯特、阿尔瓦两人组成一局。 阿尔瓦兴高采烈地为他们解释着规则,而切斯特似乎也有意让自己忘却那些烦恼和担忧,全身心投入到了牌局之中。 西列斯和琴多便将包厢的空间让给了他们,两人一同去外面转了转。 西列斯一开始还在思索胡德多卡的时候,但随着沉默的延续,西列斯突然想到了刚才琴多那微妙的情绪。 不过他犹豫片刻,感觉还是没必要询问一个成年人这种较为私密的个人情绪。他保持了沉默。 琴多似乎也忘了刚才那一遭,他只是说:“或许明天到了比德尔城之后,我们可以将这些事情理一下。这真是错综复杂的线索。” 西列斯赞同地点了点头,他说:“希望黑尔斯之家仍旧保留着过往的蛛丝马迹。” 他们在列车的走廊上走了片刻。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此前傍晚时分聊天的车厢连接处。车窗外,世界显得漆黑,时间已经来到了夜晚。 突然地,琴多说:“您是不是认为我十分幼稚,诺埃尔教授?” 这语气就让西列斯有点头疼。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并非这样。” 琴多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然后说:“正如你所见,教授,我始终孤身一人,却意外在这一次的旅途中碰见了你。老实讲,我的确有些意外。” 西列斯不太明白他究竟想说什么。 “不过,我当时还以为,你与我一样孤独……”他似乎是想要在这个形容词之后加上什么动作,或者其他的名词,但是当他说到这里,他却突然停顿了一下。 最后,他就只是停在这里,并且沉默了片刻。于是,孤独这两个字就仿佛是用来形容他们本身。 “……我还是太幼稚了,是吗?”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望着西列斯,“你说我们是同伴——好吧,我得承认这在某些方面让我觉得有些高兴,可在另外一些方面,我又感到一种不知足。” 西列斯问:“你没有什么朋友吗?” “朋友?”琴多若有所思地琢磨着这个词语,最后,他说,“我曾经和你说过,我接受的教育……类似于你所想象的家庭教育。 “那是十分封闭的环境。年轻时候的我没怎么和其他人接触过,而等到我成年,我就来到了无烬之地。无烬之地的人们似乎也不怎么乐意和我打交道。 “……当然,我也没那么乐意与他们打交道。” 西列斯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甚至有点为难于琴多的这些说法。 琴多似乎基于某种非常……幼稚、偏激的想法,而对西列斯产生了微妙的占有欲。那可能来自于友情,也可能仅仅只是这漫长旅途的些许错觉。 切斯特医生的意外出现——特别是此前琴多不知道他的存在的情况下——加重了这一点,可切斯特又带来了阿尔瓦,于是,切斯特本身时常与阿尔瓦同行,这就更给了西列斯和琴多独处的机会。 阴差阳错之下,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有着共处的空间……有着共同保守的秘密。 吊桥效应。西列斯心想。 他浅薄的地球心理学告诉他,危险或刺激性的情境可以促进彼此的感情。而他与琴多,他们显然面对着共同的危机、行走在同一片可怕的土地之上。 从拉米法城到马尔茨到即将抵达的比德尔,他们同行一路,并且经历了不少事——从晚宴单方面的知晓、火车上的偷窃事件和一个女人的自述、地下交易会与彼此了解的信息,和一场杀人事件。 聊着天、谈论着趣事与谜题、一起打牌一起玩乐、分享着各自的过去与生活……友谊不正是在这一连串的事情中诞生的吗? 但是,如果只是普普通通的朋友,那么西列斯反而不会感到头疼。琴多从未有过朋友,他不知道正常的朋友关系会是什么样的。 在他看来,西列斯显然比曾经那些同行的其他探险者们重要一点。可究竟重要“多少”?这重要性又有什么区别? 琴多仿佛傲慢到不愿意了解这一切。他只知道西列斯是他的——他的什么?他似乎懒得给这个定语后面添加任何名词。他是他的,仅此而已。 所以他对于切斯特的出现而产生的隐隐不满,以及对于西列斯更为信任切斯特而产生的些微怒火,也就十分顺理成章了。 就像是幼儿园的小朋友争抢朋友的注意力一样。西列斯心想。 ……感谢地球。他居然能找出一个合适的例子来类比琴多此刻的心理。 但是,琴多可不是无害的小朋友。他是强大并且早已经成年的探险者。这扭曲而疯狂的世界带来了扭曲而疯狂的人类。 在踏上前往无烬之地的道路之前,西列斯可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在此刻头疼这种人际交往方面的事情。 而且,他隐隐意识到,如果放任这样的麻烦和困境,那么他可能会面对一些不太期待的局面。 西列斯的沉默让琴多不悦地眯起眼睛。 片刻之后,琴多说:“所以——我们是朋友?” 西列斯想了一会儿,最后决定顺着琴多的话来。他说:“当然,我们是朋友。琴多,我十分感激……” “那就不必感激了。”琴多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保护你、提醒你。毕竟这是你第一次来到无烬之地,不是吗?” 西列斯有些许的感动,又有些许的啼笑皆非。最后,他还是用自己一贯平淡的语气低声说:“谢谢你,琴多。” 琴多看起来有一种异常的焦躁,仿佛这场面令他格外不适应一样。他说:“好了——好了,诺埃尔教授。让我们回去看看,他们的牌局进展得怎么样了。” 他们的牌局挺激烈的,至少那两名新牌友在离开的时候,甚至有些恋恋不舍。 不过,可惜的是,他们第二天早上就要到站了。 于是那名列车员格外认真地说:“这牌能在哪儿买到?” 阿尔瓦神秘兮兮地说:“这还没大规模推广呢,列车员先生。不过,过几个月,或许就能在拉米法城买到了。” 列车员将这条信息记了下来,随后与他们告别,没有打扰他们的睡眠。 第二日清晨,西列斯六点的时候就醒了过来。他是四个人中第一个醒过来的——感谢阿卡玛拉的力量——随后他去了盥洗室洗漱。 火车上安安静静的,但是过不久就慢慢有了人声。再过一个小时,他们就将抵达比德尔城。 西列斯拿出了博内特版本的地图,观察着那些城市、驿站和村落的分布,以及那些道路、安全区域、危险区域。他深吸一口气,有一种自己终于来到这个世界秘密之所的感觉。 “……教授。”阿尔瓦探头过来,并且迟疑地说,“您手上是什么地图?” 西列斯略微意外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说:“博内特版本的地图。据说是最为标准的无烬之地的地图范例?” “哦……哦,居然是这样。”阿尔瓦喃喃自语,看起来有些意外,又有点奇怪的激动。 西列斯心想,阿尔瓦为什么会不知道博内特版本的地图?他出发之前应该对这些无烬之地的地图有所了解吧?况且,阿尔瓦家中本来就从事印刷行业。 他没有过问这事儿,尽管他觉得有些奇怪。这年头每个人都有一些难言之隐。 他们慢慢收拾好东西,火车的速度也变慢了。西列斯瞧见一座坐落在沙漠之中的城市。 那些建筑都带着一种粗糙的野性,让人觉得这不愧是枯萎荒原中的城市。周围也显得十分荒凉,偶尔才能瞧见一些马车、人群走过。 不久,他们抵达了比德尔城的火车站。拥挤的人群汇入了这座域外的沙漠之城。 西列斯他们四人也跟随着人群,缓慢地离开了火车站,好不容易来到一个人群较为稀松的区域。 他们中间对于无烬之地最为了解的自然是琴多,西列斯便张口打算询问琴多对于之后旅途的建议——是在比德尔城停留一天,还是马不停蹄地直接去往黑尔斯之家? 就在这个时候,西列斯突然听见有人正在叫着自己的名字。 “啊!诺埃尔先生!”那是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您!” 第83章 装傻充愣 “兰米尔先生。”西列斯有些意外地说, “我也没想到能遇上您。”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正是商人兰米尔。他打扮得十足像是位探险者,牛仔帽、皮腰带、旧皮靴,看起来灰尘扑扑, 完全不像是家财万贯的大商人。 不过或许正是这样的着装,才能让他在这危险的无烬之地横行无阻。 兰米尔与身旁的几人交代了两句,随后他独自来到西列斯面前,笑眯眯的目光扫过西列斯的同伴,在琴多的身上停顿了一下。 兰米尔说:“哎呀,诺埃尔先生。没想到您也来到了无烬之地, 早说的话,我完全可以同您一路。” “我曾给您写了一封信,不过不巧的是, 那个时候您已经出发了。”西列斯说,“我收到了您夫人的回信。我想过是否会在无烬之地碰到您,没想到真的遇上了。” 兰米尔意外地说:“那的确十分巧合。”他顺势问起西列斯的同伴。 西列斯便向他介绍了一番。 兰米尔点着头,并且说:“您考虑得很周到,医生、有冲劲的年轻人,以及一位资历深厚的探险者。”他说, “普拉亚先生, 久闻您的声誉了。” 琴多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兰米尔大概瞧出了那种冷淡、傲慢的情绪, 便十分得体地收回了自己打量的目光。他只是说:“既然这样,那么, 诺埃尔先生,不如您和您的同伴一起,去我已经预订好的旅馆休整一番?” 西列斯瞧了瞧更为有经验的琴多。 琴多低沉地问:“是什么旅馆?” “老约翰旅馆。”兰米尔笑着说, “您肯定听过, 那可是比德尔城最完美的旅馆。” 琴多点了点头, 便说:“那是个好选择。” 兰米尔露出了浓厚的笑意,并且殷勤地说:“快来吧,几位先生。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聊聊,尽管普拉亚先生在这儿,但是,说不定有什么消息是我这位商人可以提供给你们的。” 不久,他们便抵达了荒漠中央位置的一栋建筑前。 整座比德尔城都拥有一种粗犷的、危险的气质。那来自于黄沙漫天的昏沉空气,也来自于街道上人们肮脏的面孔与警惕的眼神。 不过,此刻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座漂亮、墙面贴满了彩色瓷砖的高大建筑。那建筑的风格带着一种令人意外的奢靡之风,尖顶、柳叶窗,以及高耸的钟楼。 阿尔瓦瞪大了眼睛,并且喃喃说:“这可不是我指望能在无烬之地看到的东西。” 兰米尔哈哈大笑,说:“年轻的吉力尼先生,高尔斯沃可不是什么荒僻、落后的地方。这儿十分繁华,比你想象的要繁华得多。” 阿尔瓦点点头,深以为然。 他们走了进去。白天的沙漠地带显得有些炎热。西列斯瞧见绝大部分的服务生都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衬衫的左肩处有着十分漂亮、如同藤蔓一般的花纹。 ……那花纹似乎与旅馆外墙瓷砖上的花纹类似。 商人兰米尔显然与这家旅馆有着不浅的渊源,在他的安排下,西列斯四人都得到了一个十分精致、拥有独立盥洗室和小阳台的单人房间。 并且,兰米尔直接为他们免了一晚的房费。这位大商人可真是出手不凡。在拉米法城的时候,西列斯也没有目睹他出手如此阔绰。 西列斯表面不动声色,直接十分真诚地道了谢,但是心中却在思考这位商人如此殷勤,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不是他多疑。按照跑团剧本来说,商人兰米尔选择在此刻离开拉米法城,是别有所图,并不是正常的经商活动。这位大商人本身就与一些身份来历不明的人有所交集。 尽管跑团剧本早已经被蝴蝶成了一叠废纸,但是西列斯还是可以就此参考一下这些角色的性格和行动意图。 并非所有角色都是好人。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有着各自的人生轨迹,而并不只是跑团剧本上一行两行的描述。西列斯对此心知肚明。 在预订房间之后,切斯特、阿尔瓦和琴多就各自回了房间。他们过去几日都是在火车上,休息不好,也无法洗澡。现在到了旅馆,明天又要继续踏上旅途,所以自然想趁着这个机会,好好休整。 西列斯则不着急。他需要和兰米尔仔细谈谈。 离开之前,琴多还投来了询问的目光,想知道西列斯是否需要陪同。不过西列斯轻轻摇了摇头,让他快点去休息。 等到他们三人都离开了,兰米尔就笑眯眯地发出了邀请:“西列斯,你恐怕还没有吃早饭吧?我们一同去吃一顿美味的早午餐?” 西列斯点头,跟上了他的脚步,并且随意地挑起了话题:“不过,兰米尔,你知道格雷森食品公司的事情吗?我现在可不太喜欢‘美味’这两个字。” “啊哈,我当然听说了。”兰米尔说,“即便我离开了拉米法城,我还是会阅读拉米法的报纸。这事儿可闹得够欢。” 西列斯的目光扫过他堆满笑容的面孔,随后又平淡地挪开了:“我记得你曾经和格雷森达成过合作?原谅我的冒昧,当初你是否有发现什么特殊迹象呢? “现在康斯特公国官方还在调查这件事情,或许你可以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 “并没有。”兰米尔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在得知此事之后,我也曾经思索过,不过我没能发现什么异常。我就只是和格雷森进行着普普通通的商业往来罢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状似不经意地问:“看来,这次你来到无烬之地,也是发现了什么商机?” 他们抵达了位于老约翰旅馆的一楼餐厅。现在这儿并没有什么人,不过食物的香气仍旧弥漫在鼻端,西列斯甚至闻到了久违的海鲜的味道。 显然,这是一家十分奢华的旅店,没有名字听起来那般的平平无奇。 兰米尔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西列斯的问题。他首先说:“欢迎来到老约翰的餐厅!西列斯,这儿的食物味道都很不错,食材也很新鲜,有一些刚从海边运过来的海鲜。 “你从拉米法城过来,或许可以尝试一番。那是十分独特的味道。早午饭的话,或许你可以尝试一下海鲜粥,十分鲜美。” 西列斯较为平淡地点点头——他在地球的时候,尝试过远比这个时代丰盛的食物。那是大工业生产带来的降维打击,恐怕是这个世界的人们无法想象的。 ……或许他们曾经也接近了。在沉默纪的时候。可是,一场大雾摧毁了这个世界文明的未来。 不过西列斯还是选择了兰米尔推荐的海鲜粥,搭配了一些小点心。他其实没有什么胃口吃饭,毕竟……格雷森食物的阴影仍旧笼罩在他的心头。 他现在吃饭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戴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当然,他自己知道这只是一个心理安慰。 这种情况可能会持续一段时间。 兰米尔看起来对他戴着眼镜吃饭的事情毫不在意,他随意地为西列斯介绍着老约翰旅馆,以及整座比德尔城。 西列斯这才知道,这座旅馆,以及比德尔城中的许多商铺、设施,都有着兰米尔的投资。兰米尔甚至拥有一小部分德克斯特铁路联合公司的股份。 他第一次意识到,“商人兰米尔”这张简简单单的跑团角色卡,当他真的来到现实中,这究竟象征着多么庞大的财富。 他略微惊叹于兰米尔的财富,但是不太清楚对方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跟他提及这些。 炫耀?显摆?西列斯不认为兰米尔会是这样的想法。但是如果只是简单介绍比德尔城的话,那也没必要说这么多。 在西列斯将要吃完的时候,兰米尔突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一顿,随后放下了调羹,目光平静地望向兰米尔。他想了想,便说:“兰米尔先生,我们也打过几次交道了。我始终铭记着,您为我介绍了出版商本顿这事儿。 “所以,如果您有什么地方需要我,那您也可以直说无妨。” 兰米尔那精明干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他说:“您可能觉得我在诉苦……又或者在炫耀……总之,我的确想跟您说说我的难处。” “请说。”西列斯声音低沉,目光深深地望着面前的商人。 兰米尔想了片刻,然后说:“我记得,我曾经和您说过,我做过与星之尘有关的生意。” 西列斯点了点头。 兰米尔反问:“您觉得这生意如何?” 西列斯不太确定他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最后,他只能谨慎地回答:“很有前景。” 从一个地球人的角度来说,当然如此。 兰米尔慢慢地点了点头,随后说:“我想和您坦诚一些。您可能不知道——又或者知道,星之尘是启示者魔药的必要辅料。” “我知道这一点。”西列斯简单地说,“所以这对你的生意造成了麻烦?” “不、不……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兰米尔说,“我曾经和您说过的那个星之尘矿脉已经开采结束了。您可能不知道,在其他的一些国家,他们的一部分交通工具会使用星之尘作为能源。” 西列斯说:“我从一名商人那儿听闻过此事。” 兰米尔点了点头:“您知道这事儿就好。我举这个例子的意思是,除却启示者这一用途之外,星之尘还有其他的用法。 “因此,像我们这种活跃在无烬之地的商人,如果运气好,抢在往日教会或者其他启示者组织前,发现了一个星之尘的矿脉,那的确能给我们提供不少的利润和金钱。 “……那是一件好事,当然。” 他喃喃说。 西列斯微微眯起眼睛,随后说:“现在不算是一件好事了?” 兰米尔骤然苦笑起来:“西列斯——诺埃尔先生,请您千万不要取笑我。我是位,我可以这么说,富可敌国的商人。可商人的命也是命。” 西列斯不置可否地望着他。 “……好吧,好吧。我不和您卖关子了。”兰米尔说,“我想,您之所以出现在无烬之地,起码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您曾经得到的那本探险者游记,是不是?”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没想到兰米尔会突然提到弗雷德曼的游记。他陡然意识到什么,语气骤然变得深沉起来。 “是的。”他说,“你的意思是,弗雷德曼的死亡,和……星之尘的矿脉?” “我不能说这两者肯定有关系。”兰米尔换了一个更为放松的姿势,他随手招呼了一位服务员,让这餐厅暂停营业,恰好这段时间里并没有人过来吃饭。 西列斯静默地注视着他。 兰米尔喝了一口冰水,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片刻之后,他说:“你听说过,星之尘的诅咒吗?” 星之尘的诅咒? 西列斯微微一怔,倒是感到了一种奇妙的寓意——他是说,这名字听起来挺唬人的,不是吗? 他问:“那是什么?” “任何利用星之尘谋取利益的人,都将受到星之尘的诅咒。”兰米尔声音低沉,如同一口静静敲击的钟,“他们会在无尽的疯狂之中步入死亡。” 西列斯情不自禁地皱起眉,隔了片刻,他说:“但是,启示者内部同样在贩卖魔药和星之尘。” 他还曾经在欧内斯廷的地下交易会见识过一场拍卖会。 兰米尔摇了摇头:“不,启示者的部分不算。” 西列斯感到了一点困惑,他迟疑片刻,然后说:“你的意思是……像你这样,开挖星之尘矿脉的商人?” “还有那些工人、运输者。”兰米尔的声音很轻,也十分压抑,“‘使用’星之尘,那不会受到诅咒;但是以此牟利,却不行。” 西列斯说:“这听起来有些……像是无烬之地的风格。这种意义上的传闻……真的有证据可以证明这诅咒的存在吗?” 兰米尔那双棕色的眼睛静静地望着西列斯,就好像是说,是的,真的有。 于是西列斯微微一顿,便问:“什么证据?” 兰米尔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西列斯——还记得吗,十月集市并没有结束,我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开拉米法城。” “但是?” “但是许多……我曾经和您说过,去年十月份,我遇到了那位濒死的探险者。当时我们正在开采星之尘的矿脉,这事儿您可能还记得。” 西列斯点了点头,并且问:“所以,是当时开采矿脉的那些……” “工人。”兰米尔低沉地说,“他们突然离奇失踪了。”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下意识问:“什么时候?” “就在这一两个月间。”兰米尔说,“那些工人都是受我雇佣的熟练工。当第一个工人失踪的时候,工头还觉得没什么;但是越来越多的工人失踪,工头便坐不住了。 “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听来了‘星之尘的诅咒’这个说法,于是认为是去年我们开采星之尘矿脉带来了灾难。但是——说真的,您看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如果真有这样的诅咒,难道不是我第一个死吗!他们向我讨个说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我也没辙。 “不瞒您说,哪怕您觉得我这想法有点可能,但是,我的确……我甚至觉得……我甚至觉得,说不定我也被诅咒了。” 他那双眼睛深深沉沉地望着西列斯,语气也不自觉变得神经质,近乎激动得颤抖起来,仿佛佐证了他的说法。 西列斯沉默着。 他突然明白了兰米尔会和他谈论此事的用意。 去年十月,兰米尔在开采星之尘矿脉期间,遇到了濒死的弗雷德曼。一年过去,当时的工人陆续失踪,并且怀疑是受到星之尘的诅咒。 兰米尔对此将信将疑;实际上,并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诅咒真的来自于星之尘,但是在没有其他可能的情况下,兰米尔也只能相信。 可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如果真的有星之尘的诅咒,那么兰米尔本身不也必定受到诅咒? 这肯定在最近这段时日里折磨着兰米尔的神经。 但是,当西列斯出现在无烬之地,兰米尔一瞬间便想到了他与西列斯的交集——弗雷德曼。 他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如果不是星之尘的问题呢?如果是因为那个神秘的、死在了星之尘矿脉附近的探险者呢?他的经历会不会影响到了他临死前接触过的人? 弗雷德曼的诅咒总比星之尘的诅咒更好解决——兰米尔可能是这么想的——一个探险者,和星之尘。哪个更好解决,显而易见。 不过…… 兰米尔说:“您可能明白了,您的出现究竟给我带来了多大的希望。我不禁想,如果那些工人的失踪并非来自星之尘的诅咒,而是因为那个神秘出现的探险者,因为他的过去……”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如释重负的感觉。 西列斯想了片刻,最后,他说:“兰米尔,我恐怕不得不打扰你的希望。” “……什么?” “不出意外的话,弗雷德曼的死亡与胡德多卡有关。”西列斯说,“是的,罪孽与谎言之神,胡德多卡。” 兰米尔的表情归于空白。 西列斯说:“我正在和琴多一起调查这件事情。如果你乐意的话,或许你也可以加入我们的队伍?” 兰米尔茫然到空白的表情持续了片刻,然后他突然收敛了,同时精明地问:“琴多……琴多·普拉亚?西列斯,他就是……” “是的。他就是你知道的那位探险者。”西列斯说。 兰米尔眸光闪烁。 西列斯不得不提醒这个可能死到临头还在想着怎么赚钱的商人,他说:“琴多不会帮助你的生意。” 兰米尔悻悻然,他转而说:“胡德多卡?为什么弗雷德曼的死牵扯到了胡德多卡?”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认为兰米尔这位人脉广阔、家财万贯的商人应当可以帮助他们的调查。于是他说:“还记得吗,当初你说过,弗雷德曼在临死之前,提到了‘雕像’。” 兰米尔点了点头,但表情看上去仍旧十分疑惑,并不理解雕像怎么就与胡德多卡有关。 西列斯便将胡德多卡信徒的那个习惯说了出来。 兰米尔的表情逐渐失控,看起来像是想骂什么脏话。最后,他只是表情扭曲地说:“看起来,我得调查一下,那些工人失踪的地方附近,是否出现过雕像。” 西列斯点了点头,随后又说:“对了,您知道近来靠近堪萨斯公国的那个考古遗址吗?” “那个盗墓贼一大堆的遗址?”兰米尔敏锐地问,然后说,“我当然知道。可惜的是我并没能收购到什么东西……等等,您现在提到这地方……” “那是胡德多卡信徒建立的神庙的遗迹。” 兰米尔:“……” 他的表情大概介于“赚不到钱真够肉疼的”和“幸亏我没赚到这该死的钱”之间。 西列斯说:“那个考古遗址之所以能被发现,是因为有探险者得到了一份地图。而那份地图就出自黑尔斯之家,也正是我们这趟旅程的目的地。 “如果您来得及的话,不妨去调查一下考古遗址和黑尔斯之家这两个地方。尤其是……” 西列斯沉吟片刻,便说:“过去这十几年里,在同一时间段里,也就是十月份左右,黑尔斯之家是否常常传出与‘不存在的城市’‘藏宝图’‘神秘地图’有关的传闻。” 兰米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他感叹了一声:“这无烬之地,真够危险的。或许等到我赚够了钱,也应该早些远离这该死的地方。” 西列斯沉默地听着他的话,不免想到了另外一位靠无烬之地发家的商人,同时也是黎明启示会的一员,“贵妇”尤金妮亚·比尔德。 他突然想到,贵妇曾经说过,拉米法商会也将会派出一个探险队,用以寻找“不存在的城市”。西列斯出发较晚,说不定,他最后还能碰上这个探险队? 兰米尔很快与西列斯告辞,匆匆离开,大概是要去调查相关的事情。 西列斯也起身,离开了餐厅,慢慢往楼上走。他心不在焉地想,他似乎忘了和兰米尔说,他们原先打算明天就出发前往黑尔斯之家。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们肯定得等到兰米尔的调查结果出炉才会离开。希望能不会耗费太长的时间…… 他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瞧见了一个近在咫尺的身影——琴多·普拉亚。 那双翠绿色的眼眸正用一种不甚赞同的目光望着他。 “请容许我提醒您,西列斯·诺埃尔教授。”琴多声音低沉地说,“您现在正在高尔斯沃的比德尔城,无烬之地的中央位置——并不是拉米法城那样安全的地点。” 所以,不要走神了!琴多的眼神仿佛如此在说。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忍不住说:“但这是旅馆,不是吗?” 琴多说:“从您上了四楼,到来到这里,发现我正站在这儿——有多久?十几秒?” 西列斯顿时语塞。他也反省了一下自己的不谨慎。他思考的时候总是极为专注,但现在毕竟是在外面,而不是在他安全的、封闭的书房里。 西列斯便说:“谢谢你,琴多。” 琴多不明意味地笑了一声,然后说:“那个商人,他找你有什么事情?我看他仿佛深陷在麻烦之中。” 西列斯拿出口袋里的钥匙,打开了属于自己的单人间。房间内的装饰也十分有沙漠的异域风情。时间靠近中午,沙漠地带的太阳炙烤着大地。 西列斯便脱了外套,只穿了一件较为贴身的棉质上衣。他坐到了沙发上,因为琴多的提问而想到了刚刚兰米尔的话。 而琴多已经理直气壮地跟着西列斯走进了房间。 他坐到了西列斯的对面,像是比西列斯更为自在地享受着这个房间的奢华与舒适。他说:“看来,这麻烦也影响到了你?” 西列斯回过神,然后将刚刚兰米尔说的事情和盘托出。他说:“这件事情令我有些困扰。如果真的与弗雷德曼有关,那为什么偏偏时隔一年,工人们才突然失踪? “可如果和星之尘有关,那就显得更加不可思议了。过去这些年里,总该有许多商人开采过星之尘的矿脉。他们难道都出了意外吗?” 琴多若有所思地望着西列斯,隔了片刻,他说:“你考虑过一种情况吗?” 西列斯微怔,然后十分虚心地问:“什么?” “是因为两者叠加,所以才造成了这个后果。”琴多声音低低的,像是想到了其他什么事情,“胡德多卡加上星之尘——所以,这群工人才会出事。” 西列斯皱起了眉:“胡德多卡……加上星之尘?” 他倒是能理解琴多的意思。 这两件事情单独发生都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或许就是这么巧合,两件事情撞到一起,于是就产生了现在这个局面。 但是,他为琴多这过于顺利的推理感到了些许怪异。 而且,琴多的说法是“胡德多卡”加上星之尘。为什么不是“弗雷德曼”加上星之尘?他怎么这么确定是胡德多卡的问题? ……西列斯感觉是自己想多了,但又觉得琴多似乎确实知道一些什么,所以才会如此肯定。 西列斯有些困扰地望着琴多。 琴多恍若未觉,他只是说:“或许我们该等待商人那边的调查。他总能发现什么。” 西列斯怔了一下,确认琴多真的不打算就那个推断多说两句,便迟疑了片刻。他并非要求琴多保持全然的坦诚,他只是觉得琴多这种卖关子的行为令人愤慨。 最后,他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说:“是的,我们该等待。” 琴多反而在这个时候犹豫了一会儿。过了片刻,他试探性地问:“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西列斯此时已经起身,打开行李箱打算洗洗衣服、洗洗澡,然后睡个午觉,彻底放松一下。他已经将这些有关无烬之地、有关世界的秘密的烦心事儿一股脑抛之脑后。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的生活与大脑就总是十分忙碌。所以西列斯习惯了在必要时刻忘掉这些该死的谜题,让自己彻底地沉浸在日常生活营造的舒适氛围之中。 所以,他只是略微奇怪地望了望琴多,便平淡地说:“打算休息一会儿。” 琴多似乎想说什么,但是西列斯已经举起了毛巾,并且说:“我想洗个澡,所以,琴多……?” 琴多站起来,那目光近乎局促和困惑地望了望西列斯。最后,他只是憋出来一句:“保持警惕。” 西列斯差点被他逗笑了。他便说:“我会记得锁门和关窗的。感谢你的提醒。” 那话就仿佛在说,琴多不必将他看作是一个毫无自理能力的小孩。 琴多看起来还是想说什么,但是最后,他摇了摇头,低声让西列斯睡个好觉,随后便安静地走了出去。 西列斯站在那儿,想到刚才琴多近乎手足无措的样子,又想到他与琴多刚刚见面的时候,琴多那副傲慢、目中无人的模样…… 他突然莞尔,心想,异世界的人类知道真香吗? 他在心中开玩笑一样地取笑了琴多,然后又默默反省了一下自己这种看乐子的心态——这很不好。他很快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将一些衣物通通洗干净。 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他把衣服晾到独立的小阳台上,然后饶有兴致地站在那儿,一边擦头发,一边居高临下地观察着整座比德尔城。 比德尔城坐落在沙漠之中,但是却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这里就像是沙漠中的绿洲,有一种非常明显的、与拉米法城截然不同的粗糙野性。 这里没有拉米法城那么庞大复杂,整体大概只有拉米法城的三分之一大小。建筑如同拼图一般严严实实的遮住自己所在的土地,所有建筑拼凑得十分严密,这显得街道拥挤而并且热闹非凡。 光从城市本身来看,西列斯甚至觉得这地方的确十分繁华,就如同沙漠中的奇迹。但是,如果他将目光稍微放远一些,那他就能瞧见更远处的迷雾与荒凉。 这是黄沙漫天、风暴将近的世界。他想。 突然地,他听见一阵笑闹声。 西列斯下意识垂眸,注意到街道上奔跑过的小孩。他们相互追逐、打闹,其中一个似乎觉得自己被欺负了,于是大声说:“你们会被女巫抓走的!” 其他孩子们则嘻嘻哈哈地取笑着他的软弱与胆小。 女巫?西列斯下意识皱了皱眉,感到这个词语有些耳熟。 随后,他想了起来——沙漠中的城市、孩童、女人。 在卡尔弗利教授赠送给他的那本精怪故事集《小辛西娅的世界》中,曾经提到过这样一个故事。孩子们用沙子堆砌城堡,而女巫则真的让他们住进了沙堡之中。 那是一个怪谈故事,显然带着点奇幻的色彩。 但是,西列斯完全没想到,居然真的能在一个沙漠中的城市里,听到与这个故事有关的事情。他不禁想,难道确有其事? 孩子们很快跑远了,西列斯也无从验证自己的猜测。他将这事儿当成旅途中的一桩趣闻,随手记载了笔记本上。 随后,他便陷入了沉睡之中。 尽管阿卡玛拉的力量始终庇佑着他,让他能在火车上也拥有良好的睡眠,但是心态上,西列斯仍旧觉得那晃晃悠悠的车厢不是什么适合睡觉的地方。 因此,在温暖、舒适的大床上静静地沉睡两个小时之后,醒来的西列斯感到了彻底的放松。疲倦也远离了他的身体与精神。 他打开怀表看了一眼,发现时间已经将近两点。刚好是一个完美的午睡起床的时间。 外面阳光明媚,看起来十分炎热。好在西列斯早有准备。他随手从包里抽出了一件衬衫——虽然皱巴巴的,但是出门在外,也不必要求过于严格。 这世界可没有熨斗这种东西。 他穿好衣服,扣上衬衫的纽扣,稍微洗漱一番,然后出门,打算去餐厅吃点东西。 他恰好在餐厅里撞上同样睡完觉起床的切斯特和阿尔瓦。 切斯特医生望了望西列斯,尤其是他身上的衬衫,便不由得开玩笑说:“教授,我感觉您像是回到了大学。那些学生对您的西装和您布置的作业,必定留下了同等深刻的印象。” 西列斯在他的玩笑之中,想到了学期结束的时候,那些学生们对于原身英俊容貌的感叹……他不由得沉默三秒,然后说:“或许还是布置的作业太少了。” 以至于学生们还在留恋他的外表。 切斯特呃了一声,然后说:“教授,可千万别让您的学生知道,是我引起了您的这个想法。” 阿尔瓦在一旁哼哧哼哧地笑了起来。 “在笑什么?”琴多也出现在餐厅门口,大步走过来,并且有点奇怪地瞧着他们,尤其是阿尔瓦。 阿尔瓦笑起来,并且说:“教授说要给他的学生们多布置点作业。” 琴多了然,并且露出了一抹戏谑的笑:“教授,学生们可不爱写作业。” 西列斯在同伴们的笑声中思索了片刻,然后说:“但作业能体现出我对学生们的爱。” 阿尔瓦看起来就要笑得跌到桌子底下去了。 切斯特医生无奈地耸耸肩,说:“我们可尽力了——可怜的学生们。” 琴多的目光中笑意浓厚,最后,他说:“教授,你开起玩笑来,似乎容易伤到你学生的心。” 西列斯:“……” ……但他是认真的。 讲道理,对于一位教授来说,思考给学生布置什么作业,那也是需要花费一番功夫的——好吗?西列斯这么想。 他们在聊天中结束了下午茶时间。他们聊到了不少内容,关于无烬之地、关于迷雾、关于比德尔城,琴多甚至都分享了自己的一段探险经历,那诡异的危险让其余人听得连连咋舌。 等到话题进展到了明天什么时候出发的时候,西列斯便提及了商人兰米尔所说的调查,并且说他们或许得等等兰米尔的调查结果。 琴多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而切斯特与阿尔瓦也没什么意见。他们甚至有些惊喜,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在比德尔城多呆一段时间,并且游览一下这边的风貌景致。 如果只是停留一日,其中一半的时间还得用来休整,那也说不上算是什么旅途了。 阿尔瓦可能更多沉浸在这样的心情之中,毕竟他没有西列斯与琴多要调查的谜题,也没有切斯特医生这样的心理负担。他纯粹就是来无烬之地探险和旅游。 于是,在吃过下午茶之后,阿尔瓦便提议一同去外面转转。 “有什么地方可以逛逛的吗,琴多先生?”阿尔瓦主动询问琴多。 琴多思索了片刻,然后说:“在东面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常年营业的跳蚤市场,那儿秩序好一些。如果你们想买什么纪念品的话,那就可以去那儿瞧瞧。不过记得,千万不要买旧物。” “我明白!”阿尔瓦十分积极地回答。 切斯特医生看起来也十分感兴趣,他看了看时间,说:“现在还不到三点,或许我们可以去逛一逛,然后再回来吃晚餐。” 阿尔瓦看起来已经迫不及待了:“走吧,医生!”他望向西列斯与琴多,“你们要去吗?” 琴多无所谓地耸肩,然后看向了西列斯。 切斯特医生也望了过来。 西列斯一怔,随后啼笑皆非地说:“当然。走吧。” 他想,他或许有必要显得更加合群一些? 琴多适时地提醒说:“或许你该带上一件外套。沙漠的夜晚可十分寒冷。” “有道理。”阿尔瓦嘀咕着说。 他便立马打算回房间一趟。他刚起身,走了两步,注意到其他人都没跟上来,便眨了眨眼睛,回身问:“怎么了?” 切斯特医生目光带着些许的调侃。他瞧了瞧西列斯与琴多,然后温和地笑着说:“没什么。阿尔瓦,我们一起上楼拿衣服吧。” 阿尔瓦看起来还是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似乎也懒得思考那么多,更希望快点去往令他心驰神往的跳蚤市场。 他与切斯特首先离开了。 西列斯沉默地坐了片刻,然后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将朋友的调侃目光当做没看见——他说:“走吧,我们也该上楼了。” 琴多低声笑了笑,然后跟上了他的脚步。 他慢悠悠地说:“我的确是特地提醒你的,西列斯。这话是说给你听的。” 西列斯想了片刻,然后说:“谢谢。” 琴多说:“就这样?” “我总该向你道谢,琴多。”西列斯说,随后转而说,“该上楼拿衣服了。” 说着,他便走上了楼梯。 琴多站在原地,最后低声笑了一下:“装傻充愣。” 第84章 护身符标志 跳蚤市场比西列斯想象中更为规模庞大一些。 比起拉米法城十月集市的拱廊街区, 这儿更像是一个又一个布棚搭建而成的低矮集市,小摊小贩们吆喝着, 让整片区域显得热闹、嘈杂,满是生活气息。 西列斯能想到一些地球上的集市场景,那往往都有着十分浓郁的异域风情。不过,当他真的步入其中的时候,他才陡然意识到,这世界和地球可不一样。 ……起码地球的集市上,不会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看起来像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东西。 切斯特与阿尔瓦已经汇入人群, 不知去向。琴多就跟在西列斯的身边。 西列斯低声问他:“无烬之地的盗墓行为十分常见吗?” 琴多侧头望了他一眼, 然后说:“这得看你站在谁的立场。如果你站在那些考古学家的立场,那么那些人当然是该死的盗墓贼。 “不过,你要是站在探险者的立场,那么,他们也就是发现了隐藏在迷雾中的遗迹, 然后卖出自己的所得罢了。探险才是无烬之地的常态。” 西列斯恍然。他想,这是一个正在发展中的世界,混乱的秩序才是常态。 他饶有兴致地说:“所以,在这种市场, 就可以买到那些遗迹中发现的东西吗?” “或许。”琴多说,“这儿是较为——普通的市场, 或许应该这么形容。所以这里不太可能出现珍贵的、古老的时轨。那些东西有别的地方可以贩卖。 “此外,有些探险者敝帚自珍, 不乐意将自己发现的物品卖出。许多年前, 有一位探险者声称自己发现了一个古老的部落遗迹, 但是却拿不出任何证据。 “人们猜测他要么是在说谎, 要么是觉得那地方的东西太过于珍贵,不愿意让其他人染指……不管怎么说,无烬之地总是有许许多多的传闻的。” 琴多耸了耸肩。 西列斯微微一怔,心想,琴多所说的这个人,似乎就是……阿方索·卡莱尔? 他所发现的那个部落遗迹……羊皮纸上提及的先知、超出当前时代技术的钢笔……时至今日,西列斯仍旧不知道,阿方索发现的那个部落遗迹,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啊!” “搞什么!” “……当心!”琴多突然一把拉住了西列斯。 西列斯停下脚步,差点撞到琴多的身上。他瞥见琴多脖颈处那条黑色细链晃晃荡荡,悬挂着的圆形挂饰差一点就掉出了衣领。 他没有多想,站直之后就低声向琴多道谢。 其实并非西列斯不看路,是前面突然飞快闯出来一个男人,横冲直撞地就扫过了一大片的摊位,引来一阵的骂声,然后从西列斯的身边飞驰而过。 琴多眼疾手快,把西列斯朝自己这边拉了过来,免得西列斯被这家伙直接撞倒。 西列斯皱起眉,听见小贩们仍旧在喋喋不休地谩骂着。他奇怪地转头看了看那个男人消失的方向,然后说:“他的奔跑速度……” “应该是使用了什么仪式吧。”琴多说。 为什么要用这种逃命的架势?西列斯想。他注意到,那个男人脸上带着一种惊慌失措、极端恐惧的表情。 不过就只是这样一面之缘,他也没法得到更多的信息,便将注意力转向了另外一个方面:“我突然想起来,之前在马尔茨的交易会,我听闻了一个名为【身体轻盈】的仪式,时轨是羽毛。” “你说的是鸟人的羽毛?”琴多不以为然地说,“那其实是十分鸡肋的仪式。使用这个仪式,可以让你的背上无形地展开一对翅膀。 “不过,说真的,那翅膀扇扇风也就罢了,不可能真的让人飞起来,最多也不过是——如同那个仪式名称,让你的身体变得轻盈一些。” 西列斯恍然明白过来。 琴多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看,说:“说起来……效果和刚才那个家伙奔跑起来的模样差不多。” “那效果还是不错的。”西列斯说,随后转而问,“鸟人是什么?” “无害的变异生物。”琴多说,“人们怀疑,最初是有人接触到了与翠斯利有关的旧神意志,受到了污染,随后这污染就浸染在他们的血脉之中,一直传承着。” 翠斯利。高山与河流之神。 这位神明通常被认为是与自然、野生动植物等等有关的。所以,人们怀疑鸟人与这位神明有关,恐怕是顺理成章的。 应该说,许多的变异生物可能都与翠斯利有关,不仅仅是鸟人。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问:“无害的?所以,还会存在有害的变异生物?” “当然。”琴多说,“我曾经去过盖恩斯德的某个地方,然后接触到了一群地下生物。他们十分畏惧和厌恶光明,也厌恶行走在地上的人类,会无差别攻击任何误闯进他们领地的生物。 “当时与我同行的探险者都死光了,我随手救下来两个,不过也没能让他们完整地走出盖恩斯德。这些变异生物的危险性来自于我们对他们的毫无了解。” 西列斯明白过来。 不过,琴多的故事却让西列斯有些意外。他想了片刻,最后说:“琴多,我似乎听闻过这件事情。” 琴多意外地望着他。 西列斯说:“我跟你说过的那份探险者的游记。那位探险者,弗雷德曼,他似乎就接触过你救下来的其中一人,并且记录了他们的经历。 “记录中还提到了一位强大的探险者,将他们两个救了下来……这就是你吧?记录中并没有提到姓名,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当事人。” 琴多也有些愕然,最后,他说:“看来我们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西列斯。” 西列斯微怔,感到一种微妙的情绪。 琴多侧头,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不明意味地打量着西列斯。最后,他笑起来:“我很庆幸,西列斯,你能在那么早之前,就已经听闻我的事迹。” 西列斯有些不知道怎么回应这话,他迟疑着。 “不用回答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琴多十分诚实地说,“我认为这是作为朋友应当做的——坦诚,如同你说的。” 听到这里,西列斯稍微松了一口气,他说:“当然……我是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琴多。” 琴多意味深长地低笑了一声,他说:“你能这么想,我当然十分高兴。” 西列斯心想,他倒是真这么想——毕竟琴多是一位强大、经验丰富的探险者,在无烬之地的旅程之中,他的确帮到了西列斯许多。 不过问题是,琴多是怎么想的? 西列斯总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会令他感到头疼。 他们默契地略过了这个话题,然后继续在跳蚤市场闲逛。西列斯倒也遇上一件让他想要收入囊中的物品——一套漂亮的书签。 在摊贩想要张口讲解的时候,琴多已经抢先一步,如数家珍地为西列斯解释说:“这是比德尔城前几年发行的一套纪念版书签,目的是为了庆祝比德尔城建城百年。 “所以,你可以在书签上看见比德尔城的好几样标志性建筑,以及一些可以代表比德尔城的人和物。不过,虽然是纪念版书签,但是发行量挺大的,所以价值并没有那么高昂。” 说着,琴多将目光转向了摊贩。 摊贩张了张嘴,最后沮丧地撇撇嘴:“是的。一套十张,可以用康斯特公国或者堪萨斯公国的货币付款,承蒙惠顾。” 西列斯付了5枚侯爵币,将这套书签买了下来。他挺喜欢绘制在书签上的那种厚重的油画风格,但是这个世界的绘画风格与地球也不完全相似。 要西列斯说的话,他总觉得这个世界的绘画更带着一种神秘的气质,无论是狂乱的线条还是大胆的用色,都可以形象地解释这一点。 他将这套书签拿在手中欣赏了一番,然后满意地放到包里。一转眸,西列斯便瞧见琴多那双若有所思的眸子。 西列斯略微怔了怔,随后叹了一口气,说:“琴多,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别这么盯着我瞧。” 琴多说:“没什么。我只是感到你对书籍的爱好实在是不同寻常,即便到了无烬之地,都要购买与书籍相关的物品。” 在火车上的时候,他也时常瞧见西列斯捧着书在低头阅读。有时候,他们两个在上铺,西列斯看着书,他便看着西列斯。时间总会这样过去很久。 而西列斯也从未抬头注意到他的目光。书籍像是已经完全吸引了西列斯的注意力。 西列斯微微一怔,然后说:“这只是一种……爱好。”他说,“琴多,难道你就没有什么爱好吗?” 他们继续穿行在人潮之中。人们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也与这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擦肩而过。但是他们却始终与彼此并肩而行。 “或许……”琴多琢磨了一会儿,“调查与旧神有关的事情?” “那是我们正在做的事情,而不是爱好。”西列斯低声说,“爱好是正事之余。” “哦……”琴多不咸不淡地答应了一声,他似乎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那或许,我的爱好是……你?” 西列斯几乎下意识停下脚步,侧头望过去,带着困惑,问:“什么?” 琴多正要回答,突然地,有人打断了他的话:“啊!教授!琴多先生!” 阿尔瓦兴高采烈地跑过来,然后嘴角的弧度从向上弯、到拉平、到向下弯,最后,他瑟瑟发抖地说:“琴、琴多先生……?” 琴多眯着眼睛打量着他,最后冷笑了一声,说:“没什么。” 切斯特医生跟在阿尔瓦的身后,恍若没有察觉这怪异的气氛,只是说:“你们买什么了吗?我和阿尔瓦已经收获破多了。” 的确。他们手中拎着大包小包。西列斯甚至有些没法想象——他是说,这跳蚤集市中,真有这么多值得购买的东西? 时间接近黄昏,凉意袭来,他们也准备打道回府。不过在此之前,阿尔瓦却气鼓鼓地说:“我得先去找这边的管理者投诉!” 说着,他就朝站在跳蚤集市门口,看起来像是守卫一样的壮汉走去。 “怎么?”西列斯有些困惑地问。 切斯特解释说:“刚才有个男人,横冲直撞,把阿尔瓦撞倒了。他正好买了一盏琉璃灯,那灯就碎了,摊贩也不愿意给他退换。这事儿让阿尔瓦有些不快。” 西列斯这才恍然。他说:“我们也遇上了那个男人。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我们过来的时候,倒是在路上听说了一些说法。”切斯特医生犹豫了一下,然后这么说,“不过,不知道是真是假……有些过于离奇了。” 西列斯来了点兴趣,便说:“或许回到旅馆,你可以仔细说说。” 切斯特也点了点头。 阿尔瓦很快回来了,带着点沮丧的意思,说:“真没意思。根本不可能收获赔偿,只能认命了。真倒霉。”他唉声叹气片刻,然后很快又振奋起来,“幸亏我买了两盏灯!” 这话令西列斯和其他人全都莞尔一笑。 他们回了老约翰旅馆。气温骤降,西列斯披上了外套。他们先各自回房间,将购买的东西放好。琴多没买什么,便在西列斯的房间门口等他。 西列斯似乎已经完全忘了琴多所说的“爱好”问题,只是饶有兴致地问:“那男人究竟会有什么问题?” 琴多看起来想说什么,但是最后,他只是配合地转移了话题:“或许又是什么旧神污染吧。” “这事儿在无烬之地十分常见?” “常见到不能更常见了。”琴多近乎百无赖聊地说,“有些探险者甚至会拿这事儿调侃彼此。你受到了什么污染,啊我也是,真巧!哈,这事情就是这样的,无烬之地就是这样的。” 那讽刺的语气又重新回到了琴多的身上。 西列斯反倒觉得这样的琴多更加正常一点。他不是说刚才的琴多不正常,他只是觉得……无论是单独提醒他记得带外套,还是说他的爱好是西列斯——这种事情,似乎都和琴多不怎么搭调。 这个灰发棕肤绿眸的探险者……并不怎么适合那种互诉衷肠的场合。西列斯是这么想的。 “除却旧神污染,庇佑者污染想必也是如此吧?”西列斯问。 “自然。”琴多说,“有些启示者,我感到他们已经不再是他们本身,而是他们借用力量的那个人。过往的灵魂在他们的身上复活了,真够有意思的。” 这话让西列斯想到他曾经在拉米法城为启示者祛除精神污染的事情。现在想来,那段研究的经历已经恍如隔世。 他们一起下了楼梯。旅馆的大门开着,一阵冷风吹了进来,让西列斯皱眉。他将外套的拉链往上拉了拉。 “沙漠里就是这样的。”琴多转而说,“你要是在无烬之地多待一阵,说不定能看见荒漠的雪景。” 西列斯不禁感叹说:“很有画面感。” 琴多状似不经意地问:“所以,你打算在无烬之地待多久?” “或许一个星期?”西列斯说,“我的冬假只有三个星期,其中大半都得花在路途上。等回到拉米法城,我还得继续撰写我的论文。 “你恐怕会继续待在无烬之地吧,琴多?” 琴多想说什么,最后,他只是郁闷地闭上了嘴。隔了片刻,他才说:“或许吧。” 两个人来到餐厅的时候,氛围出乎意料地压抑。等到切斯特和阿尔瓦到来,情况才变得好一些。 阿尔瓦十分敏锐地瞧了瞧西列斯和琴多,又一次问:“你们两个是不是吵架了?” 这一回他没有收获莫名其妙的眼神。 西列斯平静地瞧了他一眼,语气也十分平淡,说:“并没有。” 而琴多则垂着眼睛,面无表情,保持着一种十分坚决的缄默,就好像是他在强迫自己保持沉默一样。 切斯特温和地说:“先吃饭吧。正好我可以和你们说说,那个男人的事情。” 西列斯对这事儿还是挺好奇的。于是席间,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听着切斯特的话。 切斯特提及那个男人的说法显得有些七零八落,显然也是从不同的小摊贩那儿听来的闲言碎语。 按照那些摊贩的说法,这个男人名叫约瑟,姓氏不祥,六七年前就已经出现在比德尔城,并且始终保持着那种疯疯癫癫的状态。 约瑟有一个女伴,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不明,起码那些摊贩没有明确说那是否是他的妻子或者情人之类的。不过,他们似乎相伴多年。 约瑟首先来到了比德尔城,之后这个女人出现在了他的身边。她似乎照顾着他的生活,而他则为她提供了保护。在这个混乱而危险的城市,孤身生活总容易招惹是非。 但是,这个女伴在几天前突然消失了。 那个女人的名声似乎也不是很好。切斯特说有人将那个女人称呼为“女巫”。这说法让西列斯心中一动,感到些许的微妙。 这个女人似乎是叫莉拉或者莉亚之类的名字。莉拉消失之后,约瑟就更加疯癫了,总是东奔西走,在全城各处寻找莉拉。 这两天,约瑟似乎将目标放在了跳蚤市场。他说是有人杀了莉拉,但他也不知道凶手是谁,也不知道莉拉的尸体在哪儿。他只是说,有人杀了莉拉。 “他正在寻找凶手吗?”西列斯问。 他的心中有些困惑,因为在约瑟狂奔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西列斯注意到,他的表情是惊慌失措、十分恐惧的。 如果约瑟是为了寻找凶手,那么他为什么会露出这副表情? “按照那些小摊贩的说法,是的。”切斯特点了点头,“所以即便约瑟弄翻了他们的摊位,他们也只是骂两句,没有和约瑟起冲突。因为他们知道约瑟是个疯子,而且是个可怜的疯子。” 琴多在这个时候突然冷笑了一声,他说:“这种事情在无烬之地的城市和驿站中屡见不鲜。他们不招惹约瑟是因为他们担心惹祸上身。谁知道约瑟和莉拉究竟做了什么,究竟招惹了什么?” 这话令场面突然冷了片刻。 最后,西列斯说:“的确如此。人们都希望自保。” 琴多看着他。 切斯特瞧了瞧他们两个,最后叹了一口气:“诺埃尔教授,琴多先生——不管你们的关系出了什么问题,希望你们能好好谈谈,怎么样?” 西列斯眨了眨眼睛,最后客观地说:“你该跟琴多说这话。” 琴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几天之后,你就要离开无烬之地了。” “一个星期。”西列斯指正,随后说,“是的。” 琴多迟疑了许久,最后用一种堪称轻柔的语气说:“我可以去拉米法城找你吗?” “如果你思考的是这件事情的话……”西列斯说,“当然可以,琴多。我很欢迎你的拜访。” 于是琴多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他的唇角挑起了志得意满的微笑,整个人的气场也一瞬间松弛下来。他若无其事地说:“哦,老约翰的餐厅味道还是不错的。” 他们的对面,阿尔瓦和切斯特凝视着他们。 最后,阿尔瓦说:“我真搞不懂……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吗?” “不。”切斯特指正,“这是他们的世界。” 阿尔瓦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西列斯默然地望了望他们。 “说真的,教授,我认为您和琴多先生的……交情,”切斯特斟酌了片刻,最后选中了这个词,“起码能保证您在无烬之地的安全。 “我们正在追查十分危险的事情。我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您可不是这样的,您有更远大的前途。” “当然。”不等西列斯回答,琴多便抢先说,并且补充说,“我当然会好好保护西列斯。” 西列斯拿着叉子的手停顿在那儿,迟疑了片刻,最后,他说:“我明白。谢谢你们的好意。” 切斯特的目光像是在说,您究竟明白了点什么? 不过这个时候,商人兰米尔刚巧出现在了餐厅的门口。他四处探头张望,然后瞧见了西列斯一行,便立刻走了过来。 他说:“啊!晚上好,西列斯,你们果然在这儿。我原先想去楼上找你们,但你们都不在,我便猜到你们肯定是来餐厅吃饭了。” “晚上好。”西列斯首先与他找了个招呼,然后有些诧异地问,“调查已经出结果了吗?” 兰米尔身上有一种十分振奋的感觉,就好像他发现了什么有用的信息,并且这信息立刻可以解开他的困境。于是,那洋洋得意的气场简直溢于言表。 他说:“您吃完了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其余三人也都放下了餐具,示意自己已经吃完了晚餐。 于是他们暂且换了一个地方。兰米尔带着他们去了位于一楼尽头处的一间会客厅。这儿十分安静,落地窗可以看到外面灯火通明与狂风席卷。 坐下之后,兰米尔便迫不及待地说:“您是对的!那些消失的工人,他们果然变成了雕像。并且,也不仅仅只有他们变成了雕像。” 西列斯略微有些困惑地说:“这是怎么发现的?” “我直接去调查了近几个月的艺术品市场。”兰米尔近乎得意地说,“我也投资了一部分,所以能够得到一些外界得不到的消息。 “总之,近一两个月来,有匿名卖家接连向拍卖行投放了多座人体雕像,神态各异,完成度极高,因此很快就被收藏家买下。 “不过,幸运的是,有两个雕像还没被拍出,就被我抓紧买了下来。我仔细观察了一下,确认其中一座雕像就是一位过去曾为我工作的工人!” 说到这里,兰米尔脸上那种得意的表情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叹息和后怕。 其余人面面相觑,全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阿尔瓦眨着眼睛,近乎呆滞地说:“艺术品……市场?” 切斯特愤慨地说:“什么样的疯子能做出这种可怕的事情!” 西列斯对于此事早已经有过心理准备——想想卡贝尔教授留下的那个女人的头部雕像!——所以此刻,他仍旧保持着冷静与从容。 这些幕后黑手将这些雕像送去艺术品市场,恐怕是为了污染更多人吧?在他们自己看来,那是在传播信仰?西列斯这么猜想着。 他只是略微奇怪地问:“另外一座雕像没能确认身份吗?” 兰米尔摇了摇头,语气恢复了平常时候的模样,他说:“是个女人。” 他这么一说,阿尔瓦几乎立刻瞪大了眼睛,大声说:“莉拉!” 兰米尔困惑地瞧了这个年轻人一眼,问:“莉拉是谁?” 切斯特简单地概括了一下今天他们在跳蚤市场的遭遇。兰米尔饶有兴致地听着,并且感慨说:“还有这种事情!那么,那座雕像真的有可能是莉拉了。” 这个推测令他们都不怎么好受。 西列斯斟酌了片刻,便说:“如果工人们的遭遇是因为去年的事情,那么莉拉为什么会和这事儿扯上关系?” 兰米尔点了点头,说:“这的确是个问题。我会去调查一下,明天就能得到消息了。” 西列斯向他道谢,随后问:“兰米尔,关于黑尔斯之家……” 兰米尔的表情迅速严肃起来,他说:“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第二件事情。” 西列斯有点意外地瞧着他。 如果只是黑尔斯之家在过去十年间固定传出与“藏宝图”有关的消息,那么兰米尔的神态不应该如此严肃,毕竟,西列斯早已经跟他提及过此事了。 现在兰米尔的表情就仿佛在说,这事儿还有着令他们意想不到的发展。 于是西列斯便问:“你查到了什么?” “我让人汇总了过去十年间,九到十一月份,按照您说的,与‘不存在的城市’‘藏宝图’‘神秘地图’有关的传闻,然后发现……”他突然咽了咽口水,仿佛喉咙紧张到干涩。 整间会客厅都显得十分安静。 兰米尔继续说:“每一年,在这个时候,都会有两到三家,分散在无烬之地各处的驿站、村庄或者城市,传出有关的消息。” 这消息的确让西列斯感到了意外:“分散在无烬之地各处……两到三家?” “是的。”兰米尔低沉地说。 这事儿就令西列斯有些猝不及防了。 他原以为这事情只是涉及黑尔斯之家,但是,现在却涉及到了其他的驿站……这就显得有些古怪了。难道这批幕后黑手,他们还四处流窜作案? “具体到黑尔斯之家呢?”琴多问。 兰米尔回忆了一下:“黑尔斯之家的话,十年前、七年前、去年和今年,这四年,都传出了相关的消息。” “十次中的四次,也不算少了。”西列斯说。 “是啊。”兰米尔说,“或许这就是我们的突破口了。” “为什么?” “按照我这边调查的结果来看,从来没有连续传出相关消息的情况。但是黑尔斯之家的去年和今年,却破例了。要么是情况出现了什么变化,要么……” 兰米尔意味深长地保持了沉默。 西列斯说:“看来,我们还是得尽快赶到黑尔斯之家。” 他需要找到阿方索和伊曼纽尔,将过去一段时间里听闻的消息告诉他们。此外,西列斯对于此前阿方索信中提及的那名幸存者,也十分感兴趣。 希望他们那边也有所突破。 兰米尔便点了点头,说:“或许你们可以明天下午出发,我会为你们安排马匹和向导——你们会骑马吗?” 切斯特和阿尔瓦都点了点头,琴多更是不用担心。而西列斯……西列斯…… 西列斯陷入了微妙的沉默之中。 原身出身小镇的农场,自然拥有骑马的技能;但是穿越过来的贺嘉音,只在外出游玩的时候,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地在马背上体验了一番。 换言之,他可不确信自己能否骑马赶路。 他感到棘手,思索着解决办法。 琴多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随后戏谑地说:“不必担心,教授,我可以带你。” 西列斯沉默地望了望他。 兰米尔可不管那么多,立刻一拍手:“哦,这是一个好选择,我会安排双人马鞍,到时候西列斯坐在琴多先生的后面就好。如果马匹吃不消……” 琴多说:“不必担心,我有相关的仪式。” 兰米尔便说:“那就好。我会尽量为你们安排强壮的马匹。这么看来,你们明天夜里或许就可以抵达了,如果快马加鞭的话。” 其余人都没意见,于是西列斯就也默认了这个选择。 兰米尔很快离开,大概是要继续调查雕像的事情。 阿尔瓦问:“我们还要出门逛逛吗?”他停了停,“不过,晚上的比德尔城会不会十分危险?” “会。”切斯特说,“我们可以明天上午再去逛逛。” 阿尔瓦同意了,便起身伸了一个懒腰:“那我们就回去吧,早点休息。明天见。” 他们便都回了楼上的房间。 琴多若无其事地与西列斯道完“晚安”,便回了自己的房间。西列斯站在原地,垂眸思索片刻,最后付之一笑。 他想,其实也不需要思考那么多。来到新的土地、遇到新的人、交上新的朋友,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琴多的性格确实令他有些头疼,但是这年头人们总会拥有性情古怪的朋友。地球人,不要这么大惊小怪,这可是个拥有超凡力量的世界。他告诫自己。 于是他松了一口气,将这些麻烦抛之脑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在沙发上坐下,目光放空地望了望天花板。他突然意识到,这好像是他自出发以来,头一回安安静静地独处。 当然,今天中午的时候也不能说不是独处。只是那时候他的思绪中还填满了与无烬之地有关的事情,以及洗澡、洗衣服这样的生活琐事。 想到衣服,他慢吞吞地起身,去了阳台,确认衣服都干了,便将其收起来,好好地归置到包里。他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感到一种久违的情绪泛滥。 这是异国、异乡……异星。他遥远的故土在距离费希尔世界不知道多远的地方。而家乡啊,家乡。他此生还能回到他的亲人与朋友身边吗? 西列斯闭了闭眼睛,安静地沉思了片刻,然后就将这种情绪坚决而平和地压制了下去。 这毫无意义。只会让他更加怀念他的地球。 当然,他也忍不住想,自己究竟为什么会穿越?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成为西列斯·诺埃尔? 这个时候的他终究无法得出答案。 他也已经,慢慢地却也无可挽回地,将这个世界看作是自己的一部分。他已经开始了解这个世界、明白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人情世故,他也在这儿拥有了朋友、工作、爱好。 他仍旧挂念着故土,却也已经融入了异乡。他想。 他想了片刻,终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然后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感到自己在这个夜晚想到了太多东西。他把背包放好,然后去盥洗室洗漱一番。 他又洗了个澡。如果可以的话,那他还是希望天天洗澡,即便是在寒冷的冬日。不过,肉眼可见的是,黑尔斯之家这个驿站未必拥有这豪华旅馆的方便设施。 ……他开始怀念拉米法城了。真糟糕。 洗过澡,西列斯翻阅了片刻书籍。 那本《沉默纪迷雾之下的文学》他已经阅读完了。现在他拿出来的是另外一本书,标题是《被世界遗忘的土地》。 内容与他想象的大同小异。这本书讲述的,是沉默纪中被迷雾笼罩的土地。在雾中纪,有些土地上的迷雾消散了。 但是即便如此,原本繁华、热闹的土地,也已经变成了枯寂、荒芜的废土。不会再有人记得这些土地,正如不会再有人记得迷雾降临之前,世界是什么样的。 书中列举了几个较为有代表性的地块,其中包括了萨丁帝国曾经的首都陶赫蒂亚。按照版图来说,如今那正是无烬之地的东南面。 西列斯微微一怔,心想,照这么说……那不就是黑尔斯之家附近? 萨丁帝国的破灭,是因为迷雾直接笼罩了陶赫蒂亚,于是整个帝国的中枢毁灭殆尽,这种衰落无可挽回。 那发生在沉默纪的第六个世纪。之后的几十年对于萨丁帝国原先领土上的居民来说,是十分混乱的日子。 萨丁帝国分裂成了许多个小国家,而这些小国家彼此征伐,其中的许多也纷纷被蔓延的迷雾笼罩。那段时日里生灵涂炭、饿殍遍野。 直到安缇纳姆的出现,才暂时平息了这种惨烈的局面。 因此,西列斯能理解这个世界的人们对于安缇纳姆的崇拜和敬仰。那可能并非等同于信徒对于神明的崇拜,但起码是对于伸出援手的“好心人”的感激。 在这本《被世界遗忘的土地》中,西列斯看见了在这个年代还十分罕见的图片印刷。这显然证明了这本书的价值。 不过现在,西列斯更加在意的,当然是图片的前后对比——曾经繁华的城市之景,与如今荒芜的废墟之地。对比如此鲜明。 这个世界的文明曾经毁于一旦。西列斯想。 ……这书看着实在难受。西列斯摇了摇头,稍微阅读了一些就将其放好。他转而看了看报纸。无烬之地当然也会收录日期较为临近的报纸,来自许多个不同国家。 这些报纸被放在每一层楼的走廊杂志架上。西列斯上楼的时候随手拿了一些。他发现,其中不少的语言都是不认得的。 他便只能挑选出一张不知名的康斯特公国小报,阅读了片刻,然后难免因为上面提及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邻居吵架、鲜花收购、租房争端——而莞尔。 他想,世界辽阔到无边无际,同时包容了庞大与渺小。 他终究还是抱着较为平和的心态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西列斯准时在六点钟醒了过来。他拉开窗帘,望见了窗外朦胧的天光。他看了片刻的日出,然后去盥洗室洗漱。 等他整理好自己,穿好衣服,房门也被人轻轻敲了敲。 西列斯有些意外,走过去打开——然后不出意外地发现外面站着琴多。 “早上好。”琴多说,“我就知道你这个时候应该已经醒了。” 琴多穿着一件白衬衫——这有点不可思议。他还从未见过这家伙穿这种服饰。西列斯觉得,琴多就是那种扣衬衫扣子都会觉得麻烦的男人。 但是他偏偏穿了一件白衬衫,与西列斯昨日穿着的形制相仿。这让西列斯清早起床的良好心境,就覆盖上了一层哭笑不得的情绪。 琴多端着一杯热牛奶,若无其事地走进西列斯的房间,然后问:“需要吗?” “热牛奶?” “是的。我已经吃完早餐了。或许你会需要这样的……”琴多斟酌了一下,“饮料。” 他的语气像是有点嫌弃,但又像是觉得,如果西列斯想喝的话,那这玩意儿就还算不上是垃圾。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伸手接了过来,说:“先喝一点,再下楼吃……” 他突然停了停。 由于琴多穿了件衬衫,他懒得扣上面的两粒扣子,于是西列斯就顺理成章地瞧见了他的锁骨,以及——之前始终被衣领掩盖的,琴多戴着的那条项链。 那是一个漆黑金属制成的、大概钱币大小的奇特挂饰,是一个类似船舵一样的符号,三道线条交织,放置在一个同心圆环上。 ……那是离家与旅途之神,李加迪亚的护身符标志。 第85章 已知线索 “怎么了?”琴多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西列斯也没有隐瞒自己的想法, 他指了指琴多脖子上的项链,然后说:“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 那是李加迪亚的护身符?” “哦……哦,是的。”琴多有一瞬间的不自在,随后就十分自然地拎起了那个挂饰。接着,他像是觉得这姿势没法让西列斯看清楚,便直接伸手到后脖,将项链解了下来,然后递给了西列斯。 西列斯接过,垂眸打量着。不知道是琴多的体温还是这项链材质本身就十分特殊, 那黑色挂饰上还残留着十分温暖的热度。 那的确是李加迪亚的护身符标志, 用以庇佑那些踏上旅途的异乡人。 琴多说:“是从堪萨斯带过来的纪念品。” “看起来十分古老。”西列斯客观地点评说。 “当然,这可以说是一个时轨。”琴多抱臂站在那儿,目光始终凝视着西列斯,“附带了一个仪式,【出行平安】。” 西列斯微怔, 有些困惑地问:“这是什么仪式?” “一个传承悠久的仪式。”琴多低声说,“如果在旅途中始终佩戴这个项链,那就可以保证旅途平安,不会遇到危险。” 西列斯恍然,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始终?” 他晃了晃手中的项链,意思是:那现在琴多怎么将其解了下来? 琴多笑了起来, 他靠近了西列斯,并且说:“你提醒了我。或许这条项链交给你是更好的选择。” 西列斯微微一惊, 说:“这并不……” “合理?”琴多想了想, 说, “但这是我的东西。我总有权处理我的东西吧?” 西列斯默然望着他, 最后还是委婉地说:“我的意思是,琴多,你没必要做到这个份上。” 琴多停了下来,眼睛眯了起来,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静静地凝望着西列斯。隔了片刻,他说:“我只是认为,朋友之间有必要这么做——用一切的手段来保证你的安全。” 西列斯感到些许的头疼,一方面,他想说他还没有弱到那个程度;另外一方面,他感到自己似乎也很难说服琴多,因为琴多这古怪执拗的脾气。 “这是你的贴身物品。”最后,西列斯还是较为坦诚地说,“我并不太习惯接触他人的贴身物品。” 他将那条项链递给琴多。 琴多明显地一愣,他呆立在那儿,突然有一种十分明显的、局促的情绪流露了出来。隔了片刻,他从西列斯的手中接过项链,随手放进口袋里。 他干巴巴地说:“我、我并没有想到……我的意思是……我没想到你会在意这个。” 西列斯随手将牛奶杯放了下来,然后穿上外套,他说:“我只是有些心理洁癖,琴多。难道你以前的同伴都没有过这种习惯吗?” “我以前并没有同伴。”琴多首先指正了这一点,“所以,我没怎么以朋友的方式和人相处过。我希望我能为你做到一切——不过我没想到你介意的事情。我……我很抱歉。” “你没必要道歉。”西列斯简单地说,“当然,琴多,我觉得你也没必要……这么殷勤。我已经十分感激你了。” 琴多像是想说什么,最后,他望着西列斯,还是低声说:“好吧——好吧。我明白了,诺埃尔教授。” 那种鲜活的讽刺劲儿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说:“您觉得我们没必要这么亲近,是吗?” 西列斯头疼地瞧着他,最后他摇了摇头:“琴多,你究竟几岁了?” 琴多愣了愣:“……三十。应当是。” “哦,那我觉得你的表现远比你的年纪更为幼稚。”西列斯这么评价着他,然后莞尔,“好了,琴多,我们该去吃早餐了。” 琴多神情郁郁地瞧着他,最后还是答应了。 下楼的时候,西列斯问:“所以,堪萨斯似乎有许多关于李加迪亚的……东西?” “为什么这么说?”琴多问。 “我曾经提到过,我需要撰写一篇论文。这是拉米法大学的学术要求。”西列斯解释说。 琴多立刻便说:“那看来大学教授也并不轻松……” “的确如此。”西列斯说,“总之,我今年挑选的论文课题,就是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呃,主要就是曾经堪萨斯城的那群。奥尔德思·格什文,我注意到了这位诗人。” 琴多本来想说什么,被西列斯打断之后,他原本想继续自己的话题,但是听到西列斯之后的话,琴多立刻怔住了,目光中涌现出极为复杂的意味。 他们正巧下楼梯,拐了个弯,西列斯没注意到琴多的神情,不然的话,他可能会推翻自己对于琴多“幼稚”的评价。 那一瞬间,这个刚开始显得强大、神秘,现在又显得幼稚、执拗的探险者,目光中散发出一种深沉的、近乎可怕的光芒。 他定定地望了望西列斯,然后在西列斯注意到之前,收敛了这副神情。 他低沉地说:“是吗?” “我认为他们或许是李加迪亚的信徒……”西列斯在这儿停顿了一下,“不过,我也没有找到十分直白的证据。倒不如说,许多踏上旅程的异乡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崇拜李加迪亚。 “我没法确定这些流浪诗人对于李加迪亚的信仰,是否是双向的。他们是否曾经得到过李加迪亚的回应……这是另外一码事。 “我只是在研究他们在文学领域的痕迹,以及,李加迪亚对于这种文学的影响程度。” 西列斯说了不少内容,不过没能得到琴多的回应。他偏过头瞧了瞧琴多,恰巧看见琴多若有所思的模样。他怔了怔,问:“怎么?” 琴多说:“这很巧。我的项链……似乎就来自于那群流浪诗人,将这条项链转手给我的人是这么说的。或许这也可以作为他们信仰李加迪亚的旁证。” 西列斯想,那或许是商人说的?不过看琴多这种笃定的态度,或许是什么较为亲近的人也说不定。 不过……西列斯有点惊讶地说:“那这条项链起码也有六百年的历史了吧?” 琴多耸了耸肩,看起来对这种年代上的久远不以为意。他说:“这是个时轨,我跟你讲过。所以,这当然十分古老。” 西列斯点了点头。 琴多又说:“关于那群流浪诗人……你所研究的那群。或许我回头可以帮你找找相关的资料。”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望了望他,最后向其道谢。 “好了,别道谢了。”琴多说,“我总觉得你天天在向我道谢。” 西列斯也不免微微笑了笑。 他们来到了餐厅。餐厅中仍旧人数稀少,这两天他们住在老约翰的旅馆,在餐厅中遇到的情况总是如此。 西列斯刚刚喝了一小杯热牛奶,所以就只是拿了点面包随便啃啃。琴多早已经吃过早餐了,就只是百无聊赖地坐在西列斯的对面。 西列斯问:“医生和阿尔瓦呢?” “哦。”琴多若无其事地说,“他们已经出发了,打算上午好好逛逛比德尔城。” 西列斯吃饭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想,为什么琴多不早点和他说这事儿?要是他知道的话,他可不会动作这么慢吞吞的。他还以为那两名同伴没起床呢。 琴多撑着侧脸,目光依旧十分专注地望着西列斯,像是望着什么新奇的东西一样。他说:“你上午打算做什么?逛逛比德尔城?” 西列斯想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不,我打算整理一下信息,顺便等待兰米尔那边的信息。” “和我想的差不多,诺埃尔教授。”琴多近乎戏谑地说,“或许我们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 最后他们还是回了西列斯的房间。 西列斯意识到,即便这两天琴多没有成为他的室友,但是琴多仍旧时常出现在他的房间里。但是西列斯多少不知道怎么和琴多说这事儿。 他习惯和成熟、体贴的朋友相处,而琴多恰巧与这两个词截然相反。而且琴多的体贴也令西列斯有些吃不消。 他的意思是……他们只是朋友!朋友! 琴多能不能不要表现出一副——仿佛他们之间有什么暧昧关系一样的——奇怪态度!西列斯略微气恼地想。 西列斯并不喜欢男人,或者女人。他可以和人类好好相处的前提是基于朋友关系。他从未考虑过谈恋爱、结婚等等事情。 但是琴多却有一种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的理直气壮,好像将贴身佩戴的项链转而挂到西列斯的脖子上,也不算是什么坏事一样。 可他也并非对待所有人都这样。西列斯甚至都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莫名其妙和琴多关系这么亲密了。 ……果然他们的同伴也得负很大责任。西列斯想。 阿尔瓦是个活泼的、第一次来到无烬之地的年轻人。他是因为切斯特医生才加入到他们的行程之中,而医生又是个有责任心的好人。 医生原先担心西列斯会在无烬之地遇到危险,但是在琴多出现之后,他便将这“麻烦”甩给了琴多,自己则关注着阿尔瓦的安危。 无形中,西列斯就与琴多绑定了。而且他们的同伴也都默认了这一点。 但偶尔地,在与琴多相处的过程中,西列斯会感到一种微妙的不自在。这种不自在可能从他第一次遇见琴多的时候,就已经藏匿在他的心中了。 ……琴多发现了他的秘密。 这一点令西列斯耿耿于怀。当然,这也不能说是琴多的错。只不过西列斯难以避免地因为此事而感到介怀。 当他们坐到沙发上的时候,西列斯不免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想,算了。或许琴多本人也没有这个意识。只是西列斯习惯性想多、习惯性分析推理而已。维持现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毕竟,他也不可能永远待在无烬之地。 他与琴多终究不是同路人。他们可以维持友谊,可以保持往来,但是终究,他们会踏上各自的旅途、走向各自的人生终点。 ……此时的西列斯是如此想的。 于是当他真的开口的时候,内心也已经心平气和。 “或许我们该从那群幕后黑手的角度来分析这一切。”他说,“假设有一群胡德多卡的信徒,始终活跃在无烬之地的暗处。” 琴多也点了点头,并且说:“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究竟存在了多久?”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斟酌着说:“‘不存在的城市’……我曾经跟你提到过我那两位朋友。他们的名字是阿方索和伊曼纽尔。 “伊曼纽尔的兄长,伊舍伍德,曾经在黑尔斯之家得到了与不存在的城市有关的消息,随后就此失踪。这发生在十年之前。 “去年的时候,同样是在黑尔斯之家,传出了有关藏宝图的事情。这就是我提到的那本游记的主人,弗雷德曼的经历。他巧合间得到了那份藏宝图,然后身受重伤。 “伊曼纽尔认为,那就是与他兄长失踪有关的消息。因此,他们两个才会来到无烬之地,试图重新追寻当初伊舍伍德失踪的前因后果。” 琴多了然,说:“那就意味着,从‘不存在的城市’这个传言开始,这伙人就已经开始活动了。”说完,他略微诧异地说,“那就有好几百年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 “不存在的城市”。他从无数人那里得知了与这个传闻有关的消息。 阿方索·卡莱尔、伊曼纽尔、伯特伦·费恩、贵妇、不知名探险者……每个人都提供了一块拼图的碎片。 传闻中,不存在的城市是伴随着无烬之地的开发而出现的宝藏传说。因为无烬之地地图最初的绘制者的粗心大意,所以现今存留的地图上全都保留着一个无法验证的错误。 一座城市被地图忽略了,成为了“不存在的”。 随着无烬之地的开发、探索,其版图越发扩大,人类探明的区域越来越多,但与此同时,迷雾也不断地更改着无烬之地的生态,地图版本不断更迭,因此,这个错误也就越来越难以发现。 即便有人真的发现了地图上不存在的城市,比如阿方索和伊曼纽尔,他们也基于某种现在西列斯还不知道的原因,认定那并非传闻中的“不存在的城市”。 或许他们没在那儿发现伊舍伍德的尸体,或许阿方索所说的那个部落遗迹与“不存在的城市”的相关传闻有对不上的地方。 总之,在过往,人们长久地沉迷于这个传说;但是,随着死于冒险过程中的探险者越来越多,人们也慢慢认为那是一个不可能被解决的秘闻。 不过,近些年来,随着迷雾的消散,越来越多的土地暴露出来,人们又开始追寻“不存在的城市”。 ……而这其中,是否有着某些人的推波助澜?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即便近来迷雾消散,但是,无烬之地有无数的传闻和半真半假的消息,是这样吗?” “是的。”琴多回答。 “所以,为什么偏偏是‘不存在的城市’?”西列斯低声说,“又突然在现在这个时刻流行了起来?” 琴多慢慢点了点头,换了个姿势,继续凝视着西列斯,并且说:“你说的有道理。‘不存在的城市’恐怕是整个无烬之地中流传最广、也最久的传说。” 西列斯说:“但是,在过去十年间,却并不是只有‘不存在的城市’这个传闻,从各个驿站传出来。也就是说,这群人意识到人们对于不存在的城市的热情消减。 “于是,他们就让其他的藏宝图、神秘地图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继续推动他们去……送死。而几年过去,新一批探险者出现在无烬之地,他们就又重新将‘不存在的城市’推出来。” 琴多点了点头,说:“的确。今年的黑尔斯之家,又出现了一个探险者,声称自己找到了比现存地图更为古老的版本,认为那可以用来寻找‘不存在的城市’。” 西列斯说:“我也听说了这个消息。” 他是从贵妇那儿听闻的此事。当时还不知道那名探险者位于何方。后来,当阿方索写信过来,告知他们在黑尔斯之家的发现的时候,西列斯才得知,这同样发生在黑尔斯之家。 他想,不知道阿方索和伊曼纽尔是否找到了当初那名,伊舍伍德探险队中的幸存者,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找到了这个声称自己拥有更古老地图的探险者。 琴多做出了一个总结:“所以,他们的图谋,核心就是那个‘不存在的城市’。而所谓的‘不存在的城市’,很有可能就是与胡德多卡的神庙有关的某个建筑地点。” 西列斯同意这个说法。 他们得出这个结论,是基于他们现有的信息进行推断。 首先,过去十年间,始终有与“不存在的城市”相关的消息流传出来。但是,这个传闻已经流传了几百年,照理说,不应该有这么多的消息出现了。 能找到的话,都已经几百年过去了,人们怎么可能找不到?不能找到的话,那人们也早应该失去了兴趣,转向其他的秘闻和遗迹。 始终有这个古老传闻的消息面世,显然意味着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无中生有。 其次,在人们逐渐对“不存在的城市”失去兴趣之后,有其他与“地图”有关的传闻接管了前者的地位,继续推动着探险者去冒险、去发现。 但是,从西列斯和琴多听闻的两桩事件来看,那仍旧是指向与胡德多卡相关的地点。 弗雷德曼。他在黑尔斯之家得到了一份藏宝图,重伤后不治身亡。临死之前,他对商人兰米尔说,他在那个地方见到了“雕像”。 曾经与琴多同行的那个探险队。他们得到了一份来自于黑尔斯之家的地图。这个事件就更为明显,地图传闻是胡德多卡的信徒绘制的,而他们最终也找到了胡德多卡信徒曾经建立的神庙。 而他们的结局更为直白:所有人都变成了雕像。 最后,倒推过来,为什么这群隐藏在幕后的旧神追随者们,几百年如一日地希望人们去寻找“不存在的城市”?那显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藏宝地。 雕像、雕像、雕像。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他们让那些探险者变成雕像,就像是一场……献祭?” “漫长的献祭。”琴多说,“他们试图唤醒胡德多卡?” 西列斯沉思了片刻,然后突然提到了一句话:“‘吾为吾神竖立雕像;吾神为吾剥离死亡。’” 琴多问:“这就是你曾经提到过的那位教授发现的?” “可以这么说。”西列斯说,“我调查了他在拉米法大学的借阅记录,然后发现了其中的一本书。那本书记载了一位胡德多卡信徒的手稿,就提到了这句话。” 琴多点了点头。 “我一直都关注着这句话的后半部分。”西列斯思索着,并且说,“我以为这是……胡德多卡的信徒为自己死后的生活做打算,又或者说,是胡德多卡正在赐予信徒们力量。” “……为死后的生活做打算。”这话突然把琴多逗笑了,“教授,您这话真有意思。很有一种象征意义。” 西列斯微怔,没明白他为什么发笑。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自己的思索:“但是,前一句……‘吾为吾神竖立雕像’。这意味着,变成雕像实际上是为了献给胡德多卡。 “换言之,这是取悦胡德多卡的行为。” ……取悦。西列斯想。 在启示者魔药的制作过程中,同样有着取悦这一环节。当然,西列斯曾经旁观格伦菲尔制作魔药的时候,他没发现格伦菲尔有什么取悦的行为。或许那是放进坩埚里的某样东西。 总之,魔药制作者取悦安缇纳姆,而安缇纳姆则为魔药赐予时光的力量。 这像是一种奇妙的等价交换,十分符合炼金术的概念——虽然这世界没有炼金这种做法。 在信徒与神明这两重意义上,信徒取悦神明,神明给予回应。这像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则。所以,这群旧神追随者不断地让人们变成雕像,就是在…… “他们在试图取悦胡德多卡,试图让胡德多卡给予他们回应。”西列斯的声音不自觉变得低沉下来,“几百年里,他们没有得到回应,所以,他们这样的行为就一直持续着。” 不知不觉间,西列斯感到自己背后生寒。 这样持续百多年的献祭行为,可比格雷森那种骤然一下引爆全城的行为,更加令人直冒冷汗。 这四百年间,多少探险者误入这样的陷阱?多少探险者变成冰冷的雕像、多少探险者死在无人知晓的阴影之中? 而像阿方索、伊曼纽尔、切斯特医生这样,被间接引发的悲剧,又有多少?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看来我们已经搞清楚他们的目的了。”琴多问,“你怎么想?” “我的想法?”西列斯想了片刻,说,“或许我们更应该抓紧时间了。” 琴多目光古怪地瞧了瞧他,然后说:“你真是个好心人,西列斯。” 西列斯一怔,抬眸望向他。 “我并没有产生太大的触动。”琴多略微平淡地说,他的态度甚至称得上随意,“西列斯,或许你并不知道,整个无烬之地的氛围是如何的。 “当然,那群旧神追随者是可恨的,他们罪该万死。但是,除却他们,无烬之地有无穷无尽的风险。其实你不必太过于同情那些探险者。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死于自己对金钱、财富的渴望。” 西列斯说:“你这样的说法当然也是对的。”他说,“只不过,我的观念是……人心是无法试探的。” 琴多怔了一下,称得上困惑地望着他。 “人们当然会沉浸在对于金钱、财富、宝藏、名誉的渴望之中。人之常情,我无法苛责。”西列斯低沉地说,“但如果没有有心人出现,那么他们可能也只是在平常的生活中终结自己的生命。 “而非死在冰冷而绝望的雕像之中。那是他们命运的歧途。他们走上了一条不怎么正确的路,但却是被人恶意推上去的。 “我不能说他们是无辜的。他们毕竟败给了自己心中的贪欲。但是,他们也未必死有余辜。” 琴多沉默地望着他,最后,他突然笑了起来:“我说错了,西列斯。” 西列斯困惑地望着他。 “你是个善良的人。”琴多低沉地说,“你不该来到无烬之地。但或许,无烬之地也需要你这样的人。我喜欢你这样的品质。” 西列斯怔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目光。他想,这只是一个曾经活在平和世界的人,对这个混乱而危险的世界的单方面评价而已。他也未必真的做出了什么。 琴多最后说:“我很庆幸……西列斯。我很庆幸我能遇见你。” 在一番谈话之后,西列斯与琴多便转移了话题。 ……事实上,西列斯也不太想要和琴多谈论善良不善良的事情。那只是他性格使然。 总之,西列斯转而说:“照这么说,你认为那群旧神追随者最有可能藏在哪儿?” “这很难说。”琴多配合地说,“或许在某个驿站,或许在某个神庙。或许,就在所谓的‘不存在的城市’。”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们没有再继续就这件事情讨论下去。 西列斯说:“我们终究需要更多的信息。或许等我们跟阿方索他们汇合之后,就能得到一些最新的事情了。那或许就是今天晚上的事情。” 琴多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将包里的地图拿了出来——博内特版本的,这一版本的地图终究显得更为完备。他与琴多商量着去往黑尔斯之家需要耗费多长时间。 此外,他们也自然地提及了那幅假冒琴多·普拉亚之名的地图。 琴多颇为挑剔地看了看那副地图,然后不情不愿地承认这幅地图上其实也没有什么疏漏。但是——他说,这可并非是包容这种行为的理由。 西列斯自然赞同。不管怎么说,这也冒犯了琴多的名誉权。 不过可惜的是,他们没办法找到贩卖这种地图的商人。 琴多倒是给西列斯科普了好几个寻物、寻人的仪式。不过,他也提及了另外一件事情,也就是出门在外的行李问题。 像琴多这样的探险者,尽管他们是强大的启示者,但也并非意味着他们无所不能。毕竟,随身携带时轨是一个不小的负担,尤其是强调行动方便的探险者。 琴多说,他通常出门的话,只会随身携带三五个时轨,包括攻击、防御、确认方向、保持理智等等的功效,其他的时轨则都会存放在家中。 有些探险者甚至可能会随身只带上一两个时轨,其他的则是随买随用随丢弃。“反正无烬之地时轨多得要命。”琴多这么说。 这就意味着,即便是强大的启示者,他们的力量也并非能百分之一百地发挥出来。 西列斯便饶有兴致地提及了自己曾经的理念——能否提前为未来的自己准备好时轨。而那同样带来了类似的问题,也就是他们不可能知道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有什么仪式能派上用场。 琴多赞同地点点头,并且说:“或许只有神明才能知道命运的发展轨迹吧。” 这话在西列斯的心中激起了少许的波澜。 命运——就他所知,费希尔世界还从未出现过与命运有关的神明。 即便安缇纳姆的神格过去与历史,听起来与命运多少搭调,但是,那毕竟是过去。现在和未来呢?时光缺了一部分,那当然称不上命运。 这个想法再一次令西列斯想到了自己的骰子——骰子。是的,当然。那是否象征着命运呢? 通过骰子,西列斯可以判定某人的未来发展。这几乎可以说是某种“预知”办法了。可是,说到底,骰子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西列斯的身边? 他为什么会成为世界的守密人? 西列斯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并且对于这个谜题的解答,根本也无从下手。 时间久了,他甚至都懒得思考这个问题了。只有在偶尔想到命运、想到安缇纳姆的时候,会再一次激发心中潜藏着的困惑。 但是他也不愿意用得不出解答的谜题折磨自己的大脑。 他转而问琴多:“你的家?在堪萨斯吗?” “是的。”琴多说,“如果有机会的话,那或许你也可以到堪萨斯来旅行。” 西列斯多少有些感兴趣地点了点头。毕竟,他也已经遇到不少来自堪萨斯的人了。他对于那个传闻中混乱的国度也有点好奇。 上午将近十点的时候,切斯特和阿尔瓦回来了。他们又买了不少东西,不过主要是阿尔瓦。他说他要将那些东西寄回家里,当做纪念品。 他们两人回来这一趟,是为了拿上昨天买的东西,一起带上,然后就去了马车行将这些东西寄出去。 回来的时候,阿尔瓦满头大汗。 他们聚在西列斯的房间里。 阿尔瓦说:“真够热的!我算是明白沙漠这可怕的天气了。” 切斯特笑着说:“不过,阿尔瓦,恐怕你也十分享受这段旅程吧。” 阿尔瓦的笑容毫无阴霾,他说:“是啊。的确如此。拉米法城与比德尔城十分不一样。有些事情,完全不是看地图上的城市分布、山川河流之类的符号,就能明白和感受的。” 这话完全不像是阿尔瓦能说出来的,于是其余人都古怪地瞧了他一眼。 琴多更是直接说:“年轻人果然在无烬之地收获了历练?” 阿尔瓦胆子很大地白了琴多一眼,然后说:“好吧、好吧……我的意思是,我只是看到了地图,所以想到曾经在家里的事情…… “提到地图,我突然意识到,你们三个都已经分享了秘密,但是我还没有。” 其余三人都一愣。 秘密,的确。西列斯与黑尔斯之家、琴多与神庙遗迹、切斯特与考古行动。他们都或多或少地提到自己与无烬之地的关联。 但是……阿尔瓦? 他们都以为阿尔瓦只是年轻气盛,对于无烬之地十分好奇,所以才不顾家人的反对,决意来到无烬之地探险。可现在,似乎阿尔瓦的出现也另有隐情? 对此早已有心理准备的西列斯,只是略微好奇地望着阿尔瓦,等待着年轻人给出的理由。 所有人都望向了阿尔瓦,这似乎令阿尔瓦有点自豪。他咳了一声,然后指向了正摆放在茶几上的,博内特版本的地图。 他说:“博内特——是我曾经的先祖。” “咦?”切斯特惊讶地望了望博内特版本的地图,然后又望了望阿尔瓦,说,“但是你的姓氏不是吉力尼吗?” “啊……这个……”阿尔瓦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 西列斯说:“我听闻过这个故事……阿尔瓦?” “没事没事,其实购买博内特版本地图的人们都应该听说过吧。”阿尔瓦说,“我的先祖……就暂且称之为祖父祖母吧。 “博内特祖父对于无烬之地十分向往,所以才会绘制出这份地图。为了这份地图,他几乎抛妻弃子。科伦娜祖母对此事十分不满,最后决意与祖父分开,哪怕祖父当时百般恳求。 “总之,他们的孩子也被改成我的祖母未成婚时候的姓氏,也就是吉力尼。所以到我这一代,我的姓氏也是吉力尼。 “但实际上,我们都知道,我们祖上有一位博内特祖父。我们家族中的印刷厂也是因为当年,我祖母还支持祖父的事业的时候特地开设的,为了印刷博内特版本的地图。 “我时常能接触到各种地图,拉米法城的、康斯特公国的,偶尔也能乘大人们不注意,看看无烬之地的地图。地图绘制和印刷始终我们家族主要的生意。 “这样的传统都来自于博内特祖父和祖母。只不过……最后他们还是闹翻了。” 阿尔瓦有点沮丧地摇了摇头。 隔了片刻,他又说:“所以,我家里才会这么不同意我来到无烬之地,也不让我接触到无烬之地的相关消息。因为他们认为这地方充满了诅咒,甚至会让人们家破人亡。 “不过,时间也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最后我父母还是同意了我来到无烬之地。但是他们告诫我,一定不要像当初的博内特祖父一样……沉浸在无烬之地的谜题、财富和迷雾之中。 “……这世界终究并非全是无烬之地这样的运转规则。” 说着,他慢慢沉默下来,看起来终究还是因为这些天在无烬之地的经历,而感到了些许的在意和明悟。 西列斯也想到了自己刚才和琴多交谈的话题,也想到了在场的切斯特医生曾经的遭遇。 无烬之地。这里充满了谜题、宝藏,也充满了悲剧、死亡。人们未必了悟后者,却已经沉迷前者。 他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切斯特医生看气氛沉滞下来,便说:“好了,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们总该向前看。” 阿尔瓦第一个恢复过来,他说:“没错!我们总能解决这一切的!相信自己!” 西列斯因为这个年轻人的活泼语气而不禁莞尔。 兰米尔还没有出现,他们四人便商量着先去餐厅吃饭,等待着兰米尔过来。 不过,就在他们准备下楼时候,他们突然听见楼下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阿尔瓦好奇地冲到了阳台,探头张望。 隔了片刻,他突然直起身,扭头,干巴巴地说:“是那个……约瑟。他正在旅馆门口大哭。”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低声说:“看来,那座雕像果然就是莉拉了。” 切斯特十分困扰地说:“究竟为什么……莉拉会变成雕像?” 十分钟之后,他们见到了商人兰米尔。仍旧是在一楼的会客厅。 兰米尔脸上挂着一种近乎憔悴的神情,眼睛里满是血丝,看起来更像是一晚上没睡。 西列斯问:“怎么样?” 兰米尔搓了把脸,然后说:“恐怕你们已经听见……约瑟的哭声了。那个女人雕像,就是莉拉。至于她为什么会变成雕像……” 西列斯望着他。 “……约瑟说,他前段时间的精神状态好了不少,于是莉拉就张罗着给他找份工作,过上正常的生活。约瑟没什么文化,精神也终究受到了一些污染,所以莉拉就打算让他当个普通工人……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莉拉接触到了那些……即将变成雕像的工人。他们究竟聊了什么,现在的我们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恐怕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兰米尔不免叹了一口气。 其余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诺埃尔先生,”兰米尔突然说,“或许我也即将变成雕像。但是,不管怎么说,我希望您能查出真相——真相就足以告慰亡魂。”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低声说:“我会的。” 兰米尔便说:“或许你们该去吃顿饭,然后准备出发。我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马匹,向导也在马厩那儿等着你们。” “谢谢,兰米尔。”西列斯说,“你要跟我们一同前往黑尔斯之家吗?” “不,我不打算去。”兰米尔突然咬牙切齿地说,“我要好好研究一下过去几百年里,无烬之地的某些传闻和消息,还有那些考古遗迹。等我发现了什么,我会让人给你们送信的。” 他现在的愤怒不知道基于什么,同情?或者自己的生意被打扰的焦躁?不管怎么说,那始终是一种真切的愤怒。并且,这种愤怒可以帮助到西列斯他们的行动。 西列斯无法评价兰米尔的性格或者品性,但是起码,现在这位大商人正在帮助他们。 于是西列斯向他道了谢。 在吃过午餐之后,他们收拾好东西,然后就前往马厩那边,寻找兰米尔为他们安排的马匹与向导。 第86章 黑尔斯之家 兰米尔安排的向导是个其貌不扬的女人, 自我介绍说他们可以称呼她为玛丽。 她有着十分爽朗的性格,扎着漂亮的麻花辫。西列斯注意到她手上老茧很重,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 这位向导热络地与他们打招呼, 并且言明了自己的身份。她是受兰米尔雇佣的商队向导, 对于无烬之地的道路十分了解。 由于近日来兰米尔忙于其他事情,商队也一直停在比德尔城无所事事,因此,她就被派来作为西列斯他们的向导。她会尽快带他们抵达黑尔斯之家, 并且帮助他们在黑尔斯之家一起寻找线索。 玛丽很快将他们的马匹从马厩中牵出来, 交给他们。 看得出来, 常年生活在城市中的阿尔瓦和切斯特两人尽管会骑马,但是骑术不精。不过用以赶路也没什么问题。 西列斯略微有些意外地望着那些马匹。 与拉米法城中, 那些与地球上的马类近似的马匹相比,无烬之地的马显得十分强壮、高大, 皮毛也显得更为华丽,就仿佛是什么奇幻生物一样。 他尤为注意到, 这四匹马原本的鬃毛部位, 现在却是长着类似于羽毛的东西。 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向导玛丽注意到了西列斯的目光,便介绍说:“先生, 您肯定会感到十分好奇, 为什么无烬之地的马匹会拥有羽毛。我们将这种马称为羽马。” 阿尔瓦在一旁好奇地问:“为什么?” 玛丽微微笑了一下, 她说:“因为, 曾经有一匹马吃了一个鸟人。它吞噬了他的血统。于是, 那匹马的后代也拥有了羽毛,并且拥有了比寻常马匹更为强大的负重能力、耐久能力。 “只有无烬之地中的大商人、强大冒险团, 才会拥有这种羽马。往常我们都是用它来运货, 如果不巧没赶上火车班次的话, 或者用来谈什么重要的生意。” 阿尔瓦恍然大悟。 切斯特带着点意外,低声说:“所以就连动物……” 玛丽脸上的笑容不变,并且说:“这不算罕见,先生们。无烬之地的动物也和人差不多,越是聪明的动物,越容易受到精神的污染。” 她侧头,轻轻抚了抚羽马的皮毛,而羽马也温柔地用头蹭了蹭她的手。 西列斯怔怔地望着这十分聪明的羽马。 隔了片刻,他低沉地说:“或许我们该出发了。” 玛丽赞同地点了点头,她看了看时间,随后说:“现在是下午一点,或许我们能在晚上九点之前抵达黑尔斯之家。当然,或许我们中途只能休息一两次。” “这没什么!”阿尔瓦兴奋地说,“让我们在无烬之地的荒漠上狂奔吧!” 当然,首先得解决西列斯和琴多的问题。 安排给他们两个的马显然比其他羽马稍微强壮一些。琴多饶有兴致地站在马匹前方,用手抚摸着羽马的鬃毛,与它打招呼。 玛丽大概是将西列斯当做是完全没有接触过骑马的新人——事实上也差不多——所以在跟他说一些十分基础的信息,比如不要站在马的后方、不要故意惊吓马等等。 西列斯虚心而安静地听着,最后低声说:“我明白了。” 琴多朝着西列斯招了招手,并且说玛丽说:“好了,向导女士,实际上可以由我来向他科普。我们得早点出发。” 玛丽瞧了瞧他,也点了点头,便说:“交给你了,琴多先生。” 自从阿尔瓦开始用这种称呼之后,其余人也跟着使用“琴多先生”。他们似乎没法心安理得地称呼琴多的名字。 琴多已经翻身上马。双人马鞍的后面一个位子空着,他望着西列斯,将手递过来:“来。” 西列斯只是迟疑了片刻,就不假思索地握住了他的手。他借力坐上了马鞍,感到他与琴多的身体有些过于紧密地贴在一起。 他突然开始庆幸这是初冬,他们已经穿上了较为厚重的外套。 琴多声音低沉:“抱着我的腰,西列斯。”他顿了顿,立刻补充说,“这可不能说是我有多么殷勤,而是实际的……” 他突然停了下来。 西列斯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肢。琴多几乎整个后背都能感受到西列斯的身体温度,以及那种十分清冽明朗的气息。 他沉默了片刻。 西列斯困惑地问:“琴多?” 琴多回过神,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他说:“坐稳。我们该出发了。” 实际上那种旖旎与尴尬并存的心思几乎很快就消失了。琴多的身体为西列斯挡住了不少的寒风,但是西列斯也感到身体被颠得难受。 他太高估无烬之地的路况了。西列斯近乎无奈地想。 为了最大限度地节约时间,向导玛丽带着他们走了一条颇为颠簸的小路。荒漠、泥地、枯草,以及偶然闪现的人影与野生动物,让整个世界仿佛无比空旷,只剩下他们五个人。 他们偶尔会停下来,暂且休整那么几分钟,也让玛丽确认一下路线没有出错。这个时候,他们就会下马,休息一段时间。 西列斯不太习惯这样的赶路方式,这让他更加沉默起来。 某一次下马,他静静地站在那儿,凝视着天边一团灰黑色的雾气。 “还好吗?”琴多走到他身边,这么问。 西列斯回过神,说:“还好。” “你可能不太习惯骑马赶路。”琴多说,“实际上,也不是所有探险者都会骑马,或者需要骑马。只是我们这一次的行程比较赶。” “我明白。”西列斯说,他停顿片刻,然后说,“只是因为我想到了这个世界的未来。或许我能猜到其中一种可能。” “猜到?” 西列斯突然轻轻笑了一声,说:“或许我知道那样的未来。关于交通方式的变革。” 如同地球。如同他的母星。这世界和那世界如此相似。但是他知道这两个世界截然不同。 “你有思路吗?” “使用星之尘作为能源催动的——机械结构的车辆。”西列斯说,“还有,据说康斯特公国与其他国家联合起来,想要深度开发无烬之地。或许他们会在格拉斯通也建立起发达的铁路网。” 琴多耸了耸肩,随口说:“那希望这个世界能走向那个未来——你所想象的那个未来。” 西列斯微怔,下意识问:“为什么?” “一方面,我觉得车比马更方便。”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在阴天稠密的空气中凝视着西列斯,“另外一方面,如果命运如你所想、如你所愿——那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说过,我认为命运为人类所掌控是可以接受的,毕竟,我就是人类。” 西列斯默然片刻,最后摇了摇头:“瞧我们都在说些什么。” 这个话题就这么轻轻巧巧地从他们手中溜走。 天色渐渐阴沉。傍晚的时候,黄昏的光芒让天边的云朵仿佛红雾弥漫,氤氲出一片格外沉重的气氛。 他们也在这个时候休整了较为漫长的一段时间,大概有半个多小时,用来吃点东西。 玛丽燃起了篝火。火光照亮了他们的面容,也在越发漆黑的天色中带来一种微弱的光明。 总得聊点什么。或许有人这么想。 于是切斯特医生问:“玛丽女士,关于我们即将抵达的目的地,您能介绍一下吗?” “黑尔斯之家吗?” 火光在玛丽的面孔上跳跃着。 她似乎想了片刻,然后才说:“这个驿站,是无烬之地东南面的中枢,可以这么说。人们最早开始探索无烬之地的时候,就是从康斯特公国和堪萨斯公国的边境开始。 “但是,黑尔斯之家却是在那之前就已经出现了。传闻中,这是一位沉默纪的大商人走商时用以停歇的驿站,其建筑保留至今,成为了黑尔斯之家的雏形。 “那位商人……没人知道他叫什么。不过,也有人猜测他就叫‘黑尔斯’。当然,这种事情是没有证据可言的。” “大商人?”西列斯意外得知了这一点。 玛丽点了点头。 西列斯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与琴多都认为黑尔斯之家与胡德多卡脱不开关系,但是为什么现在又与商人扯上了关系?沉默纪的大商人…… 玛丽继续说:“我曾经听常居黑尔斯之家的人说过,那附近的村落中流传着与梅纳瓦卡有关的一些故事。据说梅纳瓦卡正是在那附近陨落的,每一年都有一些商人前来祭祀。 “……正常的祭祀,当然。就我而言,梅纳瓦卡的信徒或许是所有旧神追随者中最无害的,毕竟他们都是满脑子想着赚钱的商人。” 玛丽耸了耸肩,带着点玩笑的意思。其余人也都笑了起来,带着一种对于商人的天然轻蔑与排斥。这年代的人们大多拥有这样的思想,即便是阿尔瓦也笑得十分没心没肺。 西列斯沉默不语,静静地望着跳跃的篝火。他突然意识到,行走在这个世界最为中心的谜团之中,与生活在拉米法城,是截然相反的经历与感受。 他不能说他现在有多了解这个世界。但是他总能产生这种感觉:他起码了解这个世界的某一面。那可能与这个世界的实际生活离得最近也最远。 他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至于黑尔斯之家的谜团,在他们重新出发之后,西列斯也在浓重的夜色中思索了起来。 如果那个传闻——梅纳瓦卡就陨落在黑尔斯之家附近——是真的,那意味着什么? 昨天夜里,他阅读了《被世界遗忘的土地》。书中提及,曾经萨丁帝国的首都陶赫蒂亚,就位于无烬之地的东南面,换言之,也就是黑尔斯之家那片区域。 陶赫蒂亚的陨灭来自于突然爆发在城市中央的迷雾。 神明陨落与迷雾爆发,始终有着一种相连相伴的关系。 ……所以,梅纳瓦卡的陨落间接造成了萨丁帝国的覆灭? 西列斯能够得出这样的结论,基于逻辑推理。但是,他却无论如何都有些无法理解这个结论的背后含义。 梅纳瓦卡为什么会陨落? 不过,从一些迹象中,的确可以看出萨丁帝国与梅纳瓦卡的关联。比如史料上对于堪萨斯城“商业繁荣”的相关记载,以及对于现如今堪萨斯公国混乱局面的一些分析。 又比如,《德布利斯夫人和情人的十三封信》。这本由卡贝尔教授和默文助教共同研究的书信集,其作者德布利斯夫人就是一位梅纳瓦卡的信徒。 按照此前贵妇的说法,德布利斯夫人甚至是梅纳瓦卡的代行者。 她与情人的书信集却留存在康斯特公国。康斯特公国的领土恰巧就曾经是萨丁帝国的一部分。 尽管西列斯并不知道默文助教的家族是怎么得到这本书信集的,但不管怎么说,梅纳瓦卡的代行者再一次与萨丁帝国扯上了关系。 ……德布利斯夫人声称自己亲眼目睹了梅纳瓦卡的陨落。 这条信息似乎暗示了什么。在马背上颠簸的西列斯不经意间想到。 下一刻,他才突然明白这究竟暗示了什么。 以这个世界、这个时代的运输条件来说,德布利斯夫人的通信集会出现在康斯特公国,那就意味着她所目睹的“梅纳瓦卡的陨落”很有可能也发生在康斯特公国这片区域,换言之——萨丁帝国。 毕竟,梅纳瓦卡陨落在沉默纪晚期——按照教科书的说法,如果西列斯没记错的话。 彼时,迷雾已经覆盖了费希尔世界的许多地方,甚至可以说是大部分地方。 科技衰退、经济凋敝。在这样的情况下,西列斯不认为德布利斯夫人的通信集会辗转多地,最后出现在一个与梅纳瓦卡陨落地点相差甚远的地方,还保存如此完好。 黑尔斯之家。陶赫蒂亚。胡德多卡。梅纳瓦卡。 迷雾。 还有……星之尘矿脉。 ……西列斯突然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他没有再继续想下去,因为他知道就这么凭空思考是没有意义的。他的确可以凭借自己旺盛的想象力将一切都勾连起来,但那都是假设。 没有证据的假设是毫无意义的。 西列斯平静而坚决地将那些假设扫进了大脑的垃圾桶,然后轻轻松了一口气,目光放远。 他想,他们就要抵达黑尔斯之家了。 又过了两个小时,玛丽突然高声说:“看见了吗?那正是黑尔斯之家的主建筑!” 黑尔斯之家的热闹程度超乎了西列斯的想象。 这里的主题建筑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帐篷。那高高的帐篷顶隔了几百米就可以遥遥看见。帐篷的顶端,耀眼的灯光照亮了一个精美的、一端坠下的天平图案标志。 在看见那个天平的一瞬间,西列斯才确信,黑尔斯之家真的与梅纳瓦卡有着分不开的关联。 玛丽在一旁介绍说:“这个巨大的帐篷,我们将其称之为营蓬,也是黑尔斯之家的主建筑,就是我之前所说的,沉默纪的大商人留下来的建筑。 “营蓬顶端巨大的天平,传闻中是梅纳瓦卡的标志,现在也成了黑尔斯之家的标志。这个驿站十分热闹,每天来来往往可能有几千人。” 随着他们的靠近,周围也的确逐渐变得热闹了起来。 围绕着营蓬,黑尔斯之家的周围遍布了各种各样的小帐篷,以及一些黏连在一起的矮小建筑。 玛丽说,那些小帐篷是来到此地的探险者,不愿意入住价格高昂的旅馆,所以带着帐篷露营;而那些建筑是常居在黑尔斯之家的人们建立起来的,也有一些是定居在此地的部落原住民建起来的。 与比德尔城所位于的沙漠相比,黑尔斯之家更像是位于荒野平原之中。如果是白天的话,人们放眼望去,必然只能在附近看到枯黄的草地。 而夜间,他们几乎什么都看不到。那浓稠的黑暗如同章鱼的墨汁直接喷在了他们眼睛上一样。 但越靠近黑尔斯之家,一切就越显得光亮。 按照玛丽的说法,他们首先去了低矮房子那里,找到其中一间,将马匹寄存在那儿。他们暂且也将行李放在这里。据说这是兰米尔在这儿购置的房产之一。 西列斯略微专注地看了看这间矮小的房屋。其高度大概只有两米多,对于普通人类而言,虽然不至于碰到头,但也的确太矮了一些。或许,这是黑尔斯之家这边的特色? 切斯特有点好奇地询问了在这儿购置房产的价格,玛丽便随口回答说:“大概几万公爵币吧,换算成康斯特公国的货币来说。” 他们都不禁咋舌。 玛丽将那四匹羽马牵进马厩,照料了一段时间。他们等待着玛丽,于是便就这事儿谈论着房子的价格问题。 切斯特医生感叹着自己恐怕不可能在拉米法城买得起房子。 “拉米法城的房子很昂贵吗?”西列斯不由得问。因为他也考虑过在拉米法城购置房产。 拉米法大学的宿舍虽然方便,但毕竟太小了。西列斯只是住了一个学期,就感觉自己的东西——尤其是书籍、文献资料等——已经堆满了小书房。 他挺想要一间拥有独立大书房的公寓。 而切斯特医生显然也了解过相关的市场。 在切斯特的科普之下,西列斯才慢慢明白,拉米法城的房产主要分为公寓和独栋住宅两种。前者就类似于米尔福德街13号,也类似于他现在所住的海沃德街6号。 整体来说,尽管公寓较为便宜,但是却只有几十年的产权,而且面积也较为狭小。 此外,居住在公寓里的人总是鱼龙混杂,谁也不知道,自己每天打招呼的邻居是否就是什么可怕的旧神追随者,妄图在无尽的疯狂中唤醒旧神。 因此,如果真要购房的话,那么公寓是不怎么被纳入考虑的。(“至少对于您来说是这样,诺埃尔教授。”切斯特特地这么提醒。) 显然,一位理论上应当十分体面的大学教授,也不太好入住简陋的公寓。那可能让西列斯的名声向卡贝尔教授看齐。 ……尽管西列斯自己对此不以为意。 不过,公寓也的确不太符合西列斯的要求,主要原因是隐私和安全问题。 西列斯现在也应该有一种自己是启示者的自知之明了,他的房间里保存着一些不太能见光的资料。事实上,这也是西列斯想要搬家的根本原因。 想想画家利昂的手稿,想想抄写员巴特交给他的那份抄本……那都是十分危险的东西。 至于独栋住宅,按照切斯特的说法,那其实是向拉米法城购买永久性的地皮,而非购买房屋,因此这种住宅可以让家族世世代代地住下去,起码现在来看是这样的。 因此,这种住宅的价格自然居高不下。 “大概三千枚公爵币。”切斯特说,“好一点的可能需要五千枚。价格上万的住宅也存在着。不过这样的价格只可能针对那些贵族或者大商人。 “而这样身份的人,他们可能都会选择拉米法城北郊或者南郊的大宅子了,根本不需要住在拥挤的拉米法城。” 西列斯赞同地点点头,并且向切斯特道谢。 “您有意购置房产?”切斯特问。 “有这个想法。不过,短期内我可能没办法凑齐那么多现金。”西列斯说,“拉米法大学的宿舍还是挺不错的。” 切斯特点了点头,并且说:“的确如此。” 始终旁听着的琴多,闻言若有所思地望了望西列斯。 玛丽从矮小的房子里出来,为他们耐心的等待道谢,随后带着他们往营蓬那里走。 琴多走到西列斯身边。在夜色与明暗的灯光中,西列斯看不太清他的表情。不过,他的确听见琴多问:“你缺钱吗?” 西列斯意外地看了看他,然后突然想到自己刚才和切斯特的对话,不免微怔。他好像明白了琴多即将说什么,便说:“并不算缺钱,琴多。” 琴多并没有气馁,他只是继续说:“但是你说你买不起拉米法城的房子。” “……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攒钱。”西列斯带着点无奈。 真要说起来,他现在手头可还有当初格雷森食品公司的分红,加上《玫瑰的复仇》这本小说赚到的钱,负担独栋主宅绰绰有余。 但是西列斯并不打算将那笔两千公爵币的分红花出去。他打算将其用在拉米法西城道森街的店铺上,也可以说是用来帮助拉米法西城的那些流浪儿们。 因此,单纯只是稿费加上工资的话,西列斯就还需要攒一攒钱,才可以购买符合他心意的住宅。 琴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说:“我明白了。” 西列斯带着点疑虑地瞧了瞧他,或许也可以说是如同惊弓之鸟一样望着他。他有点想要知道琴多究竟明白了什么,但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多心了。 最后,他也没能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口,因为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营蓬的前方入口处。 越是靠近,这巨大帐篷的偏棕色布料就越是遮天蔽日。到最后,西列斯甚至有点震撼的望着那高大的帐篷,无法想象曾经沉默纪的人们是如何将其搭建起来的。 或许这借助了超凡力量的帮助。或许这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放大仪式,将原本矮小的帐篷变成了如今庞大的模样。 门口的守卫掀起了其中一块入口处的布料,并且礼貌说:“欢迎来到黑尔斯之家。” 他们走了进去。 西列斯几乎是不出所料地发现,营蓬里面并非只有一层,而是分为了三层。内部的空间显得极为庞大,立刻让西列斯想到了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 这热热闹闹的地方几乎都是用一种奇妙的布料搭建而成的,但是却丝毫不显得脆弱。 坚固厚重的布料编制而成的道路,让人们可以在上面行走。而不同材质、不同颜色的布料又分出了不同的区块和商铺,有些商铺的布门放了下来,于是那便显得安安静静。布料显然也有隔音的功能。 而有些商铺的布门则卷起,显露出里头的场景。西列斯瞧见了酒馆、赌馆、旅馆等等,这儿显然热闹得很,并且是无烬之地探险者们享乐的地方。 商铺的布门上绘制着不同的图案,暗示了内部贩卖或者出售的商品、服务。 人们来来往往。西列斯瞧见了背着背篓的小贩、器宇轩昂的商人、表情警惕的探险者,当然,也有一些不知身份的人们,他们只是走过,带着点无烬之地天然的紧张与对外人的反感。 不明来源的灯光照亮了营蓬的内部空间。西列斯确认了一下,才发现那来自于周围的布料——发光的布料!真够不可思议的。 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可没听说过有什么自发光的东西,除了…… 阿尔瓦嘟囔着说:“我怀疑最初的那个大商人,恐怕是布匹商人吧。” 年轻人的奇思妙想令他们都莞尔。 阿尔瓦的话也打断了西列斯的思路。西列斯没有继续想下去,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这奇妙的场景。 玛丽笑着说:“的确有这种猜想。不过,人们无法验证自己的猜测。” 营蓬内部的奇异景象令他们没有急着行动。他们站在入口处的走廊边缘,惊叹地望着前方。 整体上,营蓬的内部有点像是三层甜甜圈叠成的空间,中空,周围则是一圈建筑和商铺。他们进门的地方正是第一层甜甜圈的最下方。 在这儿,他们可以直接看见中空部分正在进行的热闹表演、杂耍等等。那里聚满了无数奇装异服的人类,变异的情况也绝非罕见。 而营蓬挑高极为高而空旷,上面的大部分区域都是空着的。西列斯惊讶地瞧见,居然有一个长着翅膀的人在上方的区域不停地飞着。 玛丽突然说:“今年的鸟人翅膀长得真不错啊。居然可以飞这么久。” 有路过的探险者听闻了玛丽的话,便立刻应和着说:“是的!以前的鸟人飞个几分钟就没用了,呸,那翅膀长了跟没长一样。现在这只才有点鸟的意思。” 玛丽点了点头,笑容开朗,说:“希望这只鸟人能活久一些。” 他们对话时候的语气显得十分平淡无奇,就好像这是所有生活在无烬之地的人们的谈资。西列斯仰头望着那不断飞翔的鸟人。 远远望去,那是个未着寸缕的年轻人,看不出性别,也看不出那孤独飞行带来的任何情绪。 有那么一瞬间,西列斯感到那鸟人仿佛冲破了营蓬的布料,飞向了无尽的高空。但只是一眨眼,他便意识到,那白色的布料仍旧牢牢地拘束着鸟人飞翔的空间。 西列斯没有再看,垂下眼睛,心中叹息了一声。 在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感受到无烬之地冰冷而阴暗的底色。他能明白这种局面为什么出现,也能在此刻保持着一种冷淡的沉默,但是他心中的某一部分,始终因此而感到不可思议。 琴多在一旁冷笑了一声,并且说:“所以……这就是无烬之地。”他的语气突然温和了起来,“西列斯,这就是无烬之地。” 西列斯默然片刻,侧头望了望他,然后说:“我知道。”他的语气很淡,没有带上任何的情绪,“我知道这就是无烬之地。” 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他。灰白色头发的男人几乎欺到了西列斯的面前,最后,他笑了一声。他说:“我很高兴你意识到了这一点。” 另外一边,阿尔瓦兴致勃勃地瞧着中央空地的杂耍和表演。他瞧了瞧西列斯这边。 切斯特适时地说:“我跟着阿尔瓦,你们……?” “我们去找人。”西列斯说,“等会儿我们可以在哪儿见面?”他望向玛丽。 玛丽说:“三楼有一家兰米尔先生的商铺,是贩卖魔药的。报我的名字就好。到时候我们在那儿汇合。时间不早了,我们一个小时之后见。” 切斯特和阿尔瓦都点了点头。 玛丽又说:“两位先生可以在这儿逛逛,黑尔斯之家的营蓬,总体来说还是安全的。” 于是他们便分开了。 玛丽看向西列斯,并且问:“您要找的人,会在哪儿?” “一家酒馆。”西列斯首先说,随后回忆了一下阿方索·卡莱尔寄来的那封信透露的信息。片刻之后,他补充说,“在黑尔斯之家起码已经开了十年。” 阿方索的信中提及,他们是在一家酒馆中得知当年伊舍伍德的探险队中有人幸存。那家酒馆的老板曾经亲眼目睹过那位同伴的出现。 考虑到伊舍伍德失踪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那么酒馆老板和那位幸存者的相遇很有可能也发生在十年之前。 正由于伊舍伍德当年出发探险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就连贵妇也疑似提及过伊舍伍德的行动——所以,当年团队中有人幸存的事情,才会给酒馆老板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直到十年之后,也能想起。 当然,这是西列斯的推测。具体能否找到这家酒馆老板,也要看后续的行动。不管怎么说,他们得主动尝试一番,西列斯可不知道阿方索和伊曼纽尔现在究竟在哪儿。 “开了十年的酒馆……”玛丽沉思片刻,随后突然一笑,“这可不多见。请跟我来吧,我们得去二楼——酒杯碰碰,应该是这个名字。” “酒杯碰碰”。听起来有点随意。西列斯心想。不过,也让人十分容易记住。 在去往二楼的路上,西列斯总因为布质的地面而不由得提心吊胆,时不时就垂眸望一望地上。当然,他向来冷淡、面无表情的面孔上是看不出这种紧张的。 但是琴多始终注视着他。 于是在上楼梯的时候,琴多突然伸出手,说:“要抓住我吗?” 西列斯略微讶异地望着他。 琴多瞧着他,片刻之后,突然笑了起来:“都已经抱过腰了,牵个手也无所谓吧?”他随意地耸耸肩,“你怎么样都行。” 西列斯默然。 前方的玛丽停下脚步,奇怪地看着他们这僵持的局面。 琴多的手仍旧出现在西列斯的面前。 在这一瞬间,周围人流如织,不远处有人等待他们的前进,而琴多如此耐心地等待着,几乎掀翻了他对于琴多的一切旧有印象。 他想到马背上那安定、沉稳的脊背。在漫长的旅途中,西列斯除了感受到路途的颠簸,并没有察觉到其他的不适,甚至连最初的尴尬都已经忘却。 直到这一刻,西列斯才意识到琴多那无形之中的体贴。 琴多或许并没有这个自知之明。他可能只是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他可能也没有什么亲疏远近的意识。他只是觉得他应该为西列斯这么做。 因为…… 因为这是西列斯。他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无暇多想,伸手握住了琴多的手腕。 ……手腕? 琴多无言地举起自己的右手,然后挑眉,带着点戏谑的意思,说:“诺埃尔教授,您觉得这是什么?”他活动着自己的手指,如同波浪一样。 西列斯十分镇定地说:“手指。” 琴多意外地瞧着他,然后笑了一声。他说:“算了。” 他们好像在无形中达成了什么协议,随后,就默契地放过了这个话题,跟上了玛丽女士的脚步。玛丽的目光在他们的手上转了一圈,然后露出了十分意味深长的微笑。 不过,她没有就此做出任何评价或者调侃。 他们来到二楼,西列斯便放开了琴多。琴多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自己的右手手腕,隔了片刻,用指腹轻轻碰了碰。 ……西列斯的体温。他想。 明明在马背上的时候更为亲密,但是此刻琴多却察觉出一种轻微的触动。仅仅因为手腕上的温度。 “我们该进去了。”西列斯提醒他。 琴多转头看见西列斯,尤其是那仍旧平静冷淡的面容。突然地,他感到心情一阵烦躁,仿佛刚才那如同窃喜一般的情绪全然消失了,并且还变得恶劣了不少。 但是最终,他还是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跟上了西列斯的脚步。 “酒杯碰碰”是一间极为安静的酒吧。这里的客人都带着一种令人意外的、闲适的气质。 玛丽在一旁介绍说:“这里最主要面向的客人,是黑尔斯之家常驻的人们。来来往往的探险者不太可能来到这里,但是长久居住的居民反而会喜欢这里。”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想,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阿方索和伊曼纽尔会来到这里。他们需要的正是黑尔斯之家过去十年里的相关消息,而不仅仅只是一次两次的偶然事件。 店铺内部的装饰也仍旧是布料。如果不算那种柔软的、坚韧的材质感觉,那么那简直就像是一堵白墙。可是,西列斯踩在上面的感觉,令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某种奇特的布料。 在走进酒馆的那一瞬间,他产生了一个不太舒服的联想:他想,这简直就是行走在某个巨大生物的胃壁之中。 那柔软的布料? 不,那柔软的食道肌肉。 ……西列斯想,格雷森事件真的给他留下了太大的心理阴影。 他没有多想,将目光放在了酒馆之中。略微昏沉的光线下,酒馆的木桌带着一种温润的,或许也可以称之为肮脏的粘稠感。 有三五个客人各自坐着,安安静静地喝着酒。没有大呼小叫、嘈杂议论的酒馆还真是令西列斯感到不适应,但是似乎在场的每个人都默认了这个酒馆安静的规矩。 吧台之后,一个矮小的男人朝他们打招呼:“晚上好,客人们。” 他看起来更像是童话中的小矮人——侏儒,意思是。他的身高可能只有一米四左右,头部有些大,整体的身材比例看起来有些畸形。 西列斯想,这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身体变异吗? 他无暇多想,三个人便坐到了吧台前位置上。西列斯在中间,琴多和玛丽则坐在他的左右。 “玛丽女士,又见到您了。”酒馆老板用一种出乎意料的尊敬的语气,与玛丽打招呼,随后又说,“以及,琴多先生,您能光临,实在令我感到惊讶。” 玛丽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而琴多随意地点了点头。 酒馆老板又朝着西列斯说:“年轻的先生!我从未见过您,这是您第一次来到黑尔斯之家吗?” 他用年轻来形容西列斯,让西列斯自己都有些意外。他近乎恍然地意识到,这具身体实际上也就只有24岁,还是十分年轻的年纪。 只是他自己的心态较为成熟。 他声音低沉地说:“的确如此。有什么推荐的酒吗?” 身旁的琴多投来一个不甚赞同的目光,但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您来的正是时候!”酒馆老板说,“这几日正好有新酿的酒可供品尝,是十分漂亮澄澈的樱桃酒,您想尝试吗?” “当然。”西列斯说。 酒馆老板便拿出了三个打磨光滑的木杯子,然后从一旁的酒桶中滤出了三杯樱桃酒,一一放到他们面前。 他们都品尝了一口。 西列斯面不改色,心想,这酒精含量似乎不高。 ……他要是在这个世界倒卖白酒,能赚钱吗?正想着购置房产的西列斯如此思索。 当然,他不知道白酒配方。十分遗憾。 啼笑皆非的情绪在西列斯心中一闪而逝。 他将木杯子放下,然后状似不经意地问:“最近恐怕有不少人品尝过新酿的樱桃酒吧?” 酒馆老板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他笑容满面地说:“先生,实不相瞒,既然您是与玛丽女士和琴多先生一同来的,那么,您可以直说您想问我什么。” 西列斯微微一顿,便也笑了一声,他坦诚地说:“看来是我多心了。那么,老板,我想问的是,过去一段时间里,是否有两个……” 他的话突然被某个抽搐着倒在地上的酒客打断了。 酒馆老板脸色一变,直接从吧台跳了出来,去查看那个酒客的情况。 隔了片刻,他突然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 西列斯听见琴多低声说:“那个家伙死了。” “怎么回事?”玛丽奇怪地自言自语,“这家伙怎么死的?” 西列斯微微眯起眼睛——他注意到,那个死去的酒客露出的一截手臂。那是如同雕塑一般的铅灰色。 第87章 酒杯碰碰 西列斯在来到黑尔斯之家的第一个晚上, 就见到了这里的管理者。 来者身上带着一种不出意料的油滑、谄媚的感觉,像极了这个世界对商人的刻板印象。他十分熟练地处理了在场情况——将无关的围观人士打发走,然后询问在场的几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 有一个人去到了尸体边上,似乎正在做什么检查。他拿出了一把有可能是时轨的小刀,在尸体上切割着,或许可以类比为解剖? 西列斯有些感兴趣, 不过他这会儿并不在仪式时间之中, 而且,也不好在这个时刻拿出魔药来喝。实际上, 在来到无烬之地之后, 西列斯也没什么需要使用魔药的场合。 ……琴多带来的安全感还真是足够可靠。 西列斯就只能地往尸体躺的地方瞥了两眼。 “那个仪式名为【屠夫之手】。”琴多像是能明白西列斯心中在想什么, 所以轻声在西列斯的耳边为他讲解,“传闻中, 屠夫十分了解人体结构。” 西列斯微怔, 心想,所以既可以用来杀人, 也可以用来验尸? 他瞧了瞧那边,然后低声说:“物尽其用。” 这似乎就是无烬之地的风格。 琴多不免笑了一声, 他随意地说:“人们只是更喜欢用这种能带来多重效果的仪式罢了。” 西列斯正想问什么, 但是那名商人模样的男人已经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他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 然后说:“各位晚上好!你们可以称呼我为迈尔斯。毕竟死了人, 所以我们得耽误各位一点时间。总之——有人知道这名死者的身份吗?” 西列斯三人摇了摇头,保持着沉默。他们今天才到这地方, 并不认识那名死者。 尽管西列斯对死者疑似成为雕像的手臂有些疑虑, 但是现在正在检查尸体的启示者将尸体挡得严严实实, 所以他也不好去确认自己的想法。 那几名酒客也摇了摇头。其中一人更是打了个酒嗝, 看起来醉醺醺的,神智也不太清楚。 矮小的酒馆老板白着一张脸,他说:“先生!先生!这可跟我的酒馆没什么关系,我今天头一回见到这个客人!” 迈尔斯说:“讲讲这个客人的事情吧,老板。” 酒馆老板回忆了片刻,然后慢慢镇定下来:“今天傍晚的时候,这个人走进了我的酒馆。他要了一杯啤酒,然后很快就安静地坐到了角落,慢慢喝酒。” “除了喝酒,他还做了别的什么吗?” “别的……”酒馆老板想了一会儿,“他在看一本书!不,不是书……一本手记!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他看了一会儿就收起来了,然后一直在沉思,慢慢地喝酒…… “如果不是今天生意一般,那我可能已经对他感到不耐烦了!结果他居然死了!” 说到生意的时候,酒馆老板反而变得激动起来。 他不像是在说谎。在黑尔斯之家开了十年酒馆的人,也没必要在此刻说谎。看起来他更像是对死者打搅了他的生意而感到气愤。 迈尔斯笑眯眯地点了点头,然后朝着那个正在检查尸体的人说:“看看死者怀里有没有什么纸张!”然后他又看向酒馆老板,“你的酒没什么问题吧?” 酒馆老板涨红了脸,他说:“怎么可能有问题!我在这儿开了十年的酒馆了!迈尔斯,你自己也喝过我的酒,有问题吗?” 迈尔斯咳了一声,耸耸肩:“例行询问罢了。” 他们谈话的气氛出乎意料的轻松。西列斯想,果然,在无烬之地,死亡才是最不常见的事情。 一个人因为阅读了某种神秘、古老而危险的文字记录而死亡?这也并非什么罕事。 这么说来……西列斯突然意识到,死者可能性最大的死亡原因,是因为阅读而造成的变异? 极端严重的精神污染可能导致身体的变异,这是西列斯已经知道的事情。他曾经亲眼目睹了奥斯汀侯爵的变异以及那极为快速的死亡。 如果分析其原理,按照西列斯提出的三要素理论,那就可以说是疯狂的灵性超出了意志所能承受的范畴,更进一步影响到了外在的身体状况。 而旧神污染是可以叠加、变得越来越严重的。 这名……探险者——身份大概如此——很有可能在过往的冒险途中已经积累了极高的精神污染,随后在阅读那本手记的时候,便陷入了疯狂与迷思之中,最后步入死亡。 ……他变成了雕塑吗?那么他是受到了胡德多卡的污染吗? 膨胀成肉块——这是受到贴米亚法污染并且最终造成的变异;而变成雕像,这似乎就是胡德多卡的力量了。 很快,那个正在检查尸体的人就说:“找到了。”他将一叠凌乱的纸张递给迈尔斯,随后又抱怨着说,“又是这种情况。这家伙的内脏都变成灰……” 迈尔斯投去了一个严厉的眼神,让对方闭上了嘴。 不过那已经说出来的半句话,让西列斯明白了过来。 看起来,过去这段时间,黑尔斯之家也不是很太平。不停出现这种探险者变成雕像,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死亡的事情? 不过,在那名死者完全变成雕像之前,他就已经死亡了。或许是因为内脏变成硬质的、毫无生机的雕像之后,他的身体就已经无法维持活力。 于是在那一刻,他死亡了。 但是西列斯的确听闻过完全变成雕像的事情,不管是琴多遇到的那个探险队,还是工人杜瓦在日记中提到的神庙阴影中倒下的雕像,以及商人兰米尔雇佣的那些工人。 ……这两者的区别在哪里? 一个是旧神污染的缓慢浸染,一个是直面旧神力量造成的无可逆转的瞬间爆发?一个慢性、一个急性? 西列斯觉得这种猜测是可能的……污染与力量,这两者对应的神明要素似乎也是不一样的。污染对应神明的意志,力量则对应神明的灵性?也就是神格。 但是,西列斯毕竟没什么证据证明自己的想法。 转眼间,那名检查尸体的人已经将那具尸体扛了起来,一言不发地站在一边。而迈尔斯则笑眯眯地说:“好了,各位,你们可以继续享受美好的夜晚了。” 酒馆老板仍旧面无人色地站在那儿,其余几名酒客发出了不明意义的傻笑声。 西列斯默然望着迈尔斯。他突然意识到,尽管从那半句话的情况推测来看,黑尔斯之家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暗潮汹涌,但是起码明面上,似乎没人将这事儿看得十分严重。 他的想法在几分钟之后得到了确认。 迈尔斯离开之后,酒客们也纷纷离开。一桩死亡的发生,前后处理也不过十来分钟。 酒馆老板唉声叹气地回到了吧台后面。他低声嘟囔着什么,看起来是在抱怨那名死者影响了他的生意。 玛丽对西列斯说:“不必担心,诺埃尔先生,这件事情不会影响我们的调查。” 西列斯点了点头,转而说:“不过,我好奇的是,过去一段时间,这种事情常常出现吗?” 酒馆老板说:“总是这样。每天都有人去死。谁知道他们是因为什么死的,这年头谜题多了去了,也没什么人有心思解决这些问题。 “最糟糕的是,这一次这家伙死在了我的店里。唉,真麻烦。这事儿传出去之后,起码有一个月我的生意会不怎么好。” 西列斯默然。 “哦对了,这位先生,刚刚你想问什么来着?” 西列斯便也顺势转移了话题:“我想打听的是,最近一段时间是否有两个男人一同出现,他们或许在打听过去几年与‘不存在的城市’有关的消息。” 酒馆老板听着,然后突然露出了有些奇怪的表情:“你想要打听他们两个?” 西列斯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怎么?” “我认识那两个人。其中一个的确说或许会有人来这儿找他们……或许那就是您,先生?”酒馆老板说,“不过,他们已经离开了。” 西列斯皱起眉:“离开?” “大概六七天之前。”酒馆老板想了想,“啊,对了,安缇纳姆的诞生日。”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 酒馆老板突然眯起眼睛,他打量了一下西列斯,然后说:“先生,我不是不能告诉您他们的行踪。但是,您总得证明一下自己的身份。” 西列斯说:“他说有人会来找他们的时候,有留下什么话吗?” “您等等,我记性不好。我记得我当时写了下来……”酒馆老板在柜台的抽屉里翻找着什么,那儿有一大团的纸张,“啊!找到了!” 他眯起眼睛阅读着纸上的内容,然后说:“一个地点。您需要把这个地点说出来,先生。” 一个地点? 西列斯沉吟片刻,然后说:“米尔福德街13号。” “啊哈,恭喜您,答对了!”酒馆老板随手将那张纸又塞回了抽屉里。 西列斯心想,从这一抽屉的纸张来看,这家酒馆似乎还充当了某种意义上的……情报中转站? 的确,在黑尔斯之家起码开了十年的酒馆,理应拥有比酒馆更为奇特一点的功能。此前,西列斯就听说过,探险者们隔段时间就要前往驿站,更新最新情报,比如迷雾的变更、传闻的发展等等。 这些信息如果在酒馆中得到更新,似乎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这件事情该从哪儿说起呢……”酒馆老板沉吟着。 “这不着急,老板。”西列斯低沉地说。 他的身旁,琴多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木头酒杯。 酒馆老板回神,然后说:“叫我安迪就好。” 西列斯点了点头,并且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矮小的安迪一直是站在一张矮凳上,所以才能与他们平视。他说:“那两人是在十月初的时候抵达这里,他们……” 安迪的话才刚起了个头,酒馆门口就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有好几个人一窝蜂地挤进了酒馆中,打断了安迪的话。 “安迪!来杯酒!”为首的人说。 这人是十分明显的探险者打扮,身上颇有一种浪荡不羁的感觉,张口的语气也显得狂放且无谓:“赶快点!你这儿又不忙……” 琴多往那儿瞥了一眼。 突然地,那名探险者的声音停了下来。 片刻之后,他讪讪一笑:“是琴、琴多啊……你怎么也来黑尔斯之家了?” 琴多简单地说:“有事。” 那人便灰溜溜地跑到了角落的位置上,和自己的同伴们一起坐好。安迪老板为他们准备着酒水,然后端了过去。 西列斯隐隐听见他们在谈论着什么。 “……晦气……” “……算了……刚刚楼下……马戏团……” “……拉米法……真的没意思……钱……商人……” “……不知道能不能……尽力而为……” 西列斯朝那边瞥了一眼,心想,这难道是贵妇雇佣的探险队? 他们提及马戏团和拉米法城,以及商人的金钱,让西列斯产生了这个联想。而那也不是不可能的。相比之下,他们面对琴多的胆怯,反而不那么显眼。 ……不过现在西列斯的重点仍旧是安迪所提供的信息。 玛丽在这个时候说:“将近十点了,我先去三楼那边等待那两位先生。到时候我们可以在那儿汇合。” 西列斯与琴多都点了点头。琴多更是兴致盎然地说:“放心,有我在。”他指了指西列斯,“我会保护我们的诺埃尔教授的。” 西列斯默然瞧了他一眼。 玛丽笑了起来,并且说:“琴多先生,诺埃尔先生也没有那么脆弱。或许您可以放下心。” 琴多说:“我得顾虑他的自尊心,我明白。”他瞧了西列斯一眼。 西列斯瞥了他的酒杯一眼,这才发现琴多在无聊之中已经将一小杯樱桃酒喝完了。他看上去有些微醺,言语行动间也有些放肆。 “但是……”琴多低声说,“我就是得保护他。” 他靠在西列斯的身上,轻轻笑了起来。 西列斯若无其事地对着玛丽点了点头,说:“女士,你先去三楼吧。” 玛丽见怪不怪地与他们告别,离开了。 等玛丽走了,西列斯推了推琴多,说:“坐好。” “哦……坐好。”琴多慢吞吞地坐好了,然后对着西列斯笑了一下,“听你的。” 西列斯不禁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其实你没喝醉。” “当然。”琴多说,“我的酒量没这么差。但是你不觉得现在这场面挺有意思的吗?”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图。”西列斯说。 “……你是我的同伴。我的朋友。”琴多突然放轻了声音,“你是我的。” 他翠绿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西列斯。西列斯在他的瞳孔中望见一个小小的自己。 “我并不属于你。”西列斯声音低沉。 琴多露出了一个较为张狂的笑容。他伸手,把西列斯环住,然后又放开。他说:“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 “你也希望其他人这么认为?” “当然。”琴多笑着说。 西列斯平静地瞥了他一眼,然后说:“你真够幼稚的,琴多。” “随你怎么说。”琴多耸了耸肩,“我很希望……” 他的声音慢慢变轻,带着些微的醉意,他近乎痴迷地望着西列斯平静的面容。 “我感到我们的相逢仿佛是命运的安排。胡德多卡、李加迪亚……”琴多说,“我感到,我在某一刻……‘拥有’了你。而我拥有的东西总是屈指可数。” “听起来有点……”西列斯斟酌了一下,“可怜。” 琴多笑了起来,他喃喃说:“你不太了解我的过去。”片刻之后,他恢复了正常,并且若无其事地说,“或许我们可以找个机会交流一下彼此的过往。”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他想,琴多居然主动提到了自己的过去。 在最开始见面的时候,琴多总是会对自己的过去遮遮掩掩,然后攻击性格外强地反问西列斯的情况;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西列斯就慢慢涉足到了琴多的过去。 比如他得知了琴多正在探寻旧神相关的秘密,所以会与一些探险者结伴;比如他得知了,琴多那条项链的来源与用途,甚至得到了前往堪萨斯旅行的邀请。 因此,西列斯觉得他和琴多的关系已经过界了。 在这混乱、危险而复杂的无烬之地,情况似乎没那么糟糕。反正他们的确一路同行。但是,等他回到拉米法城呢? 西列斯感到自己的神经同样被什么东西刺激着。他也做出了不够理智、不够警醒的行为。他没有在合适的时候拉开与琴多的距离,而现在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旅途上的人们总是更为放纵一些,因为那不是自己习惯的地方和人们。 想着,他缓慢地叹了一口气。 “你又在叹气了。”琴多困扰地问,“情况真有这么糟糕吗?” “这只是情绪的表达。”西列斯感到自己也有点喝醉了,他碰了碰那个酒杯——其实他也就喝了那么两三口,“琴多,不要再做出让我误会的事情了,说真的。” “误会?”琴多笑了起来,“别误会。往最让你觉得心烦意乱的那个方向去想。” 他偏了偏头,靠在西列斯的肩膀上。他灰白色头发扎成的那个小辫子也碰了碰西列斯的肩膀。 “……有人。”西列斯无奈地说。 “怕什么。”琴多近乎挑衅地说,“他们敢说一句话,我把他们舌头拽出来!” 西列斯因为这状似凶狠的话语而笑了一声。 安迪回来了,并且古怪地瞧了瞧他们两个的姿势。琴多眯着眼睛瞧了他一眼,于是安迪老板赶忙收回打量的视线。 “他喝醉了。”西列斯说,“不用理他。” 琴多看起来懒得反驳这句话。他霸占了西列斯的肩膀。 “呃……咳,我明白了。”安迪说,“那我接着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 琴多开始得寸进尺,他握住了西列斯的手,然后把玩着西列斯的手指。西列斯警告地捏了捏他的手指,于是琴多稍微安分了一点。 他看起来还是对刚才发生在楼梯上的事情念念不忘,所以现在握着西列斯的手指便感到心满意足。他静静地撑着脸,翠绿色的眼睛带着一种恍惚而纯粹的笑意,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恍若未觉,只是听着安迪的话。 ……按照安迪的说法,阿方索和伊曼纽尔两人在十月初的时候来到了黑尔斯之家。具体什么日子他已经忘了,不过大概就是十月头上那几天。 他们来势汹汹,几乎走遍了黑尔斯之家的所有酒馆。 阿方索·卡莱尔本人在无烬之地颇有些名声,毕竟他曾经声称自己发现了一个部落遗迹,却没有第二个人为其佐证。 有些人认为他是骗子,有些人认为他哗众取宠,当然,也有人疑心他独吞了遗迹的产物。 总之,他们两个这次大张旗鼓地调查“不存在的城市”,也的确引来了一些人的关注。 “事实上,他们也找到了我这里。”安迪说,“然后我看到其中一个人的时候,就联想到了十年前的事情——不存在的城市,探险者、幸存者……” 他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 隔了片刻,安迪说:“我记忆力不是很好,所以总会将一切都记录下来,写在纸上。因为他们的出现,我特地翻找了十年前的日记。 “我这才想起来,当初有名客人,与那人的打扮类似,然后来到我的酒馆。他当时满身是血,颤抖着喝酒。他说他刚刚从一个鬼地方逃出来。他说,他对不起伊舍伍德。” 西列斯微怔,然后皱起眉:“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是的。”安迪说,“伊舍伍德。这个名字让我印象深刻。因为,十年之前,正是这个人组织了一个探险队,前往寻找‘不存在的城市’。当时我才在这儿开了这家酒馆没几年。 “现在想一想,居然已经过去了十年。”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安迪的话解开了他心中的一个困扰:伊舍伍德和伊曼纽尔的兄弟关系,似乎并不是广为人知的。不过,这对兄弟原先关系就不算太好。 没人知道伊舍伍德有个弟弟。所以,没人会在遇到那个幸存者的时候,告知伊曼纽尔。甚至于那名幸存者本身,恐怕也不知道伊曼纽尔的存在。 十年之久,他们还能找到当初的那个幸存者吗? 西列斯便问:“他们应该去找这个幸存者了吧?” “是的。”安迪说,“他们应该是找到了。” 找到了? 西列斯说:“所以那个幸存者就在黑尔斯之家?” “呃,似乎是这样的。”安迪说,“不过我也不是特别了解他们的具体行动。我只见过他们三次。第一次是他们过来询问一些关于‘不存在的城市’的相关消息。 “第二次是过来询问关于去年的藏宝图的事情……卡尔?似乎是叫这个名字的探险者在去年兜售的藏宝图。不过我对这事儿不怎么清楚。 “他们第二次来的时候,我跟他们说了那个幸存者的事情。他们看起来十分意外,激动得很。不过我也不太清楚原因,或许他们想要了解更多的信息吧。 “至于第三次,就是神诞日那一天。他们过来跟我说,他们打算离开黑尔斯之家,但是有人可能会来这儿找他们,所以在我这里留一封信,让我到时候转交给……看来就是转交给您了。” “信?”西列斯问。 安迪点了点头:“是的,在后边。我等会儿拿给您。”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想,实际上,安迪也不知道阿方索和伊曼纽尔到底有没有找到他们想找的人。 他便说:“那么,从他们得知幸存者的存在,到他们离开黑尔斯之家,中间过去了有一段日子。有人知道他们这段时间里的经历吗?” 安迪有点迷茫地摇了摇头,他说:“我不是那么清楚……啊等等,我突然想起来了。”他说,“他们似乎住在奥德丽的旅馆。你可以去那边问问老板娘。” 西列斯明白过来,向安迪道谢。 虽然阿方索留了一封信给他,但是不管怎么说,调查他们在黑尔斯之家做过的事情,还是必要的。 ……他们在神诞日那一天就离开了黑尔斯之家。西列斯想。 当时他们应该已经收到了西列斯的信件,不然不可能在安迪这儿来下讯息。但是,他们仍旧离开了黑尔斯之家。 这意味着,他们必定得到了十分重要的信息,因此才会来不及等待西列斯的到来,迫不及待地离开黑尔斯之家。 希望阿方索的那封信里提供了足够的线索。 安迪说:“不用客气,先生。”他笑眯眯地说,“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花了钱的。” 西列斯默然,心想,果然如此。 安迪去拿了那封信,将其递给西列斯。这封信应当没被拆过,起码信封上的火漆并没有损坏的痕迹。 西列斯没有急着拆开,他想要去到一个更为隐蔽、安全的地方再看这封信。他将信件放在内侧的口袋里,然后对琴多说:“看来我们可以回去了。” 琴多这才放开西列斯的手。西列斯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然后付了酒钱——这里也可以用康斯特公国的货币结算——之后就礼貌地与安迪告别。 在他们离开之后,酒馆里始终保持缄默的探险者们才突然开始高声议论起来。 “那居然是琴多·普拉亚!” “谁见过这么温顺的琴多!哦,这形容都能让我恶心吐了!”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哈,傲慢的疯狗也有认主的一天吗?” “不过他的‘主人’,可不像是无烬之地的人。那像是……” “城里人。” “是的,城里人。” “噢噢噢——那可得衷心希望,这位无害的城里人不要死在无烬之地啊!” 他们满怀恶意地笑了起来。 唯独他们的领头人没有说话。短发的探险者望着西列斯和琴多离开的方向,露出了略微疑虑和警惕的表情。 而矮小的酒馆老板静静地站在吧台后面,隔了片刻,突然颤抖了一下。他想,那可不是什么无害的城里人。那种镇定与平静……令人疑心。 西列斯并不知道人们如何在背后评价自己,他也并不在意。 琴多带着他往三楼的魔药店走过去。 西列斯问:“你似乎对这儿也挺熟悉?” “黑尔斯之家是探险者们的必经之地。”琴多翠绿色的眼睛里神采奕奕,丝毫没有醉态,不过西列斯对此也并不感到意外,“刚来到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们,总会到这儿感受一下无烬之地的……氛围。” “氛围?” 琴多拉着西列斯到栏杆边上,他让西列斯瞧瞧中央空地的场景。 马戏团、杂耍、魔术表演,以及,奇形怪状的人们。这儿像是开了一家什么奇葩人类博物馆一样。 琴多说:“这才是无烬之地,而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和平场所。如果连黑尔斯之家都无法接受,那么恐怕也没必要继续前进了。” 西列斯恍然。 他在中央空地那儿瞧见了熟悉的人影——马戏团的小丑。 他的目光注视着那个站在那儿、看起来傻乎乎的小丑。小丑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抬起头,望了过来。隔了片刻,小丑咧开嘴笑了起来,然后朝着他挥了挥手。 西列斯没有做什么动作回应,而小丑也十分自然地低下头,继续茫然地站在那儿。 琴多在一旁略微不快地说:“你真是认识不少人。”他顿了顿,又说,“这是我们曾经遇到过的那名占星师女士的同伴?” “是的。”西列斯说。 琴多的敏锐有时候也能让西列斯感到惊叹。 琴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西列斯问:“马戏团在无烬之地……”他琢磨着措辞,“是一个较为特殊的存在吗?” 琴多思索了片刻:“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无烬之地有许许多多的马戏团,他们的名声是不太一样的。这个马戏团是常驻黑尔斯之家的,所以较为有名。 “有一些探险者……会将他们当成是一种……应该说,放松的状态。见到了马戏团,就意味着安全与享乐。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甚至有些探险者,会将马戏团当成是精神支柱——废墟中的亮色,无尽空虚与挣扎之后的享乐,生存的意义……总之就是这类的东西。很难说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 琴多的语气有些轻蔑,不过也不能说他并不理解那些探险者。他只是觉得这种行为不怎么值得提倡。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从这个角度来说,占星师海蒂的话就得到了侧面的论证。 马戏团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们象征了许多探险者心中的“乐土”,在那里没有危险、没有灾难,只有无尽的享乐与放纵。 而反过来,马戏团也的确为他们提供了这样一些服务。 马戏团中不同的角色,正是在这种无数岁月洗练而成的烙印中,获得了神奇而古怪的力量。小丑成为小丑,占星师成为占星师。 ……“成为”。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注意到他本能使用的词语。 换言之,符合。他们符合了职业特性,做到了相关的事情,所以他们就真切地拥有了这份力量。 ……如果,成为神呢? 人类成为神明,恐怕没那么简单。西列斯想。他们对于神明力量的认知还停留在简单的神格、神位与神名三要素上面。他们实际上并不知道神明的力量究竟是什么样的。 马戏团中的这些人可以称为神明吗?小丑是小丑之神吗? 不,不能这么说。力量与力量之间也存在着区别。 西列斯没有继续思考下去,他只是将此事记在心里。 他们去到三楼,与玛丽、切斯特、阿尔瓦三人汇合。阿尔瓦脸上有激动造成的红晕,他看起来十分喜欢黑尔斯之家,起码是喜欢他自己认知中的黑尔斯之家。 不过当西列斯听见阿尔瓦念叨的话语,他才意识到,阿尔瓦的激动也另有原因。 “我看到好多人都拿着博内特版本的地图!”一看见西列斯和琴多,阿尔瓦就立刻说。 他看起来像是已经将这话念叨了许多遍了,因为切斯特医生露出了十分复杂和无奈的表情。 但阿尔瓦仍旧乐此不疲,并且不停傻笑着。 家族的荣誉在这个世界仍旧十分受到重视。西列斯想。 他恭喜了阿尔瓦,随后打开怀表看了一眼,发现已经十点多了。一天的奔波加上刚才接受到的信息量,让西列斯也不由得有些疲惫。 他说:“或许我们可以去休息了。” “啊……是啊。”说着,阿尔瓦打了个哈欠,“我已经困了。” 玛丽便笑着说:“请跟我来吧。” 他们最终住的地方并不在营蓬内部,而在外面的矮房子里,也正是他们存放羽马的地方。显然,那里更加安全和保险一点。 他们总共有五个人,兰米尔购置的房子有三个卧室,于是情况顺理成章地变成了玛丽女士一间、西列斯与琴多一间、切斯特与阿尔瓦一间。 床位倒是好安排,房子里还准备了单人折叠床,他们只要铺一下被子就好。夜晚的荒漠还是十分寒冷的,必须得裹上厚重的被子才行。 意外的是,这栋独立房屋提供热水。 玛丽笑着解释说:“营蓬那边的生活更加不方便一点。不过,这里毕竟是常住居民……类似社区一样,所以一些基础设施也跟上了。” 这的确令他们大大松了一口气。经过了一天的奔波,他们都想洗个热水澡。 这栋房子有两间盥洗室,十分体贴。玛丽去了其中一间洗澡,男士们则在另外一间。等到所有人都洗完澡铺好被子,时间也差不多来到了十二点。 不过西列斯还是打算拆开阿方索的信件看一看。 他回到房间。琴多正在铺被子。他说:“已经帮你把被子铺好了。” 西列斯说:“谢谢。你的被子需要我帮忙吗?” 琴多笑了一声,站直身体,看了看他身上的衣物,然后说:“我已经铺好了。我现在更希望你早点钻进被子里。现在可不是夏天。” “我得先看看那封信。”西列斯说。 琴多嘟囔了一句什么,大概是在说西列斯的事儿可真够多的。但最后他只是坐下来,安静地望着西列斯。 他在这种时候总是十分安静的。 西列斯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了那封信,将其拆开,然后打开其中的信纸。这封信是由伊曼纽尔写下的,信纸与笔迹都显得较为正式和认真,比西列斯曾经收到的那封来自阿方索的信件体面得多。 “…… “诺埃尔教授,当您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和阿方索理应已经踏上前往‘那个地方’的路途。我们不太希望您陷入险境,但我们总归得给您一个交代。 “我们发现了一个秘密。也可以说是一个错误。曾经的我们大错特错,所以我们现在必须得弥补那个错误。 “或许您没法理解这话。但是,我们宁愿您永远不理解这话。 “……总之,如果您想要追查下去的话,那我们为您留下了相关的线索。我想,您应该能找到那线索位于何方,甚至此刻已经从安迪那儿得知了。 “衷心希望您平安。 “……” 信件的内容让西列斯深深地皱起眉。 “怎么了?”琴多问,“你的表情看起来不怎么开心。他们难道没告诉你他们的行踪吗?” 西列斯摇了摇头,将信纸递给了琴多。琴多快速地浏览了一遍,然后说:“看起来他们真的不怎么愿意你参与这事儿。” “是的。”西列斯说。 他想,这显得有些不对劲。 如果阿方索和伊曼纽尔真的不愿意让他参与此事,那么就根本没必要留下这封信。他们直接让线索断在安迪那儿就好了。 但是现在,他们一边留下线索,一边又希望西列斯不要参与进来……这正常吗? 他们应该能明白,西列斯是可以找到线索的。伊曼纽尔在信中也说了,他们留下了相关的线索。所以说到底,西列斯还是能发现真相。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拖延时间?在西列斯真的找到他们的行踪之前,就抢先将一切都解决掉? 西列斯想到了这个可能。 但仍旧是那个问题。即便是为了拖延时间……那何必要留下相关的线索呢? 西列斯隐隐产生一个念头:因为那牵连甚广。 隐瞒是没有用的。即便阿方索和伊曼纽尔隐瞒了相关的线索,西列斯还是有可能牵涉其中、迟早会明白一切。那足够危险,波及面也足够广阔。 实际上,现在的黑尔斯之家不也暗流涌动吗? 所以,阿方索两人宁愿自己给出线索,给出足够安全、合适的指引,让西列斯一步一步跟随着他们的脚印去调查、去了解真相,也不愿意西列斯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到处尝试。 这种冥冥中的预感让西列斯感到了无奈。 ……为什么他觉得他的朋友们都有种过度保护的倾向?他似乎没有脆弱到这个程度吧? 从切斯特医生到阿方索、伊曼纽尔,更不用说态度上更为执拗的琴多,他们似乎都隐隐希望西列斯远离危险、保证安全。 但这世界的谜题,显然不可能凭借空想就解决。西列斯想。 琴多的话突然打断了他的思路。 “该睡觉了,西列斯。我们明天去那家旅馆寻找线索,就能明白一切了。”琴多跟西列斯说,“晚安。” 西列斯迟疑片刻,最后也轻声道了句晚安,然后就陷入了昏沉的睡眠之中。 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上,西列斯是七点钟醒过来的。 因为阿卡玛拉的庇佑,所以西列斯其实想什么时候醒来就什么时候醒来。不过考虑到昨天一整天的奔波,西列斯最后还是让自己比平常的起床时间晚了一个小时。 “早上好,西列斯。”琴多已经醒了过来,但是仍旧侧躺在床上,在西列斯醒来的时候与他打了声招呼,“又只剩我们两个了。” 西列斯微怔,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营蓬那边出事了。”琴多说,“据说是马戏团的团长死了。” 第88章 第一次打样 小丑静静地站在营蓬中央空地的一个角落, 呆呆地望着营蓬的上方,那由棕色布料围成帐篷顶端。 小丑的唇角习惯性地上扬,露出十分夸张的、滑稽的微笑。但是由于现在发生的一切, 这样的微笑又令人觉得,那仿佛是悲伤的。 突然地,小丑轻声说:“鸟——是鸟——” 鸟人还在营蓬的高处飞着。 面前突然投射下一片阴影,小丑下意识看过去, 然后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也下意识说:“又见面了,先生!” 西列斯也望着小丑,隔了片刻, 他说:“我听说米基死了。” “死了……死了……”小丑点了点头,两指之间夹着一张纸牌, 然后指向了前方,“他就在那儿。死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问:“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小丑歪了歪头,嘴角仍旧咧着十分夸张的笑容。他说:“知道——不能告诉你。我不告诉你。” 西列斯说:“为什么?” “是马戏团的秘密。”小丑神秘兮兮地说。 “但是马戏团的团长已经死了。”西列斯十分冷静地指出这一点,“所以,秘密也不再是秘密了。” 小丑歪了歪头,目光有些奇怪地看了看他。突然地, 他将手指间一直把玩着的那张纸牌贴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仿佛示意自己被封口了。 西列斯的目光也顺势落在了那张纸牌上——尽管在拉米法城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小丑始终玩着纸牌, 但是他还从未注意过纸牌上的内容。 下一刻, 他的目光中陡然浮现出震惊。 那是一张命运纸牌——那是阿尔瓦拿出的命运纸牌! ……一张商人牌。 “你从哪儿得到这张纸牌的?”西列斯不禁问。 他现在正在思考的是,如果小丑是从阿尔瓦手中得到这张牌的, 也并不是不可能;阿尔瓦可能是在黑尔斯之家被偷了纸牌, 可能是昨天晚上, 可能是今天早上…… 无论如何,小丑起码有可能与阿尔瓦接触到。他的确有可能接触到命运纸牌。 但是,如果小丑是在更早之前就得到这张牌的呢?在拉米法城的时候,西列斯瞧见他手中把玩的纸牌,是命运纸牌吗? 西列斯当时完全没有关注那张纸牌,根本不知道那究竟只是普通的纸牌,还是阿尔瓦家的印刷厂印制的命运纸牌。 ……究竟是谁向阿尔瓦家中的印刷厂下单定制的这副纸牌? 西列斯目光复杂,紧紧地盯着那张商人牌。牌面之上,大腹便便的商人露出志得意满、盆满钵满的微笑,仿佛正嘲笑着西列斯。 小丑摇了摇头,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什么。西列斯听出他是在说“秘密”这两个字。 秘密——什么秘密?! 西列斯眯起了眼睛。 “……商人牌。”西列斯说,“你在暗示我这个。这与商人有关吗?” 小丑的眼睛望着西列斯。牌面未曾挡住的地方,西列斯瞧见小丑的嘴角仍旧上扬着。但是他的目光却毫无笑意。 隔了片刻,小丑把纸牌收回口袋里。他穿着一身看上去华丽繁复、其实已经脏兮兮的小丑服。他说:“米基……死了。海蒂……也走了。” 马戏团已经名存实亡。西列斯想。 从西列斯观察到的角度来说,马戏团似乎一共有五个人,马戏团团长米基、女占星师海蒂、小丑、驯兽师、魔术师。后三者西列斯并不知道名字。 小丑是跑团剧情中一张角色卡。在跑团的剧本中,叛教者哈姆林将那份往日教会教士名单交给同伴之后,就会逃离拉米法城。他的其中之一选择,就是混进商人兰米尔的商队。 随后,在离开城市之后,他们会遇到马戏团。马戏团是一个混乱的地方,而小丑更是必须得穿上小丑服、在脸上涂上浓重的油彩。 因此,哈姆林有一定概率会选择杀死小丑,混进马戏团,然后去往域外——无烬之地,伺机而动。 当然,拿着小丑这张角色卡的玩家可以通过各种办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可以选择提前脱离马戏团、可以选择与哈姆林合作、可以选择假死、可以选择同归于尽。 不管如何,现实与剧本已经天差地别。小丑没有死,但是米基却死了;海蒂却失踪了。 至于驯兽师和魔术师。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命运将会是如何。 西列斯默然望着小丑。 “……怎么了?”琴多走了过来,问。 西列斯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转而问小丑:“如果有一名商人站在你们的背后……”他思索了片刻,“那么,当初你们去往拉米法城,是他推动的吗?” 所以埃尔加才会找到这个马戏团? 在不久之前的格雷森事件中,有一个令调查人员们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也就是埃尔加、克拉伦斯这两位幕后黑手,在过往经历中都没有和无烬之地扯上关系。 但是,他们却莫名其妙从无烬之地找来了一个马戏团,并且让他们参与进十月集市,用特殊的生意为他们最后的谋划增添筹码。 他们怎么会和这个来自无烬之地的马戏团扯上关系? 即便他们可能会在无烬之地中调查那幅奇怪画像的来源,但是,从他们的往来信件中,调查员们也没有发现任何迹象,可以证明他们真的去调查了、真的调查出有用的信息了。 就仿佛有人擦去了他们与无烬之地的联系;就仿佛有人让他们深信,那幅画像就是贴米亚法的化身;就仿佛有人告知他们,有一个马戏团可以帮助你们,让他们来到拉米法城吧。 “有人”,是谁? 如果有一名商人站在这个马戏团背后…… 西列斯低声说:“琴多,你之前曾经跟我说过,这个马戏团是常驻在黑尔斯之家的。” 琴多瞧了瞧那个沉默的小丑,然后说:“是的。他们一直停留在黑尔斯之家,停留在营蓬的中央空地。” “……黑尔斯之家。”西列斯说,“商人。梅纳瓦卡。” 隔了片刻,他突然叹了一口气。 “我应该早点意识到这一点的。”他说。 琴多有点困扰地望着他,但是西列斯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他说:“小丑先生,谢谢你的提示。” 小丑眨了眨眼睛,然后将那张纸牌递过来,低声说:“给你,先生。” 他涂满油彩的、红艳艳的嘴唇仍旧露出着滑稽的笑容。西列斯接过这张纸牌,然后小丑便疯疯癫癫地摇摆着身体,朝着西列斯挥了挥手。 西列斯将纸牌收进了口袋。他们暂且离开了这个角落,走远了一点。 琴多突然疑惑地说:“等等,这张纸牌?” 西列斯说:“的确,命运纸牌。不过不知道小丑是从哪儿得到这张纸牌的。”他思索片刻,随后摇了摇头,“就好像有人在暗中帮助我们一样。” 琴多的目光瞥了瞥西列斯的口袋,然后说:“谁知道呢。或许真的有人在帮助我们吧。” 西列斯现在的注意力其实并不在这张纸牌上,他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站在那儿,望着营蓬的中央空地,陷入了思索之中。在那里,人们刚刚为米基收完尸。 今天早上,玛丽起得最早,阿尔瓦和切斯特紧随其后。因为西列斯还在睡,所以他们就率先来到营蓬这儿吃早餐,也正好碰上了米基的尸体。 玛丽找了个跑腿的人,来到矮房子这边告诉琴多此事。由于他们是目击者,三人必须得配合进行调查。 西列斯醒来的时候,跑腿的人刚刚离开。他们也便起床来到营蓬。 米基的死与昨天晚上他们在酒杯碰碰酒馆撞见的那个探险者的死因一样。切斯特医生恍恍惚惚地说,他的双腿变成了雕像。 这事儿对切斯特的刺激不小。他立刻就想到了七年之前那个冰冷的夜晚。 不过,从另外一方面,他居然感到松了一口气。那不是他的幻觉——此外,那个人的死也不能说是他的错。显然,那人必然命不久矣。 切斯特在一定程度上与当时懦弱的自己和解了。当然,懊恼还是免不了的,他多希望当初的自己能够大胆一点,起码从那个半人半雕像的家伙口中问出一点信息。 西列斯一来到营蓬,就被切斯特医生拉到一旁,提及了米基死亡时候的样子。西列斯自然知道他是想到了自己的过往。 不过,在来到黑尔斯之家后遭遇的两次死亡事件,让西列斯感到了一点疑惑。 他问切斯特:“你当初的确回到了那个人出现的地方,但是那里只剩下了一点灰烬,是吗?” 切斯特点了点头:“第二天早上……是的,一些像是剥落的石灰的痕迹。”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然后说:“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他停顿了一下,“在变成雕像的过程中死去,米基的尸体并没有消失,也没有化为灰烬。 “为什么你遇到的那个人就消失了?” 切斯特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 “……或许是有人将他的尸体搬走了。”西列斯低沉地说。 切斯特皱起眉,问:“但是,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西列斯说,“为什么有人会变成雕像,为什么他的尸体会消失,为什么黑尔斯之家也出现了这样的死者……” 有许许多多的问题。 随后,切斯特医生回到边上的座位坐下。年轻的阿尔瓦还是一脸回不过神的惊愕。西列斯注意到了角落处的小丑,便走到那边与小丑交谈。 ……然后他就收获了一张商人牌。 西列斯突然回过神,最后将脑海中思索的内容理顺了一遍,然后暂且将其放下。他走到阿尔瓦面前,问:“阿尔瓦,你将命运纸牌带在身上了吗?” “纸牌?”阿尔瓦有点愕然,“没,没有。我放在住处了。怎么了?” 西列斯便将口袋里的那张商人牌递给了阿尔瓦,说:“我从小丑那儿得到了这张牌。” “命运纸牌!”阿尔瓦看上去极为惊愕,他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这张牌,然后突然惊呼了一声,“这是第一次打样的牌!” “什么?”西列斯饶有兴致地问。 琴多与切斯特也好奇地望了过来。 “这里!这里!”阿尔瓦指着牌面上的一个角落,“这里有一个特殊印记,是朵花,是我家印刷厂在试印刷的时候专门印上去,用以区分打样版本和正式版本。” 他们都望了过去,那看起来像是一朵八瓣玫瑰,非常小,像是蚂蚁一样,在整个牌面的右下角。 西列斯微怔,心想,八瓣玫瑰? ……所以他从出版商本顿那儿得到的八瓣玫瑰纸,就是阿尔瓦家的印刷厂出品的?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命运的巧合之处。 当然,他也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是第一次打样,那就意味着……” “这张牌来自于那位神秘的订购者。”阿尔瓦耸耸肩,“第一次打样的54张纸牌都给他了。在那之后,我们才正式签订合同。” 他将这张牌递还给西列斯,然后说:“真奇怪,居然单独一张牌出现在小丑那儿。” 阿尔瓦好奇地往小丑那儿看了看。 西列斯沉默着,垂眸若有所思地望了望这张命运纸牌。 八瓣玫瑰。他想。这莫名给他带来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 那感觉大概类似于……“又是八瓣玫瑰?” 他近来似乎时常碰见这个意象。 隔了片刻,西列斯将这张纸牌收回自己的口袋里。 “你确实是发现了什么,是吧?”琴多问,“别卖关子了,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他一旦叫西列斯全名,就意味着这家伙有点被刺激到了。 西列斯瞧了他一眼,斟酌片刻,然后说:“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如果将过往发生的一切都连起来看的话。” “连起来看?” 琴多、切斯特、阿尔瓦异口同声地问,站在不远处的玛丽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琴多。”西列斯突然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神诞日前夜晚宴的厨房门口?” 琴多一怔,没想到西列斯会在这个时候提到此事。 西列斯没有等琴多回答,就说:“因为你在追查胡德多卡相关的事情。胡德多卡的信徒曾经建立了一座神庙,现在这座神庙的遗迹被发现了,一些探险者将其中的物品偷盗出去贩卖。 “你听闻有东西被卖给了一家与食物有关的秘密组织,随后又因为神诞日前夜拉米法城的情况意识到出事了,所以决定到晚宴来看看,是不是?” “是的。”琴多说,“这和我们现在面临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关系就在于,那幅画像出自胡德多卡的信徒之手,但是晚宴事件的幕后黑手却认为那是贴米亚法的化身——他们被欺诈了。”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琴多几乎立刻明白了过来:“一群旧神追随者欺骗了另外一伙旧神追随者?哈,狗咬狗,真有意思。” 阿尔瓦左右看看,看到年长者脸上纷纷显露出来的若有所思,不由得弱弱地问:“我……我还是没明白。这和我们现在所遇到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 “应该说,一群旧神追随者利用了另外一批旧神追随者。”西列斯说,“我不确定他们究竟想要尝试什么,或许是以量取胜,或许是献祭是否真的能召唤神明的力量…… “总之,他们进行了一次尝试。” 阿尔瓦依旧迷茫地说:“好吧……到这儿我能明白。一伙人利用了另外一伙人。但是,之后呢?” “之后就是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西列斯说,然后他突然转向玛丽,“玛丽女士,黑尔斯之家有出现过这种,连续有人成为雕像,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死亡的事情吗?” 玛丽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她说:“人们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但是没什么关联的人因为相同的原因死去……起码我没有听说过。” 阿尔瓦慢慢明白过来:“所以,连续有人死去,就是他们正在做的事情?” “我怀疑是这群胡德多卡的追随者意识到,在漫长的时光中每年献祭那么几个人,根本不可能唤醒旧神。”西列斯低沉地说,“他们得在短时间内,接连不断地谋杀许多人。” 而埃尔加和克拉伦斯的行动已经为他们做出了十分有效的验证——通过“食物”的献祭,他们的确召唤出了贴米亚法的力量,即便他们使用的画像并非贴米亚法的化身。 倒不如说,真正意义上的“献祭”与画像这种死板的实物无关。他们只需要做出足够符合神明心意的事情,在符合神明心意的“场景”。那是一种“概念上”的相关。 贴米亚法对应的是晚宴;而胡德多卡呢? 那是罪恶的化身。而在这里,在无烬之地,在黑尔斯之家,这是一个多么符合胡德多卡心意的地方啊。 况且,那群工人的遭遇……那星之尘矿脉……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而说:“玛丽女士,或许我们得找到昨天的那位迈尔斯先生,询问一下,这种死亡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死了多少人。” 玛丽立刻点了点头,说:“我去找他。你们在这儿等待一会儿。” 西列斯向她道谢。 玛丽暂时离开了。留下的四人各自心不在焉地思索着。 西列斯的心中隐隐产生了一个想法。他想,或许这样的事情已经持续有一段时间了,不然,昨天晚上的迈尔斯和那名检查尸体的启示者,不可能那么冷静,甚至于轻松。 他们不认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从一个方面来说,他们可能只是看惯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他们也有可能是在同流合污。 但是不管怎么说,如果是在神诞日前夜的事情发生之后,胡德多卡的信徒才决定开始无烬之地的行动,那似乎显得太过于匆忙了。 这才过去一个多星期。消息从拉米法城传到无烬之地这边,都需要一段时间。胡德多卡的信徒们来得及行动吗? 而如果他们在更早的时候就决定做出什么…… ……美食小镇。 西列斯的心中陡然浮现出这个可能。 美食小镇出事,那是九月初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月。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胡德多卡的信徒做点什么谋算。 当时西列斯感到,美食小镇出事是某种意义上的“失控”。不管幕后黑手想要做什么,对方也不可能希望美食小镇在那个时候出事。 ……但是如果……如果这件事情的背后拥有胡德多卡的信徒的影子呢? 如果他们就是希望通过美食小镇来进行一次实验呢? 欺诈的力量、犯罪的力量、恶意的力量……当时的人们为了得到自己喜欢的食物,甚至会踩踏其他人的身体——以他者为垫脚石,那是彻头彻尾的犯罪与恶意。 在某种程度上,这并不完全像是贴米亚法的力量。 “濒临失控”。西列斯回忆着自己当初的想法。他以为那是情绪上、感官上的冲动。 而实际上,那很有可能只是“犯罪”的冲动。 西列斯感受到了一点沉重的压力。他并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世界的角落,人们究竟都在做些什么。但是,那些事情却显而易见地影响到了这个世界的运转。 胡德多卡的信徒…… “西列斯。”琴多突然轻声叫着他的名字。 西列斯回过神,问:“怎么?” “你还忽略了一个要素……或者说,你故意忽略了这个要素。”琴多的声音很轻,没法让切斯特和阿尔瓦听见,“商人。”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点了点头,他说:“那只是一个推测。而胡德多卡的信徒的事情,我已经十拿九稳。” “所以你的推测是什么?” 西列斯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在命运纸牌的初版规则中,如果玩家手牌中是酒鬼牌,随后荷官发给他一张主厨牌,那么玩家就必须将酒鬼牌换成主厨牌。” 琴多点了点头,翠绿色的眼睛里散发出兴致盎然的光芒。他似乎非常喜欢听见西列斯用平静、冷淡、沉稳的声音说着自己的推理。 西列斯继续说:“酒水与享乐之神,埃尔科奥。祂的陨落象征着沉默纪的开始。人人都知道这事儿,但没人知道埃尔科奥为什么会陨落。” 琴多继续点头。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然后缓慢地说:“酒水、贪食;享乐、暴欲。贴米亚法的力量仿佛覆盖了埃尔科奥的力量。” “所以?” “……我认为存在一种可能,即神明可以吞噬彼此的力量。”西列斯的声音很轻,但语气却显得格外沉静,“贴米亚法吞食了埃尔科奥。然后,祂可能变得更加强大了。” 琴多怔了片刻,然后笑了起来:“我很好奇……西列斯,你怎么会——怎么能,产生这种想法?” 西列斯心想,那只是因为,他是一个来自地球的小说家。 而另外一个无法说出口的原因则来自于…… 抄写员巴特给他的那份手稿。 在那份手稿中,如同稚童一般的话语提及了被泥土吞吃的小羊。在那一刻,西列斯就得到了这重暗示——吞吃。 他认为这份手稿中的内容显然隐藏着许多的秘闻,并且那与神明有关。吞吃……发生在神明与神明之间? 其中一段更是加深了西列斯对于贴米亚法、埃尔科奥这两位神明的怀疑。 “渔夫捡到鱼尸体。 “频频夸赞肉真鲜。 “咕嘟咕嘟冒泡泡。 “叮叮当当酒瓶子。” 一方面,这两位神明的力量的确有相近之处;另外一方面,在这段话中,渔夫煮食鱼肉,同时,还突提及了酒瓶子。 光从句子上,西列斯可以想见渔夫一边煮鱼肉、一边喝酒的场景。 “酒”。酒水与享乐之神,埃尔科奥。 ……厨师喝了酒。 西列斯不知道“鱼肉”代指什么……应该说,他有一些想法,但是他无意在这个时候去求证。但是,“酒”这个意象却十分明显。 再加上命运纸牌那微妙的旧神牌规则,西列斯便产生了这个想法:贴米亚法吞吃了埃尔科奥。而那造成了埃尔科奥的陨落。 ……当然,没有证据。只是基于种种条件、要素的推理。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说:“胡德多卡和梅纳瓦卡。” 罪孽与谎言之神;商业与誓约之神。 传闻中,由于胡德多卡力量中的欺诈天性,这两位神明的信徒有着十分亲密的关系。欺诈与商业,天生一对,是不是? 而现在…… 西列斯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说:“马戏团的背后站着一位商人,这位商人可能与黑尔斯之家有关系。而马戏团也参与进了拉米法城的事件之中。 “……真的是胡德多卡的信徒在这背后操控着一切吗?还是,梅纳瓦卡的信徒?又或者,他们本就是一起的?” 他低声说。 梅纳瓦卡也吞食了胡德多卡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些旧神……祂们与彼此的关系,以及祂们的陨落,以及阴影纪和沉默纪所隐藏的秘密……还真是令人心生寒意。 西列斯想,毕竟那象征着5点知识属性。此外,如果没有那个“复现自我”的仪式,那么抄写员巴特也不可能成功将这份抄本抄写下来。 ……究竟是谁让巴特去抄写那本手稿的?他也得到抄本,并且领悟了抄本中所暗示的意思吗?西列斯不禁想。 琴多说:“这太复杂了。恐怕只有真的与幕后黑手对话,才有可能了解发生在背后的一切故事。” 西列斯回过神,点头同意。的确是这样的。 他们在这儿推理、臆测,尽管听起来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但是那终究只是“可能”。沉默纪神明的往事他们不可能知道,雾中纪旧神追随者们的图谋,他们也不可能知道。 “希望我们来得及抓住他们的马脚吧。”西列斯低声说。 发生在拉米法城的事情已经显得十分复杂了——西列斯甚至不知道有多少个大人物帮助了格雷森食品公司。而现在,这里是无烬之地。这广阔的无烬之地有掩藏了多少的罪恶与秘密? 不久,玛丽与迈尔斯一同出现在了中央空地。 迈尔斯的身上看起来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紧张,这与昨天晚上出现在酒馆里的他截然不同。 他搓了搓手,似乎想要遮掩自己的这种情绪,于是开口的时候语气就显得有些傲慢:“你们是谁?为什么要问这种事情?!” “迈尔斯先生。”西列斯的声音十分平静镇定,“既然您出现在这里,那就意味着您想要和我们进行沟通。希望您能坦诚与我们交流。” 迈尔斯的表情一滞,随后他的气势飞速地滑落。最后,他有些讪讪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只是说:“那是……黑尔斯之家的内部事宜。” 西列斯没有理会他这种说法,只是问:“死了多少人?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迈尔斯瞪着西列斯,隔了片刻,他像是突然泄了气,沮丧地说:“从一个多月前开始。死了差不多……二十来个吧。” 西列斯说:“那就将近一天一个了。难道你们没打算查明吗?” 迈尔斯尴尬地说:“黑尔斯之家……每天都会出现死人。老实讲,我们一开始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情况变多了之后……” 西列斯盯着面前这个男人,他想,迈尔斯看起来并不知道这些人的死亡事件背后,可能站着与黑尔斯之家有关的商人。 换言之,他似乎只是一位不怎么负责任的管理者,而非幕后黑手的同谋。 当然,西列斯也不能就这么下定论。 他沉吟片刻,便说:“他们的死亡有什么共同点吗?” 迈尔斯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坦诚地说:“他们都得到了一份手稿。或许我该隐瞒这事儿,但是不管怎么样……”他下意识瞧了瞧玛丽和琴多。 这似乎意味着,是这两人在场,所以他才愿意和西列斯说这么多。 他说:“他们都从一个神秘人手中得到了一份手稿。内容差不多……我们中的一名启示者,阅读了那份手稿的内容……然后……” 他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西列斯说:“他也死了。” “……是的。” 西列斯默然。 迈尔斯苦笑起来:“所以我们才不想调查这事儿……您能明白吗?有人在妄图掀起一场阴谋,而我们……我们是驿站。我们没必要掺和这事儿。让他们搞去吧!这和我们无关!” 他的情绪突然激动了起来,最后两句几乎是大声嚷嚷着说出来的,但是很快,这种情绪就滑落下去。 西列斯说:“这发生在黑尔斯之家。你们不可能置身事外。” 迈尔斯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问:“那份手稿上究竟写了什么?” 迈尔斯说:“大概是说深沉的阴影中隐藏着璀璨星光……这样的话。类似的话。阅读了手稿的启示者只来得及跟我们说这个……他的精神状态在很短时间里就崩溃了。 “据说那可能与宝藏有关,所以人们才会阅读。有些死者的朋友给我们说,他们正在寻找财富……所以才会寻找这种神秘手稿…… “事实是,这种探险者在无烬之地数不胜数,所以他们死了也是……也是,某种意义上,合理的。我们都见多了这种事。” 西列斯皱了皱眉,因为迈尔斯流露出的态度。 不过……“深沉的阴影中隐藏着璀璨星光”,这话有点耳熟。 他想了片刻,就想到了原因——从卡贝尔教授的“安全屋”里,多米尼克找到了一份手稿。那来自于胡德多卡的信徒,并且很有可能来自于琴多与探险队共同发现的那个神庙遗迹。 在那份手稿中,胡德多卡的信徒隐隐对胡德多卡的陨落流露出一种微妙的愧疚与不安,就好像是他们造成了胡德多卡的陨落一般。 手稿中有这样一句话:“该死!一群骗子!一群疯狂的、无耻的、唯利是图的骗子!” 这句话似乎巧妙地为“梅纳瓦卡吞食了胡德多卡”这个猜测作了注解。毕竟,在大众观念里,商人就是唯利是图的。 不过,现在西列斯在意的是,手稿中也提到了这样一句话:“我在那注定罪恶的深渊里,望见了星光。” 这与现在迈尔斯所说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星星的光芒……星之尘。 这附近正有一个星之尘矿脉。西列斯想。 这件事情恐怕有不少人都知道。毕竟,去年有商人在这附近挖矿的事情,不可能隐瞒得严严实实,顶多就是不可能有人知道更具体一些的地点而已。 ……星之尘。 西列斯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恐惧。 他想,为什么星之尘能够成为启示者魔药的必备辅料?为什么星之尘可以充当能源,甚至于拥有如此高效的能源利用率?为什么…… 那些工人变成了雕像?为什么偏偏是雕像? 西列斯十分在意此事。 因为,就算工人们因为“星之尘的诅咒”而死亡,但是,为什么偏偏能够具体到“雕像”这件事情上来?他们怎么会接触到胡德多卡的力量? 因为星之尘? 可是星之尘……为什么星之尘会与胡德多卡有关?为什么一个普通的星之尘矿脉会与一位特定的、具体的旧神扯上关系? 星之尘究竟是什么? 星星的光芒……真有这么美好吗?西列斯想。 他想到了深海梦境中,那腐烂的星星眼睛,和从腐烂的星星眼睛里爬出来的蜘蛛。 西列斯长久的沉默似乎也并不让迈尔斯感到奇怪。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有些……无从下手。实话实说。先生,您愿意好心地调查此事,这是因为您好心。 “但我们……我们可没那么多闲工夫。” 说完,他摇了摇头。 西列斯回过神,斟酌片刻,说:“关于这件事情,你还能提供什么线索吗?” 迈尔斯想了片刻,然后说:“他们都死在营蓬里,无一例外。这也可以说是其中一个共同点。” 西列斯点了点头。 迈尔斯正要告辞离开,西列斯又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问:“所以,你们在马戏团的团长身上也找到了那份手稿吗?” “什么?”迈尔斯明显地一愣,然后思索了一下,说,“我还真不知道这事儿。毕竟,他才死没多久。” 他叫来了一个调查人员,问了一会儿,然后奇怪地说:“他们没在马戏团团长的身上找到那份手稿。” 西列斯下意识皱了皱眉。 米基的死因与其他那二十几个死者一样,但是案情却显得不太一样。他便斟酌着问:“方便的话……我可以去现场调查一下吗?” 他指了指马戏团的那个帐篷。 “您去吧,我会和他们打声招呼。”迈尔斯点了点头,他用玩笑一般的语气说,“您真是个好心人,先生。” 西列斯心想,他的行为或许在无烬之地显得特立独行……不过,他可不是在多管闲事。 玛丽适时地说:“不过,诺埃尔先生,你起床之后还没吃早餐吧?不如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西列斯恍然,然后点了点头。 迈尔斯便去找那些调查人员说事情,大概是说一会儿西列斯过去的时候让他们放人。而西列斯则与玛丽、琴多他们一起先去吃顿早餐。 西列斯一转头,就瞧见琴多略微不快的神情。他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今天早上的琴多还真是出人意料的安静。 琴多看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你很忙,所以我不打扰你。不过——”他迟疑片刻,“我只是觉得,应该我来提醒你,你还没吃早餐。” 西列斯默然片刻,随后失笑:“所以你在和自己生闷气?” “当然。”琴多理所应当地说。 西列斯觉得琴多真是一个神奇的人。他说:“别想这么多了。去吃早餐吧。都快九点了。” “所以你饿吗?” “有点。”西列斯说。 “为了正事就宁愿饿着吗?” 西列斯反问:“否则呢?我们总得解决这烂摊子。” 琴多嘟囔了一句什么,最后他说:“我总觉得其他人没什么用。晚宴的事情最后也是靠你解决的,现在这事儿也是你正在调查。你总是很忙。” “我习惯了这种状态。”西列斯说,“当然,我的确很忙。” 琴多意味深长地说:“所以我必须得赶上你的脚步。不能让你把我扔到脑后。” 西列斯沉默地望了望他。 琴多也望着他,随后戏谑地说:“诺埃尔教授,当您沉浸在思考之中的时候,我可是始终注视着你。要是想让您把我放在心里,我可得更加努力一点才行。” 西列斯的心中生出了些微恼羞成怒的感觉,那感觉大概就像是一只小动物在你的脚边绕来绕去,而你急着去做正事,又没法真的狠下心将这只小动物踹走。 所以到最后,他只能狼狈地与他绑定在一起。 西列斯隐隐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预感,但是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多思考这事儿。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就转移了话题:“去吃早餐吧。” “那我就当您默认了。” 西列斯:“……” 琴多好整以暇地说:“指望您说点真心话,那恐怕是很难的。但反正,您能明白我的心意就行。” “……别用敬称称呼我。” “您就只关心这事儿?”琴多反问,然后又笑着说,“不过,我可不是为了讽刺您,而是为了让您知道,您在我心目中的重要性。” 西列斯平静地望了他一眼,然后说:“你就是在讽刺我。” 琴多一噎,站在原地,嘴唇动了两下,但无言以对。 西列斯低低地笑了一声,说:“该吃早餐了,琴多。至于我们的事情……”他停了停,“那不是现在该谈论的事情。” 琴多望着他,最后郁闷地叹了一口气。 他回头,看着站在那儿,因为他们的对话而目瞪口呆的切斯特、阿尔瓦和玛丽三人,恶狠狠地说:“快点跟上!难道你们不饿吗?!” 切斯特尴尬地咳了一声:“呃……饿!饿死我了。” 阿尔瓦小声地“哇”了一声。 玛丽女士似笑非笑地望着琴多,最后说:“琴多先生,原谅我的冒昧,但是在无烬之地这种地方,您可不应该将自己的弱点如此光明正大地显露出来。” 琴多思索了片刻,最后慢慢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这年头琴多·普拉亚都能接受其他人的建议了!不可思议! 西列斯恍若未觉,只是说:“抓紧时间,朋友们。我们可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他们在二楼的一家餐馆随意吃了点东西。周围的气氛一如往常,仿佛一个人的死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但西列斯还是难免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吃过早餐,他们暂且兵分两路。西列斯和琴多去三楼的“奥德丽的旅馆”寻找阿方索、伊曼纽尔行踪的线索;而另外三人则先去马戏团帐篷那边查看。 第89章 突然袭击 奥德丽的旅馆位于三楼。从“酒杯碰碰”走过去, 大概需要六七分钟的时间。 不过,整个营蓬的内部面积有些超乎西列斯的想象。 他原先将这里的布局类比为地球的商业广场,但是在琴多的带领下, 他们绕来绕去, 却总能柳暗花明又一村。这让西列斯感到黑尔斯之家果然名不虚传。 作为无烬之地东南方向最大的驿站, 黑尔斯之家必定有与其名声相匹配的深厚底蕴。 从吃早餐到前往三楼, 整个过程中西列斯都显得十分沉默。直到他突然意识到营蓬内部空间的庞大的时候,他才恍然抬眸,从那复杂黏连的思绪中抽身出来。 琴多也适时地开口:“有想出什么结果吗?” 西列斯想了想,说:“不算什么结果。不过……”他突然停了停脚步, 站在布质栏杆的边上,瞧着一楼中空地带马戏团的帐篷,“我只是感到我们似乎误解了什么。” “什么?” “我们在试图寻找真相。”西列斯说,“而真相总是复杂的。但事实上, 我们现在更需要解决这个事情。” 琴多琢磨着他的说法,随后问:“事情的真相与事情的解决……有什么区别吗?” “我一直在思考真相到底是什么,神明是否吞食彼此, 信徒是否真的被欺诈, 黑尔斯之家在这个局面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不存在的城市’究竟是真是假……” 西列斯这么说。 当然, 这些问题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实际上困扰着他们每一个人。 琴多说:“但是你现在觉得……?” “我觉得我想不出来真相。”西列斯无奈地说, “或者说, 我可以按照自己的理解将一切都勾连起来。但是,没有证据。” 琴多点了点头, 说:“这事儿真够复杂的。” “确实。”西列斯低声说, “十分复杂, 复杂到……” 他突然沉默了下来。 他想,卡贝尔教授与默文助教的失踪、德布利斯夫人的通信、胡德多卡信徒的手稿、变成雕像的人们、不断死亡的探险者、神庙建造者的夜晚惊魂…… 追寻“不存在的城市”的伊舍伍德、十年前不为人知的幸存者、出现了先知概念与跨时代钢笔技术的神秘部落遗迹、阿方索和伊曼纽尔所说的“秘密”和“错误”…… 星之尘矿脉与神秘失踪的工人、身份不明的约瑟和莉拉、黑尔斯之家的传闻、神明陨落的可能性、不明抄本中的隐喻……地图…… 太复杂了。他想。 复杂到他至今未能找到那个,将一切串联起来的,最关键的线索。 琴多疑惑地看向他。 “我们该暂时放弃追查真相了。”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该去找罪魁祸首,和他们算账,然后,从他们嘴里,问出真相——真正的,发生在过去四百年里,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真相。” 他不想再继续困在这个巨大、复杂的谜团之中了。他不想再跟随着罪魁祸首的脚步,他不想再如同无头苍蝇一样,这边查查,那边查查,找到一些无关紧要的线索,却离真相仍旧相差甚远。 他想按照自己的步调,去调查、去解决这件事情。 而实际上,他的目的地早已经十分明显了。 “下午我们去一趟附近的星之尘矿脉。”西列斯果断地说,“没必要继续拖时间,继续在黑尔斯之家调查了。” 琴多惊讶地望了望他,然后说:“当然可以。不过,诺埃尔教授——”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并且还有些低沉,让西列斯不禁侧头看了看他,有些不明所以。 而琴多突然将面孔欺到他的面前,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如此近距离地凝视着西列斯。琴多说:“我越来越喜欢您了,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沉默着。 “您能在这个时候表现出如此果决的行动力——真的,我感觉我现在的心脏是为了您而跳动的。”琴多低声笑着。他握住西列斯的手,将其贴在自己的胸口。 “感受到我对您的爱了吗?” 而西列斯仿佛也真的感受到了琴多的心跳声。 ……心脏。胸口。心跳。 等等……!西列斯突然一惊。 “你刚刚说什么?”西列斯突然问。 琴多一怔,表情迅速从戏谑变得专注最后变得无奈。他干巴巴地重复:“我的心脏正为您跳动着。” 西列斯沉思起来。他甚至忘了自己的掌心还贴着琴多的胸口。 琴多就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西列斯的手指。 西列斯随他去,他只是陷入了沉思。 在那一瞬间,他收获了一种十分奇妙的灵感。 心脏、跳动……心脏。 这个世界的人类与地球人差不多——趋同演变,地球的生物学大概是这么说的。西列斯想。 总之,心脏也的确位于人类的左侧胸腔,正常情况下。当琴多握着他的手,放到左侧胸口的时候,西列斯的感觉却是,他正朝着右下方伸手。 ……右下方。地图的东南面。心脏。 在博内特版本和琴多·伪·普拉亚版本的地图上,无烬之地的东南面,黑尔斯之家下方偏右一点的位置,有一座心型峡谷,名为…… 科伦娜。 科伦娜峡谷。 ……阿尔瓦的博内特祖父和……科伦娜祖母。 西列斯在那一瞬间怔住了。他想,这会仅仅只是一个巧合吗? 曾经的博内特在绘制地图的时候,以妻子的名字命名了一座心型峡谷,这听起来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如果…… “你想到了什么?”琴多终于忍不住问,“诺埃尔教授,我正跟您表白呢,您能别这么煞风景吗?” 西列斯回过神,瞧了琴多一眼,然后收回了自己的手。他说:“别开玩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琴多说,“而您也明明知道我不是——” “旅馆到了。”西列斯说。 “……您就非要这么转移话题吗!”琴多冷冷地说,“您很忙碌,我当然知道。但我希望您也不要……” “不要用敬称称呼我。”西列斯说,“还有,如果真要表白,那就挑选一个合适的场合、合适的契机,用合适的语气把你的想法表达出来。 “不要以为拿一种戏谑的、半真半假的态度来试探我,就能让我把你的话当真。你很清楚,琴多,我不是这样的人。” 琴多怔住了,他专注地凝视着西列斯。 西列斯犹豫了一下。 周围没什么人。应该说,探险者们还不急着在这么早的时间里出门。 所以,西列斯最终说:“我是个古板的人,如果按照这里的说法。起码在恋爱这件事情上是这样的。” 他平静地看了琴多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奥德丽的旅馆只在他们的三步之遥。 琴多骤然从发愣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他追上了西列斯,说:“抱歉!抱歉……我……我只是……”他说,“西列斯,我只是感到我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西列斯突然被这话逗笑了。 琴多本来还想说什么,但是西列斯目光中浮现出来的笑意让他怔住了。他困惑地看着西列斯:“你笑什么?” 西列斯心想,因为他们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呃,至少在客观意义上,琴多说的没错。 他没回答琴多的问题,只是说:“好了,该做正事了。”他的语气突然低沉下来,“等会儿,我还有一件事情要问阿尔瓦。你知道科伦娜峡谷吗?” 琴多颇为不快地看着了他一眼,然后说:“当然知道。那个传得神乎其神的心型峡谷。” “神乎其神?” “你知道有些传闻中,神明和神明也会存在某种……情人?夫妻?这种类似的关系。”琴多说,“而那座心型峡谷,实在是过于规整了。有些人就怀疑,那是一位神明向自己意中人表白的办法。” 西列斯默然片刻,随后用一种十分复杂的语气说:“那听起来还真是浪漫。” 琴多怔了怔,然后问:“你喜欢这种表白方式?” 西列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啼笑皆非地说:“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他顿了顿,说,“我怀疑那就是‘地图上的错误’。” 琴多眯了眯眼睛,一瞬间就明白了西列斯的想法。隔了片刻,他感到些微的不可思议,然后说:“这有些……奇异。” 西列斯不置可否,说:“只是一个猜测。” 他踏进了奥德丽的旅馆。 柜台后面,老板娘就站在那儿,一脸昏昏欲睡的样子。见到有客人进来,这位看起来三十多岁、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打起精神,露出微笑:“上午好,客人们,请问……” “请问,你知道阿方索·卡莱尔和伊曼纽尔吗?”西列斯十分直接地问。 老板娘的表情顿时变了变,她警惕地望了望西列斯,又突然反应过来:“您是西列斯·诺埃尔先生?” 西列斯心想,看起来,这位老板娘和阿方索、伊曼纽尔的关系更为亲近一些,相比较那位酒馆老板安迪来说。至少安迪并不知道西列斯的名字。 西列斯点了点头,开门见山地说:“我是西列斯·诺埃尔。他们去了哪里?” “我不能直接告诉你。”老板娘面色黯淡地说,“他连我都不带上……” 西列斯一怔,有些尴尬地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若无其事地说:“那您能提供什么线索吗?” 老板娘调整好了心态,站起来,将旅馆门口的布帘垂下。原本理应变得黑暗的房间里慢慢亮起了不明的光。西列斯确信那是从布料上发出的。 不过,老板娘和琴多看起来都见怪不怪,似乎这就是营蓬的常态。 在老板娘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一间十分安静的接待室。老板娘端来了三杯清水,一人一杯。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干练、理智的人,除却刚才那一句话透露的情绪,之后就始终保持着非常冷静的态度。 她坐下来,沉思片刻之后,语出惊人:“他们去一个地方送死了。” 送死? 西列斯一瞬间甚至没明白老板娘的意思。 过了片刻,他说:“送死的意思是……他们去的地方十分危险?” “不。我的意思是他们的行动徒劳无功。”老板娘摇了摇头,“你应该知道,他们是在十月初抵达这里的,随后到处寻找与伊舍伍德、弗雷德曼有关的线索。” 从老板娘的口中听闻这两个名字,西列斯才确信,这位奥德丽果然十分了解阿方索他们正在做的事情。 他静静地聆听着。琴多就坐在他的身边,同样保持着安静,并且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奥德丽。 老板娘继续说:“他们找到了当初那个幸存者。他们也找到了那个名为卡尔的探险者。他们也意识到了自己曾经错失的线索——尽管我并不清楚他们究竟找到了什么线索。” 西列斯想,当初的幸存者,应该就是指伊舍伍德那个幸存的同伴。十年之前,他们与那位幸存者错过了。但是十年之后,他们却幸运地找到了这个人。 而卡尔……去年这个时候,名为“卡尔”的探险者在黑尔斯之家兜售藏宝图。那正是将弗雷德曼引向死路的藏宝图。 弗雷德曼被商人兰米尔所救,将游记交给兰米尔。随后,游记因缘际会来到了西列斯手中,西列斯找到伊曼纽尔作为游记的翻译……也由此真正让阿方索和伊曼纽尔下定决心回到无烬之地。 ……这些事情是西列斯早已经知道的。 事实上,他对这些事情的后续发展也有所猜想。不过,那都是与“真相”有关的。在此之前,西列斯便已经下定决心,首先“解决”这件事情。 不过,他仍旧继续耐心地听着老板娘的话。 “我不知道他们与那名幸存者、与探险者卡尔究竟聊了什么。”老板娘说,“这话我得先和你讲清楚,诺埃尔先生。我只是知道他们找到了这两个人。” 西列斯点了点头,低沉地说:“我知道。他们恐怕不怎么希望我参与进这件事情。” “或许是的吧。”老板娘缓慢地叹了一口气,“他们总说,那是他们肩上所负担的重量。所以他们现在愿意去送死。但是……” 她陷入了沉默之中。 西列斯接话说:“但是,我们也已经牵涉其中了。” 老板娘点了点头,随后,她的情绪像是突然崩溃了。她猛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她说:“十年之前,其中一名死去的探险者,是我的亲弟弟! “我们在无烬之地相依为命,而他们带着他去送死!他们回来了,而我的兄弟再也没有回来!事情就是这样,而现在,他们仍旧想要将我排除在外!” 西列斯微怔。 他突然明白了面前老板娘的身份。 她的兄弟是阿方索和伊曼纽尔十年之前的同伴。伊舍伍德失踪之后,一意孤行的伊曼纽尔想要找到自己的兄长,而他的同伴也跟随着他一起行动。 最后,他们的确找到了一个部落遗迹,但是,其他同伴都死了,只有伊曼纽尔和阿方索活了下来。他们最终也没能找到伊舍伍德。 ……而死亡。死亡也只是一串数字。 西列斯的心头压上了沉重的分量。他不禁往后靠了靠,靠在椅子冰冷的椅背上。 琴多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西列斯反手与他十指相握。琴多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换了个坐姿。 西列斯的心情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说:“奥德丽女士,我们可以做到我们能做的一切。” 奥德丽闭上了眼睛。泪水在她的脸颊上划过,随后被她自己擦去。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冷静。 她说:“我唯一能提供的信息是,他们是在马戏团找到那个幸存者的。” 西列斯一怔:“马戏团?” “是的。”奥德丽说,“过去十年间,那个男人似乎就厮混在马戏团的帐篷里,自暴自弃。直到阿方索和伊曼找到他。他们三个似乎一起离开了。” 西列斯略微棘手地皱了皱眉,随后他说:“奥德丽夫人,问题是——今天早上,马戏团的团长死了。” 奥德丽一瞬间露出了十分惊恐的表情。那表情夸张到让西列斯感到马戏团团长的死亡仿佛另有隐情一样。 西列斯顿了顿,最后问:“您知道马戏团的团长?” 奥德丽迟疑片刻,然后说:“马戏团……”她的声音很轻,“是特殊的。” 西列斯停顿了一下,说:“的确如此。” “马戏团如果……不运营的话,”奥德丽说,“黑尔斯之家会出事。那些疯狂的探险者……他们都依靠……依赖着马戏团。” 西列斯这才明白过来奥德丽为什么会露出惊恐的表情。显然,在马戏团出事之后,黑尔斯之家的探险者会陷入格外疯狂的境地。 尽管马戏团做着一些不够合法、不够体面的生意,但是那毕竟……在某种程度上,吸纳了黑尔斯之家的黑暗。那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就像是一个垃圾桶。现在垃圾桶翻了,于是那些恶臭的、脏污的垃圾,都要跑出来了。 ……所以,西列斯想,说到底,米基怎么会死? 如果“雕像事件”的幕后黑手与黑尔斯之家有关,那为什么与黑尔斯之家隐隐扯上关系的马戏团会出事? 这似乎又是某种奇怪的“失控”。 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幕后黑手的掌控。又或者,恰如其分地朝着他们想要的局面发展下去? 西列斯的思绪陡然转了个弯。 如果幕后黑手就是需要这样混乱的局面呢? 倾倒的垃圾散发着恶臭。而胡德多卡,似乎就恰好象征着这种恶臭。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突然皱起眉:“看起来我们需要尽快去调查一下马戏团的事情。” 奥德丽点了点头,她轻声说:“祝你们好运。” “希望之后一切顺利。”西列斯说,“我还有两位同伴,一名医生和一个年轻人。如果之后出了什么事,那我会让他们来通知您。” “我明白了,请您放心。”奥德丽说。 这实际上也是一种暗地里的托付。比起兰米尔安排的向导玛丽,西列斯在一定程度上更相信面前这位旅馆老板娘。 毕竟,奥德丽与阿方索、伊曼纽尔交情深厚,但他们对玛丽却没什么太多的了解。 与奥德丽告别之后,西列斯与琴多一同下楼。 “有什么新的想法吗?”琴多问。 “你呢?” 琴多想了片刻,最后说:“看起来,黑尔斯之家才更像是他们选中的舞台。” “是的。”西列斯喃喃说,“不,应该说,祭台。” 琴多露出一抹嘲讽的笑,他说:“这群旧神追随者还真想做点什么。距离沉默纪已经过去了四百年,但是他们仍旧妄想回到过去那个年代。” “不管是城里还是无烬之地,这样的人都不在少数。”西列斯说,“有时候我感到一点费解。” “什么?” “为什么非要回到神明的年代。”西列斯说,随后顿了顿,又解释说,“我认为人类未必需要依靠神明。” “神明只是他们的寄托。”琴多说,“即便没有神明,他们也可能找到其他的东西来美化自己的行为,并且形成这种执拗的疯狂。”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正确性’。” 琴多有些意外地看了看西列斯,然后笑了起来:“是的。神明就是他们的正确性。”他忍不住说,“西列斯,你比我想象中更加了解神明与信徒的关系。” 西列斯说:“毕竟我研究沉默纪的文学。文学总能反映出很多东西。” “的确如此。”琴多说,“你甚至从文学的角度,发现堪萨斯那群流浪诗人就是李加迪亚的信徒。” 西列斯想了想,最终决定纠正琴多这个想法:“不,其实不能说是从文学角度。我觉得那其实十分明显,李加迪亚的神格本身就非常特殊。 “我反而十分疑惑,为什么过去那么多年里,从未有人发现这些流浪诗人信仰李加迪亚的事情。” 琴多偏头望了望西列斯,最后不明意义地笑了一声:“或许就是因为您比较厉害吧,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皱了皱眉,说:“说真的,琴多,为什么你非得用敬称?” 他不是说琴多使用“您”这个称呼有多疏远。事实上,有的时候西列斯与朋友交谈的时候,也会用上这个称呼,大概是为了表示郑重。 但是,琴多使用“您”这个称呼的时候,却带着一种……西列斯说不上来的意味,就好像他是特意这么用。 有的时候是为了戏谑,但有的时候又似乎是为了暗示什么。 而且,西列斯已经不止一次提醒琴多这件事情,但是琴多仍旧死不悔改。这可不像是琴多——西列斯的意思是,在他的面前,琴多还可以说是比较……呃…… 听话? 所以琴多一再展现出这种态度,就让西列斯感到些微的诧异。 琴多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们已经来到了一楼。马戏团的帐篷近在咫尺,他们看到不少人正围在附近,似乎是为了旁观,似乎是为了确认什么。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奇怪的、跃跃欲试的兴奋与……冷漠的残忍。 没人注意到角落处的西列斯与琴多。 于是琴多对西列斯说:“我曾经说过,我们可以找个时间聊聊我的过去。” 西列斯点头。 琴多说:“所以……”他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迟疑与犹豫的表情,他看起来十分矛盾,“不管怎么说……我希望您能理解……诺埃尔教授。” 他又开始用敬称了。 西列斯静静地注视着他,漆黑的瞳孔保持着一种一贯以来的冷淡与平静。 琴多不自觉松了一口气,他说:“我使用敬称是有原因的。但是,也不能说那算不算是……原因。那只是因为……我了解一些事情。有的时候,我控制不住自己使用敬称的……倾向。” “倾向”?西列斯注意到他的措辞。 “……礼仪。”西列斯突然说,“你使用敬称是一种礼仪。”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中猝然划过一些惊愕的情绪,他几乎狼狈地苦笑起来:“您真是敏锐啊……” “但是你没法告诉我这种礼仪的来源。”西列斯说,“而那与你的过去有关,与你所接受的家庭教育有关……而那与我的某些特征有关。” 琴多保持着沉默。 西列斯在这一刻迟疑了一瞬间,然后说:“因为你所见到的,我使用的那种‘判定’的力量?” 琴多骤然反驳了这话:“不。并不是这样。”他说,“我说过,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底牌。我能明白那是您的力量……” “阿卡玛拉?”西列斯问。 在他的身上,除却骰子的判定,另外一件值得深思的事情,就是深海梦境了。 当然,他说出这件事情也带着一些风险。毕竟,琴多已经知道他的某些力量了。而除却格伦菲尔,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西列斯与阿卡玛拉的力量有关。 但是西列斯还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这位神明的名字。 在说出口之后,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除却对于琴多过去的好奇、猜测琴多对此事早有了解之外,那当然也意味着他对于琴多的信任。 琴多张口结舌地望着他,隔了片刻,他突然问:“您……你……西列斯,你就不会感到惊讶吗?” 为什么他能看到神明的力量?为什么他会接受那样的教育?为什么他会本能地使用那种礼仪? 西列斯感到自己心中的某种困惑被解开了,于是心平气和地点点头,继续迈步朝马戏团的帐篷那儿走去,一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还好。” 琴多似乎还想问什么。 “我知道你的过去充满了秘密,琴多。”西列斯说,“你追寻着神明陨落的事情,对于无烬之地的宝藏却不屑一顾。从某种角度上说,你特立独行。” 琴多像是不知道说点什么,只能小心翼翼地望着西列斯。 “我可以分析或者推理,或者从你过去的言语行动中找到可能的线索。”西列斯转而说,“不过我不想这么做。我等待着你的坦诚。” 说完,西列斯便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走吧,马戏团的帐篷——这事儿已经推迟许久了。” 琴多亦步亦趋,隔了片刻,他试探性地拉住了西列斯的……衣角。 西列斯啼笑皆非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牵住了他的手。 “你不是说你很古板吗?”琴多嘟囔着。 围在马戏团帐篷边上的探险者们逐渐注意到了这两个牵着手的男人。他们纷纷投来诧异的或者好奇的目光,那目光或许带着困惑也或许带着恶意。 不过西列斯只是若无其事地说:“对你来说,牵手也可以算进‘古板’的范畴吗?”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琴多一眼,“难道你不应该期待更多吗?” 琴多明显地愣了一下,目光有点局促地挪开了。如果不是他肤色较深,那么西列斯恐怕能瞧见琴多通红的耳根。 说到底,西列斯心想,地球定义上的“古板”和这个时代的“古板”,那可以说是相差甚远。 他只是想了片刻,就收敛了那种隐约的笑意——呃,他确实是有点古板的,起码是内敛的。 马戏团的帐篷里,玛丽、切斯特、阿尔瓦三人站在那儿。他们看起来一无所获。 西列斯问:“有找到什么吗?” “没有。”切斯特说,“这里空空如也……不是说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而是没有任何与马戏团团长的死亡有关的东西。” 西列斯也打量着这个帐篷。 整体上,马戏团仍旧有一大一小两个帐篷。他们现在都在大的帐篷里面。小帐篷里面有什么,他们都有所猜测。 不过,大的帐篷里,就只是正常的马戏团“应该”有的那些东西。 道具、服装、配饰、笼子里的动物……看起来像是狮子。狮子正用警惕的目光瞪着他们这群陌生人。帐篷里的东西有许多,他们甚至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 “有马戏团的其他人在吗?”西列斯问。 玛丽说:“他们都被迈尔斯带走了。” 西列斯略微诧异地得知这一点。他想,这显得有些奇怪。 既然迈尔斯已经知道他们要调查这事儿,那么总应该将这些证人留下来。但是,他却只是将一个空荡荡的帐篷留给西列斯。 西列斯的心中再一次想到那个问题:迈尔斯究竟知不知道幕后黑手们的计划?他是在有意无意地配合吗? 小丑的暗示给西列斯提供了一条前所未有的思路。 他沉思了片刻,随后骤然回过神。他问:“你们有找到过……任何与账本有关的东西吗?” 马戏团在黑尔斯之家经营多年,理论上应该有一本账本用来记录这些年的收益。西列斯想要得到这本账本,主要是希望能够调查出那名幸存者的身份。 以及,其中可能隐藏的,马戏团与黑尔斯之家的联系。 切斯特摇了摇头。 西列斯微微皱眉,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心想,就知道不会这么容易。他转而问:“死者的房间在哪儿?” “帐篷最深处。那儿……”阿尔瓦回应,然后皱了皱眉,“有点恶心,堆满了垃圾、废料和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翻过一遍了,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对了,倒是有一些黑尔斯之家的纪念品,还有无烬之地的特产之类的。不过帐篷里出现这种东西……应该也不算奇怪吧?” 西列斯意外地听到这种说法。 纪念品、特产……这些始终生活在无烬之地的人们,他们会购买这些东西吗?不过,也可能是其他人赠送的。 不过,阿尔瓦突然开口让西列斯想到之前他思索的事情。他便问:“对了,阿尔瓦,你知道博内特版本的无烬之地地图上,那座科伦娜峡谷吗?” “呃……”阿尔瓦露出了一瞬间不自然的、尴尬的表情,随后他迅速地掩饰了这种表情。 但他实在是太年轻了,因此那种不自在的感觉瞬间引起了其他人的关注。 面对每一名同伴投过来的目光,阿尔瓦最后还是屈服了:“好……好吧!我也只是听说过……不管怎么说……教授,您居然能发现这个错误!太厉害了!” “错误”。这个说法几乎令在场每个人的瞳孔都缩了缩,玛丽的反应尤为明显。 “什么错误?”切斯特困扰地说。 “呃……虽然我也觉得博内特祖父做的事情有点夸张了,但是……唉,怎么说那也是我的祖先……”阿尔瓦嘟囔着说,“总之就是…… “当初科伦娜祖母被博内特祖父气坏了,想要离开他。于是博内特祖父突然一下子明白,自己过去这么多年实在是太忽略家庭了。 “所以他就……他就利用自己当时绘制的地图,想要讨好祖母。” 西列斯低沉地说:“那就是科伦娜峡谷的由来。” “是啊。”阿尔瓦说,“祖父大概是想要用那种办法来跟祖母表白吧,挽回祖母的心意。不过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场面突然凝滞了片刻。 玛丽几乎目瞪口呆,她说:“这就是地图上的错误?!这就是……这就是那个错误?!” 阿尔瓦困惑地说:“什么?”他顿了顿,“啊,如果你是说这个错误的话……哈哈,其实当初很多人都知道,因为祖父是故意这么做的。 “祖母也把这件事情告诉过后人和一些朋友,当做谈资。心型峡谷……怎么可能真有心型的峡谷。只是特地为了祖母才绘制出来的。 “把一座心型峡谷命名为祖母的名字,有点浪漫又有点老土,不过也真的是祖父会做出来的事情……” 他的声音慢慢变得微弱,最后消失,因为玛丽正用一种十分可怕的目光瞪着他。 最后,阿尔瓦十分摸不着头脑,小声地问:“怎么回事?” 西列斯转头问琴多:“心型峡谷是什么时候确切出现的?” 琴多皱起了眉:“让我想想。” 玛丽的脸色十分苍白:“所以这就是‘地图上的错误’。这就是那个错误!这居然就是那个错误!不存在的……” “不存在的峡谷!”阿尔瓦连忙接话说,“是的,但是……” “你知道‘不存在的城市’这个传闻吗?”西列斯问他。 地图绘制者博内特的后人。博内特版本的地图上的错误——一个“错误”。 “什么?”阿尔瓦困惑地说,“什么不存在的……啊!我知道了,你们曾经说过这件事情。” “不,不是这样……”玛丽说,“我们的意思……” 她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就仿佛有什么根深蒂固的想法被动摇了。 切斯特沉稳而温和地说:“阿尔瓦,听我说。” 阿尔瓦看起来也十分迷茫和不安,他望向了切斯特。 切斯特向来是十分可靠的医生形象。这个时候,他也用那种十分温和的语调说:“‘不存在的城市’是无烬之地几百年来流传的一个传闻。 “传闻中,在最初版无烬之地的地图上,地图绘制者犯了一个错误。他忽略了一座城市,没有在地图上描绘出来。 “因为这个错误出现得太早,而无烬之地的迷雾随时有可能发生位置的变化,所以,时至今日,这个错误已经不可考证了,只是出现在每一幅无烬之地的地图上。 “所以,长久以来,人们都认为,在现存的地图上,有一座不存在于地图上的城市。这座城市中拥有无尽的宝藏和无穷的秘密。 “为了‘不存在的城市’,过去几百年里,人们始终追寻着这个地图上的错误,并且因此造成了许多……悲剧。” 而这个传闻,仅仅只是因为一名地图绘制者想要讨好自己的妻子,所以顺手在地图上绘制了一颗心? 阿尔瓦的表情逐渐变得目瞪口呆,他磕磕巴巴地说:“我……我不知道……我从未想过……我以为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儿,我以为每个人都知道博内特版本的地图上有这样一段传闻……” 是的,几乎每一名探险者都被科普了博内特的故事——因为追寻无烬之地的秘密,所以与妻子闹翻,最终妻离子散。 每个人都知道这事儿,并且作为一种心知肚明的自我警醒。 但是……没人知道那个错误。没人知道博内特曾经做过什么事情、犯下了什么错误。 那或许是阴差阳错,那或许是有心人的阴谋,但不管怎么说,这个错误始终……留在地图上,并且造成了无数的悲剧。 阿尔瓦看起来彷徨得要命。 “冷静一点,阿尔瓦。这不是你的错。”西列斯低沉地说,“为什么现在的地图上还保留着……不,应该说,为什么这个心型峡谷会真的出现?” 这个时候,琴多说:“曾经有一段时间,那个峡谷附近被迷雾覆盖了。而等到迷雾消散,心型峡谷就真的出现了。所以,地图上的心型峡谷保留至今。” 他们都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弄假成真?心型峡谷就这么真的出现了? “等等,”西列斯突然敏锐地问,“被迷雾覆盖了?” “是的。”琴多点了点头,“玛丽女士,你应该也知道这件事情吧?” 玛丽似乎一直在走神,现在则突然回过神,认真地点了点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表情说:“是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片区域都被迷雾覆盖了。所以,没人能够纠正那个错误。” 西列斯皱了皱眉,说:“但是……” 但是,迷雾?黑尔斯之家附近的迷雾? 这个错误出现在四百年前,出现在人们刚刚开始探索无烬之地的时刻。而那个时候,博内特绘制的心型峡谷,有不少知情者都知道,那只是博内特为了讨好妻子才绘制的。 换言之,既然有知情者,那么这个错误理应在短时间内被更正过来。可是,这个错误却恰恰绵延至今。 这就意味着,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就在博内特留下那个错误之后不久,迷雾便笼罩了“错误”所在的那片区域。于是没有更正的必要了,他们只需要在地图上用迷雾的形状覆盖那片区域就好了。 没有更正“错误”的必要。所以,这个错误也就始终保留在最初的博内特版本的地图上。 于是,当迷雾消散,人们发现那里真有一座心型峡谷的时候,最初的地图就被沿用了下来。而那个时候,知情者可能都已经去世了。 而阿尔瓦所在的吉力尼家族呢?他们看起来知道这个错误的存在,但是时间过去了太久,并且吉力尼家族也不让后代中的年轻人接触无烬之地的相关消息。 长大之后,这些孩子们可能也没有那么旺盛的好奇心了。 他们可能只是以为,“没想到博内特祖父并不是无中生有”。 时隔四百年,直到阿尔瓦这个家族中的异类出现在无烬之地,他们才终于得以知晓,这个绵延四百年的“错误”,只是因为一位不够负责的地图绘制者妄图以此讨好自己的妻子。 ……可说到底,心型峡谷为什么会真的出现? 就在这个时候,沉思中的西列斯突然听见“咻”地一声,以及一阵轻微的布帛破裂的声音,随后耳边传来一阵风,以及琴多低声吃痛的声音。 “琴多先生!” 有人慌张地叫着琴多的名字。 西列斯下意识扭头,闻见了血腥味。他定睛一看,发现琴多的手正挡在自己的耳边,而他的手背被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已经从伤口中蔓延至他的整个手掌,然后滴落在西列斯的肩头。 他凝视着西列斯,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担忧、紧张和愤怒。那种愤怒是冲着袭击者而去的。 西列斯垂眸,瞧见了地上有一把满是锈迹的小刀。 那一瞬间,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握住了琴多的手,然后哑了片刻,才轻声问:“痛吗?” “我没事。”琴多说,“你没事就好。” 西列斯紧紧地皱着眉。琴多的另外一只手轻轻碰了碰西列斯紧皱的眉头,然后说:“别担心,诺埃尔教授,我好得很。” 阿尔瓦震惊而愤怒地说:“怎么回事!谁干的!” 带着一点微妙的、对于之前讨论的事情的逃避,阿尔瓦冲出了帐篷。玛丽立刻反应过来,大声说:“我跟他一起去!” 切斯特医生也反应过来,走到他们身边,低声说:“让我来检查一下伤口……”突然地,他的声音停顿了下来,然后他惊愕地说,“怎么回事!” 西列斯与琴多的目光都望向那条伤口。 鲜血已经停下了流动。一种隐隐的灰白覆盖在伤口的附近,就像是……雕塑。 琴多的目光微微变了变,他慢慢皱起了眉。 西列斯的声音仍旧平静,但是语气却显得格外低沉:“看来并不是普通的武器。”他顿了顿,然后望向琴多,问,“还好吗?” 琴多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专注地凝视着那条伤口,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奇怪。隔了片刻,他戏谑地说:“不算差。” 但是西列斯仍旧皱着眉,他不认为琴多的回答十分认真。他感到自己握住的琴多的手,已经慢慢变得僵硬而冰冷。 切斯特说:“我去外面找人……或许得找到那个该死的袭击者!” 医生出离愤怒,他大步走了出去。 帐篷里只剩下西列斯和琴多两个人。 “……意料之外的发展。”西列斯低声说,他突然看向琴多,说,“你相信我吗,琴多?” “当然……诺埃尔教授。”琴多的声音很轻,“我非常信任您。非常……”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瓶魔药,他喝了一小口,然后望向了琴多。一如既往,琴多的身上仍旧带着那种浓郁的蓝色光芒。 他低声说:“判定琴多·普拉亚的意志属性。” 他没有在心中默念,而是说出了声。当然,那声音很轻,只能让琴多听见。琴多原本靠在西列斯的肩膀上,闻言则抬起头望向他,目光中带着些许的困惑和好奇。 西列斯的大脑中,骰子转动的声音清晰传来。 【守密人,琴多·普拉亚(旧神血裔)正在进行一次的意志判定。】 【意志:99/……】 一瞬间,无数可供选择的数字在西列斯的眼前闪过。 西列斯愕然地想,99的意志属性?这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等等,旧神血裔? 第90章 尸体的余烬 西列斯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判定。 现在的琴多……不管与他算是什么关系, 但起码也是这次旅行的同伴。西列斯当然不会坐视他因为突如其来的袭击而变成雕像。 况且,那袭击原本还是冲着西列斯来的。琴多是为了救他才受的伤。 按照之前的分析与推理,琴多现在并非立刻变成雕像, 而是缓慢受到污染——这自然与旧神意志分不开关系。西列斯几乎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判定琴多的意志属性。 他没想过自己能得到什么信息……他的意思是,他已经进行了不少判定, 每一次判定,骰子的确会提供一些信息,比如对方的身份、这次判定的结果与讲解等等。 但无论如何, 那都是普通的、西列斯已知的信息。 而这一次…… 99的意志属性?这真的是人类吗? ……确实不是人类。 什么是“旧神血裔”? 西列斯在这一刻有些惊愕地望着琴多,他望着那双翠绿色的眼睛, 心中却骤然闪过曾经被自己认为是胡说八道的, 那些关于旧神的“八卦”。 《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这本由来自堪萨斯的学生凯洛格推荐的, 由神秘人詹·考尔德写就的书籍,提及不少与神明有关的传说与旧闻,甚至可以说是绯闻。 其中就讲到了撒迪厄斯和露思米生了个孩子。 西列斯觉得那有点不可思议……不管怎么说,神明的“存在形态”就与人类不同。祂们是概念上的生物,西列斯这么认为。 祂们要怎么拥有后代? 但是…… 旧神血裔。 无论如何,这个名词看上去都只有“旧神的血脉后代”这一种解释吧? 琴多·普拉亚是某位旧神的后代?他拥有一位旧神的血脉? 这似乎能够解释他为什么会追查与旧神有关的事情,为什么会拥有极为神秘的背景与过去, 为什么会接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家庭教育”, 以及, 为什么能知道西列斯拥有阿卡玛拉的力量。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同样也带来了更多的疑惑。 琴多是哪一位旧神的血裔? “血裔”这个词听起来有种非常神秘侧的感觉,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子嗣”吗?除却琴多, 世界上还存在其他的旧神血裔吗? 西列斯深深地望了琴多一眼。 琴多看起来有点困惑, 但是他安静地等待着。 西列斯心想, 99的意志属性……这么说来, 琴多应该不必担心自己在意志判定上可能会失败了。他总不可能碰上100骰子点数吧? 那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大失败了。 西列斯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气,他至少不必担心琴多真的因为旧神污染而死。不过,他手背上蔓延的灰白色痕迹仍旧触目惊心。 于是西列斯不再多思考什么。实际上,他只是停顿了那么两三秒钟,随后,他就立刻在那一大串数字中不假思索地选中了“0”。 【意志:99/0,大成功。】 【你正在帮助琴多,尽管他未必需要这种帮助。污染的确被清除得干干净净,这是好事。不过,这事情可能比你想象得更加复杂一点——并非指污染本身。】 骰子的提示仍旧令人云里雾里。 大成功是保险措施。无论琴多有多强大,西列斯都保持着那份谨慎,希望能最大限度地清除这种污染。 当然,他面前出现了从0到99的所有数字,这也的确是令他意外的事情。 他心中隐隐生出一种明悟。他意识到,既然这些数字全部出现了,那就意味着,琴多的确是可以自己摆脱那种污染的。 这让西列斯放下了心中最后的担忧。 不过…… “……太奇妙了。”琴多突然感叹着说。 西列斯被打断了思路,便看向琴多。他注意到琴多手背上的痕迹已经消失了,那的确算是一个好消息。但是琴多此刻脸上的神态也让西列斯感到些许微妙的情绪。 “您的力量……太奇妙了。”琴多低声说,他原本就站在西列斯的身边,几乎靠在西列斯的身上,头发蹭着西列斯的肩膀。 现在,他更加努力地把自己拱进西列斯的怀里。他的头靠在西列斯的肩窝,温热的呼吸就浸染在西列斯的脖颈处。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西列斯抱着琴多,有一瞬间的困惑。他不明白琴多为什么突然这么—— “我感到我更加爱您了。”琴多的声音仍旧低低的,带着那种溺在他声线中的兴奋,那兴奋几乎让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当您的力量作用在我的身上……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 “神秘、强大、不容违抗……如同您本身……每当我注视您、听闻您、感受您,每当我为您的智慧而震撼,每当我为您的冷淡而哀戚……您如同我的神明,掌控着我的所有……” 他呢喃着念着一些让西列斯感到奇怪的字句。 西列斯缓慢地明白了过来。 守密人的力量。普通人是无法感受到这种力量的,但是琴多恰恰相反。他在那一刻被西列斯的力量捕获了。 他本身接受的教育、他本身习惯的礼仪……他本身的血脉传承,让他承认了西列斯“神明”的位格。起码是在这一瞬间,他成为了西列斯的信徒。 所以他失态了。他突然如同最为虔诚的信徒向西列斯倾诉着心中的想法。他原本就对西列斯抱有的情愫在这一刻发酵了。 ……西列斯啼笑皆非地想,这算是琴多的大成功?还是他的大成功? 他沉默了片刻,等待着琴多的情绪平复下来。男人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他的躯体放松下来,然后又变得彻底的僵硬。 “你为我的冷淡感到哀戚。”西列斯重复着刚刚琴多的话,“说真的,琴多,我对你十分冷淡吗?” 琴多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像是自暴自弃了。 他说:“对。你每次那么冷淡的时候,我都觉得很不高兴。” “比如?” “……当我向你表白。”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情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我明白。”琴多干巴巴地说,“可我要如何——我能如何,控制我的感情。你是我仅能拥有的,好不容易拥有的。因为我这么认真地认为,与您相遇是生命中再罕见不过的奇迹……” 说着,他就闷闷地用自己的额头轻轻锤了锤西列斯的肩膀。 动作很轻,没用上什么力度。他看起来与一旁被关在笼子里的狮子一样,同样是已然被捕获的野兽。他只是困兽犹斗地挣扎了片刻,然后就认命了。 “所以我只能承认这一点。”琴多说,“只能承认我对您无药可救的爱。” 西列斯突然沉默了。他想,在出发前、在他来到无烬之地之前、在他遇到琴多之前……不,即便他第一次遇到琴多的时候,他也不可能想到,他们的关系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 爱?西列斯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不是没人跟他表白过。曾经在地球,从年轻到年长,他都遇到过他人爱慕的目光,可能因为他的外表、可能因为他的性格、可能因为他的职业与存款。 但不管怎么说,曾经的贺嘉音从未答应那些人中的任何一个。即便父母希望他去相亲,他也从来没有同意过。他坚持自己的独身理念。 为什么?他考虑过这个问题,在身边朋友接二连三地脱离单身、步入婚姻、生儿育女的时候。 最后他只是得出了一个答案:他习惯了单身的生活。习惯的力量阻碍了他一切的行动。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很不错,令自己感到舒适,所以没有那个必要谈恋爱。 以前没必要,现在不需要。 而随着年纪渐长,恋爱、伴侣这些事情就离他越来越远了。 现在居于西列斯·诺埃尔这具年轻的、24岁的身体之内的灵魂,是来自地球的小说家贺嘉音。他三十多岁,成熟、年长,足够冷静和理智,足够了解自己。 他的目标是离开费希尔世界,回到自己的地球。或许在这个过程中,顺便了解一下这个世界的秘密与真相也是一个好选择。每一个小说家都拥有强烈的好奇心,他也不例外。 爱情?那从来不是现在的他应该去考虑的东西。 但是…… “与您相遇是生命中再罕见不过的奇迹。” 多么动听的话啊。西列斯想。 他来到异乡、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这本来就是一场奇迹。奇迹过后,他想要回到自己的家乡。他将踏上一条孤独的、冰冷的、看不到尽头的——他的旅途。 琴多·普拉亚是意外出现在这条旅途之上的同伴。 琴多为什么就缠上了他、为什么就绊住了他的脚步,而他为什么又无法狠下心把他踹走?他爱着琴多吗?他喜欢这个男人吗? 西列斯没法回答这些问题。 他只是不可避免地、无奈地对着自己承认:他对“陪伴”本身动了心。 因为这么这么孤独的、无望的、漫长的路途上,有人朝他伸出了手。 琴多只是恰如其分地出现在这一刻——那一刻。当西列斯踏上前往无烬之地的旅程,迎接一片崭新的陌生的土地的那一刻。 可人生也就只是需要这些恰如其分罢了。巧合的本质是惊喜。 而琴多强大(想想那99的意志属性!)、神秘,与旧神有关,与无烬之地有关,同时他爱着西列斯。对于西列斯而言,他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同伴了。 在这一刻,西列斯产生了一个他认为十分卑劣的念头。 他实际上不知道自己是否爱着琴多,又或者说,多大程度上爱着琴多,他过去从未产生过相关的情绪,不管在地球还是在费希尔世界,所以他也不知道如何衡量自己心湖的波澜。 但是,他仍旧可以得到这个男人——他强大的力量、他神秘的过去、他赤诚的真心。西列斯都可以得到。 他可以默认他们的关系,他可以伪装恋情欺骗琴多,同时也欺骗自己,进而获得这样一份热烈的、温暖的陪伴。在冰冷的冬季旅途,他多需要这样一份温度啊。 至于以后?未来?他的地球?他更长远的人生计划? 那是与琴多无关的东西——是吗? 西列斯突然叹了一口气,他说:“站好,琴多。” 琴多不甘不愿地站直了。他看起来更想赖在西列斯的身上。反正,西列斯也没有拒绝他!琴多的表情看起来是这么想的。 西列斯意识到,他几乎已经习惯了琴多的接触。琴多理直气壮地侵占了西列斯的私人空间,让西列斯习惯了他的存在。 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关系已经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了。 这或许也可以说是温水煮青蛙吧,也或许是这个男人傲慢的外表维持得太过于真实了,让西列斯真以为这家伙就是个目中无人的探险者。 西列斯这么想着,随后说:“抱歉,琴多。” 琴多那翠绿色眼眸中的亲昵与热度突然冻结了,随后彻底消失了。他深沉地、近乎冰冷地望着西列斯。 “我无法给予你同等的爱。”西列斯说,“所以,抱歉,我们不能在一起。” 这就是他的答案。 西列斯不想欺骗、利用琴多,他做不到这种事情。此外,他也不想以这种心存疑虑的状态步入恋爱。他动心了,他承认这一点,无法否认。但是,那或许也仅仅只是……动摇。 因为这寒冷旅途的些微温暖。 之前那种暧昧的状态不应该继续持续下去。是西列斯在无形中放任了琴多与他自己。但是现在,那不应该继续下去。那是一种错误。 他不该继续维持这不理智的行为,这是他的卑劣行径。而说实话,当西列斯真的这么说的时候,他反而感到自己松了一口气。 那缠在自己脚边的小动物……他好像没法把他捡回家。终有一日,对方也会腻了这种状态。 他们终将回归自己的人生道路。这只是发生在无烬之地的南柯一梦。漂亮的彩虹泡泡,西列斯想。那或许一戳即破。 他没法继续放任这样的错误,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在琴多提及“爱”的时刻。他需要在造成更多痛苦与为难之前,结束这一切。而这是他的错,所以他需要向琴多道歉。 琴多沉默着,并且始终保持着沉默。 他退后了两步,撇开头。他垂着头,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始终没有望向西列斯。 在这种不尴不尬的情境中维持了数秒寂静之后,西列斯就平静地说:“我先出去找他们,你可以在这儿休息一会。” 说完,他离开了马戏团的帐篷。 站在那儿的琴多僵了片刻。这空无一人的帐篷里满是一种枯寂的、腐朽的味道。他突然望向了一旁关着一头狮子的笼子。 他粗鲁地踢了踢那笼子,惹来狮子的一阵呲牙威胁。 “呵,你威胁我什么?我们可是同病相怜。”琴多讽刺地说,“你被你的主人丢弃在这儿,而我……” 他沉默了片刻。 随后他说:“他甚至都不愿意承认他是我的主人。” 他突然懒得和这愚昧的野兽交谈了,只是泄气又沮丧地叹了一口气。 “真冷淡啊……真残忍啊……真讨厌啊……”琴多嘟囔着一连串的话,“或许他本来就不属于无烬之地这个鬼地方。或许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说的。或许他只是被我刚才的样子吓到了。或许……” 或许他只是觉得烦了。 西列斯这么忙,有这么多的正事等待着他。而琴多还在这个时候招惹他。琴多想。或许只是自己做错了。 而不是…… ……他不要后面那个可能性。那不可能。 那只是……西列斯找了个理由拒绝他。 ……但是琴多自己十分清楚,他的心正朝着一个无底深渊坠落。那冷飕飕的感觉,仿佛胸口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一样。 他嘲讽地笑了笑,然后望向了自己的手背。那伤口仍旧在那儿,只是不再变得灰白,但血肉模糊的样子仍旧显得有些狰狞。 “喂,蠢狮子,你觉得拿这伤口找他诉苦,能让他心软吗?”琴多这么说,随后又摇了摇头,“不对,不对。他原本就觉得我幼稚了,这肯定更加让他觉得我没救了。” 狮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大概是觉得琴多没什么威胁,所以狮子张开口打了个哈欠,然后就趴下慢慢睡着了。 “没有警惕心的蠢狮子。”琴多嗤笑一声,“他也是。他也没有警惕心。明明在无烬之地,却还以为自己在安全的城市里……我能保护他,但是他……” 琴多突然用力将发辫的皮绳拽了下来。他披头散发地蹲了下来,把头埋进膝盖。在一片黑暗中,他嗤笑着、讽刺着自己。 你已经没救了。他冷冷地说。琴多,你现在还在想那个冷淡的家伙、还想保护他、还想……还想爱他,你已经没救了。彻彻底底地没救了。 而那个能救你的人。他不想救你。琴多——琴多,他不想救你。 离开帐篷的西列斯在入口处站了片刻,确认琴多没有发出什么过激的声音,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他在心中闪过了一丝微妙的、后知后觉的怀疑。他问自己,你现在选择把琴多推开,有多大程度上是因为琴多那“旧神血裔”的身份? 如果琴多不是这所谓的“旧神血裔”,那么他会不会顺其自然地接受琴多? 说到底,那的确让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隔阂。琴多那原本清晰明确的“来自堪萨斯的探险者”身份,突然蒙上了一层不明确的、模糊的阴影。 他站在那儿,默然片刻。在将这种怀疑抛开之后,他终究还是察觉到了一丝怅然。但是他同样心知肚明,这事儿恐怕还没有结束。他还需要和琴多共同去调查某些事情。 想着,西列斯便望向了周围。 原本围在马戏团帐篷附近的探险者们已经消失了。西列斯不知道他们是因为别的事情离开了,还是因为那突如其来的袭击。 现在想来,那袭击也显得十分奇怪。 那是冲着西列斯去的。而西列斯有什么值得被袭击的地方? 他昨天才刚刚抵达黑尔斯之家,起码在明面上,他与黑尔斯之家的探险者没有什么利益冲突。所以,也就只有与胡德多卡有关的事情,有可能造成这一次袭击。 那把小刀造成的结果也验证了这个猜想。琴多差一点就成为了旧神污染的受害者。 ……但是,谁会知道西列斯正在调查这些事情? 西列斯的大脑中闪过一连串的名字。 商人兰米尔、向导玛丽、酒馆老板安迪、旅馆老板娘奥德丽、驿站管理者迈尔斯……这些人都有嫌疑,后两者尤其。西列斯最怀疑的,当然就是迈尔斯。 “教授!”阿尔瓦的声音打断了西列斯的思绪。 西列斯抬眸,发现阿尔瓦、玛丽和切斯特三人正一同走过来,同时走过来的,还有脸上隐现震怒的迈尔斯。 “居然有人在驿站内袭击探险者!”迈尔斯愤怒地说,“这是不可饶恕的!这是在挑衅黑尔斯之家!” 西列斯观察着他的表情,冷静地琢磨着,这种情绪能在多大程度上是伪装的? 切斯特走过来,担忧地问:“琴多先生还好吗?” 迈尔斯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既然西列斯站在这儿,完好无损,那么受伤的必然就是琴多了。他的脸上浮现出一阵微妙的……近似于恐惧和不安的表情。 他咽了咽口水,问:“琴多……先生,他还好吗?” “他没事。”西列斯简单地回答。 切斯特有些困惑地看了看西列斯,他是在场除却西列斯之外,唯一一个看到琴多伤口情况的人。其他人都没有他了解得那么清楚。 不过,既然西列斯这么说,那么切斯特也就保持了安静,没有质疑西列斯的话。 西列斯问:“你们找到袭击者了吗?” 他们站在门口。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是西列斯挡住了门,所以他们也就没提出走进帐篷的事情。他们或许在想,琴多是在帐篷里独自处理自己的伤口。 ……某种意义上,的确如此。 玛丽遗憾地摇了摇头:“并没有。当我们离开帐篷的时候,袭击者已经消失不见了。外面的探险者都说自己没看见袭击者,也不知道是谁抛出了那柄小刀。”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正想继续询问,身后的帐篷门帘突然被掀开了,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这柄小刀?” 琴多单手拿着那把小刀,目光似笑非笑,看起来倒是若无其事。他瞥了西列斯一眼,目光中闪过十分复杂的意味。但是他没有说什么。 西列斯也保持着沉默。 场面在一瞬间冷凝了片刻。 随后,阿尔瓦说:“就是这把小刀!琴多先生,你的手……” 琴多手背上的伤口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仍旧显得血肉模糊。当然,血液已经凝结了,但是那手背上的血迹也只是胡乱地擦了擦。 琴多随手把小刀扔进迈尔斯的怀里,他说:“这小刀需要消除活性。”他像是随口一说,然后就对阿尔瓦说,“没什么事,小伤。” 玛丽说:“这似乎是您在无烬之地第一次受伤吧。” 琴多明显地怔了一下。 迈尔斯手忙脚乱地用外衣包裹住那把可怕的小刀,闻言也恍然大悟:“是啊!从未听闻琴多先生受伤的事情,这还是头一回。这么想想,那位袭击者越发可恶了!” 琴多看了西列斯一眼,确认西列斯没什么反应,于是就意兴阑珊地说:“大概是吧……谁知道呢。” 他那种平淡的语气让其他人都困惑起来。 切斯特适时地说:“快要中午了。或许我们该去吃点东西,然后坐下来慢慢谈。琴多先生,您的伤口还需要消毒和进一步处理……” “我知道。”琴多说,“我回一趟住处。” 阿尔瓦语气轻快地说:“琴多先生没什么事就好!啊,教授陪琴多先生去处理伤口,我们就可以先去吃饭了,怎么样?” 他带着点理所当然的语气。毕竟过去这段时间他们都是这么安排的。 琴多又看了西列斯一眼,然后才若无其事地说:“我自己去就行了。” 说完,他朝着他们挥了挥手,就自顾自离开了。 阿尔瓦慢慢张大了嘴,然后望向自琴多出现之后就始终一言不发的西列斯。过了片刻,他小声地问:“教授,你们又吵架了吗?” 西列斯摇了摇头,没有就此事说什么。他只是说:“那么,我们先去吃饭吧。” 只有西列斯、切斯特、阿尔瓦和玛丽四人去吃了饭。迈尔斯忙着去解决那把小刀的问题。西列斯感到他的脸上的那种焦虑不像作伪。 席间,西列斯向玛丽打听黑尔斯之家附近的星之尘矿脉。 “您说的是兰米尔先生曾经负责开发的那个星之尘矿脉吗?”玛丽思索了一会儿,“我不太确定具体的方位,毕竟我从未真正去过。不过,大概方向还是了解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那就足够了。玛丽女士,或许我们下午得一起去一趟。” 关于前往那个矿脉的路线,西列斯有两个选择,第一是向玛丽打听,第二是按照那张琴多·伪·普拉亚地图上的钻石标志前进。 但是他也可以选择两者结合。希望他们下午能够找到那个矿脉。 玛丽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们得骑马。是不是需要琴多先生……?” 西列斯思索片刻:“或许我们可以……” “我跟你们一起去。”琴多突然出现在这家餐馆,并且大步走到了西列斯的身边,打断了西列斯的话,他再一次强调,“我跟你们一起去。我骑马带着西列斯。” 西列斯抬眸望着他,而琴多也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随后,西列斯垂眸,目光落在琴多已经被纱布包好的手背上。 “伤口不会影响什么。”琴多说。 餐馆里只有他们一桌。老板瞪着好奇的眼睛望着他们。切斯特与阿尔瓦保持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安静。玛丽女士兴致盎然地望着他们。 西列斯终于说话了:“琴多,我不想利用……” “这不是利用。”琴多搬了把椅子坐到西列斯的身边,“我心甘情愿。” 西列斯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打量着琴多。 他想,他就知道这事儿不会这么容易就解决。 他没有说什么,默认了琴多与他们一起行动的事情。琴多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随后就稍微吃了一些午餐。 吃过饭,他们便打算出发前往矿坑那边。 他们得先回到矮房子那边一趟,骑上马。阿尔瓦和切斯特醒得太早,便决定回去补个觉。他们一路往回走,西列斯不知不觉便与切斯特走到了一块。 琴多一直不远不近地坠在他的身后。 切斯特医生望了望西列斯面无表情的样子,迟疑了一下,然后温和地说:“教授,没想到这一次的无烬之地旅程,会带来这样的惊喜吧?” “……当然没想到。”西列斯低沉地说。 “您打算怎么办?”切斯特带着点好奇地问,“或许您可以跟我说说。我仍旧挂念着您当初对我的帮助,而现在,我也可以帮助您解决这些烦恼。” 西列斯苦笑了一下。他说:“你认为我该和琴多在一起吗?” 切斯特吃了一惊,他可没想到,西列斯会将一切说的这么直白。说到底,在这个时代,人们终究会因为两个男人的恋情而感到奇怪。 或许没那么奇怪,但总归有些奇怪。 所以切斯特想了片刻之后,说:“这得看您有多喜欢琴多先生。” 他自然是站在西列斯这一边的。 西列斯说:“我不知道。” “所以您没否认您的确喜欢他?”切斯特敏锐地问。 西列斯沉默地看了切斯特一眼,最后,他说:“我没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他顿了顿,“说真的,医生,您觉得我有功夫来考虑这些事情吗?” 切斯特笑了一声:“学校里的学生们会觉得您与恋情绝缘吧。” 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西列斯想。 倒不如说,是琴多在努力从他的身上扒拉出一点温柔、和缓的情绪出来。 切斯特又说:“不管怎么样,这是需要由您来决定的事情。”他顿了顿,“教授,我相信您能做出一个合适的选择。您始终就是这样明智的人。” “恋爱与理智无关。”西列斯这么客观地评价说。 “或许您也可以谈一场理智的恋爱?”切斯特开了个玩笑,随后又说,“我只是随便说说。但是,教授,您还年轻得很,也不必在这个时候认定自己与恋情无缘。” 西列斯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他说:“先做正事吧。” 他们走出了营蓬,然后西列斯停住脚步,往回看了一眼。那高大的营蓬仍旧如同堡垒一般坐落在荒芜、枯寂的大地之上。 他说:“这才是我们现在需要关注的重心。”他说着,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是对自己强调此事一样,低声又一次重复,“是的,这才是现在的重心。” 不久,他们回到了矮房子。切斯特与阿尔瓦去午休,西列斯也跟医生说了,如果遇到什么事情,可以去三楼奥德丽旅馆求助。当然,他嘱咐他们仍旧需要保持戒心。 玛丽和琴多各自牵了一匹羽马。西列斯带上必备的时轨以及魔药,便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我们需要往西面走。”玛丽说,“或许需要一两个小时的时间才能抵达。” 西列斯点了点头。 琴多一直保持着沉默,不过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始终定格在西列斯的身上。等到西列斯上了马,坐到他的身后的时候,他主动伸手到后面,握住西列斯的手,让他抱住自己的腰。 “你的手真够冷的。”像是发生在马戏团帐篷里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一样,琴多嘟囔着说,“诺埃尔教授,您能不能多穿点衣服?”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然后用手环住了琴多的腰。他维持着一种不算亲昵的距离,然后说:“我们该出发了。” “就知道您会这么回答。”琴多笑了一声,“……我十分体贴您的忙碌,不管怎么说。” 他们踏上了路途。在之后一两个小时里,玛丽女士专心找路,西列斯也望着周围飞逝的荒野之景。有那么一小段时间,他们似乎迷路了。 西列斯拿出了那幅地图,询问玛丽那是否可以提供帮助。 玛丽与这幅地图对比了一下自己记忆中的信息,随后她说:“这个位置是错误的。当然,也不能说是完全对不上号,有一些偏差……” 说着,她陷入了沉思,并且在那幅地图上比划着。 隔了片刻,她惊喜地说:“我明白了!跟我来。” 看起来,她已经找到了路。 他们在枯萎荒原初冬泥泞的土地上纵马飞驰。大概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一条已经废弃的铁路的尽头,一个藏匿在奇石路标之下的矿坑入口。 西列斯下马,有些意外地说:“地下矿脉?” “是的。”玛丽介绍说,“星之尘全都位于地下,不是很深,但是需要十分仔细的挖掘开发工作。兰米尔先生的这个矿坑曾经发生过坍塌事故,大概是去年夏季的时候,那造成了一些伤亡。 “不过幸运的是,兰米尔先生的确从这个矿坑中赚到了不少钱。” 西列斯心想,这能算是一种幸运? ……算了。商人。 西列斯转而说:“所以,现在这个矿脉已经废弃了?” “是的。”玛丽说,“这儿也不是很安全,所以许多人都不会往这个方向走。” 西列斯点了点头。 就在不远处,大概是距离这个矿坑入口将近一公里的地方,一团令人感到不安的灰黑色迷雾就聚集在那儿,翻涌着,醒目地展示着存在感。 “这里仍旧算是格拉斯通?”西列斯有点困扰地说,“距离迷雾这么近……” 琴多说:“当然是格拉斯通。如果不远处那团迷雾消散了,那么那片土地就可以称之为盖恩斯德。盖恩斯德是迷雾刚刚消散的地方。”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头。 不过,矿脉附近就有迷雾,而且仅仅只是一公里的安全距离……工人们在挖掘星之尘的时候,真的不会无意中走到迷雾所覆盖的地方吗? ……或许,这就是他们变成雕像的真实原因? “我得下到矿坑去看一看。”西列斯说,随后,他就戴上了始终挂在脖子上的【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刚刚他已经重新服用了魔药,现在可以维持将近十个小时的仪式时间。 琴多不甚赞同地皱起眉,最后还是说:“我跟您一起去。” 玛丽便适时地说:“那我在外面看守马匹。” 西列斯也默认了这个安排。他望向琴多,正想说什么,突然目光一凝——他望见了琴多身后的迷雾。 【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拥有看透迷雾的功效,这是西列斯早就知道的事情。不过,他其实也没指望过自己真的能看到什么,毕竟那也只是一个仪式罢了。 但是此刻,西列斯却真切地看见,就在迷雾的后面……不,就在迷雾中,活动着一些奇怪的身影。 那是……人类。一个又一个人形生物,就站在那儿,仿佛静静地望着他们三个。西列斯的凝视让眼镜架自动缩短了距离。他看见一个又一个黑色的人影,穿过灰黑色的雾气,望着他们。 突然地,其中一个人影抬起了头。他仿佛注意到了西列斯的凝视,于是在迷雾之中,他的嘴角咧出了一个狰狞的微笑。 西列斯面不改色地望着他们。 “你在看什么?”琴多困惑地问。 “我在想,”西列斯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迷雾后面会是什么。” “没人知道。”玛丽说,“每个人进入迷雾之后,都会陷入迷失和疯狂的境地。所以到最后,没人知道迷雾后面会是什么。” 琴多倒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西列斯,以及他鼻梁上的那副眼镜。 西列斯顺势收回自己的目光,叹息着说:“或许是吧。” 而他已经看见了,迷雾中出现的黑色人影。 那是什么人? 变异生物?奇怪的部落?疯狂的信徒?西列斯的大脑中划过一连串的可能性,但是最后,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问题:为什么他们会出现那里? 他没有仔细思考这个问题,而是将目光放回了现在所在的这个星之尘矿脉。 他们做好了准备,西列斯从包里拿出了小黑伞和盾牌碎片,他打算带上这两样东西进入矿脉,琴多也拿出了自己的时轨——一本奇怪的册子。 西列斯有些好奇地瞥了一眼,不过没有过多展现自己的好奇心。 琴多倒是看起来像是想解释的样子,不过因为玛丽在,所以他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玛丽说:“不用担心矿洞里的光线问题。等你们进去之后就会知道了。”她露出一种神秘的微笑。 西列斯的确因为这话而感到了困惑。 他对琴多说:“走吧。” 琴多点了点头,说:“我走在你前面。” 西列斯有点想反对,但默然片刻之后,还是说:“我明白了。谢谢。” 他们一同走向矿坑的入口。往下的道路持续了一阵,随后则变得平缓。在短暂的黑暗过后,一阵微蓝色的光芒照亮了西列斯的视野。 ……星之尘。 那些未能被开采的、过于微小的星之尘,附着在墙壁上,在黑暗中静静地照亮了前路。西列斯的目光几乎下意识挪了过去,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通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打量着星之尘。 在通常的视野中,星之尘是蓝色的结晶体,带着一种闪闪发光的、璀璨的矿石感,整体来说十分漂亮。 而在现在这个视野中…… 西列斯几乎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透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他望见……该怎么形容……尸体的余烬? 第91章 顺序错了 黑暗的矿洞中, 幽蓝色的光芒照亮了他们的视野。 那是星星点点的、如同萤火虫一样的光芒。然而,那的确更为梦幻、更为幽静,如同夜晚沉静闪耀的星辰。从某种意义上说, 那不负星之尘的名声。 但是西列斯却无法欣赏这种美景。 他仿佛望见星星。他仿佛望见腐烂的星星。他仿佛望见腐烂的星星眼睛里爬出的蜘蛛。 此时的感觉与彼时相仿。那是一种望见真相的感觉。 枯白色如同骨头一样的石壁上,时而便出现些许如同微尘一般的奇怪结晶体。西列斯每望向其中一颗结晶体, 就仿佛能听见那里面传来的一声声惨叫、哀嚎、痛哭与咒骂。 那是某个……东西……那是某个东西临死前的怨毒。 这种情绪绵延多年,就隐藏在这漂亮的蓝色结晶体之中。被人们使用、被人们燃烧、被人们吞服。 西列斯感到一阵从胃部升起的、极为不舒服的感觉。他觉得恶心。 那是旧神的意志吗?始终残留在星之尘之中? 不……不是。他听见那些声音。但不如说,他是透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望见了那一幕。但那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看见”, 而是一种奇怪的“感知力”。 就仿佛他的耳朵联通了某些概念,于是那些概念借由他的大脑明确地展现给他的意识。 “体质。”西列斯突然低声喃喃, “……神位。” 三要素。跑团游戏的三个基础属性, 以及, 神明三要素。 体质、灵性、意志。神格、神位、神名。 体质对应神位、灵性对应神格、意志对应神名。 这是西列斯的猜想。 他之所以会产生这些猜想,本质上是因为,每一次他受到旧神污染的时候,他都是借由自己“贺嘉音”的地球小说家身份,摆脱旧神污染的。 换言之,他在地球的“名字”。 名字就是一个人在一个世界的印记,是人类自我认知的工具。这个世界没有贺嘉音, 但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确拥有贺嘉音, 而“贺嘉音”就是他对自己的了解。 基于此, 西列斯认为,人类的意志可以对抗神明的意志。 所以, 意志对应认知对应神名。 这有点像是连线题, 总共也就这么几个选项。在得出意志对应神名之后, 体质和灵性、神位与神格, 其对应关系也就很容易得出了。 为什么灵性对应神格? 在他玩的那个跑团游戏的设定中, 人类的灵性决定其是否能够接触到、感知到、意识到特殊事件的发生。如果灵性不够高,那么甚至连发生了什么都不会知道——就如同启示者的资质。 如果灵性不够高,如果无法拥有启示者的资质,那么,人类甚至无法自己掌控力量,无法了解到一切的真相。 但是,同样地,力量是祝福也是诅咒。过高的灵性会带来厄运。 神格是什么?神格是神明的力量。按照格伦菲尔的说法,那是神明力量的起点与终点。任何一位神明的力量都不可能越过神格所描述的范畴。 所以,灵性对应力量对应神格。 那么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对应关系,即体质对应神位。 人类的身体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客观存在。格伦菲尔曾经对西列斯说,一个实际的物品才可以帮助他们定位到实际的世界。而人类的身体正是如此——“客观存在”。 神明同样如此。神明的力量如此虚无缥缈,令人难以想象其本质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能够拥有这种庞大的、近乎无尽的、概念意义上的可怕力量。 ……神位。神明在这个世界上的定位。祂们存在于这个世界,并且以这种方式存在着。 所以,体质对应存在对应神位。 基于这样的推理过程,西列斯得出了这样三条等价关系:意志=认知=神名、灵性=力量=神格、体质=存在=神位。 ……而现在,西列斯就仿佛看到了神明的神位燃烧后的灰烬。 他以“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存在的身份,望见了过往某位神明陨落之后的灰烬。这非常等价,他几乎心不在焉地想。 他突然想到,在某些旧神追随者中,他们会将一部分特殊的失控的时轨,当做是“神之遗蜕”。但是他们仿佛不知道,星之尘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旧神的遗蜕。 这是旧神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消融之后遗落的东西。 ……所以,神位在这里。神位是星之尘。 西列斯近乎冰冷地想,其他的东西呢?神格呢?神名呢? “……你怎么了?”琴多突然迟疑地问。 西列斯回过神,下意识望向他。 琴多说:“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突然说:“琴多,我需要你认真、坦诚地回答一个问题。” 琴多有些困惑,他翠绿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漂亮的光芒。西列斯想,星之尘的光芒反射在琴多的眼睛里……听起来很美,实际想想却未必如此。 琴多大概看出了西列斯的困扰,于是说:“我会的。您说。”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用上了敬称。 西列斯望着他的眼睛,说:“你曾经跟我说,那些工人变成雕像的原因,有可能是胡德多卡加上星之尘矿脉的双重影响。” 琴多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目光逐渐变得幽深而沉重。 西列斯说:“所以,你知道星之尘是什么。” 琴多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是他只是上前一步,近距离地凝视着西列斯,最后,他苦笑着说:“您未免也太敏锐了。不过,我十分好奇,您是怎么发现的。” 西列斯轻轻碰了碰自己的眼镜架,然后说:“这是我得自往日教会的馈赠,名为【阿卡玛拉的眼镜架】。” 琴多恍然。 西列斯观察着他的表情,确认琴多并没有因为往日教会而感到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倒不如说,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琴多低声嘀咕着什么,像是在说……“怪不得”? 在西列斯询问他之前,琴多便说:“您希望我认真、坦诚,所以,我会听话地回答您的问题——星之尘,是的,我明白那是什么。‘旧神遗蜕’,或许可以这么形容。” 西列斯问:“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吗?” “普通人不知道。启示者不知道。往日教会……部分高层或许知道。”琴多说,“至于旧神追随者,他们是一群狂乱的疯子,所以他们也有可能知道。 “但是,必须得是足够疯狂、足够虔诚,或者与某些旧神代行者有所渊源,他们才有可能知道。” 他又说:“当然,像您这样,得到一件能够看透真相的时轨,也是有可能的。” 西列斯继续问:“启示者的力量就来自于此?” “呃……关于这方面其实我也不是非常了解。”琴多低沉地说,他像是犹豫了一下,随后说,“我实际上并没有怎么使用启示者的力量。” 西列斯望着他。在【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的帮助下,他可以看到琴多身上那浓郁的蓝色光芒——是的,浓郁到不像是服用了魔药。 “……血脉力量。”西列斯说。 琴多这下是真的吃了一惊,他惊叹着说:“还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 他这种直白的夸赞让西列斯觉得有点微妙的尴尬。 琴多在惊叹过后,略微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随后,他说:“是的。那是我血脉中带有的力量。”隔了片刻,他犹豫着问,“您会因为我的血脉而感到……排斥吗?” 西列斯思索着这个问题。他曾经也问过自己,与琴多的疏远是否与“旧神血裔”这种说法有关。 最后,他回答:“不。但是我排斥未知。” 他不是排斥身为“旧神血裔”的琴多,他只是排斥自己对于这个概念的一无所知。这种对一无所知的排斥,在某种程度上,也的确牵连到了琴多的身上。 琴多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西列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应该利用这个机会让琴多彻底死心。但是……说到底,西列斯并不喜欢说谎,他也并不喜欢自欺欺人。 他的性格如此,并且他也乐意让自己活在真诚的世界中。 所以他说:“我们继续往深处走吧。或许你会乐意在这个时候和我聊聊你的过去?” 琴多侧过头,在西列斯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又一次用额头轻轻撞了撞西列斯的肩膀。他说:“您总是对自己的温柔一无所知。” 西列斯:“……” 他什么时候温柔了?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感觉琴多有些莫名其妙。 琴多倒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西列斯,然后突然笑了起来:“您果真没有警惕心——不过,对我来说,这也不算是一个坏消息。” 西列斯冷冰冰地瞧着他。 琴多没有再得寸进尺。他们的关系还处在一个非常尴尬、微妙的情况之中,不久前西列斯才刚拒绝了他。琴多不想继续试探西列斯了。起码他试探的结果还算可以接受。 于是他老老实实地跟上了西列斯的脚步。他们走在黑暗的矿道之中,仿佛正一步步接近地下核心。 琴多说:“我非常乐意和您分享我的过去。您会替我保守秘密的,不是吗?我还记得当初和医生的对话,您是特地问了医生之后,才让他自己坦诚过去的秘密……这就是您的性格。” 西列斯因为琴多的话而感到情绪上的微妙波动。当然,很大一部分,是因为琴多提及了“保守秘密”这件事情。 他这才猝然意识到,他将成为琴多的“守密人”。 他还来得及多想,琴多便说:“我的确拥有旧神的血脉。按照更专业的说法,应该叫……旧神血裔。安缇纳姆说,我是世界上唯一的旧神血裔。” 琴多承认自己是旧神血裔,这事儿倒并不显得奇怪。但是……“安缇纳姆说”? 这种熟稔的口吻是怎么回事? 西列斯忍不住侧头看了看琴多。琴多的五官在星之尘的光芒下若隐若现。他用十分沉静的、一种西列斯从未在他身上瞧见过的态度诉说着自己的过去。 西列斯没有因为自己的困惑就打断琴多,于是琴多继续说:“正如您所知道的那样,我年轻的时候生活在堪萨斯,一栋非常封闭、古老的宅子。 “从小到大,我几乎没怎么和其他人接触过。一位老人负责教我读书写字、也会向我传授知识,以及如何掌握血脉的力量,一些仆人负责照顾我的衣食起居。 “在我成年的时候,那名老人去世了。我不确定他的身份,不过,我猜测那可能是我的父亲,尽管他未曾以这样的身份自居。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 “按照他的说法,普拉亚家族中传承着李加迪亚的血脉。 “尽管我不太明白这种血脉究竟是什么,但是,这样的血脉力量也并非会在每一名后代身上觉醒。一旦觉醒,安缇纳姆就会给出‘启示’,让他们采用另外一种办法培养这名后代。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培养,但并不会指引未来的方向与命运。在他死后,我继承了普拉亚家族的财产与基业。现在整个普拉亚家族也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既然您出现了,那么此后估计也不会再有第二个普拉亚了。 “总之,成年之后,我就离开了家族,来到了无烬之地。尽管我学习了许多与神明有关的知识、历史,但实际上,即便是我的家族教育,其中也没有太多与神明陨落有关的记载。 “所以,我就开始追寻相关的线索,想要找到真相。因为我的身份较为特殊,所以我没有将其他人类当成同伴的意思……但是,您是特殊的。” 说着,他的语气慢慢变得低沉而温柔,他喃喃说:“您是特殊的。或许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您的力量……以及,您本身,都是特殊的。” 西列斯没怎么在意琴多最后的说法,他关注着其他的地方。 琴多是李加迪亚的血裔? 不得不说,这事儿真的让西列斯大大松了一口气。 毕竟,如果琴多是胡德多卡或者贴米亚法这些旧神的血裔的话,那么西列斯甚至都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了。 尽管因为血脉而苛刻地评判一个人是不可取的,但这世界可不是科技侧的地球,而是真正拥有奇异力量的异世界。因此,血脉的力量也不容小觑。 李加迪亚的血裔……这是更为容易接受的,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西列斯反而因此而对琴多更加感到亲切了。 李加迪亚——作为离家与旅途之神,这可能是所有旧神中,西列斯最为有好感的一位神明了。 他说:“所以,你那条项链……” “我家的藏品。”琴多坦诚地说,“当然,我也没有骗您,当初我父亲将这东西交给我的时候,的确说了那是得自那群流浪诗人的。” 西列斯一时无言。 当初琴多说有人将这条项链交给他。西列斯还以为那是商人或者探险者、收藏家之类的身份,谁能想到这是他家族的传承? 琴多转而说:“所以,我是真的可以为您的论文提供助力的,诺埃尔教授。您得相信我。” 他看起来像是努力在推销自己。 “……谢谢。”西列斯说,“在这一点上我毫不怀疑你的权威性。” 毕竟,这可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旧神血裔。 琴多狐疑地看了看西列斯,随后说:“我感到您一点儿都不因为这件事情感到惊讶。” ……那是因为他已经被骰子吓过一次了。西列斯心想。 他们在这条矿道尽头处的岔路口停了下来。 由于矿脉已经废弃,除却那星星点点的光芒,整个矿脉其实都显得陈旧不堪。腐烂的木质矿车、锈迹斑斑的金属铲子、一些胡乱丢弃的生活垃圾,这些东西到处都是,也更加显得矿洞内的荒废。 西列斯碰了碰口袋里的怀表,意识到他们实际上已经在矿洞中走了二十分钟。如果按照正常的脚程,他们也差不多走了一公里。而矿脉的一公里之外,正是迷雾。 他便说:“你能辨清方向吗?我们是否正朝着迷雾的方向前进?” 大概是提到了自己的过去,所以琴多显得坦然多了,完全没有曾经和西列斯对话时候遮遮掩掩打哑谜的模样。此外,西列斯的平淡反应也更加令他感到轻松。 琴多回答:“能。不用担心。”他眯起眼睛望向前方,“我们还没有踏进迷雾的范围,不过,再往前几步,那就不一定了。” 西列斯恍然,说:“看来就是这条岔路?” 他们一路走过来,实际上也遇到了不少的岔路口,但是他们并没有拐弯,而是一路往前走,直到现在停下来的这个位置。 前方也有一些岔路,但其实并没有太多,一眼就望得到头,估计也就几十米的样子。比起其他的道路,更前方的路显得不太工整平坦,就像是开凿了一半之后就临时放弃了。 换言之,这里就是整个矿洞的尽头了。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然后说:“所以,有一些工人可能在无意间闯入了迷雾覆盖的矿脉地点,而他们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 西列斯下意识想问,既然矿脉附近有迷雾,并且迷雾的位置十分明确,那么,为什么不建立一些安全设施?比如,在接近迷雾的地方,往下挖,设立一个前方禁止通行的禁区。 但是下一刻,西列斯就猛地意识到,他在以良知和道德的标准要求这个年代的商人。 而商人兰米尔就真的是那种道德底线很高的人吗? 不,他不是。他调查工人的失踪与死亡,是因为他自己也牵涉其中。他生怕自己也变成奇怪的冰冷雕像。 他对幕后黑手的行径咬牙切齿,是因为他很有可能为此事付出金钱的代价——那可是“星之尘的诅咒”,如果不解决、不澄清,那么以后还有人乐意为他工作、与他进行商业合作吗? 本质上,那还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所以,即便迷雾可能笼罩矿脉的某些部分……那与兰米尔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亲自下来挖矿的工人,只要他能赚到钱,他才不愿意多花钱为工人们的安全作保障。 按照刚才玛丽的说法,去年夏天,矿洞曾经出现过一次坍塌。那次坍塌有可能与迷雾有关吗?可即便有,即便那次坍塌出现了伤亡,矿脉也不会因此停工,开发也不会因此停滞。 ……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底色。这就是隐藏在这个世界经济运行背后的冷酷法则。 况且,西列斯猝然意识到,这可是真正拥有超凡力量的世界。一旦出什么事……那可能会造成比他的母星地球上的工程事故更为可怕的结果。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着面前的简短岔路。这是矿脉尽头的岔路,或许,也是那些工人们人生尽头的岔路。他们走上了这条岔路,所以,一切也将步入终结。 ……琴多突然握住了西列斯冰冷的手。 西列斯回过神,侧头望过去。他们对峙了片刻,最后,琴多赢了。西列斯挪开了视线。 “您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琴多说,“您的手很冷。” “我一直都这样。”西列斯说。 琴多说:“所以需要我来为您取暖。” 西列斯低声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 隔了片刻,西列斯说:“这世界……就像是一片被阴影笼罩着的土地。” “我也有这种感觉。”琴多说,“所以,我才想要去追寻过往的真相,了解那些旧神陨落的真相。”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他在这一刻因为琴多的话而感到了深深的赞同——是的,他也想要追寻过去的真相,他也想要了解这个世界背后的秘密。 隐藏在一切血腥的、残酷的、悲哀的表象背后的,“真相”。 过了一会儿,西列斯问:“即便是李加迪亚,你的家族也没有任何的记录吗?” “没有。”琴多说,“我们甚至不知道李加迪亚陨落的地点与时间。其他一些旧神有少许的相关记录,但也只是局限在‘胡德多卡陨落在沉默纪134年,无烬之地的某处’这样的信息。”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想到,李加迪亚在阴影纪就已经销声匿迹。在流浪诗人的相关记载中,西列斯甚至阅读到,“这群信徒认为他们的神明抛弃了他们”的相关记载。 所以,李加迪亚说不定就是在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境况中陨落的。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是普拉亚家族档案可能有遗失或散佚。不过,以这个年代对于家族传承的看重来说,即便真的遗失了,那也应该有相关的记载才对。 西列斯想到了无数种可能,但是最后只是说:“看起来,你的家族中保留着无数古老的书籍与档案资料。” 琴多了然地笑了笑:“您受到了书籍的诱惑。当然,普拉亚家族的书库永远为您敞开着。” 西列斯望了望他,最后,他说:“抱歉,琴多。” 这样的话让琴多的脸色变了变。 就在不久之前,西列斯才用类似的语气拒绝了他。要是短时间内再来一次,琴多可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瞬间失态与崩溃。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我该向你道歉,因为我现在还想不出一个答案。而我此前恰恰因此拒绝了你。” 琴多怔了怔。 “我没有考虑过……往我未来的人生计划中塞一个同伴的可能性。”西列斯说,“那太超过我的想象了。所以……我本能地抗拒这件事情。 “正如你所说的,有时候我对待你太过于冷淡了。而你的身份、你神秘的过去……一切都让我感到困惑和不安。” “……您也会不安吗?” “当然会。”西列斯说,他望着面前的岔路,心想,自己是不是也正踏上一条岔路?又或者,康庄大道? 他不知道。他刚刚还拒绝这事儿。他刚刚还不想和琴多继续维持那种暧昧的态度。而现在……这黑暗的矿洞、以及他们交握的手…… 他感到自己的理智正与什么搏斗着。或者说,从他这种变幻不定的态度与立场来说,他已经不够理智了,即便他的外表看不出来什么。 ……左右横跳可不是一个好选择,贺嘉音。他提醒着自己。 “……或许我需要更多时间。”西列斯说,“所以,我很抱歉,我必须得向你道歉。为我刚才在马戏团帐篷中的冷淡与坚决,为我长久以来暧昧不明的态度,以及,为我不停拖延时间的举动……” 琴多突然侧身抱住了西列斯。西列斯愕然地张开手,有点茫然地感受到琴多身体的温度。他想,怎么了?他说什么了? “……您真是……”琴多含糊不清地说,“温柔而不自知。” 西列斯提醒他说:“你不久前还说我是个冷淡的人。” 琴多低低地笑了一声:“冷淡与温柔也可以是矛盾的统一体。” ……矛盾统一,行。西列斯心想,继理论物理学之后,他又得重新审视这个世界的哲学观了。 琴多恋恋不舍地蹭着西列斯的肩膀。他温热的呼吸就轻轻浸染在西列斯的脖颈处。那种亲昵的感觉令西列斯有点不自在,但是那热度又让他在这寒冷的空气中感到贪恋。 琴多说:“我可以给您时间。多久都没关系。” “如果我的答案不是你喜欢的那个?” “您知道我喜欢哪个答案?”琴多笑了起来,“但是,您给予我的任何,我都可以——如果是不那么好的答案,那么我就努力——让自己甘之如饴。” 他喃喃说:“选择权在您的手上。”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叹了一口气,说:“为了我们的事情,时间已经耽误多少了?” “这可不能怪我。”琴多狡猾地说,“是您在两个答案之间犹犹豫豫。” 西列斯摇摇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低声说:“可我总归也是头一遭,需要一点时间适应一下。” 真奇妙。他想。不久前他还如此坚决地否认一切与琴多相关联的未来,觉得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麻烦。 况且,来自地球的人类也不得不理智地思考他与琴多的未来。毕竟他拥有着一个琴多难以想象的秘密,而那也意味着烦恼与艰险。 但仅仅只是这么片刻功夫,他又被琴多打动了。或许是因为琴多的陪伴,或许是因为琴多的敏锐,或许……仅仅只是因为,在他为这世界的某些黑暗面所彷徨的时候,有人站在他的身边。 而往常,他只能靠自己走出来。 ……软弱。他提醒自己。你瞧瞧你,还像是平常的你吗? 另外一个他小声地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怎么,你还是不是地球人?你难道没围观过情人节和光棍节的盛况?谈恋爱不也就是这档子事罢了? 他没法立刻给琴多答案,是因为他感到自己仍旧需要一种……一种微妙的……一种令他感到确信的……“推动力”。 他放任琴多的拥抱,可以说是因为刚才在马戏团帐篷里的言语而感到些许的惭愧与歉意。他不得不承认,或许他的确是因为琴多“旧神血裔”这个身份而感到不安。 而“李加迪亚的血裔”,这听起来就好接受多了。 ……他正理智地思考与恋爱有关的事情。真奇妙。西列斯感叹地想。 隔了片刻,他说:“好了。”他轻轻推开琴多,动作多少有点不自在,他说,“看起来,我们已经了解到工人们变成雕像的其中一个原因。不过,为什么是一年之后?” 这些工人很有可能踏入迷雾之中,在有头顶土层遮掩的情况下。 这已经可以说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更不用说,当时与胡德多卡有关的探险者弗雷德曼也出现在了这个矿脉,工人们可能也与临终时候的弗雷德曼有过接触。 但是无论如何,那都已经是发生在一年之前的事情了。 一年之后,工人们突然成为了雕像?旧神的力量还会有延迟吗? 这事儿令西列斯百思不得其解。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 但是这黑暗的空间仿佛束缚了他的思维。那闪闪发光的星之尘,令西列斯更加感到不安。 他的思维转了个弯。他便说:“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听您的。”琴多十分亲热地说。 他们掉头往回走。 西列斯又伸手碰了一下口袋里的怀表,发现时间又过去了十分钟。这么说来,等离开矿洞,向导玛丽已经等了快一个小时。 ……抛开别的不谈,西列斯突然觉得这块怀表其实挺有用的,至少对于他来说。他很需要这种精确的时间来保证清醒的思维。 回去的路上,西列斯说:“所以,这里的星之尘,就是胡德多卡的……遗蜕?” “应该是这样。”琴多说,“其实我也没有确定,起码当初我回答您那个问题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条矿脉的问题。我只是猜测。” 他说他回答西列斯问题的时候,指的就是工人的失踪是否与弗雷德曼、与星之尘有关。而当时琴多的回答是,同时与这两者有关。 这只是他的猜测。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便说:“我好奇的是,既然这是胡德多卡的遗蜕,那是否意味着,这里就是胡德多卡陨落的地方?” “很有可能是。”琴多说。 “神明陨落的地点就很有可能有星之尘矿脉。”西列斯这么说,又说,“换言之,星之尘矿脉就象征着神明陨落的地点。” 琴多同意地点头。 西列斯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会有‘星之尘的诅咒’这种说法了。你刚刚说,有一些旧神追随者也知道星之尘的本质。 “即便星之尘未必带有旧神的力量与意志,但是这些旧神追随者肯定会疯狂地憎恨这些用星之尘牟利的人。 “此外……他们也必定会憎恨使用星之尘作为魔药材料的启示者,以及,背后的往日教会和安缇纳姆。” “的确如此。”琴多说,“不过,可笑的是,如果他们不使用星之尘、不成为启示者的话,那他们甚至没法对抗往日教会。” 这的确可笑、滑稽。西列斯想。并且……可悲。 之后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很快,入口处的光亮就出现在了他们的实现之中。他们加快脚步,不久后就离开了矿洞的范围。他们在附近找到了百无聊赖的玛丽。 玛丽立刻问:“怎么样?找到线索了吗?” 西列斯没有将星之尘的事情讲出来——琴多的过去当然是更加需要保密的东西——他只是指了指不远处的迷雾,说:“地下矿脉有一部分被迷雾覆盖了。工人们很有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 玛丽怔了怔,目光下意识望向了迷雾。 隔了片刻,她叹了一口气,较为平静地说:“原来是这样啊,也是一桩悲剧。” 她的平静给人一种“这也不算意外”的感觉。不过西列斯也没有感到惊奇。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玛丽想了想,又疑惑地说:“不过,为什么会在一年之后出事?” 西列斯说:“这或许需要更多的调查了……应该说,关于他们离开矿脉之后,这一年以内的经历。” 玛丽点了点头。 “起风了,天也阴下来了。或许一会儿会下雨。”琴多说,“我们该快点回去了。” 西列斯打开怀表看了一眼,发现时间已经来到了三点。等他们回到黑尔斯之家,估计都要将近五点了。那是傍晚。 不过今天下午的收获也算不错了。西列斯想。 他摘下眼镜,闭目养神片刻,然后又戴上。他最后往迷雾那边看了一眼,发现那边的黑色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不由得微微皱眉。 他们去哪儿了?西列斯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而与此同时,他突然僵立在那儿,察觉到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 他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如果是在地球,他可能觉得自己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或者吃坏肚子了。但这是费希尔世界,西列斯不敢小瞧这种奇怪的感觉。 那是一种古怪的……无处不在又怎么都说不上来从何而来的……压迫感。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他感到十分熟悉。是的,熟悉。 他仿佛在什么时候感受过类似的感觉,那是…… 当他突然意识到星辰与光芒之神露思米可能有问题的时候,他不敢抬头。当时的他感到脖子上仿佛压着千钧之力,那沉重的感觉让他根本无法抬头。 当他在深海梦境中鲁莽地直视星空,当他蛛网缠身、当他命悬一线,当他解决完那一次的旧神污染之后,当他再一次回到深海梦境的时候,他又一次不敢抬头。 因为他知道…… 天上有问题! 西列斯的异样让另外两人察觉到了。他僵硬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目光逼视着他们两个,有一种难言的凛然与冷酷的意味。 琴多几乎下意识眯起眼睛,问:“怎么了?” 玛丽更是一无所察,只是问:“您想到什么线索了吗?” ……不……不……天上!西列斯想。难道你们没发现……阴影吗?! 在这一刻,西列斯才突然意识到,那庞大的阴影已经覆盖了他们的全身,以及他们所处的这片土地。他是怎么“意识”到的? 他自己都无法解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他想。是因为这个时轨、这个仪式,所以他能够“看”到,宏大的、可怕的阴影,正覆盖着他们。 ……天上有什么? 天上有…… “天上有宫殿漂浮着。”这句话突然地闪现在西列斯的大脑中。 那一直被他忽略的那个故事。 十年之前,学徒朱尔斯·汉斯在马尔茨火车站,遇到了一位来自堪萨斯的探险者。那名探险者说,“天上说不定会有漂亮的宫殿漂浮着”。 十年之前。堪萨斯。探险者。雕像。 ……那为什么不可能是伊舍伍德那位幸存的同伴? 在这种前所未有的压迫之下,西列斯的思绪如同机器一样快速运转着——快想想,快想想,西列斯!当时朱尔斯还说了什么?!当时那名探险者还说了什么?! 朱尔斯的声音倏忽浮现在西列斯的大脑之中。 他说,“他就说,他在一个地方见过一堆雕像,也是这样抬头望着什么。” ……雕像。抬头望着。 不……抬头……雕像……他们在抬头的时候变成了雕像! 西列斯猛地闭了闭眼睛,然后用十分压抑、低沉的声音说:“不要抬头。” “什么?”玛丽惊诧地说。 琴多的表情猛地变了。他不可思议地望着西列斯,然后望向了那副眼镜架。 “……不要抬头。”西列斯再一次重复。 “我明白了。”琴多立刻说,“您别再说话了,这对您的负担太大了。” 西列斯喘了一口气,摘下眼镜,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站在那儿。他有些不太自然地垂下头。 玛丽诧异地左右望望,最后选择相信了西列斯。 琴多轻轻地走到了西列斯身边,搀住了他。在这一刻,他才发现西列斯的手掌心已经满是冷汗。他紧紧地握住了西列斯的手。 在一片黑暗之中,西列斯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宫殿……胡德多卡的贝兰神庙……胡德多卡的乐园……飘在天上……黑色人影……他们看见了他们三个所以…… ……但是……星之尘开采都已经……结束了……为什么现在……为什么现在,他们要这么做?……为什么他们……在西列斯和琴多离开矿脉的时候,才决定杀死他们…… 为什么放任他们进入矿脉,在他们离开的时候才决定杀死他们?难道他们还好心到乐意让西列斯得知真相吗? 为什么……是这个顺序?他们在离开矿脉之后说了什么?变成雕像的工人…… ……等等,顺序? 西列斯猛地睁开了眼睛。那种沉重的、如同天倾一般的压迫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只是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时间先后问题。 如果工人们已经失踪了,那么莉拉还会去找他们咨询工作的问题吗?究竟是工人造成莉拉的死亡,还是…… 莉拉造成工人的死亡? 第92章 早去也早回 在西列斯闭上眼睛之后, 琴多扶住了他。与此同时,琴多望向了玛丽,目光阴沉沉地用手势示意:闭上眼睛。 玛丽并不意外。与琴多·普拉亚这名探险者强大实力相匹配的,就是他古怪、傲慢的性格与癖性。通常在他动手之前, 琴多都会示意其他的探险者闭上眼睛。 当然, 如果对方没闭上, 那么琴多也不会在意——不过, 他那些“奇怪”的能力也是经由这些目睹他的能力、并且此后变得疯疯癫癫的探险者们传播出去的。 玛丽并不希望自己变成那种疯癫的模样, 况且,她也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招惹琴多。 于是, 她闭上了眼睛。 琴多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单手打开怀中一直拿着的那本册子, 随便地翻到了其中一页。那看起来像是一本游记, 因为其中除了文字,还有一些简单的绘画。 不过, 那些文字都缺失了不少, 就好像刻意被人涂抹掉一样。 琴多望了望西列斯, 然后才继续自己的动作。那本游记漂浮在空中, 琴多的手指随意地在纸张上滑动着,然后突然停下来。 他“捏”住了游记上一个字眼儿,将其从纸上“拎”起来。那是“驱”字。 前后完整的字句大概是一个游牧部落需要时常在临时定居点驱赶野兽。不过琴多只是将其中一个字拎了起来。 当他将这个字拿走的时候,其前后的字句变得略微有些黯淡,如同墨水不够的时候写出来的字。不过琴多面不改色, 并没有在意此事。 他随手把那个字往上一甩, 随后, 一团灰白色的雾气猛地膨胀开来, 遮住了他们的上空, 也挡住了那覆盖下来的阴影。 这场面僵持片刻之后,突然地,仿佛有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弄了一下,随后,拨云见日。一切凝滞的、僵硬的氛围都消失了。 “解决了。”琴多随手把那本册子收回口袋里,然后说。 玛丽首先睁开眼睛,有点小心翼翼地问:“可以抬头了吗?” “可以。”琴多说。 玛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随后,西列斯才猛地睁开眼睛。他看起来想说什么,但是突然停了停,然后怔怔地说:“下雪了。” 天空飘起了细密的白雪,落在西列斯的脸颊与肩膀上。他原本就显得苍白的皮肤更加变得冰冷。琴多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又拍了拍他肩膀上。 西列斯这才缓过神来,他低声说:“没事。”他最后看了不远处的迷雾一眼,然后说,“我们先回黑尔斯之家吧。” 折腾这一通,当他们回到黑尔斯之家的营蓬的时候,时间已经五点多了。 他们又饥又渴,回了一趟矮房子将羽马安置好,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营蓬吃饭。阿尔瓦和切斯特并不在矮房子里,西列斯怀疑他们是去找了旅馆老板娘奥德丽,或者是去营蓬那边吃晚餐。 不过当他们抵达营蓬一楼的中央空地的时候,西列斯才震惊地意识到,他的想象力有时候还是不够丰富。 ……阿尔瓦和切斯特居然在马戏团帐篷边上和其他探险者打牌! 他们玩的显然是命运纸牌,并且是西列斯所提议的卡牌对战模式。那场面热闹极了,阿尔瓦和切斯特轮流当荷官和玩家,其他的探险者则排队,两两组合参与他们的牌局。 有的时候对战速度极快,于是下一批的两名探险者便急切地催促前两名玩家快点离开,前两名玩家便只好依依不舍地在其他探险者的逼视之下离开牌桌,重新排队。 有的时候对战速度极慢,但是探险者们反倒不急,而是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围观,并且还会出一些馊主意,让牌局中的玩家烦不胜烦。 队伍排得极长,起码有几十名探险者正在排队,并且翘首以待。 他们的目光中带着一种不怎么符合无烬之地气氛的意味,那像是欢乐、期待与其乐融融。一些已经玩过一轮牌局的探险者们甚至彼此探讨着牌面的搭配与玩法套路。 突然地,有人冲着阿尔瓦和切斯特那边高喊:“先生们,我们能自己制作这种纸牌吗!” 这个年代其实没什么版权的说法,不过那些命运纸牌显然十分漂亮昂贵,所以探险者们还是决定先问问拿出纸牌的人。 阿尔瓦显然玩上了头,面色通红,目光激动。他对命运纸牌的突然盛行也感到猝不及防,支支吾吾地愣了片刻,然后就痛快地说:“当然可以!你们好好玩!” 周围传来一片欢呼声,许多探险者排队排得不耐烦了,本来有点火气,但现在这种火气已经彻底消失了。他们三三两两地议论着,商量着怎么制作新的纸牌。 “不需要美观,只要纸片和文字就可以了!” “得用硬卡纸!不然一会儿就坏了!” “我去找找,这附近肯定有!” 没过多久,探险者们就凑齐了新的两副纸牌所需要的硬卡纸,还找来了一位会写字的酒馆老板帮他们在纸牌上写好牌面。 那位酒馆老板一边写,一边饶有兴致地听探险者们讲解着游戏规则,不时露出恍然大悟和兴致盎然的表情,看起来对这个玩法十分感兴趣。 果不其然,在两副纸牌都制作完成之后,这名酒馆老板当仁不让地成为了其中一个牌局的玩家。 整个营蓬的一楼中央空地,现在就成了热热闹闹、充满了人们欢呼雀跃的……棋牌室。 西列斯:“……” 他与琴多、玛丽三人已经去吃过了晚餐,然后回到这里的时候,瞧见这样热闹的场景,不由得面面相觑。 玛丽对这牌局也十分感兴趣,跟他们讲了一声之后便去排队了。 更多的纸牌还在制作过程中,人们迫不及待地等待着。 西列斯听见,他们将这种纸牌玩法称为“诺埃尔的纸牌对战”,简称诺埃尔纸牌。看起来,是阿尔瓦和切斯特在讲解规则的时候,把创意来自于“诺埃尔教授”这事儿说出去了。 ……西列斯略微愧疚地想,他似乎把一些不太好的风气带到了这个世界中。 琴多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说:“看起来……阿尔瓦的说法还真有可能成真?您提出的纸牌玩法会在这个世界上流行起来。” 恰在此时,阿尔瓦和切斯特那边的牌局正好结束。阿尔瓦和切斯特喊着饿死了,便收拾好纸牌暂且退场了。与他们一起的探险者便毫不犹豫地加入了其他的新牌局。 切斯特瞧见了站在角落的西列斯与琴多,便与阿尔瓦一同走了过来。 阿尔瓦神气活现地说:“怎么样,教授?我说的话没错吧!这玩法肯定能流行起来!之后就是大规模生产纸牌,将玩法推广到全世界了……” 说着,他就陷入了美好的幻想之中。 西列斯心知肚明,这所谓的“诺埃尔纸牌”,也不过是这54张纸牌的其中之一个玩法罢了。往后,会有更加简洁亦或是更加复杂的玩法出现,人们也会按照地区的不同逐渐拥有各自的倾向。 ……但不管如何,那令西列斯感到一阵亲切。 切斯特笑着拍了拍阿尔瓦的肩膀,随后又解释了他们为什么会与其他探险者玩牌。 在午休结束之后,切斯特和阿尔瓦便来到了营蓬。因为马戏团团长的死,所以马戏团自然也暂停营业了。整个营蓬如死亡一般寂静,充满了一种即将爆炸一般的、濒临疯狂边缘的感觉。 他们几乎就要目睹一场冲突。几名探险者想要离开,另外几名探险者刚刚进来。两方不知为什么就和彼此僵持住了。 切斯特和阿尔瓦就身在其中。 听到这里的时候,西列斯也不禁为他们捏一把汗。 切斯特这个时候指了指阿尔瓦,无奈地说:“我当时想着我们恐怕来不及逃走了,但是阿尔瓦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了命运纸牌,问那些探险者要不要来玩牌。 “……真够不可思议的,当时我和那群探险者一起傻住了,而阿尔瓦居然还能谈笑自若。” “……不不不,医生,我那也是吓傻了!”阿尔瓦连忙说,“我是想着实在没什么办法了,摸到口袋里的纸牌,这才想到或许可以试试让他们在牌局上定胜负。” 切斯特笑着点点头:“是的。两批人,两边各自出一个,再加上我和阿尔瓦,这就是最开始牌局的对战。随后越来越多探险者围过来,这才是你们看到的场面。” 西列斯明白地点头,又问:“阿尔瓦,你怎么会把纸牌带在身上?” “因为您之前拿出来的那张打样纸牌吓到我了!”阿尔瓦说,“我怎么也没想到,第一次打样的纸牌居然会出现在无烬之地。 “所以,等我睡完午觉起来,我就决定把这副纸牌带在身上——万一被偷了可怎么办!还是带在身上更放心一些。” 西列斯心想,那恐怕放在矮房子那边更安全一点。 不过他能理解阿尔瓦的那种心态。贵重物品还是贴身存放更加放心。 ……而这居然阴差阳错让人们玩起了纸牌,这也算是一桩妙事。以西列斯对目前黑尔斯之家的局面的分析,他认为探险者们沉浸在玩牌的快乐之中,也未必不是好事。 或许那能让许多冲突与争斗消融于无形。或许这种想法也只是西列斯过于乐观。 说完了纸牌的事情,阿尔瓦便喊着要去吃饭。 切斯特更为沉稳一些,便轻声问:“你们调查的事情怎么样?” 西列斯与琴多对视了一眼,然后他说:“有了一些结果,不过……也需要更多的证据。” 切斯特明白地点头,说:“那等会儿再说吧。” 他便与阿尔瓦先去吃饭了。 西列斯找了找玛丽,发现玛丽女士已经与其他探险者玩上了牌,看起来颇为上头的样子。西列斯与琴多便与她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先回了矮房子那边。 营蓬的嘈杂热闹彻底与他们隔绝。下了雪的枯萎荒原更有一种冷寂的感觉。枯绿的大地覆盖了一层皑皑白雪,仿佛冻结,仿佛纯净。 回到矮房子之后,西列斯不禁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您累了吗?”琴多问。 西列斯说:“不觉得今天十分忙碌吗?” “的确如此。”琴多说,“不过与您在一起,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感到愉快。” 西列斯古怪地瞧了他一眼,然后说:“你突然变得肉麻了,琴多。” 琴多低声笑了一下:“我得时时刻刻让您感到我的真心才可以。” 西列斯摇了摇头,说:“随你。我先去洗澡。” “……其实您很乐意吧!”琴多说,“不承认也没什么关系,总之我已经这么决定了。” 西列斯默然望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带上毛巾和换洗衣物就去了盥洗室。热水洗去了他的疲惫和寒意,也在某种程度上帮助他整理着思路。 琴多去了另外一间盥洗室洗澡。等他出来,他便看见西列斯坐在卧室的床上,心不在焉地擦着头发,一边垂眸思索着什么。 琴多甩了甩自己湿淋淋的头发,然后大步朝西列斯走过去。他说:“您又不多穿点衣服。” 西列斯回过神,然后说:“我觉得我想到了一个很关键的地方。” 琴多看起来想说什么,但是最后只是把一件外套披到西列斯的身上。他问:“什么?”他自己也擦着头发,但是更加专注地望着西列斯。 他瞧见一滴水珠,从西列斯的发梢掉落下来,就落在西列斯的脖颈,然后渐渐滑落至锁骨,最后消失在领口。他几乎控制不住地咽了咽口水,然后清清嗓子,默默坐直了。 西列斯完全没在意琴多的反应,倒不如说,他是没注意。 他只是自顾自说:“莉拉找到工人,和工人们开始失踪,这两件事情发生的时间点,似乎一直有一些模糊。” 琴多茫然片刻,才想起来莉拉是谁。 他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莉拉先找到那些工人,然后那些工人才开始失踪……等等。”他突然反应了过来。 西列斯说:“是的,就是这样。如果工人们失踪了,那么莉拉肯定找不到他们,甚至于不敢找他们。所以是莉拉先找到这些工人。这是一个本能的推理过程,我们都默认了这一点。” “是的。”琴多点了点头,“然后?” “然后……”西列斯说,“然后莉拉也变成了雕像。这是最不可思议的一点。” “的确如此。工人们与胡德多卡原本就没什么关系,只是与星之尘矿脉有关。而那也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说着,琴多突然明白了西列斯的意思,不由得停顿下来,望着西列斯。 “继续擦你的头发,还没干。”西列斯说。 “哦……哦。”琴多干巴巴地回答,然后继续擦拭着自己微长的头发。他灰白色的头发带着点自然卷,长度垂至肩膀,以这个时代普通男人的标准来评价的话,肯定是偏长了。 不过,堪萨斯的男人们似乎都是长发,所以琴多的头发反而还显得比较短了。 西列斯的思绪在“辫子”这个问题上转了一下,因为那位神秘的,指出“天上有宫殿漂浮着”的堪萨斯探险者。 随后,他继续说:“工人们与胡德多卡的关联已经如此薄弱,莉拉又因为工人的缘故变成雕像……这显得十分不可思议。 “那么,会不会是我们倒置了因果? “如果顺序错了,如果并非是工人们造成了莉拉的死,而是莉拉造成了工人们的死,那似乎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不是工人们一年前在星之尘矿脉的遭遇,间接造成了莉拉的死——那未免也太“间接”了,间接到让人怀疑这“星之尘的诅咒”果真如此严重吗?那为什么工人们一年之前没有死去? 而是…… 莉拉。约瑟与莉拉。 这两个人几年之前神秘出现在比德尔城,疯疯癫癫、为人们所排斥。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比德尔城。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招惹了什么。 另外一个令西列斯始终有些在意的问题就是,当他们在比德尔城的跳蚤市场头一回碰见约瑟的时候,约瑟的脸上满是紧张、惶恐与不安。 人们当时说他是正在找失踪的莉拉,以及杀死莉拉的凶手。但是,那副表情却与他正在做的事情格格不入。他不应该更加伤心一点吗?不应该更加愤怒一点吗? 那副表情就仿佛预示着——大祸临头。 因为他知道莉拉为什么会失踪,知道即将发生什么,所以他才会那么惊慌失措。 那些他们曾经逃开的东西,又一次追了上来。 西列斯陷入了片刻的沉思,然后将自己思考的结果跟琴多分享了。 “逻辑上合理。”琴多说,“但是,幕后黑手是怎么知道莉拉的存在的?” “有些旧神追随者知道星之尘的本质。”西列斯说,“嗯……我怀疑我们正在调查的这批人,他们必定知道。” 琴多同意地点点头。 西列斯便说:“那么,他们很有可能一直在关注着这些挖掘星之尘的商人与工人,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要择人而噬。 “他们可能想要立刻报复,但是他们正在进行一个‘大计划’。去年这个时候,以及更早一点的时间,他们很有可能正在筹划利用贴米亚法信徒的事情。 “所以,他们将报复的行动推迟了一点,不想引起更多大人物的关注。不过,我实际上怀疑,那个矿脉去年夏天出现的坍塌事件,就是那群人做的。” “这很有可能。”琴多低声说,“瞧瞧他们刚刚对我们做了什么。要不是您的敏锐……我们恐怕就要败给他们的疯狂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这也正是他推测的一个前提。那些旧神追随者实际上已经十分疯狂了,只是因为他们正忙于别的事情,所以才显得格外容忍。 即便如此,在西列斯和琴多走出矿脉之后,他们也还是决定利用“贝兰神庙”来杀死西列斯他们。 或许就是因为,他们意识到西列斯正在追查工人的事情。而那与莉拉有关,那很有可能暴露出他们的企图,所以他们毫不犹豫地决定痛下杀手。 西列斯便说:“所以,他们应该一直监控着那群工人。即便现在不报复,以后也会报复,所以必须得持续关注——这就是他们的想法。 “于是……他们发现了莉拉。然后他们就毫不犹豫地下手了。或许正因为要下手,所以才同时也杀死了工人们。” 琴多若有所思地说:“您认为约瑟和莉拉恐惧的就是这些旧神追随者?” 西列斯说:“我认为……”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说出自己的推测,“我认为,约瑟和莉拉原本也是旧神追随者,但是他们最终叛逃了。” 琴多低低地惊呼一声,他饶有兴致地问:“您怎么会这么想?” 旧神追随者中的叛逃者。这也并非不存在。西列斯想。往日教会中的那位调查员多米尼克就是一个例子。 多米尼克原先是苦行与静默之神布朗卡尼的信徒,但是因为无法忍受酷刑研习会的理念,而最终退出了酷刑研习会,并且转投往日教会。 人类的理念与观点总是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所以,因为想法的改变而不再信仰某一位神明,这也是有可能的——毕竟,在雾中纪,这些旧神的信徒本质上也不过是乌合之众罢了。 西列斯缓缓地叹了一口气,最终说:“只是一个猜测。”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还记得医生的故事吗?” “他在夜晚遇到的,半人半雕像的家伙?”琴多问。 “是的。”西列斯说,“不觉得很奇怪吗?半人半雕像,头一回听说。这些受害者要么直接变成了雕像,要么在变成雕像的过程直接去世了。 “而那个家伙,却拖着变成雕像的沉重下半身,一直爬行了不知道多久。而第二天,当医生再去找他的时候,他又神秘消失了。” 琴多明白了过来:“您的意思是,他与约瑟、莉拉的情况是一致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半人半雕像……这很不可思议。就仿佛他割裂成了两半,一半会变成雕像,一半是则不会。 “我猜测,恐怕只有胡德多卡的前信徒,才可能出现这种特殊的情况。过去的信念与现今的理念截然相反,才会呈现出如此矛盾的结果。 “此外……有人收拾了他的尸体,又或者说,有人始终追踪着他。这与约瑟和莉拉的情况有些类似,他们也是隐姓埋名躲藏在比德尔城。 “当那个半人半雕像的家伙出现在医生面前的时候,他是在向医生求助,这一点切斯特并没有理解错。” “而约瑟和莉拉在比德尔城躲藏了好几年。”琴多的声音逐渐变得低沉,“直到莉拉因为约瑟精神状态好转,想要为他找一份工作,所以,她找到了那些工人。”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我们不知道约瑟和莉拉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比德尔城的。几年前……究竟是多少年前?”西列斯说,“但是,医生遇到那个家伙的时间是确定的,那是七年之前。 “……七年之前。我猜约瑟和莉拉也是七年之前出现在比德尔城的。” 而七年之前,那正是阿方索·卡莱尔对外公布他发现了一个部落遗迹的时刻。 西列斯知道阿方索在康斯特公国中,以一支超越本时代技术的钢笔,证明自己的话是真实的,证明自己的确发现了一个部落遗迹。 那么,在无烬之地呢?这里的探险者对于此事同样半信半疑,有人认为阿方索哗众取宠,有人认为阿方索敝帚自珍,或者独吞了遗迹全部的宝藏。 这都有可能,但是,他们似乎也都默认了,的确存在此事——的确有一个人,宣称自己找到了一个部落遗迹。 这种集体记忆的出现,也必然需要一点证据吧?阿方索必定是出示了什么东西用以证明此事。或许,同样就是那支钢笔。 七年之前,那支钢笔造成了某个旧神追随者集团的分裂;七年之后,那支钢笔让卡贝尔教授和默文助教远赴无烬之地,至今不知所踪。 为什么?在有心人眼里,一支钢笔究竟代表着什么? 一支钢笔又能代表什么? 钢笔……除却书写,还有什么其他的用途吗? 想了半天,西列斯最终承认自己还是没法想出一个结果。他们的确已经将不少琐碎的事情理清楚了,但还是距离最终的真相相差甚远。 倒不如说……实际上,直到现在,他们也还没有和任何一个,与此事直接相关的当事人,有过对话与交谈。 阿方索、伊曼纽尔、卡贝尔教授、默文助教、约瑟、莉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知道雕像、钢笔、神庙这些东西都象征着什么的人。 不过,抛开这一切,有一件事情倒已经显得十分明显——黑尔斯之家。这就是那些旧神追随者准备好的舞台和祭台。 ……等等! 西列斯突然一怔,然后猛地站了起来:“营蓬!” “怎么了?”琴多问。 “他们杀死马戏团的团长就是为了让营蓬混乱起来。”西列斯深吸一口气,冷静地解释,“而现在营蓬却又一次恢复了平静,甚至变得欢乐。那是因为——阿尔瓦拿出了命运纸牌。 “所以,阿尔瓦和医生继续待在营蓬那边,很有可能会遭遇危险。” 琴多的表情也迅速变得严肃起来。他问:“您认为他们已经疯狂到在营蓬内直接杀死探险者了吗?” 杀死马戏团的团长,尽管会带来混乱,但是不会让探险者们直接感到危机;而那些在变成雕像过程中死去的探险者,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死于自己的贪欲。 但是,阿尔瓦和切斯特的情况不太一样。他们如果直接死在了营蓬里,那很有可能造成探险者们的极端恐慌和惊惧,进而造成更大的混乱。 而那符合幕后黑手的想法吗? 当然符合! 他们正是需要这样的混乱、这样的犯罪舞台。 “或许。”西列斯说,“他们刚才不正想要在荒原上杀死我们吗?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回去看看。” 他们很快被换好衣服,离开矮房子,再一次前往营蓬。外面的温度很低,西列斯感到走动的时候骨头都在咯吱咯吱叫,像是冻僵了一样。 这是一个雪夜。时间将近七点,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他们在十分钟之后抵达了营蓬的入口。在进去之前,西列斯首先拦下了琴多,沉吟片刻,然后戴上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 他现在仍旧在仪式时间之中。他以一种“试试总不会损失什么”的心态,望向了营蓬。 ……片刻之后,他握住琴多的手突然僵了僵。 “发现了什么?”琴多问。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我感到……我以后得一天到晚戴着这眼镜才行。” “那不会让近视更加严重吗?”琴多嘟囔着说。 西列斯说:“营蓬的布料中混杂着星之尘。”他顿了顿,补充说,“胡德多卡的遗蜕。所以,这些布料才能发光。” 琴多皱了皱眉,毫不掩饰地说:“真恶心。” “这更加验证了我们的想法,这里就是……他们准备的地方。”西列斯说,“不过,他们会在这儿吗?” 琴多问:“他们真的不是黑尔斯之家的管理者吗?” 他们继续走近。营蓬门口的守卫照例为他们掀起门帘。 西列斯说:“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他顿了顿,“胡德多卡和梅纳瓦卡。以及,这个驿站的变迁历史……我真希望兰米尔那边能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那就更加可以帮助我们拼凑真相了。 “不过,正如我之前所说的,我们现在需要‘解决’这件事情,而非寻找真相。” 琴多低声说:“您说的没错。” 中央空地的探险者们仍旧在热烈地打牌。许多人都上头了,西列斯注意到有些人面红耳赤,争论不休。不过整体来说,氛围还算轻松,并且他们也没赌钱。 ……当然,在没有统一货币的无烬之地,赌钱也容易引起争端。西列斯猜测一些更为隐秘的地方可能会有一些赌博的生意,但是起码黑尔斯之家没有。 玛丽也正在其中。不过她正打算离开,瞧见西列斯与琴多之后,她便走过来,问:“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我们在找切斯特和阿尔瓦。”西列斯说,他随后解释,“他们说吃完晚餐就回住处,但是现在已经七点多了。我担心他们出了什么事。” 他没有明确和玛丽说自己的想法,现在他只乐意信任琴多、阿尔瓦和切斯特三人。不过也不能说他在说谎。他的确有些担心这两个人的处境。 玛丽露出恍然的神情,然后说:“他们可能在二楼的餐厅。我们一起去找找吧。” 他们便上了楼。不久之后,他们在一家餐馆找到了阿尔瓦。阿尔瓦正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模仿着西列斯的洗牌手法,但总是没法完美地洗一次牌。 西列斯快速地打量了一下他,发现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异样,起码【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没有看出什么,这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是随后,他不禁皱起了眉,问:“阿尔瓦,医生呢?” “医生说他去上厕所。”阿尔瓦回答,然后后知后觉地问,“咦,你们怎么来了?” “玛丽女士,请您留在这儿陪着阿尔瓦。”西列斯毫不犹豫地说,然后转身就离开餐馆。琴多跟在他的身后。 阿尔瓦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西列斯加快了脚步。二楼的盥洗室就在走廊的尽头,西列斯走到那儿的时候,正巧碰见切斯特医生从里头出来。 切斯特也意外地望着他们,说:“怎么回事……” “停下!”西列斯立刻说,“不要走出来。” 切斯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站在那儿。他就站在盥洗室的门槛后面一小步。 在西列斯的视角下,他瞧见切斯特的身上萦绕着一层朦胧的、浅黑灰色的雾气。那并非真实存在的雾气,而是某种涂抹在切斯特身周的“色彩”,象征意义上。 而那种雾气隐隐与盥洗室外的那些奇怪布料勾连着。 ……准确来说,与那些星之尘勾连着。 怎么回事?西列斯思索着这一幕象征的含义。 这里的星之尘显然是胡德多卡的遗蜕,那怨毒的哀嚎声与西列斯在地下矿脉“感知”到的一模一样。但是,为什么医生身上会出现那种奇怪的雾气? 就像是……标记。 如果他走出盥洗室会怎么样?如果他走出营蓬会怎么样?如果……他遇到阿尔瓦会怎么样? 西列斯问:“医生,刚刚你在盥洗室里有遇到什么人吗?” 切斯特看起来既无措又紧张,他努力保持着沉稳,但是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忍不住有些发抖:“我有遇上一个探险者……我们不小心撞到了肩膀。其他就没什么了。” “肩膀……”西列斯低声呢喃。 琴多说:“把外套脱了。” 西列斯与切斯特都看了看他,随后,切斯特遵循了琴多的指示。 他缓慢地、带着点紧张,就像是害怕即将发生什么一样,以一种极为笨拙的姿势脱掉了自己的外套,然后用力地将其甩到了盥洗室里头。 随后他颤抖着说:“怎、怎么样?” 西列斯仔细瞧了瞧他的全身,发现那黑灰色雾气已经消失不见。那团雾气随着外套去往了盥洗室的深处。他便说:“医生,慢慢走出来。” 切斯特缓慢挪动着脚步,最后安全走了出来,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剧烈地喘息着,然后慢慢平复下紧张的心情。虽然做过心理准备,但是自己真的碰上如此危险的事情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万分的后怕。 在冷静之后,切斯特问:“所以,刚刚那名探险者有问题?” “我猜是这样。”西列斯说,“但是不管怎么说……” 他思索了片刻,然后说:“既然仍旧是这种间接的杀人办法,那就意味着,他们还没打算撕破脸……也就是说,他们的计划还没有完全成功。” 琴多赞同地点点头,说:“我们还有时间。” 切斯特糊涂地瞧了瞧他们。 这个时候,玛丽和阿尔瓦也走了过来,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之后,不由得后怕起来。 玛丽说:“那件外套恐怕需要处理一下。或许你们可以先回住处,那边是绝对安全的,没人敢在那里做什么。等会儿我来联系迈尔斯……我以后必须得一直跟着你们。” 她有些愧疚地说:“抱歉,我也有些失职了。” “这没什么,玛丽女士。”西列斯说,“您是我们的向导,不是我们的保镖。我们也需要提升自己的警惕心。” 琴多低声笑了一下。 西列斯侧头看了他一眼。 “没有,我没问题。我很同意您的话。”琴多咳了一声,正色说。 西列斯仔细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收回目光。 阿尔瓦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笑声让他们中间的气氛松弛了一会儿。 在玛丽离开之前,西列斯问:“玛丽女士,如果兰米尔那边有什么消息的话,那他会怎么送过来?” “大概是找跑腿的,或者找鸟人。”玛丽说,“不过,这才两天,恐怕没法调查出太有用的信息。”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随后,玛丽去寻找迈尔斯处理那件外套,西列斯四人则回到矮房子。阿尔瓦和切斯特都有点惊魂未定,便各自去洗澡、换衣服,让自己定定神。 西列斯站在窗边,静默地凝视着窗外的夜色。 尽管刚才有惊无险,但是西列斯也感受到了那种风雨欲来的感觉。幕后黑手已经打算杀人了,哪怕那不算是非常直接的办法。 但是,那是被西列斯阻止了,所以一切才显得平安无事。 琴多站在他的身边,说:“您又在感到担心了。” “……是啊。”西列斯低叹了一声。 琴多说:“实际上,您需要兰米尔那边提供的信息。” “是的,我需要。”西列斯琢磨片刻,然后说,“琴多,你有办法快速往返黑尔斯之家和比德尔城吗?” 琴多迟疑片刻,然后说:“有。您知道,我是李加迪亚的血裔,那位神明的力量就与远行有关。”他又说,“但是,我真不想离开您身边。” 西列斯不为所动,只是说:“但是,只有你能帮助我。我需要帮我去寻找这三个问题的答案。” “……您说。” 西列斯思索片刻,然后说:“第一,约瑟和莉拉是什么时候去到比德尔城的,当时他们是否有提到过与‘雕像’‘胡德多卡’‘神庙’有关的事情。 “第二,黑尔斯之家营蓬的发展历史,以及在过去这么多年里,营蓬是否进行过大规模的修缮。如果有,具体是在什么时间点。 “第三,那个星之尘矿脉,兰米尔开采出来的星之尘都卖给了谁,有没有身份不明的买家。” 说到这里,西列斯沉默地思索了片刻。 随后他说:“就是这三个问题。” 琴多点了点头,说:“我记住了。我会为您寻找出答案的。或许……我现在就出发?” 西列斯望着他。 琴多歪了歪头:“您能说点好听……” 他的声音骤然停了下来,因为西列斯把他拉进了怀里。他轻柔地拥抱着琴多,几乎让后者没察觉出这是一个由西列斯主动的拥抱。 琴多僵了片刻,然后软下来。他伸手抱住了西列斯的腰,十分用力,看起来恨不得把对方揉进骨子里。他们安静地拥抱了片刻。 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早去早回。” 第93章 再次巧遇 琴多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而是等到了玛丽回来之后。 玛丽用一种较为轻快的语气说:“已经解决了,那件外套……像是变成了一个失控的时轨。迈尔斯消除了外套的活性。” 在场人都知道失控的时轨是什么意思,但是…… 切斯特不可思议地说:“怎么会?那是我的外套!怎么可能变成失控的时轨?” 玛丽也摇了摇头。这是一个未解之谜。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失控的时轨……看起来, 他得重新审视一下这个概念?重点不在于“时轨”, 而在于“失控”。 在【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的视角之下, 他看见了那种奇怪的朦胧雾气…… 那究竟是什么? 他没来得及多想, 琴多很快与他们告别。其他三人对于琴多的暂离有些不安,不过为了解决这一次事件,那看起来是必要的。 在决定了离开之后,琴多也没有扭捏与不舍。不过在离开之前,他还是轻轻拥抱了一下西列斯。 阿尔瓦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在意识到他们仅仅只是拥抱了一下之后,阿尔瓦发出了十分遗憾的叹息声。 琴多瞥了他一眼, 倒是露出一抹较为真实的微笑。 玛丽感叹说:“琴多先生,您现在变得平和多了。” 往常的琴多·普拉亚可不会如此亲切地与他们交流、沟通,甚至于共同分析和解决困局了。他从来只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傲慢架势,拒绝与任何人沟通,只在最关键的时候出手。 但是现在, 他可以说是完全变了个人一样。 琴多不置可否, 最后望了望西列斯,然后就挥手与他们作别了。 “我会尽量在明天晚上之前回来。”琴多说, “所以,明天您可别让自己陷入险境。” 这回阿尔瓦知道,这叮嘱可不是冲着他们这些旁人来着,而仅仅只是对着西列斯一个人。他睁大眼睛, 望着西列斯, 心中期待着这位向来冷冷淡淡的诺埃尔教授说点好听的话。 然而遗憾的是, 到最后,西列斯也只不过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我明白。” 琴多看起来是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但是另外三人却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们一眼。 阿尔瓦第一个恢复过来,然后迫不及待地问:“教授,快跟我们讲讲,你们下午在外面都发现了什么?” 西列斯沉吟片刻,就将他们的发现说了出来,和之前对玛丽的说辞差不多,当然,他也补充了自己关于“莉拉造成了工人们的死亡”的猜测。 不过,对于星之尘的本质,以及营蓬布料的情况,他还是暂时保密了。那牵扯到世界的秘密,在这个时候说出口也未必合适。 玛丽恍然大悟,便说:“所以,您让琴多先生回一趟比德尔城,就是为了调查约瑟和莉拉的事情吧?” “是的。”西列斯点头。 阿尔瓦琢磨了一会儿,看起来像是明白了过来,喃喃自语说:“所以,一个旧神追随者集团曾经分裂了,造成了医生的经历和约瑟、莉拉的经历。 “而这些旧神追随者仍旧在进行着自己的图谋,并且打算在黑尔斯之家做点什么。可能就是最近——这没错吧? “……咦,那看起来和我的博内特祖父没什么关系!” 他看起来大大松了一口气,恐怕过去一段时间始终因为地图的“错误”而提心吊胆,生怕这事儿引起了可怕的后续。 “那个心型峡谷……”玛丽琢磨了片刻,“的确没造成什么悲剧。不过,‘地图上的错误’这个概念本身,倒是让人们对‘不存在的城市’始终念念不忘。”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切斯特用更为温和的语气说:“不过,现在真相已经被说出口,那么,之后与这个传闻有关的风风雨雨,也会慢慢消融在人们的笑谈之中吧。” “或许是这样。”玛丽的情绪看起来有些低落,她说,“不瞒你们讲,我也是听闻‘不存在的城市’这个传闻长大的。 “我没法想象这故事居然仅仅只是因缘际会,甚至于是有人故意推波助澜、将错就错,然后让无数探险者前往送死。” 送死。的确如此。 西列斯想,心型峡谷的出现也是一个极为奇怪的问题。更奇怪的是…… 西列斯终于回忆起当初那个被袭击事件打断的思路。 心型峡谷为什么会真的出现? 早期博内特版本的地图上,之所以会出现这座心型峡谷,是因为博内特想要以此讨好自己的妻子。地图右下角、东南方向的心型峡谷,恰好象征着左侧胸腔中跳动着的心脏。 如果将地图正面朝外,面向某人捧着,那么心型峡谷恰好与人类的心脏重叠。一种只有地图绘制者才有可能想得到的浪漫与表白。 而那是雾中纪的第一个百年中发生的事情。 换言之,彼时神明已经陨落殆尽,安缇纳姆出现,人类文明正进入一个极端衰落但也将迎来蓬勃发展的状态。彼时,“不存在的城市”这个流言就已经在无烬之地传播开了。 ……随后,迷雾覆盖了心型峡谷所在的区域,也就是黑尔斯之家附近。 因此,人类无法去验证心型峡谷到底是否存在,这是否就是那个“不存在的城市”所在的地方。 如果他们可以去那附近探索,那么这个“错误”将很快被发现、被排除,于是皆大欢喜。尽管博内特的名声减损,但往后四百年的死亡、杀戮与迷失都将不复存在。 可是偏偏,迷雾覆盖了那附近。而等到迷雾消散,心型峡谷却真的出现了。于是这个“错误”就顺理成章地被掩盖了,人们再也不可能找到那个“错误”。 因为地图上已经没有“错误”了! 谁最不希望探险者们找到这个错误?那些推波助澜的幕后黑手。 ……迷雾。为什么偏偏那么巧,迷雾就在那个时候笼罩了那片区域? 西列斯垂眸,想到了那些隐藏在迷雾之中的黑色人影。他想,旧神追随者……迷雾……神明三要素…… 迷雾究竟是什么? 星之尘是神明神位的余烬,那么迷雾呢?神格还是神名? 那些旧神追随者,他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控制迷雾吗?又或者说,召唤? 等等,雾气? 西列斯突然想到了发生在皇宫晚宴后厨的事情。当时,疯狂的信徒们以自身成就一场盛宴,由此吸引来贴米亚法的力量——这是西列斯的推测,他认为这就是真相。 而彼时,贴米亚法的力量,呈现为一种十分奇妙的红色雾气。 雾气。力量。但是颜色不同,西列斯思索着。 他实际上已经遇到过不少次不同的颜色了,在仪式时间和【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的双重视角下。 星辰与光芒之神露思米的幽蓝色;贪食与暴欲之神贴米亚法的红色;或许琴多身上那种过于浓郁的蓝色可以说是象征着李加迪亚?那几乎可以用蓝紫色来形容。 而刚才,他在切斯特医生的身上,瞧见了一种浅黑灰色的雾气。并非灰白色,而更近似于钢灰色。那大概率就是胡德多卡的力量颜色。 换言之,颜色象征着神明的力量,即神格,因而才会出现不同种类的颜色。但是,雾气恐怕只是其中一种表现形式。 譬如启示者身上的蓝色光辉,那显然象征着安缇纳姆,但并非以雾气形式表现出来。 尽管这些力量的确出现了,并且仍旧存在着,但是,其下落似乎并不是固定的,起码不是如同星之尘这般“固有”的存在。 比如受到召唤的神明力量、比如某些旧神追随者所掌握的力量、比如西列斯所遇到的深海梦境……无论如何,这些力量的确是十分分散的,仿佛散溢在世界的不同角落。 ……失控的时轨。西列斯想。 失控的时轨造成人类的精神失活,也就是灵性的减损,那对应的正是旧神的神格。西列斯在切斯特医生的外套上看见的奇怪雾气也可以论证这一点。 但问题是,为什么那种雾气会与营蓬布料中的星之尘相连? 这一点令西列斯百思不得其解。 或许旧神的神格与神位仍旧有所关联?又或者是旧神追随者有办法将两者运用起来? 西列斯再一次深感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超凡力量不够了解,尤其是对于旧神。那毕竟是已经成为历史尘埃的过去。他也只能凭借想象力和已知信息进行猜测。 或许等琴多回来了,他可以问问这位旧神血裔。 神位成为了星之尘,这些旧神的躯壳如同化为地底的矿藏;神格溢散于世界各地,这些旧神的力量如同鲸落一般返生大地。 那就只剩下神明的意志——神名。 ……笼罩在这个世界上的层层迷雾。 曾经西列斯考虑过,迷雾的出现与旧神的陨落,这两者究竟是怎样一个先后关系。而如今,西列斯逐渐倾向于,是旧神的陨落造成了迷雾的出现。 毕竟,现在他们所处的雾中纪已经没有旧神存在了,但是迷雾却仍旧存留于这个世界。如果迷雾的出现是为了杀死旧神,那何必要在旧神陨落之后继续存在? 况且,迷雾的模样与特性也挺让西列斯更加肯定自己的推测。 那些迷雾无一例外都是灰黑色,并且人们走进去会感到迷失和疯狂,那显然与神明的意志有关,那造成了精神污染。 ……这就是旧神陨落之后的结局吗? 西列斯再一次想,真不知道阴影纪和沉默纪的时候,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暗自叹息一声,将自己的想法暂且收敛回目前的局面。 现在,他们已经知道幕后黑手最终的目标就是黑尔斯之家。但是,他们仍旧不知道这些人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以及,最终想要达成什么样的目的。 唤醒旧神……的确。但是贴米亚法的信徒们的行动结果十分明显,他们失败了。那么,这些利用了贴米亚法信徒的旧神追随者们,他们会选择什么样的办法? 想了片刻之后,西列斯问:“玛丽女士,关于黑尔斯之家的背后控制者,可以为我们介绍一下吗?” “黑尔斯之家……”玛丽思索了片刻,然后回答说,“此前我曾经和你们说过,黑尔斯之家最初的雏形来自于一位商人建立的驿站,其建筑就是营蓬,绵延至今。”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这一点我们已经知道了。” “随后,在雾中纪的时候,人们重新利用起当时的建筑,将其作为格拉斯通的一个探险者聚集地,慢慢发展成为庞大的驿站。”玛丽说。 闻言,切斯特不禁问:“所以,黑尔斯之家没有一个明确的掌权者吗?” “掌权者……”玛丽为难了一下,“硬要说的话,或许就是商人们吧。并非近些年才富裕起来的商人,而是那些世代经商的商人家族。 “无烬之地的许多驿站都是由他们建立的。他们共同组建了一个商人联盟,可以这么形容,不过是暗地里的。 “他们掌控着酒馆、赌场、餐馆、马匹、钱庄等等生意,基本上可以说是无烬之地的地下掌控者。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们相对于探险者,又不是那么的……‘强大’。” “力量上的强大。”西列斯低沉地说。 玛丽点了点头,又说:“所以,人们通常认为商人们都不过是一群狡猾、唯利是图的家伙。他们有时候看不起商人。 “我原先也是一名探险者,后来觉得那样的生活过于不稳定,所以才接受了兰米尔先生的雇佣。因为这事儿,我在探险者中的口碑可以说是毁誉参半。 “他们总是认为,我这样的选择是十分卑劣的——屈从于那些贪婪的商人,他们会这么认为。尽管他们听闻并且也畏惧我曾经的名声,但那畏惧中也总是掺杂着些许的轻蔑与鄙夷。” 西列斯恍然。以这个时代对于商人们的看法,这种态度是十分正常的。倒不如说,人们还没有意识到,经济活动能够造成那么大的影响。 而这个时代又是一个停滞的时代。因为迷雾的存在,所以这个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失去了未来。尽管迷雾的确正在消散之中,但是那似乎也带走了人们心中的某些东西。 ……旧神。这是一个拥有神明的世界。 阿尔瓦连忙说:“但是,玛丽女士,您现在的生活可比他们好多了。” 玛丽笑了一下,爽朗地说:“的确如此!所以,我可不管那群家伙如何评价我。要我在现在这个年纪继续出生入死,我可是不愿意的!” 他们都笑了起来,并且带着一种颇为赞同和认可的态度。 西列斯并没有参与,只是在这个话题过去之后,继续问:“在无烬之地,商人会被怀疑与胡德多卡有关吗?” “胡德多卡?”玛丽明显地愣了一下。 阿尔瓦说:“不会吧。不是有梅纳瓦卡的存在了吗?” 果然,西列斯心想。因为有梅纳瓦卡的存在,所以人们都会默认,商人们必定信仰梅纳瓦卡——那可是与他们的职业直接相关的! 但是,胡德多卡的欺诈属性,不也十分符合商人们的心意吗?尤其是那些喜欢走偏门的商人们。 切斯特医生连忙说:“等等,教授,您的意思是,商人们也可能与胡德多卡有关,并且参与进现在的事件之中?” “或许。”西列斯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 至于梅纳瓦卡可能吞食了胡德多卡……这种事情就更加没必要提及了。那只是一个猜想。 玛丽便若有所思地说:“那么,黑尔斯之家……” “我不确定黑尔斯之家是否会助纣为虐。”西列斯说,“单纯从迈尔斯的举动来说,我看不出他是否在帮助对方。” “迈尔斯只是黑尔斯之家的管理者。”玛丽说,“应该说,经营者。他不太可能真正涉及到背后的阴谋,以及那些放在台面下商讨的事情。”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得知这一点,不过想到迈尔斯一直在做的事情……似乎也可以理解。 他便问:“那么,谁会是?” 玛丽想了片刻,给出了一个让西列斯十分意外的名字:“安迪。” 西列斯怔了怔。 酒馆老板安迪? 玛丽说:“酒杯碰碰……这个酒馆在黑尔斯之家已经出现很久很久了,起码有几十年了。现在这位酒馆老板安迪,是继承了他父亲的工作,成为了酒馆的老板。 “您也见过安迪,他的身材十分矮小,而那是因为,他是混血儿。” “混血儿?”西列斯有点困惑,“你是说……那些部落?” “是的,您真是敏锐。”玛丽说,“安迪的母亲,或者说,他的母系家族,是从很久很久之前就生活在黑尔斯之家附近的原住民。 “在探险者们聚集到这里之后,人们与那些原住民产生过一些冲突,因为土地或者其他的利益冲突。总之,在和谈之后,是安迪母亲的那一派系,最终同意了双方和平共处。 “这片矮房子,有许多都是那些原住民的房子。他们身材矮小,所以这些房子的高度才会这么低。这片土地原先就属于他们,所以没人敢来这儿闹事。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原住民也就慢慢和其他人亲近起来,甚至于通婚。 “不过,安迪的母亲那一系,他们通婚的对象始终是非常敏感的,因为他们在名义上掌握着黑尔斯之家这一块区域的土地。这也是这片区域没有冒险团存在的原因。 “总之,安迪的母亲就是部落这一代的首领,而安迪的父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原先是附近一个较大冒险团的高层,因为受了伤,所以才会在黑尔斯之家开设这家酒馆。 “在这个过程中,他与妻子相识,最终结婚生子。双方的结合……最后就让整个黑尔斯之家的探险者没人敢惹安迪,并且,安迪也成为了黑尔斯之家内部足够有分量的话事人。” 西列斯恍然明白了过来。 酒馆老板安迪……这也是西列斯曾经怀疑的一个对象。 不过奇怪的是,如果安迪了解内幕,知道,甚至于支持那些幕后黑手的行为,那么,在阿方索、伊曼纽尔乃至于西列斯出现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故意误导他们? 他甚至向阿方索和伊曼纽尔提供了那名幸存者的信息。 除非…… 西列斯的心一沉。他想,除非那名幸存者本身就会将他们引入歧途。 如果学徒朱尔斯遇到的那名探险者真的就是那位幸存者,那么,他提及“天上的宫殿”时候的语气,可不像是恐惧或者懊恼。 至于安迪的说法,诸如那名幸存者曾经说他“对不起伊舍伍德”那也只是安迪的一面之词而已。他们甚至可以串通一气,故意误导阿方索和伊曼纽尔。 那人究竟是不是伊舍伍德团队中的幸存者,甚至都是两说。 ……如果真是这样…… 西列斯近乎冷静地面对这样一个可能性,那就是,阿方索和伊曼纽尔都已经死了。 他想到了另外一个让阿方索和伊曼纽尔在那封信中含糊其辞的理由,也就是,他们怀疑这封信不能安全地送到西列斯手上,所以不想在信中提及他们找到的线索。 西列斯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您觉得安迪在助纣为虐吗?”玛丽敏锐地问,“这也并非不可能……实际上,那个酒馆就是黑尔斯之家十分重要的信息流通渠道。 “安迪肯定十分清楚,过去这些年里,时常会出现与‘不存在的城市’‘藏宝图’相关的传闻,并且都是无中生有。如果他没有暗中提供帮助,那么这种流言不会传播得这么快。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可能也只是觉得事不关己罢了。毕竟在黑尔斯之家,没人敢惹他。酒杯碰碰一直存在着,过去如此,现在如此。” 西列斯点了点头,承认这同样是有可能的。不管是阿方索和伊曼纽尔,还是那些幕后的旧神追随者,安迪两不相帮,始终保持中立……这可以说是更好的一个局面。 随后他突然意识到玛丽提及的一条信息:“您说,酒杯碰碰是黑尔斯之家重要的信息流通渠道?” 玛丽怔了怔,说:“是的。”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因为这家酒馆足够古老、靠山也足够强大,所以,人们都相信其提供的信息。”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闭上眼睛,捏了捏鼻梁,然后低沉地说:“我感觉我们距离解决这个事件已经很近了。但是……” 但是,他们还没能找到那个破局的突破口。 ……其实有更加简单粗暴的做法,也就是将黑尔斯之家的营蓬一把火烧了。不过,如果找不到幕后黑手的话,那么这种做法也只是饮鸩止渴。 切斯特看了看时间,然后适时地说:“时间不早了。或许我们可以先休息一会儿,明天再继续想想。教授,您也不要太有负担。是因为您好心,所以才乐意调查此事。 “但无论如何,您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确保安全和健康。” 西列斯怔了怔,随后轻声向切斯特道谢。 时间已经将近十点,他们便各自回了房间。 琴多离开之后,西列斯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空荡荡的房间反而令他感到些许的不自在。他在那儿站了片刻,然后想,习惯果然是一种不容小觑的力量。 不过他也没那么多时间感怀,很快就洗漱,然后陷入了沉睡之中。 梦中,那个谜题仿佛仍旧困扰着他。 他其实已经努力让自己避免去思考那个一团乱麻的真相。他只是想要尽快解决这件事情,更多的调查和逻辑思考工作可以等他们找到罪魁祸首之后再说。 但是……“找到”。这个过程就显然需要他们去调查与这件事情有关的真相。 ……一团乱麻。他无意中想到。 第二日清晨,早早醒来的西列斯在洗漱过后,意识到其他人还在沉睡之中。于是他便回到卧室,想了想,佩戴上了【沉静的心】,并且做了祈祷。 这让他的意志达到了97。一个十分可怕的数字。 不过,琴多毕竟不在,西列斯对玛丽的信任还没有那么深厚,所以必须采取各种手段保护自己。 他不禁想,尽管苦行与静默之神布朗卡尼的信徒们有些惹人烦,但是,这位神明本身还是挺让人敬重的,毕竟这仪式十分好用。 话又说回来,在那本充满了胡编乱造氛围的八卦小书《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中,曾经提及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一起吃了顿饭。 ……“吃了顿饭”? 这个“饭”不会是酒水与享乐之神埃尔科奥吧……? 书中同样提及埃尔科奥酒精中毒……所以是贴米亚法灌醉了埃尔科奥,然后和布朗卡尼一起“吃”了埃尔科奥?但为什么要两位神明一起吃? 想着,西列斯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在胡思乱想。谁也不能说那本书中的内容就一定是真的,对吧? 他摇了摇头,忘掉这些念头,转而思考他们面前的乱局。 他们的当务之急有两件:第一是需要找到幕后黑手躲藏的地方;第二,如果找不到,那么,他们需要静观其变,等待着幕后黑手主动暴露。 而那很有可能会让他们面临,与神诞日前夜晚宴的后厨那样类似的局面。哪怕他们知道黑尔斯之家就是最终的舞台,但是他们也不知道那些旧神追随者究竟打算做什么。 那十分危险,并且千钧一发。当然,西列斯不认为他们真能复活旧神。只不过,神明力量的不可控性也很难让他相信,局面会轻易地好转,抛开那个发生在晚宴后厨的“大失败”不谈的话。 但他总不可能真的如此依赖骰子的判定。那绝非明智的选择。 所以……他们最好能主动出击,找到那群罪魁祸首。 西列斯如此想。 他们会躲藏在哪儿? 西列斯思索着,然后列出来几个选项。 黑尔斯之家、星之尘矿脉之外的迷雾、科伦娜峡谷。 这三个选项是他们目前已知的可疑地点。 黑尔斯之家。奇妙的发光布料证明这很有可能就是最终的“祭台”。西列斯认为幕后黑手肯定在这里有所布控,但是他们本身是否会在这儿? 西列斯想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将这个选项放到了最后。他不认为在大幕真正拉开之前,幕后黑手会前往舞台,哪怕他们的确在这儿有所布置。 星之尘矿脉之外的迷雾。这是因为西列斯已经看见了迷雾中的黑色人影。当然,那些黑色人影似乎并不知道西列斯已经发现了他们。 迷雾是个天然的躲藏地点,因为即便人们知道里面可能有什么“东西”,但是,人们毕竟不可能自己亲自走进去看看。 西列斯倒是可以。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当时他们在那里受到了攻击,而他们却没有死。 从对方的角度来说,他们必定会认为,西列斯三人已经知道了那边存在敌人。就算不知道敌人藏在迷雾中,也肯定知道那片区域存在着敌人。 因此,他们很有可能选择暂时转移,因为那一块区域已经暴露了。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疑的地点……心型峡谷。 西列斯之所以认为科伦娜峡谷可疑,是因为这是一个无中生有、凭空制造的奇观。而那很有可能就是幕后黑手为了隐藏自己的目的,才特地制造出来的。 既然是人为制造的,那么留有一些机关、暗道,用作一个定居点或者安全屋,那也十分正常。 ……当然,西列斯其实还怀疑另外一个地方。也就是阿方索和伊曼纽尔当初发现的那个部落遗迹。 现在想来,那个部落遗迹显得十分奇怪。 十年之前,伊舍伍德出发寻找“不存在的城市”。他们大概率是误入了神庙遗迹或者其他类似的地方,最终变成了雕像。 根据他们的行动类比,阿方索和伊曼纽尔后续追随伊舍伍德的行踪,根据相同的藏宝图去寻找的话,他们也应该抵达相同的地点。 ……但是他们却找到了一个奇怪的部落遗迹? 先知、羊皮纸、钢笔。阿方索曾经含糊其辞地和他提及过一些与那个部落遗迹有关的信息,但是听起来都与胡德多卡没什么关系。 按照这群隐藏在幕后的旧神追随者们的一贯作风来说,他们似乎一直在有意无意引导探险者们去往那些神庙遗迹,或者其他危险的地点。但阿方索和伊曼纽尔的队伍却成了一个例外。 为什么他们会找到那个部落遗迹?十年之前,为什么幕后黑手产生了这样的疏忽? 西列斯头痛地捏了捏鼻梁,心想,真是越来越多的问题。 况且,还有一个被忽略许久、重要性不那么高却仍旧令人在意的问题——卡贝尔教授和默文助教究竟在哪里? 他想了片刻,听见外面传来其他人起床的动静,便离开了卧室。 十几分钟过后,四个人一同离开矮房子,前往营蓬。 一夜飘雪过后,此刻空气中充满了一种湿冷的氛围。地上积起了一些雪花,也让他们一路上冻得直跺脚。尽管现在并没有下雪,但是阴沉的天气仍旧让人心头蒙上一层阴云。 等到了营蓬,门帘掀起,那热融融的气氛总算让他们心中的寒意彻底消失。 大早上,探险者们就在那儿打牌了。他们瞧见切斯特与阿尔瓦,还十分兴致盎然地与他们打招呼。阿尔瓦吃惊地问:“你们不会在这儿通宵打牌了吧?” “有些人是,有些人不是。”一位探险者不以为然地说,“大冷天的,谁也不愿意去外头,便在这暖融融的地方打打牌算了。” 西列斯心想,真够夸张的。这年头探险者们为了打牌都不愿意出门冒险了吗? 他们去二楼的餐馆吃了顿早餐。 切斯特问:“教授,今天您打算做什么?” 西列斯思索片刻,然后说:“先去一趟酒馆吧。我有些问题想问安迪。” 由于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他们现在都十分谨慎,不打算分开行动。即便是最为活泼的阿尔瓦,这个时候也老老实实地跟在他们身后。 不过他还是十分跳脱地与切斯特商量着打牌的套路问题。 二楼的酒杯碰碰已经开门了,里面仍旧安安静静,有一两个探险者在这儿喝得烂醉,直接趴在那儿睡着了。安迪也没有赶人,只是在柜台后百无聊赖地翻阅着什么东西。 他瞧见西列斯,便惊诧地说:“啊!诺埃尔先生。”他瞧了瞧阿尔瓦和切斯特,便说,“您与您的同伴果真为黑尔斯之家带来了不同的风气。” 安迪果然已经知道了纸牌的事情。 这并不令西列斯感到意外。他走到吧台前坐下。其余人则坐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周围,他们将话语权十分自然地交给了西列斯。 安迪望着他们,然后问:“樱桃酒,先生?” “不,我不习惯喝酒。”西列斯说,“我来是为了向您询问一个信息。”他顿了顿,然后说,“我可以付出相应的钱币金额。” “哦,当然可以!”矮小的酒馆老板哈哈大笑起来,“您已经了解我这儿的规矩了,这真不错!” 西列斯保持着默然。 安迪也并不在意,他只是问:“您想问什么呢?” “一个疯疯癫癫的怪老头,以及一个阴郁苍白的年轻人,他们应该都是第一次来到无烬之地。”西列斯说,“您有见过这两个人吗?在今年夏天的时候。” “夏天……那可是十分遥远的时光了。”安迪陷入了沉思,“还有更多的信息吗?” 西列斯心想,果然,在安迪这儿可以买到探险者的行踪信息。 酒杯碰碰是黑尔斯之家的信息流通中心。那当然指的不仅仅是与迷雾相关的信息,那还不足以被称为是情报中心。 最关键的,是与其他探险者的行动有关的信息。 当然,西列斯可以买到其他人的,那么其他人也可以买到西列斯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昨天之所以受到袭击,或许就是有人从安迪这儿买到了与西列斯有关的消息。 ……情报贩子果然能算是一把双刃剑。 西列斯又说:“他们或许在寻找……与旧神陨落相关的地点。” 安迪面色不变,嘟嘟囔囔地说自己记性不好,得仔细想想。他低头翻着一样东西,西列斯注意到那是一本极为厚重的册子,像是账本,又像是记录册。 隔了一会儿,他突然一拍手,笑眯眯地说:“我想起来了!那一老一少!”他转而说,“我不需要您付出金钱——我只需要,信息。”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忽地一笑:“而您会将我提供的信息,再交换给其他人,是不是?” 安迪笑着说:“当然,先生。” 西列斯心想,在某种程度上,安迪也担当着一个类似于“守密人”的职务。只不过,仅限于这种“诉说信息”的形式。实际上,安迪从未做到保守秘密。 西列斯的心中骤然生出一种微妙的遗憾。 他其实十分欣赏安迪这种信息交换的做法,以一个小说家的身份而言;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作为守密人,他并不喜欢这种泄露信息的轻率行为。 因为,谁也不会知道,自己泄露出去的信息,最终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西列斯深深地望了一眼安迪,然后说:“我会提供令您满意的信息,当然,得看您能否提供让我满意的信息。” “您可以放心。”安迪低声说,“我向来不说大话。” 西列斯沉默地等待着。 安迪便翻了翻账本,然后继续说:“那一老一少,分别来过我这儿两次,第一次是那个老头一个人来的,第二次是他们两个人一起。 “具体什么时间……七月底和八月初。那老头问我附近有没有星之尘矿脉,我说有,但是不知道具体在那儿。之后他大概是去寻找相关的信息了。 “第二次则是那个老头和那个年轻人一块来的。不过,他们这一次不是来打听消息,只是找个地方聊天。那老头说他还没能找到具体的地方,年轻人则说到了一个名字…… “让我找找。啊!德布利斯夫人。是的。就是这位女士。我当时还想,这是哪一位夫人。他们聊起了这位夫人,语焉不详,但似乎达成了一个共识。 “我记得……他们当时共同研究着一份手稿模样的东西。随后,他们又争论了起来,大概是在说什么,‘不可能’‘一体的’‘同源’之类的话,或许是在说什么秘闻吧。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就一同离开了。似乎是打算去寻找什么证据。” 说到这里,安迪不由得停顿了一下,然后就说:“这就是我对他们的全部印象了。诺埃尔先生,不知道您是否满意?”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的确……满意。”他顿了顿,然后问,“所以您也不知道他们具体去了哪里?” “不知道。”安迪笑眯眯地说,“不过,一老一少,还是第一次来无烬之地,说不定直接被坑蒙拐骗,或者陷入绝境了也说不定。” “这的确是一种可能。”西列斯低沉地说。 这两人已经失踪了将近半年。西列斯也并不认为他们能够全身而退。卡贝尔教授和默文助教的情况毕竟与阿方索、伊曼纽尔的情况不同,后两者可都是强大的启示者。 不过,西列斯也希望他们能活下来。毕竟,他们也是知情者。 从安迪的话语中,西列斯推测这两人可能已经调查出了什么,关于胡德多卡和梅纳瓦卡。 “一体”“同源”。这已经是西列斯第二次听到这种说法。 第一次,是在神诞日前夜晚宴的后厨。埃尔加以一种近乎癫狂的态度说出了这样一句话:“祂们终究是一体的……曾经如此,终将如此!” 而那指的是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 第二次,则是现在。卡贝尔教授和默文助教正在调查旧神陨落相关的事情,而从卡贝尔教授的摘抄、藏书等都可以看出,他调查的正是胡德多卡的陨落。 他们在这家酒馆中的谈话提及了德布利斯夫人。那是商业与誓约之神梅纳瓦卡的代行者。换言之,他们正在讨论的事情,必然涉及胡德多卡和梅纳瓦卡。 西列斯同样阅读过那本得自胡德多卡信徒的手稿,其中提及了“一群唯利是图的骗子”,那几乎可以确切地指向梅纳瓦卡的信徒。 而那份手稿中,对于胡德多卡的陨落,这名信徒也表现出了一种超乎寻常的紧张与内疚,仿佛是他造成了神明的陨落。 ……一个可能就是,梅纳瓦卡及其信徒共同欺骗了胡德多卡的信徒,或者他们做了一个交易,总之,他们合作了。合作的结果就是胡德多卡的陨落。 西列斯认为梅纳瓦卡吞食了胡德多卡;而那些旧神追随者,比如埃尔加和克拉伦斯,再比如卡贝尔教授和默文助教,他们似乎认为,“旧神同出一源”。 本就是一体的,因为某种原因分开了,而或许又因为某种原因合二为一。 这两种猜测,哪一种更有可能? 对于信徒来说,后者更像是一种期盼神明更为强大的美好愿景,但是,也未必是完全不可能的。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神明本质究竟是什么。 强大一些的超凡者?世界规则的化身?概念的凝聚与升华?不可知的维度生物? 西列斯可以想出许多种可能,但那也不过是可能。 比起这些猜测,他其实更加在意安迪所说的,卡贝尔教授和默文助教拿着的那份手稿。 这意味着,他想,他与多米尼克在拉米法城对于这两人的调查,还不够完备。他们实际上还掌握着西列斯不了解的信息与线索。 那会是什么?那份手稿……现在,还在他们的手上吗? 西列斯正想着,安迪便提醒他说:“先生,我已经提供了我的信息,您是不是也该提供您的信息了?” 西列斯回过神,便说:“当然。”他顿了顿,说,“我要提供的信息就是……” 一阵吵闹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西列斯的话。这熟悉的感觉让西列斯下意识侧头望去,果不其然,他又瞧见了疑似是贵妇雇佣的那个探险队。 第94章 黑暗的房间 仍旧是三五成群。他们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带着一种十足的豪放气质。 那种气质实际上与无烬之地常见的探险者们不尽相同。不过,考虑到他们是受到拉米法商会雇佣的探险者,那么西列斯也并不对他们的表现感到意外了。 他瞥过去一眼, 恰巧与这个探险者小队的领头人对上了一眼。那人瞧见他, 又下意识扫了扫西列斯的身边,注意到琴多并不在,便露出了一抹微妙的笑容。 不过他似乎无意与西列斯交谈,只是自顾自和同伴们走到一旁坐下,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叠纸张, 垂下头看了起来。 ……那纸张? 西列斯突然微微皱了皱眉,他对安迪说:“稍等。” 安迪看起来也并不在意, 只是好奇地望着他的举动。 西列斯起身, 走到那名探险者身旁, 声音低沉地问:“请问……” “哦,是你啊。”探险者大大咧咧地说,“不过, 别以为你是那家伙的老情人, 就能从我这儿得到一丁点儿的好处。” 西列斯默然片刻,才意识到这人说的“那家伙”指的是琴多。 他坐到这位探险者的对面, 斟酌着语气,目光瞥过那叠手稿。随后, 他说:“看起来,你认识琴多?” “当然认识,大家都认识。”话匣子一旦打开, 这名探险者也不掩饰了。他随手把那叠手稿叠起来扔到一旁, 然后说, “我曾经与他合作过。当然, 他的性格可不讨喜。 “你要是能把他治得服服帖帖,那我可就佩服你了,先生。不过,凭您的本事,也不晓得谁被谁治得服服帖帖。” 他带着点下流的意味,笑了起来。 西列斯不禁皱了皱眉,他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你受到尤金妮亚·比尔德女士的雇佣,是吗?” 探险者眸中笑意骤然凝固,他不可思议地问:“你怎么会知道?!” 西列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说:“你受到那位女士的雇佣,来到无烬之地寻找‘不存在的城市’。这就是你找到的线索?”他指了指那份手稿。 “……你真像是位先知。”探险者语气阴沉,“是的,的确如此。” “先知”。这两个字在西列斯的心中掀起了微妙的波澜。 他在“先知”和“神秘手稿”这两个话题之间犹豫了片刻,随后决定顺着原来的思路来。 他便说:“不过,你恐怕不知道,最近这段时间,黑尔斯之家始终有着因为阅读不明来源的手稿,而离奇死亡的探险者。” 探险者有些惊讶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份手稿。隔了片刻,他若有所思地说:“你是……你是因为比尔德女士,所以才来提醒我?” 西列斯感到自己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当然,确认这个探险者小队的确是贵妇雇佣的,这是为了解开西列斯心中的怀疑,并且为了之后的谈话做铺垫。 “是因为我同样正在寻找‘不存在的城市’。”西列斯说。 探险者看了西列斯片刻,然后点了点头,他说:“艾伯特·米尔恩。” “西列斯·诺埃尔。” 艾伯特饶有兴致地说:“所以你就是发明了那个纸牌玩法的人!真厉害。” 西列斯:“……” 真糟糕。他还没因为学术成就出名,就已经因为娱乐活动出名了。 西列斯不由得轻微顿了顿,然后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艾伯特无趣地嘁了一声,转而说:“你的意思是,这份手稿是用来害人的?” “是的。”西列斯说,“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你是从哪儿得到的?” 他对此事一直十分好奇。他们在来到黑尔斯之家的第一天,就遇到了一个受害者。但是,那终究已经是死者。而迈尔斯那边的调查也显得拖拖拉拉,毫无进展。 从黑尔斯之家的几千名探险者中寻找可疑人物,那无异于大海捞针。 在找到酒馆老板安迪打听完信息之后,西列斯原本是打算考虑前往心型峡谷一探究竟。当然,只是一个备选项。琴多不在,西列斯更倾向于谨慎与保守的行动。 骰子的判定是他的底牌。这张底牌的确足够强大,但是本身也不清不楚,西列斯并不想轻易使用。 所以,他仍旧打算在黑尔斯之家内部寻找一些线索。 而这位突然出现的探险者,他手中似乎就掌握着一些令西列斯感到意外的信息。 ……手稿,以及,先知。 艾伯特说:“一个神神秘秘的年轻探险者。”他想了片刻,“自称名叫卡尔。” “卡尔。”西列斯低声说,“又是他。” “你知道他?” “去年,同样是在这个时候,他在黑尔斯之家兜售藏宝图。今年他又一次出现了。”西列斯说。 艾伯特有些不以为然地说:“每年都有这样的人。卡尔只是一个十分常见的假名罢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认为这也有可能。尽管都叫卡尔,但那未必是同一个人。 他又思索片刻之后,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个卡尔……你确定他只是在售卖这份手稿?” “什么?” “我在来到黑尔斯之家之前,听闻这里有人在售卖版本十分古老的地图。” 他们正聊着,安迪端着酒过来,摆到他们的桌子上。他听见了西列斯的话,便忍不住纠正说:“诺埃尔先生,情况是这样的。” 他们便望向安迪。 安迪似乎乐在其中,便说:“的确有人声称自己得到了更为古老的地图。不过那已经是过时的消息了!他们都已经出发去寻找相关的线索了!” 艾伯特并不显得惊讶,只是嘟囔了一句:“果然是这样。”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前段时间。”安迪想了想,“我不太清楚他们具体出发的时间,不过……似乎就在安缇纳姆诞生日前后吧。” 神诞日前后。西列斯心想。阿方索和伊曼纽尔似乎也是那个时候离开的。他们是否会是一起的? 也不是不可能。 西列斯又问:“那位声称自己拥有更古老地图的探险者,他也一同出发了吗?” “当然。”安迪耸了耸肩。 他没再说更多,很快便回到了柜台后面。 艾伯特感叹说:“果然。那些在无烬之地传得沸沸扬扬的消息,等到有人真的去探寻其中真相的时候,时间早已经来不及了。” 他这句话让西列斯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艾伯特·米尔恩显然是一位资历深厚的探险者,可以类比受兰米尔雇佣之前的玛丽女士。他看起来大概三十多岁,正值壮年,目光炯炯,一头精干的短发,拥有一种十分踌躇满志的气场。 即便如此,他也还是用这种较为感叹的语气说,“无烬之地的时间并不够用”。 ……类似的事情想必发生了许多次,才能让他产生这种想法。 等等,先知?他为什么会知道先知这个概念? 或许…… 西列斯沉吟了片刻,然后说:“你认识阿方索·卡莱尔,是吗?” 艾伯特露出格外惊愕的表情,他几乎不可思议地打量着西列斯,然后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顿了顿,“比尔德女士的事情我还可以理解。 “毕竟当时拉米法商会是对外公布了这事儿,总有探险者能知道,或者得到相关的消息。但是,阿方索?你……你怎么可能知道,那都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 是啊,十年之前。在这一瞬间,西列斯的心中生出了些许怅然的感觉。 十年之前。那是多么遥远的时间。如果按照地球来算,那么彼时的贺嘉音才刚刚大学毕业,正犹豫着该如何谋生。 而遥远的费希尔世界,这奇异的、被迷雾笼罩的大地之上,同样有一群人,如此迷茫、如此彷徨。 西列斯缓慢地叹了一口气:“因为先知。”他顿了顿,然后解释说,“我曾经从阿方索那里得知了先知的概念。这是个极为特殊的概念。如果你不认识他,那么你应该不可能知道这种说法。” 艾伯特这才恍然。他露出了一个极为复杂的表情,然后说:“所以,你……您就是他想要找的先知?” 西列斯一顿,然后诧异地说:“什么?”他思索了片刻,“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要打听……” 艾伯特却懒得理会西列斯的本来意图,他只是嘟囔着说:“哦,真够不可思议的。不过,您的确像是个先知。提前知晓比尔德女士的存在,提前知晓我和阿方索的交情……” 西列斯:“……” 等等……! 他说:“这只是合情合理的逻辑推理。” “哦,逻辑推理。”艾伯特古怪地瞧了他一眼,然后说,“您真相信这种说法?命运的存在是十分虚无缥缈的。 “可无论如何——先生,无论如何,您怎么会知道比尔德女士,怎么会认识阿方索呢?” 西列斯迟疑片刻,说:“巧合。” 艾伯特哼了一声,带着点那种粗犷、豪放,懒得废话的气质。他说:“所以,您首先知道了比尔德女士,知道了这个探险队的存在,然后又知道了阿方索,知道了他曾经发现的那个部落遗迹…… “好吧,按照您说的,巧合。而结果呢?这些信息却恰巧被用在这里,被用来取信于我,让我相信您真就是那个先知,让我乐意帮助您…… “说真的,先生,您真觉得这只是巧合吗?命运……命运是不存在巧合的,按照那个部落遗迹的说法。” 西列斯心中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无力之感。 他想说的是,这些信息是他早已经知道的,而他只是合理地在此刻运用了。他知道那么多的信息,难道每一条都可能在未来用上?难道每一条都是命运的安排? 他不怎么相信这种……十分形而上的玄学说法。即便这个世界的确存在超凡力量,但是……如果命运真的是可以被安排的,那未免也有些可怕了。 所以,西列斯只是沉默片刻,便跳过了这个话题,只是说:“我不认为我是先知。” 艾伯特的眼神就像是在说:行吧,您怎么说都行。 西列斯转而问:“所以,你和阿方索他们相遇在十年之前?” 这可不是“七年之前”。阿方索他们的确是在十年之前发现那个部落遗迹,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他们推迟了三年才公布这个消息。 因此,当艾伯特说到十年之前这个时间点的时候,西列斯就意识到,艾伯特果然是知情者。 真令人意外,西列斯不禁想。 他一直想找一个知情者,想要了解一下那个部落遗迹的问题。他以为知情者们都已经失踪了,然而现在却柳暗花明。 他等待着艾伯特的回答。 “是的。”艾伯特说,“不过,或许我们得换个地方谈这事儿。” 他瞥了瞥柜台后的老板安迪,露出了一种明显的不信任的表情。安迪大声说:“好吧好吧!先生们,你们可以去外边谈。不过,诺埃尔先生,请您记着,您还欠我一条有用的信息呢!” 西列斯说:“当然,我一会儿就回来。” 他看了看玛丽那边,确认他们会继续留在安迪的酒馆,便和艾伯特一起离开酒馆。他们从二楼走到一楼,在中央空地那群玩牌的探险者们吵闹的声音中,低声地交谈着。 艾伯特说:“十年之前,当时我还是个没什么经验的探险者……总之,那个时候我还有点好心肠,所以当我遇到重伤的阿方索和伊曼纽尔的时候,我救了他们。 “顺带一提,前天晚上我听见了你们和安迪的对话,提及了阿方索他们。不过,我不确定您的身份,所以就没有主动和您交谈。” 他的态度实在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西列斯甚至都有些措手不及。他不禁想,难道“先知”这个身份就如此重要吗? 艾伯特继续说:“他们算是感激我的救助……或许他们当时也没考虑那么多,所以就将他们的遭遇告诉了我。 “当然咯,当我第一次知道他们竟然是发现了一个部落遗迹的时候,当时才来到无烬之地不久的我就不禁想,这好事怎么轮不到我?哈哈哈!” 他笑得开怀,大概是真将当时的心境想法当成了谈资。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多发表意见。 隔了会儿,艾伯特说:“然后,我就知道了‘先知’的存在。” “……先知究竟是什么?”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困惑。 “我不确定阿方索是怎么跟您说的。”艾伯特说,然后轻微地停顿了一下,就像是在犹豫要怎么说,隔了片刻,他终于决定了,“他是在一张旧羊皮纸上发现的这些概念。 “而事实上,那还不只是‘先知’这个概念……应该说,那个部落认为自己受到了‘天神的启示’,他们将那些内容全部记录在那张残破的羊皮纸上。 “因为岁月的侵蚀,所以,当他们得到那张羊皮纸的时候,那上面的内容已经有些污损,很多地方都不清不楚。 “但大致的意思就是,世界沉沦在黑暗之中,在未来某一时刻,先知会出现,他将为这个世界带来改变。 “……就是这样。” 西列斯心想,还真是耳熟的“救世主”情结。 他并不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原始部落中关于“救世主”的传闻,这听起来十分正常。只不过,这个世界的宗教气息并非偏向于这个方向。 他不禁问:“所以,那张羊皮纸呢?” “烧掉了。”艾伯特说,“十年之前,他们离开那个部落遗迹的时候,就烧掉了。我也没有阅读过那张羊皮纸,只是听他们转述了其中的一部分信息。” 西列斯微怔,说:“他们认为那是危险的吗?” “其实我也不确定他们的想法。”艾伯特说,“他们之后似乎一直想要对此保密,也是如此嘱咐我的。我也的确做到了。在您之前,我未曾和任何一个人提及此事。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伊曼纽尔似乎不怎么相信‘先知’的存在,而我和阿方索则不一样。” 西列斯缓缓地点了点头。 艾伯特转而说:“‘先知’是个很奇妙的概念,您不觉得吗?在这个世界上,从未出现过与命运有关的神明。但是先知却是如此。先知即命运。” 西列斯说:“或许如此。”他转而问,“除却那张羊皮纸,阿方索还得到过什么吗?也许是……一支钢笔?” “哦,先生,您居然知道那玩意儿的存在。”艾伯特的目光像是十分惊叹,更加认定了西列斯就是“先知”。 西列斯也不知道怎么辩解,想了片刻,便干脆保持了沉默。 艾伯特的感叹也只是持续了片刻,他说:“是的,当然,的确有一支钢笔。” “那是用来做什么的?”西列斯问,随后突然顿了顿,“……我明白了。用来书写那些‘启示’。” 艾伯特点了点头。 西列斯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感到一个非常微妙的地方——阿方索和伊曼纽尔认定那个部落遗迹与“不存在的城市”无关。单纯从现在他得到的这些信息来看,两者的确没什么关联。 但是,为什么卡贝尔教授会对阿方索公布的那个部落遗迹如此感兴趣?为什么连胡德多卡的信徒们,似乎都在七年之前,因为此事而产生了间隙? ……那个部落遗迹,与胡德多卡有关吗?又或者,与梅纳瓦卡有关? 西列斯想不出一个可能。 思索片刻之后,他问:“米尔恩先生,你当初是在哪儿遇到他们的?” “那个峡谷……那个,心型的峡谷。”艾伯特说,“叫什么我忘了。当时我刚刚到无烬之地,来到黑尔斯之家,瞧见附近有个心型峡谷,感觉真够有趣的,就一个人去瞧了瞧。 “那也够胆大的,要现在的我,我可不敢做这种莽撞的事情。不过,十年之前的我可就不一样了。我就是在那个峡谷附近遇到的他们。 “恐怕也只有刚来无烬之地的探险者才会对那个地方感兴趣。我后来又去看了看,也就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峡谷,形状较为奇特罢了,并没有什么意思…… “……先生,您怎么不说话了?” 西列斯回过神,说:“抱歉。我只是意识到一个问题。” 艾伯特狐疑地瞧了瞧他。 “博内特版本的地图上的确存在一个错误。”西列斯低声喃喃,“但是,世界上并不只有博内特版本的地图……如果,那个探险者是真的得到了一份更为古老的地图呢? “如果他并不属于那群幕后黑手的势力——是的,卡尔才是——这名探险者只是真的机缘巧合得到了那份地图,然后那份地图上并不存在什么心型峡谷。 “然后探险者们就会意识到,这就是那个‘错误’。他们会出发前往那个地方一探究竟。 “……所以,阿方索和伊曼纽尔才说,他们错了。” 说到这里,西列斯停了下来。 艾伯特困扰地望着他,看起来完全听不懂西列斯在说什么。 不远处,探险者们仍旧吵吵闹闹地打着牌。他们笑闹着,脸上带着一种兴奋的、激动的情绪。但是……就只是这几天的功夫而已。 有人留在这儿继续打牌;有人去往前途未卜的心型峡谷;有人妄图调查清楚过往发生的一切。 ……西列斯再一次感到,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信息”的重要性无可比拟。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问:“你有听阿方索说过,他们是怎么找到那个部落遗迹的吗?” 艾伯特摇了摇头。 西列斯也并不感到意外,他便说:“或许我们可以回去了。” 艾伯特耸了耸肩:“我都行。这么说,那份手稿我是看不了了。唉,比尔德女士的委托还毫无进展啊……” 西列斯说:“‘不存在的城市’是一个谎言。” 艾伯特猛地一怔,近乎茫然地望着西列斯。 “有人正利用这个传言让探险者们去送死。”西列斯说,“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让人们对这个传言中的宝藏念念不忘。越是如此,人们就越是疯狂,并且步入绝境。” 艾伯特愣了片刻,然后低声嘟囔了一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他的表情看起来也不是非常震惊,只是最初听闻的时候有些惊讶。的确,无烬之地传言真真假假,谁都不知道含金量如何。 而“不存在的城市”的相关传言,也只不过是持续的时间久一点、死的人多一点。对于无烬之地的探险者来说,那大概也是能成为他们往后谈资的事情。 并且,他们多半会嗤笑曾经那些死者的愚蠢吧。 西列斯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片刻之后,他们回来了酒杯碰碰。酒馆内的情况一如往常,不过之前那两个烂醉如泥的探险者已经离开了。 艾伯特与西列斯分开,回到自己的同伴身边,一言不发,一口气灌了一杯啤酒。随后,他将那份手稿塞进包里,目光阴沉。他似乎是打算去找那个家伙算账,不过,他等待着西列斯。 西列斯则走到了柜台那边。 安迪的目光闪闪发亮,看来果真对西列斯提供的信息十分感兴趣,他问:“先生,快说吧。” 西列斯斟酌了片刻,他的确掌握了许多信息,但是究竟说什么,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与这一次调查相关的信息也最好不要说出口。 他看了看自己的同伴那里,然后说:“诺埃尔纸牌。” 安迪拍了拍手:“哦,这可是个新鲜消息。这是您发明的玩法,您有什么见解吗?” “诺埃尔纸牌的真实名字,是命运纸牌。”西列斯说,“并且,纸牌中隐藏着一个秘密……与神明有关的秘密。” 西列斯所指的秘密十分简单,即贴米亚法吞食了埃尔科奥。有心人或许能直接从命运纸牌最初的玩法中得到这条消息,不过,绝大多数的人们恐怕只能抓耳挠腮、冥思苦想。 安迪的目光逐渐震惊,他说:“什、什么?什么秘密?” 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我和我的同伴并非这副纸牌的发明者,所以,我也不能确切地说出这个秘密是什么。 “不过,或许在打牌的时候,就能慢慢明白这个秘密的含义吧。赌钱是不可行的,那会被认为是‘不够虔诚的行为’,不可能发现其中真意。纸牌的发明者应当是如此期待的。” 安迪眸光闪烁,陷入了思索。 西列斯望着他,突然意识到,尽管当他说出“秘密”两个字的时候是无心的,但是,他却在实质意义上成为了保守这个“秘密”的人,因为他的确知道谜底是什么。 ……他又成为了守密人。 西列斯的思绪在这件事情上稍微转了转,然后便抛开相关的想法。 他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将近十点了。今天上午的谈话令他收获良多,尤其是与艾伯特的谈话。当然,事情不可能如此轻易地解决。 他礼貌地朝着安迪点了点头,然后就与自己的同伴汇合,随后离开了酒馆。 不久,艾伯特便跟了上来。他的同伴并没有跟上来,看起来是打算分开行动。 艾伯特说:“我打算去找那位探险者。怎么样,您要一起来吗?” 西列斯答应了艾伯特的邀请。不过,五人一起行动就显得有些显眼了。 切斯特便主动说:“不如我和阿尔瓦去三楼的旅馆待一会儿?” 他指的自然是奥德丽的旅馆。那位旅馆老板娘是阿方索和伊曼纽尔的过往好友。 艾伯特似乎也知道这事儿,他说:“奥德丽?”他大大咧咧地说,“那位女士的确值得信任。要不是伊舍伍德死了,她和伊曼纽尔恐怕老早结婚了。” 切斯特与阿尔瓦面面相觑。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玛丽女士您和他们一起去吧。我和艾伯特去找人。” 在他看来,切斯特和阿尔瓦是更为危险的,毕竟他们现在已经被幕后黑手盯上了。西列斯自己其实也是,这也是他们为什么要抱团的原因。 不过,他可以对艾伯特给予最为基本的信任。至少艾伯特知道“先知”这个概念。 切斯特医生似乎对这个分配方式带有些许的疑虑,他欲言又止地望着西列斯,最后只是说:“教授,请您注意安全。” “我会的。”西列斯说。 在兵分两路之后,艾伯特饶有兴致地问西列斯:“所以您还是一位教授?” “是的。”西列斯回答,不过没有仔细说明自己的职业,他转而问,“你知道那个探险者在哪儿?” 艾伯特耸了耸肩:“总能找到。我得找他算算账。”他活动了一下手指。 西列斯不置可否,只是说:“我更希望从他的口中问出点消息。” 艾伯特说:“那看来我们的目标并不冲突。” 他们在一楼中央空地打牌的那群人中,找到了将那本手稿卖给艾伯特的探险者。他看起来是个较为年轻的人,西列斯在瞧见他的时候就微微皱了皱眉。 艾伯特直接一拳揍到了年轻人的脸颊。那人猝不及防被打了一拳,直接把牌桌掀翻了。周围倏地一下安静下来。 艾伯特阴沉沉地说:“卡尔……哈,你真叫卡尔吗?年轻人,你卖错东西给我了。” 那名年轻人脸上还带打牌时候的兴奋红晕,此刻见到艾伯特,整个人都怔住了。隔了片刻,他颤颤巍巍地求饶,然后说他只是财迷心窍。 他就是从一个名叫卡尔的探险者手中买到的这份手稿,随后,他听闻了发生在酒杯碰碰里的事情——死者、手稿、雕像。于是他害怕得要命,就赶忙将这份手稿转手了。 艾伯特冰冷地问:“所以你就模仿那个‘卡尔’的名字,将这玩意儿卖给我?”他愤怒地将手稿从包里拿出来,然后摔到地上,“挺有胆,年轻人。” 年轻人瑟瑟发抖,隔了片刻,他突然大喊:“不然你指望我怎么样!” 艾伯特正要说什么,西列斯伸手拦住了他,然后低沉地问:“那个‘卡尔’,他在哪里?” 年轻人突然警惕了起来:“你是谁?” “西列斯·诺埃尔。”西列斯简单地说。 “哦,你发明了诺埃尔纸牌。”年轻人像是突然有了对于西列斯的信任。 周围的探险者也围观着这一幕,他们议论纷纷,并且谈论着西列斯年轻英俊的面貌。这让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不过他这时候也无暇思考这些事情。 年轻人像是不以为然地嘟囔了一句什么,随后说:“二楼,那间神神秘秘的无烬之地特产商店。” ……无烬之地特产。西列斯微微一怔。 他突然想到,在已经死去的马戏团团长的房间里,他的同伴们曾经找到过一些无烬之地的特产与纪念品。可实际上,常驻在黑尔斯之家的马戏团,有什么必要购买那些东西呢? 除非,是有人将那些东西送给了他们。 就在他思索的这一刻,周围的探险者各自发出一声声惊呼,随后,有人毫不犹豫地往楼上跑。其余人也猛地反应过来,全都跟了上来。不一会儿,中央空地这儿就空了一大片。 年轻人暗自咒骂着什么,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擦了擦脸上的血。 艾伯特说:“这事儿还没结束。” “冤有头债有主!”年轻人瞪大眼睛,“你怎么不去找那个卡尔算账?” “你不就是自称卡尔吗?”艾伯特冰冷地瞪着他。 年轻人想说什么,但是最后还是沉默下来。 西列斯在这个时候突然平静地说:“其他探险者都上楼了。”他看了看二楼,尽管在仪式时间之中,但是没有佩戴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那布料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发着微光的布料。 他想,这群探险者……在牌局中的确获得了乐趣,但是本质上,他们仍旧是探险者。 艾伯特骂了一声,然后大步往楼上走,说:“走吧!我们也得过去!我恐怕那个卡尔根本没在那儿,但是也得过去一趟,您说是不是?”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 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家特产商店有问题。现在琴多不在,他理应保持谨慎,尽量远离这样危险的地方。就算他拥有骰子判定的力量,但是他仍旧是血肉之躯,会受伤也会死。 不过…… 西列斯思索片刻,最后还是跟上了艾伯特的脚步。 他的考量是,他也没想到,这个卡尔会直接说出二楼特产商店的存在。现在那群探险者一窝蜂地跑过去,必定会打草惊蛇。如果现在过去,那么混在人群中,说不定还能发现什么线索。 ……他总不可能永远留在安全的地方,然后等待着线索自动出现。艾伯特的出现已经为他解开了一部分迷惑,但是他不可能永远指望天上掉馅饼。 十分钟之后,西列斯为自己此前的决定感到了些许的懊恼。 他向来理智、冷静,向来如此。如果他现在没有被困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的话。 不过这种懊恼也只是在他的心中一闪而逝。他很快冷静下来。 十分钟之前,他和艾伯特一起去二楼的特产商店,混在探险者中,听见一名探险者与那家商店的店主大声理论。 似乎不少人都知道最近发生在黑尔斯之家的连续死人的事情。只不过,在此之前,没人知道相关的线索,自然也就没人有兴致来调查此事。 无烬之地的探险者是懒得管他人死活的,起码在那种危机未曾波及自己之前。 但是此刻,线索出现了。于是愤怒的探险者——可能还带着点牌桌上那种理直气壮的劲儿——纷涌而至,质问着这名店主。 西列斯混在人群中观察着,确认那名店主的反应有点过于冷漠了。他不确定那是因为店主本身就是旧神追随者,还是因为这是无烬之地的常态。 总之,探险者们的质问没有得到合适的答案,隔了片刻,乌泱泱的探险者就慢慢散开了。有人唉声叹气地打算重新回到一楼空地打牌。 西列斯也打算在这个时候离开。但是就在他往回走的时候,突然有人从背后用力推了他一把。 猝不及防的西列斯不禁一个踉跄。那一瞬间他想到的是,琴多一直说他没有警惕心,这么看来也的确如此。 他没有摔倒,但是当他扶着布料的墙壁站稳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黑。随后,他就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困在了一个黑暗的房间之中。 抛开对于自己没有警惕心的懊恼不谈,西列斯感到了些微的奇怪。 冷静下来的他意识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于是下意识伸手摸向始终挂在脖子上的【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摸了个空。在这个黑暗的空间里,他没有找到自己随身携带的眼镜。 在这个过程中,他在这个黑暗的空间中走了一遍。因为没有视野,所以他首先选择用脚步丈量。不久之后,他就发现这里大概是一个五米乘五米的方形空间,十分空旷,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这里究竟是哪里?为什么只是一个眨眼,他就来到了这里? 在确认这个地方暂时没有危险之后,西列斯继续查看身上的物品——没有,什么都没有。黑伞、盾牌碎片、怀表,乃至于钱包,这些东西都不见了。 他有些意外地发现这一点。周围仍旧十分黑暗,他什么都看不见。 这种环境令人十分容易产生恐慌。西列斯让自己尽量保持冷静地思考,他下意识捏了捏鼻梁,然后突然愣了一下。 等等…… 他摸着自己的五官,然后诧异地意识到,这并非西列斯·诺埃尔的面孔。这是……这是贺嘉音的面孔。这属于那个地球小说家! 他的面色在这一刻沉了下来。他对自己所处的情况产生了一个猜测。 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一把,而这是一次袭击。 幕后黑手很有可能因为特产商店的暴露,而选择在这一刻引爆一切。他选择袭击西列斯就是为了引发其他探险者的恐慌,而他袭击的手段则可以类比切斯特医生的遭遇。 那钢灰色的雾气,或许在那一刻也笼罩着西列斯。 但是他与切斯特情况不同的是,切斯特是在盥洗室遇到这事儿的,那里更为封闭,很少能接触到外界布料中的星之尘。 而西列斯却恰恰是大厅中出事的,他甚至不小心碰到了那些布料,为了站稳身体。他被胡德多卡神位化为的星之尘笼罩着。 所以他现在最为可能的遭遇就是…… 他在那一瞬间变为了雕像。 在这一刻,西列斯心中的想法是,他居然没死。 ……不,他居然没死? 所以这里是哪里?他的意识空间?这世界真有这种奇幻的设定吗? 西列斯有点困扰,也有点生疏地摸了摸自己的面孔。他没想到在这儿居然会呈现出贺嘉音的模样,那让他又熟悉又陌生,也感到了一种遥远的亲切。 他继续思索着形成这种局面的可能。 如果他真的变为了雕像,那就意味着他的身体出了问题。普通人的灵魂恐怕无法在脱离“实体”的情况下继续生存下去,所以他们会立刻死亡。 但是西列斯的灵魂…… 他不知道自己灵性有多高,但是他的意志…… 要知道,出门的时候他可以特地使用了【沉静的心】这个仪式。他在短时间内拥有了高达97的意志,他猜测这可能已经无限接近于神明了。 拥有旧神血脉的琴多,他的意志是99。而西列斯也与他相差无几了。 ……所以他才能出现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西列斯想。是因为他强大的意志属性支撑着他,在此刻寻找着最后的解决办法。 但是这黑暗的空间……西列斯感到了一点为难。 他感到自己仍旧可以进行判定。他怀疑自己可以进行一次体质判定,然后就可以对抗现在这种特殊的状态。但是,他现在无法感知到外界。 也就是说,他现在无法感应到“西列斯·诺埃尔”的存在,仿佛自己的灵魂与身体已经脱离了。所以,他找不到可以判定的对象。 ……尴尬的情况。西列斯评价着这个局面。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干脆席地而坐。他试着对现在的自己做出判定,但不知道是因为他现在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他无法成功做出判定。 嗯,可能是因为他现在已经算是鬼了。西列斯对自己说了一个冷笑话。 不知道在这黑暗的空间里呆了多久,西列斯甚至感到昏昏欲睡。某一个瞬间,他突然一阵疲惫,然后某种更为沉重的、压抑的力量仿佛压制住了他的意志。 他艰难地适应了片刻,才感到自己可以喘口气了。 他想,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然后他意识到,大概率是【沉静的心】这个仪式失效了。【沉静的心】所附加的四点意志只能持续十个小时。换言之,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了。 ……时间过得这么快?西列斯感到些许的意外。 更加意外的是,他居然还活着。 他若有所思地想,看起来,“意志”属性的重要性,比他原先想的还要更加高一些。 但是——他又无奈地想,这黑暗的、封闭的空间,实在是令他无计可施。 以后得更加谨慎一点。西列斯告诫自己。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就在这个时候,他意识到,既然时间已经下午四点了,那么,琴多是不是要回来了?在这一刻,他的心中升起一种微妙的情绪。 大概介于歉疚和不安之间。他感到自己就快死了,这不禁让他感到对琴多的歉疚,他没能让自己注意安全;而他又觉得,如果让琴多见证他的死亡,那未免也太残酷了。 当这种情绪出现在他心中的同时,他突然在这黑暗的空间里瞧见了一样奇怪的东西。他迟钝地想了想,然后才意识到,那是光点。 ——光? 西列斯猛地回过神,注视着那一点光明,不知不觉地坐直了。随后,他站起来,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他停在了五米远的地方,无法前进,但是他仍旧能遥遥地望见那个光点。 远远望去,那像是……灯塔上的光? 那光芒仿佛打破了这沉寂已久的黑暗。 西列斯诧异地望着那一幕,他想,谁在帮助他?一个模糊但确定的名字出现在他的大脑中。但是他此刻毫不犹豫地低声说:“判定西列斯·诺埃尔的体质属性。” 熟悉的骰子声音传来——判定成功了! 【守密人,西列斯·诺埃尔(大学教授)正在进行一次体质判定。】 【体质:75/……】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的体质属性居然也挺高。不过他这会儿无暇他顾,迅速地在显示出来的数字中选择了一个合适的。 【体质:75/70,成功。】 【可喜可贺,你没真让自己翻船。当然,你能坚持到现在这个时刻,也正因为“意志是你最强大的武器”。好心的骰子希望你能注意,“翻船”这个词可不是乱用的。是时候离开这尴尬的处境了!】 西列斯无暇注意骰子的提示。在判定成功的那一刻,他隐约听见耳边传来一阵仿佛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随后,他的灵魂察觉到一阵骤然的拉扯的感觉。 他感受到冰冷的空气和复杂的气味——血腥味,他是说。还有一些人低声哭泣和交谈的声音。他想,发生了什么? 他感到身体十分沉重,眼皮也是如此。但是身旁有一阵十分温暖的气息。隔了片刻,他终于有了一种冰冷的身体重回温热的感觉。 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然后在慢慢清晰的视野中,瞧见了一双翠绿色的眼睛。 他与那双眼睛对视了片刻,然后费劲地说:“琴多……?” 那双漂亮的眼睛中骤然迸发出惊喜,与一种西列斯难以形容的,复杂而深重的感情。 大脑中传来一阵熟悉的骰子转动的声音。 【守密人,琴多·普拉亚(旧神血裔)需要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9/100,大失败。】 【其实你很清楚你正在等待的推动力是什么——命运的认可,不是吗?当琴多得到那个大成功的时候,他就命中注定将要迎来这个大失败。你为他选择了一个“0”,所以,他将回报你一个“100”。】 西列斯还没来得及醒悟骰子的提示究竟意味着什么,下一秒,他便感到眼前一暗,唇上传来一阵柔软干燥的触感。 ……他亲吻了他。终于。忍无可忍。 第95章 终有一日 其实这个亲吻只是持续了片刻。 琴多几乎只是轻轻贴了贴西列斯的唇瓣, 像是小动物在确认主人仍旧存活一样。随后,他就紧紧地抱住了西列斯。他摸索着碰到了西列斯的手,然后用力地握住, 十指交握。 西列斯拍了拍他的后背,意识到琴多正在轻轻发抖。他瞧见琴多手背上仍旧未曾愈合的伤口,便不由得垂下眼睛, 微微一叹。 琴多的情绪似乎一时半会儿没法缓过神,西列斯便一边轻轻拍着他,安抚琴多的情绪,一边抬眸望向四周。 他注意到他似乎身处一间旅馆之中,他怀疑这里是奥德丽的旅馆。不过,这儿也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人。 艾伯特、玛丽、切斯特、阿尔瓦、奥德丽、安迪, 这六人全都在这儿, 或站或坐,分布在四周。还有一些西列斯不认识的陌生探险者同样出现在这个房间里。 他原先躺在靠墙的一个床位上。有一些同样变成雕像的人,或者受伤的人, 同样躺在床上。前者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气息, 后者则痛苦地挣扎惨叫着。 ……看起来, 在他出事之后, 整个黑尔斯之家也发生了一些不太妙的事情。西列斯较为冷静地想。 他的同伴们那种失措的模样就可以证明。即便是最为乐观的阿尔瓦,当琴多控制不住地亲吻西列斯的时候, 他都没有发出看热闹的欢呼声——呃, 不论如何,这真的挺能证明局势不容乐观的。 此刻西列斯的大脑中其实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信息和问题,包括琴多的这个意志判定大失败, 包括发生在黑尔斯之家的事情, 包括自己在那个黑暗空间里的遭遇。 他不得不用力捏了捏鼻梁, 让自己保持冷静与理智。 刚刚脱离死亡的威胁,那种冰冷的寒意还残留在他的心中,但是怀中那个微微颤抖的男人,让他明白,他已经重回人间。 这个时候,奥德丽慢慢走过来,用一种轻柔的目光望了望他们,然后轻声说:“你们可以在这儿待一会儿。琴多先生的状态……不太好。”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我明白。” 随后,奥德丽轻轻拉上了这个床位的布帘。外面的声音被隔绝了,只剩下西列斯和琴多两个人在这狭窄的空间、布料围成的空间内相处。 琴多仍旧在轻轻发抖,他灰白色的头发蹭在西列斯的脖颈处,让后者稍微觉得有点发痒。不过西列斯耐心地抚摸着琴多的头发,让他慢慢冷静下来。 “……您就不会感到害怕吗?”琴多突然说,声音十分沙哑低沉。 西列斯说:“当然会。” “但是您从不表现出来。” “是的。我从来不表现出来。”西列斯顿了顿,又说,“抱歉,琴多。” 琴多闷闷地应了一声,然后突然又反应过来,问:“为什么道歉?” “我没能保持警惕。” “……您是被人偷袭了。这也怪不了您。”琴多说,“我只是害怕……我来不及赶到您的身边。应当是我来保护您、守卫您。” 西列斯仍旧看不见琴多的表情。不过从琴多的语气中,他可以明显听出一种较为执拗的情绪。 “我很害怕……西列斯。我很害怕。”琴多的声音中逐渐蔓延出些许的沙哑,“我怎么能离开您的身边,我怎么能目睹您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 他的情绪又开始崩溃。这恐怕已经发生过一次,因此奥德丽才如此温和地提醒他,让他安抚一下琴多的情绪。 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然后强硬地把琴多的脸抬起来。他亲吻了琴多,然后说:“我还活着。” 琴多看起来根本没反应过来。西列斯瞧见他泛红的眼眶,那让这个男人看起来前所未有的脆弱与迷茫。 西列斯又一次轻轻将唇瓣贴在他的唇上,然后说:“我还活着。” “您还活着……您还活着!”琴多发出了小声的欢呼。他的目光中荡漾起一种微妙的、春水般的喜意。他小心翼翼地,像是什么毛茸茸的无害小动物一样,轻轻舔了舔西列斯的嘴唇。 西列斯被他逗笑了。那举动简直生疏到让西列斯不知道说什么好。 见多识广(但毫无经验)的地球人只是犹豫了一瞬间,就主动将这个吻深入地进行下去。琴多在这方面体现出一种令人无奈的生涩与迟钝,当然,也十分温顺,仿佛西列斯就是主宰他性命的神明一般。 西列斯想到刚才那个意志判定的大失败——一次大成功、一次大失败,琴多就成为了他的囊中之物。当然,也只有琴多。 他其实对这个大失败的出现感到困惑不解,因为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一次琴多的意志判定,并且他还无法控制结果。这是此前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不过,骰子也从未跟西列斯解释过这些判定出现的原因——除却那些还稍微可以理解一些的,跑团角色们触发的判定。 他想,当然,琴多的意志判定大失败也并非不能理解。他的意思是,这意味着琴多对他的情感彻底击溃了这个强大的男人的理智,不是吗? 西列斯感到心中不由自主地荡漾起一种轻快的波澜。他没有继续想下去,而是专心于这个吻。他将这个吻看做是情人间的,而不是死里逃生之后的庆幸。 琴多看起来毫无反手之力,他轻微地喘息着。当这个吻结束的时候,他迷茫地、轻柔地问:“所以……这是您的答案吗?” “是的,这是我的答案。”西列斯说。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眸定定地注视着西列斯,他喃喃说:“那太好了。那太好了……我感到我对您的爱都已经沸腾了。而幸好……您在这个时候给出了一个答案,不然,我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 ……琴多会做出什么事?西列斯对这个答案稍微有些好奇。当然,也仅仅只是那些微的好奇。 被安抚好的琴多拥抱着西列斯,懒洋洋地汲取——又或者说,确认着西列斯身体的温度。他看起来实际上十分疲惫,恐怕已经许久没有睡觉了,不过无论西列斯怎么说,他都不愿意好好休息。 “起码等这事儿过去了。”琴多说,“这样您也能安心一点。” 西列斯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琴多问:“刚才您会觉得痛吗?” “没什么感觉。”西列斯坦诚地说,“我只是感到我进入了一个黑暗的房间,在那儿过了许久。随后,则是远处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灯塔。琴多,那是你做的吧?” “是的。”琴多说。 他从一旁拿过了那本册子。西列斯其实已经在星之尘矿脉的外边瞧见过这本册子,他知道这是琴多力量的来源,不过他并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 “游记。”琴多说,“最初是李加迪亚亲自写下的游记,之后则是普拉亚家族中,拥有旧神血脉力量的后裔誊写的版本。 “前者被称为‘神明范本’,后者则被称为‘血裔抄本’。不同的神明会拥有不同的……力量展现形式,有不少都是通过文字体现的,由此就会出现‘范本’和‘抄本’的区别。 “其他神明的信徒也会制作一些‘信徒抄本’。总的来说,就力量而言,神明范本大于血裔抄本大于信徒抄本。 “不过现在,血裔抄本已经十分罕见了,毕竟也就只剩下普拉亚家族仍旧流传着旧神的血脉力量,其他的神明家族估计都已经断绝了。 “……李加迪亚的‘神明范本’被保留在普拉亚家族的藏书库中,很少使用。我大多数时候使用的都是血裔抄本,不过也会随身携带一张神明范本的内容,以防万一。而这一次果真用到了。 “我父亲曾经嘱咐我说,我在死前,也需要抄写一份,留给后代……当然了,或许还是让普拉亚家族结束在我这一代比较好。毕竟我已经有您了。” 他带着点亲昵和得意劲儿,这么说。 随后,他又带着点更为低沉的情绪,说:“而且……旧神血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旧神的存在了。” “你就是你,琴多。”西列斯说,“我从未把你简单看作是‘旧神血裔’这几个字。” “当然,我明白您的意思。”琴多蹭了蹭西列斯的下巴。他现在似乎挺喜欢这种动作。 西列斯随他去。他继续问:“所以,这就是你平常使用的力量?” “是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总有人说我掌握着奇怪的力量。”琴多说,“我所使用的力量得自于我的血脉,我不需要魔药,也不需要时轨。 “这些游记中的字句,包括其语境、其含义、其故事,就是我能够使用的全部力量。一种……” 他看起来有些不知道怎么形容。 随后他举了个例子:“比如刚才。您的身体变成了雕像,但是我能感知到您的灵魂并没有死去。所以,我使用了神明范本上‘灵魂灯塔’这几个字,希望能指引您回归。 “……老实讲,我只是尝试一下。还有其他的办法,我还想继续尝试,不过没想到您立刻便复生了。这证明了您的力量的特殊性。这也说明我做的事情是有效果的,是吗?” 他有点期待地望着西列斯。 “当然,琴多。谢谢你。”西列斯说。 琴多等待了片刻,发现西列斯真就这么简简单单地道了声谢,就没有别的表示了,不由得震惊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西列斯莞尔,把琴多按进自己的怀里,慢条斯理地低声说:“外面还有人。” “……您这时候又开始矜持了。”琴多闷闷不乐地说,“总吊着我的胃口。” 西列斯无奈,只能吻了吻琴多的唇瓣,让这家伙别再嘟嘟囔囔的。 “您真好。”琴多几乎立刻眉开眼笑起来,他沾染着浓郁笑意的眼睛凝视着西列斯,“我是说真的。当然,您要是以后别那么吓我,就更好了。”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说:“或许你可以教我,琴多。”他顿了顿,解释说,“我曾经生活在极为和平的氛围之中,的确没什么警惕心。” “教您战斗?”琴多嘀咕着,“那似乎是个好主意。” 这个话题过去之后,西列斯又问:“关于我刚才所处的状态……你有什么看法吗?为什么我的灵魂会出现在那个黑暗的房间?为什么灯塔的光芒可以指引我回归?” 琴多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家族中的书籍里似乎有一些相关的内容……不过,我学得不怎么样。那真是十分枯燥的内容,或许您会喜欢吧。” 西列斯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过几天我就得回到拉米法城继续工作了。即便真的前往堪萨斯,那也是明年春假的事情了。” 琴多遗憾地叹息一声。 他随后认认真真地说:“我说的是真的,您得相信我。我的意思是,那些概念总是含含糊糊,像是打哑谜一样。 “总之,一些书籍中提及‘危险的黑暗之海’‘海中孤岛’‘寒冷北风’之类的话,也提及了‘灯塔’‘指引方向’‘海雾’‘神秘动物’之类的东西…… “只是因为我带出来的那一页神明范本上拥有‘灵魂灯塔’这几个字,所以我才试了试。” 琴多的解释让西列斯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想到了那本借阅自卡尔弗利教授的书籍《旅途之上》。书中就提及了“海边的灯塔”,以及“雾中蛇栖息的岛屿是不受寒风侵袭的北方乐土”这样的话。 这似乎就与琴多的话对上了。 而且……黑暗之海? 他还记得,刚才在黑暗空间里进行的那一次体质判定,骰子的提示中说,“‘翻船’这个词可不是乱用的”。 船与海,这两者似乎就隐隐产生了关联。 西列斯心中一动,便问:“可以让我看看这一页的神明范本吗?” “当然可以。”琴多将夹在那本册子里的一张薄薄的纸递给西列斯,“不过,您大概看不懂上面的内容。我可以为您翻译。” 那是一张十分古旧的,看起来像是某种动物皮毛做成的纸张。不过,随着时间的侵袭,原本厚重坚固的纸张也变得十分脆弱。 西列斯小心地捧着,低头望着,上面的文字是他完全看不懂、也从未听说过的,一种类似于象形文字的书写方式。那其实反而令他感到亲切。 在琴多的解释下,西列斯才明白,这是早期流行于李加迪亚所庇佑的那个部落中的文字。因为这本游记最早就是李加迪亚赠送给那个部落的,所以就采用了那个部落的文字。 西列斯心想,果然,李加迪亚真的庇佑了一个部落——而那个部落,恐怕就是流浪诗人们的出处吧? 琴多随后的话也验证了他的猜测:“您所研究的流浪诗人,估计也出身于那个部落。不过,自从李加迪亚在阴影纪失踪之后,这个部落也就慢慢衰落了。那似乎也是普拉亚家族的起源。” 西列斯不出意料地点了点头。 随后,在琴多的解释中,西列斯明白了这张神明范本上所写的内容。 其大致意思是一位李加迪亚的信徒出海旅行,在茫茫深海中迷了路,一片黑暗之中,突然出现了发光的灯塔为其指引方向,这名信徒由此得以安全返航。 李加迪亚听闻了这个故事,大为赞叹灯塔光芒的独特作用,于是将其记录下来,并且将那座灯塔命名为“灵魂灯塔”,寓意为指引迷失的灵魂归乡。 琴多说:“正是因为这个含义,所以我才想到,或许可以使用‘灵魂灯塔’这四个字,让您回来……又或许……我只是无计可施了。” 就在不久之前,躺在床上的西列斯还是一具冰冷的、僵硬的雕像。那太可怕了,可怕到让琴多恨不得忘掉那一整段的记忆。 他始终凝视着西列斯,仿佛只是一个错眼,西列斯就有可能消失一样。 西列斯拥抱着他,低沉地说:“我已经回来了。” “……我有时候真恨不得咬住您的袖子,让您拖着我一起走。” 西列斯笑了一声:“只要你一直陪伴着我。” “我会一直陪伴着您的。”琴多说,“我对您的爱无药可救。只有您能救我,只看您乐不乐意救我。” 西列斯说:“我会。” 他想,他总得为那个大成功和那个大失败负责。 此外,当他从死亡的边缘回归,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当他瞧见琴多那双被泪水洗刷过后的翠绿色的眼睛……他才突然意识到,他已经与这双眼睛的主人如此亲密了。 亲密到只有死亡成为了阻隔他们的东西。 那是很难用三言两语就割裂的东西。西列斯也做不到如此残忍,不管对他自己,还是对琴多。 “那我就放心了。”琴多低声说。 在短暂的情话过后,他们的话题再一次转向严肃。 实际上,对于“黑暗之海”和“灵魂灯塔”的概念,西列斯自己也有一些想法。那必定不是实际存在的某个具体地点,而是某种特殊的地方。 ……濒死的界限?他猜测着。 但是抛却这个概念不谈,他们还有着许多需要解决的事情。 琴多很快将西列斯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西列斯出事是十分猝不及防的,不光是对于他自己,也对于那些探险者而言。一个大活人突然变成了雕像,这事儿任谁都受不了,更不用说是这群本就警惕心十足的探险者了。 总之,情况仿佛突然一下子失控了。探险者们争先恐后地想要逃离,彼此推搡,局面一瞬间变得紧绷,并且还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 躺在不远处的其他几座雕像,以及那些受伤的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了。 局面最终引发了一阵激烈的打斗。随后情况倒是慢慢平缓下来,但是原先那种其乐融融的打牌场景是不可能见到的了。此外,不少商铺店家都已经歇业了,整个营蓬都变得安静而压抑。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得知此事,他突然意识到:“所以,他们未必是特地针对我?” 他可能只是一个倒霉鬼,因为没有警惕心而被选中,用以引发这混乱的场面。 “或许是的。”琴多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思。 这很有可能是西列斯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遇到过的最为危险的情况。 如果不是琴多及时赶回来,如果不是西列斯谨慎地为自己准备了【沉静的心】,那么他的灵魂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消散在了黑暗之海。 西列斯也多少有些后怕。不过,正因为这场遭遇,他突然意识到,幕后黑手的行动正在加速。 西列斯沉思片刻之后,说:“心型峡谷。” “什么?”琴多怔了怔。 “我们得去一趟心型峡谷。”西列斯说,“现在就出发吧,刻不容缓。” 琴多皱起了眉,他说:“您才苏醒——而且您连午餐都没吃!” “路上可以吃。”西列斯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领和袖口,他回头瞧见琴多坐在床上,目光阴沉沉的模样,不由得笑了一下。 他俯身吻了吻琴多,并且说:“我让你调查的事情,我们也可以路上说。” 琴多动了动嘴唇,看起来还是想说什么,但是最后,他只是嘟囔了一句:“好吧,听您的。我总是没法违抗您的想法。” “我们已经算是在谈恋爱了,但你却还是用这种敬称称呼我。”西列斯说,“这有些奇怪。” “听说有些贵族喜欢这种腔调。或许是在床上。”琴多低沉地笑起来,“不过,对我而言,您的确如同神明一样。您掌控着我的身心,我的意志不得不向您屈服。” 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望着西列斯,然后他说:“我很高兴您说我们在谈恋爱。我属于您,您也属于我。” 西列斯说:“你说我是你的神明……你信仰我?你这样的态度也不像是一位虔诚的信徒。” “恋慕您的信徒、渴望得到您的信徒……”琴多说,“敬畏您力量的信徒、拜服您强大本质的信徒……这难道不可以统一在我的身上吗?” “当然可以。”西列斯说。他尊重琴多的想法。 不过,他有时候还是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人,起码在信仰这件事情上。 说话间,他已经整理好衣服,并且确认原先所有的东西都还在。他问:“谁将我送到这儿的?” “……一位陌生的探险者。”琴多说,“还是个男人。我真得操心一下您的交际圈,并且光明正大地显示一下我的存在感。” 西列斯反应了一下才明白琴多的意思,他啼笑皆非地说:“艾伯特?……算了。走吧,我们得赶紧出发。” 琴多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才起身跟上了西列斯的脚步。 当得知西列斯现在就要去往心型峡谷的时候,奥德丽和阿尔瓦都发出了惊呼声。 旅馆老板娘奥德丽忧心忡忡地说:“但是,先生,您才刚刚……” “是啊,教授。”阿尔瓦说,“您不打算休息一下吗?” “医生可以证明我现在十分健康。”西列斯朝着切斯特点了点头,“最关键的是,我们需要解决现在的问题。” 他又朝着玛丽说:“玛丽女士,或许你们应该离开营蓬,去矮房子那边。这里说不定很快就会变得十分危险。” 玛丽点了点头,安迪也殷勤地说:“没问题,我想我那边可以接待不少客人。” 西列斯也向他道了声谢,毕竟这个时候安迪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他的立场还是较为中立的,即便他或许曾经卖出了西列斯的信息。 此外,或许部落那边也可以提供一些帮助,起码是在这个时候稍微收留一些探险者。 西列斯随后又向艾伯特道谢,毕竟是这位探险者将他的“雕像身体”硬生生搬到了三楼旅馆。那恐怕是极为沉重的活儿。 艾伯特摆了摆手,十分干脆地耸耸肩,说:“您可是先知。我都怀疑您跟我一同去,就是因为您知道我拥有一个大力士的时轨。” 这话骤然让西列斯失语。 琴多在一旁疑虑地问:“什么是先知?” “我回头跟你解释。”西列斯说,“那么,我跟琴多一起去心型峡谷。你们留在这儿,静观其变。” 这样的分配得到了其他人的认可。 玛丽问:“教授,我们需要做点什么吗?”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然后说:“尽量让其他的探险者离开营蓬。此外,注意一下他们的情绪。让迈尔斯稳定住局面,不要发生大规模的争斗。” 他顿了顿,最后说:“如果一切都来不及了,那么,放火烧掉营蓬。” 其余人面面相觑,玛丽犹豫地说:“您……确定?” 西列斯侧头望了望附近的发光布料。隔了片刻,他说:“你们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些布料会发光吗?” 有些人摇了摇头,奥德丽迟疑地说:“我似乎听说过……有人说这种布料里面加入了一些发光的植物材料?” 西列斯的唇角扯开一抹讽刺的微笑。 他说:“星之尘……也会发光,不是吗?” 他听见有人发出了一声意外的惊呼,随后则是彻底的沉寂。 “……希望局面不会发展到那个地步。”西列斯说,他又转而说,“奥德丽女士,有什么方便携带的食物吗?或许我得在路上吃点东西。” 奥德丽回过神,连忙说:“当然、当然有。您稍等。” 他们四散着离开。切斯特找到西列斯,忧心忡忡地说:“教授,刚才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危险了。您真不知道,当我们瞧见您变成的雕像的时候……” 他突然顿了顿,因为琴多投来的目光实在不妙。 于是他换了个语气:“总之,您现在平安无事实在再好不过。但是,之后您绝对不能继续冒险了。” “我明白。”西列斯只能如此说。 在这次事件过后,他的朋友们——以及恋人——对于他的态度,估计会越发“过度保护”了。而那也的确是他“咎由自取”。 大概十分钟之后,西列斯与琴多首先离开了营蓬。离开的时候,西列斯注意到,一楼中央空地的上方,那羽毛脏兮兮的鸟人还在上空无知无觉地飞舞着。 其他人打算在营蓬继续待一会儿,准备一点食物,顺便把其他的探险者也劝离。不过西列斯估计他们的行动不会特别顺利。 总之,西列斯嘱咐他们,无论如何,入夜之前一定要离开营蓬。 入夜之后,营蓬内发生的事情,就很有可能不受控制了。 他们回矮房子那边取了马,随后一路按照地图奔向心型峡谷。时近黄昏,温度越来越低,西列斯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被寒风冻僵了。 好在心型峡谷距离他们并不算远,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就抵达了。远远地,在深紫色的天空之下,西列斯瞧见一个十分规整的、心型的凹陷,周围则都是悬崖峭壁,看起来十分荒凉。 西列斯没有急着接近那边。他们下马,在附近转了一会儿。 路上,琴多断断续续和西列斯说了他的调查结果。 他抵达比德尔城的时候,商人兰米尔实际上也正在调查相关的事情,尤其是与黑尔斯之家的发展历史有关的资料。 琴多的三个问题,都得到了相应的解答。 约瑟和莉拉,他们的确是在七年之前出现在比德尔城的。关于他们的来历无人知晓,也没什么人和他们打过交道,不过据说他们出现在比德尔城的时候,如同惊弓之鸟,不愿意和任何人沟通。 这一点就几乎可以证明西列斯对他们的猜测是正确的。此外,琴多说,约瑟现在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在哪儿。 西列斯说:“我们本应该跟他沟通一下的。”他摇了摇头,“算了,现在也没必要后悔了。” 至于第二个问题,也恰巧是兰米尔正在研究的。 兰米尔调查了过去很长一段时间的相关传闻,发现在几百年间,每隔几年都会有与“不存在的城市”相关的传言,或者一些特殊的地图、藏宝图之类的消息出现。 在过去十年间,这类消息突然愈演愈烈,成为了每年必定出现的情况;而其出现的源头与核心,就是黑尔斯之家这样的驿站,尤其是无烬之地的东南面。 黑尔斯之家的主体建筑建立在好几百年前的沉默纪。但是黑尔斯之家作为无烬之地的驿站,却是在雾中纪之后才建立起来的。 是否有过修缮?的确有过。去年夏末,黑尔斯之家的营蓬进行过一次极为彻底的改造工作,据说将所有的布料都换了一遍。 这一点不出西列斯所料。 而结合第三个问题——兰米尔开采的星之尘究竟卖给了谁? 兰米尔对此也并不遮掩,他爽快地说,一半是卖给了各个国家,比如康斯特公国、堪萨斯公国这样的地方,另外一半则是在无烬之地内进行销售。 后者的很大一部分,显然都是交给了无烬之地那些在格拉斯通更有门路的商人。 琴多转述着当时兰米尔的话:“他说,他做的生意更多是联通无烬之地和各个国家,主要是在高尔斯沃。而格拉斯通的生意,他就不怎么能够涉及了。” “也就是说,这些星之尘的很大一部分,都交给了……那些商人。”西列斯说。 哪些商人?那些,玛丽口中,在无烬之地建立了一个暗地里的商业联盟的商人,由他们去分销这些开采的出来的星之尘。 不过,他们真的将那些星之尘卖出去了吗? 西列斯与琴多绕着心型峡谷走了一阵,然后西列斯说:“或许我已经明白背后的来龙去脉了。不过……”他斟酌着,“有一个地方,还是不够清楚。” 琴多说:“您可以慢慢想。”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说:“走吧,我们去峡谷那边看看。” 科伦娜峡谷。这个被人工制造出来的心型峡谷,在朦胧夜色中显得格外平静,如同深渊一般吸纳着人们的目光。 西列斯与琴多的脚步停在峡谷的边缘地带。西列斯蹲下来,轻轻碰了碰峡谷的垂直边缘。随后他说:“这太光滑了。” 即便有着三四百年的风吹日晒、风雨侵蚀,但是,峡谷边缘的垂直角度还是过于完满了,就好像凭空一把铲子,将大地直直地切开。 琴多说:“这样不会引人怀疑吗?” “人们不正猜测这里是神明制造的吗?”西列斯说,“这就是他们给出的理由。神明——一切都往那些神明头上推就好了。” 说着,他戴上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 往日教会赠予他的这两样时轨都十分好用。【自然之靴】让他这么多天的奔波都不至于脚酸疲惫,【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更是极大地帮助了他在无烬之地的探索。 他观察着这座心型峡谷,一边问:“既然这里曾经被迷雾笼罩,那么,在迷雾消散之后,这里也应该被视为盖恩斯德吧?” “几百年前是这样。”琴多说,“不过,在迷雾消散几百年之后,这里也就成了安全区。” 西列斯同意地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落在心型峡谷的底部。【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能够帮助他拉近视野。夜色漆黑,只有朦胧的光照亮了峡谷底部的模样。 “……尸体。”他突然说。 琴多微怔。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摘下了眼镜:“有许多的尸体,以及雕像和骸骨。他们似乎被某样东西隐藏着,表面上,这里只是普通的自然景观。” 琴多问:“有您的那两位朋友吗?” 在路上,西列斯已经跟他说了,他怀疑阿方索和伊曼纽尔,以及其他的那些探险者们,还有那副古老地图的拥有者,他们都来到了心型峡谷。 西列斯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发现。” 【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可没有夜视的功能。他看不太清那些尸体的模样。 “那就算是好事。”琴多说,“我想他们也不至于死在这儿。”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怀疑阿方索他们曾经就来过这儿——那个部落遗迹,或许就位于这里。具体是哪儿西列斯也不知道,不过阿方索他们必定有备而来。 西列斯又说:“有什么办法能检测一下这里是否还有活人吗?包括地下。” “稍等……” “人!活人!”一个尖锐的叫声突然就在这个时候响起在峡谷底部,“是人!” 有人正大声尖叫着。 ……西列斯被那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到了,他不禁开始怀念地球的大型手电筒。此外,他也感到了疑惑。刚才他观察着峡谷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活人。这家伙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琴多警惕地问:“谁?” “我!”那个人的声音十分神经质,“活人!” 随后,峡谷底部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那个人又大喊起来:“我!我要死了!他们都走了!他们把我留下了!该死,该死,他们该死!” “他们是谁?”西列斯敏锐地问。 那个人疯疯癫癫的声音继续说:“他们……去神庙了!哈,神庙!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们也要死了,你们……你们,你们都得死!都得死!” 琴多皱起眉,低声说:“似乎没法和他沟通。” 西列斯斟酌了片刻,然后说:“贝兰神庙?” 那个人突然收敛了声音。一阵令人不快的沉默过后,他说:“你怎么知道!你是谁?”他声音中颤抖的神经质还在,但是少了几分疯癫。 西列斯与琴多对视了一眼。 西列斯立刻问:“他们去贝兰神庙打算做什么?” “神庙……唤醒……吾神……不不不,他们都看见了那份记录……不不不……不可能唤醒……他们还想做无用功!无用功!” “为什么不可能?” “我们!我们亲眼看见了,记载着吾神陨落的文字……有人亲手将吾神推入深渊!贝兰神庙高居于天空之上,而吾神跌落深渊!跌落深渊!” 他的话充满了一种疯癫的意味,但是西列斯却明白了某些东西。 这个人似乎并不认为旧神追随者的行动会成功,于是在最后关头,他被抛弃了。 贝兰神庙……天空之上。漂浮在天上的宫殿。 “……你们利用了贴米亚法的信徒。”一片黑暗之中,西列斯这么说。 “他们自愿的。不是利用!嘿嘿,不是利用!他们自愿踏上一条路,尝试寻找一种可能的办法。他们失败了……我们,我们也不可能成功!旧神已经陨落,后来的神已经替代了古老的神!” 他的话骤然让西列斯心神震动。 琴多的手紧紧地握住他冰冷的手。夜色已深,他们在冰冷的空气中听见一个疯子临死前的诉苦。 “你们究竟打算做什么?”西列斯听见自己同样冰冷的声音。 那个疯子又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他仿佛在地上爬行着。西列斯想到切斯特医生在七年之前看到的场景,便突然明白了现在峡谷底部的情况。 他有点想要戴上眼镜,但是最后还是选择放弃了。这黑暗的夜色此刻也是他们的保护色。 “交换!交换!你懂不懂什么是等价交换!一命换一命,许多人的命便可以换神明的命。一个人不行,就一百个人,一百个人不行,就一万个人。努努力,杀杀人,多积累点灵魂……嘿嘿嘿……” 那个人发出一阵令人悚然的笑声。羽马发出惊惧的马嘶声。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他们在欺骗自己!他们都自讨苦吃,自寻死路!我们试了这么多年,几百年,我们甚至都找到了贝兰神庙!他们却还在欺骗自己!七年了!” 西列斯沉默地听着。他想,这些人仿佛陷入了一种自欺欺人的疯狂之中,而他们也无法摆脱这种疯狂。他们只能在这种疯狂中来回周转,无路可逃。 他不禁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那支钢笔。”西列斯说,“代表着什么?” “代表着什么?哈哈哈哈原来你不知道!原来你不知道!那支钢笔宣判了吾神的死啊!神也会死,人也会死,人和神不也差不多?我也要死了,原来我也是神!我也是神!”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似乎头脑又开始变得混乱。 钢笔宣判了神明的死。那就意味着…… “天神的启示”。西列斯想。那个神秘部落遗迹的羊皮纸上,究竟记录了什么? “天神”。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 西列斯又问了几个问题,却都没有得到回答。那个疯子嘀嘀咕咕地说着一些任谁都听不懂的话。西列斯打开怀表看了一眼,发现已经晚上七点了。 他果决地说:“走吧,回黑尔斯之家。” 琴多问:“就留这家伙自生自灭?” 西列斯冷静地说:“是的。” “……你们要走了?要走了?”那人大声尖叫起来,“不!你们不能走!陪我一起死!!” 黑暗中,一阵钢灰色的雾气夹杂着微蓝光芒的星之尘,朝着他们飞扑而来。琴多牵着羽马,正要动作,西列斯已经在那人尖叫起来的时候就打开了一直拿在手中的【战士的黑伞】。 伞面撑开。西列斯瞧见泛着蓝色光辉的保护罩骤然撑开,挡住了一切的攻击,甚至将那些怪异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弹射了回去。琴多惊异地瞧了瞧那效果。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吾神,吾神……!” “胡德多卡的信徒亲手将祂推下了深渊。”西列斯冰冷地说,“而你现在还在祈求祂的保护吗?” “不……梅纳瓦卡……祂们终究是一体的……曾经如此,终将如此!” 在这句话过后,那人就彻底失去了声息。 西列斯再一次听见了这句话。他缓慢地收起了黑伞,默然片刻。 琴多说:“真疯狂。” “是啊。”西列斯喃喃说,“真够不可思议的。” 隔了片刻,西列斯恢复了冷静,他说:“我们下去看看。” 他们将羽马的绳子绑在附近的一棵枯树上,然后小心地慢慢下到峡谷底部。他们瞧见了那个刚刚与他们对话的疯子,他的下半身果然变成了雕像,上半身则怒目圆瞪,临死之前都带着极为明显的疯狂。 峡谷略深,底部平坦,长着一些植物,但并没有什么生机。夜色中,他们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琴多拿出了一枚火柴,递给西列斯。 “时轨。”他说,“附带的仪式大概是叫……【暗夜之火】之类的吧。” 西列斯有些新奇地瞧了瞧小巧的火柴,随后将其在岩壁上轻轻擦了擦。刷地一下,火柴的上方亮起了一团与其体积不怎么相符的、拳头大小的蓝色火光。 随后,火柴自动地漂浮起来,盈盈照亮了他们的周围。 他们在峡谷中探索了一阵,通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西列斯发现了一条奇怪的密道,就在那名旧神追随者死亡地点的不远处。 他们这会儿没时间仔细探索。西列斯便让琴多确定一下附近是否还有活人。 西列斯头一回观察到琴多的力量。那从游记的纸张上捏起的字符令他颇为惊叹,也给他带来了些许的灵感。 琴多从纸上捏起了“查”这个字,前后的意义大概是查探附近的情况等等,随后他将这个字往天上一抛。一阵灰白色的雾气膨胀开来,随后渗入四处。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他说:“这看起来就像是化虚为实的能力。” “有可能。”琴多耸了耸肩,“我搞不太懂这种力量的本质,只会运用。您似乎对力量的本质更感兴趣?” 西列斯说:“的确如此。” 他想要了解这个世界的秘密,最后回到地球。按部就班慢慢学习、掌握力量还是太慢了。 他摇了摇头,现在也不是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 琴多也没有多问什么,隔了片刻,他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目光往前看了看,说:“附近没什么人了,但是更远处……似乎有人。” 十分钟之后,他们在距离心型峡谷大概三百米的地方,找到了满身是伤的阿方索·卡莱尔,和已经失去生机的伊曼纽尔。 “谁?!”阿方索警惕而不安地问,片刻之后,他目瞪口呆地说,“诺埃尔教授?!”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西列斯,脸上还残留着血迹。 西列斯下马,走到他的身边,首先看了看他,然后又看了看伊曼纽尔。 “伊曼纽尔……?”西列斯低声说。 阿方索在意识到是西列斯之后,就放松地直接坐到了地上。他眼神复杂地望了望伊曼纽尔,然后说:“他死了。”他顿了顿,又说,“我本来想带着他的尸体,把他埋葬在他的家乡,但是……” 突然地,他又猛地跳了起来,大声说:“黑尔斯之家!那帮混蛋!他们要去黑尔斯之家!” “我知道。”西列斯简单地说。 阿方索的眼神像是在说,你怎么就知道了?哦,差点忘了,先知。他的目光转而变得了然。 西列斯无奈,他望了望伊曼纽尔那平静的、失去了生机的面容,微微叹了一口气。他说:“你还能坚持吗?” “我在这儿等你们。”阿方索说,“我已经走不动了。过去这几天……” 他几乎百感交集地发出了一声苦笑。 西列斯也没有立刻询问。他说:“那么,我们先回黑尔斯之家,之后再来找你。这段时间里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阿方索说,“结束这一切吧。这一切的谎言、欺骗……可怕的骗局。”他喃喃说。 西列斯也叹了一口气。他想要将盾牌碎片和那枚火柴留给阿方索,以防他在夜晚遇到野兽或者其他的攻击,不过阿方索拒绝了。 他只是说:“请您也注意安全,教授。在这儿,我还没那么容易死。”他顿了顿,又说,“如果不是太着急了,那么伊曼纽尔本来也不用死。” 对于他们过去几天的经历,西列斯有所猜测。他想到伊曼纽尔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到无烬之地,最后却真的死在了这里……一种不知道是遗憾还是怅然的情绪出现在他的心中。 琴多安安静静地牵着马站在不远处。阿方索朝着他投去好奇的目光,不过在这个时候也没有那么多精力询问了。 他坐到了地上,把伊曼纽尔的尸体拖到自己的身边,就那么平静地说:“教授,您去吧。我等待着您的好消息。” 西列斯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最后,他只是说:“你放心。”随后,他与琴多一起往回走。 路上,琴多问:“您觉得贝兰神庙会出现在哪儿?肉眼是无法观察到神的乐园的,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力量。” 西列斯尽量清空大脑中一切的感叹与复杂的情绪,思索了片刻,然后他呢喃着说:“交易……等价交易……天平!” “什么?” “营蓬的上方,那个巨大的天平标志。交易的象征。天平的两端都要有东西。”西列斯低声说,“他们要用人的命交换神的命。” “……向谁?”琴多问出了这个问题。 西列斯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从刚才那个疯狂的旧神追随者的话中可以推断,贴米亚法的信徒实际上是失败了。这让他们也感到十分气馁。 几百年的徒劳、无尽的黑暗与失败、巨大的压力与自我压迫……他们实际上已经无路可走了。他们必须进行这次尝试,不论成败。 他们在绝望与疯狂之中,为自己选择了末路。 西列斯与琴多很快便接近了黑尔斯之家。而入目所见,却是一片熊熊燃烧的火光,那几乎照亮了半个夜空。 西列斯感到十分的意外,他说:“他们真的放火了。” 这让他心中一沉。他希望在大火燃烧起来之前,黑尔斯之家的情况不要变得过于可怕。 琴多反而带着点轻松的语气说:“这么说来,这一把火,或许就能解决这件事情?” 西列斯想了想,十分客观地说:“或许之后其他一些驿站也需要进行检查,不过我很怀疑那些驿站是否乐意这么做。 “总之,如果那些躲在贝兰神庙中的旧神追随者已经死去的话,那么至少这一次事件,就算是解决了。” “从刚才那个家伙的精神状态推断来看,”琴多说,“他们在神的乐园中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他们自取灭亡。” 他们简单交流了两句,随后很快在接续而来的烟熏味和哭喊声中陷入沉默。他们找到了玛丽、切斯特等人,他们站在一众倒在地上的探险者的中央,静默地观望着燃烧中的巨大营蓬。 他们的身旁,约瑟正跪在那儿,目光痴痴地望着前方的火光。他时不时会发出一声凄惨的笑,然后嚎啕大哭。 切斯特医生注意到了西列斯与琴多的归来。他说:“是约瑟放的火。”他顿了顿,又说,“在你们离开后不久。” 西列斯恍然。他注视着那个痛哭着的男人,怔了片刻,不禁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那火光照亮了天地。时不时,火焰中还会骤然闪烁起蓝色的光芒,不过仅仅只是那一瞬。随后,火光就会变得更加炽烈,仿佛被添加了一把燃料一般。 西列斯戴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他并没有感受到阴影的笼罩与沉重的压力,于是他望向天空。一个隐隐约约的、如同宫殿一般的幻影出现在营蓬天平的另外一端。 那高居于天空之上的贝兰神庙中,曾经生活着一位傲慢、自大的神明。祂的傲慢让信徒只能匍匐于祂的面前,甚至不能抬头仰望祂的真容。 一旦抬头,一旦妄图瞧见祂的神庙与祂的本尊,那么,人们的生命就将消散于冰冷的雕像之中。那是神明对于亵渎之行的惩罚。 可祂的信徒也并非那么虔诚。怯懦的信徒利用神明洗刷自己的罪恶、攫取自身的利益。 终有一日,神明被信徒亲手推下深渊。 终有一日,信徒被自己的疯狂逼入绝境。 终有一日…… “鸟!”阿尔瓦突然惊呼了一声。 西列斯的目光望过去,瞧见那轰然倒塌的巨大帐篷的上方,脏兮兮的鸟人扇动着翅膀,突破布料的封锁,在夜色与火光的映衬之下,冲散了那虚无缥缈的阴影,冲上了那高远苍茫的云霄。 第96章 旅途的收尾 “故事应该从哪儿说起。” 11月2日周一的夜晚, 从比德尔城开往马尔茨的“初雪之光”号列车上,仍旧是西列斯、琴多、切斯特、阿尔瓦四人。他们坐在那儿,听着西列斯分析这次事件的全部经过。 他们已经离开黑尔斯之家。从某种意义上说, 黑尔斯之家也已经不复存在。重建工作在十分缓慢地进行, 不知道这个冬天过去之后, 黑尔斯之家是否能复现过往的模样。 琴多打算跟随西列斯一起回到拉米法城。热恋中的男人显然不乐意离开自己的恋人半步,特别是琴多这样的人。 于是,四个人一同去往黑尔斯之家,最终也一同离开黑尔斯之家。 他们与性情爽朗、打算帮助黑尔斯之家重建的向导玛丽告别, 与愁眉苦脸、不知道怎么跟雇主交代的探险者艾伯特告别, 与身受重伤、痛失友人的民俗学者阿方索·卡莱尔告别。 阿方索说,他会在无烬之地停留一段时间,养伤、跟进事件后续的收尾。并且,在这一次事件告一段落之后, 他会带着伊曼纽尔的骨灰去往堪萨斯, 让伊曼纽尔落叶归根。 西列斯其实仍旧有些在意马戏团小丑的去向,不过小丑自从将那张纸牌交给他之后,就彻底地消失无踪,西列斯便也只能将这个疑惑埋在心底。 或许在马戏团的团长死去之后,小丑、魔术师、驯兽师就终将如同其他普通的探险者一般, 在无烬之地的各处流浪, 寻求各种办法谋生。 或许, 这样的命运从马戏团建立之初就已经注定了。 在黑尔斯之家的营蓬倒塌之后,西列斯在附近找到了一大堆看起来像是摔碎的雕像的部件。在约瑟的确认下,他们知晓了那就是这次事件的幕后黑手, 也就是胡德多卡的信徒们。 不过, 从约瑟较为语焉不详的描述中, 西列斯确认他们其实同时信仰着胡德多卡与梅纳瓦卡,只是这件事情不为人知。 在他们离开黑尔斯之家的时候,他们也的确听闻一位格拉斯通的知名大商人突然失踪的消息。等他们回到比德尔城,他们甚至迎来了笑容满面的兰米尔,因为他打算抢占这位失踪商人的部分生意。 这些事情都可以说是后话。 总之,当晚,西列斯与琴多确认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之后,就回过头去将阿方索和伊曼纽尔接了回来,尽管其中一人已经成了冰冷的尸体。 ……顺带一提,旅馆老板娘奥德丽抱着伊曼纽尔的尸体哭了许久。天亮后,她才擦干眼泪,以一种毫无留恋的姿态,投身进黑尔斯之家的重建工作。 她之后甚至没关心伊曼纽尔的尸体要怎么处理。 阿方索昏迷了一段时间,在切斯特医生的照顾下,第二天才得以醒来。西列斯与他进行了一段漫长的对话,而那些都拼凑出了真相的一角。 其实西列斯更想与约瑟沟通一番,但是在确认那些雕像的身份之后,约瑟就毫不犹豫地自杀了,谁也没来得及阻止。看起来,他在来到黑尔斯之家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 他已经一无所有、心灰意冷,失去了共同生活的同伴,此刻也已经大仇得报。当他死去的时候,他还在念叨着胡德多卡的神名,看起来仍未抛弃心中的信仰。 这次发生在黑尔斯之家的事件也造成了一定的伤亡,主要来自于两点:那一天白天的混乱厮杀、那一天晚上熊熊燃烧的大火。 探险者们疲惫地捂着伤口,或躺或坐,在营蓬外面,怔怔地望着行将毁灭的驿站,表情显露出一种难言的迷茫。 尽管最糟糕的结果并没有发生,但是,现在这场面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幸运。 黑尔斯之家的管理者迈尔斯死在了大火之中,因为他急于抢救办公室里的某些东西,于是被困在了火中。其余一些死去的人们,尤其是那些商铺的主人、以及居住在旅馆中的探险者们,也是如此。 营蓬布料中的星之尘助长了火势。 大火过后,大雪纷飞。枯黑的灰烬上覆盖了一层白净的雪花。天平坠落在地上,经过大火的烟熏之后,原本明亮的银灰色变成了十分肮脏油腻的黑色。 由于迈尔斯去世,群龙无首的黑尔斯之家最后让酒馆老板安迪临时充当了管理者的角色。不过安迪显然也没有应付过这种场面,各方征集意见,最后才勉勉强强将一切收拾好。 伤员救治、尸体搬运、生活安排,以及,给出一个足够合理的解释。 他们最后给出的解释是,一群旧神追随者意图复活旧神,打算在黑尔斯之家动手;放火的约瑟提前知道了这一点,冲动之下直接放火烧毁营蓬。 尽管的确防止了旧神复苏,但是也确实毁掉了黑尔斯之家。 人们对这个说法议论纷纷。当然,聚焦的关键之处就在于大火时那偶尔闪现的蓝色火光。人们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一些关于“鬼火”“灵魂之火”一类的说法就开始盛传。 不过这也不是他们现在想要关注的事情了。 实际上在大火过后,盛行于探险者们口中的传闻不少,比如那神秘的特产商店、古怪的心型峡谷、不存在的“不存在的城市”,以及,命运纸牌。 西列斯曾经用来应付安迪的“信息”,即“命运纸牌中藏着与旧神有关的秘密,这个秘密可以通过打牌得知”的消息,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让所有的幸存者知道了。 这让他们以一种狂热的态度投入进了打牌的盛大事业之中。 由于目标是发现旧神的秘密,他们甚至都不赌钱。不过,瞧他们那十分狂热的态度,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寻找秘密,还是仅仅为了打牌而已。 总之,这事儿让阿尔瓦颇为兴奋。他觉得这群探险者都已经这么热衷于打牌了,那么对于拉米法城的居民们来说,打牌就更加是一桩美事。 他大概已经开始幻想回去被家人夸奖的场面了。 这也让他嘀嘀咕咕地开始琢磨,怎么让牌面显得更加精美、更加昂贵。 西列斯直到这个时候才得知,阿尔瓦居然是绘画专业的学生,同样是趁着冬假来到无烬之地游历。当然,他并非拉米法大学的学生,不然他必定对“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名字有所耳闻。 他是城内某个美术学院的学生。之所以会学习绘画,是因为家中产业所需。他日常会给印刷厂、一些出版商免费提供封面画作与图书插图。 这事儿令他们颇为惊讶,也让阿尔瓦觉得不快——他怎么就不像是个艺术家了?他非常艺术! 切斯特医生解开了一桩心结,整个人都显得轻快得多。他便笑道:“或许以后诺埃尔教授的小说也可以请你来画插图,不过,那你可得努力一点才行。” 阿尔瓦便嘀咕着说他当然会努力。 他们都畅想着回到拉米法城之后的生活。不过,当他们望见已成灰烬的黑尔斯之家,也不禁对“现在”感到些许的迷茫。 ……真相。真相究竟是什么? 西列斯花费了一段时间将一切都理顺,并且尽量找到所有知情者了解相关的消息。 西列斯与琴多后来在心型峡谷底部的那条秘密通道里面,找到了卡贝尔教授与默文助教的尸体,以及不少其他的尸体,同时那地方也是幕后黑手们日常居住、会面的场所。 他们也在那儿发现了一些档案资料,由此拼凑出了最为接近的真相。不过,由于时间紧迫,西列斯也只是大略看了其中一部分资料,还有不少没来得及阅读,等待他之后有空再去翻阅。 其中包括了卡贝尔教授随身携带的一部分资料。 总而言之,故事该从哪里说起? 西列斯望着同伴们好奇的目光,思索了片刻,然后说:“就从胡德多卡陨落的时候开始说起吧。” 胡德多卡陨落在沉默纪134年。 当建筑工人杜瓦为胡德多卡的信徒建立起那座神庙的时候,没人知道胡德多卡即将陨落;也没人知道,胡德多卡的陨落正与他的信徒有关。 在心型峡谷的深处房间——这听起来有点像是“心房”,尽管实际含义并非如此——里面,西列斯与琴多找到了更早之前的一些记录。 那大概是当初亲历了胡德多卡陨落的信徒的后人,在整合了前人的说法之后,写下的一些文字记载和日记。 其中提及,在沉默纪早期,梅纳瓦卡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十分想要见到胡德多卡。胡德多卡的傲慢众人皆知,祂总是高居于天空之上,独居于贝兰神庙之中,甚至不怎么乐意回应信徒。 至于胡德多卡与其他神明的接触,那就更少听闻了。 不论如何,彼时的梅纳瓦卡想要与胡德多卡见一面,而这位神明也无法直接联系到胡德多卡,于是,祂便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自己的信徒。 狡猾的商人们便用实际的经济利益,诱使胡德多卡的信徒召唤他们信仰的神明。而梅纳瓦卡就在那附近等待着。 或许胡德多卡的信徒也十分想要见到自己信仰的神明,也或许他们因为那实际的利益而心动了。他们的确成功召唤了胡德多卡。 没人知道胡德多卡为什么突然在那一天回应了信徒们的召唤,没人知道梅纳瓦卡与胡德多卡谈了什么,也没人知道梅纳瓦卡究竟为什么要与胡德多卡见这一面。 总之,在那一天,胡德多卡陨落了。 惊慌失措的信徒们疯狂责备着梅纳瓦卡的商人信徒们。不过,这群总是躲藏在黑暗之中的,信奉着罪孽、谎言、阴暗的信徒们,最终也还是败于这种信仰。 他们的确怯懦、胆小,到最后,这神明陨落的真相,就成为了信徒们众所周知和共同保守的秘密。 商人们也害怕他们将这件事情传播出去,引来其他信徒对于他们与梅纳瓦卡的不满。于是,他们尽量用金钱满足这些知晓真相的信徒们的欲求。 两批信徒混杂在一起,基于阴谋、心虚、利益,慢慢形成了一个隐秘但的确存在的关系网络。他们几乎形成了一个组织。 随后的几百年,费希尔世界的历史波诡云谲。神明接二连三陨落,迷雾遍布大陆,文明毁于一旦。在这种情况下,仅剩下一小批的信徒,仍旧知道当初梅纳瓦卡与胡德多卡的会面。 这一小批信徒,在梅纳瓦卡同样陨落之后的几百年间,逐渐因为这两位神明当初的会面而产生了一个颇为极端的想法。 为什么一定是梅纳瓦卡吞食了胡德多卡?为什么不能反过来,是胡德多卡吞食了梅纳瓦卡?而胡德多卡的力量中恰巧有着欺诈、犯罪的成分。 为什么不能是胡德多卡假死脱身,化身为梅纳瓦卡? 这个猜测是如此匪夷所思,以至于彼时的那批信徒中,有一部分直接选择与相信这个说法的信徒割席。 而在剩下的这批信徒中,他们逐渐开始笃信,胡德多卡与梅纳瓦卡本就是一体的。这两位神明在他们的眼中浑然一体,于是他们自己也变得混乱、疯狂,与阴影、黑暗、欺诈、罪恶为伴。 在黑尔斯之家,那些如同自己信仰的神明一样从贝兰神庙跌落下来,直接粉碎的雕像们,就是这批疯狂的信徒们的后人。 他们大体上分为两类,一批在外经商,保证他们的生活所需,同时也确保消息的流通与更新。 另外一批在心型峡谷研究复苏旧神的办法,以黑尔斯之家为中心,把控“不存在的城市”的阴谋,让无数探险者无辜送死,同时寻找并且进入贝兰神庙。 约瑟与莉拉曾经或许就是后者中的一员。因此,在莉拉死后,约瑟才下定决心前往黑尔斯之家,将一切罪恶的根源摧毁。某种意义上,他也摧毁了曾经的自己。 他们始终认为,贝兰神庙是一切的关键。 十年之前,他们成功找到了贝兰神庙。欣喜若狂的信徒们不顾一切地进入了神庙。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忽略了当时正在寻找“不存在的城市”的阿方索一行,未能诱导他们前往特定的地点送死。 在西列斯与阿方索的谈话中,他终于得知十年之前阿方索和伊曼纽尔一行人的遭遇。 在伊舍伍德失踪之后,焦虑万分的伊曼纽尔与同伴来到黑尔斯之家,同样得到了那份地图。 按照阿方索的说法,那份地图实际上是非常明显的诱饵。上面标识的特殊地点就在心型峡谷附近,但那个地方人们早就去过许多次了,怎么可能会有什么未能发现的城市。 西列斯便猜测,当人们抵达那些地点的时候,实际上是那些旧神追随者暗中杀死这些探险者。以西列斯当初被偷袭的情况来说,这群幕后黑手的确掌握了十分巧妙的袭击方法。 那与胡德多卡的力量多少有些相似。他们是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刺客。 阿方索也赞同了这个说法。 “但是你们为什么会去往心型峡谷?”西列斯不由得问。 阿方索沉默片刻之后,才说:“当时,伊曼纽尔认为,既然附近有心型峡谷这样一个醒目的标志性地点,那么,伊舍伍德就很有可能在那儿给他留下一些信息。 “他不相信,自己的兄长会这么悄无声息地失踪。他认为,伊舍伍德一定会留下一些提示,求助或者警告,都有可能。” 西列斯这才恍然。 阿方索无奈地说:“当时的他已经疯狂了。他被愧疚懊恼、无能为力、心烦意乱的情绪淹没了。我们都劝不了他,最后就跟着他一起去了心型峡谷。我们以为那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是?” “但是我们错了。”阿方索说,露出了一种经久岁月酝酿出来的苦涩与复杂,“当我们抵达心型峡谷的时候,整个峡谷被某种阴暗的、沉郁的影子笼罩着。 “伊曼纽尔认为那就是伊舍伍德留下来的讯息,于是疯狂地冲进了阴影之中。我们也没有办法,只能跟着冲过去。 “然后……” 阿方索又沉默了下来,他似乎想到了当初那段经历。走投无路的疯狂、或许还有一些对于同伴的怨恨,以及事到如今的感叹与茫然。 他说:“我们在心型峡谷的底部……发现了一个部落遗迹。” 西列斯愕然地说:“但是,现在那儿什么都没有。” “是的,什么都没有。”阿方索喃喃说,“如果不是我真的拿到了那张羊皮纸,阅读到关于先知、天神的启示的内容,并且拿到了那支钢笔…… “那么,我恐怕也会认为,我只是做了一个梦罢了。” 西列斯因为这奇妙的经历而感到了不安。之后,当他阅读完从心型峡谷带出来的档案资料之后,他与阿方索、琴多讨论了一段时间之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那是贝兰神庙的“阴影”。 当阿方索他们抵达心型峡谷的时候,那些旧神追随者们也恰好去往贝兰神庙。时隔多年,贝兰神庙再一次与现实世界有所连接。 ……而这很可能复现出了发生在过往的某些东西。一次无人知晓的仪式……又或者,某种力量的显现。 阿方索有些不能理解这种猜测,他问:“但是,我的确从那里拿出了实际存在的东西,这要怎么解释?” 西列斯侧头看了一眼当时正在他身旁的琴多,思索片刻之后,回答:“我认为……神明的力量,在于化虚为实。” 阿方索和琴多都不由得一愣。 西列斯顿了顿,然后谨慎地说:“你们可以当我接下来说的话,都只是为了让这个故事显得更为合理、逻辑完整,才给出的一个假说。 “总之,我们可以假定这个世界分为两层,表层的物质世界,和里层的非物质世界。它们是重叠在一起的,就像是两个不同的物体同时受到光线的照耀,于是它们的影子就重叠在一起一样。 “表世界实际、稳当,比如我们的身体、比如这张桌子、比如这些房子。这是没有超凡力量,单纯由物质构造起来的世界。 “里世界混沌、活跃,比如我们的思维、比如时光与历史的力量、比如神明权柄的所在地。这里是启示者和曾经庇佑者的力量来源,也是神明的居所。 “存在于物质世界的人类要如何干涉和使用里世界的力量?通过我们的灵性。灵性是一种桥梁,是联通物质世界与非物质世界的桥梁。 “灵性加上意志,等于我们的灵魂。换言之,我们的灵魂始终生活在里世界,只是灵性跨越了表里世界,如同桥梁一般,因此意志才能通过灵性与我们的身体黏合。 “我们的身体限制了我们观察里世界的方式,同时,在某种程度上,也保护了我们不受里世界危险的侵袭。” 说到这里,西列斯稍微停顿了一下。 他之所以产生“灵魂始终生活在里世界”这个想法,不仅仅是基于在地球曾经听闻的一些故事和传说,也来自于他自己的亲身经历。 那黑暗的房子、那传言中的黑暗之海,以及那灯塔的光。 那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当他的身体变成雕像之后,他就会出现在那里? 此外,睡着之后才能进入的深海梦境,虚无缥缈却又的确存在的贝兰神庙……这些“地方”,它们究竟存在于哪里? 西列斯只能猜测,这世界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人类的身体睡着之后,灵魂反而更加活跃,因此才可以进入深海梦境;西列斯的身体成为雕像,而他的灵魂十分强大,所以才能够在黑暗之海中生存一段时间,等待生机。 而贝兰神庙…… 西列斯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我之所以说神明的力量在于化虚为实,是因为我认为,神明……起码祂们的力量,是可以直接干涉表世界的,而不需要像人类这么复杂。 “就拿启示者来说,之所以需要服用魔药,是为了加强灵魂的活跃程度,更容易借助里世界的力量,然后再反过来影响表世界。 “但是神明,祂们本身就‘拥有’那种力量,而无需借助。或许,祂们本身就是里世界的一部分。” 阿方索与琴多都保持着沉默,看起来像是完全没明白西列斯究竟在说什么。 西列斯也没有强求,并且也不打算解释得太清楚。毕竟这只是一个猜测、一个假说,还有非常不完善的地方。 他继续说:“我认为,贝兰神庙很可能保存了一些……‘东西’。曾经出现在这个世界的‘痕迹’。那就是贝兰神庙的‘阴影’,也就是你们曾经见到的那个部落遗迹。” 他想,如果拿地球上的一些东西来比喻,那么神的乐园就如同……服务器? 正如同深海梦境仍旧连接着人类的梦境一般,西列斯认为,贝兰神庙很有可能同样保留着类似的东西。可惜的是,他们现在已经无法得知贝兰神庙中究竟有什么。 那些进入贝兰神庙的旧神追随者,许多都死了,或者疯了。即便仍旧存活着,也愈发疯癫偏激。这也正是他们过去十年间如此疯狂地让探险者们去送死的原因。 阿方索发现的那个部落遗迹,就如同一个超大型的“时轨”一样,始终保留在那儿,并且他们恰巧在那一刻误入其中。 之所以用“阴影”来称呼这种存在,是因为西列斯想到了曾经的神庙工人杜瓦的日记。 日记中就提及,杜瓦半夜起夜的时候,在神庙的阴影中发现了一具雕像。而第二天,工头认为杜瓦没有踏入神庙阴影的范围,是幸运的事情。 ……阴影。 就如同深海梦境中的“泡泡”一样,贝兰神庙似乎就拥有这样的“阴影”。而那恰巧也与这两位神明的神位相对应。 “漂亮的彩虹泡泡”。“世界的阴影面”。 唯一不同的是,“阴影”已经影响到了现实,“泡泡”却没有。也或许,是已经影响过了而西列斯却不知道? 至于阿方索拿到的东西为什么会是真实的——如果西列斯在深海梦境中,给男孩埃米尔·哈里森的魔方,也真的出现在现实中的话…… 西列斯心想,这很好验证。等到下一次深海梦境开启的时候,他就能知道了。 琴多拥有那种将纸张上的文字捏起,然后将其直接化为现实的,神乎其神的力量,这是只有旧神血裔才能做到的事情。 事到如今,西列斯都不知道,所谓的“旧神血裔”,是否真的就是生物在生殖意义上的“后代”。但无论如何,琴多能够做到这种神奇的事情,是因为他拥有李加迪亚的力量。 而深海梦境显然也象征着阿卡玛拉的力量。 西列斯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当时他给出那个魔方的时候没有多想,只是想安抚埃米尔的情绪。但是现在想来,他总觉得那个魔方真的会出现在埃米尔的现实生活中。 ……那就真的成为“神秘而神奇的幽灵先生”了。西列斯不禁想。 阿方索看起来仍旧没有明白,他说:“某种……依附于神明力量而存在的……幻境?” 西列斯说:“可以这么理解。” 阿方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转而问:“你们在里面遭遇了什么?” “那像是一个……前一秒还生机勃勃,但下一秒就彻底荒废的村落。每间屋子都择人而噬。我们一开始的探险显得漫无目的,不少人在那个时候就不明不白死去了。 “并且,我们发现……我们被困在了那个地方。为了离开,我们仔细研究了村落的每个角落,并且发现了那张羊皮纸和一支钢笔。 “不过除此之外,我们并没有发现什么其他有用的东西。您知道,我和伊曼纽尔,我们都是民俗学家。而那个村落的存在,令我们感到万分惊讶,因为我们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个村落。 “……在村子的正中央,有一个断头台。有不少头颅就堆在旁边,似乎是在短时间内同时斩首的。我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存在这种私刑。” 西列斯问:“羊皮纸上的内容是否解释了这一切?” 阿方索摇了摇头:“羊皮纸……羊皮纸上写的是,天神给予了启示,未来有一天会出现一位先知……您恐怕已经知道了。我与艾伯特见过了一面。 “不过,我认为您其实也是对的……先知,这种概念十分罕见。那个部落就仿佛生活在十分与世隔绝的场所,所以才衍生出如此奇怪的概念。” 西列斯沉吟片刻,然后说:“‘天神’?关于这种称呼,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或许他们指的是胡德多卡吧。”琴多说,带着点对于胡德多卡的负面情绪,“天上的神明。胡德多卡不总是住在天上的神庙里吗?” 西列斯因为这种说法而产生了些微的联想。 真要说天上的神明……难道不是星辰与光芒之神露思米更加符合吗? 阿方索摇了摇头——他现在已经知道琴多与西列斯的关系,对此他流露出一种微妙、意外,但也说不上反对的情绪。 他只是说:“但胡德多卡为什么要给予这种启示?” “说不定只是人们误解了胡德多卡的意思。”琴多猜测,然后又摇了摇头,嘲讽地笑了一声,“谁知道呢。发生在遥远过往的故事。” 这种说法倒是得到了西列斯与阿方索的认可。那的确已经是十分十分遥远的事情了。 总之,阿方索与伊曼纽尔最后得到了这张羊皮纸和那支钢笔。而当他们得到这两样东西之后,那部落遗迹的模样便如同被擦去的笔迹一样,缓慢地化为了灰烬。 “然后你们烧掉了那张羊皮纸?” 阿方索点了点头,说:“这是我坚持的。伊曼纽尔当时的状态……不太好。他彻底崩溃了。幸亏当时艾伯特出现了,不然我恐怕没办法将他带回黑尔斯之家。” 不过,尽管如此,当他们第二次去往心型峡谷的时候,伊曼纽尔却没法成功回到黑尔斯之家了。 西列斯暗自叹了一口气。 十年之前,当旧神追随者们一窝蜂进入贝兰神庙之后,他们变得越发偏激和执拗。 而七年之前,当阿方索拿着那支钢笔证明自己果真发现了一个部落遗迹之后,这群旧神追随者们彻底陷入了混乱与癫狂之中。 按照那位不知名的、死于心型峡谷底部的旧神追随者的说法,那支钢笔写下了胡德多卡的陨落。 这其实没能从阿方索的发现中得到证明,看起来整件事情中仍旧有着不少分歧。不管怎么说,这群旧神追随者因此而产生了分裂。 一部分信徒似乎认为,那支钢笔果真出现了,旧神果真陨落了,毫无转圜的余地,死了就是死了;而另外一部分信徒则认为,那并不是真的。 前者的信仰被动摇了——半人半雕像;又或者,其中的某一部分没有动摇信仰,但已经相信神明的确陨落了——约瑟与莉拉。 而后者为了证明前者的错误,就变得更加焦急与狂乱。在一些记录中,西列斯发现他们甚至会利用贝兰神庙直接杀人。 贝兰神庙与其他胡德多卡的信徒建立的神庙(也或许是贝兰神庙的“阴影”?)似乎存在着某种关联,通过贝兰神庙,他们似乎可以去往那些神庙的遗址。 星之尘矿脉也是一样,那与贝兰神庙的联系更加深刻,似乎最初信徒们就是在那儿找到的贝兰神庙。因此,他们才会在那个时候直接利用贝兰神庙,对西列斯他们动手。 对此西列斯有心理准备。毕竟,深海梦境已经证明了,这些神的乐园有着十分独特的效果与作用,只看人类是否能够掌握。 这些旧神追随者似乎的确做到了,但是他们也没有西列斯这样高的意志;所以到最后,他们也终究自取灭亡。 因此他们才会做出走入迷雾中的行为。不是因为他们不受迷雾侵蚀,而是因为他们早已经疯狂到骨子里了。 在随后漫长的五年中,他们继续利用往常的办法——特殊的传闻、特制的地图、提前准备好的陷阱,将一批又一批的探险者变为雕像,妄图以此唤醒神明。 包括弗雷德曼、曾经与琴多同行的那个探险者小队在内的探险者,他们可能得到了相同或者不同的地图,但最终都因此而死去。即便侥幸逃出,也身受重伤,不久后便不治身亡。 这是这群旧神追随者习惯的手段,无论是胡德多卡还是梅纳瓦卡,他们都追随着自己信仰的神明,习惯了使用这种藏在暗处、使些阴谋诡计的办法。 但是,他们已经找到了贝兰神庙。五年过去,他们却仍旧毫无进展。这一点让他们感到了挫败。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想到了利用其他的旧神追随者。他们想要其他旧神追随者尝试其他的办法,利用那些旧神追随者去寻找一个办法。 双管齐下,不更好吗? 而他们实际上也并不认为,那算是一种“利用”。他们觉得那是等价交换——我提供办法,你提供命。 之后他们开始完善计划,并且挑选“合作对象”。 正如西列斯所想的那样,因为他们正在进行这样的“大计划”,所以,当兰米尔发现并且挖掘那个星之尘矿脉的时候,这群旧神追随者也勉为其难地选择了忍耐。 不过,他们的确将近半的星之尘都收购了回来,并且在那个时候改造了黑尔斯之家的营蓬,认为那是一种值得尝试的办法。 他们也的确始终盯着那些工人和兰米尔,因此才能发现约瑟和莉拉这两名叛逃者的存在。 在心型峡谷暗室发现的信件中,他们原先想要同时杀死约瑟和莉拉,但是为了折磨约瑟,他们最终选择了先杀死莉拉。甚至于其他工人的死亡,也不过是顺手而为。 随后,琴多与探险者误打误撞发现了那个神庙遗迹的存在。他们并不是第一批发现神庙遗迹的人,但是因为琴多的存在,旧神追随者们不敢随意下手。 在琴多离开之后,他们才对那些探险者们动手。与此同时,他们又突然意识到,那似乎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实施他们计划的机会。 因为一个特殊遗迹的出现,所以一些怪异、奇妙的物品会流入市场,这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不是吗? 那张奇怪男人的画像,之所以最终会被博林·埃尔加得到,是精心制作的巧合与阴谋。而那张画像的力量也并非来自于贴米亚法,而是来自于胡德多卡——欺诈。 欺诈人类的肠胃、将肮脏的食材伪装成漂亮的美食。 西列斯不知道这群旧神追随者是怎么做到的。他猜测其中可能有一些旧有的记录,甚至于“神明范本”的参与。 也或许胡德多卡的信徒本就与贴米亚法的信徒有所交集? 西列斯想到了工人杜瓦的日记,其中提及在神庙建造过程中出现的三类怪人:很胖的人、很瘦的人、走路摇摇晃晃的人。 或许很胖的人是商人,或者食客;或许很瘦的人是苦行修士;或许走路摇摇晃晃的人,是喝醉酒的人,是埃尔科奥的信徒。 这三者只是西列斯的猜测,并没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些怪人就是这样的身份。不过,对于雾中纪之前神明们的信徒之间的关系,西列斯反而更加好奇了起来。 毕竟,即便是在那个时代,人与人的交流也是不可避免的;更何况这个世界的信仰并非如同地球上的宗教,有着更为世俗化的背景。 总之,当埃尔加得到那张画像,之后的一切就如同西列斯所知的那样,格雷森事件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准确来说,美食小镇实际上就是一次范例。旧神追随者们欣喜若狂地发现,某种特定意义上、符合神明“概念”意义上的大规模事件,的确会引动神明力量的反馈。 于是,胡德多卡(或者说梅纳瓦卡?)的信徒们开始行动了。 黑尔斯之家就是天然的试验场。他们努力在这儿散播阴谋诡计、利用人们的野心和贪欲犯下罪恶,希望能够借此机会唤醒神明。 当时机成熟,他们便让贝兰神庙出现在黑尔斯之家的上空,使其成为神明复苏的“场所”。星之尘——胡德多卡神位的灰烬,就是最好的献祭对象,他们甚至都不需要所谓的“失控的时轨”。 因为真正的旧神遗蜕,就在这里。 ……但是他们的行动最后还是失败了。 因为约瑟烧毁了黑尔斯之家的营蓬;也或许,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满足神明的要求。 最后,他们如同他们所信仰的神明一样,从天空跌落,最终坠入深渊。而神明仍旧还能留下如星辰般璀璨的星之尘,他们却只能如同雕像一样,就此粉碎。 按照时间顺序而言,这个故事就是这样的,粗略来讲。 只不过,真正让西列斯牵涉其中的原因,却是阿方索、伊曼纽尔和弗雷德曼的遭遇。 在西列斯与阿方索的谈话中,阿方索他们过去这段时间的经历自然是重中之重,而阿方索也十分耐心地将他们过去一段时间,包括伊曼纽尔的死因,全都讲清楚了。 阿方索与伊曼纽尔在来到黑尔斯之家之后,便如同西列斯所知道的那样,到处打听消息,并且找到了“卡尔”与那名所谓的“幸存者”。 与此同时,他们也加入了那个声称自己拥有更为古老版本地图的探险者的队伍。 关于这一点,西列斯不禁询问,那副古老的地图是确有其事?而阿方索则点了点头,回答说,确实有这样一个版本的地图——比博内特版本更早。 那个版本的地图之所以没有流行起来,大概是因为博内特这边拥有一家鼎力相助的印刷厂,尽管他本身却因为无烬之地的事情而妻离子散。 总之,一行人在几天前去往一同去往了心型峡谷,为了所谓的“不存在的城市”。 那副传闻中更为古老的地图上,的确不存在那个“心型峡谷”。 对于一般探险者来说,他们可能会认为,那不过是因为这幅地图年代更为久远,当时人们还没探索到心型峡谷那个区域,所以才没有将这个特殊的地貌特征画到地图上。 不过对于更为追根究底的探险者而言,仅仅就只是这个对不上的特征,就值得他们跑一趟了。 “在那里,你们遇到了什么?”西列斯不禁问,“你们似乎在那儿呆了一个多星期。” “我们被困在了那里,走不出来,就像是我们曾经去过的那个部落遗迹。偶尔甚至有一阵迷雾飘来。一些探险者的精神很快就出现了问题,我们自相残杀…… “直到那群人离开了心型峡谷,我们才得以逃脱。不过那个时候,也只剩下我还活着。或许是因为我不那么引人注意。尸体……整个心型峡谷底部,都是尸体。” 说着,阿方索摇了摇头。 隔了片刻,他又说:“或许,这正是胡德多卡的信徒想要见到的场面吧。他们喜欢这样……人们相互厮杀,犯下不可饶恕的罪恶,每个人的心思都阴暗见不得光……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这就是他们的观念中,胡德多卡想要的。” 阿方索喃喃说。 西列斯也沉默了片刻。 有时候,他会免不了感到一阵疑惑:究竟是神明引导甚至创造了人类的信仰,还是人类将自己的观念投射到神明的身上? 不管怎么说,困在心型峡谷底部的探险者们陷入了一个极端的困局。他们找不到出路,便开始怀疑罪魁祸首就他们这些人中间。一个奇妙的、诡异的局面。 人们接二连三死去,有些甚至并非死于精神污染或者变异,而是其他人类下手。 听到这里,西列斯不由得问:“所以那个幸存者……” 阿方索长叹了一声,脸上露出一种痛恨与懊悔交织的神情。他说:“伊曼纽尔十分信任他,因为他的确说对了伊舍伍德的一些特征。但是…… “但是,您知道吗?许多人都知道伊舍伍德曾经的名声与事迹,因为那事儿在十年前闹得很大。您也知道,我就是因为这事儿,所以才没法将部落遗迹的事情直接公布出来。 “即便伊舍伍德失踪了,这部分人也仍旧十分好奇他曾经的经历,认为他的确找到了一些线索。所以,他们想要跟上伊舍伍德的脚步。” 西列斯恍然,他声音低沉地说:“所以,那个幸存者就是一个诱饵?” “或许他是诱饵,或许他的确是幸存者,或许他曾经属于伊舍伍德的团队后来又背叛了……”阿方索的声音逐渐变轻,“但是他亲手杀死了伊曼纽尔;我亲手杀死了他。” 他们都不由得沉默了。 阿方索的语气中流露出一种不知道是惆怅、无奈还是轻松的情绪,他说:“不论如何,这件事情……算是了结了。结束了。”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其实仍旧有一些问题,不过他觉得也没必要询问阿方索了。 比如说,为什么他们会在心型峡谷的底部遇到迷雾?在“心型峡谷”真正问世之前的那段时间里,那片区域为什么会被迷雾覆盖?迷雾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或许那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那是真正意义上的迷雾;第二种是那只是旧神追随者们掩人耳目的手段,毕竟,胡德多卡的力量就拥有欺诈的属性,不是吗? ……也许,那是虚假的迷雾。只是人们的眼睛与感官欺骗了自己。那也并不是不可能。多少人将残羹冷炙伪装成美食珍馐,自欺欺人地吞食下去。 这个问题终究死无对证。西列斯心想。他希望终有一日,他能解开这个谜团。也许那是他对于旧神力量研究得更为彻底的时候。 总而言之,旧神追随者或许仍旧存在着,但是覆盖在阿方索、伊曼纽尔、弗雷德曼,乃至于更多探险者头顶的“不存在的城市”的阴影,终于消散了。 ……故事讲到这里,西列斯舒了一口气。 有些部分他没仔细对切斯特与阿尔瓦说清楚,比如旧神的力量、旧神与旧神之间的关系、表里世界的猜测等等。诸如此类的危险话题,他都尽量模糊了过去。 不过两名听众看起来也并不是非常在意,反而对于“不存在的城市”这个骗局深感咋舌。 西列斯也始终有类似的情绪萦绕在心头。 琴多坐在西列斯的身旁,给他递过来一个杯子,低声说:“您喝点热水。” 西列斯侧头瞧了他一眼,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却低声说:“你现在变得体贴了,琴多。” “我对您总是体贴的,我总是时刻关注着您。”琴多若无其事地拿回杯子,也喝了一口,“只不过,现在我可以更加光明正大地展示出来了。” 他们的对面,阿尔瓦小声对切斯特说:“我们是不是不应该坐在这儿,医生?” 切斯特医生维持着那种温和的微笑,同样小声说:“要不是我们坐在这儿,他们说不定会做得更加过分。” 阿尔瓦睁大眼睛,小声地哇了一声,看起来还略微有些好奇。 西列斯:“……” 他啼笑皆非地摇摇头。 当然,有时候他也觉得琴多的态度有够夸张。不过,这种事情就不用说出来了。 切斯特只是稍微调侃了两句,随后便问:“这件事情就算是这么过去了吗?” 西列斯想了想,说:“或许是,或许不是。即便这一群旧神追随者只是死去,但是,毕竟无烬之地如此广阔,谁也不知道其他的旧神追随者在进行着怎样的活动,甚至于,阴谋。” 他想,无烬之地如此,拉米法城同样如此。 切斯特不禁苦笑了起来。 阿尔瓦说:“不如来打牌吧,朋友们。别操心那么多。” 他们都同意了。 西列斯仍旧是荷官。他心不在焉地发着牌,仍旧在思索着这次发生在黑尔斯之家的事情的始末。 除了迷雾这个问题之后,其实仍旧有许多疑点。 比如,阿方索他们发现的那个部落遗迹,究竟象征着什么?天神的启示又是什么? 至于那支钢笔,阿方索说,他存放在了拉米法城一家银行的保险柜里。他告知了西列斯相关的信息,让西列斯来决定是否要去查看。 如何处理那支钢笔,置之不理还是深入调查?这也算是一桩麻烦事。西列斯不禁想。 又比如,贝兰神庙。那些进入过贝兰神庙的旧神追随者,真的全都死了吗?会不会有人继续利用贝兰神庙做些不可告人的事情? 不过,考虑到这些“乐园”终究需要人的意志作为后盾与保障,西列斯反而不怎么担心这事儿。 他甚至怀疑,那些旧神追随者之所以会化为雕像坠落地面,就是因为他们承受的污染已经超过了他们身体的阈值,于是疯狂骤然袭击了他们的灵魂。 另外一个让西列斯十分在意的问题就是,这已经是第二批旧神追随者认为“旧神曾经是一体的”。 果真如此?这些神明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这些信徒究竟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此外…… 西列斯不得不承认,他的意志属性似乎有点太高了,高到不正常的地步。 作为旧神血裔,琴多拥有99的意志属性,这可以解释为他在里世界那边天然拥有一个“固定身份”,一个早已经确立的,黑暗之海中的锚点。 但是西列斯?他怎么会在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拥有90点的意志属性?这怎么可能? 西列斯十分清醒地认识着自己。他知道自己或许有着不错的逻辑推理能力,有着不错的想象力,有着来自地球的见闻与知识…… 但是,那就可以解释他超出常人的意志了吗? 他只是比较冷静与理智,而不是……“神”。 ……但是,为什么他使用仪式的时候,仪式契合度永远是满值? 问题真够多的。西列斯不禁想。 打过牌,他们去餐车吃饭。琴多低声对西列斯说:“您还是觉得烦恼吗?” “是的。”西列斯说,“有无数问题困扰着我。过去、现在、未来……命运……时光与命运。真是复杂而庞大的课题啊。” 琴多说:“您现在还能认为这些问题是一个‘课题’,那就说明您对自己仍旧有信心。而我也相信您,总能找到那个答案。您总能找到谜底与真相。” 西列斯思索片刻,然后微微笑了一下。 他说:“或许是这样吧。无论如何,我还需要更多的信息。” 第97章 贝克银行 “亲爱的妈妈, 展信佳。 “……当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拉米法城。无烬之地是个神奇而充满秘密的地方,我结交了一些新的朋友, 也与他们共同解决了一桩麻烦。 “…… “……事情大致是这样。不过,希望您放心,我并没有遇上什么严重可怕的危机, 只是遇上了一些疯狂的人们。或许这世界就是如此, 我们只能尽量保持自身的理智与清醒。 “此外,我还在无烬之地收获了一段意外但惊喜的恋情。他的名字是琴多·普拉亚,是来自异国的探险者。希望您能为我高兴。我从未想过能遇上一个合适的伴侣,但是人生总是能充满意外之喜。 “如果时间凑巧的话,那或许我们能一起来拜访您。冬季已经来临了, 希望您能注意身体、注意保暖, 从容地度过这场严寒。 “我已经收到了您之前的回信。很高兴您能喜欢我之前购买的围巾,如果您还有什么需要,那可以写信告诉我。 “关于您提议的几个可供考虑的开店方案, 我也会仔细筛选。11月份我会较为忙碌, 不过之后应当会好一些, 到时候我会做出决定。 “随信附上了一些我从无烬之地带回的纪念品, 是一些新奇的小物件。希望您能喜欢。 “…… “初雪过后,春日近在眼前。” * 11月7日, 周六。夜晚。 西列斯坐在海沃德街6号小书房书桌的后面, 写完了将要寄给母亲的信件, 然后放下钢笔, 抬眸望向了窗外的夜色。 这是他回到拉米法城的第二天。 他在忙碌的日常事务中, 度过了今天一整天的时间。 上午的时候他打扫了一下房间里的积灰, 并且整理了一下从无烬之地带回来的物品, 包括比德尔城的纪念书签、购买的其他纪念品、从心型峡谷的暗室里带回来的书籍手稿档案等等。 这些事情本来该是昨天就完成的,但是昨天刚刚回到拉米法城的时候,他们便被突然而至的瓢泼大雨浇了一身。阿尔瓦为此气愤地大骂拉米法城的鬼天气。 因此,他们很快便各自离开。 昨天西列斯与琴多两个人在大雨中匆忙找了家旅馆暂且歇脚;等到今天雨过天晴之后,两人便一同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 琴多看起来挺想和西列斯一起住,不过他最后还是沮丧地放弃了;一来西列斯看起来不太能轻易接受同居,二来海沃德街6号的小公寓也容不下两个大男人一同居住。 况且西列斯还有洛伦佐·格兰瑟姆这位室友。后者目前还没有回到海沃德街,估计是仍旧在家中,等到开学才会回来。 因此,在上午一起收拾完房间之后,西列斯与琴多一起吃了顿午餐,随后两个人就分开了。 西列斯去拜访朋友们,琴多则去寻找合适的住处。他可能会在旅馆中暂且居住一两天,随后在拉米法东城租赁一间公寓或者一套住宅。 下午的时候,西列斯与历史学会的朋友们在豪斯维尔街18号的私人俱乐部见了面,随后也在历史学会的沙龙中见到了黎明启示会的三名成员。他们主要的话题就是西列斯在无烬之地的经历。 随后,他在晚餐时分拜访了费恩一家。他们谈论了无烬之地的事情,以及拉米法城内的一些动向,当然,也包括了安东尼·费恩的学业问题,毕竟后者过两天就要去上学了。 抛开无烬之地的麻烦不谈,西列斯在拉米法城内还有一大堆事务等待着处理。 比如安东尼·费恩在吃完饭之后,扭扭捏捏地问起西列斯,他是否真的要在道森街开设一家店铺,以及,是否真的有意雇佣那些流浪的孩子们。 西列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不过他也同时说,他这个十一月会比较忙碌,可能没时间来处理这件事情。 安东尼看起来喜不自胜,并没有因为时间的问题而催促西列斯。他只是说,那就行。因为之前西列斯给的五百公爵币,所以他的朋友们还足可以在西城生存下去。 对此西列斯也并不感到意外。 当然,这的确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在西列斯回到拉米法城之后,他就不得不裹上了厚重的棉衣。即便如此,他还是十分怀念地球的暖气与空调。 正因如此,他也对安东尼说,如果西城那边的孩子们遇到了什么困难的话,那也可以向他求助。 其实在席间,西列斯就已经与伯特伦这位商人讨论了在西城开店的问题。 伯特伦给出了一些建议,但是他也说,对于西列斯这样毫无经商经验的人,如果要开设一家店铺,那最好是能找到一个足够靠谱的帮手,或者贩卖足够新颖的物品。 西列斯挺想请伯特伦帮忙,不过伯特伦十分委婉地拒绝了,他说他最近有些厌倦经商的生活,打算在未来较长的一段时间里回归家庭。 西列斯也能理解他这样的心思。伯特伦曾经长期停留在无烬之地,那种氛围显然会对人造成一定的心理伤害。 不过,西列斯注意到,费恩太太反而一直挺感兴趣地听着他们的谈话。 或许费恩太太反而想要从家庭生活中走出来了?西列斯这么猜测。 但是开店的事情终究是更久之后的未来需要处理的事情。 晚饭过后,西列斯便与费恩一家告别,然后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他在三楼的书桌上看到了琴多留下的一封信——他给了琴多三楼房门的钥匙。 琴多说他目前住在东城的一家旅馆中,并且留下了地址。最近几天他会寻找合适的房子租住,并且抽时间购买一些生活用品。 对于琴多和他一起回到拉米法城的做法,西列斯稍微感到一些歉疚,主要是因为他的日常生活的确十分忙碌,他未必能抽出许多时间来陪伴琴多。 不过琴多让他别这么想。 “毕竟,是我想要主动跟上您的脚步。”琴多这么说,“我需要比您更努力一点。” 这话让西列斯感到些许无奈与柔软的情绪。 当然,按照琴多的说法,抛开西列斯的因素不谈,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也是琴多需要来到拉米法城的原因——普拉亚家族的资产。 琴多成长于堪萨斯,但是普拉亚家族的资产遍布整个费希尔世界。此前琴多懒得管理那些东西,但现在他却仿佛突然来了兴致。 “查账。”琴多说,“总要这么做的。” 西列斯瞧了他一眼。 “当然,主要还是为了您。”琴多亲昵地蹭了蹭西列斯的脸颊,他喜欢这种程度的亲热,“不过总得让您觉得放心一些。” 总之,琴多的出现让西列斯忙碌的日程中又加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谈恋爱。 他已经开始为自己未来一段时间的生活头痛了。 他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下了长长一串的待办事项:琴多、上课、学徒、俱乐部活动、研究部课题、新的小说、卡贝尔教授留下的手稿、那支钢笔、道森街的商铺、地下帮派的活动…… ……还有论文。 是的,他今年的学术论文。 当他决定自己的论文内容是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并且诧异地意识到这些流浪诗人很有可能是李加迪亚的信徒的时候,他可没想到,他还真能遇上一位李加迪亚的“血裔”。 琴多说,他会让堪萨斯那边的人送一些档案资料过来,为西列斯的论文添砖加瓦。 这事儿又让西列斯向琴多道谢了。不过琴多总能趁这个机会为自己讨些好处,起码是一个亲吻才能令他满意。 不过他们目前的进度也就局限在一个亲吻。 下一步进展……目前看来遥遥无期。这事儿主要得怪西列斯的矜持与内敛,毕竟琴多那翠绿色的眼睛总能带上一些不满足的意味,就那么幽幽地望着西列斯。 而西列斯若无其事,仿佛他唇瓣上的红润还真是因为房间内的温暖一般。 然后琴多叹息一声:“什么时候才能与您更为亲密一些?” 西列斯真的认真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十分坦诚地说:“我更希望我们暂且维持精神上的亲密无间。” 琴多眯了眯眼睛,然后说:“即便您拥有神明的力量,偶尔也应该放任自己享受更为实际的快乐吧?” “好像在我们之间,你才拥有更名副其实的‘神明力量’?”西列斯反而调侃一句,然后说,“你得让我更习惯谈恋爱这事儿。” 琴多低低地笑了一声,最后无奈地放弃了——他所信仰的神明如此禁欲冷淡,以至于他不得不努力为自己争取点甜头。 琴多试图让自己在西列斯的日程表上占据一个空位。 周末不太可能。因为周六西列斯得去历史学会,周日西列斯得去小说家聚会;即便没这两桩事,西列斯的周末也很有可能会有一些其他的事情要做。此外,周三的上午西列斯还得与格伦菲尔见面。 因此,周一到周五……琴多十分挑剔地观望了一下。 西列斯已经拿到了自己在拉米法大学第二学期的课表,仍旧是两节公共选修加上一节专业选修。 专业选修课和上学期的排课时间一样,仍旧是周二和周五的上午。两节公共选修课则分别是在周三的晚上和周四的下午。 于是琴多最后说:“周一的一整天和周二下午,怎么样?如果您有空的话,那就每周从这两天之间挑一天出来,我们一起去做一些更为轻松的事情。” “比如?” “逛逛博物馆、艺术馆,或者集市,或者去郊外看看风景……”琴多说,“我总得把您从那堆古旧的书籍与历史中拽出来,让您看看我,让您看看这个世界的现在。” 西列斯怔了片刻,最后他同意了琴多的安排。 他这才骤然意识到,尽管他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好几个月了,但是他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似乎也只局限于某些书籍中字句的描写与他人的描述。 相比较拉米法城,他反而对无烬之地的某些情况更为了解。 事情就这么定了,琴多看起来也十分满意。 不过西列斯转头就暂时推翻了这个计划:“但是这几天不行。琴多,我得熟悉一下教案。周二就要上课了。” “……这没什么。”琴多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像是没什么,不过他转而就说,“那么我可以来海沃德街陪您吗?” “当然可以。”西列斯说。 西列斯感到自己的日程被某些东西挤占了,又或者说,共存着;某些令他感到头疼但是又不得不让步的东西。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那也有些新奇。 想到这里,西列斯也不由得感到自己的内心充斥了某种陌生的情绪。他感到那是一种毛茸茸的情绪。 他在书桌旁壁灯的昏黄光芒笼罩中怔了片刻,然后将写给母亲的信件放进了信封里。他打算明天将这封信寄出去。 他又望了望放在一旁的,来自琴多的那张信笺,迟疑了一会儿之后,便将其放进了抽屉里。他打算好好保管这些来自琴多的信。 做完这一切,西列斯便站到了窗外,静静地凝望着窗外的夜色。 昨天还是大雨倾盆,今天已经云开雨霁。不过,气温正在缓步下降,人们不得不面临“吸一口气就冷彻心扉”的尴尬局面。 西列斯对此做足了心理准备,他反而有些担心,琴多这样未曾在拉米法城度过冬天的堪萨斯人是否能够习惯这样的天气。 站了片刻,西列斯的目光垂下来,望见了摆放在窗台上的那套人偶,以及枯干的绿色盆栽。 前天和昨天,也就是11月5日和6日的夜晚,他进入了深海梦境。 深海梦境一如既往。星星、海面、迷雾、人偶、孤岛、红泥。 当他进入深海梦境的时候,他甚至感到时间在这里已经静止了。 过去的21天里,他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从康斯特公国的拉米法城到无烬之地的黑尔斯之家,可是当他再一次进入深海梦境,“世界”却一切如初。 不过他仍旧没能进入诺娜的梦境。他不知道诺娜怎么了,但这两天里,诺娜似乎都没有做梦。 他反而两次进入了埃米尔·哈里森的梦境。 第一次他确认了,之前他交给埃米尔的魔方果真在现实中也出现了。这一点不出他的意料,但是也仍旧让他立刻就从深海梦境中惊醒了。 第二次他与埃米尔的交流更长了一些,聊到了关于埃米尔外公的事情。埃米尔说,在他与妈妈的强烈要求下,他的外公终于松口了,同意让他过段时间去上学。 这事儿让埃米尔对幽灵先生十分感激。除开这事儿,幽灵先生递给他的魔方也让他十分感兴趣。 过去几周里,埃米尔一直在研究如何复原魔方,并且也有了一些思路。幽灵先生鼓励了他,希望他再接再厉。 在梦境中,埃米尔也仍旧拿着那个魔方,津津有味地玩着。 这让幽灵先生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他问:“埃米尔,你会喜欢一家玩具店吗?” “什么?”埃米尔好奇地问,“什么是玩具店?” “类似于这样的魔方。”幽灵先生指了指他手中的魔方,“其实还有许多类似的玩具。如果有这样一家玩具店,你会想要买吗?” 地球的儿童益智玩具。幽灵先生想。 埃米尔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当然会!听起来都十分有意思。一个魔方我都还没玩腻呢。幽灵先生,真会有这样一家店吗?” 幽灵先生回答:“或许以后会有的。” 埃米尔便兴高采烈地回答说:“那如果开了,您一定要告诉我。” 幽灵先生微笑起来,说:“我会的。” 在离开埃米尔的梦境之后,他便站在孤岛的红泥上琢磨这事儿。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件事情可以等到他回到现实再说。 这一天,他要有什么新发现,让自己得以离开深海梦境? 就在这个时候,他无意中瞥见自己倒映在埃米尔的梦境泡泡上的面容。 在幽灵先生离开之后,埃米尔其实还在做梦。不过幽灵先生没怎么关注埃米尔的梦境,他只是注意到自己的面孔。 他曾经就注意过,深海梦境中他的面孔与西列斯·诺埃尔近似,但是又有一些细节上的不同,可以一眼就分辨出来,那其实是两张不同的面孔。 现在他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便突然意识到,那其实是西列斯·诺埃尔与贺嘉音两张面孔的融合。 他联想到,此前他身体变成雕像,整个人进入濒死状态的时候,他仿佛出现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在那个房间里,他变回了贺嘉音。 那种状态与他现在这种状态有什么不一样?他不禁想。 为什么一次是彻底变回贺嘉音,一次则是两者的融合?这些“神的乐园”,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对此十分好奇与感兴趣,但恐怕也只能去搜寻更多的信息。 他最后得以离开深海梦境,是因为他拥有了一个奇怪的发现:他注意到,有一个缓慢萎缩、消弭的梦境泡泡,逐渐靠近孤岛,然后与红泥合为一体,彻底泯灭。 在那一刻,西列斯惊醒了。 那是今天的凌晨四点。彼时他躺在旅馆的床铺上,不远处的另外一张床上传来琴多平缓的呼吸声。他在夜色中沉静地望着天花板,心中缓缓浮现出一个词语:死亡。 那个梦境的主人死去了。所以,他的梦境汇入孤岛,成为红泥。那就是孤岛与红泥的由来。那是亡者的梦境,那是灵魂的孤岛。 ……西列斯回过神,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窗边站得有些久了。 窗外寒风凛冽,世界仿佛风雨飘摇。那种凄冷的情绪缓慢浸入西列斯的心中,隔了片刻,他呼出一口气,勉强让自己摆脱这种情绪。 冬夜。毕竟不是什么与温暖相近的词语。 他摇了摇头,去洗漱一番,就躺到床上静静地入睡了。第二天上午,西列斯起床,打算去食堂吃顿早餐。 恰好报童送来西列斯订阅的报纸,他接过,顺便看了一眼,却立刻怔住了。 冬日清晨的寒风仿佛渗入他的心灵。 琴多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走过来,站在西列斯的面前,为他挡住寒风,然后问:“怎么了?看您的脸色不太好。” “……一位认识的长辈过世了。就在昨天凌晨。”西列斯叹了一口气,将报纸递给琴多,“丹顿·卡尔弗利教授,一位藏书家。他曾经帮助了我。” 琴多望了一眼报纸上的讣告,便默不作声地倾身抱了抱西列斯。 西列斯低声说:“世事难料。在我回到拉米法城的时候,我还在想,或许我能在这位藏书家那儿找到一些始终在寻找的珍贵书籍……但是,他就这么过世了。” “年纪到了。”琴多近乎轻柔地说。 “是啊。”西列斯说,“……走吧,去吃早餐。只是一些感叹。有机会的话,或许我可以去参加这位老人的葬礼。” 他们一起去食堂吃了早餐。 明天就要开学了,食堂里也多了一些学生与教授的身影。看得出来,西列斯·诺埃尔教授的名气在拉米法大学已经打响,因此,朝着琴多投来好奇目光的人不在少数。 当然,琴多本身异域的特征与出众的容貌,或许也是他引人瞩目的原因之一。 琴多略微有些玩味地说:“看来您在这儿挺受欢迎。”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说:“可能跟你想象中的‘欢迎’不太一样。” 琴多一怔,颇为茫然地瞧了瞧他。 ……反正西列斯自己不认为靠作业和试卷得来的“欢迎”,和琴多理解中的“欢迎”,是一个意思。 事实上,他还挺好奇,这学期究竟会有多少学生选他的公选课? 吃过早餐,他们先去了校外的马车行寄信,然后就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恰好在此时碰上提着行李回到宿舍的洛伦佐。 “早上好,诺埃尔教授。”洛伦佐说,“真是寒冷的天气啊。今年的第二学期恐怕不会好受了,而我还得为邓洛普教授代课……哦,这位是?” “琴多·普拉亚。”西列斯为他介绍说,并且顿了顿,又说,“我的恋人。” “哦……”洛伦佐带着点惊异,瞧了瞧琴多。 琴多也礼貌地朝着他点了点头,不过性格使然,并非热络地与他打招呼。 当然洛伦佐也并没有在意这个。他只是说:“教授,您动作可真快。没几个月之前您还跟我说,您既不喜欢男人,也不想谈恋爱。现在只是过去了一个冬假,您就变了?” 西列斯:“……” 他挺不想听见这话的,明白吗? 洛伦佐大笑起来,也没有与他们多聊,很快就与他们告别,去了二楼。 西列斯与琴多回了三楼。琴多便说:“您之前既不喜欢男人,也不想谈恋爱。看来我该感到庆幸,我成功改变了您的观念。” “你改变了我的人生。”西列斯说,随后又低声说,“你是我生命中的锦上添花。” 或许,即便没有琴多,西列斯也可以继续独自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孤独地寻找回家的路,并且终有一日可以欣喜地迎来成功,或者坦然地迎接失败。但是,琴多毕竟出现了。 哪怕不算雪中送炭,也终究是锦上添花。 琴多微怔,随后表情慢慢变得柔和起来。他十分认真地望着西列斯,然后说:“您拯救了我的人生。”他说,“您是我生命中的雪中送炭。” 西列斯低声笑了一下,说:“听起来这并不公平,我应该更加看重你一些。” “不,您不需要这样。”琴多说,“我不希望您为我改变。您就应该是您原本的模样,您原本就已经足够好了。” ……为什么原先看不出,琴多·普拉亚居然是个情话张口就来的人?西列斯心想。 他们很快就各做各的了。琴多在沙发上查阅附近可供租住的房屋的列表,而西列斯则在书桌那儿整理自己的论文内容。 实际上,在出发前往无烬之地之前,他的论文大致框架、正文内容就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但是,毕竟荒废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西列斯需要重新整理一下。 此外,由于在无烬之地的经历,他也意识到自己论文中的某些地方需要更改。他偶尔会与琴多交流一两句,关于那些流浪诗人的情况。 偶尔,琴多也会问他一些关于住房的问题。 在一个上午的时间飞快流逝之后,西列斯才突然意识到,琴多的存在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困扰。或许是因为,当西列斯做正事的时候,琴多也可以保持足够的安静与低存在感。 他们一同在外面吃了顿午餐,然后琴多去查看那些被他挑选出来的房子,西列斯则去了贝恩书店,参与小说家聚会。 “好久不见,诺埃尔教授!” 一进门,推理小说家梅纳德·戴夫斯、冒险小说家阿维德·诺顿就纷纷与西列斯打招呼。推理小说家安东尼娅·卡明女士也在,她微笑着朝着西列斯点了点头。 书店里就只有他们三个。看起来,严寒的冬日也阻碍了小说家们聚会的热情。 “好久不见。”西列斯说,“我刚从无烬之地回来。” “无烬之地!”阿维德惊叹着说,他的声音带着点鼻音,像是感冒刚刚痊愈一般,“我也十分想去那儿冒险,可总有各种原因阻碍着我。说到底,那里还是太过于危险了。” 梅纳德毫不留情地说:“诺埃尔教授去那儿可以说是冒险,你去那儿只能说是送死。” 西列斯不禁莞尔,他倒是赞同无烬之地十分危险这个想法,不过他大概不会如同梅纳德这样说话,那未免也太直白与嘲讽了。 阿维德看起来早已经习惯了梅纳德的说话方式,他只是朝着梅纳德翻了个白眼。随后,他说:“不用你说这话,梅纳德。 “还记得吗,不久前我们才阅读过那本刚刚出版的探险者游记。无烬之地可真够危险的,既危险又诡异,我不怎么敢去。 “即便要去,也估计是去……按照那本游记的说法,高尔斯沃,是吧?”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我这一次就去了高尔斯沃的比德尔城,那还算和平与繁荣。”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想,阿维德所说的探险者游记,指的恐怕就是在神诞日之后出版的,弗雷德曼的游记吧?其中删除了关于“不存在的城市”的相关传闻。 当然,西列斯十分清楚,随着发生在黑尔斯之家的事情逐渐广为人知,“不存在的城市”这个绵延数百年的骗局,也到了该被揭穿的时刻。 他们就无烬之地这个话题探讨了一番,西列斯也大致讲了讲自己过去这段时间在无烬之地的见闻。 ……说起来,过去两天他已经无数次复读这段经历了。这可能就是交际圈过于多样的结果。尽管经历都是同一段,但是考虑到不同朋友的接受能力,他还得在此时稍微美化粉饰一些。 当然,他终究也提到了黑尔斯之家,这必定是过去一段时间与无烬之地相关的话题的谈资。 “真有意思。”阿维德津津有味地听着,然后说,“教授,我还记得您曾经说过,新书会是与探险有关的题材。看来在无烬之地的经历给您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西列斯认同地点了点头,说:“有些……氛围,是只有抵达无烬之地之后,才可以感受到的。” “我期待着您的作品。”卡明女士轻柔地说。 梅纳德也连连点头,并且说:“这段时间,我已经听到不少出版商在考虑购买您新书的版权了。” 西列斯略微惊异地得知这一点,不过他随即说:“那恐怕也不会是短时间内就决定的事情。况且,我十一月份可能也没什么时间进行构思。” “十一月会很忙?” 西列斯说:“我毕竟还要上课。” 阿维德与梅纳德对视一眼,然后纷纷感叹说:“能者多劳。” 西列斯心想,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突然这么忙碌了。 安东尼娅·卡明女士在一旁翻阅着报纸,然后突然说:“卡尔弗利教授去世了,你们听说这事儿了吗?” 西列斯微怔。阿维德与梅纳德都点了点头。 ……看来这位藏书家果真在拉米法城内拥有不菲的名声。西列斯不禁想。 安东尼娅低声说:“我受邀前往参加他的葬礼,就是明天。不过,我近日来已经听闻了一些关于卡尔弗利教授遗产的相关争议……如果卡尔弗利教授仍旧在世,真不知道他会如何想。” “遗产?”阿维德有些惊讶地说,“我以为卡尔弗利教授只是一位藏书家?” “‘只是’。”安东尼娅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能成为一位藏书家,就已经需要足够的财力、时间与地位,况且卡尔弗利教授这样的大藏书家呢? “我因为出版商的关系与这位教授多少打过些交道。他是贵族出身。你们可能知道在上个月才过世的奥斯汀侯爵?” 他们都点了点头。 安东尼娅便意味深长地说:“卡尔弗利教授也是一位足以被称之为‘侯爵’的阁下,只不过,他更喜欢别人称他为教授罢了。” 梅纳德吃惊地咋舌,然后十分直白地说:“所以人们一定为他的爵位争得死去活来。” “卡尔弗利教授无妻无子,却财产颇丰、爵位高悬。”安东尼娅说,“不过,我更关注他的藏书下落如何。” 他们都不禁叹息了一声。在这个年代,那丰厚的藏书几乎与财富、地位相等价。只不过,对他们这几位小说家而言,仅仅只是书籍本身,就已经价值连城。 话题的走向略显沉郁。他们各自提及了自己家中的老人。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有时候年长者会担忧自己的身体无法撑过这个冬天。 这话题就显得更加沉重了。 “不久前我生了场病。”阿维德说,“你们也许能从我的声音中听出来。总之,家庭医生看不好我的病,我便只好去一趟医院。而医院里人满为患,环境也称不上好。 “那时候我便想,今年冬天对于许多人来说,可能都不算好过。” “年年冬天都是如此。”梅纳德低声嘀咕着。 年纪最长的安东尼娅最后说:“死亡终究难以避免。” 这一次的聚会就在这种较为沉重的氛围中落幕了。西列斯离开贝恩书店的时候,琴多就在一楼等着他。 琴多买了一杯饮料,饶有兴致地慢慢喝着,一边观察着玻璃窗外阴沉沉的天气与城市。他身上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异域旅者的气质,在无烬之地不算醒目,但在拉米法城却显得格外明显。 “怎么样?”西列斯问,“找到合适的房子了吗?” “找到了,不过或许可以让您来决定。”琴多狡猾地说,“这样以后您也可以心安理得地过来住两天,如果有机会的话。” 西列斯因为他这样的小心思感到些许的无奈。那种毛茸茸的情绪又在轻轻扰动他的心灵。 于是,西列斯只是沉默片刻,便说:“那走吧,我们去看看。” 这个灰发棕肤绿眸的探险者,在来到拉米法城之后也显得不像是个平和无害的城里人。不过,在西列斯身边的时候,他像是整个人都变得温驯了。 西列斯注意到,当他们离开书店的时候,书店柜台后负责收银的年轻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这事儿让西列斯感到微妙的好笑。 琴多选中的房子就在贝恩书店与拉米法大学中间的某个居民区,地址是洛厄尔街32号,距离拉米法大学的路程大概是十五分钟,距离海沃德街6号则大概是十分钟。 那是一栋二层的独立住宅,看起来十分小巧精致,坐落在修剪精美的草坪与灌木背后,让西列斯第一时间联想到了袖珍娃娃屋。 房子据说建成于十年前,算是拉米法城内较新的那一批房屋。 这栋小住宅有三个卧室(一楼有一间,二楼有两间),两个盥洗室(上下层各一间)。 一楼有较大的厨房、会客厅和储藏室,二楼有一个令西列斯十分心动的大书房,面向西面,隐约可以看见波光粼粼的坎拉河。 琴多打算先租一整年,价格是1000公爵币。 “您觉得怎么样?” 二楼的书房里,琴多好整以暇地靠在书架上,询问西列斯。 西列斯说:“我感到这个房子仿佛是为我挑选的。” 琴多笑了一声,说:“的确是为您。当然,我更希望您在不知不觉中习惯这里,然后我就可以选个恰到好处的时间让您也搬过来。 “我觉得海沃德街6号的公寓的确有些小了,况且也没那么方便,毕竟我们正在研究关于旧神的秘密,不是吗?” 这一点西列斯十分认可。 他思索了片刻之后,问:“我们有可能将这栋房子买下来吗?” 琴多怔了一下,然后意外地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说:“我认为这是更划算的办法。” 一年的租金一千公爵币;但是这栋房屋买下来说不定也才几千公爵币。 西列斯又转而说:“当然,先租后买更合理一些,总得尝试一下。” 琴多慢慢地点了点头,说:“我会去问问房东是否有这个意向,我也会关注附近的房产情况。另外,”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低沉,“您的提议实在太让我心动了。” 西列斯说:“我在努力将你放进我的人生计划中。” “我很荣幸。”琴多说,他走到西列斯的面前,轻柔地吻了吻他的唇瓣,又说,“我非常荣幸……能够参与到您的生命之中。” 西列斯注视着他,注视着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他有一瞬间的恍惚,感到自己拥有这双眼睛的主人,而他也被永恒倒映进那双眼睛里面。 隔了片刻,他低声说:“我也是。” 决定了房子的事情之后,他们便在附近找了家餐厅吃饭。 “您晚上打算做什么?”琴多问。 西列斯想了想,说:“我想看看卡贝尔教授留下的手稿。” 当他们在心型峡谷的地下房间里发现卡贝尔教授和默文助教的尸体的时候,他们实际上也并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人会出现在这儿,又为什么横尸于此。 在无烬之地的时候,他们无暇翻阅卡贝尔教授留下的手稿。在返回拉米法城的路途之上,因为人多眼杂,所以西列斯也不好仔细查看手稿上的内容。 现在回到拉米法城,情况也算安定下来,那么西列斯便决定尽快查阅,免得夜长梦多。 琴多了然地点了点头。 吃过晚餐,琴多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还是得先回旅馆,而那距离拉米法大学有一定路程,西列斯便让他早点回去,早点休息。 “明天我会早点来找您。”琴多低声说。 西列斯顿了顿,便说:“我会等着你。” “……这话真令人心动。” 西列斯有些困惑地望了望他,不太明白这话有什么令人心动的地方。 “想到您在等待我……”琴多的声音渐渐变轻,然后他笑了起来,并且说,“那就足够让我心动了。” ……西列斯觉得谈恋爱真是一桩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事情。 他无奈,便将琴多拉过来,轻柔地吻了吻他的唇瓣,然后说:“明天见。” 琴多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愉快了一些。他说:“明天见。希望您有个美好的夜晚。”他想了想,又补充说,“下次能一起拥有一个美好的夜晚就更好了。” “……或许会有那么一天的。” “有您这句话就够了。”琴多说。 他们与彼此告别。西列斯注视着琴多离开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心中甚至有了一些些的困惑。更久以前,不久以前,现在。那仿佛是三个彼此毫无关联的时间点。 ……遇到琴多以前。遇到琴多以后。现在。 或许这就是爱情的动人之处。他想。 他往回走,心思慢慢转到了卡贝尔教授的事情上。不过,他在海沃德街6号的的门口捡到了一封信件,信封上华丽复古的纹章显示,这封信来自贝克银行。 西列斯心中一动,想到这是一家城内知名的私人银行,同时也是阿方索存放钢笔的地方。 他有些好奇这家银行写信给自己是为了什么。他将其带上三楼,然后拆开查看。 片刻之后,他惊愕地意识到,这封信之所以能够寄送到他的手上,是因为在卡尔弗利教授的遗嘱中,他将部分藏书赠予给了西列斯。 而贝克银行正是卡尔弗利教授遗嘱的执行方。 第98章 藏书家葬礼 从这封口吻十分公事公办的信件, 西列斯得知卡尔弗利教授是在11月7日,也就是昨天凌晨三点因病过世。 卡尔弗利教授身体原本就不是很好,今年拉米法城雨季漫长、冬季寒冷, 于是他的身体迅速衰落下来,不久便憾然辞世。 在死前,他重新修订了自己的遗嘱。他将自己的爵位留给了妹妹的儿子, 财产则分别平分给了兄弟姐妹, 藏书则分成不同的部分,其中一部分就赠予了西列斯。 这一点大大出乎了西列斯的意料。 他与卡尔弗利教授只见过两次,尽管相处愉快,但不能说交情有多深厚。或许,卡尔弗利教授就只是需要一个年轻人来继承他的部分遗志。 这令西列斯不禁叹息起来。 卡尔弗利教授的葬礼定于周二下午进行, 信封中同样附带了葬礼的邀请函。西列斯庆幸自己那个时间段有空。 贝克银行目前正在清点书单上的书籍。信封上指示说, 西列斯可以在下周前往银行办理手续,就可以正式拥有那数量庞大的书籍。 总数是一百来本。信封中附赠了书单,西列斯看了几眼便发现其中有不少感兴趣的书籍。 他感激于卡尔弗利教授临终前的馈赠, 也不禁思索起自己能否为卡尔弗利教授做什么。他一时半会儿没能想到什么, 便将此事放在心中。 随后, 他将卡尔弗利教授葬礼和继承遗产这两件事情, 全都写到了自己的笔记本上。 明天是周一,他要备课;周二上午有专选课, 下午参加葬礼;周三上午与格伦菲尔会面, 下午有公选课;周四上午与学徒会面, 下午有公选课;周五上午是专选课, 下午是俱乐部活动时间…… 至于周末, 那更不必说了, 原本就已经安排好了。 掐指一算, 他未来一周的日程已经满满当当。 洗澡的时候,西列斯不禁想到,尽管无烬之地足够危险,但是他在无烬之地的那两周时间,还真的算得上是放假了。 洗漱完,西列斯裹上厚重的外套,从柜子里拿出卡贝尔教授的手稿,然后坐到书桌后,静静地翻阅起来。 卡贝尔教授的手稿也十分拥有这位教授的“疯劲”,整体显得凌乱又脏兮兮的,封面摸上去有一种油腻的肉质感,让西列斯怀疑这可能是某种动物的皮制成的。 内里的纸张像是随意用针线缝在封面上一样,显得有些松垮,稍不注意就要散架。纸张还算考究,厚重典雅,但是已经泛黄变皱,想来已经使用了有一段时日了。 西列斯花费了一段时间翻阅其中的内容。由于他已经较为了解卡贝尔教授的生平经历,他阅读这份手稿的时候基本能读懂其中真意,但偶尔还是免不了感到艰涩。 那不仅仅是遣词造句上的,也是字里行间的潜文本造成的。卡贝尔教授显然了解一些西列斯并不知道的隐秘故事,因此他在写下这本手稿的时候,也带上了一种神经兮兮的乖张与谵妄。 抛开这种凌乱字迹、混乱措辞带给人的不靠谱感,西列斯觉得自己应该重新审视一下卡贝尔教授的本质。他的确是一位文学史学者,并且称得上造诣颇丰。 隐藏在那些随手记下的字句背后的,是一种极为谨慎的、苛刻的,近乎疯狂的求真态度。 推动卡贝尔教授走上这条道路的,是他尚且年轻时候的一次见闻。 正如西列斯所知道的那样,卡贝尔教授家中从事倒卖文物的行当。即便在这个年代,这也是十分灰色的领域,并且受人鄙夷。 从卡贝尔教授的这份手稿中,西列斯没能看出他对于家中事业的态度。这份手稿是从年轻的卡贝尔求学开始写起的,前期的记载十分潦草且随意,只是记录了他在生活中遇到的一些重要的事情。 其中就提及了,年轻时候的卡贝尔曾经遇到了一个来自无烬之地的探险者。后者将自己探险得来的物品卖到卡贝尔家中的店铺。 在等待结账的时候,他与卡贝尔交流了两句。 手稿中,对于这一次的谈话,卡贝尔教授没有写得很明确。他只是用力地、重重地写下了这样一句话:“你这样年轻的孩子,肯定想要对真相追根究底吧? “但是,我们是做不到的。这个世界是做不到的。我们是被阴影覆盖的信徒。” 这句话令卡贝尔教授印象深刻。他在“阴影”这两个字之下划了许多条线。 不知道是因为年轻气盛,还是被这样拙劣的激将法刺激到了,总之,在那之后,卡贝尔教授就放弃了家中一本万利的倒卖行当,决定开始自己的求学生涯。 由于最初刺激他的这句话提及了“阴影”,卡贝尔教授不管是当学生还是之后毕业,他都始终在寻找与“阴影”相关的线索。 看得出来,他曾经有一段时间意图去研究阴影纪的文学,但是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他认为,这两个“阴影”是不一样的。 他也曾经试图通过家中的人脉去寻找那个年轻时候偶遇的探险者,但是却始终未有所得。他的家人们都知道他想要找到这个探险者,便劝说他,那人可能已经死在了危险的无烬之地。 这话并没有让卡贝尔教授放弃,反而令他对无烬之地越发着迷与狂热。 毕业之后,卡贝尔教授便一边继续寻找自己想要的线索,一边在家中帮忙。 他偶尔能得到一些来自无烬之地的手稿或者古老记载,这些都丰富了他的学识,也慢慢地……莫名其妙地,将他的观念引入了另外一个极端。 不知道为什么,卡贝尔教授对“阴影”这个词有着极为深重的偏执。 在西列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曾经得到过卡贝尔教授遗留下来的一张手稿。那上面的一个角落,就写满了“阴影”“疯狂”“沉默”这样的字眼儿。 在这份记录时间十分漫长的手稿上,卡贝尔教授也越来越经常地提及“阴影”这两个字。他仿佛将“阴影”拟人化了。那仿佛是一个幕后黑手、仿佛是一个人,仿佛……是一位神。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关注胡德多卡。毕竟,胡德多卡的神位就是“世界的阴影面”。 在隐藏了无数秘密的无烬之地,人们传播着无数的流言蜚语,其中或真或假,却总能让信者愈发坚信,疑者愈发生疑。卡贝尔教授则是从一开始就对其中的某些部分深信不疑。 在四十多岁的时候,他又一次遇到了一位来自无烬之地的探险者。那大概是十多年前的事情。手稿中并没有详细记录这一次会面的过程与内容。 不管怎么说,他似乎知道了一些内情。他在手稿中振奋地写下,“祂们果然是一体的!”“超越时代的钢笔写下了超越时代的箴言”这样的话。 正是因为这一次的会面提及了钢笔,七年之前,卡贝尔教授才会因为阿方索·卡莱尔展示的那支钢笔而表现出如此疯狂、激烈的态度。 也正是因为那支钢笔的出现,卡贝尔教授才突然意识到,他已经闭门造车太久了。他需要将自己的发现、成果,公布出去。 他成为了拉米法大学的教授,并且在这个时候开始整理自己的研究成果。 这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发现,尽管他如此确信自己的理论是正确的、无误的,但是,他却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这一点。 他试着将写了一份较为简单的论文,将其投至拉米法城内的期刊出版社,却得来十分轻蔑的回复,这让他气愤地将这份论文烧毁,并且没对任何人说这事儿,只是将这事儿记录在自己的手稿上。 于是他开始寻找更多的证据。于是他与默文助教结识。于是他们开始寻找与胡德多卡陨落相关的资料。于是,他们前往无烬之地,并且最终殒命。 按照这份手稿的说法,卡贝尔教授与默文助教的确找到了那伙旧神追随者的据点,并且成功取信了后者。不过,他们当然也不可能真的加入到对方的大计划中。 因此,在旧神追随者打算带着贝兰神庙前往黑尔斯之家的时候,他们便顺手杀了卡贝尔教授与默文助教。 从这份手稿上的内容推测,卡贝尔教授恐怕对这样的结局早有预料。他甚至说,能够抵达这个地方,能够阅读这些资料,能够补全自己的理论,他就已经死而无憾了。 ……西列斯越是阅读这份手稿,就越是感到一种十分微妙的心情。 一方面,他对于卡贝尔教授近乎偏执,想要知道真相的研究心理有些许的认可;但是另外一方面,他又觉得,卡贝尔教授似乎在窥视深渊的时候,自己也已经被深渊的黑暗所浸染。 因此到最后,他才能如此坦然地迎接死亡。 或许对于彼时的卡贝尔教授来说,死亡已经不可避免。他自己对此也心知肚明。他越发地接近真相,但也被真相的阴霾笼罩。 抛开这种感叹不谈,西列斯更为重视的,自然是卡贝尔教授的“理论”。 或者说,他对于历史的“真相”的看法。 在这份手稿中,卡贝尔教授并没有明确写出自己的理论内容,不过从一些字里行间的倾向,以及卡贝尔教授对于“阴影”的推崇与忌惮,西列斯能大致理解卡贝尔教授的想法。 他似乎认为,胡德多卡被“阴影”吞噬了。而胡德多卡与梅纳瓦卡那次会面的结果,是两位神明都被“阴影”吞噬了。 ……这个结论看起来有一些异想天开,但是西列斯却不能如此简单地将其归结于卡贝尔教授的疯狂。 问题就在于卡贝尔教授十多年前与那位神秘探险者的会面。 “祂们果然是一体的”。“超越时代的钢笔写下了超越时代的箴言”。 ……什么是“超越时代的箴言”? 可以说,卡贝尔教授完全是在这一次的会面之后,才彻底陷入了近乎无可救药的疯狂之中。 两位探险者。年轻时候遇到的那位,将卡贝尔推上了一条未知的路途;年长时候遇到的那位,将卡贝尔推上了死路。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将这份手稿合起。 阴影吞噬了胡德多卡和梅纳瓦卡。从某种角度来说,那倒是挺符合阴影纪之后,神明纷纷陨落的现状。但是,什么是“阴影”? 一切又绕回了这个神秘纪元的名称。 西列斯突然想起,在上个学期期末的时候,凯洛格曾经给过他一份阴影纪神明相关资料的书单。之后他一直忙于其他事务,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相关的书籍。 或许这事儿应该提上议程了。他想。 ……当然,是在他忙过这一周的事情之后。 他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然后将卡贝尔教授的手稿放回柜子里。他意识到自己的小书房果真越来越不够用了,不由得头痛地叹了一口气。 好消息是,他可以把书放到男朋友那边;坏消息是,他的男朋友似乎正蠢蠢欲动想与他同居……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坏消息。 只是西列斯天性矜持内敛,又总是被习惯的力量绊住手脚。 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注意着时间,发现已经将近十点了,便果断在洗漱之后躺上了床。冰冷的床铺让他有一种自己躺在冰窖里的感觉。 好在阿卡玛拉的力量仍旧庇佑着他,让他仍旧可以顺利地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起来,西列斯打了个喷嚏。他感到喉咙有些痛,便烧了些热水。喝了热水之后,他感到情况好多了,便没有在意此事。 琴多恰好在这个时候过来,他们便一起去吃早餐。 “您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琴多说,“注意保暖。” “我已经注意了。”西列斯低声说。 琴多想了片刻,便说:“您的公寓取暖还是不够方便。或许我们可以去买个取暖的火炉?” 明火取暖。西列斯心想。 谨慎的地球人觉得那真是太危险了。况且他的书房里有这么多纸质文档,稍微一个火星飞出去便可能对他的研究造成灭顶之灾。 他便说:“如果拉米法城下雪了,那或许我的确应该买一个火炉。不过,现在似乎还没有这个必要。” 琴多看起来不甚赞同。 不过这个时候西列斯已经转移了话题。他提及了卡尔弗利教授的事情,以及昨天晚上阅读了卡贝尔教授手稿之后的收获。 琴多瞧了瞧西列斯,也只能暂且跳过这个问题。 他也因为卡尔弗利教授的遗产分配方式感到了些许惊异,他不禁说:“或许是因为这位教授认为,将这些书籍交给您,他才能够放心。 “毕竟,其他人也未必如您一般喜欢阅读书籍、喜欢收藏书籍。”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最后只是说:“或许吧。” 或许真是这样。或许,只是西列斯出现在了卡尔弗利教授生命路途的最后一段。他在不经意间陪同他走了一段路,或许也是最后一段路。 想到那地下藏书室中,坐在轮椅上的孤独背影……西列斯最终还是不禁叹了一口气。 聊到另外一位教授——卡贝尔教授,这位叹息的想法也并未停歇,反而更加强烈了。 西列斯说:“我感到这世界,以及这世界的人们,被某种阴影覆盖着。并非真正存在的某种阴影,或者某个神明,而是无形的阴影。” 在地球,即便人们对过往的历史与文学感到好奇,他们也可以详尽地——并且安全地——查阅过往的资料,不必担心文字中潜藏的污染与阴影。 但是在这个世界,情况却截然不同。卡贝尔教授在教学上不能说有多合格,但他在学者的道路上已经走了很远。 即便如此,他最终还是败给了自己的癫狂,被所有人认为是“疯老头”,然后死于一种他自认为坦然与无憾的黑暗之中。 西列斯却未必能够赞同他的“无悔”。 “我十分赞同您的想法。”琴多低声说,“您可能不太了解我曾经接受过的教育……神明仿佛是我的家族存在的唯一意义。 “……不,应该说,普拉亚家族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为了等待就旧神血裔的出现。” 西列斯说:“这也不是不能理解。”他顿了顿,又说,“能理解,但是,并不认同。” 琴多点了点头。他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调羹,看起来已经吃饱了,但是仍旧耐心地等待着西列斯。他继续说:“所以,我现在也仍旧用一种十分平静的语气称呼李加迪亚。 “我不能说……祂就如同我的先祖一般……那太古怪了,也令我无法接受。我的家族将这种血脉当成是一种荣幸,我却未必如此认为。” 他讽刺般地笑了笑。 随后他又专注地望了望西列斯,又说:“当然,您是不一样的。” 西列斯略微困惑地望着他。说真的,尽管琴多似乎是将他当成了信仰的神明,但是,西列斯也没什么实感。他觉得琴多的内心是矛盾的。 他宁愿琴多所说的“神明与信徒”,是指他们之间的恋情,而非真正意义上……如同旧神与旧神追随者那样的关系。 “为什么?”西列斯问。 “您与旧神是不一样的,截然不同。这让我心甘情愿地信仰您的存在。”琴多低声地笑了笑,“另外,我也十分想与您……” 他几乎下意识舔了舔唇。 随后,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望着西列斯,说:“我可不是真正虔诚的苦修士。我的信仰是带着私人情绪的。” “私人情绪。”西列斯低声重复了这个说法,不由得微微笑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挺喜欢这种说法的,至少琴多如此说的话。 琴多不满地说:“您就不能给点反应?” “哪儿的反应?”西列斯反问。 随后,他站起来,收拾了自己的餐盘。 琴多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儿,怔怔地抬头望着西列斯,几乎反应不过来。隔了片刻,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故作镇定地说:“您想有什么反应都行。” ……地球人在心中嘲笑他的不堪一击。 西列斯若无其事地说:“该走了。” 琴多望着他那张冷淡的面容,心情突然急转直下,不禁愤愤地说:“您就吊我胃口吧!总有一天……” 西列斯不禁笑了一声,伸手揪了揪他灰白色头发编成的辫子。他突然意识到这辫子给他带来了些许乐趣。好消息是,食堂里没什么人,他们又坐在角落,没人会注意到他们的一来一往。 所以西列斯说:“该回去了,琴多。” “……好吧,好吧。”琴多嘟囔着,然后他理直气壮地说,“不过回去之后您得给我一个吻才行。” “为什么?” “补偿。” “补偿什么?” “拿我逗趣又把我扔到一边。” “我可没将你扔到一边。” “那得……” 琴多侧过头想说什么,西列斯便直接吻了吻他,然后平静地说:“好了。走吧,琴多,今天的事儿还很多。” 琴多怔了片刻,然后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说:“您真好。” 西列斯不由得失笑。 他们回到海沃德街6号。洛伦佐并不在,不知道是不是去上课了。这一整个学期邓洛普教授都不在,洛伦佐恐怕会十分忙碌。 西列斯很快就沉下心复习教案的内容。专选课在这学期的课程内容,他已经在上学期的时候准备好了;此外,他的两节公选课仍旧是上学期那两门,这大大节省了他的准备时间。 当然,他还需要对教案进行修改。上学期的《从神诞纪到雾中纪的文学概览》这门课程,他是借助了卡贝尔教授留下的教案,但以西列斯的眼光来看,其中不少内容安排都值得修缮一番。 好在上学期上课的时候,他就已经将自己的灵感与想法记录下来,现在只需要按部就班地整理就好。 偶尔,他会让琴多作为讲台下的学生,自己则模仿上课时候的样子,将修改前后的教案内容拿出来展示一番,询问琴多相应的效果如何。琴多也会十分客观地提出自己的意见。 当然,更多时候,琴多只是说:“您站在那儿就令我头晕目眩了,您讲什么我都十分乐意听。” 西列斯:“……” 他望着这个不怎么听话的“学生”。 琴多笑了起来,说:“您这副样子,真令人垂涎三尺……嗯,指我对您万分垂涎。”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俯身亲吻他。隔了片刻,他问:“还垂涎吗?” 琴多被西列斯压在沙发上,轻轻喘息着,声音沙哑地说:“恨不得您现在就将我……” 西列斯垂眸俯视着他。冬日的寒冷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在这个房间之外。 他低声笑了一下,然后说:“这得看你有多努力。” 琴多怔了一会儿。 西列斯已经放开他,重新坐回书桌后,继续翻看着教案。 琴多猛地回神,追问:“您这算是松口了吗?”他满怀期待地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被打断了背诵,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减一。” “什么?” “分数。” “什么分数?” “能够让你达成所愿的分数。” 琴多愣了一会儿,然后有点愤慨地说:“您怎么能将您在课上那种严厉的态度带到床上来!”他已经听西列斯说了他对待学生的办法。 西列斯瞥了他一眼,问:“不希望我严厉吗?” 琴多陷入了西列斯意料之外的沉思中。过了会,他说:“如果是您,也不是不可以。” 西列斯:“……” 什么不是不可以? 地球人觉得自己有时候摸不清这年代人们的底线,起码在琴多身上是这样。 抛开这种鸡同鸭讲的对话之外,这一整个周一的氛围还是较为轻松的。西列斯大概将未来一两周内的教案背完了,也进行了练习。 琴多的存在没有真的干扰到他。毕竟,即便是以往他一个人埋头工作的时候,他偶尔也会让自己休息一下。琴多只是让这种休息变成了情人间的对话罢了。 夜幕降临,琴多与西列斯告别。他又说:“或许明天我能将那栋房子租下来,然后就会搬到那儿,之后我们见面就方便多了。不过,那位房东似乎无意出售房产,他非常坚决地否决了这个提议。” 西列斯了然地点点头,感到轻微的遗憾,但他对于那栋房子的渴望也没有那么强烈,便说:“那么我们以后可以再去找找其他合适的房子。” “当然,我听您的。”琴多低声说,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凑过来,十分轻柔地吻了吻西列斯,说,“过两天见。” “过两天见。”西列斯说。 琴多叹了一口气,说:“我已经开始思念您了。” 西列斯拥抱了他一下,随后琴多就离开了。 在琴多离开之后,西列斯脸上浮现的些微笑意便慢慢消散了。他在房间里站了片刻,然后轻轻摇了摇头,告诫自己不要整天想着谈情说爱。 琴多是与西列斯一起吃了晚餐之后才离开的。因此,等到西列斯洗漱完,时间也差不多来到了八点。 西列斯利用晚上的时间整理了一下论文的内容,看了看报纸,然后在十点左右入睡了。第二天上午,他准时踏入了拉米法大学主城堡二楼的专选课教室。 “早上好。”他与学生们打招呼。 经过了一个冬假,学生们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们也与西列斯说了一声“早上好”,并且有点紧张地看着西列斯。 ……因为,按照诺埃尔教授的作风来说,他习惯在开学的第一节 课上布置作业。 有些学生们摆出了视死如归的表情。 西列斯无动于衷,只是说:“经过了上个学期的课程,各位想必已经知道这学期我们将要学什么了——科南·弗里蒙特。一位曾经的虔诚信徒,一位后来的文学大家。” 这话让学生们猛地提起精神。说到底,他们都是文学的狂热信徒。对于科南·弗里蒙特,他们早已经十分好奇了。 那位向来的好学生,安妮特·梅尔文,更是精神奕奕地小声说:“我已经将您那篇论文看过许多遍了!” 感受到课堂上轻微的骚动,西列斯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他说:“研究这位作家的学者并不是很多,所以你们恐怕无法找到许多资料。 “不过,这也并非什么坏事。因为人只有在亲自阅读了某部作品之后,才能真正明白其价值所在。” 他的话让课堂陡然安静下来,因为学生们突然明白了西列斯这么说的意思。 “《一个名叫科南·弗里蒙特的男人的一生》。”西列斯说,“目前图书馆中保存了序、第一卷 、第五卷和第十二卷。 “你们需要在这个学期将这些篇目读完,并且写一篇读后感,不少于两千字,这一点我已经在上学期的课堂上说过了。” 学生们面面相觑。 一方面,读后感只有一篇,这很好;但是另外一方面,他们需要读完全部的篇目,而非教授要求的选段……这听起来又有点令人难过。 西列斯又说:“此外,考虑到上学期你们已经撰写过一篇期末论文,所以这学期我就不再要求你们撰写期末论文了。” 学生们突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是他们又听见西列斯继续在说话,所以这口气又不禁提了起来。 西列斯说:“小组作业。”他望着台下学生们茫然而单纯的目光,突然感到些微的愧疚,当然这情绪只是一闪而逝。 他继续说:“三到五人组成一个小组。你们需要合作完成一篇至少六千字的课堂总结,并且在学期末的时候进行汇报。你们可以在我提供的几个选题中进行挑选。 “你们有一个礼拜的时间决定小组分组情况,下周五的课堂上请将你们的分组情况交给我,我会在那个时候给出不同的选题。 “最后,你们的出勤、读后感的成绩、小组作业的成绩,这三部分将共同组成你们这学期的最终成绩。” 课堂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西列斯不小心瞧见了安吉拉·克莱顿小姐欲哭无泪的表情,不由得在心中默然片刻。 他想,费希尔世界的大学难道没有小组作业吗?没有小组作业的大学生涯是不完整的,真的。 他若无其事地将这事儿揭过,然后正式开始了自己的课堂。 新学期的第一节 课,他没有直接讲到科南·弗里蒙特相关的知识,只是稍微复习了一下上学期的课程内容,并且深入讲解了一下沉默纪的文学理论。 他格外提及了沉默纪的小说中关于人物的塑造理论。 这个世界的小说是在沉默纪的神明陨落之后才真正开始发展。不过,那之后的发展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镣铐一旦被解开,那么人类就如同放飞自我一般在虚构的文字中尽情展示自我。 这些作品数量庞大,其中也不乏优秀、杰出的文学作品。当代的沉默纪文学研究学者,会将自己的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到这些作品中。 人物自然是十分受到关注的一点,也是文学理论中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更是不可能被避开的课题。 西列斯仍旧用他那十分标志性的、平淡而沉静的声音说:“沉默纪中那些成熟的小说作品,其中部分对于人物的思考已经涉及到了十分深入的地步,可以说是到达了哲学高度。 “作家将他们的人物分成了三层。第一层是人物言之于口的动机;第二层是人物未曾说出来,但的确存在于他们潜意识中的动机,那是一种奇怪的、与他们表层动机正好相反的存在。 “第三层则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属于人类自我的动机。他们这么做是因为他们需要‘被知道’,是因为他们需要‘坦诚’地表现自己。” 学生们入迷地听着。有学生忍不住问:“为什么人类自我的中心会出现这样一种动机?” “这个问题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得到解答。”西列斯这么说,他停顿了一下,随后问,“为什么信徒会信仰神明?” 学生们愣了愣,没有明白西列斯为什么会突然提及信仰。 西列斯意味深长地说:“因为他们在神明的身上看到了自己。” “自我的投射……?”西列斯听见有学生这么喃喃低语。 他想,本质上,人类就是如此自我、如此有表现欲的生物。本质上,人类从文学和神明这两者之上照见了自己。 而神明? 覆盖着神明的阴影,又会是什么? 西列斯一直注意着时间,他准点下课,然后匆匆去食堂吃了午餐,随后就离开学校,搭乘出租马车去了往日教会的中央大教堂。 这个时代人们的葬礼仍旧习惯在教堂进行。由于往日教会与安缇纳姆“过去”“历史”的相关属性,葬礼的进行也更加多出了几分“逝者已矣”的氛围。 不过,能够在中央大教堂举行葬礼,这可以说是十分罕见的待遇。估计也就只有贵族、虔诚的信徒这样的人,才能在死后受到这种接待。 在安缇纳姆的注视之下,步入死亡。 西列斯抵达的时候,人们正在入场。他意识到自己没有迟到,不禁松了一口气。他穿了一身沉黑色的西装,套了一件厚重的外套。这一天没有下雨下雪,但是寒风吹拂,树叶凋零满地。 他汇入人群,在静默中走入教堂。棺材就放在教堂中殿的前方中间位置。大主教格罗夫纳站在那儿,神情严肃,低声念着悼词。不远处,班扬一身盔甲,静静地站着。 氛围十分压抑。西列斯遥遥望见,前方或站或坐着不少老人。他们大多头发花白,甚至有的坐着轮椅。他们的表情都十分沉重,带着一种几近空白的、死寂的安静。 西列斯猜测那就是卡尔弗利教授的朋友们。卡尔弗利教授曾经提及过其中一两个。他们的年纪相仿,而卡尔弗利教授的过世也让他们意识到,死亡距离他们也已经近在咫尺。 他们的身边陪伴着家人。西列斯瞧见了自己的学徒,多萝西娅·格兰特。他怔了怔,意识到卡尔弗利教授赠送给他的那本《小辛西娅的世界》,果真来自于多萝西娅的爷爷,阿道弗斯·格兰特。 阿道弗斯此刻正坐在轮椅上,面色十分不好看。他看起来十分虚弱,隔一会儿就要咳嗽一阵。多萝西娅紧皱着眉,担忧地望着这位老人。 西列斯收回了目光,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叹息。生老病死,无论哪一个,都是十分沉重的议题。 葬礼就在这种沉默的氛围中进行着。西列斯偶尔能听见一两声交谈,但是除此之外,就是全然的安静。那安静几乎渗进了在场每个人的骨头缝里,让人想见冬日死寂的、闪着白色光芒的雪地。 在葬礼结束,棺材被人抬起,送往郊外进行下葬的时候,西列斯甚至感觉自己听见了客人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之后的下葬过程他们这些客人就不必去了,只有家人们需要跟着过去。西列斯注意到,卡尔弗利教授有好几个兄弟姐妹,不过再下一代似乎并不多。 他们大多维持着一种优雅但冷漠的表情。对待卡尔弗利教授的死亡,他们说不上有多难过,但也说不上有多兴奋。他们只是尽职尽责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 相比之下,反而是那些坐在前排,也就是卡尔弗利教授的朋友们,更显得悲伤与消沉。 客人们纷纷离开教堂。西列斯有意与往日教会的调查员多米尼克等人打声招呼,因此没有急着走。多萝西娅与她的爷爷离开的时候,她恰巧瞧见了西列斯,不由得说了一句“教授好”。 阿道弗斯·格兰特因此抬头看了看西列斯,他那双较为严厉、沉闷的眼睛在西列斯的身上转了转,然后像是突然反应了过来,便说:“你就是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是我,格兰特先生。”西列斯回答。 阿道弗斯“嗯”了一声,犹豫片刻,便说:“过段时间你可以来拜访我。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认同你的观点,只不过,你毕竟是我孙女的教授。” 西列斯微怔,随后微微笑了一下,说:“我会的,感谢您的邀请。” 多萝西娅看起来对阿道弗斯的态度颇有微词,不过她最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转而说:“周四见,教授。” “周四见。”西列斯点了点头,然后目送他们离开。 他发现,外面飘起了小雨。他不由得怔了片刻,想到卡尔弗利教授就将在这样的天气中下葬,不由得心有戚戚。 他恰好也遇到了安东尼娅·卡明。卡明女士穿了一身肃穆的女士西装,在这个年代显得较为罕见。她与西列斯低声交谈了两句,对卡尔弗利教授的死亡不约而同地展现出了些许叹息。 随后他们与彼此道别。 隔了一会儿,其余客人已经全部离开了,西列斯便走到了中殿前方。 格罗夫纳面带微笑地站在那儿,十分温和地说:“诺埃尔教授。” “下午好,主教先生、班扬骑士长。”西列斯低声说,“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是啊。”格罗夫纳的脸上带上了十分真实的感叹,“拉米法城内的教堂这几天的葬礼已经在排队等待了。而冬天只是刚刚开始。” 葬礼……排队?西列斯感到一阵无奈。 他转而说:“多米尼克在吗?关于神诞日前夜晚宴的格雷森事件,我有一些信息想要与他沟通。” 一旁的班扬骑士长说:“他就在办公室。” 西列斯点了点头。 格罗夫纳十分温和地说:“您帮了我们许多,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再一次因为这过于温和、亲切的态度而感到了些许的不适应。他不由得顿了顿,然后才说:“我也是拉米法城的居民,这是我应该做的。” 班扬骑士长便说:“诺埃尔教授,我带您去找多米尼克吧。” 西列斯轻声向他道谢,然后与他一同离开了。 徒留下格罗夫纳,静静地站在那儿,然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望向安缇纳姆的雕像,隔了片刻,轻声说:“吾神……我真是个不怎么合格的帮手。” 第99章 天灾人祸 西列斯与多米尼克交谈了较长一段时间, 关于他在无烬之地的经历、关于格雷森事件的幕后真相、关于无烬之地的那些旧神追随者。 多米尼克沉默地听着,时不时恍然大悟,最后, 一切都归于一声叹息。 他说:“看来真相就是这样了。没想到,您去一趟无烬之地,最后居然能解开格雷森事件的真相。” 西列斯声音低沉地回答:“只是一个巧合。现在城内的调查进展如何?” 在西列斯前往无烬之地之前,拉米法城这边的调查还有不少正在进行的,包括那个神秘的组织,包括皇宫中食物的来源等等。 “关于食物的来源。在他们得到那张画像之后,为了节省时间,他们便利用了警局的尸体……大公为此震怒, 彻查了城内一些违法贪污的事情, 不过……” 多米尼克耸了耸肩。 “至于皇宫中的食物,单纯从采购清单来看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我们怀疑埃尔加是在食物中添加了一些不太合法的植物材料……而这一点就牵涉到了那个神秘组织。” 西列斯适时地问:“所以, 关于那个组织?” 多米尼克遗憾地摇了摇头,他说:“我们找到了一些线索。不过, 这些线索都集中在埃尔加的身上。随着他的死亡, 许多事情也被埋葬在过去的时光之中了。” 他缓慢地叹了一口气, 似乎是因为这样的话而想到了其他一些什么。 西列斯也不由得想到了那发生在晚宴后厨的事情。现在想来,那样的死亡如同排山倒海一般, 顷刻间颠覆了许许多多人的人生。 最后,他们的话题转向了拉米法城对于格雷森事件的反应。 “主要的问题就是人们有些厌食, 不过随着时间过去,情况也好多了。”多米尼克说,“此外, 那些被他们吃下去的食物……似乎也让居民们的身体变得不太好, 尤其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 “今年冬天又是十分寒冷的天气……我听闻近来休谟药铺的生意已经好过头了。恐怕许许多多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难熬的冬天吧。” 西列斯微微一怔, 随后也叹了一口气。 时近傍晚,他与多米尼克告别,然后离开了往日教会。在离开之前,他特地为【自然之靴】【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这两个时轨,向格罗夫纳道谢。 毕竟,这两个时轨的确在无烬之地帮了他许多,尤其是后者。 对此,格罗夫纳只是微微一笑,然后温和地说:“能帮到你就好,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搭乘出租马车回到拉米法大学,然后去食堂吃了顿晚餐。晚上他继续整理论文。这是11月10日,周二的夜晚。他希望自己能在十天,甚至五天之内将论文完成,不然时间可能要来不及了。 好消息是,他不用担心自己的论文无法过稿。出版商本顿很乐意帮助他的论文出版,当然,也会继续催促西列斯撰写小说。 一天很快过去。第二天上午,西列斯出门的时候收到了来自母亲的回信,信中提及天气寒冷,让他注意保暖。 西列斯将这封信放回房间里,然后前往历史学会,准时抵达了历史学会门后空间的177号房间。 “上午好,老师。”西列斯说。 格伦菲尔已经在那儿等待他了。 “上午好,西列斯。”格伦菲尔说,“拉米法大学已经开学了,我就猜到你今天会来这里。” 西列斯不由得笑了一下,他将从无烬之地带回来的纪念品交给格伦菲尔,是较为独特的一本立体画册,内容则是无烬之地的地形地貌。他觉得格伦菲尔会喜欢这样的形式。 格伦菲尔接过,道了声谢,然后的确十分感兴趣地打量了一番,然后又打量了西列斯一会儿,然后说:“我感到你似乎变得温和了一些。在无烬之地遇到了什么?” “……一位恋人。”西列斯说。 格伦菲尔恍然大悟,然后略微叹息着说:“你都已经找到恋人了,真够不可思议的。而我还是单身,并且肉眼可见的是,我还得继续单身下去。” 西列斯:“……” 他谈个恋爱,好像,也不至于这么不可思议吧? 西列斯无奈地望着自己的老师。 格伦菲尔也只是稍微取笑一番,随后便认真地说:“这是好事,能够拥有一位人生的伴侣。当然,由于你是启示者……不,等等,既然你是在无烬之地……” “他是一位强大的探险者。”西列斯低声说。 “那真不错。”格伦菲尔感叹说,“西列斯,你知道,我始终希望你继续进行研究课题。一位实力强大的启示者可以成为你的后盾,这是好事。” 西列斯点了点头。从某种角度来说,琴多的实力的确给了他一些安全感。当然,他也希望自己能够拥有这样强大的实力。他并不希望自己只是躲在琴多的背后。 不过,说到研究课题……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然后大致将自己在无烬之地的经历说了一遍。格伦菲尔听得啧啧赞叹,不禁说:“旧神追随者可真是一群疯子。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似乎也已经穷途末路。”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他赞同格伦菲尔这样的说法。 当旧神陨落的说法第一次出现的时候,这些疯狂的信徒恐怕不会出现;可是,几百年过去,旧神却再也没有出现,这就显得十分离奇了,让他们不得不相信旧神似乎真的已经“死去”了。 况且,在这些旧神的信徒中,还有一些极为虔诚的信徒,声称自己亲眼见到了旧神的陨落,比如德布利斯夫人,比如胡德多卡的某些信徒。 这种人证的存在,会让部分信徒慢慢绝望地接受旧神陨落的事实,同时,也会让另外一部分信徒更加不可思议地坚持自己的信念——他们错了吗?不,是世界错了。 “旧神没有陨落,旧神只是陷入了沉睡,我们需要唤醒旧神。”他们越发执迷不悟地坚信此事,便越发想要做一些事情来展现自己坚定的信念,并且实现自己的夙愿。 西列斯过往遇到的这两批旧神追随者,格雷森事件和黑尔斯之家事件的幕后黑手,他们都秉持着这样的想法,甚至于一脉相承。 而对于普通民众而言,旧神追随者的存在本身就已经令他们感到了困扰。 力量。西列斯想。这既是一份祝福,也是一份诅咒。 西列斯转而说:“老师,我在无烬之地的经历,让我产生了一些想法。” 格伦菲尔一怔,然后问:“什么?” 西列斯思索片刻,然后将表世界与里世界的想法讲了出来。他又一次使用了那个“叠加的阴影”的比喻,并且因此想到了卡贝尔教授对“阴影”的那种无端热衷。 格伦菲尔十分认真地听着,然后听着听着,不禁感叹说:“你的确是一位学者。”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 格伦菲尔似乎在思考什么,隔了片刻,他说:“但是,西列斯,我不认为你应当在这个时候思考这些事情。” 西列斯怔住了。 “你还年轻,你才踏入启示者的领域不到半年时间。”格伦菲尔语重心长地说,“思考世界与力量的本质是好事,但是,你还没有好好将这份力量研究清楚呢。” 西列斯立刻明白了格伦菲尔的意思。他试图在做高屋建瓴的工作,可实际上,他首先需要打好基础。 “当然,你已经十分优秀了。”格伦菲尔转而说,“我听闻历史学会近来正在推广复现自我的仪式,并且将属于你的那份荣誉还给了你。这非常好,西列斯,我为你骄傲。” 西列斯感到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在周六与历史学会的同伴们聚会的时候,他就听他们讲到了这事儿。他没想到格伦菲尔会用这么认真的态度夸奖他。 随后,格伦菲尔又有些忧虑地叹了一口气:“但是……正因为如此,西列斯。正因为如此。这是多事之秋后的冬天。多事之冬,如果有这样的说法的话。” 西列斯望着格伦菲尔,十分认真地聆听着。 “历史学会高层的那些老头子们会认为你误打误撞发现了这个重要的仪式。他们会装聋作哑地忘掉你说的神明三要素的问题。但是,西列斯,有人会记着。”格伦菲尔说。 西列斯心中一动,想到了自己在历史学会的办公室曾经被人闯进去的事情。 他不认为那是克拉伦斯做出来的事情。克拉伦斯是苦行与静默之神布朗卡尼的信徒,他遵守规则,甚至于十分严苛地在规则范围内对付西列斯。 那就意味着,在历史学会内部,仍旧有其他敌视西列斯的高层。他们反而比克拉伦斯更加肆无忌惮。 这让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彻底明白了格伦菲尔的意思。 一方面,西列斯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去研究过于高深的理论;另外一方面,他也不能够在这个时候继续提出高深的理论,挑战那些大人物的神经了。 格伦菲尔也叹了一口气,他说:“历史学会是个挺烦人的地方,西列斯。” “我明白,老师。”西列斯回答,他又说,“或许这是一个很好的,让我提升实力的机会。” 他本来就想让琴多教他战斗,让他学会警惕;他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 格伦菲尔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后他又说:“不过,简单的研究课题还是可以做做的。你知道阿斯顿女士成为了研究部主管的事情吗?” 伯妮塔·阿斯顿。阿斯顿女士原本就在研究与灵魂强度有关的课题;在克拉伦斯迫使西列斯退出精神污染的研究课题之后,也是这位女士接手了西列斯的课题。 她成为了研究部新的主管,这是一个好消息。因为西列斯对这位女士及她的丈夫的印象都十分不错。 格伦菲尔说:“复现自我的仪式正准备推广。据我所知,阿斯顿女士将你的名字加入到了最终成型的……呃,按照你们学者的说法,论文?可能没有那么严谨,或许称为课题报告更为合适。 “总之,你的名字出现在了这篇‘课题报告’第一作者的位置上,而阿斯顿女士的名字则没有出现。现在这份课题报告已经提交到长老会那边了,过几天就会发布。 “当然,这事儿为她在第二走廊、第三走廊博得了不小的声誉,不过对你来说,终究是件好事。”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得知这一点。他真诚地说:“看来我得去拜访阿斯顿女士。” “的确如此。”格伦菲尔点了点头,“她是一个好人……我希望她能在研究部主管的位置上多待一阵。 “你去拜访她的时候,也可以顺便问她要个课题来研究一下。随便什么都行,封印物、仪式残留、对等性原则、亵渎之仪……” 格伦菲尔一口气说了好几个西列斯闻所未闻的名词。 西列斯这才惭愧地意识到,他近来的确有些急功近利。他过度关注着力量与世界的秘密,却忘记了,他仍旧需要脚踏实地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他认真地反省了一下自己,也询问了格伦菲尔这几个名词的含义。 封印物,西列斯自然知道。 仪式残留,指的是有些仪式在结束之后也会对生物或者环境造成长久的影响。 这一点西列斯能够理解。他想到了格雷森食品公司的那些食物。人们在品尝了那些食物之后,表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贪恋的态度。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观点是认为,精神污染——特指使用过去的庇佑者的力量造成的污染,也算是仪式残留的一部分。”格伦菲尔这么说。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格伦菲尔又说:“我觉得你可能会对这个课题感兴趣。不过,西列斯,我还是建议你短时间内不要接触与精神污染有关的课题了。”他想了想,又补充说,“起码明面上不要。” 西列斯无奈,说:“我也未必想继续研究精神污染。” 格伦菲尔一怔,不禁打量了一下西列斯,然后一拍手:“这倒没错。本来就已经是被你研究透彻的课题。嗤,那群抱陈守旧的老头,永远不清楚自己错过了怎样一块瑰宝。” 西列斯:“……” 他觉得格伦老师的比喻有点……呃,夸张。来自地球的小说家有点难以接受这种肉麻的夸奖。 格伦菲尔继续解释:“至于对等性原则,这是一些过于较真的启示者提出来的。他们认为,在复现过往的过程中,需要非常严格地遵循‘对等性原则’,完美复现过往发生的一切,才可以达到最好的效果。” 西列斯恍然,他思考了一下,然后有些困扰地说:“这样……不会造成更严重的精神污染吗?” 格伦菲尔给了他一个眼神,然后说:“所以我才说他们过于较真。” 西列斯点了点头,明白了过来。 “但是,在历史学会内部,仍旧有不少启示者都遵循着对等性原则。我不能说他们的精神污染有多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原则,但是,他们的仪式契合度的确提高不少。” 西列斯说:“利弊共存。” “或许是的。”格伦菲尔说,“至于亵渎之仪……说起来有些恶心。你遇到的时轨,应该绝大部分都是某种物品吧?” 西列斯点了点头。 格伦菲尔说:“亵渎之仪,同样是一种仪式,只不过,那种仪式的时轨……是人类的死尸。” 西列斯微怔,不由得问:“这怎么复现?” “比如找到某位过去庇佑者的尸骨,然后将其尸骨作为时轨……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是吧?但他们的确成功了。” 说着,格伦菲尔的声音逐渐低沉。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还有一种更为可怕的仪式,被直接称为‘渎神之礼’。刚刚被提出来的时候,这个研究就惊动了长老会,然后就直接被否决了。” 西列斯心中产生了一个猜测,但那有些可怕。 “……活人。”格伦菲尔说,“渎神之礼的时轨,是活人本身。直接复现某个人的过往而非他的‘物品’的力量。直接被斥责为渎神的行为。”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说:“这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格伦菲尔耸了耸肩,说:“的确如此。不过,在过去几年里,研究部的确出现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古怪课题。” 西列斯心想,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因为克拉伦斯的影响。 他想了片刻,便说:“这么说来,或许我该去研究封印物,老师。” “封印物。”格伦菲尔想了想,“这倒是一个好选择。” 封印物的课题最早是由克拉伦斯提出的。历史学会内部不少人知道西列斯与克拉伦斯的冲突。现在西列斯仍旧需要保持低调与谨慎,但是他也不想一味退让。 他也需要展示一下自己的态度。 决定了这件事情之后,他们的话题便轻松起来。 西列斯问及格伦菲尔的研究,格伦菲尔则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说:“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研究速度那么快吗!” 西列斯十分明智地保持着沉默。 格伦菲尔语气缓和了一点,然后摇了摇头:“不是没有进展。但是……实际效果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他有点困扰地摸了摸下巴,陷入了思索之中。 最后,他说:“这恐怕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课题。” 西列斯便说:“我相信您能成功。” “希望吧。”格伦菲尔说,“天气真够冷的,我这几日也懒得琢磨这些事情。温度这么低,仿佛大脑都要冻结了。” 西列斯不禁笑了笑。 他很快与格伦菲尔告别,然后去了研究部那边,在主管办公室找到了阿斯顿女士。 阿斯顿女士戴着眼镜,原先正在浏览一些文件,此刻有些惊讶地与西列斯打了声招呼,然后说:“听闻您去了无烬之地,诺埃尔教授。” “是的,不久前才刚回来。”西列斯说,“恭喜您成为主管,阿斯顿女士。” 阿斯顿女士反而苦笑了一下。她摘下了眼镜,然后低声叹息着说:“我宁愿始终沉迷实验,而不是忙于这些行政事务。研究部主管是个尴尬的差事。” “但是您也能纠正过去一段时间里,研究部的某些不正之风。”西列斯说。 “希望如此。”阿斯顿女士说,她转而说,“您的课题,我已经将课题报告提交了,以您的名义。这是您应得的荣誉。” “我听闻了此事。终究得感谢您的帮助。” “我们不必在这儿客气。”阿斯顿女士说,“对了,既然您来找我,那是否是想要参与新的课题?” 西列斯点了点头,然后说:“我有意研究封印物。不过我未曾涉及过这个领域,所以想要慢慢研究……或许从最基础的开始。” “封印物!”阿斯顿女士惊讶地说,她望了望他,然后若有所思地说,“我明白了。我会安排的。或许这周六上午,您可以到这儿来迎接您的新课题。”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向阿斯顿女士道谢,随后与她道别。 离开历史学会之后,西列斯原先想在附近吃个饭,但是他犹豫了一下,便搭乘出租马车去了洛厄尔街32号。不出所料,琴多果然在房子里收拾东西。 “您来了!”琴多十分惊喜地迎接西列斯。 西列斯说:“我想到你应该在搬家,所以觉得我应该来一趟。下午我没什么事,可以帮你一起收拾。” “我知道。我知道您总是这样体贴。”琴多沾沾自喜地说,“您吃饭了吗?” “还没。” “那我们先去吃饭吧。”琴多说。 他们去了附近的一家餐厅。西列斯跟琴多说起了他即将拥有的新课题。 “封印物……”琴多若有所思地念着这个词语。 失控的时轨。获得活性的时轨。西列斯想。那就是封印物。 从某种角度来说,那就像是获得了自我意识的物品……等等。西列斯突然一怔。 获得了自我意识的物品? 他几乎下意识望了望自己的手。 ……骰子。他以一种超乎寻常的冷静,突然意识到,骰子不就像是一种封印物吗? 而过去这段时间里,骰子的表现也的确越来越活跃了。在判定之后进行的说明,骰子的语气也显得越发人性化。 西列斯不禁微微皱了皱眉。从这个角度来说,骰子就像是得到了活性……但是,西列斯自己却没有什么灵性丧失的感觉。 琴多似乎正要说什么,但是他注意到了西列斯略微严肃的表情,便问:“您想到了什么?” “回去说。”西列斯不会在这种公共场合提及判定的事情,“你呢?” “封印物……”琴多组织了一下语言,“我只是想到,您刚才说封印物最早是由旧神追随者搞出来的,那么他们会不会已经在相关研究上获得了一些进展?” “比如?” “比如……用以复活旧神?” 西列斯陷入了思索之中。在这个时候,一个词语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他的大脑之中。 “容器”。 当布鲁尔·达罗死于自己未婚妻刀下,当卡罗尔利用【死者的话】与布鲁尔进行最后的交谈,他们得知幕后黑手正在创造一个让旧神复苏的“容器”。 他们认为那就是布鲁尔本身。因为布鲁尔并不愿意这么做,所以他才会让未婚妻杀死自己。 但是,如果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 当时布鲁尔最后一句话是,“我的家族……那是一个……容器。” 家族?容器? 究竟什么是“容器”? 西列斯想了片刻,最后无奈地说:“这世界的秘密还真是多啊。” 琴多赞同地点了点头。 吃过午餐,回到洛厄尔街32号,他们一边收拾东西,西列斯一边提及了令自己在意的骰子的事情。 当然,他没有将自己穿越的事情说出来。他只是说,他能够进行那种“判定”,是因为他获得了一个“骰子”。在琴多看来,那大概是类似于时轨一样的东西。 琴多这才恍然,他饶有兴致地说:“怪不得您的洗牌手法那么厉害。” 西列斯:“……” 这两件事情有关吗? 他默然望着琴多。 琴多笑了起来,凑过来亲了亲他,然后才说:“开个玩笑,您别生气。” 西列斯不理他的玩笑,只是问:“你觉得那个骰子有可能是封印物吗?” 琴多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说:“很难说您这种力量的本质是什么。不过,那似乎与启示者的力量有所差别。因此,我认为…… “不能说这个骰子是封印物。它可能只是在某些方面与封印物有些相似。”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认可了琴多的看法。他也不认为,骰子的力量与启示者的力量有任何关系……他是说,在“复现”过往这件事情上。 但是他却猛地因为另外一个可能而怦然心动起来。 他想,如果他深入研究封印物,那么,他有可能与骰子建立一种更为稳定的沟通吗? 目前他与骰子的沟通完全是骰子单方面的通知。他与骰子无法交流、无法交换信息,骰子还总是语焉不详。但是,如果西列斯从另外一个角度更仔细地了解骰子的本质呢? 他因为自己此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而感到惊讶。 西列斯不由得怔怔地站在那儿,陷入了思索之中。 琴多对他这样的习惯早已经见怪不怪了,便只是耸了耸肩,然后就继续收拾物品了。 隔了片刻,西列斯回过神,走到琴多身边亲了亲他,然后说:“谢谢你,你启发了我。” “我很荣幸。”琴多说。 西列斯便又提及了一件事:“卡尔弗利教授赠予我的那些书籍,恐怕得放到这里了。海沃德街6号的小书房恐怕放不下。” “哦,那太好了。”琴多笑起来,“我很乐意为您保管您心爱的物品。” 西列斯有点怀疑地打量着他,因为他觉得,以琴多的风格,这话可能没这么简单。 果然,琴多又说:“希望您也能将您的爱交给我保管。”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突然笑了起来。 “……您笑什么?”琴多不满地问。 西列斯说:“我以为,你会说,将我的心交给你保管。”他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那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恐怖故事了。” 琴多:“……” 呵,小说家。 可他瞧见西列斯难得笑到眼睛弯起的样子,便不免觉得心都软了,只能承认自己也生不出什么火气。他便叹了一口气,轻柔地在西列斯的唇边吻了吻。 西列斯在洛厄尔街这儿待了一下午。琴多的东西不算多,收拾起来并不麻烦,但毕竟他们还得将这个房子打扫一番,这就有些费时间了。 西列斯晚上还有一节公选课,于是四点多的时候,琴多便催着他回学校。西列斯与他交换了一个吻,然后就与他道别离开了。 傍晚的拉米法城刮起了大风。等到夜幕降临,天空中就飘起了雪花。这才十一月中旬。西列斯不免这么想。 公选课结束之后,他裹好大衣,快步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等到洗了一个热水澡,西列斯才感到自己僵硬的身体重新灵活起来。 他承认自己低估了拉米法城冬日的寒冷,不由得开始考虑火炉的事情。不过,他又想到,明明原身记忆中的拉米法城还没有冷到这个程度。 一些零星的地球地理知识闪过他的大脑,最后也零星离开。他在寒冷的冬夜中,再一次开始怀念地球的互联网。 第二天早上起床,西列斯又打了个喷嚏,并且意识到自己声音沙哑、头痛欲裂。 他静静地在床上坐了片刻,然后叹了一口气。 来到异世界的第一个冬天,他把自己冻感冒了。怎么会有他这样的穿越者。 好在症状不是很严重。西列斯看了看时间,就抓紧时间洗漱,然后去了一趟校医院。 “早上好,切斯特。”西列斯与切斯特医生打了个招呼。 切斯特被他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忧心忡忡地说:“教授,您真得注意身体。” “我会注意的。”西列斯低声说,“或许您可以为我开点药?” “当然可以。” 切斯特为西列斯开的药是一种草药熬制的浓缩汤液,西列斯需要回去自己用温开水冲泡一下。他闻了闻,闻到一阵熟悉的辛辣姜味,便稍微放下了心。 ……他不是不信任切斯特。他只是不信任这个时代的医术。 这是将精神病指认为“对神明不够虔诚”的年代。他得为自己的身体健康着想。尽管他在来到异世界的第一个冬天就生病了。 切斯特医生说这药得吃上一阵,好在西列斯年轻,不至于被这样的小病打垮。 说着,切斯特叹息了一声,说:“回来之后,我去拜访了一些朋友,其中就有在医院工作的正式医生。他们提及了今年冬天不妙的局势。不少老人恐怕……” 他摇了摇头。 这已经是西列斯第无数次听闻此事了。即便如此,他也仍旧感到心情一阵沉重。 死亡是每个人都终将面对的话题。他想。 切斯特又说:“冬天才刚刚开始。”他顿了顿,“教授,有时候我在想,无烬之地的残酷与如今气候的残酷,哪个更为令人苦恼?” “天灾人祸。”西列斯低声说,“都令人为难。” “是啊。”切斯特长叹一声。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提及医生,西列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他问:“对了,你知道西城有什么医生,是与地下帮派有关的吗?” 诺娜·诺里森。那个偷窃博物馆藏品的守门人的孙女。 在深海梦境中,幽灵先生得知,诺娜当初将那朵爷爷偷来的铜铸番红花,交给了一名医生。而那朵铜铸花最后却是在地下帮派的人手上出现。 地下帮派。医生。这两点联系起来,让西列斯第一时间想到了切斯特·菲茨罗伊。 当初那名叛教者哈姆林之所以会去寻找切斯特治伤,就是因为他在地下帮派听闻了切斯特医生的名声。西列斯一直想与切斯特说到此事,但是始终没什么机会。 这次正好提及了医院与医生,西列斯便问了起来。 “医生……地下帮派?”切斯特有些奇怪地重复了一下,然后他慢慢摇了摇头,“西城本来也没什么医生……拥有正式执照的那种医生,我指的是。 “如果您说的是普通的行脚医生,那我就更加没什么了解了。或许您指的是西城的达尔文医院?” 达尔文医院。西列斯微微一怔。 他知道这所医院,因为这家医院并非只开设在西城,东城也有两家。这是一家颇有声誉的医院,背后似乎有不少商人、贵族的支持,看病的价格算是中等,偶尔也会为一些贫民提供免费体检与开药。 当然了,对于普通的西城人来说,他们可能宁愿去休谟药铺买药,也不愿意去昂贵的医院看病。 切斯特又说:“提及医生,或者有什么重病需要治疗,那么西城的人们恐怕会第一时间想到达尔文医院。如果您有什么朋友需要在西城治疗的话,那也可以去那儿。 “我认为,地下帮派的人恐怕也不敢招惹这家医院。当然,我也十分乐意为您提供帮助。” 切斯特大概是误会了西列斯的意思。他以为西列斯有什么朋友招惹了地下帮派,所以需要一位秘医为其治疗。 西列斯点了点头,然后解释说:“您误会了。我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我有一个认识的孩子,她生了病,又与地下帮派扯上了关系,现在不知所踪。我怀疑从医生那儿能了解到她的下落。” 切斯特这才恍然,这事儿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他倒是说:“西城的孩子……这让我想到了发生在‘初雪之光’号列车上的事情。” 西城的平民父母;生病的孩子;地下帮派的悬赏;不明真相便决定前往无烬之地寻找赚钱的机会,然后父亲死于失控的时轨,母亲陷入绝望。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不由得说:“这中间或许会有什么关联。不过,我还没能收到那位母亲的来信。” 切斯特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随后,西列斯与切斯特道别,然后前往了办公室,与两名学徒会面。 朱尔斯也感冒了,正不停地吸着鼻子。多萝西娅穿了一身较为朴素的裙子,神情有些低落。 开学的第一次见面,西列斯不打算与他们聊什么过于专业的话题。他们聊起了天气、冬假的安排等等。 西列斯这个学期对他们的要求一如往常,仍旧是书单、论文。两名学徒对此也并不意外。 不过,他们倒是同时提及了一件令西列斯感到意外的事情。他们这个学期可能无法继续担任西列斯的助教了。 据说是由于这个学期开始的时候,文史院文学史专业的主任,曼特尔教授突然指定朱尔斯和多萝西娅两个人去办一个学生社团。 朱尔斯与多萝西娅为这事儿十分认真地向西列斯道歉,但是他们实在无法兼顾两方。尽管这么说,但是多萝西娅的语气却颇有深意。 西列斯只是微微皱了皱眉,随后就十分理智地说:“我明白了。我会另外找一位助教的。” 他想,或许琴多会是一个合适的选择?既然此前卡贝尔教授曾经将默文助教带进拉米法大学,那么西列斯应当也可以让琴多来成为他的助教。 西列斯十分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忙碌的日程绝对需要一位助教的帮助。 不过……为什么朱尔斯和多萝西娅会突然接到这个任务? 他们的对话仍旧平淡地进行下去。一个多小时之后,西列斯注意到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便提前宣布了下课。 两名学徒陆续离开,而西列斯感到食欲不振,便在办公室里坐了片刻。他从抽屉里找到了自己曾经想要寄给霍雷肖·德怀特的信件,一时间万分感叹。 他最终还是将这份信件暂时保存着。目前,他仍旧不知道官方对于霍雷肖这样间接参与格雷森事件的人会如何处理,多米尼克那边也没有透露口风。 片刻之后,办公室的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西列斯回过神,说了一声“进来”。 进门的是多萝西娅。她保持着一种平静到严肃的脸色,直到关上门,她才突然气愤地说:“教授,这太糟糕了!曼特尔教授怎么能这么做!” 西列斯不禁问:“怎么了?” 多萝西娅说:“他是故意针对您的,教授!他希望我和朱尔斯知难而退,直接把我和朱尔斯的助教身份取消了。朱尔斯不敢和您直说,但我可不怕这位教授!” 西列斯微微皱眉。 曼特尔教授。他当然知道这位教授的存在。 曼特尔教授是文学史专业的主任,相当于西列斯的直系上司。不过西列斯对这位教授并不是十分了解,因为对方年事已高,已经不再活跃于一线教职工作上。 实际上,按照原身的记忆,专业内部曾经倾向于让西列斯曾经的导师,布莱特教授接过专业主任的职务。但是曼特尔教授一直没退休,于是这事儿便搁置了下来。 直到现在,布莱特教授都要退休了,这事儿也没能决定。 文学史专业的教授并不多,算上西列斯和布莱特教授,另外也就只有三位教授。而那三位教授实际上也与布莱特教授差不多年纪。 ……换句话说,此前布莱特教授希望西列斯代课、为西列斯铺路的做法,实际上就是希望能让西列斯最终接过专业主任这个职位。 当然,那可能还需要不少年的积累。不管怎么说,那起码是一种未来。 ……但是按照此时多萝西娅的说法,曼特尔教授反而对西列斯有些不满? 西列斯一阵头疼,不知道是因为感冒的问题,还是因为这麻烦的行政事务。 多萝西娅深吸一口气,慢慢冷静下来:“教授,您以本名写作的事情,不少人都知道。这事儿本来没什么,但是由于此前的格雷森事件,您的小说也牵涉其中,这件事情便被曼特尔教授知道了。 “于是,曼特尔教授似乎认为您不务正业,对您颇有微词,想要排挤您……您知道,曼特尔教授是个古板的老头。总之,这事儿对您来说太不公平了!” 西列斯保持着十分冷静的态度,没有被多萝西娅所描述的局面激怒。 事实上,他甚至觉得曼特尔教授的做法有点滑稽。逼迫他的助教离职?可这两名学生终究是他的学徒,这种做法有什么意义? 又或者说,他是试图让西列斯意识到问题所在,然后自己主动辞职?可他为什么要去针对两名无辜的学生? 西列斯思索片刻,感到自己有必要去拜访一下布莱特教授。他今年才刚刚入职,理论上不应当受到这样的针对,即便他写小说。 大学教授有副职也并非不能理解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曼特尔教授觉得他写的言情小说过于伤风败俗? 西列斯态度较为温和地与多萝西娅交谈两句,让多萝西娅也冷静下来。他问:“既然这样,那么你们的助教补贴……” “您不必担心我。至于朱尔斯,我们将要去申请的社团也会有相应的经费下来。”多萝西娅说,她顿了顿,又说,“教授,我希望您来成为这个社团的指导老师。” 第100章 玫瑰和秘密 西列斯微微一怔。 多萝西娅说:“我知道您之前负责的那个社团, 由于德怀特家族的情况,目前正处于停滞的状态。学院内部或许会重新分配给您一个社团。 “不过既然如此,那不如就让您来成为我们这个社团的指导老师。我们也不能就这样一味忍受。” 西列斯因为学生的维护而感到些许触动, 他不免笑了一下, 便说:“谢谢,多萝西娅,我非常乐意成为这个社团的指导老师。” 多萝西娅同样笑起来, 她带着点贵族小姐特有的骄傲脾气,说:“该让那群老头子明白这个世界的真实模样!正好明天是您的俱乐部,我会邀请俱乐部成员加入我们的社团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 对这事儿没什么意见。 多萝西娅转而说:“前天在中央大教堂见到您参加丹顿爷爷的葬礼, 我感到万分惊讶。” 丹顿爷爷。这样的称呼预示着多萝西娅与卡尔弗利教授的关系匪浅。 西列斯说:“我曾经因为一些参考书的关系,与卡尔弗利教授打过交道。他是位十分友好的藏书家。” “的确如此。”多萝西娅低声说, “或许您可能也猜到了,我的家族与音乐与艺术之神阿特金亚有着一定的关联。我爷爷就是城内知名的画作收藏家。 “因此, 我家与丹顿爷爷有着很深的交情。应该说, 我爷爷毕生都与这些事物打交道:音乐、艺术、文学……他与他的友人们, 都是如此。 “小时候我不理解这样的行为。那时候的我始终以为,那只是人们有钱之后附庸风雅的行为……您可能看出来了, 我从小就是个叛逆、自我的孩子, 在贵族家庭中尤为显得如此。 “有一次, 丹顿爷爷来我家作客, 我就和他聊到这事儿, 然后他对我说,那只是……生命的意义。 “如果人仅仅只是浑浑噩噩地活着, 直到平庸、漠然地衰老并且死去, 那么一切都显得毫无价值。人类需要某种东西来认可、发现自己的价值。 “……而那可能就是艺术。那些被人们认为是‘美’的东西。” 说到这里, 多萝西娅停了下来。隔了片刻,她又说:“死亡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当初对我说这样的话的人,说着需要寻找生命的意义的人,他都已经失去生命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出奇残酷与迷茫的语气。 看得出来,卡尔弗利教授的死亡对于这个年轻的女孩来说,是个极为重大的打击。她出身贵族家庭,长辈是知名的画作收藏家,但是,她最终却踏上了文学的路途。 或许是因为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没有那么宏大;但也或许,是因为卡尔弗利教授这位藏书家,最终推动她走上了这条路。什么都有可能。 西列斯明白多萝西娅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说起这事儿。 他斟酌了片刻,最后说:“但是,多萝西娅,生老病死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话题。那是无法逃避的东西。” 多萝西娅的目光迷茫地注视着西列斯。 “而我们也用一切的手段记录着它们。”西列斯声音低沉,“你所说的,我们用毕生追寻的东西:文学、艺术、音乐……你可能认为,在真的找到它们之前,我们便已经失去了生命。” 多萝西娅沉默了片刻,然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但是那些东西本身也记录了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生命在其中得到不朽与升华。”西列斯顿了顿,“我曾经去过卡尔弗利教授的地下藏书室,也听过他津津有味地与我分享每一本书籍扉页上的藏书票。 “每一本书、每一张藏书票、每一次收藏与阅读带来的欣喜,那就是他想要得到的,也是他的生命被记录的痕迹。 “我们追寻生命的价值,不是真的要找出一个可以衡量所有人的规则,而是为了‘追寻’。追寻本身就是价值。” 多萝西娅怔了许久,最后轻轻舒了一口气,目光明亮起来。她说:“我明白了,教授。” 西列斯望着她。 多萝西娅想了片刻,最后说:“您曾经跟我们说过,神明也曾经是人类记录的对象。终有一日,人类会死,神明也会陨落。死亡只是另外一条道路的起点。”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个年轻的学生。他还是第一次从这个时代的人类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随后,多萝西娅又说:“这话我可以跟您说,不过,我可不敢和爷爷说。”她露出一个略微无奈的表情,“他可是个古板的老头子。” 西列斯莞尔。 “您什么时候有空,可以来我家作客。不过,可能得过段时间。近来我爷爷的身体也不大好。”多萝西娅不禁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心中一动,便说:“我记得……你爷爷曾经在神诞日前夜的晚宴上,吃了一些……东西?” 多萝西娅点了点头,随后又说:“我也不确定那些东西对爷爷的身体有多大影响,或许也只是因为这令人厌烦的天气罢了。教授,您也要注意身体。” 西列斯说:“我会的。” 多萝西娅很快与他告辞,离开了办公室。 西列斯坐在那儿,斟酌片刻,然后起身,先去了趟布莱特教授的办公室,却遗憾地发现后者并不在;于是,他只能先去找了文史院的行政老师,艾特利教授。 “中午好,艾特利教授。” 艾特利教授果然在办公室处理档案资料,他抬头望了西列斯一眼,古板严肃的面孔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说:“中午好,诺埃尔教授,有什么事吗?” “我的两名学徒目前无法继续担任我的助教。”西列斯稍微粉饰了一下实情,“我想请教一下,助教这个职务是否必须由校内人员担任?” “并不是。”艾特利的回答不出西列斯意料,“只要您能担保对方的身份无害就行。” 西列斯点了点头,便要了一份助教申请表,打算回头问问琴多的意见。让琴多担任他的助教只是一个想法,他不确定琴多是否会乐意做这事儿。 这些事情处理完,时间也已经来到了十二点。西列斯后知后觉地感到饥肠辘辘,便抓紧时间去了趟食堂吃饭。城堡外仍旧寒风彻骨,西列斯感到自己昏沉的大脑都被吹得清醒了一点。 下午的公选课结束之后,西列斯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长出一口气。他垂眸慢吞吞地收拾教案与资料,却突然听见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他下意识望过去,然后意外地说:“琴多……?” 站在那儿的琴多正要说话,却不由得因为西列斯略显嘶哑的声音而停了下来。他皱起眉,然后说:“您感冒了。” 西列斯默然片刻。 琴多走到他的身边,然后倾身贴上了他的额头。隔了片刻,他说:“幸好没发烧。诺埃尔教授,您能好好照顾自己吗?” “……我能。”西列斯低声说。 “您这样可不像是把自己照顾好的样子。”琴多说,随后,他叹了一口气,倾身拥抱了西列斯,闷闷地说,“有时候,我感到我对您的感情在沸腾,却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来表现。 “……我只是希望您能注意身体。” “我会的。”西列斯说,“别担心。” 下课之后时间便来到了傍晚。他们一同去吃饭。琴多颇为挑剔地打量了一下西列斯的装扮,最后说:“您应该多穿点。围巾、大衣、手套、帽子……您总得把这些都穿上才行。” 西列斯自知理亏,便点了点头。 琴多又说:“火炉也得用上。” 西列斯继续点头,决定听从这个时代的人们的安排,放下属于地球人的那种……矜持。 他们便一同去买了一些物品,随后一起吃了饭。琴多亲手帮西列斯系好围巾,然后望着他冬夜中被灯光映衬着的面孔。最后,他说:“我该庆幸我与您相逢的时候,您还是单身。” 西列斯颇为茫然地瞧了瞧他。 琴多不禁笑了起来,他沾沾自喜地说:“我的眼光真不错。当然,您也是。” “……自恋。”西列斯低声调侃他。 “我对我自己的爱意,不及我对您爱意的千分之一。”琴多说,“不过,我反而希望您能更加爱护自己,别再生病了。” 西列斯一时语塞,简直不知道应该回应琴多的前一句话,还是后一句话。 琴多握住他略显冰凉的手指,然后说:“走吧,回海沃德街。我知道您今天晚上肯定还要继续写论文。” “时间紧张。”西列斯叹了一口气。 “大学教授真是个烦人的职务。” “的确。”西列斯想到了曼特尔教授带来的麻烦事,他便将助教的事情跟琴多说了。 他们沿着海沃德街慢慢往回走。 “哦,那真不错。我很乐意成为您的助教。”琴多说,“那意味着我更深入地参与到了您的生活之中。” 西列斯不免笑了起来。他有时候会因为琴多的那种“努力”而感到触动。毛茸茸的小情绪又在他的心头上拼命扒拉着,试图找到了一点温柔与爱意。 但那原本就已经被西列斯的温柔包裹着了。 最后,西列斯说:“恭喜你,助教先生。” 异世界的火炉比西列斯想象中更为精美一些。的确是明火取暖,室内使用的时候必须得在睡前熄灭,并且时不时就得开窗透气。 即便如此,房间里缓慢升腾的温度还是让西列斯感觉舒服多了。 因为搬到了洛厄尔街,所以琴多也有了理由,理直气壮地在西列斯这儿赖到了将近九点才离开。 琴多振振有词地说:“您总不能说您这儿有宵禁吧?” 西列斯因为这话而感到了好笑。不过与此同时,他又想到了曾经听闻的那个西城的夜晚怪谈。正好他的论文内容整理得差不多了,他便与琴多讲起了这个故事。 “西城的地下帮派?”琴多若有所思地说,“就是我们在火车上遇到的……?” “是的。”西列斯说。 琴多便说:“如此大范围地收集时轨,他们恐怕想做点什么。”他望了望窗外的夜色,转而说,“看起来拉米法城也不是很太平。” “曾经的格雷森事件就已经能看出这一点了。”西列斯叹了一口气。 “我可以去调查一下这事儿。不过……您快别说话了。真让我心疼您的声音与嗓子。”琴多突然说,“快点将药喝了然后睡觉。” 西列斯微怔,最后无奈地同意了琴多的要求。 在离开之前,琴多将炉火熄灭,然后将那个悬挂着李加迪亚护身符的项链交给了西列斯,并且让他戴上去。 他说:“这回您可找不到推拒的理由了。我已经将它摘下,这个仪式对我暂时失效了。所以,您可以将它当成一个简单的饰品。” “……谢谢你。” 西列斯十分清楚,尽管琴多说这只是一个饰品,但其实际意义却远非饰品就可以概括。那是普拉亚家族的传承。 “不用谢。”琴多以一种十分轻柔的语气说,“希望您能【出行平安】,起码别再生病了。” 在琴多离开之后,西列斯在心中提醒自己,之后也要找个机会给琴多选择一个合适的礼物。他快速地洗漱一番,然后就陷入了沉睡。 第二天早上起来,西列斯便感到身体好多了,不知道是因为喝了药,还是因为度过了温暖的睡眠。 现在,他只是嗓子仍旧有些沙哑。他老老实实地把自己裹得十分严实,然后才出门。他撞见了步履匆忙的洛伦佐,便与这位室友打了声招呼。 洛伦佐停下脚步,说:“诺埃尔教授!早上好。我现在突然不怎么想当大学教授了。”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问:“怎么了?” “真够累的。”洛伦佐说,“除却授课之外的事务也很多。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当一辈子助教。希望邓洛普教授快些回来,我受不了了。” 西列斯低声笑了一下,说:“那恐怕得等到明年了。” 洛伦佐叹息一声:“不知道那边的考古行动进行得怎么样了。” 西列斯心中因为这话而产生了些微的波澜。他想到那正在无烬之地进行的考古行动,一时间陷入了思索之中。 阴影纪的贵族墓室…… 他希望这个遗迹的开发工作能顺利进行。这样他也能更加详细地了解阴影纪相关的历史。 西列斯与洛伦佐告别,去吃了早餐,先将琴多的助教申请表交到了艾特利教授那儿,然后进行了上午的专选课。下课之后,他总算是找到了布莱特教授。 “中午好,教授。”西列斯说,“我正要找您。” 他是在二楼的教室门口遇到布莱特教授的,后者正好也结束了一节课。矮壮的布莱特教授仍旧中气十足,他反而调侃西列斯说:“中午好。西列斯,你的声音听起来不怎么健康。” 西列斯无奈地意识到他已经因为感冒这事儿被无数人调侃了。他说:“有些感冒,教授。我已经喝了药了。” 布莱特教授这才点点头,又说:“找我什么事?” 他们一同去食堂吃了顿饭,席间西列斯慢慢跟布莱特教授讲明白了曼特尔教授的事情。布莱特教授听着听着便怒气冲冲地说:“该死的老东西!” 西列斯吓了一跳,哭笑不得地安抚着这位上了年纪也不减脾性的昔日导师。 布莱特教授的心情看起来是被这件事情狠狠影响到了。他瞪了西列斯一眼,不满地说:“你怎么不生气?” 西列斯想了想,十分诚实地说:“这似乎对我也没什么影响。” “现在没什么影响,过段时间那该死的老头子就要得寸进尺了。”布莱特教授说。 西列斯问:“我仍旧不明白,教授。曼特尔教授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因为我在写小说?” “不,当然不是。”布莱特教授哼了一声,颇为恼火地说,“是因为那老头子想把自己的侄子塞进院里,但赫斯特院长不同意,反而更加欣赏你。现在,这老头子只是拿你出气罢了。” 西列斯这才恍然大悟。 布莱特教授突然冷笑起来:“他还以为这是他的年代。可时代已经变了。老头子既然已经老了,就应该快点离开。”他停了停,说,“我正是这样想的。西列斯,一切都该交到年轻人手里了。” 西列斯猝不及防地听到这个话题,不由得怔了片刻,他说:“教授,您还年轻……” “不,我已经老了。”布莱特教授摇了摇头,“卡尔弗利的事情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吧?他和我差不多年纪,比我老几岁。 “前几年他还十分精神,甚至兴致勃勃地收集了不少书。但今年他却病来如山倒,一瞬间被死亡击垮了。那或许将是我的未来。” 他带着些许惆怅的意味,这么说。 隔了片刻,他又突然说:“在我死之前,西列斯,我会为你铺平道路的。我妻子早就过世了,我也没有任何后代。你是我的学徒,也是我的孩子。” 西列斯几乎有些不知所措,他望着布莱特教授,欲言又止。 “不要有那么重的心理负担。”布莱特教授说,“死亡从来不是一件稀罕事。我喜欢这种敞亮的说法。” 西列斯迟疑片刻,最后还是说:“我能明白您的想法。谢谢您,教授。” “你能明白就好。”布莱特教授说,“至于曼特尔……这该死的老头,说不定他没两天好活了!” 他这样的说法反而令西列斯觉得有点好笑。 既然了解了曼特尔教授这么做的意图,那么西列斯也就更加平静了。 布莱特教授还特地询问了西列斯论文的进展,西列斯也十分坦诚地说了一下,并且提及了“流浪诗人是李加迪亚的信徒”的事情。 布莱特教授吃了一惊,说:“你找到证据了?” 西列斯确定地点了点头。 人证物证俱在。他想。 ……他觉得他给自己讲了个冷笑话。 布莱特教授发出了惊叹的一声,然后笑了起来:“西列斯,我原先还有些担心你……不过现在,我想,等到你的论文发表,说不定曼特尔那家伙会亲自向你道歉也说不定。” 西列斯一怔,他虚心地请教说:“这个发现有这么重要吗?” “相比较文学上的意义,历史学家反而会更加兴奋与激动。当然,这也已经足够了。”布莱特教授打量着西列斯,“我开始怀疑你当初或许选错了专业。” 西列斯哭笑不得地望着自己的导师。 布莱特教授开了个玩笑,便哈哈大笑起来:“我的意思是,西列斯,恭喜你。你已经是最年轻的教授了,而这篇论文会让你成为最年轻的杰出教授!” 西列斯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吃完午餐,也与布莱特教授讨论过论文与曼特尔教授的事情之后,西列斯便与其告别,然后前往了俱乐部活动所在的教室。 教室里的学生已经来齐了。西列斯听见他们颇为热络地交谈着,内容大概是过去一个冬假都做了什么。西列斯饶有兴致地旁听着。 一些学生都利用这个冬假的时间出门旅游或者放松,有人甚至去了其他的国家。凯洛格也趁这个冬假回了一趟堪萨斯。 西列斯也分享了自己在无烬之地的经历,当然,经过了粉饰。不过那也足够令这群学生感到惊叹了。 他们都跃跃欲试,同样想前往无烬之地探险,不过西列斯还是以较为严厉的语气告诫他们无烬之地的危险。 之后,多萝西娅与朱尔斯也说了社团的事情。朱尔斯趁这个机会私下与西列斯道歉,并且语气有些低沉地说自己终究是个怯懦的人。 西列斯让他不要往心里去。他反而说起了自己在马尔茨的见闻,并且说,他认为朱尔斯已经是一个足够年轻、优秀的学者。 “不要为了这事儿影响你的学业。”西列斯说,“我仍旧是你的导师。” 朱尔斯怔怔地望着西列斯,最后有些局促和紧张地抿了抿唇,他带着一种颇为郑重的态度,向西列斯再一次道歉,并且随后道了声谢。 “……您是位很好的教授。”他轻声说,“很好很好的教授。” 在场的其他学生不明就里,但都兴致勃勃地加入了多萝西娅与朱尔斯的社团。多萝西娅是社长,朱尔斯则是副社长。 多萝西娅说:“或许我们该想想这个社团的名字。” 安吉拉·克莱顿瞧了瞧西列斯,然后说:“我想到教授的那本小说,名为《玫瑰的复仇》,不如就叫玫瑰文学社?” 男生们纷纷露出一个十分微妙的表情。 来自雾中纪文学专业,名叫多琳·卢卡斯的年轻学生说:“只是‘玫瑰’两个字听起来有些单调,不如再加一个字?” 朱尔斯琢磨了一会儿,便说:“不如叫瑰夏吧?” 其余人一怔,问:“怎么会想到这个名字?” 朱尔斯说:“因为教授那本小说,似乎写于夏天;而现在这样寒冷的冬天,也让我十分想要回到夏天。此外,这是一种十分珍惜的咖啡品种……呃,起码名字听起来很好听。” 他小声说,带着一种“他虽然没喝过,但他记住了这个词”的意味。 多萝西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并且说:“对了,这个词还谐音‘瑰下’。玫瑰之下,这个典故的意思是保守秘密。在玫瑰花之下进行的谈话都需要保密。” ……这话突然让西列斯瞧了瞧她。 安吉拉惊讶地问:“还有这个意思吗?” “是的。”多萝西娅点了点头,“一个不怎么常用的词。” 安吉拉有点兴奋地说:“这带着点神秘的色彩。” 安吉拉·克莱顿小姐总是喜欢这样的神秘。 多萝西娅了然地笑了笑,她说:“既然这样,那么我们就使用‘瑰夏’这个词了?” 其余人纷纷点头,觉得这词儿不错。西列斯最后也缓慢地点了下头,示意自己同意。 尽管他心中多少有些疑虑。 玫瑰、秘密。这些意象与概念如此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身边,让他有一种本能的警惕与不安。 他不确定这算是巧合,还是有人在背后刻意为之。可是,谁能真的做到这种事情? ……命运? 这是个让西列斯感到啼笑皆非的可能性。 决定了社团的名字之后,西列斯便提及了俱乐部之后活动的一些选择。他认为有必要让学生们更多地参与进俱乐部中,因此也更多地听取了学生们对于活动的想法。 有些学生喜欢茶话会的形式,大家坐下来,针对某一个主题提前查询资料,然后与其他人分享自己的见解;有的学生则更喜欢热热闹闹的集体活动。 “或许我们也可以外出进行活动?”一位来自医学院的学生跃跃欲试地提议。 “没错没错。”一名来自神学院的学生说,“我们可以去拜访那些名胜古迹,了解一些相关的历史故事。” 他们都纷纷同意了这样的做法。 西列斯收集了他们的意见,同时把控着时间。在大概四点钟的时候,他宣布这一次活动结束,并且下一次的俱乐部活动将会是茶话会的形式,主题则是“神秘的阴影纪”。 ……事实上,西列斯自己也需要去查询阴影纪神明相关的资料。他选择这个主题,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再将这事儿拖延下去了。 其他学生纷纷与他告别。 安吉拉离开之前突然说:“教授,门口有人在等您。” 西列斯一怔,心中产生了一个想法,抬头一看,果然是琴多。 安吉拉小声地说:“这就是您之前提及的……?” “是的,我的恋人。”西列斯说。 在上周六时候的聚会上,他已经和安吉拉他们分享了自己与琴多的故事。他的朋友们对琴多都十分好奇。 其实真正知晓他和琴多关系的人并不多,都是他的朋友、师长或者熟悉的人。西列斯顺其自然地让他们得知琴多的存在,而他们也体贴地祝福了西列斯与琴多的恋情。 安吉拉稍微惊叹了一下,然后朝他眨了眨眼睛,说:“那我不打扰你们了。明天见,教授。” “明天见。”西列斯这么说。 但是他稍微有些意外地意识到,安吉拉似乎是在暗示什么,毕竟正常来说,以安吉拉的性格,她可不会随随便便暴露明天要见面的事情——她明天打算在豪斯维尔街18号的会面上说点什么? 西列斯不禁有些好奇起来。 琴多走到西列斯的身边,说:“是时候享受周末了?” 西列斯说:“繁忙的周末。” 历史学会、豪斯维尔街18号、黎明启示会、小说家聚会……他该庆幸,这漫长寒冷的冬天让旧神追随者们仿佛也蛰伏了起来。 西列斯站起来,转而说:“走吧,我得先回一趟海沃德街,然后再出门吃饭。” 琴多握住了他的手。他说:“等到我成为您的助教,我就可以随时跟在您的身边了。那真是令我神往。” “下周的事情。”西列斯说,“等学院那边审核了你的助教申请表。” 琴多嗤笑了一声,颇为讥讽地说:“令人厌烦的行政手续。” 西列斯倒是赞同他的想法,不过他也稍微为行政事务辩解了一番:“总不能让不明来历的人混进学校。” “我也算是不明来历吗,诺埃尔教授?” “当然不是。”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你是我的恋人。” “这个答案真令人满意。”琴多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西列斯觉得琴多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个挺简单好懂的人。指在他面前。 他们一起回了海沃德街放东西,然后出门吃饭。因为琴多的存在,所以他们越来越多地去学校外面的餐厅吃饭,那看起来更像是一场约会。 价格当然稍微不那么美丽。好在西列斯那本《玫瑰的复仇》仍旧为他带来源源不断的收益。 “或许明年春天我们就可以在拉米法城买房了。”西列斯说。 “我很高兴您用‘我们’这个词。”琴多十分轻柔地说,随后又说,“春暖花开。那会是一个好日子。” 西列斯侧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即便身处温暖的室内,他也可以想见外头那严寒的北风。春天还有多远?生机还有多远? 隔了片刻,他说:“是的,琴多。那会是一个好日子。” 11月14日,周六。拉米法城又下起了小雪。 上午八点,西列斯来到了历史学会。他先去见了阿斯顿女士,然后在阿斯顿女士的带领下,去往了一个神秘的房间。 “33号房间与失控的时轨、封印物等的研究项目有关。”阿斯顿女士即便成了研究部主管,也仍旧有一种雷厉风行的气质,“我在那儿为你安排了一个专门的房间。 “请您记住,诺埃尔教授,任何与封印物有关的研究,都必须得在这个房间进行。您的助理安奈林已经在那儿等您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阿斯顿女士又说:“我为你准备了两个奇特的封印物。一个是在历史学会此前的研究中,被证明是无害的封印物,这是每一个研究封印物的研究员都会首先上手观摩的。 “另外一个,则是最近突然发现的一批封印物中,较为奇特的一个。希望您能在研究完第一个封印物之后,再去仔细研究第二个。” 西列斯点了点头,多少有些好奇地问:“最近突然发现的封印物?” 阿斯顿女士侧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最后说:“是从克拉伦斯……准确来说,德怀特家族赞助的酷刑研习会那儿得到的。” 西列斯这才恍然。 阿斯顿女士估计是觉得,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了,那就干脆说清楚。 于是她继续说:“实际上,本来往日教会那儿想要将这批封印物带去研究,不过,因为克拉伦斯的关系,历史学会便直接将这批封印物带走了。 “其中有一部分是较为……古老的封印物。不过,你目前恐怕还接触不到。” 西列斯了然,他说:“我的确应该从更为无害的封印物开始研究。” 阿斯顿女士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们来到了33号房间,首先与其他的研究员打了声招呼。看得出来,其余启示者对于西列斯十分好奇。这儿聚集了一些西列斯从未见过的启示者,其中也不乏表情略显怪异的人。 之后阿斯顿女士向他解释说:“他们长久沉溺于研究之中,已经很难正常与人打交道了。” 西列斯不免因此叹息了一声。 他们来到了557号房间。安奈林正一个人出神地站在那儿,望着桌上的某样东西。当西列斯与阿斯顿女士进屋的时候,他才猛地回过神。 “阿斯顿女士,诺埃尔教授,早上好。”他连忙与他们打招呼。 “早上好。”西列斯说。 “早上好,安奈林。”阿斯顿女士说,“你已经看到了那两个封印物了吗?” “是的。”安奈林带着点紧张的情绪,说,“那有些……奇怪。” 西列斯的目光已经望了过去。他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服用了魔药,并且此刻也戴上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不少人都知道他有近视的毛病,所以带上眼镜也不算奇怪。 那是一片羽毛和一根钉子。 白色的羽毛仿佛刚刚从鸟儿的身上拔下来,还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气息。西列斯甚至感到那细细的绒毛仍旧在轻微地颤动着。 在【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的视野下,西列斯瞧见一种十分奇特的幽蓝色雾气,在这根羽毛的周围萦绕着,带着一种十分神秘而古怪的气质。 ……这根羽毛与露思米有关吗?西列斯心想。 那根钉子则更为古怪。它时不时就会原地转动一下,就好像有人捏住中段,让其旋转起来一样。钉子的尖端沾染着层层血迹,显得格外狰狞;但顶端又打磨光滑,显得锃亮。 那几乎能让人想见钉子的尖端扎进人的血肉的场面。想到这根钉子可能的来源,西列斯便感到一种更为沉冷的情绪——酷刑研习会,不是吗? 钉子的周围同样萦绕着一种灰色的雾气。灰色、铁锈色、血色,这三种颜色仿佛定格在空气中,伴随着钉子不断转动传来的摩擦声,带给人一种近乎毛骨悚然的意味。 起码安奈林有些受不了了。他情不自禁地抱住胳膊,摆出了一种自我防御的架势。 西列斯与阿斯顿女士还保持着冷静。 阿斯顿女士向西列斯介绍了这两样封印物,不出意料,前者是“无害的封印物”,后者则来自酷刑研习会。 “所以它们的功效是什么?”西列斯问。 “羽毛可以让人身体轻盈。”阿斯顿女士说,“似乎是能让人跑得更快。” 西列斯微微一怔,几乎本能地想到了鸟人的羽毛。他想,鸟人的羽毛……封印物? “至于那枚钉子……”阿斯顿女士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们目前的研究表明,那似乎只能让人感到剧痛——仅仅只是接触到皮肤就可以让人感到剧痛。” “……自我折磨。”西列斯低声说。 阿斯顿女士不禁叹了一口气:“这很符合酷刑研习会的作风,不是吗?” 安奈林看起来实在不好受,他面色苍白,跟他们说要去一趟盥洗室。 当房间里只剩下西列斯与阿斯顿女士两人的时候,西列斯便不再掩饰自己的好奇,问:“阿斯顿女士,您知道长老会那边对于克拉伦斯和格雷森事件的反应吗?” 这方面的事情他已经听安吉拉讲过,但他仍旧想知道,作为研究部主任,阿斯顿女士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阿斯顿女士迟疑了一下,然后带着一种微妙的公事公办的语气,说:“他们认为那是十分可耻的。” 随后,她就保持了沉默。 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西列斯眯起了眼睛,缓慢地说:“我明白了……仅此而已。” 阿斯顿女士点了点头。 是的,仅此而已。长老会对克拉伦斯的行为感到可耻,但没有更多的表态了。他们不会做出惩罚、不会表示谴责、不会对目前历史学会的内部作风进行改变。 这在西列斯的意料之中。但是,他也仍旧对历史学会这种积重难返的情况表示感慨。 即便年轻人逐渐展示出明确的立场,即便外界有不少反对者、内部也有不少声音要求革新,但肉眼可见的是,激进的变化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出发。 ……除非出现什么契机。 这些念头在西列斯的心中一闪而逝。他没有继续想下去,只是转而说:“关于封印物的研究,阿斯顿女士,您有什么需要告诫我的吗?” 阿斯顿女士想了片刻,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不要对它说话。” 第101章 迟来的信 西列斯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踏入豪斯维尔街18号。而不久之后, 埃里克·科伦斯就出现了。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与他打招呼,因为通常来说,他的朋友们都是在一点左右才陆续来到52号房间。西列斯一般会来得早一些, 因为他习惯在三楼吃顿午餐。 “下午好,埃里克。” “下午好,教授。”埃里克走到西列斯的身边, 并且说,“不过, 我今天这么早来是有原因的。”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西列斯。 西列斯一怔,随后心中便浮现出一个可能性。他接过那封信, 看见那略微有些粗糙的信封上, 果然出现了一个他眼熟的名字。 ——路易莎·兰普森。 在“初雪之光”号列车上,解决了兰普森先生的死亡之谜后, 西列斯曾经给路易莎·兰普森夫人留下一个通信地址,即米尔福德街13号。 在西列斯刚刚回到拉米法城的时候, 他就已经问过埃里克,那边是否有人给他留下信件, 但当时并没有。将近一个礼拜过去, 他今天却收到了来自路易莎的信件。 对此,西列斯产生了颇为不祥的预感。如果没出什么事, 那么路易莎恐怕不太可能会给他写信,毕竟过去这么久一段时间里, 那边都没有任何音讯。 他请埃里克稍等, 然后拆开信封查阅其中的信件。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 纸上笔记潦草、墨迹晕染, 或许是被泪水, 或许是被雨雪。 他快速地浏览了一遍,然后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路易莎的孩子去世了。 按照信中的说法,路易莎大概是在十月底的时候就回到了拉米法城,比西列斯更早一周左右。在过去的两周时间里,随着天气逐渐转冷,这个孩子的精神状态也突然急转直下。 不久之前,在拉米法初雪的那个夜晚,这个年轻的男孩从家里狂奔出去,路易莎根本措手不及。昨天下午,他的尸体在坎拉河的沿岸找到,已经被彻底冻僵了。 不好说他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死的,路易莎的信中也没有明确写出来。她怀着巨大的悲痛与绝望给西列斯写信,不是为了求助,只是在最无助最迷茫的时候,分享自己的悲痛。 她邀请西列斯前去参加她的孩子的葬礼。明天上午八点,在西城的往日教会的某座小教堂。 西列斯阅读完整封信,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埃里克在一旁问:“发生了什么?” “还记得我跟你们说过的,‘初雪之光’号列车上的那对夫妻吗?”西列斯问。 埃里克点了点头。 他的确知道。他们都知道诺娜的事情,所以西列斯在分享自己无烬之地的经历的时候,也格外提及了兰普森夫妇的故事。 西城的地下帮派仍旧在收集古老的时轨。 西列斯便说:“他们的孩子……过世了。” 埃里克轻轻吸了一口气,忍不住说:“那么年轻……” “是啊。那么年轻,却也已经无法度过这个冬天了。”西列斯说,他望着窗外的冬景,“这太令人遗憾了。”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在最初的遗憾情绪褪去过后,西列斯逐渐感到了些许的疑惑。 在过去的这几周时间里,那个孩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的精神状态会突然恶化?为什么会疯癫地跑出家门,最后死在坎拉河沿岸? 他的死亡,究竟是生理意义上的精神疾病,还是涉及了某些超凡因素的影响?他是否接触到了失控的时轨? 这都是问题。而这些问题,恐怕只有等到明天去往他的葬礼上,才能从他的母亲口中打听。如果路易莎的精神状态不好的话,那么西列斯恐怕也不忍仔细询问。 过去几周的时间里,路易莎失去了丈夫与孩子。 仅仅过去几天时间,西列斯就将参加第二场葬礼。这果真是一个严寒的冬天。 由于路易莎的这封信,当其余人陆续抵达的时候,房间里的气氛也仍旧可以说是颇为消沉。 富勒夫人十分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便问:“怎么回事?” 西列斯便将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 其余人都露出了叹息的表情。 年轻的达雷尔·霍布斯呆呆地说:“那个孩子……和我差不多大吗?” “或许比你还年轻一些。”西列斯低声说。 达雷尔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说:“真可怜。” 安吉拉也叹了一口气,她说:“我已经听闻不少长辈重病的事情。即便是贵族也是这番模样,更不用说平民了。人们都不怎么好过。” 富勒夫人也点了点头,并且说:“过去一周我参加了两场葬礼,一名贵族和一名商人。” 西列斯微怔。他以为富勒夫人也参加了卡尔弗利教授的葬礼,但随后富勒夫人仔细提及了这两场葬礼,西列斯这才明白,那是另外两个人。 安吉拉忍不住有些咋舌,她说:“这有些夸张。不过……这好像也不是……” 她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于是露出了一个十分微妙的表情。 富勒夫人瞧了她一眼。 达雷尔睁大眼睛,催促说:“别打哑迷了!” 于是安吉拉有点心虚地笑了笑。 富勒夫人平和地笑了一下,然后说:“这涉及到康斯特公国高层的一些权力斗争。” 这话令他们都感到了一些意外。 富勒夫人接着说:“现在的大公是十四年前登基的。当初有不少贵族实际上更加支持大公的兄长。不过最终,那位公爵继承人却不知所踪。” 西列斯静静地聆听着。他曾经听卡罗尔提及过关于康斯特大公的位置的问题。据说黎明启示会在幕后支持当代大公,因此他才能够顺利继位。 但不管如何,权力的斗争从来都不是在那一刻便尘埃落定的。事实上,在那之前和在那之后,纷争从未停歇。 “十四年过去了。”富勒夫人说,“大公已经坐稳了位置,而当年那批反对他的贵族们……也到了该迎接死亡的年纪。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一个值得利用的寒冬。” 达雷尔眨了眨眼睛,不自觉发出了“哇”一声。 埃里克有点担忧地说:“这是否意味着……近来拉米法城内的氛围可能不怎么太平?” 年长者和年轻人关注的焦点果真绝不相同。 “有这个可能。”富勒夫人说,“唯一的问题是,我们并不知道那些老贵族们,会将反扑进行到什么地步。又或者……他们是否会借助启示者的力量。”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安吉拉小声地补充说:“此外……你们还记得吗,枯萎荒原开发计划,会拥有配套的拉米法城内开发计划。有一些风言风语认为,大公是想要趁这个机会,彻底将权力收回到自己的手中。” 西列斯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想到了西城的地下帮派。 达雷尔左右看看,看见大人们都陷入了思考,不由得说:“复杂而肮脏的成年人的世界。” 安吉拉朝着他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说:“你早晚有一天也会遇到这事儿。” 达雷尔耸耸肩,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态度说:“我是第三走廊的启示者。我做个打手就行。” 几个成年人都将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 达雷尔呃了一声,然后说:“我的话很奇怪吗?” “只是不像你说出来的。”安吉拉古怪地说,“你真的是达雷尔?你不应该是一个暴躁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吗?” “谁是小屁孩!”达雷尔气愤地说,“别随便污蔑我!” “那你怎么会突然产生这种想法?”埃里克问。 达雷尔突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挤出了一句话:“冬天到了。” “是的。”他们纷纷点头。 达雷尔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说:“有许多人死了。”他又补充了一句,“不仅仅是因为……启示者的关系。就只是这么……平平常常地死了。” 他缓慢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马歇尔中学……就是我所在的中学,尤金老师过世了。” 安吉拉发出了一声惊呼,她惊愕而悲伤地说:“怎么会!我完全不知道这事儿。” 达雷尔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他说:“我也是在学期刚刚开始的时候听说的。因为下雨,所以尤金老师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么多人死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而你感到你在生死面前如此渺小。”富勒夫人低沉地说。 达雷尔动了动嘴唇,最后坦诚地说:“是啊。富勒夫人。多么可怕的死亡。我们却根本无从反抗。我有些不想……面对这个事实。抱歉。” 年轻的男孩突然道了一声歉。但他们都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最后,安吉拉看气氛实在不怎么好,便说:“那由我来讲一个好消息吧。” “什么好消息?”埃里克问。 安吉拉眨了眨眼睛,然后语气变得轻快起来:“还记得那个金盏杯吗?” 他们都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在布鲁尔·达罗死后,曾经有侦探去达罗家族附近调查。附近邻居的仆人在垃圾桶里捡到了一个雕刻着金盏花的杯子,以及长长的假发。 “冬假之前,我拜托米莉——就是米莉森特·奥斯汀,我的一位朋友,她喜欢研究这些花花草草的。总之,我拜托她去查一下与金盏花有关的概念。” 这话让他们都来了兴趣。 西列斯问:“所以,奥斯汀小姐查到了有用的信息?” “是的。”安吉拉点了点头,“其实一开始只是找到了一些很普通的概念,我们都认为那没什么价值,比如金盏花被认为可以产生预言梦境……听起来十分异想天开。 “但是我们后来在一本古书上,找到了一个十分有意思的说法。你们都见过金盏花吗?” 他们都点了点头。那是一种菊科植物,花瓣的颜色通常是十分亮眼的橙色。 安吉拉便继续说:“或许是因为金盏花这种过于明媚的色彩,所以,有人将这种植物称作为‘太阳的新娘’,认为那种色彩是太阳倾心的证明。” ……“太阳的新娘”? 西列斯不禁一怔。 安吉拉继续说:“我们之所以认为这条信息有价值,是因为……布鲁尔的死亡与他的未婚妻有直接的关联,而这个别称又预示着,金盏花似乎与星辰有关。”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 西列斯缓慢说:“星辰与光芒之神,露思米。” 他想,原先布鲁尔曾经提及的,他家族中的记载——高空的混乱线条,乌云中藏身的东西——这些就足以令人想到露思米。而金盏花,那似乎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了这一点。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安吉拉小声地说。 太阳的新娘。金盏杯。 西列斯感到自己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是思绪纷乱之间,他也很难说出个所以然。他便暂且将这两个关键点记在心中,打算之后慢慢寻找灵感。 恰好就在这个时候,埃里克也说:“第二走廊打算解封达罗家族的相关档案了,这个决定已经做出了。过一段时间,我就可以申请借阅相关的资料了。” “太好了!”安吉拉忍不住说,“到时候,我们就可以按照我们的想法来调查这事儿了。第二走廊对待这个事件的态度实在有些松散。” “就是。”达雷尔忍不住补充了一句,“明明侦探都能够发现的线索,不管是警局还是第二走廊,他们都没能发现。” 对此,成年人倒是保持了一种平和的理智。 不过西列斯倒是在心中想,真的是因为后两者过于疏忽吗? 他不禁想到了那位侦探,乔恩·曼斯菲尔德。乔恩拥有高达86的心理学技能,本身也拥有侦探的敏锐,必定能够发现常人无法发现的事物。 当然,西列斯并没有与这名侦探交流过达罗家族的事情,他也不知道侦探乔恩是否调查过这个案子。 抛开这事儿不谈,他倒是觉得,可以通过乔恩或者梅纳德那边,联系到那位得到金盏杯的侦探,从而近距离研究一下那个杯子。 西列斯更想佩戴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去看看这个金盏杯的虚实。 今天下午的话题实在沉重,提及了死亡、权利斗争与旧神追随者的阴谋。即便他们算是有了一些新的发现,但他们仍旧无法保持愉快的心情。 西列斯便说:“过段时间,等天气稍微好一些,我打算带学生们去附近游览,你们有什么推荐吗?” 安吉拉知道这事儿,便兴致勃勃地补充说:“什么都行。博物馆、艺术馆、展览……最好是新奇一些的。” 他们知道西列斯是安吉拉的教授,于是对安吉拉补充信息的行为也并不感到惊讶。 富勒夫人想了想,便说:“过段时间,似乎有来自异国的艺术展览,就在拉米法博物馆的展厅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免费对外开放的,只是有人数限制。 “教授,如果您想带着学生去的话,那我可以为您提前预定半天的时间。”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得知这一点,他真诚地向富勒夫人道谢,然后说:“您可以挑十二月份的某个星期五下午,看什么时候方便。” “没问题。”富勒夫人轻松地回答。 “我已经开始期待了!”安吉拉说,“您知道那是来自哪个国家的展览吗?” 富勒夫人仔细回忆了一下,然后说:“似乎是来自堪萨斯更远一些的国家……靠海的一个国家,我记得。 “我之所以了解此事,是因为我夫家的生意与收藏家市场颇有些关系,所以听闻有些收藏家已经迫不及待地期待起这个展览了。” 西列斯心想,米德尔顿? 他曾经听伊曼纽尔介绍过这个国家,尚武、滨海,并且据说民众都是战士与海盗之神阿莫伊斯的信徒。 原先康斯特公国是不会与这样的国家有所交集的,从商人兰米尔都未曾与这个国家做过生意就可见一斑。 但是,随着枯萎荒原开发计划的进行,国家与国家层面的沟通交流也日益频繁,并且不得不如此。 首先就是文化上的交流。 这么一想,西列斯也不由得对十二月份的这一次展览有了兴致。 他们就社会文化相关的话题聊了聊,还提及了一些丧葬方面的礼仪。带着一种不那么沉重的心态,富勒夫人倒是跟他们说起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比如曾经康斯特公国的居民是习惯土葬的,但是随着用地紧张,火葬就慢慢成了平民更加习惯的做法。 “不过贵族们还是会土葬。”富勒夫人这么说。 达雷尔带着点不以为然的态度,说:“到最后,他们在棺材里也只是变成一抔土。” 这话令他们都有些想笑。 很快,这一次的聚会就结束了。离开之前,埃里克说他争取在下周的时候,将达罗家族解封的资料带过来。 他们对此都有些期待。 与朋友们告别之后,西列斯戴上手套与围巾,又回到了历史学会。在豪斯维尔街18号,他总是第一个抵达;而在黎明启示会,他总是最后一个到达。 不过另外三人对此都见怪不怪了。 当荷官出现的时候,骑士、报童与贵妇正在讨论无烬之地的事情。 上个礼拜,当荷官说他过去两周前往了无烬之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十分好奇地询问了他的经历。不过这一次,他们探讨的话题却令荷官有些意外。 “需要更改地图了。”报童带着点复杂的、低沉的语气,“科伦娜峡谷的秘密、黑尔斯之家的覆灭……不存在的城市,哈,居然是一个骗局。” 荷官与他们打了声招呼,然后坐下。他心想,看来,胡德多卡的信徒们做的事情,已经众所周知了。 不过报童的态度倒是令他有些意外。 “需要更改地图了”。难道报童从事着某种与无烬之地的地图有关的工作? 他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多想。 贵妇很快说:“令人难以置信。”她朝着荷官点了点头,“荷官先生,您上周提到这事儿的时候,我还以为您有些夸大其词。不过……无烬之地似乎就是这样的,再怎么夸张也不为过。” “就算是这样,”报童有些不服气地说,“一个地图绘制者为了向妻子表白,就做出这种事情……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他的错误还被有心人利用,造成了更加可怕的灾难。 “你难道不觉得这十分可恶吗?” 贵妇带着点敏锐的态度,问:“你在说谁可恶?博内特,还是那些幕后黑手?” 报童突然语塞。隔了片刻,她泄气地说:“算了……这也没什么。”她露出有点懒散的意思,“倒不如说,贵妇,你的探险队又白跑了一趟。” 贵妇哼笑了一声,说:“投资总有落空的时候。” 她说到投资,荷官犹豫了一下,便问:“贵妇,我想,你在商业这一行应该更有经验?” “当然,怎么?”贵妇说,“你想要做生意?” “不,我只是有意开设一家较为简单的店铺。”荷官说,“您觉得,贩卖儿童益智玩具,会是一个好法子吗?” 贵妇愣了一下,然后颇为费解地说:“什么是儿童益智玩具?不,‘益智’是什么意思?” 好的,看来这世界还没有什么“让孩子赢在起跑线上”的观点。荷官心想。 他转而说:“您可以当做是一种专供儿童的玩具。” 贵妇摸着下巴,不太确定地说:“或许有些前景……毕竟此前没人开发过相关领域的东西。玩具,这倒是个令人意外的行业。” 荷官有些惊讶地说:“父母不会为孩子购买玩具吗?” 骑士在一旁笑了笑,温和地说:“贵族家族不需要在外面购买,平民家庭无力在外面购买。” 报童点了点头,附和说:“的确如此。如果你真想开这种店,那得将价格控制得很好才行。” 荷官若有所思,向他们道了声谢。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如果他利用深海梦境,将梦境中虚构的事物变为真实,让其出现在现实中——比如无数个魔方。 ……那他的生意岂不是一本万利? 他有一瞬间的动摇,随后就羞惭地意识到,真糟糕。这可能是第一次有人想要利用旧神的力量牟利吧?梅纳瓦卡的信徒不算。 开店的话题告一段落,但是他们也就此聊到了拉米法城的生活问题。 贵妇自然而然地提及了康斯特大公的拉米法城内开发计划。 “据说大公想要改善居民们的生活环境。”贵妇说,“这是商会里的消息。并且一些项目可能会公开招募,比如交通或者其他基础设施的建设工作。” 报童点了点头,说:“这倒是个好主意,能让项目的效果更完美一些。” 贵妇不由得嗤笑一声:“你在想什么呢。小报童,这只是大公为了收拢自己的权力罢了。原先那些老旧的贵族们,他们会被踢出利益圈子,而新的利益圈子就在这样的开发计划中诞生了。” 报童眨了眨眼睛,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有点不知所措。 隔了片刻,她好像终于想到了她要说的话:“你的新任丈夫,他不就是个贵族?” “呃……”贵妇望了望天花板,然后小声说,“这倒是我没想到的问题。不过,据说他与大公的关系十分不错。起码我听说的是这样。” 荷官心想,的确如此。安吉拉已经数次向他们透露了大公的一些想法。那必定是十分亲近的人才能够得知的。 他们就大人物的权利斗争感叹了一番。 随后,骑士突然敏锐地意识到:“如果真是这样,那历史学会,以及黎明启示会,会不会被扯进这样的权力漩涡之中?” 他们不由得面面相觑。 十四年前,当代大公就是在黎明启示会的支持下成功继任大公之位。尽管那之后,夏先生失踪、历史学会风气日趋保守,但是不管怎么说,那的确与他们有些关系。 贵妇饶有兴致地摸摸下巴,然后笑了起来:“照你这么说,我倒是很想知道那些家伙的反应。” 她指的自然是那些隐藏起来的,黎明启示会的成员。 说到黎明启示会,荷官便不由得想到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在格雷森事件爆发之前,他曾经向黎明启示会的联络处写信求助。 但是,黎明启示会却似乎并未派人过来帮忙。 当时他还以为琴多会是黎明启示会派来的,但其实琴多只是追查着无烬之地的线索,因此才来到了拉米法城。所以,黎明启示会会发生在皇宫晚宴上的事情无动于衷吗? 想了想,荷官便将这事儿提了出来。 “这种事情可不好说。”报童用一种十分冷嘲的语气说,“他们可能是没瞧见你的信,也可能只是认为你小题大做,懒得理会你罢了。” 荷官不由得怔了怔,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说:“这也不是不可能。” “别说那些扫兴的事儿了。”贵妇十分利落地说,“现在黎明启示会的那些成员,都不过是躲在下水道里的老鼠罢了。可别怪我这么形容他们——他们也不过是靠着夏先生的力量与威势苟且偷生。 “十四年过去了。如果再过去几年,当某些老头子确定夏先生真的不会再出现之后,那现在这种相安无事的情况可能就一下子被打破了。” 骑士赞同地点了点头。 报童叹了一口气,说:“现实。真复杂。我希望我现在被明媚的阳光照耀着,而不是在这种风雪交加的日子里,和你们聊这些无聊的大人们的话题。” “大人们的话题。”贵妇说,“你可快别开玩笑了。这里四个人,你年纪不是最大,也是第二大。” 报童说:“所以你承认你的年纪最大了?” 贵妇:“……” 她恶狠狠地瞪了报童一眼。 骑士与荷官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报童与贵妇的斗嘴总能让他们感到一些乐趣。 聊天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进行下去。 报童倒是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句:“虽然只是开玩笑,但是,你们最近也得注意保暖、注意身体。荷官先生,我听你的声音有些嘶哑,恐怕不久前有些生病吧?” “是的,一场小病。”荷官低声说。 报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日,生了病也未必能治得好。” “你在暗示什么呢?”贵妇困扰地说。 报童说:“只是近来西城的达尔文医院病床位满了,人们为了进医院看病,甚至不得不排队。甚至有人帮人排队,以此赚钱……” 说着,她不禁摇了摇头。 贵妇露出一个厌烦的表情。她说:“或许这一次大公的城内开发计划里,也会在西城多安排几所医院吧?” “谁知道呢。”报童嗤笑了一声,“西城是某些贵族大人物的地盘,不是大公的地盘。要是这一次高层斗争能让大公把这地方收入囊中,我反而觉得好些了。” 提到此事,荷官心中一动,便问:“西城是某些大人物的地盘?” “是啊。”报童说,“西城的地下帮派,你没有听说过吗?” “我知道。”荷官说,并且下意识想到了身旁的骑士。 在他们入门课程的最后一节课上,他们与卡罗尔,也就是此刻坐在荷官身旁的骑士,一同前往西城调查博物馆守门人盗窃事件。 当时,当他们意识到这个事情很有可能与西城的地下帮派有关的时候,卡罗尔便说,西城的地下帮派是东城的某位大人物扶持的,并且那位大人物是一名启示者。 在那之后,他们甚至还稍微调查了一下长老会里面的成员,并且最终安吉拉锁定了两位——也可以说是三位——嫌疑者。 公国财政大臣,乔纳森·布莱恩特;象征军方力量的豪斯顿·康斯坦丁;以及,此刻就坐在房间里的贵妇,女商人尤金妮亚·比尔德。 排除贵妇不谈,荷官意识到,如果西城的地下力量本质上是与大公对立的,那么公国的财政大臣的乔纳森·布莱恩特,似乎就是一个十分可疑的人选了。 报童继续说:“西城的地下通道,你们可能听说过。那是密密麻麻的地下交通网。你们觉得大公真能容忍这种不受他掌控的地下网络?” 荷官心想,但那听起来十分符合财政大臣的需求——做点见不得光的生意,不是吗? 贵妇听着,突然嗤笑了一声:“说起来,格雷森事件恰好给了大公一个整治西城的借口。” 他们都愣了一下。 “你们忘了吗?”贵妇说,“格雷森食品公司,一开始正是从西城发家的。并且,我听说这个公司的工厂也位于西城。 “格雷森事件闹得那么大,现在还有不少居民厌食,不想吃东西……你们说,大公会不会利用这个契机,以旧神追随者为借口,借机对西城的某些行业和地下交易下手?” 这么一说,倒的确有可能。荷官不禁想。 并且,他还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博林·埃尔加是皇宫的内务官。格雷森事件最后也是发生在皇宫城堡的后厨。大公难道真的对埃尔加与克拉伦斯的谋算一无所知吗? 荷官不太喜欢这种“大人物是被蒙蔽的,他们对幕后黑手的阴谋一无所知”的论调。 那可是皇宫! 并且,在今年七月雨季的时候,大公一家都离开了拉米法城。那显然给了埃尔加更大的空间,肆无忌惮地利用自己的身份发展格雷森食品公司。 而往常的雨季,大公一家可没怎么长时间离开首都。 ……说到底,大公对待格雷森事件,抱着一种微妙的、不支持也不反对的奇怪态度,尤其是在格雷森事件结束之后,他就更显得漠不关心。 一个念头浮现在荷官的大脑之中,随后又缓慢地消失。 他想,他不想妄加揣测。但是,如果…… 他怔了片刻,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如果大公是故意放任了埃尔加去进行这样的阴谋,最后以此为把柄对西城动手? 真是另外一重意义上的背后生寒啊。 黎明启示会的谈话结束之后,西列斯走出历史学会,然后沿着林荫道慢慢往费恩家走过去。冬日阴沉的傍晚,寒风卷起街角枯黄的树叶,让西列斯忍不住想到了【流动的风】这个仪式。 他产生了一个十分奇怪的念头:普通的树叶无法保存那么久,但如果把冬天时候的树叶做成标本,让其保存到明年的夏天,那么,其复现出来的风——会是冷风吗? 那是不是就是空调的制冷模式? 他还真的挺认真地琢磨了一下这个念头。 最后,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地球人似乎越来越融入这个世界了,他甚至开始考虑异世界空调的可行性了。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很快将这事儿抛之脑后,然后去了费恩家吃晚饭。 他注意到客厅的桌子上摆放着一些针线,便问起来。果然,那是费恩太太最近在做的事情。她似乎喜欢上了这种手工艺,包括制陶、缝纫、金属雕饰等等。 她说她时不时会去西城的米尔福德街13号,与科伦斯太太一起研究相关的技艺。这爱好原本就是科伦斯太太教会她的。 说到这里,费恩太太还十分直白地嫌弃了一下自己丈夫织毛衣的手艺。 “流浪狗估计都不乐意穿,你说是吧,伯特伦?” 伯特伦连连苦笑,最后说:“只要你手艺足够好就行了,太太。” 西列斯不免莞尔。他想,曾经费恩太太还尖酸刻薄的时候,这话他时常能听见,带着点属于中年女人的那种讥讽劲儿。 不过…… 西列斯心中突然一动,便问费恩太太:“说到这件事情,费恩太太,有可能亲手编织一条发绳出来吗?” 费恩太太有些惊讶地望了望他,然后说:“当然可以,西列斯。我这儿就可以为你提供材料。不过,你从头开始学的话,恐怕需要一点时间。” 西列斯点了点头,认真地回复说:“这没问题。您等会儿教我一下就行。” “当然可以。”费恩太太回复说。 饭后,费恩先生和费恩太太在厨房里一起做家务。又是西列斯与安东尼两个人在客厅聊天。 安东尼瞧了瞧他们的背影,然后撇撇嘴:“我在这家里真像是个第三者。” 西列斯忍不住笑着咳了一声。 “你感冒了?”安东尼瞧了瞧他,“因为你给我跟朋友的那五百公爵币,所以他们今年应该不会生病了。不过,你可不能反而生病了。” “只是有一些感冒。”西列斯无奈。 安东尼点了点头,然后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吉米让我转告你一件事情。” 西列斯微怔,不由得问:“什么?” “他问你还记不记得……流浪汉伯恩?霍恩?反正就是什么‘恩’。”安东尼有点记不太清那个名字了,“他说,在上次调查格雷森的时候,他曾经和你提到过这个人。” “流浪汉伯恩……”西列斯低声说,“是的,我记得。他怎么了?” “吉米说他又在西城瞧见那家伙了。”安东尼说,“你什么时候有空了,就直接去找吉米问问情况吧,他跟我说这事儿的时候遮遮掩掩的,好像有点害怕那个流浪汉一样。” 西列斯不免感到一些好奇。 他是十月中旬的时候与吉米见面的,当时吉米跟他说,流浪汉伯恩认为格雷森的食物很脏,所以从来不愿意入口。 伯恩最后消失在道森街。 流浪汉伯恩是跑团游戏中十分特殊的一张角色卡。其特殊之处就在于,除非触发特定事件,否则使用这张角色卡的玩家,都不会知道,流浪汉伯恩的立场其实是叛教者哈姆林那边的。 换言之,流浪汉伯恩是一个隐藏身份、与教会敌对并且暗中谋划某些阴谋的角色。 作为守密人,西列斯对此心知肚明。 在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为了救下医生,西列斯选择直接将叛教者哈姆林的行踪告知往日教会。那让他收获了往日教会的友谊,同时,也让整个跑团剧本瞬间失去了价值。 尽管剧本失去了价值,但是设定与背景仍旧存在。西列斯仍旧知道,流浪汉伯恩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他想,明明之前伯恩已经消失了——大概率就是因为哈姆林被抓获,所以作为同谋,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伯恩才选择暂时消失一阵子——但是现在,为什么他又出现了? 在格雷森事件已经结束之后,在拉米法城的冬天来临之际? 西列斯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感到了一阵不安。 正好明天要去西城参加路易莎的孩子的葬礼。西列斯想。他可以顺便去一趟欧内斯廷酒馆,与吉米交谈一番。 西列斯这么下定了决心。 在费恩先生与费恩太太做完家务之后,西列斯便跟着费恩太太学了几个编织的手法。他有点笨拙地模仿了一下,确定自己学会了,这才带着费恩太太友情赠送的材料离开了。 走之前,费恩太太还特地嘱咐他说:“你可以先把整体的发绳部分先编好,然后慢慢想想弄一个什么装饰物上去。不过,西列斯,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想要编发绳。” “……送给恋人。”西列斯低声说,“他的头发有些长。” 费恩太太了然地笑了起来。她用一种近乎于温和的态度说:“以你这样的用心,你们必定能得到幸福。” 西列斯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他很快与费恩一家告别,把发绳的材料放进包里,然后搭乘出租马车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火炉在短时间内带给他一种令人安心的温暖。 当然,等在房间里的琴多也是。 琴多正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阅着一本书。他听见西列斯回来的动静,便站起来,笑着迎接一身寒气的西列斯。 “我就猜到您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所以特地过来为您烧了火炉。正好过来瞧瞧您的身体怎么样了。”他志得意满地说,“看来我已经对您的日程了如指掌了。” 西列斯不免笑了起来。曾经他觉得琴多这样的表现十分幼稚,但作为恋人,他喜欢这样的琴多。那让他感到对方赤诚的真心。 那是西列斯不太好意思言之于口的东西。 “您身上有些冷。”琴多嘀咕着。 “外面很冷。”西列斯说,“幸亏没有下雪。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情况,我明天得去一趟西城。” 他将明天的日程分享给了琴多,一边脱下外套,放好背包——他格外想到了背包里的发绳材料,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打算等编织结束之后再让琴多知道——然后坐到了沙发上。 琴多就亦步亦趋,像是什么黏人的毛茸茸小动物,非得让主人的裤脚上粘上自己的毛发才觉得开心。他说:“听起来,拉米法城也隐藏了许多秘密。” “的确如此。”西列斯低声说。 这个时候,琴多突然伸手碰了碰西列斯的耳朵。他的手暖融融的,但是西列斯的耳垂仍旧带着屋外的寒气。 “还是有些凉。”琴多近乎轻柔地说。 随后,在西列斯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便凑近过来,先是伸出舌尖温柔地舔了舔西列斯的耳垂,之后就将其含住了。温热的感触让西列斯感到一瞬间的酥麻。 他听见琴多戏谑的低笑声。 琴多说:“给您暖暖。还有另外一边,需要吗?” 西列斯:“……” 他可是个生理功能正常的男人……真要命。 第102章 真够巧合的 路易莎·兰普森女士的儿子, 名为麦克·兰普森。 麦克今年十三岁。他十岁的时候,兰普森先生和太太开始商量让他去上学的事情,他们考虑的是西城的一所中学。 但那时候也只是考虑, 因为他们还需要攒一攒钱才可以付得起学费和餐费。 三年之前, 兰普森一家在盛夏的阳光中畅想着有朝一日搬入东城的大房子;三年之后, 麦克·兰普森在寒冷的冬雪之中, 躺入冰冷的坟墓。只有他母亲注视着这一幕。 小教堂只站着七八个人。路易莎·兰普森站在最前方, 面无表情。她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矮小的棺材。等会儿麦克·兰普森的尸体就将火化。 这间小教堂的主教是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他用昏沉含糊的声音念着悼词。 “年轻的孩子……!” 西列斯隐约听见他这么说。 “……希望你的灵魂能栖息在吾神的怀抱之中。” 悼词很快结束。路易莎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机械地向这位主教道谢。几个年轻的男人走出来, 将棺材抬到了教堂后面。路易莎发出了一声抽泣, 身体颤抖起来。 她扶着教堂的椅子。有女人走过去安慰她,但很快,教堂里的人就慢慢散光了。一场葬礼就这么结束了。 西列斯走到她的身边, 轻声说:“兰普森女士,节哀。” 路易莎穿着朴素的黑色外衣,将自己打扮得较为体面,这才能够鼓起勇气参加自己儿子的葬礼。她的眼圈红着,声音颤抖:“诺埃尔先生。我的孩子……我的麦克……” 她跌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泪水在她的脸颊上留下冰冷的痕迹。 西列斯坐到了她的身边。 隔了片刻,路易莎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倒不如说,那是如同死水一般的平静。她低声说:“先生,我想请您帮个忙……我乐意为此付出一切。” “……请说。”西列斯这么说。 他其实并不需要路易莎付出什么。他想。但是,他现在也无法拒绝一位母亲的决心。倒不如说,他觉得这样能让路易莎心里好过一些。 那些积压的、疯狂的、悲痛的绝望的情绪, 总需要一个出口。而路易莎这样“不顾一切”的措辞, 就是这种情绪的展现。 西列斯保持着一种沉静的默然, 静静地聆听着路易莎的话。 “……当我回到拉米法城的时候,我想过是否要联系您。不过我猜那个时候您还没回到拉米法城,而且,我还得忙着我丈夫的葬礼。于是,这事儿就拖延了一段时间。 “在天气逐渐变得寒冷的时候,我邻居突然跟我说,达尔文医院开始了义诊活动,像我这样寡妇可以带着孩子去看诊。我便心动了。 “我回来之后,麦克的状态似乎好了不少。他甚至知道我是他的妈妈,而不是什么想要害他的鬼魂。但是有的时候,他还是会在半夜惊醒,然后在半梦半醒的时候自言自语,像是在和什么人对话一样。 “我仍旧觉得担心,于是就带着麦克去了达尔文医院。那边的医生检查了麦克的情况,然后给他配了一副药……为了这药,我已经倾家荡产了。” 说到这里,路易莎突然抬起了头,望向了摆在小教堂前方的,一座较为小巧的安缇纳姆的雕像。她喃喃说:“我该庆幸,往日教会的葬礼并不收费。” 西列斯沉默着。 路易莎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近乎歇斯底里地说:“葬礼不收费,可其他什么东西都要收费!看病收费,吃药收费,租房收费;活着就要收费,死了却不需要了!” 她撕心裂肺地哀嚎了一声。在她看来,只要她有足够的钱,那就可以治愈麦克的疯病。但是,她恰恰没有钱。 因此,他们不得不寻找赚钱的办法;因此,他们前往无烬之地;因此,家破人亡。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节哀。” 他似乎一直在对路易莎说这句话。 路易莎颤抖着,然后慢慢冷静下来。她沙哑而含糊地说:“抱歉……”她垂下头擦拭着眼泪,干瘪的手指上满是冻疮,“我能明白您的意思……我能明白。但有些事情……” 她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她说:“我希望您能帮忙调查麦克的死因。” ……死因?西列斯不由得一怔。他想,但是麦克的尸体不是已经被带去火化了吗? 路易莎继续说:“在那列火车上的时候,我第一次听闻了……‘失控的时轨’这个说法。那个时候我丈夫…… “您也看到了,我丈夫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那感觉太古怪了,和麦克有些相似。所以,在回到拉米法城之后,我又打听了一些消息。 “……西城的有些邻居们知道一些相关的传闻。他们说的也不清不楚。我只是大概了解了一些,知道那是拥有神奇力量的物品。 “然后……我想到了麦克。麦克他……他曾经,拿到过一个东西。我也不知道,我们太忙了,我没仔细了解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宁愿他是生了病,而不是因为那可怕的、不可思议的东西而彻底变了一个人。我不明白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我不明白……我们的生活为什么突然就变了一个样子。 “……三年之前。麦克是在三年之前,精神突然开始变得糟糕。我现在想了想,他似乎也是在三年之前得到那个东西的……” 西列斯声音低沉地问:“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路易莎轻声说,“那段时间里,麦克的精神状态很糟糕,像是突然发疯了一样。我们没时间去仔细查看家中的物品,那时候家里一直乱糟糟的。 “我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似乎是一条链子,手链或者项链。麦克一直随身携带着。”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路易莎继续说:“我认为那可能就是麦克……麦克死亡的真相。但是,这两天我一直在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我想,说不定是他前段时间跑出去的时候,不小心掉在了哪里。” 她用一种期盼的目光望着西列斯:“您有办法再将那东西找回来吗?” 寻物吗?西列斯心想。 他思索了一阵,然后说:“有这个可能。不过,我需要您提供一件麦克的随身物品。” 琴多曾经跟他说起过几个寻物仪式,历史学会提供的仪式手册上也讲到了不少相关的时轨。 总之,如果要寻找某样物品,启示者首先需要了解这个物品的模样,其次,需要了解这个物品的主人,最后,最好能够得到与这个物品相关的某样东西。 比如,同样曾经被物品主人带在身上的随身物品。 西列斯知道这一点,所以向路易莎提出这个要求。当然,他可能需要去寻找一个专门用以寻物的仪式——【痕迹追踪】是一个可能的选择,但是他也需要一个合适的“提供力量”的帮手。 ……如果流浪汉伯恩没有站在往日教会的对立面,那么他高达89点的侦查属性,可真是绝佳的选择。西列斯不由得在心中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路易莎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隔了片刻,她说:“衣物和生活用品都已经烧毁了。邻居们觉得那会……他们觉得那会带来厄运。” 这话令西列斯皱了皱眉。他想到,在丈夫与儿子接连去世之后,一个寡妇在西城的生活恐怕会十分艰难。但是西列斯一时半会也想不到什么办法,能立刻帮助到路易莎。 直接给钱?但路易莎·兰普森可不是像吉米这样的年轻流浪儿。如何提供帮助,也是一个值得考量的问题。 路易莎说:“……麦克吃饭用的小碗,您觉得行吗?那是他专用的碗。在他生病之后,我们就一直专门给他准备食物……” 说着,她的表情又逐渐变得崩溃。 西列斯适时地说:“当然可以,兰普森女士。” 路易莎便深吸了一口气,说:“请您稍等我几分钟,我回家一趟,将那个碗拿过来。”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没有跟上去,他知道此刻的路易莎恐怕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 他等了不到十分钟,路易莎便带着一个略有缺口的陶制小碗回来了。她说:“这个碗还是几年前专门购买的。 “当时我们习惯在一家面包房买面包,而那里有一位点心师,我们与她有些交情。那一阵她的身体也不怎么好,一直感到虚弱,便离开了面包房,在家里做些手工艺的事情。 “这个碗就是从她后来寄卖物品的那家手工艺品店那儿买来的。” 说着,路易莎突然苦笑了一声:“我想,这也是一个挺适合我的工作。” 西列斯微微一怔,用一种出奇惊讶的表情打量着这个陶碗。 他想,三年之前?因为身体虚弱而离职的点心师?现在正做些手工艺的活儿? ……那不就是埃里克·科伦斯的太太吗?! 西列斯对那位女士的印象定格在一个消瘦、苍白但温和的中年女人形象上。他没想到,在火车上意外遇到的路易莎·兰普森,居然与科伦斯太太有过交集。 他记得,科伦斯太太的名字是…… “……哈莉特·科伦斯女士?”西列斯问,“您说的那位点心师,是这位女士吗?” 路易莎猛地望向西列斯,惊愕万分,她不禁说:“您……您怎么会认识她?!这太巧合了……您居然知道她?” 西列斯也有点意外,居然是真的是哈莉特。 他便说:“我给您留的地址,米尔福德街13号。现在科伦斯太太就在那儿当收租人。” “竟然是这样!”路易莎不禁说,“我去送信的时候,见到了她先生,没见到她本人。没想到她居然也在那儿……” 她的声音逐渐变轻,看起来也是有些惊讶和感叹。三年过去,时光荏苒,故人重逢。 她看起来有一种重新建立交情的意动。西列斯也乐见其成,他便说:“或许您有空的时候可以去拜访他们。他们想必会十分乐意接待您。” 西列斯一边这么说,一边心想,一直以来,他都是与埃里克打交道更多。他没想到,在埃里克的太太那边,居然也牵连了这么一条微妙的、若有若无的线索。 想到这里,他突地一怔。随后,他告诫自己:可别被阿方索那家伙信奉的先知理论误导了。路易莎与哈莉特的关系只是一桩巧合。 ……但愿如此。 这个话题过去之后,西列斯便与路易莎道别。路易莎看起来是打算回家,而西列斯目送她离开之后,犹豫片刻,又返回了教堂。 他找到了这间小教堂的主教,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并且询问路易莎的情况。这位主教显得有些惊讶,但也十分温和地向西列斯介绍了兰普森一家的过去。 兰普森先生与太太都没有固定工作,他们在西城各地打工,跑腿、清扫工、车夫、洗衣服、编织等等,他们什么都做。但是,情况却从未好转。 在大小兰普森先生接连去世之后,路易莎恐怕会继续之前的忙碌生活,即便她成了个寡妇。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从钱包里拿出了三张十币钞,拜托这位年老而温和的主教之后以“慈善捐款”的名义交给路易莎。他不敢给太多,也不适合给太多。 不管如何,终究是一点心意。他想。 做完这件事情,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感到心中压抑的情绪被消解了一些。他离开小教堂,外面的雪停了,路边有少许的积雪。西列斯找准了方向,然后前往了欧内斯廷酒馆那边。 在附近的废弃房屋里,他找到了吉米。 吉米穿着厚重的大衣外套,瞧见西列斯的时候便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 “上午好。”西列斯说。 “上午好,先生。多亏了您,不然我们可能都要被这寒冷的天气冻死了。”吉米语气真诚地说,“感谢您的帮助与善意。您给的钱让所有西城的流浪儿都过得轻松了一点。”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低声说:“不用道谢。”他转而说,“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流浪汉伯恩的事情。安东尼说你见到了他?” “是的!”吉米连忙回答,“就在不久前……让我想想,周四的晚上,我在坎拉河附近见到了他。” 坎拉河?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这个地方几乎一瞬间令西列斯联想到了麦克·兰普森。 麦克是在周三,也就是拉米法城第一次下雪的那一天跑出家门。周五的下午,他的母亲在坎拉河沿岸找到了他的尸体。 而吉米是在周四晚上,在坎拉河附近见到流浪汉伯恩。 西列斯想,不知道这两个人最后出现的地点是否一致。流浪汉伯恩会和麦克的死亡有关吗? 基于目前的信息来看,西列斯只是怀疑,而无法确定。 或许流浪汉伯恩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前往坎拉河?或许麦克的尸体只是被丢弃在那里?或许他们只是分布在坎拉河的不同沿岸与方向,一死一活,根本毫无交集。 西列斯思索的功夫,吉米仍旧在继续说话:“我去坎拉河附近是为了捡垃圾。您知道,北郊有不少贵族的宅邸,所以,偶尔坎拉河的上游会出现一些贵族不要的垃圾,我们可以捡了去卖。 “总之,那天晚上,我们就去了那儿。然后我瞧见了一个人影……他……他原本像是上半个身体都浸在冰冷的河水里。我还以为那是一具尸体,结果等我们走进,他却突然直起了身体。 “我这才发现他就是流浪汉伯恩。之后我们聊了一会儿。” 说着,吉米露出一种恐惧与烦闷并存的神情,仿佛伯恩的出现对他造成了什么困扰。 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才说:“他若无其事地和我们打招呼。我问他过去这么多天去了哪里,他却反问我,说他发现我身上的衣服是新的,问我怎么会有钱买衣服。 “我当时吓到了,因为我没想到他能发现……我含糊地说只是运气好,捡到了还算新的衣服。然后他就说……他说他过去这段时间一直在坎拉河附近,但没怎么看到我们…… “他说我们肯定是发财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话,只能含糊说了两句,然后就和他分开了。等我们走远的时候,他还坐在那儿,上半身都湿透了,但仿佛完全感觉不到冷……一直看着我们。” 吉米打了个哆嗦。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流浪汉伯恩能发现吉米穿上了新衣服,这一点并不让西列斯感到意外。毕竟,那也是拥有89侦查属性的跑团角色卡,只是他伪装成了流浪汉而已。 但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坎拉河?为什么将自己的上半身浸在水里?为什么要与吉米聊到钱和新衣服的事情? 对此西列斯感到颇为不解。 他又问了问其他情况,但是吉米也只知道这么多。当时夜色浓重,他没看清伯恩的具体情况,比如服饰打扮之类的——这也是他受到惊吓的原因,因为伯恩反而一眼就看出来他穿了新衣服。 此外,在那之后,吉米也就再也没看见过伯恩。 西列斯思索片刻,觉得很难彻底调查出这事儿的问题所在,于是他暂且收敛了思绪,只是问:“伯恩的外表是什么样子的?” 吉米想了想,说:“他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有点驼背,目光总是眯着……对了,他在这儿有颗痣。”吉米点了点自己的鼻尖。 西列斯明白地点了点头。 吉米意识到这个话题结束了,于是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问:“先生,我能问一下……您决定好在那家店做什么生意了吗?” “还在考虑。”西列斯说,“或许年底能做出决定。你觉得儿童玩具怎么样?” 考虑到这个世界对“益智玩具”似乎没什么概念,西列斯最后只是提及了“儿童玩具”。 吉米迷茫地抓了抓头发,有点困惑地说:“我不太明白……什么样的玩具?” 西列斯也不由得卡壳了。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他真的想要贩卖那些玩具的话,那他首先得让这个世界的人们接受相关的玩法才对。 他便说:“有机会的话,我可以先做一些样品出来让你们尝试一下。或许……店里也可以卖点其他东西。” 吉米点了点头,颇有兴趣地说:“我明白了。先生,我期待着您带来的玩具。”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然后便与吉米告别了。时近中午,他便直接去了一旁的欧内斯廷酒馆吃了顿饭。埃里克恰好在,西列斯趁这机会也与他聊了两句,并且提及了路易莎·兰普森的事情。 埃里克也不由得惊叹地说:“那居然是我太太曾经认识的人吗?那实在是太巧了。”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 埃里克说:“希望我太太能安慰到这位可怜的女士。”说着,他又摇了摇头,“不过,这终究需要她自己走出来。” 西列斯点头,但是也不免叹了一口气。这样的悲剧,对任何人来说都未必能够轻言“走出来”。 吃过午餐,西列斯打算前往贝恩书店,参加小说家聚会。不过,他突然想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去道森街的店铺看看。 他曾经让地下黑市的管理者帮忙整理一下那家店铺,但是时间拖了这么久,西列斯却再也没有给那边一些音讯。他担心那边出现什么变故。 此外,过去一段时间里,康斯特公国与无烬之地发生的事情也不少。他有些好奇地下黑市的运营情况。 不久,西列斯抵达道森街,并且又一次见到了上次接待他的那个男人。 “先生!”男人说,“我对您印象深刻。您决定好要开什么店了吗?” “有一些想法。”西列斯说,“最近这儿的生意怎么样?” “哦……”男人突然迟疑了一下,然后有些谨慎地问,“您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请您放心,我们这儿的交易一切如同往常。” 西列斯心想,越是这么说,越显得有问题。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便问:“只是随口一问。难道真的有什么问题?” 男人不禁讪讪。他说:“并不是……并不是您想象中的问题,先生。” 他们站在那个空荡荡的店铺的前方。西列斯转身望向他,目光冷淡而平静,他问:“那是什么问题?” 男人在他的目光中沉默了片刻,最后无可奈何地说:“好吧!好吧,先生。您可能是听闻了一些消息,但是不管怎么说,道森街仍旧在运营之中,不是公国高层的争斗就能影响的。 “您千万别相信那些胡言乱语。我们在这儿开设了许多年的黑市,每一年都有相关的风言风语出现,可下一年,我们仍旧在这儿,并且一直在这儿!” 西列斯微微一怔,不动声色地说:“我乐意相信这一点,但是有什么证据吗?” 他想,果然,最近公国高层中间的氛围颇不太平。 “证据……”男人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您看我们现在的生意不还好好的吗?” “现在的确如此,但未来怎么样,谁都说不准。” 男人便望了望面前这家空店铺,最后,他咬了咬牙,说:“先生……您得知道,我们的背后站着一位公国的大臣。” 公国的大臣。西列斯微微眯起眼睛。 整个康斯特公国的行政体系大致可以类比为地球的君主立宪制,不过在康斯特公国,大公的权利要远比地球相似制度的情况更为庞大。 当代大公与军方的关系更为密切,但是与行政官员,也就是现在这个男人所说的“大臣”们的关系稍有疏远;此外,贵族们的态度则较为暧昧。 这些贵族有的只是混吃等死,有的则家财万贯,有一部分也会参与到公国的行政事务中。不过,很少有贵族真的能坐上大臣的位置,康斯特公国几百年的历史中,总共也只出过几位贵族大臣。 热衷于行政事务的贵族们,大多只是以一种游离的姿态,若即若离地以“建议者”“幕僚”“帮手”等等类似的身份出现。 但也不能否认,这些贵族们的确会对大公、大臣们产生一定的影响。 ……这个男人口中的“大臣”,是哪一位大臣? 西列斯的大脑中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个名字——那位财政大臣,他想。但是,很难证明他们的猜测是对的。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说:“我明白了。” 男人也松了一口气,并且十分殷勤地说:“您不必担心。总之,您想什么时候开店都可以,我们衷心期待着您的到来。” 西列斯不置可否,与他道别,然后在地下黑市逛了逛。他不太意外地发现,整体来说,这儿的生意也正像那个男人所说的,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当然,由于天气的关系,一些物品的运输还是成了难题,所以包括时轨和部分生活用品在内的东西都涨价了。 在闲逛的时候,西列斯突然意识到,他想要贩卖的儿童玩具,与地下黑市的整体风格简直格格不入。他不禁想,他真能赚到钱? 当然,很大程度上,他开店的目的是为了消耗当初格雷森公司给他的那点分红。他总觉得那是不义之财,因此不如将其投放到市场。 他又多逛了一会儿,意识到地下黑市里的商品种类十分繁杂,也有不少日常生活用品。如果这儿不是终日不见阳光的地下,那么道森街简直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集市了。 当然,考虑到其背后的公国大臣,那么这事儿也并不令人惊讶。 ……真正令人惊讶的,是西列斯在这儿意外遇上了一个熟人。 乔恩·曼斯菲尔德。侦探乔恩。 年轻的侦探正站在一个店铺的门口,若有所思地望着摆在摊位上的时轨。 他注意到了西列斯的目光,于是侧头望过来。他明显地惊讶了一下,然后微笑起来:“诺埃尔教授,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西列斯走到了他的面前,“冬假的时候我离开了拉米法城。” “怪不得。”乔恩说,“我还想着与小说家那边打听一下你的下落。” 西列斯一怔,有些意外地说:“你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呃……”乔恩摸了摸下巴,然后说,“也不能说……有什么大事。只不过我多少想和你探讨一下格雷森事件,毕竟我们一同经历发生在皇宫后厨的场面。” 西列斯这才恍然。 以一名侦探的角度来说,乔恩恐怕十分好奇格雷森事件背后隐藏的真相。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格雷森事件的调查与真相始终秘而不宣。 至于西列斯在无烬之地的发现,那就更少有人知道了。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或许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聊聊。” “当然!”乔恩爽快地回答。 他们便沿着道森街一路往洛根集市那儿走。正好西列斯可以在那儿乘坐出租马车前往贝恩书店。 路上,西列斯大致将格雷森事件的前因后果讲了一下,其中也稍微提及了发生在无烬之地的事情。当然,他没有说得十分详细。 乔恩若有所思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他没有过多询问什么细节。在西列斯讲完之后,他感叹说:“原来其中还有这么多复杂的过往。” 西列斯十分赞同他的想法。 “感谢您为我解惑。”乔恩笑了起来,“对了,我听闻了发生在历史学会的事情。恭喜你,教授,您成功追回了自己应得的名誉。”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不禁想,乔恩指的是“复现自我”这个仪式? 但是,他怎么会消息如此灵通? 西列斯不免有些困惑,但也十分自然地与乔恩道谢。他想,这个侦探身上笼罩的神秘气息越发浓重了。 “不用谢,教授。这毕竟是历史学会欠了您的。”乔恩微笑着说。 这话令西列斯再一次感到,乔恩仿佛与历史学会有什么私仇一般。 考虑到乔恩曾经加入历史学会,之后又退出,这种情绪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乔恩似乎正尝试将西列斯拉入他的阵营。 聊着,他们便走到了洛根集市。西列斯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发现时间已经十二点多了,便与乔恩道别。 离开前,乔恩似乎想到了什么,便说:“对了,教授,我发现近来时轨的价格涨得有些厉害,或许是因为天气,也或许是无烬之地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总之,如果你想要购买什么时轨的话,那最好趁早入手,免得之后就买不到了。” 西列斯想了想,然后说:“我暂时没什么需要的时轨……不,或许有一个,【痕迹追踪】可以使用的时轨。” 侦探乔恩有些惊讶地听见这话,然后说:“既然如此……”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放大镜,递给西列斯,笑着说,“那就将这个放大镜送给您吧。”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当初在晚宴的后厨,我昏了过去。但是醒过来,一切却都已经解决了。那是您的功劳吧?”乔恩说,“尽管您并不居功,但不管怎么样,我仍惦记着您的恩情,况且您刚刚还为我解惑。 “总之,我好歹算是一位侦探。这放大镜既然能够为您提供帮助,那就赠送给您。” 西列斯迟疑片刻,最终接过了放大镜,并且感谢了乔恩的好意。 他想,按照他的记忆,作为侦探,乔恩的侦查属性也十分不错。这的确让他松了一口气。 当然,他觉得琴多那儿必定会有寻物的相关仪式。但不管怎么样,他也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拒绝乔恩的好意。 很快,他与乔恩告别,然后坐上了出租马车,前往贝恩书店。徒留下侦探乔恩,仍旧站在原地,静默地凝视着西列斯离开的方向。 隔了片刻,乔恩突然笑了一声。他说:“西列斯·诺埃尔……”他像是有些玩味地念了一下这个名字,然后自言自语说,“看看你能用这个放大镜发现什么吧。” 他笑了起来,并且回身看了看拉米法西城道森街的方向。他定定地注视了片刻,然后才收回视线,缓步走入风雪之中。 拉米法城又开始下雪。 这阴冷的天气,让走入贝恩书店温暖三楼的西列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很希望,当他离开贝恩书店回到海沃德街6号的时候,琴多已经在那儿了,并且,火炉已经点燃了。曾经嫌弃明火取暖的地球人终于被阴冷的空气敲醒了。 他坐下来。今天的小说家聚会人数更少,只有他、安东尼娅·卡明、梅纳德·戴夫斯三人。 梅纳德带着点看笑话,也带着点担忧的表情,他说:“阿维德那家伙的感冒又加重了。真可怜。”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得知这一点,他说:“阿维德的感冒不是快好了吗?” “是啊,但是初雪一至,情况又变坏了。”梅纳德耸耸肩,他有点狐疑地瞧了瞧西列斯,“你好像也感冒了?” 西列斯无奈地说:“的确如此……不过快好了。” 安东尼娅便说:“你们都得注意身体。今年冬天前所未有的寒冷啊。” 梅纳德点了点头,并且说:“我听说,有一些铁轨都被突如其来的大雪压坏了。而这才十一月份。真不知道未来的三个月,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子。要我说,春天就该快点到。”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 他这才猛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与地球不同,没有那么发达的交通网络。此外,迷雾也阻隔了许许多多的地区交流。 换言之,如果这个冬天真的发生重大的气象灾害的话,那么这个世界的工业、农业以及经济体系,可能会陷入短暂的崩溃之中。 可能不会那么严重与可怕,但总归也可以称作是一场灾难。 他不免附和了梅纳德的说法。 梅纳德摸着下巴:“被大雪压垮的铁轨、困住的火车与乘客……这似乎可以写成一个悬疑故事。不过,我似乎在哪儿听说过这个故事……”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安东尼娅笑了起来,她说:“你最近一直在想新小说的事情。不如安稳度过这个冬天吧,寒冷的天气总让人不想拿起笔。” “这倒的确如此。”梅纳德点了点头,“只不过,我老是控制不住自己。” 安东尼娅倒是十分优雅地笑了一下,只是说:“你应该学我。我已经拒收出版商的来信了。” 梅纳德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安东尼娅若无其事地说:“邮差们会将那些信再送回去。别担心,我专门为邮差们准备了小费,免得加重他们的负担。” 西列斯:“……” 闻所未闻的拖稿方式。 梅纳德瞧了瞧安东尼娅,最后憋出来一句话:“但是,卡明女士,我也十分期待您的新作。” 安东尼娅微笑着说:“那你慢慢期待吧。” 梅纳德:“……” 他唉声叹气地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西列斯不禁莞尔。 他们聊到了天气、新作、食物等等话题。之后,西列斯向梅纳德询问了一件事情:“梅纳德,关于你曾经提及的那个侦探俱乐部,我有件事情想要问你。” “你说。”梅纳德有点好奇地望着他。 “关于……”西列斯沉吟了一下,“达罗家族的灭门惨案。你还记得吗?当我第一次来到这儿的时候,你曾经跟我们提及过。” 梅纳德有点茫然地想了想,然后缓慢地点头:“对……对,我想起来了。那怎么了?” “我有一位朋友调查了‘金盏花’相关的意象。”西列斯说,“她发现金盏花曾经被称为‘太阳的新娘’。我不确定这条信息是否有用。 “所以,想询问你是否有可能为我引荐那位发现了金盏杯的侦探。” “原来是这样!”梅纳德看起来对此事十分感兴趣,他想了一会儿,便说,“不过,西列斯,其实你也已经认识那位侦探了。”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乔恩·曼斯菲尔德。”梅纳德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之前你们的确一起去处理了奥斯汀侯爵家的事情?”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心中有些讶异,毕竟,他没想到情况会这么巧。 他不禁想,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产生这样的感叹了——第一次是因为路易莎与哈莉特的关系,第二次则是乔恩。 乔恩居然也牵扯进了达罗家族的事件之中! 从身份来说,侦探参与进凶杀案,这似乎顺理成章;但考虑到乔恩的身份并不简单,所以西列斯谨慎地在这重关联上画了个问号。 他又询问梅纳德关于乔恩的信息,尤其是联系方式。不过梅纳德十分遗憾地摇了摇头。他也不怎么清楚,在侦探俱乐部,乔恩是个十分神秘的存在。 西列斯不由得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早知道这事儿,那么他刚才遇到乔恩的时候,必定会向他询问了。但是,现在既然已经错过了,那么下一次再见到乔恩,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梅纳德倒是兴致勃勃地说:“之后我再去侦探俱乐部的时候,我会帮你留意的。” “谢谢。”西列斯向他道谢。 他们在三点多的时候与彼此告别。如果是平常的时候,那他们可能会再坐一会儿,聊聊天,或者在这儿看看书。但现在毕竟是冬天,如果傍晚时分再离开,总会觉得过于寒冷。 西列斯老老实实地在出门前裹上围巾、戴上手套和帽子。走回海沃德街的路上,他仔细思索着今天一天的收获——麦克、伯恩、乔恩;路易莎、哈莉特。 他不禁想,要做的事情又多了两件。 他难免为此感到无奈。 当他回到海沃德街6号的时候,果不其然,琴多已经在那儿等他了,并且,他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堪萨斯那边已经将您需要的资料寄过来了。”琴多慢慢悠悠地说,“那想必能为您的论文提供不少帮助。” 西列斯微怔,随后不由得说:“当然。谢谢你,琴多。” “这是我应该做的。”琴多想了想,又突然反悔说,“不,不对。” 西列斯有些困惑地望着他。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也望着他,然后,他理直气壮地说:“既然我的确给您带来了帮助,那您该给我点奖励。” 第103章 学术论文 西列斯一怔, 然后不禁笑了起来。 琴多理直气壮讨好处的做法竟然让他觉得有些可爱。恋爱中的人果然是自带滤镜的。 他将手套、围巾、外套依次脱下。而琴多就定定地站在那儿,望着他,耐心地等待着西列斯给他的“好处”。 西列斯走到他的面前, 拽了拽他的辫子。 “您喜欢?”琴多侧了侧头, 问。 “只是觉得这是你的标志。”西列斯说,“况且,只有我能这么做。” 琴多点了点头:“当然, 只有您。”他倾身抱住西列斯,小心翼翼地蹭了蹭西列斯的下巴, 然后说,“我十分乐意。” 西列斯微笑起来。他侧头,首先吻了吻琴多的脸颊, 然后说:“有时候我感到你是属于我的。” “我当然是属于您的。”琴多说, “您也是属于我的。” “这是你定义中的恋爱吗?” “不,只是我喜欢这么形容。”琴多说,“我不怎么明白恋爱这种事情。但是与您相处的时候,一些想法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 西列斯不禁说:“我也是。” 琴多突然叹了一口气, 他嘀咕着说:“奖赏、奖赏……您别吊我胃口了, 快……” 他突然停了下来,因为西列斯亲吻了他,带着一种捉弄人的意思,恰巧就在那个时候,堵上了他的唇瓣。他感受到西列斯温柔而清冽的气息。那是他的恋人的本质。 琴多慢慢闭上了眼睛。他感到头晕目眩, 不可思议。日子一天天过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 窗外人事纷纭、寒风彻骨;他们在接吻。 隔了片刻, 西列斯放开他。他带着轻微的喘息, 低声问:“满意了吗?”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近距离地、怔怔地凝视着他,然后说:“不、不……怎么可能。诺埃尔教授,满足您可怜的恋人吧,他都要为您疯狂了。” 昨天晚上西列斯也是就用这么一个吻把他打发了,今天又是这样吗?他心爱的神明可真是个吝啬鬼。 西列斯的额头抵着他的,他轻声笑了笑,说:“诺埃尔教授的恋人需要再努力一点。” 琴多板起脸,严肃地说:“他已经很努力了。” “嗯……但是选择权在诺埃尔教授的手里。” “这位教授就是仗着他的恋人喜欢他吗?” “的确。”西列斯说,“他说过,这位教授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 琴多闷闷不乐地说:“现在他反悔了。” “不喜欢诺埃尔教授了吗?” “不。”琴多说,“是应该更早一点、更努力一点。” 琴多倾身吻了吻西列斯:“这样就能早点让您为我心动了。” 西列斯笑了起来。 他轻柔地说:“我已经为你心动了。” “……那您就不能满足我吗?”琴多郁闷地说,“尽管我知道您矜持古板的性格,但是,我们都是男人!男人不需要这种内敛。” 西列斯:“……” 急色鬼。 向来崇尚精神契合的诺埃尔教授,在心中因为他恋人的话而无语了片刻。 而且……地球人心想,他们的进展已经够快了。他是说,他们不到一个月之前才刚刚认识。现在就要发展成负距离关系吗? 西列斯觉得这不可以。 他就又摸了摸琴多的辫子。灰白色的头发编成的辫子带着点凌乱粗糙的感觉,总能让西列斯感到这个男人的本质仍旧是那个强大神秘的探险者。 他望着他的恋人,望着那双翠绿色的眼睛,犹豫了片刻,说:“我只是需要更多的时间适应……我们这样的亲密关系。” 他用尽量委婉的措辞。 琴多望着他,隔了片刻,突然戏谑地笑了起来:“好吧。教授,其实我也没指望您能这么快就松口。不过,现在看来我还是可以指望您尽快松口的。” 西列斯:“……” 他这是被这家伙套路了吗? 他默然注视着琴多。 琴多的声音逐渐低沉下来,他说:“我知道您的意思。我很期待……我是说,与您更为深入的接触。但是,我并不是在催促您,也不希望强迫您为我转变心意。 “我只是想要表达我这种期待。因为我如此爱您,因为我感到,如果不让您感受到我这种期待,感受到我对您的爱,那么,您可能会觉得有些不安吧?” 西列斯惊讶地望着他。 琴多迟疑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怎么表达这样的想法。他说:“在地下矿脉的时候,您曾经说,因为我神秘的过去而感到不安。或许的确……毕竟我是所谓的‘旧神血裔’。 “即便对您来说,这个身份也显得过于奇怪与罕见。我知道您不会因此而疏远我,但是这毕竟是一个……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属于旧神那个时候的身份。” 西列斯想了片刻,最后坦诚了自己的想法:“是的。琴多,我不想隐瞒你。我的确对这个身份十分好奇。” 琴多有点郁闷地蹭了蹭西列斯的脸颊——他总喜欢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特别是在私下的场合,总是一定要黏在西列斯的身边。 他说:“我就知道,以您的好奇心……”他嘀咕着,最后说,“所以我专门让堪萨斯那边的人,将相关的一些资料送了过来。 “只是其中一部分,当然。我让他们把拥有康斯特文字译本的资料先送了过来。还有一些资料在准备中,会慢慢抵达。”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我希望……”琴多说,“我的意思是,其实我也不那么了解我这个身份象征着什么。我不知道旧神为什么会留下血裔,不知道我为什么可以使用旧神的力量。 “我只是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听那个可能是我父亲的男人讲到了这个说法。我在懵懂无知的时候就接受了这个理论,可实际上,我并不知道真相,正如同我也不知道旧神陨落的真相一样。 “所以,我希望……西列斯,我希望我们能够一起去寻找真相。” 他翠绿色的眼睛专注地、认真地凝视着西列斯漆黑的瞳孔。 他说:“我们原本就是在踏上无烬之地的旅程中相识的。现在,我们也一起踏上这条寻找真相的路途吧。”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他说:“当然可以。”他顿了顿,又说,“这才是你今天真正要跟我说的事情吧?” 所谓的“奖赏”一说,只是情人间的嬉闹;堪萨斯那边的资料送到了康斯特这边,琴多真正想说的,是关于他的身份。 他将与他身份有关秘密的资料档案推到西列斯的面前,希望这能让西列斯真正安心。 在热恋的余温仍在的时候,琴多希望能够将他们关系中的不稳定因素清除。这个来自堪萨斯的男人,他始终有着令人惊叹的敏锐与理智,即便爱情之火已经烧穿了他的心灵。 琴多点了点头,并且带着点狡猾的笑意,他说:“我得让您意识到我的想法。” 西列斯本质上是沉静的、冷淡的;但琴多不一样。琴多有点像是一团灼热的火。 西列斯不免因此笑了起来。他说:“那么,让我来看看这些资料吧。” “您可以先看看您论文需要的那些。”琴多说,“您恐怕这周就得将论文改好吧?”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颇为无奈地说:“是啊。” 琴多亲昵地吻了吻他的他唇瓣,然后放开他,说:“那么,我们可以先出门吃饭。晚上的时候,您可慢慢整理这些资料。” 琴多将那些资料放在了西列斯的书桌上。西列斯瞧见了那两叠资料,多少显得有些杂乱无章。不过,考虑到此时天气以及这些资料的古老,西列斯也不能强求更多。 他将其稍微整理了片刻,然后在房间里呆了一会儿。这个话题结束之后,西列斯便与琴多说起了麦克的事情。 “地下帮派究竟打算做什么?”西列斯不免感到了疑惑,“他们一直在收集时轨……可这么多的时轨有什么用?况且,他们还一直让普通人去做这件事情。” 琴多想了片刻,说:“最近我倒是听闻了一些消息。”他转而说,“或许我们可以出门吃饭了,然后路上慢慢聊。” “当然。”西列斯说。 他穿好衣服,熄灭火炉,将窗户稍微开了一条细缝用以透气,然后就与琴多一起出了门。周日的傍晚,路上却并没有太多人。 琴多忍不住提及了一件事情:“天气越来越冷了,或许以后您可以去我那边吃饭。” 西列斯一怔:“在家做饭?” “是的。”琴多低声说,“您可以尝尝我的手艺,并且,尝试一下来自堪萨斯的菜式。” “我很期待。”西列斯欣然说,“你还会做饭吗?” 西列斯也稍微会一些家常菜……呃,地球菜。如果琴多不介意,那他倒是可以试试在这个世界做个番茄炒蛋——等等,他曾经是不是还想着在费希尔世界卖菜谱来着? 这个念头再一次从西列斯的大脑中一闪而逝,然后再一次被他抛之脑后。 琴多说:“当然。您以为我是那帮无所事事的贵族吗?尽管普拉亚家族有不少产业,但是我也很少享受财富带来的乐趣。您知道,我以前都是独自生活在孤僻的宅子里的,所以我当然会自己做饭。” 西列斯想到一个年轻的、孤独的、性格冷僻的绿眼睛男孩。他说:“现在不是以前了。” 琴多惊讶地望了望他,然后亲热地说:“是的。现在我有您了。” 西列斯感到些许的不自在。或许只是因为他不太适应这种直白坦诚的表白,也或许,只是因为他很难顺其自然地接受时间带来的改变。 他转而说:“所以,你刚才想说什么?” “消息——是的,消息。”琴多说,“近来德克斯特铁路联合公司有意涉及康斯特公国内部的铁路网,比如,拉米法城的……按照他们的说法,地下铁路。” 他们抵达了这一周常去的一家餐厅。服务生已经认识了他们,十分自然地将他们引导至窗边的位置坐下,然后按照他们往常一贯的点单上菜。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真的是地下铁路?” “大概是吧。”琴多说,“毕竟,地上已经没什么空间给他们折腾了,即便是马车都会堵车。他们难道还指望在这样的道路上开火车吗?” 西列斯不禁莞尔。 琴多说:“因此,他们似乎在研究西城的地下通道……毕竟那是现成的。不过您曾经和我说过,那些地下通道就是被西城的地下帮派占据着的?” “是的。”西列斯点头,他若有所思起来,“恐怕地下帮派并不愿意将这些通道让出去。如果他们提早得知了修建地铁的风声……” “地铁。”琴多反而琢磨起这个词语来,“您这种表达方式真够新颖的,也十分有趣。穿梭在地下通道中的铁路与轰鸣驶过的列车……” 西列斯微怔。 地铁……地铁。他想。那似乎已经是离他十分遥远的东西了。但是,当他习惯性说起这样事物的时候,他仍旧本能地选择了地球的表达方式。 隔了片刻,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他说:“或许这就是小说家遣词造句的能力吧。” 琴多有些惊讶地望了望他,然后笑了起来:“我这两天正打算看您的小说呢——诺埃尔教授,乐意让您的恋人阅读您的大作吗?” “称不上大作。”西列斯首先指正,然后说,“当然。我的荣幸。” 琴多的目光中涌现出浓郁的笑意。他恍惚望着西列斯,然后低声叹息了一声:“能在这个冬日到来之前遇到您,真是我最大的幸事。” “我也是。”西列斯轻柔地说。 琴多突然说:“您总是这么说。” 西列斯有点茫然地望着他。 “‘我也是’。”琴多说,“好像故意重复我想出来的情话一样。您真是个吝啬的人。” 西列斯:“……” 难道他要说“俺也一样”吗? 地球人望着他异世界的恋人,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隔了片刻,他说:“你可以把这当成是一种仪式。” 琴多一怔,颇为困惑地望着他。 “你说你爱我,我重复这样的话。”西列斯说,“复现的过往……这是属于启示者的力量。我复现了这份爱。” 琴多惊愕地望着他,然后说:“这……这太令人心动了。”他低声喃喃,“我从未想过还有这种解释……小说家遣词造句的能力?” 西列斯笑了起来:“是的。” 吃过晚餐,在回去的路上,西列斯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你从哪儿知道德克斯特未来的投资方案?” “哦,我还以为您已经猜到了。”琴多若无其事地说,“您知道,我的家族继承了李加迪亚的血脉,因此,普拉亚家族的产业也是与远行、出游有关的。” 西列斯一怔,随后想到一个可能性:“所以,德克斯的铁路联合公司就是普拉亚家族的产业?” “不能完全这么说。”琴多思索了一下,“普拉亚家族的主体产业是马车行、货运、客运等等,家族的确投资了德克斯特,但不能说拥有,只是占据了部分股权而已。” 西列斯这才恍然,他真诚地感叹:“那也的确是十分庞大的产业了。” 琴多瞧了他一眼,然后语气轻柔地说:“您喜欢就好。我向来不去管这些事儿。” 西列斯意识到琴多的意思,他瞧了瞧琴多,然后说:“我喜欢的是你本身,而非那些身外之物。” “当然,当然。我能明白。”琴多说,“我只是觉得那能让您觉得轻松一些,免得您认为我买不起,甚至租不起拉米法城内的一套住宅。” 西列斯一时间有点语塞。 片刻之后,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转移了话题:“所以,普拉亚家族应该保留着费希尔世界的世界地图吧?” 琴多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说:“应当……有?在藏书库里。” 西列斯点了点头,然后说:“从神诞纪到雾中纪,每个纪元的地图都有吗?” 琴多不太确定地回答:“应该是有的。不管怎么说,李加迪亚的信徒曾经追随这位旧神的脚步,试图游历整个世界。家族中收录了不少这些信徒的游记与手稿。” 西列斯叹息了一声:“我越发想要去你家族的藏书库了。” 琴多有点沾沾自喜地笑了起来:“我十分欢迎您的光临。” 西列斯望了他一眼,也笑起来。 他停下脚步,说:“洛厄尔街到了。明天见。” “明天见。”琴多说,“您回去之后记得点燃火炉,睡前记得熄灭。” “我可不是不会照顾自己的小孩子。” “但我宁愿跟在您身边照顾您。”琴多低声说,“我生怕您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遇到了什么意外。” 西列斯说:“李加迪亚的庇佑跟随着我。” 琴多的视线在他的领口处一晃而过,然后低声说:“我该感谢这位先祖的力量。” 西列斯笑起来,他把琴多拉过来,在路灯未曾笼罩的角落与他亲吻。街边的灌木落了雪,他随手抓了一把,放在琴多的掌心,然后说:“在雪化之前到家吧,琴多。” 琴多有点儿意外地望了望那团白莹莹的雪。他戴了手套,感觉不到冰冷,但仿佛被什么东西灼伤了心灵。他不禁说:“您真苛刻。” “达成条件就加一分。” “……我这就回去!”琴多说,并且补充说,“明天我跟您说的时候,您可不能不相信!” 西列斯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唇角逐渐掀起一抹柔软的弧度。他想,当然,他会相信的。即便雪真的化了,他也会当做没看见。他偷偷为琴多作弊,只有命运能瞧见他的选择。 在原地站了片刻,西列斯便往回走了。 洛厄尔街距离海沃德街并不远,十分钟之后,西列斯便回到了宿舍,点燃火炉,洗漱好收拾好,然后在冰冷的蒙蒙夜色之中,他坐到书桌后,开始阅读堪萨斯那边送过来的资料。 他终于了解了萨丁帝国那群流浪诗人的过往。 李加迪亚曾经庇佑了一个部落。这个部落由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自我隔绝的隐士、四海为家的旅人、横遭灾厄的离乡之人等等构成。 这个部落并没有建立什么国家,而只是以一种近乎游牧与流浪的状态,时不时迁徙在不同的地区。 部落的人流量极大;有一批人固定留在这儿,他们是最为虔诚的那一批信徒,在这儿接待离乡而至的客人。 另外一批人,同样是李加迪亚的虔诚信徒,但是他们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跟随李加迪亚的脚步,踏遍全世界。 这两批人会时不时轮换,周游世界的人回来之后就成为坚守者,坚守者隔了一段时间便会踏上旅途。 西列斯曾经阅读过一本名为《旅途之上》的游记,那本游记的作者就是李加迪亚的虔诚信徒,并且显然也曾经在部落里当过坚守者。 在神诞纪,这个部落的规模还比较小;在信仰纪,这个部落逐渐成为了不少人的聚集地,以及一些旅客心中的庇护所。 在帝国纪,由于人类帝国的繁盛、人类文明的发展,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交流也变得频繁,因此,这个部落以及李加迪亚的信徒,逐渐开始管理交通要道、驿站等等场所。 当然,这种管理并非强制与占有意味的。那更像是一种志愿者形式,李加迪亚的信徒会自发地帮助一些在旅途上遇到困难的人,为他们带去车马、热水、食物与其他任何可能的帮助。 抛开这种旅途上的帮助不谈,在整个费希尔世界的历史上,李加迪亚及其信徒的存在感都不是很强。 在人类文明尚且稚嫩的时候,以村落群居的人们对于异乡人的态度就十分冷漠。那个时期的人们总是排外的,并且本能地恐惧外来者。 即便之后情况好了一些,但是人们也常常会认为李加迪亚的信徒是四处飘零、懒散放荡,还时常做些鸡鸣狗盗事情的流浪汉。 这种情况常常让身处城市的人们排斥李加迪亚的信徒,并且对他们丝毫不了解;就算人们在旅途上受到帮助,那也是十分少见的一种情况。 因此,在阴影纪,在李加迪亚突然消失之后,人们也没能产生一种明确的意识,即这位神明与祂的信徒,像是突然从他们身边失踪了。 但是李加迪亚失踪这件事情,对于这个部落以及信徒而言,是宛如晴天霹雳一样的事情。 多少人为此陷入绝望,并且踏上一场无望的旅途,妄图能够寻找到他们信仰的神明。无数的信徒在这一时间段失踪,最后,部落曾经的热闹场面也烟消云散。 琴多带过来的这份资料,是以手稿、日记、谈话录、传记等形式记录下来的文字。这些记载大概率始终保存在普拉亚家族,不为人知也不见天日。 但是现在,这些文字被擦拭掉灰尘,被重新整理和翻阅,就这么平静地、宛如从过往的时光中浮现出来一般,展现在西列斯的面前。 他瞧见了悠久过去,许许多多的人——信徒、诗人、旅者、普通人——对一位旧神的情绪和议论。那情感如此鲜明地浮现在字里行间,仿佛城市未曾衰老、时光未曾流逝。一切如同往昔。 ……在李加迪亚失踪之后,祂的信徒们也分崩离析。 其中一批踏上了寻找李加迪亚的路途;其中一批醉生梦死,陷入了近乎绝望的死亡深渊;其中一批以一种浑浑噩噩又或者自我安慰的态度,继续往常的生活,期盼着有一天,李加迪亚能回来。 而又有一批,他们同样踏上了寻找李加迪亚的路途,但是他们的目的与前面提及的那一批不太一样。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寻找塔乌墓场。 ……塔乌墓场。这就是李加迪亚的“乐园”。 从这份回忆录上的文字来看,在帝国纪、阴影纪的那个年代,“神的乐园”这个概念其实并不令信徒感到陌生。甚至于,有不少信徒本身可能就去过、或者将要去到那个地方。 而塔乌墓场就是李加迪亚的信徒“将要”去到的地方。 因为那里收容着死在异乡的灵魂。 读到这里,西列斯才恍惚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初《诗人的命运》这本书中记载的,奥尔德思·格什文与那名贵族的谈话中,这位诗人提及了“神的乐园仅仅收留那些死在异乡的灵魂”。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在奥尔德思写下的诗中,坟墓是与异乡、爱人脱不开关系的意象。 因为李加迪亚的乐园就是如此要求的。因为李加迪亚的乐园是塔乌墓场。 想到这里,西列斯不由得产生了一个疑惑。 塔乌墓场收容死在异乡的灵魂。但说到底,那不还是与死亡相关的事情吗?死者的灵魂……这难道不是死亡与灾厄之神撒迪厄斯的力量范畴吗? 异乡、死亡。这难道还有一个优先级的问题吗? 在西列斯看来,不管灵魂是否死在异乡,那都是一名死者。换言之,那就是撒迪厄斯的神格所在。在这种情况想,李加迪亚不就相当于是在抢夺撒迪厄斯的所有物? 这么多年来,撒迪厄斯就不会在意这些从祂的手中溜走的灵魂吗? ……或许,这类似于贴米亚法和埃尔科奥的关系?或许这两位神明的力量就是有相似之处? 想了片刻,西列斯不禁摇摇头,感觉自己无法得出一个合理的结论。要他说,贴米亚法和埃尔科奥的力量属于过分相似,像是一对近义词一样。 谁知道神明的力量是如何区分的? 此外,还有一个令西列斯感到疑惑的地方。 他现在也知道了好几处“神的乐园”,包括胡德多卡的贝兰神庙、李加迪亚的塔乌墓场。而与这两个地方比较起来,他自己去过的“深海梦境”却显得过于…… 空旷? 神庙、墓场。这似乎都是有着明确范围的某个场景;但是深海梦境却辽阔到无边无际,这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不管怎么说,发现了塔乌墓场的存在,这就让西列斯感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确实发现了一个最为直观的,用以证明“流浪诗人就是李加迪亚的信徒”的证据。 当然,琴多提供的这些资料中,也十分明确地提到了,这批出发前往寻找塔乌墓场的虔诚信徒们,就是流浪诗人的前身。 他们正是因为李加迪亚的失踪,所以才会离开部落,试图让自己死在异乡,然后得以进入塔乌墓场,并且发现李加迪亚的具体情况。 西列斯意识到自己产生了一个误解。 此前他一直认为,这些流浪诗人之所以到处流浪,目的就是为了死在异乡——按照奥尔德思·格什文的说法,这是他们部落的习俗,他们将自己选择葬身之处。 不过,从现在得到的这些资料,尤其是塔乌墓场的定义来看,“死在异乡”只是这些信徒寻找神明的手段。死亡并非他们的终点,而是起点。 这让西列斯突然地产生了一个奇妙的灵感——他是说,撒迪厄斯的神位,名为“死亡尽头的幕布”,不是吗? 但对于这些李加迪亚的信徒来说,死亡却只是一场崭新旅途的“开始”,而非“尽头”。 概念的不同,似乎就导致了这两位神明力量的差异。 ……概念、概念。西列斯轻轻呢喃着这个词语。他有一种微妙的感触,仿佛获得了某种突然的暗示。他怔了片刻,然后认真地将这个词写到了自己的笔记本上。 随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让自己暂且放下这个想法。他开始整理论文的内容。 他的论文名为《萨丁帝国的失落之歌——流浪诗人诗歌传统的简要分析与溯源》,大部分内容是文学赏析的范畴,包括了这些流浪诗人的诗歌赏析、背景分析、理论剖析等等。 这部分的参考资料是最多的,毕竟他还得附加上不少关于萨丁帝国、堪萨斯城的相关历史背景资料,以及一些当代对于诗歌、思乡文学的理论与文献参考。 而另外一部分,则是对于流浪诗人本身起源、他们的信仰与归宿的考证。这部分内容较少,但是却显然更为引人瞩目,毕竟这儿提到了一位旧神。 即便这位旧神从不显眼,但那终究是一位神明。 这部分的参考资料,西列斯简单地附上了包括《诗人的命运》《卡拉卡克的日记》,以及琴多提供的那些资料在内的一份列表。 这部分的内容中,西列斯没有明确写出“塔乌墓场”“神的乐园”等等相关概念,那也是不便提及的。不过,抛开这些不谈,单纯的文字资料也足以证明这些流浪诗人的信仰。 西列斯郑重地在致谢一栏上写下了琴多、凯洛格、班扬骑士长、格罗夫纳、卡尔弗利教授、阿方索等人的名字。他们都为这篇论文提供了不少帮助。 令人遗憾的是,卡尔弗利教授却无法见到这一幕了。 当西列斯落笔写下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不禁松了一口气,并且怔怔地凝视着这份大约有二十来页的论文。 ……真够不可思议的。地球的小说家心想。 虽然这字数对于小说家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可这毕竟是一份异世界的学术论文——他是说,他在地球的时候都没写过这种学术论文!他居然在异世界写出来了! 西列斯啼笑皆非地意识到,抛开其内容不谈,对他而言,这份论文本身或许更有意义与纪念价值。这可以与《玫瑰的复仇》这本小说进行类比。 但不管怎么说,他写这篇论文的时候,可比那篇小说更加费劲。小说可以在自己塑造的世界里自由发挥,论文却只能在既定的现实世界里多方考证。 ……令人难过。 西列斯摇摇头,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下去。他将论文的草稿收拾了一下。之后他还得找一名抄写员帮忙誊写一番,然后交到期刊那边。 这是11月15日的夜晚。他也算得上是年底赶工了。 做完这一切,他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将近十点了。 明天是周一,他与琴多约好一起出门。 一方面,他们得利用【痕迹追踪】这个仪式,寻找可能造成麦克死亡的那个物品,并且还得去一趟贝克银行接收卡尔弗利教授的遗产;另外一方面,这也可以说是一趟约会。 ……虽然约会与正事混在一起,但是西列斯与琴多都已经习惯了。他们在无烬之地的时候,这两者可远比现在更为杂糅,聊几句谈情说爱的话再聊几句旧神追随者相关的话,那已经是他们的常态了。 说到底,在异世界谈恋爱真够危险的。西列斯心想。 他打算睡觉,但是在睡觉之前,他还是饶有兴致地拿起了另外一份资料,大致翻阅了一下。 这份资料就是与琴多身份有关的。 这是一个很薄的资料夹。西列斯打开之后才发现,其中总共也就只夹了五六张纸。 这个数量让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连琴多自己都搞不明白“旧神血裔”这个身份的真实意义,因为普拉亚家族本身就没有保存太多相关的档案资料。 他开始思索这个问题本身所象征的含义,但是可能性有许多。 比如年代久远,最初的知情者并没有将自己了解的信息记录下来,于是真相便慢慢失传了;比如这是个本来就需要保密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即便是旧神血裔本人。 西列斯的确知道,在这个世界,知道的信息越多,其象征的危险也就越高——毕竟,“知识”是有可能提升灵性的。 总之,无论结果是什么,情况就是,他们如果要调查“旧神血裔”这个身份的话,那就必须从这薄薄几张纸下手。 ……不,等等,还有一个选择。西列斯突然想到。 往日教会。安缇纳姆。 曾经琴多在第一次与西列斯提及自己的身份的时候,曾经说,如果普拉亚家族的孩子觉醒了李加迪亚的血脉,那么安缇纳姆就会给予“启示”,让普拉亚家族了解到这一点。 换言之,实际上普拉亚家族自身是无法了解到谁是旧神血裔的,是因为安缇纳姆的启示,他们才会确定身份。 ……为什么是安缇纳姆?为什么安缇纳姆会与李加迪亚的血裔扯上关系? 西列斯感到了些微的怪异。 这种怪异的感觉,或许从他意识到往日教会对他的态度过于温和、善意的时候,就已经潜藏在西列斯的心中了。 安缇纳姆。他想。这位神明是否隐藏着什么秘密呢? 曾经西列斯与格伦菲尔交流过与这位神明有关的话题。格伦菲尔提及,有些人站在往日教会与安缇纳姆的对立面,那可能是旧神追随者,也可能只是单纯厌恶安缇纳姆。 总之,这些人认为,安缇纳姆只是一个更为强大的启示者,而非神明;甚至有人认为,安缇纳姆窃取了旧神的力量与权柄,将自己美化成了人类的救世主。 即便在雾中纪过去的四百年间,安缇纳姆与人类的整体关系是十分融洽的,普通人即便不信仰这位神明,也抱着非常友善、崇敬的态度……即便如此,双方的关系中也仍旧存在着不协调的因素。 现世唯一存在的神。为什么祂在雾中纪才出现?过去与历史,祂所掌握的神格,又意味着什么?启示者的力量,真的只是复现过往这么简单吗? 问题接连不断地浮现在西列斯的大脑,却没有一个能够得出答案。 片刻之后,他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心想,真是折磨。 他干脆将所有资料都整理好,然后熄灭火炉,躺到床上去睡觉。纷乱的思绪并没有阻止他的睡眠——起码在这一刻,他衷心感谢这个世界存在着旧神的力量,特指阿卡玛拉的力量。 除开李加迪亚,阿卡玛拉大概就是他最有好感的旧神了。 第二天清晨,当琴多来到海沃德街6号的时候,西列斯已经起床洗漱完,正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阅读着那几页资料。 琴多带过来的这些资料,全都是康斯特公国文字的抄本而非原本,内容在抄写的时候就已经进行了梳理和整合。 即便如此,西列斯还是不出意料地发现,这些记录都显得……很有象征意味,令人十分摸不着头脑。 当然,他的确看到了不少琴多曾经提及到的事情,比如灵魂灯塔与黑暗之海的故事。 迷路的信徒来到了黑暗的海洋,随后在灯塔光芒的指引下得以离开。听起来是十分寻常的旅途上遇到的危险。 但是结合西列斯自己曾经在那个黑暗房间的经历,他可不觉得“黑暗之海”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黑暗海洋。 不过,要说那是人死后灵魂的去处,似乎也不能这么说。那更像是一个……生与死的夹层。 当琴多走进房间的时候,西列斯的目光正定格在一句话上。那句话令他长久凝视,并且始终若有所思。 “当阴影袭来,祂踏上了旅途。” 这里的祂显然指的就是李加迪亚。但是真正让西列斯留心这句话的原因,是他想到了《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这本书。 书中同样提及,在阴影纪消失无踪的李加迪亚,是踏上了旅途。 ……什么旅途?“阴影袭来”又是什么意思? 不,等等,所以那本看似胡编乱造的八卦小册子,上面讲的内容难道全部是真的吗?为什么在阴影纪的时候,李加迪亚选择踏上旅途? 第104章 周一的约会 约会。理论上, 应该从见面时候的甜言蜜语开始。 然而西列斯与琴多的周一约会,却开始于西列斯的一个问题:“琴多,普拉亚家族中关于李加迪亚的最后记载是什么?” “最后记载?”琴多不由得愣了一下, 想了片刻才回答,“那恐怕是, 李加迪亚消失之前,最后一次有信徒见到祂的相关记录吧。” 西列斯问:“是什么?” 琴多仔细回忆了一下,然后说:“是我很久以前看到过的一份资料,记不太清了。大概是说阴影纪的时候,一位信徒面见神明, 然后得到了一句话……又或者别的什么。 “总之在那之后,这位信徒就突然踏上了旅程,并且此后再也没有出现。他说他去追寻神明的意志了。” 踏上旅程, 追寻神明的意志。西列斯琢磨着这种说法。 对于李加迪亚的信徒来说,这种做法并不罕见, 但是,这个时间点却显得有些独特。阴影纪的时候面见李加迪亚,并且决定这样做…… 像是在为李加迪亚做什么事?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便摇了摇头, 叹了一口气, 说:“还真是谜团重重啊。” 琴多十分自然地将他的外套、帽子等等拿过来,然后说:“或许我们可以先出门。今天天气还算不错。” 西列斯侧头望了望窗外的天气。这是个难得明朗的晴天。这种天气也让西列斯的心情愉快起来,他将资料放到桌上,然后穿好衣服。 琴多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然后说:“天气也对我们的约会乐见其成。” 西列斯不免因为这样幼稚的想法而莞尔。 他有时候很难想象琴多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养成的这种性格。 琴多对外有一种出人意料的冷酷与傲慢, 尽管他对旧神血裔这个身份不屑一顾, 但是基于这种信息差, 他有时候也很难与普通人平等对话。 但是,在西列斯面前,琴多又是另外一副模样。有一种更为深重的东西,将他们联结在一起。 或许那也可以称之为命运,毕竟,当西列斯来到这个世界,他就注定踏上这样的旅程,也注定有一日,他将与琴多相遇。世界的秘密将他们牵连在一起。 在普拉亚家族给出的那些资料中,关于“旧神血裔”这个身份,并没有提及太多。其中只有零星几句话,提及这种“血裔”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结婚生子,而是某种力量上的传承。 这种说法并不令西列斯感到意外,他本身也很难想象概念上的神明如何与普通人结婚生子。但是他仍旧对其产生与本质感到困惑。 为什么偏偏是琴多继承了这种力量? 这种困惑始终萦绕在他的大脑中,而他知道,琴多自己也不清楚这一点。 在出门的时候,西列斯便将此事抛之脑后。在与格伦菲尔的交谈过后,西列斯也意识到自己近来过多接触了旧神相关的概念。 ……那是十分危险、脱离实际的东西。西列斯告诫自己。记得脚踏实地。 他宁愿在这样晴朗的天气中与恋人一起在拉米法城中转悠,而不是埋头于尘封几百年的古老资料之中。说到底,他现在可不是独身一人了。 这是周一。他们今天上午的安排是寻找麦克三年前得到的那个可疑时轨,然后尽可能在中午之前去一趟贝克银行;下午则打算去往拉米法城的博物馆。 拉米法城内有不少博物馆,其中包括了公立博物馆与私立博物馆,此外,有不少私人收藏家偶尔会将自己的藏品展览出来。 在上一次富勒夫人提及来自米德尔顿的展览之后,西列斯便意识到,在他来到费希尔世界之后,他居然还未曾去过这个世界的博物馆——那不是更能展示出这个世界的过去与历史吗? 因此,他立刻将这事儿安排到了他与琴多的约会日程中。 不过他们首先还是需要去做正事。 在拉米法大学的食堂吃过早餐之后,西列斯便与琴多一起搭乘出租马车去往了西城。寻物仪式自然要从其最后出现的地方开始找起。 西列斯不太确定兰普森一家的住址是哪里,但是他知道那个小教堂的位置。兰普森一家想必就住在那附近。 路上,他们也分析了一些可能性,但终究只是停留在猜测。 抵达那座小教堂之后,西列斯便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小陶碗,以及侦探乔恩赠予的放大镜。他曾经在历史学会学过【痕迹追踪】,并且他知道仪式时间中,他能看到的那种蓝色光辉会帮他大忙。 但是琴多却突然制止了他。 他的目光在那个放大镜上转了转,然后说:“诺埃尔教授,我记得您前几天才跟我说过,您没有相关的时轨。所以,请问——您从哪儿得到这个放大镜的?” 西列斯:“……” 这语气还真是不同寻常啊。 他斟酌了一下,最后诚实地提及了乔恩·曼斯菲尔德这位年轻的侦探。 “年轻的侦探。”琴多语气幽幽,“您嫌弃我年纪大了吗?” 西列斯默然与琴多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沉默地把放大镜放回了口袋,并且说:“那么,你来吧。” 琴多立马眉开眼笑,他得意洋洋地说:“没错!我可不能让您接触到那些来路不明的时轨。即便您觉得我幼稚或者容易吃醋,但我认为这是该有的警惕心。” 这话倒是没错。西列斯心想。侦探乔恩的身份与立场的确有些可疑。但琴多刚才那语气那言辞,可并不是这个意思。 当然,西列斯并不介意此事。他是说,情人间的乐趣,不是吗? 他无奈地拉扯了一下琴多的辫子。 琴多拿出了一张血裔抄本,然后随手从上面捏起了“寻”这个字。西列斯其实看不太懂那上面的内容,不过琴多适时地解释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人们总是在旅途中寻找着某些东西。” 西列斯想了想,说:“这倒是挺符合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琴多不禁笑了起来,他低声说:“的确如此。”他顿了顿,将那个字扔到那个陶碗上,一阵灰白色的雾气偷偷在碗底氤氲出来。隔了片刻,雾气突然晃晃悠悠地升起,然后朝着某个方向慢吞吞地前进。 如果西列斯与琴多没有跟上,那么雾气还会停下来,转着圈,然后等待他们。 西列斯说:“这是一种十分神奇的力量,仿佛能够随着你的心意产生变化。” “似乎的确是这样。”琴多思索了一下,“我被教导在使用这份力量的时候,保持确定的……‘念头’?希望利用这些抄本与范本中的文字去做什么……我习惯了这样的做法。”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意愿。他想。 启示者的力量与琴多的力量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体系。但是,说到底,那也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殊途同归。所以,这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共通之处。 ……复现的力量。在启示者的力量体系中,人们似乎很少考虑到“主观意愿”的存在。毕竟他们只是想要复现发生在过往的、既定而明确的力量。 假如说启示者使用力量的时候是打开已经完成并且保存好的网页,那么琴多在使用力量的时候,就仿佛是在一个搭好大体框架的网页中随意修改,并且使其呈现出自己想要的模样。 ……如果真如同这个比喻一般,那么这两种力量使用方式,似乎已经不在一个层级了。琴多的力量更为“高级”一些。西列斯心想。 他这么思索着。而琴多就在他的身旁,与他十指交握,惬意而舒适地感受着西列斯的存在。琴多可以这么安安静静的,只要西列斯在这儿。 他们走过西城纷乱的街道与人群。这一日天气不错,不少人们都出门购买生活必需品。他们穿梭在街道、社区、集市与摊位之间,面貌上带着一种云开雨霁的轻松。 西列斯与琴多混入其中,仿佛与这些居民们相差无几。 隔了片刻,人群渐渐稀疏,又渐渐密集。一种与刚才的氛围截然不同的状态出现在他们的身周。人们的脚步逐渐变得匆忙,表情也逐渐变得冷漠而焦虑。一栋略微高大的陈旧建筑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达尔文医院。 灰白色的雾气停在达尔文医院入口处的正前方,转了一阵,然后缓缓地消失了。 西列斯说:“这意味着,丢失的东西就在这儿?” “……有点奇怪。”琴多说,“理论上,我们应该会被指引到确切的地点。但是,刚才这种指引方向的感觉突然在我的心中消失了,随后是一种十分混乱而迷茫的感觉。然后,就彻底消失了。” 西列斯一怔,这才意识到,他能够看见的“灰白色雾气”,在琴多的眼中是看不见的。琴多只是会因为那种力量而产生一种微妙的指引感。 西列斯轻轻皱了皱眉,低声说:“就像是迷路了?” 琴多抬眸望着面前的达尔文医院,隔了片刻,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微微眯了眯。他戏谑地说:“或许,这家医院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西列斯对此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是上午九点多的西城。光线透过薄薄的云层,照射在这栋略显陈旧的建筑上。那大概有四层。尽管是医院,但并非地球上专业而复杂的建筑结构。 正相反,那就是一栋普普通通的四层建筑。窗户的玻璃都显得有些肮脏,朦朦胧胧地展现出其中忙碌拥挤的画面。 西列斯遥遥望见,一楼大厅中忙碌而拥挤的人群。一些穿着白衣的人们穿梭其中,脚步匆忙而疲惫。排队等待看病的人群已经从一楼大厅排到了外面的空地上。 ……所以最近这段时间的达尔文医院的确十分忙碌。西列斯想。 这种现象应该从前段时间的秋冬之交就已经开始了。等到初雪落下,这种情况自然变本加厉。人们都有些受不了当时严酷的风霜。 但是……西列斯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既然医院如此忙碌,那为什么还会开展义诊? 西列斯实际上不太了解这个时代的医院运行机制。但是,义诊理应在医院不太忙碌的时候开启,为什么偏偏在繁忙的时候面向西城居民开启了义诊? 况且,当时路易莎的说法是,“像我这样寡妇可以带着孩子去看诊”。也就是说,这种义诊并非面向所有人,只是针对部分人群。 而这部分人群中,恰恰有着将不明时轨遗落在达尔文医院的麦克·兰普森。 ……希望是他想多了。或许,正是因为冬天将要来临,所以医院才决定在这个时候免费为居民检查吧。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着眼前灰扑扑的、毫不精致的达尔文医院。 琴多适时地问:“我们要进去看看吗?”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最后理智地摇了摇头:“不。知道疑点最后出现在达尔文医院就足够了。我们需要再调查一下这家医院。” 麦克·兰普森的死亡可能与这家医院有关;此外,西列斯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诺娜·诺里森的事情,是否会与这家医院有关? 另外一个让西列斯不怎么想进入医院的原因,是医院内显而易见地存在不少病患。以这个时代的防护条件、安全措施……地球人不想以身涉险。 琴多了然地点头,他便说:“那么,西列斯,我们该去贝克银行了。” 贝克银行的总行位于东城的阿瑟顿广场附近。巧的是,拉米法博物馆也在这附近。 ……应该说,拉米法城许多重要建筑都在阿瑟顿广场附近,包括但不限于皇宫、历史学会、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等等。这恐怕是拉米法城最为繁华,当然,也最容易出事的地方。 当他们抵达阿瑟顿广场,西列斯便提及了发生在一个月前的格雷森事件。 琴多恍然说:“那竟然只是过去了一个月而已。” 西列斯微怔,不由得说:“过去一个月的确发生了许多事。” 琴多说:“当时我才第一次见到您。”他顿了顿,又说,“我们的关系在这一个月里突飞猛进。不过,我永不知足。” 西列斯的手被琴多牵着,放在琴多的口袋里。琴多说那是为了让西列斯带着凉意的手暖和起来。而此刻,他轻轻用手指在西列斯的掌心挠了挠。 西列斯觉得痒,不由得缩了缩。 而琴多就更加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一根一根将两人的手指交缠在一起,亲密无间。随后,他志得意满地说:“我期待着这一天。” 西列斯:“……” 他仔细思索了一下,竟然不知道应该回复什么。最后,他只能说:“应该能有这么一天。” “应该?”琴多嘀咕着,“我认为是必然。” “那得看是多远的未来。” 琴多震惊地说:“您能拖到多远的未来?” 西列斯琢磨了一下这个问题,觉得这很难说。毕竟,他已经越来越习惯琴多的存在了。于是他说:“那就得看你的了。”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不由得眯了眯。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然后说:“我得更努力一点?还是,我得更主动一点?” 西列斯:“……” 他觉得琴多已经够主动的了……等等,瞧瞧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聊了点什么东西。 西列斯十分果决地转移了话题:“贝克银行到了。” 二十分钟之后,西列斯在贝克银行签字并且确认了卡尔弗利教授的遗嘱内容。卡尔弗利教授一共将一百三十五本书籍交给了西列斯,其中不乏厚重而珍贵的藏书。 此外,卡尔弗利教授还给西列斯留了一封信。 西列斯犹豫了一下,最后没有第一时间拆开这封信。他感到这封信的内容很有可能会影响他此刻的心态,不如放到一个更加平和的时间段去阅读。 他便将信件放到了口袋中。琴多在与银行的工作人员确认送书的地点:洛厄尔街32号。 他们被带到了一个装饰典雅的贵宾室。一位大概率是经理的、穿着十分正式的燕尾服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展露出十分平和礼貌的微笑。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最后走了过去,与他交谈:“上午好,先生。我有一个问题。” “您请说,诺埃尔先生。”男人立刻回复。 “我听闻贝克银行提供保险柜业务,用以存放贵重物品,是吗?”西列斯问。 他之所以问及此事,是因为阿方索·卡莱尔正是将他从那个神秘的部落遗迹中带出来的钢笔,存放在贝克银行的保险柜中。 阿方索将相关的信息告知了西列斯,并且让他决定是否要取出这支钢笔,因为阿方索短时间内不会回到拉米法城。西列斯仍旧在犹豫之中,但是他认为可以提前了解一下相关的手续。 男人点了点头,并且说:“是的,先生,您知道的没错。如果您存放了相关物品,那么我们会每一年收取相应的保管费,并且提供保险柜的编号与密码。 “您可以放心,您存放在我们这儿的物品,一定是十分安全的,绝对不可能出现任何问题。” 西列斯心想,越是如此,他越是觉得可能会出事。 于是他干脆问:“我有一位朋友曾经在贝克银行存放了物品。他目前不在康斯特公国,希望我为其代办。如果我想将这件物品取出来,那需要什么样的手续?” 男人认真地听着,然后思索了片刻:“通常来说,我们这儿是需要本人亲自办理手续的,诺埃尔先生,这是明确的规则。 “不过,如果您能说对客户的身份、保险柜的编号与密码、当初登记时候保险柜内确切的物品名称与形容,同时提供一些材料证明您与那位客户相识,并且签署一份免责协议…… “那么,我们也可以为您开启保险柜。” 西列斯点了点头,明白了过来。这也算是多方证实他的代办人身份。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也意味着,这家银行的保险柜业务,在本质上并没有安全到极致。 ……这大概是因为他以地球的眼光来审视这件事情了。 另外一边,琴多与工作人员聊完了,就走了过来。他问:“您打算开启保险柜吗?”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然后回答:“或许还是应该开启。起码打开看看。”他便转而朝向那位经理,“如果我只是打开看看,并不打算带走,那么还需要这么多麻烦的手续吗?” 经理怔了怔,然后犹豫着说:“也不是不行……”他补充了一句,“是因为我知道您是卡尔弗利教授的遗产继承人,所以我才这么说。 “您可能不知道,这家银行本身就与卡尔弗利教授有一些关系,因此可以为您行个方便。您可以不用提供那些材料。 “不过,您还是得说出那位客户的名字、保险柜的编号和密码,以及对于保险柜内物品的了解。” 西列斯了然地点了点头,说:“这没问题。” 不久,他们便抵达了地下保险库的入口,西列斯提供了相关的信息,于是那男人便带着西列斯与琴多走了进去。两个身强力壮的保镖跟在他们的身后。 进入最终的保险库位置需要经过不少铁门,并且西列斯注意到,这里大概率使用了类似于历史学会门后空间内,各个房间门把手的那种保密机制,除非受到认可的工作人员,其他人是无法进入的。 这倒是一种不错的安全措施。西列斯心想。如果启示者的力量可以一直持续的话。 几分钟之后,他们抵达了一个位于昏暗灯光照耀之下的保险柜。那放置在一个柜子上,整体显得较为小巧。锁是十分古老而严密的密码锁,需要按照确定的顺序拨动相应的数字与字母。 西列斯说出了密码,密码是“伊舍伍德391”。 随后,保险柜被打开了。 男人十分礼貌地垂下眼睛,没有看向保险柜内的情况,只是注意着西列斯的动作。而他应该庆幸这一点。 保险柜里只放着一支孤零零的钢笔,看起来十分平凡普通,金夹、黑色笔身,横置。但是此刻,西列斯佩戴着【阿卡玛拉的眼镜架】。 从镜架的视角来看,那钢笔就显得完全不一样了。那仿佛是钢灰色……不,近乎漆黑的雾气凝结而成的一支笔。尽管仍旧可以看出钢笔的模样,但是其上却缓缓漂浮着那种黑色的雾气。 在西列斯看到这支钢笔的第一时间,他的脑中便传来了骰子的转动声。他保持着镇定,但是直接将好奇凑过来想看保险柜内情况的琴多拽到了自己的身后,挡住了他的视线。 【你需要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3(+2)/94,成功。】 【没想到吧?你的谨慎为你赢得了生机,这得鼓个掌庆祝一下。不过,除开庆贺之外,还有更多的谜团等待着你。你首先应该思索一个问题:其他那些见过这支钢笔的人,他们会怎么样?】 西列斯心想,他出门的时候佩戴【沉静的心】的胸针,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但是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个“以防万一”的举动居然真的就防到了。 首先涌现在西列斯大脑中的问题,自然就是如同骰子所说的那样:其他见到这支钢笔的人。 西列斯一边思索着,一边将保险柜的门关上了。这让他感到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的意志判定成功了,不过这显然受到了多方面因素的影响。 一方面,他这一次判定成功对应的数值非常高,几乎可以与此前在深海梦境中遭遇的那一次危险媲美。这一点,加上刚才所见的钢笔的模样,都可以证明,这是与神明直接发生关联的物品。 但是另外一方面,西列斯是在戴着【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的情况下遭遇的危险。他直面了真相,但普通人可能根本不会意识到危险所在。 正如他一直想的那样,力量既是祝福也是诅咒。了解到足够的真相,也意味着踏足了足够的危险。 阿方索必然曾经见到过这支钢笔,他甚至将其随身携带过。但是,从阿方索平日里的表现来看,他的精神状态未必有这么恶劣。 这大概率是因为他并不了解这支钢笔的真相。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已经疯狂而不自知。西列斯心想。 可能性有不少,但是除了真的用【旧神的阴影】这个仪式去测量阿方索的精神污染程度,否则的话,西列斯也不可能知晓其情况。 阿方索如此,其他可能接触到这支钢笔的人呢?那位探险者艾伯特·米尔恩?以及银行的工作人员? 西列斯心中疑虑丛生。 抛开这个问题不谈,那支钢笔的特性也让西列斯若有所思起来。 那仿佛是黑色雾气凝结而成的钢笔。而按照西列斯对于这些雾气的认知来说,那理应是旧神的力量的某种表现形式。 换言之,那等同于旧神力量的化身。 ……通过“神的乐园”。西列斯想。 这支钢笔来自贝兰神庙的阴影。十年之前,当阿方索和伊曼纽尔一行人进入心型峡谷,贝兰神庙必定就漂浮在他们的头顶。 他们可能没能察觉到这一点。阿方索和伊曼纽尔可能幸运地没有抬头,或者触发其他的死亡条件,因此得以成功逃脱。 总之,他们在那一刻步入了“神的乐园”的笼罩范围。 ……“阴影”。他们踏入了贝兰神庙的阴影。 就如同阿卡玛拉的力量范畴是梦境一样。 做梦的人类可能会不经意间靠近“深海梦境”——西列斯并不知道阿卡玛拉的乐园的真正名字是什么——而踏入阴影的人类,可能也会在不知不觉中踏入贝兰神庙。 在这个时刻,“能否意识到这个问题”,就成了一个关键。就算能意识到,也不一定代表着能逃脱;而如果没意识到,那说不定反而莫名其妙就逃离了。 ……所以这支钢笔,恰恰可以类比为西列斯在深海梦境中,给予男孩埃米尔的那个魔方。 在这一刻,西列斯的心中产生了些许的懊恼。 当他在梦境中给出那个魔方的时候,他只是想要安慰那个沮丧的男孩。他没有想到,那个魔方居然真的出现在了现实之中。 从一个较为引人忧虑的角度来说,他当时的做法,是不是就让阿卡玛拉的力量重见天日了? ……怪不得深海梦境中,那个高大玩偶身上的丝线都绷断了一根。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懊恼悔恨都已经来不及了。尽管阿卡玛拉的力量似乎较为无害,但那毕竟也是一位旧神。 可以的话,他或许应该将那个魔方收回。他这么想着。 “……您怎么了?”琴多从他的身侧探头过来,“保险柜已经关上了。” 西列斯回过神,然后拉住了琴多。他对站在一旁的经理说:“我们可以离开了。” 经理点了点头。他确认了一下保险柜确实已经关上了,便与他们一同离开了地下保险库。 很快,西列斯与琴多便离开了贝克银行。他们在阿瑟顿广场附近找了一家餐厅吃饭。太阳越升越高,令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夏天。 吃饭的时候,他们两人甚至脱下了外套。 西列斯大体讲解了一下他见到的那副场面。琴多看起来并没有疑惑西列斯为什么能瞧见那种奇怪的雾气,或许他以为那是【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的功劳。 应该说,是西列斯本身的某种特质——他怀疑是骰子——与【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两者结合的效果。 琴多若有所思地说:“这就意味着,见过那支钢笔的人都成了隐患?” “或许是。”西列斯这么说,“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不了解其本质,那么他们受到的污染可能也没有那么严重。” 琴多摇了摇头,他反而显得不怎么乐观。他说:“诺埃尔教授,您可能会比较乐观,但我可不是这样的。我认为,那会成为某种经久不衰的隐患。” 西列斯微怔。 “您的朋友……阿方索·卡莱尔。”琴多的声音稍微变轻了一点,“我不知道您是否会因为我这话生气……但是,他是唯一一个活着走出科伦娜峡谷的人。” 的确。西列斯心想。 而这个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为什么阿方索能够做到活着走出心型峡谷? 在那群幕后黑手前往黑尔斯之家前,他们甚至随手杀死了卡贝尔教授与默文助教。他们完全可以不必要这么做,但是他们恐怕已经知道自己未必能够生还,因此才决定在最后一刻清理地盘。 ……那么,为什么阿方索被放过了? 西列斯相信阿方索的立场,他不认为这位民俗学者可能成为旧神追随者。阿方索甚至对胡德多卡是深恶痛绝的。 此外,西列斯也相信,事到如今,阿方索不至于再隐瞒什么信息。他都已经将这支钢笔的相关消息明确地告诉了西列斯。 或许阿方索是因为个人实力超群,因此才得以活下来。可是,他显然是在那群幕后黑手离开之后,才得以离开心型峡谷。 又是顺序问题。旧神追随者先走,阿方索后走。难道前者并未发现后者?阿方索自己也是如此猜测的。 这当然不是不可能,但是…… 西列斯突然叹了一口气,说:“琴多,我感到困扰了。” 琴多怔了一下。 “原本我认为发生在黑尔斯之家的事情已经了结了。”西列斯低声说,“但是现在看来,恐怕还没有这么简单。” 会是那些幕后黑手故意放过了阿方索吗? 手下留情? 以他们斩草除根,最后关头也要把可能的背叛者留在那儿等死,并且杀掉卡贝尔教授与默文助教的做法来看,西列斯不怎么相信他们会拥有这种怜悯之心。 所以,如果他们真的已经发现了阿方索,但是却没有杀掉他,那就必定有着对应的理由。 不知不觉中,西列斯的眉头便拧了起来。 ……直到些许的凉意碰了碰他的眉眼。是琴多的手指。西列斯猝然抬眸望向他,撞见那双漂亮而隐含忧虑的翠绿色眼睛。 “您别想那么多了。”琴多近乎轻柔地说,“即便这世界需要您的拯救,也不是这么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到的。我真害怕您把自己累坏了,您该让自己放松一点。” 西列斯怔怔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隔了片刻,他突然笑了一声:“很凉。” “……什么?” “你的手。是不是该将外套穿起来?”西列斯说,他抬手将琴多的手握住,然后轻轻揉了揉他的手指,“但是谢谢你,琴多。我很感谢。” 并不是没有人跟他说过类似的话。但是……就当他偏心吧。琴多是不一样的。他硬生生挤进了他的生命里,在他的生活中强硬地占据了一个位置。 尽管是西列斯自己把他放进来的,但是,琴多终究是琴多。 “虽然我觉得您没必要为这事儿道谢,但是……”琴多这么说,然后耸耸肩,“好吧,不用谢。我的荣幸。” 琴多这么一说,西列斯也不乐意用这些解不开的谜题折磨自己的大脑。他们吃了饭,然后直奔附近的博物馆。 这是一栋两层建筑,带着一种非常细致考究的意味。里面很安静,木地板的颜色显得十分有时代底蕴。只有零星几个人在其中沉默地浏览。 拉米法博物馆是公立的,并且免费对外开放,不过在进入的时候必须要登记身份姓名等等。西列斯自然登记了拉米法大学教授的职务,而琴多则以他的助教的身份同样列入了登记名单中。 西列斯能感觉到,工作人员因为他的教授身份而明显流露出一种尊敬的意味。 那位负责登记的年轻男士甚至十分殷勤地解释了一句:“二楼的部分展馆因为不久之后的异国艺术展而暂且关闭了。不过,您要是对异国的文化感兴趣,那可以过段时间再来。” 西列斯不禁好奇地问:“是什么国家?” “米……米德什么。抱歉,我没记清楚那个名字。”男人有点歉意地说,“据说是一个靠海的国家。” 琴多在一旁突然说:“米德尔顿?” 男人轻轻惊呼了一声,然后连忙点头:“没错,先生,您说的没错。就是那个国家。” 琴多若有所思地望了望西列斯。他那副表情大概是在说,“我们可以走了,不过,我等会儿可以跟您说说我现在正在想什么。” ……西列斯感到自己已经非常了解琴多了。 他们登记好身份,随后就走入了展馆。这栋建筑大概原先是某位贵族的宅邸,现在则被改造成了博物馆。每个展馆都是以原本房间的布局为基础,其中还放置了不少原模原样的家具。 尽管博物馆整体都十分安静,但是偶然还是有人会轻声交谈两句,因此,琴多也就轻声与西列斯交流起来。 “您知道米德尔顿吗?”他问。 西列斯说:“只是曾经听人聊起过,十分简单的介绍。我大概知道那个国家靠海,民风尚武,似乎崇拜战士与海盗之神阿莫伊斯。” 此外,他想,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那神秘的母亲,似乎就来自米德尔顿。不过他从未向切斯特医生求证过这种说法。 琴多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曾经去过米德尔顿。”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得知这一点,他饶有兴致地问:“那是一个怎样的国家?” “应该怎么跟您形容……”琴多难得露出这种犹豫的表情与语气,“那与康斯特公国不太一样。” 西列斯一怔,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费希尔世界的文明曾经发生过断层与倒退。 在萨丁帝国相关的档案资料中,他曾经看到过“飞机”相关的描述。但是在康斯特公国,马匹仍旧是大家出行的首要选择。 彼时他得知这一点的时候,还考虑过,这个世界存在着迷雾的阻隔,那么,是否不同国家与地区之间的发展水平截然不同? 琴多的表现似乎印证了西列斯的猜想。 他不禁说:“我曾经阅读过萨丁帝国的相关资料,米德尔顿是比康斯特更为发达,还是更为落后?别吞吞吐吐的。” 琴多突然带着一种颇为微妙的表情瞧了西列斯一眼,然后他轻轻咳了一声,舔了舔嘴唇,才继续说:“更为落后。” ……西列斯仿佛没有意识到琴多那停顿的片刻是什么意思。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琴多继续说下去。 琴多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继续说:“那是个半岛国家,以捕鱼为业。要我说,那里的氛围更为……”他琢磨了一下,然后用了这样一个词,“守旧。” 西列斯若有所思起来,他说:“既然他们仍旧在雾中纪的时候信奉阿莫伊斯,那么这种氛围也不是不能理解。” 琴多赞同地点了点头,又说:“不过,他们的确十分尚武……应该说,米德尔顿的人们,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带着一种天性中的强烈攻击性,十分积极进取,同时也相当排斥外地人。” “那听起来的确和康斯特不太一样。”西列斯说,“那边的经济水平和技术发展呢?” “落后一些。”琴多说,“航海技术倒是不错,但是他们的城市与城市之间还没通火车,如果想去往他们的首都,那就只能骑马或者坐马车,坐船也是一种选择。那可以说是有些漫长的旅途。” 西列斯恍然,大致明白了过来。 他们此刻走进了一间挂满了画作的房间。其中一幅画作正巧画着火车。按照其下方简短的说明来看,这幅画作描绘的是拉米法城第一次通火车的画面。 画家名字是西列斯并未听说过的。 他们在这幅画作面前站定。西列斯不禁说:“我仍旧认为,火车是十分不错的发明。” 琴多赞同地点点头:“那让长途旅行变得很方便。当然,我觉得现在的速度还是有些慢,舒适度也不够。但迟早有一天,这种交通工具能发展起来。” “是啊。”西列斯喃喃说,“那应该是这个世界的未来……” “……两位,你们是这么认为的吗?”一个温和而苍老的声音响起在他们的耳边。西列斯与琴多转身望过去,发现一个白发苍苍、目光炯炯的老人。 他的表情和语气温和,但是也带着一种笃定与不容违抗的意思。 “我并不认为这种呜呜叫的火车会是我们这个世界的未来。”他说,“世界的未来应该掌握在每个人切实握在手中的力量来决定,而不是这种外在的机械产物。” 第105章 最后的信 这位老人的突然出现让西列斯与琴多都有些意外。 琴多皱了皱眉, 目光有些沉下来,不过他还是望向了西列斯,等待着西列斯的处理与应对。 西列斯略微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位老人, 他回复说:“这位先生,您觉得机械结构不可靠吗?” 老人背着手站在那儿, 望向了那幅画,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 “但是机械结构也是人类发明的。”西列斯说,“而如果您所指的力量……” “……启示者。庇佑者。”老人的语气十分温和,带着一种苍老的缓慢与平静, “那不是更为确定掌握在人类手中的力量吗?” “可那反而依靠着神明。”西列斯同样望向了那幅画,并且这么说,“神明同样拥有自己的意愿;而机械结构却是冰冷的死板的, 完全依照人类意愿运行的。” 老人惊讶地望了望他,片刻之后, 他笑了一下:“我不能说我有多么赞同你的想法,年轻的先生。但是,这的确是现在年轻人的观念。” 他嗟叹一声。 西列斯十分清楚,这位老人所指的东西, 并没有他们此刻谈话的表面话题那么简单。 片刻之后, 老人说:“奥尔登·布里奇斯。” 西列斯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这是老人的名字,他便说:“西列斯·诺埃尔。” 琴多也在一旁适时地说了自己的名字。 西列斯在这空当思索了片刻,因为他觉得奥尔登·布里奇斯这个名字有些耳熟。随后,他突然想了起来:“布里奇斯先生, 您认识卡尔弗利教授与阿道弗斯·格兰特先生吗?” 西列斯曾经在卡尔弗利教授那里听闻过“奥尔登·布里奇斯”这个名字。 当时卡尔弗利教授赠送给他《小辛西娅的世界》这本精怪故事集, 书的扉页上贴着的藏书票的创作者, 正是奥尔登·布里奇斯。 奥尔登十分惊讶地望了望西列斯,然后说:“当然!那是我的两位老朋友。西列斯,请原谅我的冒昧,你是怎么知道我与他们的关系的?” 西列斯便介绍了一下自己曾经与卡尔弗利教授见面的事情。 奥尔登这才恍然大悟:“丹顿曾经和我提到过你,只不过没有说起你的名字。真够巧合的,西列斯。直到丹顿离世,我们居然才见到彼此。” 提及卡尔弗利教授去世的事情,西列斯也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奥尔登温和地说:“看起来,你是位前途广大的年轻人。丹顿应该赠予你一部分书籍?他的遗嘱中有不少这样的馈赠,通通都是他看好的年轻人或者后辈。 “或许,他就是希望将他的遗志传承下去。或许,死亡也只是他的一种选择。” 西列斯点了点头,明白了过来。恐怕卡尔弗利教授那数量众多的藏书,最后都应该去到了值得拥有这些书籍的人手中。 他又与奥尔登交流了两句,随后就礼貌地与彼此告别。他们都没有再提及之前那个“神明”“力量”的相关话题。 在奥尔登离开之后,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琴多才说:“看起来,那是一个外表温和,其实也十分执迷神明力量的老头。” “或许如此。”西列斯说,“不过,他毕竟能够尊重其他人的异议,这就是足够可贵的品质了。” 琴多倒是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我并不这么认为。您总是认为人类是好的,但我却认为,您太多地以自己为标准类比他人。而真正能拥有您这样品质的人,又有多少呢?” 西列斯默然片刻,不是因为琴多的话与他的想法相左,而是因为……琴多的说法未免也太肉麻了。他不认为自己有“好”到琴多所说的那个地步。 他不禁摇了摇头,说:“好吧,琴多,或许你是对的。但是,我也不过是一个人类。” “您就是我的神明。”琴多在西列斯的耳边轻轻说。 西列斯有些疑惑地问:“我一直有些好奇……琴多,在过去的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就已经对你如此重要了吗?” “您从一开始就是特殊的。那个时候我感到我们是同类。我掌握了李加迪亚的力量,而您拥有阿卡玛拉的力量……那很奇怪。仿佛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才终于找到一个同伴。” 琴多低声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可以理解这一点。对他而言也差不多。琴多在意外之下看到了他判定的举动。 总而言之,他们分享了彼此的秘密。 但是……他又想,一个大成功和一个大失败。 琴多又说:“而我逐渐认识您的不同。您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人类的不同。您是独特的、出众的、非凡的。我十分荣幸能够遇到您,这可不是我随意说说的。” 西列斯心想,他真不明白琴多怎么能将这种肉麻的话,如此随随便便就说出口。难道这也是这个世界的人类的特质吗? 他们在博物馆里慢慢地浏览、交谈。周围偶尔有人路过,大多数时候,他们只是在空无一人、布满展品的房间里享受与彼此共处的时光。 琴多说:“您或许觉得我们的感情进展太快了。可是,我只是从未在过去这么久的人生中遇到过您这样的人,仿佛过去漫长而无聊的时光只是为了让我学会耐心,耐心等待您的出现。” “……无论如何,你过去的生命也是有意义的。”西列斯委婉地说,“而不仅仅只是因为我。”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凝视着他,随后他轻轻笑了起来:“您拯救了我。不管是生理意义上,还是心理意义上。当然,我渴望您能够……更深入地拯救我。” 西列斯:“……” 他大概能理解琴多说的拯救就是那一次“大成功”。但是……更深入? 西列斯十分理智地思考了片刻,然后说:“我也很感谢你利用‘灵魂灯塔’救了我。” 琴多:“……” 他悻悻然说:“您真扫兴。” 西列斯镇定地说:“瞧瞧我们现在在哪儿。” “博物馆。” “所以在博物馆应该做什么?” 琴多愤愤地说:“看展品!”他说,“您把我当成您的学生吗?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我们都成年了,成年人有成年人该做的事情!” 西列斯闷闷地笑了一声:“有时候我感到你幼稚得不像是个成年人。” 琴多眯了眯眼睛,然后嘀咕着说:“早晚有一天,我得让您知道,我对您的渴望已经发酵已久了——那足以证明我是个成年男人。” 西列斯不置可否。 他们在博物馆里消磨了大半个下午的时间。总体来说,拉米法博物馆的展品更倾向于雾中纪的艺术品,古董并不是很多。 西列斯指望着自己能瞧见沉默纪甚至更早以前的收藏品,但现实却令他有些失望。 “您想看的那些东西大概率都保存在私人收藏家的手里。”琴多说,“此外,即便是雾中纪,有一些……不怎么安全的东西,也必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西列斯一怔,随后恍然:“确实如此。既然是对普通人开放的博物馆,那必定得保证藏品的安全才是。” 琴多赞同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不禁想,那么,那些不怎么“安全”的藏品,尤其是雾中纪之前的,都会出现在哪儿呢? 他只是这么想了想。 他们离开博物馆,沿着林荫大道走了片刻。傍晚时分,天气渐冷。他们在附近吃了顿晚餐,聊了聊与艺术品有关的事情。 由于路过了阿瑟顿广场,西列斯也提及了自己曾经遇到过的那名画家。 那名画家的出现以及他的画作,与布鲁尔·达罗的死亡有着若有若无的关联。西列斯一直对此事颇为在意,但他始终没能找到那名画家。 “所以他是一名启示者?”琴多饶有兴致地问。 “是的,我曾经在历史学会遇到过他。”西列斯说,“不过,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或许他已经不在拉米法城了。” 琴多点了点头:“也有这个可能。既然是启示者,那说不定会前往无烬之地。” 那名画家……前往无烬之地? 的确有这个可能,但是西列斯却由此感到了些微的不协调。 他是说,那名画家,看起来与无烬之地格格不入。 想了片刻,西列斯也就将这件事情抛之脑后。毕竟,过去几个月他也没见过那名画家。或许正如琴多所说,他已经前往了无烬之地。 吃过晚餐,西列斯与琴多一起回了洛厄尔街32号。 他们等待了片刻,贝克银行的员工便出现了,他们将那些书籍送了过来。西列斯大体确认了一下书籍的情况,便签收了。 二楼空荡荡的书房几乎在一瞬间被填满了一半。 琴多一边帮他整理书籍,一边说:“真是十分慷慨的馈赠。” “的确如此。”西列斯说,“我自己都没想到卡尔弗利教授会将这些书籍赠予我。” “或许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突兀。”琴多耸了耸肩,“年轻时候的我也难以想象,现在居然在这儿和您一起整理书房。 “您可能不知道,年轻时候的我拥有更为……难缠的脾气。” 西列斯说:“难得见你用这样的词语形容自己。” “我很了解自己!”琴多不满地说,“您可不能否认这一点。只不过,我懒得与其他人打交道罢了。我曾经始终觉得自己的生命是十分无趣的。 “神明、力量、血脉……一切都发生在过往,但是我的生命、我的身份,却已经被过往发生的事情所决定。尽管我没那么不满与厌恶,但是……” 他想了片刻,却突然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西列斯反而为他做了注解:“但是,你感觉自己生来便被禁锢在一个标签之中。” 琴多想了片刻,然后难得叹了一口气:“是啊。‘旧神血裔’。世界上唯一一个旧神血裔。在遇到您之前,我感到这世界空而大,聚满了人,却也只有我一个人。” 西列斯意外地望着他。 琴多也望着他。一阵沉默过后,他略微有些不自在地说:“您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我感到有些难得,你居然会说这种十分有文学意义的表达,琴多。这惊讶到了我。”西列斯笑了起来,他走到琴多的身边,抱住了他,低声轻柔地说,“现在你有我了。” 琴多抬手,紧紧抱住了他,然后轻声说:“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感到,您的温柔如同神明赐予信徒的庇佑。” 西列斯说:“并不是。你是我的恋人。这并非赐予,你值得这样的喜爱。” 琴多蹭了蹭他的肩窝,说:“我很感激您是这样想的。” ……言下之意,他反而不是这么想的?西列斯感到了些许无奈。 整理好书房之后,西列斯便与琴多告别。 “明天我就成为您的助教了吗?”琴多问。 “应该是。”西列斯说,“我可以去确认一下。不过,现在是学期初,事情并不算很多。你不用着急。” “……我急得很。”琴多小声嘀咕着,“当然,等您的确认。明天见。” “明天见。”西列斯说。 他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整理了一下背包内的物品,然后洗澡洗漱洗衣服。他有点后悔,因为如果早知道今天天气这么好,那么他一定会选择今天把衣服晾出去。 希望明天仍旧是个好天气。他想。 ……真希望这个世界有个气象卫星什么的。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话说回来,星辰与光芒之神……露思米的力量可以用来预测天气吗? 他十分认真严肃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日常的琐事做完,西列斯穿好睡衣,在火炉源源不断的温暖之中,打开了书桌旁的壁灯。他拆开了来自卡尔弗利教授的那封信。 “…… “展信佳。西列斯。你恐怕得看一个老头子临死前的唠唠叨叨了,真不好意思。 “与你的相处是十分愉快的,西列斯,这一点你得承认。尤其是当我们拥有共同的爱好,尤其是当我的生命已经步入暮年,而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的时候。 “我这么说并不是想让你觉得愧疚或者不安。年轻的人与年老的人,世界总需要这样的更新换代。我对我的死亡已经心知肚明,并且毫不惊讶。 “我唯一担心的是,可能你也猜到了,便是我收藏的这些书籍。我将这些小宝贝们赠予了不同的人,有您,也有其他一些老朋友,也有一些其他的年轻人。我相信你们会好好保管、收藏它们。 “当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便觉得此生无憾了。我曾经与您聊到过相关的话题,提及用毕生来做这件事情是否是值得的。 “而现在,我也可以死不悔改——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不悔改’——地告诉您,是的,我认为这值得。再没有比这件事情更加值得的事情了。 “死亡无法阻隔我对书籍的热爱。 “我之所以提及你的年轻,就是因为,你还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去做自己热爱的事情。而我,我用了一辈子才明白,如果能用这一辈子做自己热爱的事情,那么我的生命也就已经十分有价值了。 “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恐怕无法度过这个冬天了。西列斯。死亡正一步一步朝我逼近,有时候夜半梦回,我能想见撒迪厄斯的斗篷漂浮在我的身周。祂正要接收我的灵魂。 “……所以,也是时候了。西列斯,是时候了,我是时候迎接我的死亡了。 “最后一个需要跟你格外提及的事情是,尽管在遗嘱中我已经列入了一百三十五本书籍,但实际上,这个数字应当是一百三十六。只不过最后那一本需要你亲自去取。 “那存放在贝克银行的保险柜,编号是99,密码是‘沉默纪555’。 “关于这本神秘的书究竟是什么……我曾经与一些朋友聊到过你,西列斯,其中包括了布莱特教授。他跟我提及了你此前的毕业论文。 “所以……《一个名叫科南·弗里蒙特的男人的一生》。全本。西列斯,这是我留给你的最后惊喜。 “我原本想在这个冬天过去之后,在春暖花开的季节与你共读某本书的时候,不经意间跟你提到,然后看看你意外而惊喜的模样……原谅一个老头子的恶趣味吧,年轻人总需要一些磨炼。 “但是时间来不及了。所以只能在这封象征告别的信件中提及了。 “之所以不能将这本书放入遗嘱的内容,是因为这是不怎么安全的书籍。你阅读的时候也应当注意。不过,考虑到你和往日教会的关系,你应该也明白我指的是什么。 “……是时候告别了!西列斯。请不要悲伤。每一本我曾经收藏过的书籍,都将记录我生命的某一时刻。它们组成了我的生命,所以,我的生命将永远存在。 “愿阅读的乐趣恒存于世;愿文字的光辉永照汝心。 “…… “丹顿·卡尔弗利。一个快乐的藏书家。(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藏书家’这个身份?我总觉得快乐是最为合适的。)” 西列斯怔怔地望着这封诀别的信件。 片刻之后,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在夜色之中,他关掉了壁灯,然后静默地望向了窗外。有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情绪升腾在他的心中。 那是死亡带来的震慑与悲伤吗?不,不仅仅于此。 那是死亡之外的东西。 生与死或许总被人们挂在嘴边,但是人的一生一死之间,却隔着无数时光与岁月。 ……丹顿·卡尔弗利教授,或许他的确死而无憾吧。即便死亡是一件如此令人遗憾的事情。 西列斯不禁捏了捏鼻梁。慢慢冷静下来之后,他将这封信郑重地放到了抽屉里。现在,他的抽屉里已经堆满了不同人寄来的信件。 这恐怕是只有在这个时代才能体会的信件往来的感觉。 他想着什么时候是否应当整理一下,但是又感到没这个必要。 不久,他的思绪便转到了卡尔弗利教授信中所提及的那本书上。《一个名叫科南·弗里蒙特的男人的一生》。 这本鸿篇巨制、近乎百科全书式反映沉默纪生活的作者自传,由于种种原因,起码明面上现存的记录只有序、第一卷 、第五卷和第十二卷。 正因为其残缺不全,所以研究这本书的学者并不多。西列斯也不知道原身是怎么就挑中了这个选题……似乎只是因为在图书馆看到了现存的相关记录? 西列斯曾经想过,作为藏书家,卡尔弗利教授是否会收集这本书的其余部分。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卡尔弗利不仅仅是收集了,而且是收藏全了! 这的确是一个意外之喜。 不过从这封信谨慎的措辞来看,西列斯意识到,这套书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恐怕,其中隐藏了不少与神明有关的秘密与相关记录。 科南·弗里蒙特曾经是一名信徒,但是在他所信仰的神明陨落之后,这位虔诚的信徒并没有自暴自弃,而是转而投身于文学,将人生最后的十年,完成了这部长篇巨著。 ……他所信仰的神明,正是死亡与灾厄之神,死亡尽头的幕布,撒迪厄斯。 实际上,在现存的残本中,关于科南·弗里蒙特的信仰这部分的文字并不算多。大多数时候,弗里蒙特都只是在记录自己以及亲人、朋友、后辈们的日常生活,以及回忆自己的往事。 其中提及撒迪厄斯最多的部分,反而是“序”的内容,里面讲到了弗里蒙特之所以会信仰撒迪厄斯,是因为他在十分年幼的时候参加了一场葬礼,被那肃穆、沉静的氛围所震慑,由此成为了虔信者。 西列斯不禁想,在那遗落的大部分文字中,是否会出现与撒迪厄斯相关的内容? 他对此颇为好奇。此外,他也有些好奇,为什么卡尔弗利教授能够收集全这套书。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将近九点。 他便花费了一段时间最后整理了一下论文,打算明天下午去找到学校里的抄写员帮忙誊写。随后,他写了一封信给出版商本顿,询问相关的期刊论文投稿渠道。 他本人对此也有所了解,毕竟他当学者的时候就已经投稿过一些期刊;不过,问问出版商也可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最后,他稍微温习了一下未来一段时间里上课的内容,便很快结束这些事务,陷入了睡眠。 第二天上午,他首先去了艾特利教授的办公室,询问了一下助教的问题。艾特利教授公事公办地说,助教申请表卡在了曼特尔教授那儿。 西列斯不禁皱了皱眉,他声音低沉地问:“所以,曼特尔教授不通过申请的原因是?” 艾特利教授迟疑了一下,然后低声说:“他说……既然您有空写小说,那恐怕不需要一位助教的帮助。” 西列斯:“……” 他与艾特利教授面面相觑片刻。 事实上,西列斯觉得曼特尔教授的理由简直再滑稽不过。哪怕他说琴多是个来历不明的外国人,所以不通过他的助教申请,都比现在这种近乎无理取闹的理由来得好一些。 看艾特利教授那尴尬的表情就知道了。这位老教授处理了一辈子的行政工作,恐怕还没碰上这么尴尬的场面。 西列斯不由得捏了捏鼻梁,他冷静地说:“或许我应该和曼特尔教授聊聊。他今天在学校吗?” “他在。不过,”艾特利教授这么说,“我并不建议您去和他交流,诺埃尔教授。他是位固执的老教授,看不惯年轻教授的一些……” 艾特利教授斟酌着说法。 “……观念。”艾特利教授说,“我可以帮您把助教申请表送去赫斯特院长那儿,如果他通过您的申请的话,那也没问题。” 西列斯心想,那不就将专业内部矛盾上升到了院系? 来自地球的小说家颇为头痛地意识到,这事儿恐怕还有不少下文。 当然,他也没有退让的意思。曼特尔教授莫名其妙将他的两名助教的职位取消,这已经是十分明目张胆的打压了。 艾特利教授既然打算这么做,那么西列斯便向他道谢,并且赞同了他的想法。 他转而问:“所以,您认为,曼特尔教授这么做,是因为他看不惯我的观念吗?抱歉,我只是想更清楚地了解一下事情的全貌。” 按照多萝西娅·格兰特的说法,曼特尔教授是因为他的小说牵连进了格雷森事件,所以才看不惯西列斯从事写小说这样的副业,故意这么折腾。 按照布莱特教授的说法,曼特尔教授是因为想要以权谋私,让自己的亲属进入拉米法大学,但是被西列斯占据了这个位置,所以把西列斯当成了眼中钉。 而刚才艾特利教授又提及了观念问题。多方的说法并非完全一致,也让西列斯心中疑窦丛生。 艾特利教授犹豫了一下,最后叹了一口气,说:“诺埃尔教授,我知道您可能很难理解这种情况。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年长的教授逐渐意识到,起码在学术这一行,他们得慢慢让位给年轻人了。”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您是位受赏识的教授。赫斯特院长十分欣赏您的授课方式,学生们的反馈也不错。我隐约听闻您今年的学术论文也是十分精彩的。 “……对于绝大部分的老教授来说,他们当然是乐见其成的。毕竟,知识与学术成就总是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年长者总是需要慢慢退位让贤。 “绝大部分的老教授都抱有这个觉悟。但是……诺埃尔教授,也并非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曼特尔教授对您的……苛刻,可能只是基于严厉、古板而不知变通的性格而已。 “我不确定这其中带有多少的私心,也不知道曼特尔教授是否是害怕失去专业主任这个位置……无论如何,您是年轻人。您还有大把的时间。” 艾特利教授仿佛意有所指,但西列斯却情不自禁地微微皱了皱眉。 他不太喜欢这种……“尚且年轻”“尚且有许多时间”“可以把年长者熬死”的潜台词。 不过他还是向艾特利教授道谢,随后离开了后者的办公室。 上午的课程结束的时候,琴多就已经在教室外等待西列斯了。他们一边往外走,西列斯一边将助教的事情与琴多讲了。 琴多皱起眉,颇为阴沉地说:“不知死活的老头子。” 西列斯说:“这件事情显得有些奇怪……不过,还是看艾特利教授那边怎么处理。他们似乎不太希望我直接与曼特尔教授沟通。” “当然不需要您出面!”琴多说,“这又不是您的错。” 琴多明目张胆的维护令西列斯感到些许莞尔。他又说:“不过,或许我之后应该用笔名来写作了。使用本名的确是个麻烦,当时没怎么注意这事儿。” 琴多点了点头,倒是同意了他这个做法。 “这更安全一些。”琴多说。 他们先去找了图书馆附近的抄写员,西列斯将论文交给他,然后付了钱——五枚公爵币。琴多看起来想说什么,但是他忍住了。 在离开之后,琴多才说:“雇佣一位抄写员居然这么贵吗?”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瞧了瞧他,然后说:“抄写员的工作承担了一部分的风险。我的论文的确没问题,但其他人提供的档案资料就未必了。” “那也不应该由您来付这个钱,毕竟您提供的文字资料并没有什么问题。”琴多说,“这样的风险并不均摊。” 西列斯点了点头,不过随后又摇了摇头,说:“就当这事儿是花钱买安全吧。高昂的雇佣费能让那些心怀恶意的人知难而退。” 琴多怔了怔,然后说:“您说得对。我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离开图书馆之后,西列斯去校外的马车行寄了信。他在心中估算着时间,认为自己的论文应该可以及时出版,便放下了心。 琴多牵着他的手,嘀咕着说:“您的手有些凉。” “我们在外面,这很正常。”西列斯说。 琴多看起来不怎么赞同这话,不过他还是说:“那好吧。我们该去吃饭了。您下午打算做什么?” 西列斯仔细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图书馆。我得去借阅几本书,那已经拖了许久了。” 他指的就是凯洛格曾经给他的那份关于“阴影纪的神明”的书单。正好这周五的俱乐部上他们就需要讨论与这相关的课题。 琴多欲言又止,最后耸了耸肩,说:“好吧,我很乐意陪您看书。” 当然,是西列斯看书,他看西列斯。这场面真是熟悉得令人心生困惑,仿佛过往时光中的某些场景被复现了一样。 ……启示者的力量。的确如此。 西列斯一直十分期待这张书单上的书籍,而这个下午的阅读也的确给了他不错的收获。周五的俱乐部活动上,他就跟学生们提及了这些收获。 “阴影纪是一个仿佛被阴影笼罩的纪元。许多事情都发生在暗处,不为人知,并且仿佛也被有心人隐藏了起来。” 俱乐部活动上,西列斯以这样一句话开始了整个茶话会的活动。 “你们对阴影纪有什么了解吗?”西列斯坐在教室的前方,这么问。 尽管凯洛格显然是教室内对于阴影纪最为了解的学生,但是她眨着眼睛,保持着沉默,显然不打算在一开始就终结话题。 于是来自神学院的学生第一个发言,他说:“在神学院的课堂上,我们会提及阴影纪。据我所知,不少神明在阴影纪的时候就已经销声匿迹,比如李加迪亚和露思米。 “但是,也仍旧有不少神明的事迹被口口相传地保留下来。比如撒迪厄斯。有一个传闻是,第四纪元之所以被称为‘阴影’纪,就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死了很多人,成为了人类心头的阴影。” 西列斯点了点头。 在他阅读到的一部分书籍上,同样提及阴影纪人类的“巨量死亡”。 这种说法在各类典籍上屡见不鲜。雾中纪历史学家们对于阴影纪的了解,首先就来自于不少绵延许久的城市或者国家的一部分行政资料,其中就包括了人口统计。 在阴影纪,人类的“超额死亡”,即非正常死亡数量,有一个直线般的增长。相比较平常,在阴影纪那千余年间,人类仿佛莫名遭到了什么灾厄的袭击一般。 尽管整体上的人类数量仍旧在增长,但是速度却比此前几个纪元慢了不少。可理论上讲,阴影纪的人类文明程度也没有发展到影响生育率的阶段。 那毕竟是千余年的时光。如果只是一年两年,或者其中的某一个阶段,因为疾病、战争等原因,人类的数量发生减少,那也并不奇怪。可那是持续了千余年的“阴影”。 因此,便有学者提出,那可能是受到了“撒迪厄斯”的影响。 这位死亡与灾厄之神,很有可能在阴影纪做了什么,导致人类人口的急速滑坡。 不过这也只是一个猜想。事实上,这个猜测在现如今的学术界并不怎么吃香。旧神的时代毕竟已经过去了,阴影纪的存在即便令人耿耿于怀,但也不能什么事情都与旧神扯上关系。 现在在历史学界更加占优的说法,是在阴影纪的时候发生了一场巨大的灾难,大概率是天灾,或者某种疾病。 这场灾难导致了人类文明的衰退,让人口大量减少,甚至让部分国家崩溃,因而导致了历史的断层。 而这场灾难甚至影响到了旧神,间接造成了沉默纪时候的旧神陨落。 旧神论与灾难论在历史学界颇受关注;但除了这两种猜想之外,还存在第三种较为受人关注的猜测,也就是,旧神造成了这场灾难,同时这场灾难也反过来波及了旧神的力量。 应该将其称为“反噬论”? 除开这三种理论之外,还有一些没什么市场的说法,比如战争论、神战论、疾病论、气候论等等。 无论如何,关于阴影纪的历史断层,学者想法无非就是:人类造成的、旧神造成的、天灾造成的,以及以上三种随机组合。 这位神学院的学生提及的猜测,很有“神学”的意味。 在他之后,也有几名学生依次聊了聊自己所知道的阴影纪。聊天时候的氛围十分轻松,有时候甚至有学生打岔,或者聊到了其他的话题。 西列斯偶尔会在他们话题歪了的时候制止他们,不过大部分时候都只是乐见其成。 从他们各自提及的信息中,西列斯不出意外地发现,学生们对于阴影纪的了解只局限于:存在这个纪元;众所周知,这个纪元的历史断层了;啊对了,现在大家仍旧不知道为什么历史就断层了。 这是十分浅薄的了解。而这些学生已经是这个时代的大学生了,他们甚至绝大部分都是文史院的学生,理应拥有对于历史与文学的基本掌握。 ……这种古怪的感觉,就如同西列斯此前对于“旧神陨落”“迷雾蔓延”这两件事情的感官。 “阴影纪的历史真的断层了吗?”“是啊,当然。难道你不知道这事儿吗?”——附带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所有人都知道旧神已经陨落了;所有人都知道迷雾覆盖着费希尔世界;所有人都知道阴影纪的历史断层了。但没有细节、没有具体事件、没有具体人物。 就好像那是一个既定事实,就像是一加一等于二一样,隐藏在每个人的潜意识中。 ……仿佛某种既定的程序一样。 西列斯稍微走神了一会儿,等他回过神,教室里的学生们仍旧热火朝天地聊着,不过他们的话题已经偏离到了“为什么阴影纪会有那么多的神明销声匿迹”。 包括李加迪亚、露思米在内,许多神明都是在阴影纪失踪的。 基于旧神论、灾难论和反噬论,学生们也各自猜测着旧神可能的失踪原因,比如受到了灾难的影响,比如力量减损而无法出现等等。 但说到底,这也只是一种猜测。 真要说猜测,詹·考尔德说露思米因为和撒迪厄斯生了个孩子,导致力量损耗过大,不得不在阴影纪销声匿迹……听起来也不是不可能? 凯洛格在这个时候也参与了发言:“我的导师给我推荐了一本名为《阴影纪文学摘要》的书籍,其中提及了一部分现存的阴影纪文学,不是很多,就只有十来本,而且也很难找到。 “其中有一部剧本,是某个剧团写出来,用以讽刺露思米消失之后,祂的信徒整日唉声叹气自甘堕落的情况。” “这听起来很有意思!”那名医学院的学生说。 不过神学院的学生反而露出了略微不适的表情,他小声嘀咕说:“嘲讽旧神的信徒?听起来有点危险。” 他们因为这话而笑了起来。 凯洛格睁大了眼睛,她说:“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剧本台词中的一句话。” “是什么?”学生们不禁好奇地问。 “‘星星也有对应的熔点。熔化的星星落在海里,会让星星和海水一同蒸发。’”凯洛格轻声说。 第106章 世界的常态 对于凯洛格提及的这句话, 西列斯同样印象深刻。 《阴影纪文学摘要》这本书,是凯洛格提供的那份书单上,给西列斯提供启发最多的书籍。他再一次从文学这个角度窥见了彼时神明与信徒的关系。 应该说,在漫长的帝国纪结束之后, 当阴影袭来——无论这样的阴影究竟代表着什么——神明与信徒的关系也随之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往常, 人们敬畏神明、信仰神明。无论是哪一位神明, 普通人都会保持着最基本的尊重与畏惧。他们不敢高声议论神明的存在, 只能诚惶诚恐地敬仰着那种超出他们理解范围的神明伟力。 但是到了阴影纪,情况就变了。一个剧团甚至可以写出剧本讽刺自暴自弃的神明信徒。这种事情在过往的时候从未发生过。 西列斯对此颇为好奇。他想知道什么样的社会环境造就了这样的文学创造。 在阴影纪,神明的地位难道发生了变化吗?这与阴影纪可能存在的“大事件”又有什么关系? 遗憾的是, 书中并没有提及相关的史料。也可能是这部分史料还未能被人们发现,起码康斯特公国这边是这样。 正因为这样,西列斯也对邓洛普教授前往的那个考古遗迹十分感兴趣。他期待着他们能在那里发现什么轰动世人的巨大突破。 最后, 西列斯同样以在《阴影纪文学摘要》中结尾的一句话结束了这一次的俱乐部活动。 “‘我们仰望着世界,但或许有一天,世界将为我们倾倒。’”西列斯说,“人类的文明在诞生之初就始终在神明的怀抱中发展着。但从阴影纪开始, 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台下的学生们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十二月份的某个周五,我们会去外面参观一个展览。下一次的活动, 我们可以来讨论一下经济活动对我们的生活,以及文学,造成的影响。” 他听见有学生说这是一个有点奇妙的话题,是他们从未想过的。此外, 他也注意到, 他的两名学徒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昨天西列斯与他们见面的时候, 给了他们新学期的书单, 同时也询问了他们关于这学期论文的想法。两名学徒有着各自浅显的想法,但还没能真正决定下来。 或许西列斯的俱乐部活动课题,也可以为他们带来灵感。 学生们离开之后,西列斯稍微松了一口气。一周的教学活动又过去了,接下来是属于“启示者”与“小说家”西列斯·诺埃尔的时间。 ……虽然仍旧十分忙碌。 “咚咚。”门口传来两声敲门声。 “恭喜您,即将迎来周末了。”琴多说。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摇了摇头:“你这么说,仿佛在讽刺我一样。” “讽刺您什么?”琴多歪了歪头。 “……忙碌。”西列斯偏头平静地瞧了他一眼,“别否认,琴多。我看你是太期待周末过去之后的周一了。” 琴多低声笑了笑,然后走到西列斯的身边,握住了他略微冰冷的手:“……您的手总是这么凉。总之,是的,我的确十分期待我们新的约会。” 西列斯反而因为他如此坦然的态度而有些语塞。 之后,西列斯收拾完东西,与琴多一起离开了教室。 “明天您要去历史学会?”琴多问。 “不。”西列斯摇了摇头,“明天上午我要与出版商见面,论文……还有新的小说。总该提上日程了。” 琴多倒是叹息了一声:“解决了学术论文,还有小说等待着您。当然,我是非常期待您的新作品的,我现在也是您的忠实读者了。 “不过,诺埃尔教授,您不觉得您给自己找了太多麻烦吗?” “总要把这些事情解决掉。”西列斯客观地说,“当然,我也觉得有点忙碌。” 琴多嘀咕了一句什么,随后又说:“而且,还有西城那家店铺。” “……不用在这个时候提醒我。”西列斯无奈地说。 琴多笑了起来,他那双翠绿的眼睛里闪过戏谑与温柔的笑意。他说:“有时候,我还挺喜欢瞧见您苦恼的样子。” 西列斯:“……” ……这还是他熟悉的那个琴多吗? 时间有点晚了,他们便直接去食堂吃了晚餐。第二日上午,西列斯带上自己论文的抄本,前往阿瑟顿广场与出版商本顿见面。 意外的是,商人兰米尔也出现了。 仍旧是他们最早见面的那家餐厅。本顿已经准备好了点心与热茶,笑眯眯地坐在那儿。在他的身旁,兰米尔也笑眯眯地坐在那儿。 ……瞧见这两名商人笑眯眯的模样,西列斯就感到今天的谈话似乎别有用意。 不过他们还是首先聊到了论文的事情。 “您不必担心。”本顿十分殷勤地说,“自从您跟我提起这事儿,我就已经提前为您联络好一家期刊了。当然,我也得问问,您的论文写了些什么?” “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西列斯顿了顿,因为注意到本顿有点茫然的表情,便又补充了一句,“他们是李加迪亚的信徒。在论文中我给出了例证。” “什、什么?!”本顿几乎下意识提高了声音,“您确定?您的论文牵涉到一位旧神?” “呃,并不能这么说。”西列斯诚实地解释,“只是确认了一批诗人的信仰。” 他从文学角度来分析这事儿——毕竟一位作者的信仰的确可以影响到他的作品——但是面前两位商人看起来并非这么简单地评价此事。 兰米尔在一旁说:“你看吧,本顿。我早说了,诺埃尔教授是位十分杰出的年轻学者。你不必担心他的论文质量。” “……我当然明白这事儿!”本顿说,他忍不住补充说,“我只是感到……教授,您这篇论文也太吓人了!您怎么能把这种大发现隐藏在普普通通的学术论文里!” 西列斯保持着平静的默然。 他觉得这个发现也没有那么重要。但他的想法似乎与这个时代的人格格不入。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了解这背后有更多可怕的内幕,所以并不在意流浪诗人们的信仰本身了。 他将论文的抄本递给本顿。本顿翻阅了一下,大致浏览了一会儿,然后感叹着说:“您真是……谁能想到这么年轻的您能有这么重要的发现。 “要我说,在这篇论文发表之后,历史专业的教授恐怕会巴不得您去研究历史,而不是继续埋头在文学的领域。”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他想到布莱特教授此前也是这么说的。他便说:“我仍旧专心于文学。” “的确如此。从您对于创造小说的热忱也可以看出来。”本顿顺理成章地转移了话题,“所以,您的新小说打算什么时候发表呢?”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然后跟本顿提及了曼特尔教授的事情。当然,他稍微粉饰了一下词汇。 “因此,”他说,“我恐怕不得不使用笔名继续创作了。” 本顿慢慢张大了嘴,然后又猛地闭上,他近乎愤慨地说:“真是个不知好歹的老头子!” 西列斯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这么说。 本顿便转而说:“既然如此,您的做法当然是可以的……” “教授,不过我不认为您需要十分担心这件事情。”兰米尔在一旁不以为然地说,“这位……曼特尔教授,他可能以为他只是随手打压一个年轻教授,让年轻人涨些记性。 “但是,等您的论文发表之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这必定是一份‘杰出’级别的论文,说不定那位曼特尔教授都没发表过这样的论文。 “等到那个时候,这位倚老卖老的老教授可能都不得不退位让贤了。” 本顿连连点头,示意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西列斯对此反而没有那么乐观,或者说,他也并不希望事态发展到那个程度。 他便说:“我能明白,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还是需要换个笔名来写作了。” 这种做法是因为他目前所涉及的事情越来越危险。如果继续以本名写作的话,那么这些危险很有可能波及到与他“小说家”身份相关的人士。 哪怕这个笔名与他的关联很容易调查得到,但是能起到些许作用,西列斯便觉得满意了。 本顿点了点头:“当然,这没问题。新的小说,您打算写什么呢?” “探险类,应当是。”西列斯朝着兰米尔点了点头,“不久前我前往了无烬之地,在那儿得到了许多灵感。兰米尔先生也了解此事。” 兰米尔欲言又止,最后讪笑着点头。他的表情大概是在说,那可不是“许多灵感”那么简单。 本顿倒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说:“探险类小说,这也是一个好选择。对了,教授,您是否考虑过,在报纸上连载小说?” 西列斯一怔,说:“在报纸上……连载?” “如果您打算整本出版的话,也不是不行。”本顿说,“不过,这可是一个严寒的冬天,许多读者都期待着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获得一些文字的慰藉。 “如果您能在报纸上连载小说,那就再好不过了。这能让您的文字早点与读者见面……隔段时间就能发表上去,等到全文连载结束,再出版一个全本,这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明白了过来。他斟酌了一下,然后回复:“这的确是个好选择。” 以现在西列斯这样忙碌的生活状态来说,写小说只能是抽空来做,而且还是优先级较低的事务。如果要写完整本的话,这事儿不知道能被他拖到什么时候去。 连载倒是将任务分到了不同的时间段。况且……连载这事儿他很熟悉啊。他甚至已经近乎本能地在思考,把一个章节断在哪儿才最能让读者魂牵梦萦。 他便微微笑了一下,说:“那么就在报纸上连载吧。” 本顿也笑眯眯地拍了拍手,并且说:“那么,您就可以想想笔名,然后定期交稿了。通常来说,是一周到半个月的时间连载一次,您可以自行安排时间。 “到时候将您的小说内容寄到出版社那边就可以,您之前也去过。收信人可以直接写我的名字。” 西列斯点了点头。 兰米尔在一旁适时地说:“那么,你们的事情聊完了,该轮到我了。” 西列斯有些感兴趣地望向他。自从无烬之地分别之后,西列斯还未曾听闻兰米尔相关的消息。他有些奇怪,为什么兰米尔会出现在这里。 这位无利不起早的商人,为什么会参与他和本顿的谈话? “诺埃尔教授,首先我得为您在无烬之地的举动道谢。不管怎么说,您拯救了我的生意,以及无数探险者的生命。” 西列斯低沉地说:“并不能这么说。我只是尽力做到我认为应该去做的事情。” 兰米尔笑着点了点头,看起来并不想否认西列斯的想法。不过他仍旧说:“您这么想是您的事情,我们这些受您关照的人,终究是需要感激您的行动。” 他大概是看出来西列斯不怎么喜欢这种谈话,于是很快就转移了话题:“不久前我才回到拉米法城,并且拜访了诸多同僚。我从伯特伦·费恩先生那儿,听闻了您正打算开店?” “的确如此。不过,还没能想好究竟要做什么。”西列斯说,“我的十一月十分忙碌,恐怕得过段时间再来考虑这事儿。” 兰米尔恍然点了点头,他殷勤地说:“我明白了。教授,如果您需要我的帮助,人脉或者门路,或者什么工厂,那么请尽管来找我。您也晓得我家的地址,到时候写信就行。” 西列斯谢过了他的好意。 话说到了这份上,兰米尔便提及了他这一次出现的真正目的。 “您知道吗,近来在无烬之地,有一种纸牌颇为流行。”兰米尔试探性地说,“我听闻那被称为诺埃尔纸牌,便一下子想到了您。” 西列斯:“……” 他不由得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兰米尔注意到了西列斯的表情,便说:“果然,这事儿与您有关,我就猜到了。这纸牌是您发明的吗?” 一旁的本顿投来好奇的目光。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最后还是解释说:“不,并不是。纸牌的发明者现在不知所踪。印制这些纸牌的工厂,您应该也听说过,是吉力尼家族的印刷厂。” 本顿惊呼一声,说:“吉力尼!诺埃尔教授,如果您还记得我给您的那些八瓣玫瑰纸的话,那些纸张就来自于吉力尼的工厂。” 西列斯心想,果然。 他转而说:“纸牌的发明者给吉力尼印刷厂下了订单,拿走了第一次打样的那副纸牌,随后就消失了。阿尔瓦——您知道的,兰米尔先生,就是与我们同行的那个年轻人。 “他将一副纸牌带在身边,用作无聊时候的消遣。最先的玩法是倾向于凑足特定条件的纸牌,我认为这种玩法有些枯燥,于是便提出了对战的玩法。 “这恐怕也是目前无烬之地流行的玩法。据我所知,吉力尼家族对于这幅纸牌并没有特别上心,阿尔瓦本人也更倾向于大力推广,而非限制版权。 “如果您想要与他们合作的话,那么您可以直接去吉力尼家族进行相关的商谈。” 兰米尔一直认真地听着西列斯的话,直到他话音落下,这才说:“那么,您呢?” 西列斯不禁一怔,有些意外地说:“我?” “是的,这样对战的玩法是您创造的,所以您是怎么想的呢?”兰米尔十分耐心而温和地问。 西列斯这才意识到,尽管这种卡牌对战对于来自地球的他而言是司空见惯的,但是对于费希尔世界的人们来说,这是崭新的、富有创造性的玩法。 他完全可以以此牟利,即便他从未这么想过,甚至压根没意识到这一点。 西列斯几乎不假思索地说:“我并不拥有这样的玩法。我只是……应该说,我只是提出了一个想法,随后我与我的同伴们共同将这个‘想法’扩展成切实的玩法。 “您是打算大力推广这种纸牌玩法吗?” 兰米尔说:“的确如此。不过,我总得询问一下您的意见,毕竟,我十分感激您此前的帮助。” ……言下之意是,如果是其他人,兰米尔恐怕就不会这么询问了?西列斯心想。商人,不出意料。 他便说:“当然没问题。具体的合作事宜,您可以与吉力尼那边商量。” 关于命运纸牌的事情,在他们四个还在无烬之地的时候,他们便已经决定好了。那毕竟是阿尔瓦带来的纸牌,所以往后的一切商业事务,都会交给阿尔瓦背后的吉力尼家族来决定。 当然,阿尔瓦一直说这最后的收益会分给他们一部分。 兰米尔满意地点点头:“那再好不过。” 本顿在一旁有些好奇地问:“所以,那究竟是什么玩法?” 时近中午,他们就一同在这儿吃了顿午餐。席间,西列斯与兰米尔一同向本顿解释了纸牌的玩法。本顿看起来十分感兴趣,便说:“看起来我得去问问吉力尼家族,拿一副纸牌来玩玩。” 西列斯说:“他们现在应当在绘制新的牌面。”这事儿他听阿尔瓦讲过,“此前的牌面比较简单,但是不怎么适应对战的玩法。他们想将纸牌的数值与能力都写在牌面上。” 兰米尔饶有兴致地说:“那的确是个好主意。”他若有所思地说,“或许可以首先在拉米法城内推广这个玩法。” 本顿也十分有兴趣地提及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这就是商业领域的事情了,西列斯就没参与他们的对话。 一顿饭临近结束,兰米尔倒是突然叹了一口气。他说:“听起来是十分有前景的生意,只是希望城内的老头子们不要碍事。” “怎么?” “赌博这种生意我是不参与的,首先得让您知道。”兰米尔先摆明了自己的立场,“但是,即便是不赌钱的娱乐活动,也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老贵族看不惯。 “他们希望年轻人继续这种古板、枯燥的生活——安安分分地学习,走上他们的老路。画画的家族继续去画画,从政的家族继续去从政……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些老贵族们,他们想掌控家族后人的生活与思想,如同他们过去一辈子始终在做的事情一样。而年轻人们的观念却离他们越来越远。双方的冲突一直存在。 “而如果我想推广这种纸牌游戏的话,普通居民反而是最不需要担心的。我担心的,就是这些不怎么讨人喜欢、老是断人财路的老贵族们。 “他们大概会觉得,这种娱乐活动腐蚀了他们家族中年轻人‘纯洁的灵智’。哈,也不想想自己这种腐朽到极点的观念,如何教育出跟得上时代潮流的年轻人。” 兰米尔最后的话显得有些偏激,恐怕是积怨已久。 但西列斯能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他的想法——想想多萝西娅·格兰特,想想那个在梦中画廊里不断行走的男孩埃米尔·哈里森。 他不禁想,从各个角度来说,经过了四百年的漫长发展,雾中纪的人们已经抵达了一个十字路口。他们需要做出一个选择,而这个选择的权利总是握在每一个人的手中。 饭后,三人便与彼此告别。 本顿说:“下周您的论文就将发表了,到时候,我会提前将期刊寄到您这儿来。您大概听说过那份期刊的名字,是《文学家评议》。” 西列斯恍然,说:“我的确知道。那是十分不错的学术期刊了。” 本顿笑着说:“与您此前那本小说带来的收益相比,我只是提供了十分微小的帮助。总之,庆贺您的论文发表,期待您明年的大作!” 《玫瑰的复仇》目前仍旧在给西列斯带来源源不断的收益,并且已经推广向了。西列斯认为这本小说最后大概能给他带来五千公爵币的收益。 ……呃,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得归功于那群旧神追随者不遗余力的推广。 西列斯心中转悠着这些念头,随后微微笑了一下,向本顿的好意道谢。 走之前,他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情,便说:“对了,兰米尔先生。我知道您之前从事星之尘的生意,我想问一下,您是否知道其他星之尘矿脉的所在地?即便是已经荒废的星之尘矿脉也可以。” 兰米尔有些意外地听见这个问题,隔了片刻,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望西列斯,大概是以为西列斯了解星之尘的某些特殊之处——实际上也的确如此。 不过,兰米尔恐怕怎么也不可能猜到,西列斯究竟知道了什么。 “我可以试着帮您打听打听。”兰米尔说,“不过,您恐怕不能抱太大的希望。几乎所有商人都会将这种事情保密。当然,如果您有办法的话,也可以从往日教会那儿下手,那边可比我们了解得多。” 西列斯了然地点头,向兰米尔道谢。 与这两名商人道别之后,西列斯便前往了豪斯维尔街18号。他的心意逐渐聚拢在今天的这一次会面上,因为不出意外的话,埃里克·科伦斯会在今天带来达罗家族的相关资料。 布鲁尔·达罗死在八月初,而现在已经是十一月底。将近四个月过去,这个案子仍旧毫无进展。这也是令西列斯感到略微泄气的事情。 不过,他们仍旧得尽力而为。 因为这一天中午没有在豪斯维尔街18号吃饭,所以西列斯抵达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下午一点。他的同伴们都已经落座,并且目光肃穆地盯着面前的大堆资料。 那总共分了两叠,左边一叠显得更为整齐一些,右边一叠则十分杂乱无章。 “下午好。”西列斯说,“这就是……” “达罗家族的相关资料。”安吉拉轻声说。 即便是最为活泼的达雷尔,此刻也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表情盯着面前的纸张,像是有点出神。 埃里克一直保持着沉默。 富勒夫人拍了拍手,说:“好了,各位,别那么消沉。逝者已矣,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查清楚这件事情。” 他们都点了点头,同意了这个说法。随后,房间里的氛围总算轻松了一些。 富勒夫人首先对西列斯说:“恭喜你,教授。你的那篇课题总结,下周就要问世了。即便只是面向历史学会内部的成员,但也是属于您的非凡成就。” 西列斯一怔,随后才明白过来,富勒夫人说的是他那个“复现自我”的仪式。富勒夫人所在的第一走廊,原本就会负责处理这些行政内务,因此也同时负责出版这些课题成果。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意识到,阴差阳错之下,他在拉米法大学和在历史学会的两项研究成果,居然在同一周发表了。 他不禁说:“这的确算是一个好消息。”他顿了顿,便将学术论文的事情也与其他人分享了。 安吉拉发出了由衷的赞叹:“您真厉害。” 西列斯因为她这样幼稚的夸奖而不禁莞尔。 短暂的轻松过后,他们便开始整理与阅读面前的大堆资料。 这些资料实际上分为两类,一类是历史学会的第二走廊在事件发生之后的调查,西列斯在其中不少文件结尾看到了克拉丽莎·伯尼这位启示者的落款。 另外一类,则是达罗家族内部资料的抄本。埃里克为此格外介绍了一番。 达罗家族是传承悠久、现已衰落的贵族家庭,因此其家族藏书库有着十分丰厚的书籍数量。第二走廊在调查的时候,只是将一部分应当有用的资料收集了起来,并且进行了抄写。 “所以还有很多资料根本没人看过?”达雷尔忍不住问,“第二走廊就不担心错过什么重要线索吗?” 埃里克无奈地说:“的确如此,但是……实话实说,那的确是一个十分庞大的藏书库,所以第二走廊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一一调查。” 达雷尔怔了怔,明白了过来。 “所以那些资料现在放在哪儿?”西列斯不禁问。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被历史学会封存在某个地方。”埃里克说,“我听闻,如果这样的贵族家庭出事,那么他们的遗产会被银行暂时保管?” 富勒夫人和安吉拉都点了点头。 富勒夫人更是补充说:“直到有继承权的人出现,才会由银行,或者其他遗产代办人出面,交给继承人。如果过上几十年都无人继承,那就会进行拍卖,或者捐赠。 “这些条款会在贵族的遗嘱上格外列明。当然,真正能够触发条款的情况……也是少之又少。” 说着,她不禁摇了摇头。 埃里克便说:“是的,我也这么听说了。不过,由于达罗家族的事情涉及到了旧神追随者,这些家族藏书以及档案就被另外封存了。 “我带过来的这些是整理之后的一些内容。比较粗略,不过可以让我们对这个事件有一个粗略的了解。” 他们都点了点头,便继续阅读,偶尔与彼此交谈两句,交换阅读到的信息。 西列斯随手拿了一份调查报告翻阅。那是对于达罗家族藏书的调查与整理。 “…… “达罗家族的藏书位于宅邸的地下室,大体是一百平米左右的地下空间,收藏了总数约为1000本左右的书籍,以及其他数量不计的独立档案、资料、手稿等等。 “据调查,达罗家族是在四百年前来到康斯特公国,他们帮助了当时的康斯特公国度过难关,因而得到了彼时大公的赏识,受封爵位。 “但是经久以来,家中后辈并无才学出众之人,家族便逐渐衰落,现已不能称为合格的贵族家庭。但其藏书仍有可读价值。 “根据学会内部某位启示者提供的信息,我查找了藏书库的相关档案,但并未找到与‘信徒面见神明’的相关记载,不确定是否有人将其带走,或是其他可能性。此事存疑。 “大部分藏书并非康斯特公国的语言,这与达罗家族的来历相符合。经过考证与对比,这些书籍的文字与沉默纪萨丁帝国堪萨斯城附近的文字相符,因而可以暂且判定达罗家族来自曾经的堪萨斯城。 “除却上述堪萨斯文字的书籍之外,其余书籍则都是在达罗家族出现在康斯特之后收集的藏书。未能调查出有价值的线索。 “书籍之外,包括档案、文件、手稿在内的相关资料也都存在这个问题。目前正在尝试联系能够阅读堪萨斯文字的相关人士。 “其中存在部分康斯特文字的资料,但在进行阅读之后,我发现其内容基本与此次案件无关,是家族情况的记录,以及一部分家族成员的日常记载。 “唯独可能与此次事件有关的,是其中一份手稿上记载的一段对话。 “手稿上提及某位作家对达罗家族某位先祖与一名诗人的谈话录十分感兴趣,因此向这份手稿的主人,也就是达罗家族的某人借阅这份谈话录。而那段谈话正发生在沉默纪的堪萨斯城。 “我怀疑这件事情可能与达罗家族的过往经历有关,并且能够提供一些相关的、更为古旧的信息。不过,我们未曾在康斯特文字的相关档案中找到线索。 “考虑到此事发生在雾中纪的第一个一百年,彼时达罗家族恐怕还未能摆脱堪萨斯的影响,或许家族中人会同时学习康斯特语言和堪萨斯语言。 “因此,这位作家所借阅的资料,很有可能是由家族中的某人进行口头翻译。无法找到康斯特文字的译稿也是十分合理的。 “这份谈话录应当隐藏在堪萨斯文字的那部分。此事待查。 “除此之外,关于布鲁尔·达罗那位神秘的未婚妻。我们试图在藏书库,或者其他地方寻找他们的婚契或是婚书一类的东西,但是并未找到任何相关的资料。 “以上是对于达罗家族藏书及档案的相关调查报告。 “克拉丽莎·伯尼。400年8月29日。 “……” 这份调查报告并没有对达罗家族的事件调查做出任何贡献,但是西列斯的目光却定格在了其中一句话上。 “谈话录”? ……达罗家族的某位贵族先祖,与……与奥尔德思·格什文,与那位流浪诗人的谈话录?那么这位借阅谈话录的人,也正是《诗人的命运》的作者,阿奇博尔德·乔恩? 西列斯十分惊诧地意识到这种巧合。 他知道达罗家族是四百年前才来到康斯特公国;他也知道《诗人的命运》中提及那个家族是从堪萨斯城迁徙而来,因此才会保留先祖与流浪诗人的谈话录。 但是他完全没想到,这两个家族居然是同一个!恰好就是布鲁尔·达罗的家族! 这样的巧合让西列斯不由得惊叹起来。 其余人问他怎么回事,西列斯便将他发现的事情说了出来。此外,他又问埃里克:“有可能得到这份谈话录吗?” 埃里克琢磨了一下,然后遗憾地摇了摇头,说:“我恐怕无法得到那些被封存的资料,或许历史学会内部更高的职位的启示者会有办法?” 西列斯心中一动,立刻想到了卡罗尔,他思索了片刻,便说:“我明白了。这篇谈话录对我的课题十分有用,或许我应该想想办法得到这份谈话录。” 达雷尔摸着下巴,有点好奇地问:“哪个课题?” 西列斯一怔。 安吉拉立刻笑了出来:“教授,您的课题太多了!” 西列斯:“……” 难道是他想忙成这样的吗?现在想来,在地球写小说的日子简直宛如一条咸鱼了。 其余人都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富勒夫人突然说:“你们瞧这份报告。” 她将那份报告放到桌子的中央。 富勒夫人说:“这是案件发生之后,第二走廊的启示者前往达罗家族的宅邸,然后进行调查……相当于第一现场的调查报告。” 西列斯大体阅读了一番,然后敏锐地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们并没有调查垃圾桶。” “是的。”富勒夫人轻声说,“但是他们的确调查了周边的情况,也询问了邻居相关的线索和问题……为什么他们忽略了垃圾桶?” 西列斯沉吟片刻,问:“你们有谁看到警方的调查报告吗?” “在我这儿。”埃里克说,“和第二走廊的调查差不多,同样没有注意垃圾桶。” 他们面面相觑。 安吉拉轻声说:“这不会是……有问题吧?” 案件调查自然需要调查人员将案发现场附近的情况都摸排清楚,而不管是警方还是第二走廊,他们也的确做到了。但是,他们却也偏偏忽略了案发现场附近最明显的一个特征物:垃圾桶。 可是,为什么之后私人侦探前来调查的时候,反而可以注意到垃圾桶的情况? 西列斯心想,是侦探乔恩的问题吗? 但是,侦探乔恩的角色卡属性是心理学专长,他是怎么做到发现其他启示者都没能发现的线索的? 西列斯的心中犹豫而缓慢地划过一种可能性:难道这些角色卡的属性,与他记忆中并不一样吗? 或许,这位神秘的侦探,他只是使用了某种办法临时提升了自己的属性?借助启示者的力量?这并非不可能,可为什么第二走廊的启示者没能发现垃圾桶里的东西? 他们就这种古怪的局面讨论了一会儿,几乎人人都觉得那个垃圾桶有问题,又或者垃圾桶里面的东西有问题。 “这么说来,”安吉拉说,“那就得靠您了,教授。” “我明白了。”西列斯低声说,“我会试着去联系那位侦探的。” 富勒夫人温和地说:“不过,你也别累坏了,教授。我感到你总是奔波在各种事务之中。不久前你才从无烬之地回来,现在就又投身进拉米法城的无数事务之中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谢过了他们的好意。 他们继续阅读这些档案资料,对于事件的全貌倒是知道得更清楚了,不过也明白了为什么第二走廊没法继续调查这个案子。 卡罗尔曾经对死去的布鲁尔进行了仪式【死者的话】。从这个仪式可以看出,达罗家族的覆灭与旧神追随者有关,也与他的未婚妻有关。 然而,他们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找到这个未婚妻,或者与之相关的人士。的确有人声称见过这名未婚妻,在他们的订婚仪式上。 但是那除了确认的确存在这个未婚妻之外,也并不会带来什么突破性的进展。 为了寻找这个神秘的未婚妻,各种超凡的非超凡的力量或手段都已经用上了,但始终无法找到那个女人,即便他们将搜寻的范围扩大到了整个康斯特公国。 如果那些幕后黑手逃到了无烬之地? 那调查人员只会更加无能为力。 他们大致阅读完了所有的档案,随后富勒夫人摇了摇头:“看起来,从官方这边已经得不到什么线索了——哦对了,除了教授说的那份谈话录。或许那上面会有关于达罗家族的过去的某些记载。” “而且,到了现在,也并没有什么线索能证明,这群旧神追随者是否真的离开了拉米法城。”埃里克说,“真够令人不安的。” 有一伙人始终在暗处蠢蠢欲动。这种事情似乎已经成了这个世界的常态。 他们不禁摇头叹息。 时间接近傍晚——阅读资料让他们花费了不少时间——他们与彼此告别,然后离开了豪斯维尔街18号。 本来西列斯想去历史学会的沙龙与卡罗尔见面,并且提一提那本谈话录的事情。不过当他踏入黎明启示会的房间的时候,房间里已经空无一人了,恐怕骑士、贵妇与报童都已经离开了。 今天下午荷官并未参加他们的对话。不过这也并不稀奇。他们的见面是十分宽松的,偶尔其他人也会不出现。 但错过今天,西列斯也就只能等到下周再向卡罗尔说明自己的请求了。 他去了费恩家吃饭,顺便听取费恩太太的意见,挑选了一个合适的发绳装饰物。那是一个小小的船舵,与琴多的那条项链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坠在发绳的一端。 今天他没与琴多见面,一来琴多自己也有事情,二来他也跟琴多说了达罗家族的事情,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结束,因此就让琴多不必等他。 回到宿舍之后,西列斯难得有了一段空闲的时间。他便从抽屉里拿出了发绳的编织材料,顺便将那个装饰物编上去。 整体来说,这个发绳就类似于地球上的那种松紧发圈,不过西列斯觉得自己编得不怎么样。好歹也是亲手制成的……希望琴多不要嫌弃。他想。 有时候西列斯觉得自己的手指在编织这事儿上实在显得笨拙。或许下一次还是不要尝试这种礼物了。他有点头痛地想。 他花费了一段时间把这丑丑的发绳尽量整整好。他挑选了一种墨绿色的粗绳材料,那颜色与琴多的眸色颇为贴近,稍微深沉一些。大概能在周一的时候完成,他是这么希望的。 这些天他一直佩戴着琴多赠送给他的项链,偶尔会感到一种微妙的、毛茸茸的情绪。他总是用毛茸茸来形容这种情愫,或许是因为琴多本人也给了他这种感觉。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不由得莞尔。时间接近七点,他就没有继续编织,而是去洗澡洗漱。 火炉的确给他在这个冬天带来了不少慰藉,而如果不是琴多坚持,那西列斯自己可能不会如此轻易接受“明火取暖”。 洗过澡,西列斯坐到书桌前,随后从书架上拿出了一本书。他坐到书桌前,谨慎地服用了魔药,并且佩戴上【沉静的心】的胸针,以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 在这些准备完成之后,他才终于打开面前这本显得十分古旧的书籍。 《一个名叫科南·弗里蒙特的男人的一生》,第二卷 。这是他今晚打算阅读的书籍。 第107章 医院探访 “…… “……我见过死亡从我身边擦肩而过。 “……在我年轻的时候, 在我刚刚成为吾神的信徒的时候,我对死亡的倾慕是如此之深,以至于我十分想要亲身体验一下死亡。 “在这儿得提醒一下读者, 死亡毕竟是可怕的, 所以不管怎么样, 千万别学我。这可是来自于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头子的建议。 “总之, 我尝试了多种办法, 妄图离我所崇敬的神明近一些、再近一些。可不晓得是年轻的生命太过于顽强, 还是死亡决心将我拒之门外, 总之,我都没能死成。 “现在想来, 那是一种幸运。年轻时候的我对生命这事儿无动于衷,总觉得人就是会活着,没什么能阻隔人与活。 “说到底, 我是个活人,我才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地嘲笑那些死人。年轻时候的我觉得他们死得太容易,甚至让我觉得羡慕。 “后来某一次, 我与家人一同出海。现在人们恐怕不怎么明白海洋这事儿,因为迷雾已经将绝大部分的海洋都覆盖了。但我年轻那会儿,世界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应该说,人人年轻那会儿,世界都与他们年老时候的不一样。 “总之,那是沉默纪的第五百年刚刚出头的时候。吾神还未陨落, 其他一些神明有的已经陨落,有的仍旧存在着。 “那是个……我该如何形容, 那是个普通人、信徒、上等人、下等人……每个人的世界仿佛都不太一样的时代。他们之间的差距大到让人十分怀疑, 他们是否真的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总而言之, 我幸运地出生在一个较为富裕的家庭。即便我年轻的时候,世界与国家已经变得混乱不堪,我还是可以在炎热的夏天与家人一同出海,去海边享受更为漂亮的风景与凉爽。 “……然后就是,死亡。 “出海之后,我们的船被风浪打翻。我落进了海水的怀抱,冰冷的海水在那一刻瞬间将我灭顶。那时候我才突然——突然意识到,原来这才是死亡。 “不是我年轻时候那种孩子气,认为死亡是值得称赞的、可以主动去接受的某种行为;也不是我年老时候,也就是现在的这种暮年之气,认为死到临头人生无憾。 “那时候的死亡像是一场突然袭击的风浪,在我最猝不及防的时候打翻了我生命的小船。我在其中挣扎、扑腾,像是只笨拙的青蛙忘了怎么在水里活命。 “我望见了死亡。我亲眼望见。我望见那黑色的雾气、那翻涌的斗篷、那璀璨的王冠……我仿佛被收拢、被整理、被铭记。我即将落入吾神的怀抱,如同我一直期盼的那样,可我不得不承认…… “我不得不承认,我那一刻是不甘心的。我倾慕死亡,却又在死亡真的倏忽而至的时候,感到了恐惧与无措。 “不过说到底,那一刻我死不死也不是我自己能够决定的。是吾神选择将我推了回去。我望见了死寂的沙丘,以及在沙丘之上行走的老人们。我几乎就要加入他们的队伍了,但吾神却拒绝了我的灵魂。 “当我在海面上漂浮着、呛咳着醒来的时候,我茫然地望着天上的太阳,感到一阵惊慌失措。为什么吾神拒绝了我的死亡? “事情在那一刻显得有些诡异,又有种古老的神话气息。要是我如实描述了,读者们肯定要说这也太古怪了,不可能发生——以为这年头还是以前的信仰纪吗? “但是,那事情真的发生了。海水翻涌着,将我送回了沙滩。我的家人们早就成功游上岸了,可我却不知道怎么的,拖延了那么会儿功夫。 “……海水。 “在这件事情之后,我反而更加深刻地领悟到了死亡的残酷与冰冷。或许那个时候我命不该绝,或许那个时候吾神只是心情不好。 “对于临死之前我所望见的那副场面,我后来几经调查,并且因缘结识了几位吾神的代行者,这才明白了他们的身份。 “他们是‘莫沙彻的老人们’。 “他们是吾神的虔诚信徒。首先用漫长的、活着的时光证明自己信仰的虔诚,然后在生死之间,用漫长的跋涉来证明自己对死亡的绝对热忱。 “他们的起点是生,终点是死。他们将成为点缀吾神王冠之上的宝石,将在莫沙彻丘陵之上,留下自己独一无二的脚印。 “当我得知这一点的时候,代行者们通常都会以一种十分沉静、笃定的态度说,他们也将踏上这样的朝圣之旅。他们也终将成为莫沙彻的老人,成为被死亡注目的对象。 “这个说法实际上令我惊慌失措。因为我已经望见过莫沙彻丘陵了,望见了那死寂的沙丘与无数跋涉中的老人。可是,我却没能加入其中。 “现在吾神已经陨落,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说一句:或许是因为我那时候的信仰没那么虔诚,只是当成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幼稚而随心所欲。所以,我那个时候错失了投身吾神怀抱的机会。 “可现在,我已经确信我十分虔诚,但是,我也已经永远失去了这个机会。因为,吾神也已经迎来了祂的死亡。 “莫沙彻的丘陵,现在是否仍旧维持那令人心安的死寂呢? “……” 西列斯的目光停在那个问号上,片刻之后,他叹了一口气,摘下了眼镜,将这本书合拢,然后摘下了衣领的胸针。他抬起眼睛,望向前方黑黢黢的窗外夜色。 脑中传来骰子转动的声音。 【知识+2。】 加了两点知识。西列斯有些意外又有些恍然。 这本书,就暂且简称为《一生》第二卷 ,显然与旧神有关。一个信徒以自身的角度记录彼时神明的情况,的确给了西列斯不少启发。 此外,“莫沙彻丘陵”,这恐怕就是撒迪厄斯的乐园了。 不过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如果得知乐园算得上是一点知识,那么为什么他从琴多那里得知“贝兰神庙”的存在的时候,知识属性并没有增长? 更早之前,当他了解到深海梦境的存在的时候,他明明同样也增长了知识…… 不,不对。等等。 西列斯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并非是在“进入深海梦境”,或者意识到“深海梦境就是阿卡玛拉的乐园”的时候,增长的知识。 他是在了解“海面、迷雾、木偶、星星、孤岛”这些意象之后,增长的知识。而那个时候,他其实还并不知道那就是所谓的“神的乐园”。 况且,深海梦境真的就是阿卡玛拉的乐园吗?西列斯现在对这一点已经有所怀疑。在了解到莫沙彻丘陵之后,这种怀疑愈发加深了。 总之,他当初增长的知识并非明确指向“神的乐园”,而是…… 他当时怎么想的来着? “现实中真正发生过的历史”。他窥见了过往历史中的一角,他知道了这世界某个角落的真实模样,因而才能够增长知识。 所以,他现在增长的两点知识,一点是因为他了解了莫沙彻丘陵的本质与发生着的事情,另外一点则是因为……西列斯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了《一生》第二卷 的封面之上。 那是较为古朴的封面,纸张都有些泛黄发僵,仿佛下一秒就将脆弱地崩散。 他想,科南·弗里蒙特的这一次濒临死亡,所象征的背后含义,似乎比他自己想象中的更加重要一些。 弗里蒙特与家人出海,船只被风浪打翻,他落入冰冷的海水,并且差一点葬身其中。但是,撒迪厄斯却拒绝了他的灵魂,随后,海水翻涌着将他送回沙滩。 弗里蒙特自己认为,是因为他的信仰还不够虔诚,所以才无法前往莫沙彻丘陵。 但是,按照西列斯对于神的乐园的了解,既然弗里蒙特望见了莫沙彻丘陵以及那些老人们,就意味着他已经达成了进入神的乐园的条件。 为什么他没能进去?更大可能是撒迪厄斯因为某种原因拒绝了这个濒死之人,甚至主动将其返生。 ……海洋。 西列斯再一次想到了战士与海盗之神,阿莫伊斯。 过往他也得到了不少与海洋有关的信息。 比如卡拉卡克的日记中提及的,他在港口打工,然后遇到了一些来自海洋的奇怪物品与生物;再比如那个滨海之国米德尔顿,至今仍旧保留着对于阿莫伊斯的信仰。 在一些关于更古老纪元的故事与传闻中,也有不少与海水相关的事情。“星星坠落在海面”,同时牵连了露思米和阿莫伊斯。而这个意象与相关画面的描述已经出现过不止一次了。 况且,普拉亚家族的记载中,还直接提及了“黑暗之海”的存在。这个地方是否会与阿莫伊斯有关,或者起码,阿莫伊斯的权柄会涉及到这方面的力量? 此外,西列斯还有着一个直接与阿莫伊斯产生关联的时轨与仪式,【战士的黑伞】。那古老的力量曾经为西列斯提供过强大的防护。 这位神明是唯一一位拥有人类化身的旧神,此外,他的神格“战士”“海盗”,也比其他的神明更为具体与实际。祂就仿佛象征着人类的某些群体。 当然,“海盗”这种神格也令西列斯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费希尔世界难道曾经海盗猖獗吗? 不过,此刻西列斯仔细思考阿莫伊斯这位神明的存在,却猛地意识到一种可能——马戏团。马戏团的占卜师、小丑、魔术师、驯兽师…… 他们是某种职业的升华所在。过往无数个相同身份、职业、经历的人,共同在这个概念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于是这些痕迹成为了某种类似于神明的存在。 ……战士与海盗。 在这一刻,西列斯不禁感到自己有些迟钝与后知后觉。当他觉得马戏团的力量与神明类似的时候,他居然完全没有想到阿莫伊斯这位旧神的存在。 那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在弗里蒙特的经历中,最后是海水翻涌着将他送回沙滩。这似乎暗示了阿莫伊斯救了他。又或者,是撒迪厄斯与阿莫伊斯有什么关联? 这事儿不好说。西列斯想。弗里蒙特这位当事人似乎也没能理清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在之后几卷内容中,他会提及更多的信息? 抛开这些与旧神相关的话题不谈,西列斯认为单纯阅读弗里蒙特的文字也是十分有乐趣的事情。 这位旧神的信徒并没有其他旧神追随者那种偏激、疯狂的气质,字里行间甚至带着点老年人特有的宽容与戏谑。 ……要是所有旧神追随者都如同弗里蒙特一般就好了。西列斯不禁这么想。当然,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将近十点了,便收拾好书籍,洗漱后便陷入了沉睡。 第二天上午,西列斯醒来之后,意外发现自己居然有一上午的空闲时间。 原本昨天上午他要去历史学会研究封印物,但是因为出版商本顿来信时给出了这个见面的日期,西列斯便干脆去信历史学会,推迟了昨天的研究。 当然,他自己的研究课题,如何安排也是他的事情。唯独只是要与他的助理安奈林说一声。 于是他在早上刷牙的时候思考了一下今天上午的安排,便决定去趟历史学会,把昨天的研究内容补上。不过他猜测等会儿琴多会来找他。 他们两个对彼此的日程都了如指掌,他更是十分清楚琴多黏人的本性。这个对外张狂傲慢的探险者,对内却老老实实地摆弄着西列斯的日程,伺机而动,妄图在任何时候挤进西列斯的生活中。 ……这种想法总能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心软。 果不其然,将近七点的时候,琴多就敲了敲门,带着一身寒气走进了海沃德街6号的三楼房间。 “下雪了?”西列斯敏锐地注意到琴多肩头的雪花,他轻轻为他拂去了这天气留下的痕迹。 “是啊。”琴多说,“一场大雪。” 西列斯便走到窗边,注视着窗外的茫茫雪景。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所以此前西列斯甚至没注意到窗外的白雪。 琴多脱下外套,走到他的身边。他十分自然地与西列斯十指交握,并且说:“您今天打算出门吗?” “原本我打算去往历史学会。”西列斯说,“不过,这天气看起来不太方便出门。” “那就别去了。”琴多不假思索地说。 西列斯笑了一声,他说:“吃早餐了吗?” “我刚刚在食堂买了一些。”琴多说,“挑了您喜欢吃的。” “谢谢。” “您还需要向我道谢吗?” “我总是需要向你道谢,琴多。” “那就是您的礼仪了。”琴多说,“当然,有时候我希望您不要这么有礼貌地对待我。” 西列斯:“……” 他为什么觉得琴多意有所指? 他侧身望了望琴多,望见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他想说什么,但是最后感觉也不需要说什么。最后,他亲吻了那双唇瓣,毕竟他认为这就是琴多需要的东西。 亲吻结束之后,琴多轻轻喘息着,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氤氲出朦胧的水雾。他低声呢喃着说:“我真是个贪婪的人。” “为什么?”西列斯与他贴着额头,感受着彼此呼吸交融在一起的微妙热度。 “……明明您已经亲吻了我,但我仍旧觉得不知足。”琴多说,“您是神明,您会怎么惩罚我这样贪婪不知羞的信徒?” 西列斯笑了起来,他说:“惩罚吗?我觉得那对你来说反而是奖励。” 琴多:“……” 他颇为恼火地说:“我都已经十分努力了!您不这样认为吗?” 西列斯感到,现在的琴多像是伸出爪子想按住眼前十分有吸引力的小鱼干,但是又眼睁睁瞧着小鱼干被坏主人从自己面前拿走的,一只笨拙又郁闷的大猫。 ……真糟糕。那他不就成了坏主人? 西列斯思索了一秒,然后在琴多还想嘀嘀咕咕说点什么的时候,又将琴多按回怀里,重新亲吻那双唇瓣。这次的亲吻持续时间更久一点。他们仿佛能听见窗外雪花安静落下的声音。 温暖的冬日。西列斯想。他头一回用这个词来形容冬天。 再一次的亲吻过后,琴多终于被安抚好了。他心满意足地舔了舔西列斯的唇角,在西列斯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一道水痕。随后,他心虚地给西列斯擦了擦。 ……西列斯觉得他这样的举动真的很有幼儿园小朋友的风范。他是说,幼稚。 在吃早餐的时候,琴多才终于提到了正事:“我让人调查了达尔文医院,昨天晚上刚刚收到了回信。正好跟您讲讲。” 西列斯点了点头,饶有兴致地等待着。 在他们上周一发现达尔文医院的问题之后,两人便分头搜寻相关的信息。 西列斯这边询问了切斯特医生、伯特伦·费恩等人,不过并没有得到什么收获。应该说,在普通人眼里,达尔文医院就是普普通通的西城医院,没什么特别之处。 不过他倒的确收获了一条信息:西城的达尔文医院是在十四年前开设的。在那之前,西城一直都没什么正规的医院。 ……十四年前,又是十四年前。这个年份始终阴魂不散,并且总能在一些出人意料的地方出现。 西列斯这边没什么收获,不过琴多那里却未必如此。 此前琴多详细给西列斯介绍了一下普拉亚家族的产业,铁路公司、马车行、物流等等。这些产业四通八达,并且很少有人知道,普拉亚家族拥有这些资产。 比如拉米法大学外的那家马车行。起码西列斯不曾听闻,那居然是普拉亚家族——一个异国家族——的产业。 这当然也让普拉亚家族有着十分强大的信息源。 “在堪萨斯会更强大一些。在康斯特也只能说够用。”琴多当时是如此评价的。 西列斯对他这种说法抱有些许的怀疑态度,认为琴多的说法有些过于谦虚。 不管怎么说,琴多那边的调查大多来自于口口相传的一些故事、传闻的汇总,相比之下,更有一种奇闻怪谈的感觉。 “人们说,达尔文医院是个吞噬孩子性命的地方。”琴多这么说。 “孩子?” 琴多点了点头:“似乎有为数不少的年轻孩童,都是在达尔文医院接受治疗,然后不治身亡。不知道这是因为他们本来就病情过重,还是因为达尔文医院的治疗问题。”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但是,结合麦克的情况来说……” 琴多耸了耸肩:“您的猜测是有道理的。但是,我们也没法就这么简单地指责一家医院。或许就只是因为他们对孩子们的病情无计可施呢?” 西列斯赞同了琴多的想法。他们现在是从一个恶意的角度来评价达尔文医院,但那毕竟是一家医院。西列斯自己也不希望这家医院有什么……令人揪心的问题。 “除此之外呢?” “有一些传言,认为达尔文医院与地下帮派有一些关系。但是这种联系并不是非常密切。”琴多说,“只是马车行经常会接到一些类似于…… “将某封信从欧内斯廷酒馆送到达尔文医院,或者目的地相反的工作;有时候,也有人说看到一些与地下帮派有关的人士出入达尔文医院。” “之前切斯特跟我说,达尔文医院与某些贵族、有钱的商人有关,所以地下帮派不敢招惹这家医院。”西列斯说,“不过,按照你的说法……” “他们说不定是一伙的。”琴多直白地说,“反正都是些大人物。” 西列斯因为琴多的措辞而笑了一声。 他想,达尔文医院和地下帮派。的确,也不能说这两个地方没有关系。诺娜、麦克,以及其他的一些孩子,似乎都与达尔文医院有着若隐若现的关系。 可问题是,这背后的原因呢? 他们吃完了早餐,一起去楼下的小厨房里洗碗。这个小厨房几乎从未被使用过,此前西列斯一直吃食堂,洛伦佐和他也差不多。他们两个都不怎么进出厨房。 不过琴多出现之后,情况反而变了。他们有时候会在厨房里热热饭菜,或者洗洗碗。这种变化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仿佛一个人的出现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活方式。 外面仍旧在下雪。西列斯彻底放弃了前往历史学会的想法,不过这个上午他也不打算虚度光阴。 他望着窗外的雪景,脑中思绪万千。 达尔文医院……他想,现在的关键问题就是,达尔文医院究竟是否在做一些不怎么正当的事情? 如果要调查这个问题,那么他们恐怕需要更多的帮手,或者,寻找相关的当事人。此外,安吉拉·克莱顿曾经提及的那位财政大臣,似乎也是一个可疑对象。 种种思绪都出现在西列斯的大脑之中,包括达尔文医院可能在做的事情,包括是否存在一个幕后黑手,包括地下帮派与达尔文医院的联系等等。 最后,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将这些想法一扫而空。 这个上午,西列斯继续备课、复习教案、研究教材。中午的时候,他见外面的雪还不停,甚至有越来越大的趋势,便不打算前去参加小说家聚会了。这样的天气并不怎么方便出门。 此外,他甚至有些忧虑。这样的雪天,恐怕对露天工作的人们十分不友好。 下午的时候他整理了一下关于新小说的一些想法。 “《加兰小姐的梦中冒险》。”琴多有幸成为了新小说的第一位读者,他有点认真地读了读这个标题,然后说,“谁是加兰小姐?” 西列斯说:“一个虚构的少女角色。” 琴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突然反应过来,眯起眼睛瞧了瞧他。 琴多若无其事地说:“所以加兰小姐会在梦中经历什么冒险?” 西列斯低低地笑了一声,转而说:“还没想好。或许……”他想了片刻,“或许,我会试着加入一些新鲜的元素。” 他曾经在“抄写员”这个问题上颇费脑筋,因为他没明白,为什么抄写员能够成为“污染”的过滤器。此外,有些文字可以用暗示的方式传达信息,同时并不传达污染。 他认为这很有可能与文字、书写、隐喻这些手法有关,因此,他想要试着在一篇小说中践行他这样的想法。 当然,在真正出版之前,他会让许多人试着阅读,并且,他也不会在小说中添加十分危险、与旧神直接相关的信息。 “梦中冒险”。之所以在虚构的文学上再叠加一层梦境的虚幻之色,就是因为西列斯想要让他的这一次尝试变得更加谨慎与安全一些。 他将自己的这些想法转述给琴多。 琴多恍然大悟,他饶有兴致地说:“我还记得您曾经说的,神明的力量是虚实之间。您这样的做法算得上是一种吗?”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说:“或许阿卡玛拉的力量才算得上吧。说起来,琴多,为什么你能够意识到我拥有阿卡玛拉的力量?” “意识。”琴多说。 西列斯怔了怔,有点困惑地望着他。 琴多耸了耸肩:“我很难说明那种……感觉。就好像我就是‘知道’您的身上拥有阿卡玛拉的力量……的痕迹,我说不上来。” 西列斯便问:“那么,在你的感觉之中,阿卡玛拉的力量,和我那种‘判定’的力量,有什么区别吗?” 琴多十分专注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目光严肃而认真。隔了片刻,他说:“没什么区别。但我觉得后者并不像是神明的力量,起码不是我所知道的神明。”他迟疑了一下,“相比之下,后者更为……” 他琢磨了一会儿,像是在思索怎么形容。 “像是藏在角落里,不怎么引人注意。”他说,“如同藏匿在深海之下的力量。” 西列斯怔了怔。 琴多的形容让他想到了阿莫伊斯。不过他知道这只是一种比喻。 在意识到这是比喻之后,西列斯反而想到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深海之下”。隐藏在深海梦境之中,海面之下的,城市与文明的废墟。 西列斯一直十分想知道,那废墟究竟是什么。从种种线索来看,那很有可能暗指了这个世界曾经遭遇过的一场灾难。 但是……说到底,那是什么灾难? 提及灾难,周一的上午,在西列斯醒来之后,他才意识到,周日的那场大雪给拉米法城造成了不小的灾难。 周日的大雪,从清晨一直下到了晚上。直到夜色漆黑,才慢慢停下。琴多也是在那个时候才与西列斯告别,并且返回洛厄尔街32号。 在拉米法城,一些陈旧的房子受到了潮湿与雨雪的困扰;拥有玻璃天棚的拱廊街区被压塌了一部分玻璃;结了冰的河面给船只的通行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另外一个最令人忧心,同样也是直接与西列斯产生关联的,是当天早上西列斯在一楼会客厅与报纸同时收到的一封信——这封信来自于学院。 布莱特教授在昨天的大雪中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在正在东城的达尔文医院接受治疗。在他的安排之下,他的课程被暂时分给他的两名助教,以及西列斯来临时代课。 随信附上了布莱特教授的教案,以及他的课程安排。西列斯需要代课的是周二下午的一节专业必修课,也正好是他空闲的时间。 ……布莱特教授摔了一跤?西列斯不由得皱起眉。 对于布莱特教授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摔跤是十分危险的事情。即便在地球那样的医疗条件下,也有不少老人因为摔跤而去世,更不用说是现在这个时代了。 单纯从信件中,西列斯瞧不出布莱特教授目前的情况如何。他还能将自己的课程分配出去,这看起来意味着他的状况还算不错,但是……西列斯仍旧感到十分担心。 至于代课的事情,此前布莱特教授就已经和西列斯说过了,他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一节专业必修,并且布莱特教授的教案也已经送过来了,这不算太麻烦。 ……当然,日程愈发紧凑,这是真实的。 恰好此时琴多出现,他说:“今天的天气比昨天好多了,起码不再飘雪……您怎么了?”他注意到了西列斯略显严肃的表情。 西列斯说:“布莱特教授昨天摔了一跤,现在正在医院。或许我们的约会得推迟了。” “我明白。”琴多立刻反应过来,他走到西列斯面前,亲昵地蹭了蹭西列斯的脸颊。如果不是亲吻,那么他就喜欢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意。 他说:“我不会急于这一时半会。况且,看望生病的长辈是应当的。” 西列斯深深地望了望他,然后说:“我有个东西想送给你,琴多。” 琴多怔了一下,好奇地问:“什么?” 西列斯从抽屉里拿出了自己编织的发绳。昨天琴多离开之后,为了在今天将这个发绳送出去,他昨天晚上特地晚睡了一个小时,才终于赶上这一天的约会。 不过,现在约会看来是要推迟了,但礼物终究得送出去。 “发绳。”西列斯说,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可能有些……简陋。是我亲手编的。” 琴多的目光从惊愕到动容,只花了一秒钟的时间。他说:“我没想到……我没想到您乐意为了我付出这么多的时间。我是说……我是说,我很感激,西列斯。” 西列斯走到他的身边,把他原来的发绳取下来,然后笨手笨脚地给他扎了头发。扎完,西列斯瞧了瞧自己的作品,沉默片刻之后,无奈地说:“还是你来吧。” 他将琴多原本编得好好的辫子弄得乱七八糟。尽管琴多的头发原本就带着点自然卷,但不管怎么说,也不应该是现在这副模样。 琴多倒是不怎么在意。他听了西列斯的话,把发绳取了下来,但没急着扎头发,只是拥抱了西列斯,然后轻轻吻了吻他的唇瓣。那力度很轻,像只是为了感受一下西列斯唇瓣的温度一样。 西列斯说:“你有一句话说错了。” 琴多的目光中原本荡漾中十分喜悦、自得的笑意,闻言却愣了愣,有点困惑地问:“什么?” “你刚刚说,你没想到我会为你付出这么多的时间。”西列斯低声轻柔地说,“你错了。我十分乐意为你付出这些时间。琴多,你值得这些。” 琴多目光复杂,他静静地拥抱着西列斯,把脸埋在西列斯的肩窝。隔了片刻,他闷闷地说:“我十分害怕。” “害怕什么?” “……怕您将我扔掉。”琴多说,“如同您在马戏团帐篷里做的那样。我已经认定您了,但是您却不乐意接收我。您知道那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吗?” 西列斯怔了片刻,他说:“抱歉……” “不,别、别这么说。我不喜欢这句话,您曾经就这么说过……我害怕……” “我爱你,琴多。” 琴多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抬起头,瞪圆了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傻呆呆地望着西列斯。隔了片刻,他才声音低哑地问:“什么?” “我说我爱你。”西列斯这么说,随后反问,“这很不可思议吗?” 琴多怔怔地瞧了他一会儿,然后轻轻用额头撞了撞他的肩膀,他声音很轻,几乎不敢置信地说:“这太……我觉得我刚刚甚至脚软了。您、您怎么能……怎么能在这个时候……” “怎么?” “……像是在作弊一样。”琴多看起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我本来就这么爱您了,您怎么能……怎么能……怎么能让我更加无可救药……您像是在作弊一样。” 西列斯闷闷地笑了一声:“是啊,琴多。我得到了你心灵的通关密码。” 琴多看起来想说什么,但是最后,他只是很轻声地说了一句:“我也爱你,西列斯。”他难得用“你”来称呼西列斯,以他习惯的礼仪来说,这很不可思议。 西列斯的回答是亲吻了他的唇瓣。 早上腻歪了一阵,他们便出了门。 “您打算去医院探望布莱特教授的话,您知道他的病房在哪儿吗?”琴多问。他已经用西列斯编织的发绳重新扎了头发。 说真的,如果就这么看过去,不仔细打量的话,那其实效果还不错……当然,前提是不仔细打量。但琴多看起来欢天喜地,完全不在意丑不丑。 重点是,这是西列斯亲手做的——这可是西列斯亲手做的!他大概恨不得将这句话写在纸上,就别在那发绳的边上,让每个人都瞧见。 “等到了医院可以去打听一下。”西列斯说,“信上只是大概说那是拉米法东城的达尔文医院。” “拉米法东城?”琴多说,“但是,东城也有两家达尔文医院。” 西列斯思索了一阵,便说:“我记得布莱特教授住在阿瑟顿广场附近,所以如果他被送往医院,那也应该是附近的那家达尔文医院。” 琴多点了点头,他说:“达尔文医院……虽然不知道东城的这家医院是否有问题,但不管怎么说,希望您注意安全。” 西列斯去探望他的导师,琴多不方便跟着一起去。但是他有点担心,仿佛西列斯要深入龙潭虎穴一般。 西列斯笑了一下,说:“别担心。我会注意的。” 琴多十分不放心地望着他,隔了片刻,他说:“还是应该将您学习战斗的事情提上议程。不过,您都这么忙了,我有时候不忍心让您学习如何战斗。” 西列斯说:“还是得学一学。”他说,“或许过段时间。最近确实有些忙。” 琴多点头答应了这事儿。 吃过早餐,他们便分开了。西列斯说他们下午可以待在一起。 “那么中午要不要一块吃饭?”琴多问,“我可以下厨。” “我很期待。”西列斯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了一句,“记得买新鲜一点儿的食材。” 琴多笑起来,他说:“我知道您的心理阴影。放心,我会注意的。” 西列斯无奈,便说:“下午见。” “下午见。我在洛厄尔街32号等您。”琴多说。 与琴多分别之后,西列斯便坐上了出租马车,前往达尔文医院。东城的达尔文医院比西城的气派得多,并且整体的氛围也稍显轻松一点,没那么压抑。 西列斯在一楼的前台那儿问到了布莱特教授的病房。这年头没有那么严格的医院科室之分,布莱特教授就住在二楼的一间单人病房里。 西列斯过来的时候在街边的店铺里买了点水果。现在天气不好,水果的价钱自然十分高昂,不过西列斯也没在意价格的问题。倒不如说,提着水果去看望病人,这是地球人的强迫症。 “哦,上午好,西列斯。”布莱特教授看起来还算健康,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只是左脚被抬高,脚踝那儿肿得很厉害。 “上午好,教授。”西列斯说,“给您带了点水果。听说您昨天摔了一跤?” “你真贴心,西列斯。是的,摔了一跤,扭伤了脚踝,还算幸运。”布莱特教授说,“别担心,没什么大事儿,只不过这段时间需要静养了。” 西列斯松了一口气,他说:“您没事就好。” 布莱特教授点头,又摇头:“年纪大了,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他说话的间隙,西列斯打量了一下这间单人病房。整体而言,比他想象中好一些。比不上地球那种无菌病房的高要求,但起码也显得窗明几净,安静清幽。 一旁还坐着一个年轻男人,看起来像是照顾布莱特教授的护工。西列斯与他点了点头,打了声招呼。 随后,他对布莱特教授说:“不过您的身体向来健康,这次只是有些不注意罢了。” “说是这么说,”布莱特教授嘟囔着,“但总归没法注意到。” 西列斯不由得失笑。布莱特教授没什么大碍,这让他心情轻松了一点。 他正要说话,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小孩子的哭声,有些尖利刺耳,让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布莱特教授叹了一口气,露出无奈的表情,并且说:“又来了。” 第108章 年轻的孩子 “怎么回事?”西列斯问。 布莱特教授说:“我是昨天晚上到这里来的。隔壁病房住了个年轻的小孩, 每隔一个小时到两个小时,都会这么哭闹一番。”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他说:“这样会很打扰您的休息吧。” 布莱特教授耸了耸肩, 带着点玩笑的语气:“就这么一个晚上,还能接受。” 西列斯心想, 长久这样下去肯定还是不行。他斟酌了一下, 说:“不如让您换个病房?” “我会考虑, 别担心, 我亲爱的学生。” 他们对话的间隙, 隔壁病房的小孩哭闹声越发明显, 几近刺耳。布莱特教授也不禁皱起了眉。西列斯便说:“我去隔壁看看。” 布莱特教授点了点头。 西列斯起身前往隔壁病房。隔壁同样是单人病房。走廊上空无一人。西列斯敲了敲门,房间里的哭声戛然而止, 但没人回应西列斯。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便推门进去。 里面只有一个年轻的孩子,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他孤零零坐在床上,脸上毫无泪痕。他无聊地左摇右晃,见西列斯进来, 便瞪大了眼睛, 有点感兴趣地问:“你是谁?” “我来这儿探望病人, 这位……” 西列斯刚想说话, 便被打断了。 那孩子说:“所以你是隔壁那老头的家人?” 西列斯顿了顿,感到一种微妙的违和感。如果不是这孩子真的顶着一张年轻稚嫩的面孔,那么西列斯可能会以为他是一个自大傲慢的成年人。 “……是的。”他眯起眼睛, 冷淡而礼貌地回应,“你打扰到了其他病人的休息, 这位年轻的先生。” “哦……可那管我什么事?”那孩子说, “我想吵的时候就应该大声说话, 我难道没这个权力吗?” 从一个如此年轻的孩子嘴里说出“权力”两个字,让西列斯更加感到奇怪。他打量着这个孩子。 对方看起来十分瘦小,但不能说有多虚弱。他实际上的确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棕色的瞳孔中偶尔闪过一种狡黠、调皮的意味。 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饰品,看起来像是一个小算盘。或许那是家人对他的美好期盼。 他穿着病号服,头发有点凌乱地生长着。他望着西列斯的目光带着一种兴致盎然的意思,仿佛许久没有和人打过交道,于是现在就兴奋起来,期待着西列斯与他说点什么。 西列斯迟疑片刻,便问:“你的父母呢?” “哦,他们死了。”那孩子随意地耸了耸肩,“一个老头把我带走,然后又带到了医院,说我生了什么病,但我觉得他没安好心。他自称是我的爷爷,但谁知道呢,我从来没见过他。 “我觉得我没生什么病,你说对吧?他把我带到医院,然后把我扔在这儿……真无聊。我讨厌这个地方。不过,在这儿也没人管我。这挺舒服的。” 西列斯心想,听起来是个失去双亲的孤儿。 不过,即便这孩子的说法听起来像模像样,但是西列斯也不能这么简单地相信。毕竟,这里是达尔文医院。 “你生了什么病?”西列斯问。 那孩子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他僵在那儿,许久没说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讷讷说:“……一些……毛病。” 他的变化实在太过于明显,让西列斯一下子察觉到了异样。他望着这个孩子。 那孩子把自己蜷缩起来,抱着自己的肩膀,仿佛枯萎了一般。他低声喃喃说:“爸爸妈妈都不见了,我也不见了,谁都不见了……好黑……好黑……有光,但我摸不到……救救我,你可以救我的……” 他说着“你”,但目光却并没有望向西列斯,而是低着头,看着床上被子上的花纹,执拗地、专注地盯着。他的目光放空,整个人出离的迷茫。 ……精神疾病?西列斯的心中一下子出现了这个选项。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闻这件事情。此前的麦克·兰普森,根据路易莎·兰普森的说法,也是患上了某种精神疾病,会出现自言自语的症状。 精神疾病,与达尔文医院? 西列斯的大脑中猝然闪过一丝灵光。他想,那些在传言中死在达尔文医院的孩子们…… 他的目光深深地望着面前不知名的孩子。 在瑟瑟发抖片刻之后,那孩子又慢慢平静下来。他的身体逐渐松弛下来,然后颤抖了一下。随后,他就恢复了西列斯最早看见他的那副模样。 他抬眸瞧见西列斯,就皱起眉,毫不客气地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西列斯不禁想,这个孩子这样的表现,是因为真正的精神疾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是否遇到了失控的时轨? 但是,如果是精神失活的症状,那也不应该是现在这种近乎于人格分裂的表现。 ……精神污染? 西列斯决定稍微试探他一下。他说:“我有位尊敬的长辈在旁边的病房,但是你总是吵吵闹闹,打扰了他的休息……如果可以的话,请你稍微安静一些?” 他的语气保持了一种向来的礼貌与平静,但是那孩子像是突然一下子被冒犯了一样。他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西列斯,说:“你凭什么命令我?” 西列斯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望着那个孩子。他这副模样向来可以将不少学生吓得如同鹌鹑一般瑟瑟发抖,但是在这个孩子面前却失效了。 那孩子发狂一般地说:“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关你什么事!关你们什么事!这是我的自由!我想做的事情,我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那尖利刺耳的声音伴着男孩未曾变声的清脆嗓音,在西列斯的耳边激起一阵不舒服的感觉。 那孩子尖叫了一阵,然后慢慢停歇下来。他瞪着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西列斯。 西列斯正要说什么,耳边却突然传来骰子的转动声。他猝不及防地意识到这一点,不由得感到了十分的意外——为什么会触发判定? 【守密人,纳尼萨尔·布莱恩特(圣子)需要进行一次体质判定。】 【体质:17/59,失败。】 【事情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发生改变,无论对于那个孩子来说,还是对于你来说。一趟医院之行会给你带来意外的收获,或许你已经有这个心理准备了……无论如何,快说谢谢骰子!】 西列斯:“……” 骰子,似乎有点不太对劲? 而且,面前这个孩子……圣子? 西列斯正思索着,却意识到,自己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不过,或许下一秒你就会失去你的声音。” 纳尼萨尔·布莱恩特望着西列斯,莫名其妙地皱起眉,他愤怒地想要说什么,却在张开嘴巴的时候,意外地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那愤怒的神情在一瞬间变成了惊愕与恐惧。 西列斯说:“长时间的大喊大叫对你的嗓子是一个沉重的负担,难道你不清楚这事儿吗?” 那孩子望着西列斯,目光中的惊愕逐渐转变成深切的畏惧。他小心翼翼地、怯弱地点了点头——西列斯不确定他这是又出现了精神上的毛病,还是真的知道错了。 他们这么静默地对视了片刻。 西列斯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思索着这一次判定象征的意义。这个孩子背后隐藏着某种秘密,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不过,为什么骰子非要在这个时候进行一次判定? 这种西列斯都无法控制的判定,就像是命运的一个岔路口。 原本事情可能导向另外一个局面,但是骰子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更改命运的走向,或者起码确保命运会向那个局面发展,或者干脆就是为了暗示西列斯,这儿有问题。 比如西列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发现格伦菲尔古董书店的那一次侦查判定;比如在为启示者祛除污染的时候,骰子让西列斯决定结果的一次意志判定;比如西列斯购买那套人偶的时候,意外触发的知识判定。 这三次判定分别对应上述的三种情况,都十分有代表意义。 但是这一次面对这个神秘的男孩,西列斯却说不上来究竟是哪一种情况。似乎三种情况同时存在了。 为了更改命运的走向——让这个小男孩意识到西列斯的力量。 确保命运往特定的局面发展——让这孩子保持沉默,而不是继续大吵大闹。 暗示西列斯问题所在——这个孩子的姓氏是布莱恩特,而他的身份是“圣子”。 ……所以这个判定实际上非常重要。西列斯心想。可问题是,这样重要的判定,是为了将命运导向什么样的局面? 病房里的沉默仍旧在延续,那孩子仍旧倔强地望着西列斯。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这个教训。”西列斯说。 与此同时,他在心中默念:“判定纳尼萨尔·布莱恩特的体质属性。顺带一提,谢谢你。” 【守密人,纳尼萨尔·布莱恩特(圣子)正在进行一次体质判定。】 【体质:17/……】 西列斯在眼前跳跃出来的数字中选择了15。 【体质:17/15,成功。】 【噢,真是体贴的守密人。不用谢,这是骰子应该做的。年轻的孩子以为自己正在反抗世界,可实际上,他不过是在将自己推向深渊。幸运的是,一只无形的命运之手在这个时候拦住了他。】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想,他说了谢谢,而骰子说不用谢。这是否意味着他们进行了一次有效的沟通? 但是,情况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改变,他只是在判定的途中与骰子进行了交流,而这种交流原本就存在着。 此外,这一次判定中骰子的说明似乎也在暗示什么……“反抗世界”? 西列斯还没来得及深想,面前这孩子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嗓子恢复了。他张口就要说什么,但是随后又轻声咳了咳。 他小声说:“我不会再大喊大叫了,你也别再使出那种莫名其妙的手段。” 西列斯点了点头。 像是与西列斯达成什么协议一般,纳尼萨尔瞬间松了一口气。他无聊地往后一躺,说:“感觉更没劲了。” “所以你大喊大叫,就是为了摆脱无聊?”西列斯问。 他想要知道这个孩子隐藏着的秘密,不过,纳尼萨尔显然是个警惕心很强、过于早熟的孩子。他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就和西列斯坦诚自己的秘密。 西列斯也没这么指望。他只能慢慢了解纳尼萨尔的情况。 “……差不多吧。”纳尼萨尔说,不过他的表情明显表示,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没人陪我。我只能一个人呆在医院里。” 听起来有些可怜。西列斯心想。不过从这个男孩顽劣的表现来看,也不能说西列斯对他有多同情。 他便说:“你可以读点书,看看报纸,或者买点中学的教材来看。” 纳尼萨尔古怪地瞧着西列斯,然后说:“真稀奇。你不会是老师吧?” 西列斯:“……” “哦,猜对了。”纳尼萨尔说,“果然只有老师才会说这种无聊的话。那种事情不是更加无聊吗?我还不如……算了,我不大喊大叫了。” 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默然片刻,便说:“或许你可以找找你这个年纪适合玩的东西。”他这么说着,也想到了儿童玩具商店的想法,“打发时间罢了。” “或许吧。”纳尼萨尔说,带着点意兴阑珊的想法,“住院之前我玩过牌。不过很快就被那个严苛的老头子收走了。幸亏我还自己偷偷藏了一张,偶尔会拿出来看看……” 牌? 西列斯几乎情不自禁地皱起眉,他沉默片刻,说:“命运纸牌?” 纳尼萨尔惊讶地盯着他:“你是什么预言家吗?”他顿了顿,说,“是啊,命运纸牌。一个仆人偷偷带给我的,说他弟弟在学校里玩这种牌。 “哼,还是什么艺术学院呢,明明就是一群不务正业的家伙。没人陪我玩,我就自己洗洗牌。可惜还是被老头子收走了,真没意思。” 他故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说:“可以让我看看你留下的那张纸牌吗?” 纳尼萨尔看了看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吧……好吧!给你看!不过你不能带走。因为这张牌长得挺特殊的所以我才留下来的……” 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张纸牌,然后递给了西列斯。他的目光十分紧张地望着西列斯,像是担心他将这张纸牌抢走一样。 命运纸牌。主牌生命。角落处的八瓣玫瑰。 ……又是那个家伙。西列斯想。 他将这张纸牌递还给纳尼萨尔。后者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西列斯问:“你从哪儿得到这张纸牌的?”他顿了顿,又补充说,“这似乎不是那个仆人给你的整套纸牌里的吧?” 纳尼萨尔动作一顿,愕然地望了望西列斯:“……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西列斯只是静静地瞧着他。 纳尼萨尔说:“……行吧!讨厌的大人!这张牌是我捡到的。” “捡到的?” “当我来到这家医院的第一天。好像是一直下雨的那阵。”纳尼萨尔说,“我换好病号服出来,就在门口发现了这张纸牌。 “那天老头子把我的牌都收走了,我以为那是他不小心漏下来的。结果仔细一看才发现上面有个特殊的标记。我觉得那肯定是命运对我的馈赠,所以就好好地保存着。” 命运的馈赠。西列斯心想。孩子的无心之语。 但是那的确在西列斯的心中激起了某种波澜。 纳尼萨尔警惕地看了看西列斯,说:“这可是我现在唯一的乐趣了。你总不能将它抢走吧?” 西列斯顿了顿,随后摇了摇头。他说:“西列斯·诺埃尔。我的名字。” 纳尼萨尔瞧了他片刻,才说:“纳尼萨尔。”他没说自己的姓氏,“隔壁那个老头子是你的什么人?” “布莱特教授,是我大学时候的导师。”西列斯说,“他是个很亲切的人,如果你觉得无聊,那就可以去跟他聊聊天。不过,你不能再这么大喊大叫了。” “……嘁。”纳尼萨尔悻悻然说,“我知道了!” 西列斯便离开了纳尼萨尔的病房,回到了布莱特教授的病房。 布莱特教授正与那个年轻护工聊着什么,见西列斯回来,便笑着说:“西列斯!看来你和那个孩子聊得不错?” ……大概是不错吧。对他来说。西列斯心想。 他说:“那是个十二三岁的男孩,一个人在医院,觉得无聊,所以一直大吵大叫。我跟他说了要保持安静,或许之后他会过来跟您聊天也说不定。” “哦!竟然是这样。他的家人真不负责任。”布莱特教授有点不满地说,“不过,十二三岁的男孩,那的确是一个十分令人头痛的年纪。这个年纪的孩子总以为世界是绕着他们转的。” 西列斯微笑了一下。他倒的确同意布莱特教授的这种说法。 他们聊了一会儿。西列斯见时间将近十一点,便告辞离开。布莱特教授与他叮嘱了不少课程相关的事情。 他说:“不管怎么说,西列斯,那些学生都是研究学者,可能见你年轻,就轻视你。即便你只是代替我上一阵子课,但是,你也得对他们严厉一点。” 西列斯微微一怔,然后点头说:“我明白了,教授。” 一旁的年轻护工好奇地望着他们。没人在此刻想到那些学生们的感受,没人。 离开医院的西列斯很快前往了洛厄尔街32号。琴多已经在准备饭菜了。意外的是,堪萨斯的菜肴做法与地球的更为相似,有一些炒菜、炖菜的做法,让西列斯感到了异常的亲切。 “您喜欢吗?”琴多有点紧张地问。 西列斯望着碗里的——大概可以用糖醋排骨来形容的菜肴。片刻之后,他微微笑了一下,说:“我很喜欢。我是说,非常。谢谢你。” 琴多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沾沾自喜地说:“我就猜到您会喜欢的。” “这是堪萨斯的做法吗?”西列斯问。 “可以这么说。”琴多说,“不过,也融合了一些普拉亚家族的内部菜谱。您知道,普拉亚家族继承了对于李加迪亚的信仰,所以家族中烧菜做饭的习惯,总是带有来自不同地域的特色。 “我只是挑了一种和康斯特不太一样的做法让您尝尝。您喜欢就再好不过。”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感到一种难言的融融暖意。 他们很快便吃完了一顿午餐。琴多没有烧太多菜,不过仍旧让西列斯胃口大开。他们一同在厨房里收拾着,十分默契地分配了家务。 琴多看起来有点强迫症,非得把那些瓶瓶罐罐摆放整齐,偶尔还歪头打量着,仿佛哪个罐子令他觉得不快一样。西列斯洗着碗,一边和琴多说起了自己在医院的经历。 尤其是那个男孩。 琴多敏锐地说:“布莱恩特?”他想了想,“这个姓氏,我记得属于康斯特公国的财政大臣?” “是的。”西列斯说,“我不能确定这个孩子的真实身份,不过,他很有可能与那位财政大臣有关。” “调查一下就知道了。”琴多说。 西列斯琢磨了一下:“不过,纳尼萨尔说,在父母离世之后,那个自称是他爷爷的老人才出现,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或许其中还有一些隐情。” “说不定是私生子。”琴多提出一个猜想。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可能。这种事情是不是在贵族家庭十分常见?” “或许是吧。”琴多耸了耸肩,“总有些贵族会做点烂事。当然,您放心,普拉亚家族绝对不会出现这种事情。” 西列斯微怔,随后莞尔。 他们又聊到了那张牌的问题。 “看来的确有人在背后帮助我们,或者是在暗示我们。”西列斯说,“主牌生命……这件事情难道与佩索纳里有关?” “您之前不是跟我提过那个小女孩……诺娜?”琴多不太确定地说,“当时她不就接触到了番红花?那正是佩索纳里的象征。” 西列斯点头,但是随后又说:“但是我不能确定佩索纳里在这个事件中真正扮演着什么角色……况且,为什么地下帮派一直在收集时轨?” 他想,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诺娜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 ……诺娜到底得了什么病? 现在,西列斯隐隐感到,那似乎不是他以为的那种生理疾病。麦克、纳尼萨尔,这两个与达尔文医院产生关联的孩子,表现出来的征兆都是精神上的疾病。 精神疾病…… 西列斯想到诺娜在梦中提及的那个“黑暗的房间”。西列斯也曾经出现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那似乎更近似于他的意识空间。 还有,诺娜说的,她听见许多人在说话……这些人,真实存在吗?会不会是如同其他患有精神疾病的孩子们一样,她只是在自言自语?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感到谜团实在很多。 他决定将注意力转移到目前能做的事情上。他说:“或许我该给阿尔瓦写一封信,问问这位神秘的纸牌订购者的具体情况。” “他们既然签订了协议,那么协议上肯定有这个人的身份信息。”琴多说,“或许那能带来一些帮助。” 西列斯同意地点了点头。 吃过饭,他便很快回了海沃德街6号,因为他得给阿尔瓦写信,此外,他还得熟悉一下明天帮布莱特教授代课的课程教案。 琴多也要出门,他要去查一下那位财政大臣的相关信息,所以并没有跟着西列斯一起去往海沃德街。不过,他们仍旧交换了一个恋恋不舍的亲吻。 西列斯为布莱特教授代的这节课,是文学史专业研究学者的专业必修课,名为《文学发展概览》,听起来就是非常庞大、复杂的课题。 而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这节课持续一整个学年,总共需要三个学期才能结课,每周都是一节完整的、持续两个多小时的大课。 西列斯自己当研究学者的时候,也上过这节课,同样是布莱特教授进行授课的。 按照学院的安排,他大概需要为布莱特教授代课一个月,也就差不多是四节课的时间。从布莱特教授的教案来看,这四节课的内容大体上覆盖了小说叙述、形式的相关问题。 对此,西列斯还是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在文学专业方面的知识体系仍旧不如那些资历更为深厚的教授,如果他代课的内容是更为深奥或者其他一些不太了解的范畴,那么他可能要在课堂上献丑了。 幸亏是小说叙述。他想。这么说来,对待学生严厉一些也是十分好办的事情。 ……多布置点作业就是了。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十分顺理成章地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在完成上午他自己的专选课、寄出给阿尔瓦的信件、吃过午餐之后,不久西列斯便踏进了《文学发展概览》的课堂。 教室内学生并不多。文学史专业原本就没多少学生,研究学者就更少了。总共8个学生,坐在教室里,迷茫地望着突然出现并且站到讲台后的西列斯,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 其中还包括了西列斯的两个学徒。朱尔斯和多萝西娅望了望自己的导师,然后又望了望彼此,心中有一种非常微妙的预感。 “下午好,各位。我是西列斯·诺埃尔,你们可能听说过我的名字。”西列斯说,“布莱特教授出了点事,所以未来一个月里,我会成为你们这节课的代课老师。 “我们总共只有这么简短的相处时间,为了能够让我更真切地了解你们的知识水平,也为了让布莱特教授随时把握你们的学习进展…… “总之,我会在每节课结束的时候布置一份小作业,并且在下节课开始的时候进行讲解。 “这些作业不会影响到你们的最终成绩,不过确实会被呈交到布莱特教授那边,所以希望你们可以用心完成。” 他说完这些话,台下原本嘻嘻哈哈的学生们顿时陷入死寂。 走了一个老古板,来了一个小古板……还是个更严格的小古板!他们面面相觑的眼神中体现出这样的意思。有一两个学生甚至望向了朱尔斯和多萝西娅,目光中颇有震惊之意。 那意思大概是……这就是你们的导师?? 西列斯面不改色,平静地等待着学生们平复心情,然后才低沉地补充了一句:“放心,作业不是很多。” 台下的学生们:“……” 加这一句话也毫无安慰的感觉啊! 不过西列斯已经十分顺其自然地说:“那么,接下来就开始我们的课程吧。我从布莱特教授那里了解到,你们接下来即将进行的是小说叙述与形式方面的课程,是这样吗?” 学生们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才稀稀拉拉地响起了附和的声音。 “那么我们就从这里开始。”西列斯说。 他大致讲解了小说的发展情况,并且说:“从沉默纪开始,小说的形式趋向于成熟,作家习惯在小说中讨论各种问题。 “小说的内容变得越发复杂多样,但同时,关于小说的创作,也有更多的问题摆在了作家们的面前。其中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就是,作者和人物,谁才是小说中真正应当出现的‘声音’? “比如小说中出现了明确的环境与细节描写,这是角色看到的吗?还是作者‘看到’的?作者应该离叙事者有多近?” 一名学生迷茫地问:“但是,不正是作者创造了书中的世界吗?”他顿了顿,又说,“如同神明决定着信徒的观念一样。我们也不可能违抗神明。” 西列斯望了望这名学生,片刻之后,他说:“但神明已经陨落,作家终将逝世,而那些写成的小说却仍旧存在着。” 教室内沉默了片刻。 随后,西列斯说:“小说始于戏剧、始于独白。在一开始,那些故事是为神明而存在的,角色没有心灵、没有意识,是神明手中的呆板泥塑,依照着神明的想法行事。 “当戏剧诞生,角色们站在舞台上,开始对观众说话。从这个时候起,人类的故事创作是为了对另外一批人类说话。是观众看到了这个故事、看到了角色们的人生与内心。 “而现在,小说面向的是一批无形却又的确存在的观众。角色们——以及创造这些角色的作者——他们对着无数读者说话,隔着纸张与文字,分享着这个有去无回的故事。 “……现在,这个故事并不是说给神明听的,诸位。” 西列斯用近乎温和的语气说出了这段话。 当学生用“神明与信徒”的关系来比喻“作家与人物”的关系的时候,西列斯就感到一种微妙的,属于这个世界的神秘力量的那种影响。 这个世界深深地烙印着旧神留下的痕迹,而那是西列斯从来都不怎么习惯的东西。 随后,课程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直到西列斯宣布下课,并且布置了一个小作业——针对课堂上提及的某篇小说的五百字阅读理解。结合课堂内容,这可算不上什么复杂深奥的难题。 学生们看起来也松了一口气。他们目送着西列斯首先离开课堂。 在西列斯离开之后,一名学生嘀咕着说:“这么看起来,教授还是挺帅的嘛。” “……就是作业有点多。”另外一名学生说,“朱尔斯,你当他的学徒,感觉怎么样?” 朱尔斯想了想,十分诚实地说:“是非常负责、非常优秀的导师。” 多萝西娅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只是静静地望着自己笔记上的一段记录,尤其是其中一两个字眼儿。 “小说让人类更真切地看到自我。” “自我。”多萝西娅轻声呢喃着这个词,“……自我?” 她似乎正在思考着、顾虑着什么。 西列斯对于学生们的议论与思考一无所知。他的生活平淡无奇地继续着。 周三的时候,他收到了出版商本顿寄过来的《文学家评议》的样书。他的论文被放在了第一篇,并且被认定为“杰出”。 西列斯对此心知肚明,这只是因为他的论文中论证了“流浪诗人信仰着李加迪亚”这个概念。单纯就他的研究而言,这篇论文还无法得到“杰出”的评价。 无论如何,这也让他松了一口气——他今年的学术任务完成了。至于明年的,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同时他也收到了历史学会那边出版的内部刊物,其中刊登了他的课程总结。实际上,这份课程总结是阿斯顿女士撰写的,但其实质与名誉显然归属于西列斯。 刊物寄来时也附上了一封信,阿斯顿女士已经着手在历史学会内部大规模推广“复现自我”的仪式。在这一点上,较之前任,阿斯顿女士显然更有行动力。 此外,琴多那边对于乔纳森·布莱恩特这位财政大臣的调查并没有得到什么收获。没人知道乔纳森是否拥有一个孙子。 按照大众对于他的私生活的了解,乔纳森似乎是一位老鳏夫。他的妻子几十年前就死了,没有留下任何后代。乔纳森随后也没有续弦。他的财产与爵位目前的继承人是他的侄子。 “所以纳尼萨尔真的来自于他的私生子?”西列斯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个结论,“又或者,他们之间根本没什么关系?” 在骰子的判定中,骰子给出的纳尼萨尔的姓氏,就是布莱恩特。 这就导向了两种结果,要么这个布莱恩特就是财政大臣,要么这个布莱恩特另有其人。尽管后者现在看来更加合理,但是西列斯的直觉却指向了前者。 地下帮派。达尔文医院。孩童。精神疾病。 这些关键词在西列斯的大脑中一闪而逝。 他不禁想,如果能够在深海梦境中联系到诺娜就好了。从那个女孩那儿,他大概能得知一些什么消息。只不过,诺娜似乎也对自身的情况不怎么了解。 周五,11月27日。意外寒冷的一天。 当他踏上深海梦境那永远安静、沉默的孤岛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属于诺娜·诺里森的那一株幼苗上,点缀着一滴梦境的水珠。 他不假思索地伸手碰了碰,随后进入了诺娜的梦境。 “……晚上好,诺娜。”幽灵先生说,“好久不见。” 诺娜独自坐在宽阔绿草地的边缘,抱着膝盖。她睁开了眼睛。不远处,原本存在于诺娜梦境中的孩童们全都消失了。整个梦境十分寂静,尽管草地鲜绿,但却仍旧显得荒芜。 “……晚上好,幽灵先生。”诺娜闷闷地说,“我是个坏孩子。”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因为……”诺娜像是在想怎么形容,所以结结巴巴地说,“因为,诺娜没有达成和幽灵先生的约定。诺娜……诺娜生病了。诺娜的头坏掉了。” 幽灵先生走到她身边,蹲在她的面前,低声温和地说:“诺娜看起来还很健康。” “……是头。”诺娜小声地说,“是……是脑子。是脑子坏掉了。” “诺娜是听医生这么说的吗?” 诺娜呆呆地望着幽灵先生,然后突然问:“幽灵先生,我是不是快死了?就像……就像爷爷已经消失很久了,就像这样……那就是死亡吗?” 幽灵先生心想,据他所知,安塞姆·诺里森,也就是诺娜的爷爷,并没有死,只是陷入了一种疯癫的精神状态,大概率是受到了旧神的污染。 于是幽灵先生说:“爷爷并没有消失,只是因为诺娜一直没有出现,所以没法和他见面。” 诺娜望着他,目光中的悲伤倒是少了一些,但是隔了会儿,她还是说:“但是,诺娜的头坏掉了。” “为什么这么说?” “就是……就是……”诺娜磕磕巴巴地说,“因为……有人在我的脑子里说话。” 幽灵先生不由得一怔,他的声音不自觉低沉下来:“说话?” “对……幽灵先生,我跟你说过的。我说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他们在密谋逃出这个黑暗的房间。我想参与进他们的对话……他们说…… “那个时候,他们说第二天就要行动。我就偷偷跟着他们,一起走出了那个黑暗的房间。然后我才发现,我根本就不在黑暗的房间。 “我在其他的地方,那些人从来都不存在,只是出现我的脑子里。我醒了过来。我昏迷了很久。我没有看不见东西,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脑子坏掉了。 “医生说,他也没想到我能醒过来。我很开心,可是,他们反而不让我好好睡觉了。他们说,他们需要找到那些声音……那明明是我脑子里的声音,他们难道要把我的头切开吗?” 诺娜歪了歪头,露出了一个懵懂的表情。她抱着自己的头,然后摇头晃脑地做了个动作。 幽灵先生被她的动作逗笑了。 “你也觉得十分可笑吧!幽灵先生,他们连我这个小女孩都不如呢!”诺娜这么说,“所以过去一段时间里,我都没能见到您……您21天才出现一次,可我总是错过。” 幽灵先生说:“诺娜,你是个坚强的小女孩。” 诺娜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有点迷茫地说:“可是,幽灵先生,那些声音究竟从何而来呢?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黑暗的房间呢?” 幽灵先生同样陷入了沉思。 诺娜听见的那些声音,很有可能就如同其他拥有精神疾病的孩童一样,是生病的症状……但是,那真的是一种精神疾病吗? 就诺娜、麦克、纳尼萨尔这些孩子的表现来看,幽灵先生感到他们更像是受到了精神污染。 而诺娜所说的那个黑暗的房间,就如同他自己曾经在濒死的情况下遇到的那个黑暗房间一样。那似乎是黑暗之海上的意识小屋。 ……但是,他能够在那儿坚持那么久,是因为他的意志属性。诺娜又是因为什么?诺娜真的去往黑暗之海了吗? 会不会是别的什么原因,让诺娜困在了一个黑暗的房间里? 于是,幽灵先生斟酌了片刻之后,便问:“诺娜,我想问问你生的病。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 第109章 一些消息 “三年之前。”诺娜轻声说, “那个时候,我就生了病。我老是感到头晕、觉得不舒服。但那个时候不怎么严重。 “今年夏天,突然一下子, 我的身体就变糟糕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好像和我的头有关,但好像也不是。就好像……好像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这么说着, 诺娜就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更加用力地抱住了自己。 幽灵先生便干脆席地而坐, 静静地注视着诺娜。 诺娜的这种说法让他想到了“科林·莱恩”。那是他第一次进行旧神污染相关实验的时候, 遇到一位启示者。 科林总是使用“恶罪使徒”相关的仪式, 因而被他借用力量的那位庇佑者的意志污染, 总是感到自己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有什么东西潜藏在自己的影子里。 ……是的, 精神污染。幽灵先生这么想。 而且,三年之前?麦克·兰普森同样是在三年之前出现的精神问题。 于是幽灵先生便说:“三年之前,诺娜,当时你是不是得到了什么东西?” 诺娜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一个娃娃。” “什么?” “一个布偶娃娃。”她说, “是我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我生病之后, 爷爷说那个娃娃不干净, 所以扔掉了。但是我觉得那个娃娃很好的。” 她的声音很轻, 带着点小女孩的稚嫩与天真。她说:“一个娃娃能做什么呢?” 幽灵先生眯了眯眼睛。随后他又说:“那么今年夏天,你有捡到什么东西吗?” “今年夏天!”诺娜说,“幽灵先生, 你是不是想说,我的病和这些东西有关?” 幽灵先生坦诚地说:“我是这么猜测的。”他又说, “诺娜, 我还遇到了一些其他的孩子, 他们也生了和你一样的病。他们似乎就是因为遇到了一些有危险的东西。” 诺娜一下子恍然大悟,她小声嘀咕着说:“居然还有其他人和我一样。真奇妙。不过,我没在这里看见过其他孩子呀。” “你在哪儿?”幽灵先生问。 “我也不知道。”诺娜说,“一个很亮又很暗的地方。” 很亮又很暗? 幽灵先生追问,但诺娜却说不出来什么。而且,一旦继续追问下去,诺娜就会露出十分迷茫与可怜的表情。 于是幽灵先生便转移了话题:“所以,诺娜,今年夏天你有得到什么吗?” 诺娜歪了歪头,想了一阵,然后说:“今年夏天……我家附近有一场交易会。” 幽灵先生不由得一怔。他想,这指的应该就是欧内斯廷酒馆的地下交易会吧? 诺娜继续说:“那段时间我家附近出现了好多陌生人。爷爷不让我随便出门,但是我还是偷偷溜出去……因为我看到有人把一个金灿灿的东西扔掉了,我觉得那可以卖钱,让爷爷不要那么辛苦。” 幽灵先生静静地听着一个小女孩的诉说。他问:“那是什么?” 诺娜稍微睁大了眼睛,说:“那是一个铜制的……就是,就是贵族们经常拿着的那个……” “手杖?” “对。”诺娜用力点了点头,“手杖的手柄。” 幽灵先生微微皱了皱眉:“你将这个东西交给你爷爷了吗?” “……没有。”诺娜沮丧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想给爷爷的,我就是为了爷爷才去捡的,但是……但是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没告诉爷爷这件事情。” “然后你的病就开始严重了吗?” “是的。应该是……应该就是那一段时间。”诺娜不太确定地说,“后来……后来我也不知道怎么的。那天爷爷出门了,我就偷偷把那个东西扔掉了。 “然后……爷爷回来,让我带着那朵花去找医生。我就去了。但是……但是我又觉得更加难受了,头特别特别疼,就昏了过去。 “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出现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 她喃喃说着。 随着她的诉说,幽灵先生也逐渐想起前两次进入诺娜梦境时候得到的信息。 黑暗的房间……难喝的药、其他人的声音、说要在诺娜的身上做什么实验…… ……那药是什么? 幽灵先生感到又有一些东西困扰了他。 诺娜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突然地,周围摇晃起来。诺娜惊呼说:“哎呀!幽灵先生,我得醒过来了!” 幽灵先生想问什么,但是只来得及说一句:“明天我还会出现在你的梦中!” “明天见,幽灵先生!”诺娜轻快地说了一句。她看起来心情好多了。 随后,梦境倏地破碎了。 他站在孤岛的中央,望着属于诺娜的那株幼苗。看起来仍旧在茁壮成长,于是他稍微松了一口气。他又望了望埃米尔·哈里森的幼苗。 今天埃米尔并没有做梦。 他原本想和埃米尔聊一下那个魔方的问题,但是现在也只能遗憾放弃。 寂静的深海梦境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花费了一段时间思索了这一次与诺娜交谈带来的收获。 三年之前,诺娜同样无意间捡到了某样东西——大概率是时轨,进而造成了精神上的问题。她的爷爷认为那个娃娃是脏东西,及时扔掉了。 这让诺娜的情况稍微稳定下来,但那种影响仍旧存在。 从这一点来说,诺娜比麦克更为幸运一些。后者的父母并没有发现那条手链的问题,让麦克的情况愈发严重。不过,这也无法苛责兰普森先生与太太。 今年夏天,本来情况还算稳定的诺娜又捡到了一样东西,疑似是贵族手杖的手柄。那让她的精神状态急剧恶化,也让安塞姆·诺里森最终选择铤而走险,偷走了一家私人博物馆里的铜铸番红花。 ……那么问题就是,安塞姆的行动究竟是出于无差别选择,还是特定目的? 此外,他让诺娜去送这朵铜铸花,自己则待在家里等到警方上门的举动,似乎证明了,只要将这个东西送过去,那么地下帮派就会救治诺娜。所以,他才能够放心让诺娜去送花。 但是,安塞姆的“放心”似乎是无稽之谈。地下帮派似乎是在有意识地做一些实验……某种,与时轨、与精神污染有关的实验。 ……那会是什么? 想了片刻,他也没能得出一个答案。 要说始终隐隐绰绰出现在这次事件背后的旧神,恐怕就是繁育与生命之神,春天盛放的鲜花,佩索纳里。 不管是诺娜这边的铜铸花,还是纳尼萨尔那边捡到的主牌生命,这两件事情都暗示了佩索纳里的存在。但是……佩索纳里? 这位象征着生命的旧神,会怎么与这些造成精神疾病的时轨产生关联? 而唯一有可能了解内幕的——那位神秘的纸牌创造者,却至今下落不明。他希望阿尔瓦那边能调查出什么,不过对此并不抱太大希望。 想了片刻,他便将注意力放到目前所在的深海梦境之中。他需要得到什么新的发现才可以离开这里——说真的,如果哪一天他什么都发现不了了呢? 那意味着他彻底被困在了这里,还是意味着他彻底掌握了阿卡玛拉的力量? 但是,他现在连搜索梦境都做不……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怔了一下。 当他的大脑中突然跳出“搜索梦境”这个想法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感触。他将目光放到那无边无际、被迷雾覆盖的海面。 无数的梦境泡泡就漂浮其中,围绕在这孤岛与那人偶的身周。 ……他可以搜索梦境了。 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海沃德街6号,凌晨四点,西列斯骤然惊醒。 他有点惊愕地想,他居然可以搜索梦境了吗?为什么现在就可以了? 他意识到自己对于阿卡玛拉的力量的掌握更进一步了,可尴尬的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在什么地方无形中契合了阿卡玛拉的力量吗? 就在过去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 西列斯思前想后,将目光放在了自己正在创作的小说上。 《加兰小姐的梦中冒险》。 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唯独只有这本小说与阿卡玛拉的力量相契合。但是说实话,他还没开始写…… ……难道仅仅只是相关的概念、想法,就可以影响神明的力量吗?还是说,因为他本身就拥有了阿卡玛拉的部分力量,所以他现在的举动就像是主动去“成为”这位神明? 但是他并不认为自己的精神与意志受到了阿卡玛拉的影响。似乎正如同格伦菲尔说的那样,这只是已经逝去的旧神的纯粹力量。 但是基于谨慎,西列斯还是给自己过了一个意志判定。 【守密人,西列斯·诺埃尔(大学教授)正在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3/……】 一连串数字在西列斯的面前闪过,他想了想,最后选择了一个“0”。 【意志:93/0,大成功。】 【你终于开始对自己的脑子动手了吗?实话实说,这一次的判定并不能影响什么……但是,好吧,这毕竟是一个大成功。所以,骰子为你擦了擦你灵魂上的灰尘。】 西列斯:“……” 灵魂上的灰尘? 为什么灵魂上还会有灰尘? 他颇为疑虑,但是他知道这不可能是骰子随便给出的提示。 那就意味着……第一,存在灵魂“灰尘”这个概念;第二,他的灵魂上此前有了灰尘。 骰子帮他擦了灰尘,但实际上西列斯毫无感觉,并没有觉得精神一振,也没有感到有多轻松。一切如同往常。但骰子的确这么说了。 ……所以会是什么时候沾染的灰尘? 几乎就在这个问题出现的一瞬间,西列斯就本能地想到了一种可能:黑暗之海。他在那生死之间的地方,沾染了灰尘。 他想了片刻,又不禁叹了一口气。尽管知道这是一种可能,但是他却没法真的了解到骰子所暗示的含义。 说到底,他什么时候才能真正与骰子建立稳定高效的沟通? 这个问题就让西列斯想到了封印物的研究课题。 过去一段时间里,他的确慢慢了解到了封印物的使用方式,但却没法真的如同他想象中那样,创造某种交流的办法。 面对他的这个想法,助理安奈林以及阿斯顿女士都感到十分的惊讶。 阿斯顿女士更是直接说:“您为什么会想要与封印物沟通?” “因为……”西列斯给出了一个更为合理的答案,“传闻中,封印物中封印着一个灵魂。封印物拥有自我意识,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与之沟通?” 阿斯顿女士望向西列斯的目光颇为震惊,不过她反而说:“您果然是个奇才。我从未想过这条道路,或许您的想法是卓有成效的。无论如何,希望您能研究出什么。” 上司的支持倒是的确让西列斯松了一口气。 当然,也是他自己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没人指望他真的能在几个星期之内就破解封印物的秘密,那也有些不可思议了。 天色渐明,西列斯便起了床。这是周六的上午,他打算前往历史学会。 557号房间里,仍旧是那两样封印物。安奈林没有出现,西列斯并不需要他随时待命。 西列斯静静地望着那根羽毛与那根钉子。在魔药仪式时间加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的双重作用之下,他能够清楚地望见这两样封印物上的奇妙痕迹,与那怪异的雾气。 相比之下,西列斯反而觉得看似无害的羽毛更为危险一点,那很有可能和星辰与光芒之神露思米有关。 ……等一下。 西列斯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当探险者们提及无烬之地的鸟人,他们通常认为那是高山与河流之神翠斯利创造的变异生物。 没人想过那是否与露思米有关。人们觉得鸟人是人与动物的结合体,因而必定与翠斯利有关。可实际上,这幽蓝色的雾气就证明了,这是露思米的力量。 ……天空是露思米的领地。 那为什么露思米的力量会出现在深海梦境之中? 西列斯不禁皱起了眉。他越发感到一种微妙的感觉,因为旧神力量的……“不协调”。 贴米亚法可能吞食了埃尔科奥;梅纳瓦卡可能吞食了胡德多卡,或者相反;鸟人的羽毛并非来自于翠斯利,而是来自于露思米;而露思米的力量又入侵了深海梦境,阿卡玛拉的乐园。 格伦菲尔曾经说,神明的神格意味着祂们力量的起点与终点,但是西列斯却感到,祂们的力量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似乎可以……扩展? 露思米和阿卡玛拉有什么关系? 星辰、光芒……夜晚? 西列斯突然明白了过来——夜晚! 太阳落下,夜晚降临。星辰的光辉闪耀大地,而人类却沉陷于梦境之中。露思米想要得到阿卡玛拉的梦境力量。 那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拓展了祂的力量,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那似乎也只是祂的力量朝着某一个方向……延伸?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思索着已知的十三位神明,考虑着祂们敌对、吞食彼此的可能性。然后他的大脑中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种想法。 佩索纳里……繁育与生命之神佩索纳里,祂会不会想要吞食高山与河流之神翠斯利? 繁育、生命。与自然、野性、山川河流,似乎有着一定意义上的契合。 此外,西列斯记得,在詹·考尔德的那本《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中,作者提及了梅纳瓦卡暗恋翠斯利。 在某些传闻中,帝国纪时候,梅纳瓦卡暗中策划,最终让露思米的明光帝国轰然倒塌。而詹·考尔德则说,阴影纪的时候,撒迪厄斯和露思米生了个孩子,佩索纳里为此与祂们决裂…… 西列斯一阵头疼。 他是说……这些神明的关系听上去怎么这么错综复杂! 十三位旧神。他想。这还没算上后来出现的安缇纳姆。这些高高在上的神明,谁能知道祂们过去万年间的所思所想呢? 想了片刻,西列斯就不再用这些问题折磨自己的大脑。他在中午时分离开了历史学会,前往豪斯维尔街18号。 而他的确在这一次的聚会上得知了一条消息。 富勒夫人十分温和地说:“教授,我已经为您安排好了。12月18日,周五的下午,拉米法博物馆欢迎你们的光临。” 12月18日的那个周五下午? 西列斯不禁怔了怔。 他想,那不就是下一次深海梦境的前一天? 他十分诚恳地向富勒夫人道谢。而富勒夫人则笑眯眯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这么客气。 “只是举手之劳。”富勒夫人说。 他们谈及天气、食物。西列斯也说到了琴多做的菜,那种新鲜的做法令在场的几名康斯特人十分惊叹。 “等到冬季过去,或许春假我就可以出门旅行了。”安吉拉这么说,“我还从未去过康斯特之外的国家。” “随着迷雾消散、随着无烬之地的开发,我们也会慢慢了解到其他国家的。”埃里克低声说,带着点恍惚的神往,“我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带着妻女去看看海。” “说到开发,”富勒夫人突然说,“我听说,拉米法城内开发计划,已经开始招标了。” “已经开始了?”安吉拉有点惊讶。 富勒夫人点了点头,又摇头:“目前是内部招标,还没有对外公开。不过大体的方案已经确定下来了。我有一位商业合作对象参与了内部招标,他的说法是,大公显然想给老贵族们一个措手不及。” 达雷尔不禁说:“听起来,城内很快就要发生改变了。” “是的。”富勒夫人温和地说,“过一两个月,说不定一些项目就要提上议程了。比如一些道路的改造、管道的疏通与增改等等。不管如何,作为普通居民而言,我认为这些工程是有意义的。” 埃里克同意地点点头,作为年长者,他显然与富勒夫人更有共同语言。他提及家中堵塞的管道、西城路面上的垃圾,以及遍布城市角落的流浪汉等等。 “这样的环境并不令人感到舒适。”他叹了一口气。 安吉拉摸着下巴:“不过,富勒夫人,您现在说的这些只是小事。真正的大工程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呢?” 富勒夫人意味深长地说:“那就得看大公与老贵族们的妥协与制衡了。” 提及这些老贵族,西列斯心中一动,他便问:“我想问问各位,”其他人的目光都望向他,“你们对公国的财政大臣,乔纳森·布莱恩特有什么了解吗?” “乔纳森·布莱恩特?”安吉拉说,“那不是……”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是的,就是历史学会长老会的一员。我们曾经怀疑他是西城地下帮派的幕后资助者,而现在……”他斟酌了一下,“我认为他的确是。” 他将过去一段时间自己的调查讲了出来,包括医院里遇到的那个男孩。 其余人饶有兴致地听着。 “私生子?”富勒夫人说,“这件事情我倒没有听说过。不过,这位财政大臣年纪大了,有个私生子也不是不可能。” 安吉拉同意地点点头:“布莱恩特家族就是那种……”她皱了皱脸,“老贵族。再没有比这个家族更古板和虚伪的贵族家庭了,起码在康斯特公国是这样的。” 她这么一说,达雷尔就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呃……”安吉拉望了望天花板,然后坦诚地说,“好吧,因为我小时候与这家人有过非常不愉快的交集。他们似乎希望让我和乔纳森·布莱恩特的侄子订婚。” 达雷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埃里克倒是马上反应过来了:“但是你们的年龄差距有点大吧?” “是啊!”安吉拉说,“那个时候我还不到十岁呢,可那个男人都已经快要三十岁了,都可以当我的父亲了。 “我真不明白他们怎么有能耐说出这种提议,并且好似我嫁到他们家是我高攀了他们一样!明明我家也有一个侯爵的名头在呢!” 安吉拉十分随便地将“侯爵”这两个字说了出来,看起来是懒得掩饰自己贵族小姐的身份了。当然,他们也都很清楚安吉拉的贵族身份。 ……他们甚至都知道安吉拉的继母是谁。尽管报纸上好像从未对这事儿有过任何宣传。 总之,布莱恩特家族看起来像是一个名声不怎么样,但的确出了一位实权在握的财政大臣的贵族家庭。 西列斯问:“所以布莱恩特家族是怎么发展到现在这样的?” 富勒夫人解释说:“他们是初代大公的家臣,随着萨丁帝国的分封,与当时的康斯特大公共同来到这片土地。不过,这已经是四百年前的事情了。 “布莱恩特家族曾经始终是康斯特家族的有力支持者,就如同康斯坦丁家族一样。但是十四年前,情况发生了改变。” 安吉拉在旁说了一句:“他们也是那个时候希望和我家联姻的。” “十四年前……”西列斯低声说,“因为当代大公的事情?” “是的。”富勒夫人说,“当代大公拥有一位兄长,当时所有人都认为,会是那位继任大公的位子。但是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最终上任的却是如今这位。 “布莱恩特家族为此颇为不满。他们认为当代大公,及其背后的支持者,破坏了康斯特公国一贯的传统与贵族风范,不应当继续担任大公。 “……事实上,有不少老贵族都是这么想的。” 达雷尔听得半懂不懂,他十分爽快地问:“所以,十四年前究竟怎么了?为什么大公的兄长没当上大公?” 富勒夫人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她说:“没人知道。”她顿了顿,与埃里克对视了一眼。 在场五人中,西列斯、安吉拉、达雷尔,他们三人十四年前还是孩童的年纪,根本不了解国内的高层局势。富勒夫人和埃里克倒是稍微了解一些。 埃里克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记得……只是一夜过去,原本既定的大公继承人就发生了改变。又过了几天,当代大公的兄长,就突然失踪了。再过了几个月,前代大公逝世,当代大公就继任了。” 富勒夫人点了点头,她说:“据我所知,继承人的变更是由前代大公亲自做出的决定,这一点无可置疑。所以唯一的疑点就是,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了继承人的变更。” 安吉拉感叹了一声,说:“听起来真是复杂。” 达雷尔十分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么接下来拉米法城内开发计划,显然就是他们角力场了。”西列斯说,“新旧势力、新老贵族,一切都要更新换代了。” 富勒夫人叹息着说:“是啊。” “……这样一来,我怀疑乔纳森·布莱恩特,以及利益受到损害的地下帮派,很有可能会在这个时候狗急跳墙。”西列斯低声说,“或许我们应该关注一下他的行动。” 他的同伴们纷纷点头同意。 在随后的黎明启示会上,他也和这边的三人提及了此事。 “乔纳森·布莱恩特?”贵妇兴致勃勃地说,“那位财政大臣?我知道他,真是一个不知羞耻的老头。” “怎么?”报童挺感兴趣地问。 “他曾经想让我的继女和他的侄子订婚。”贵妇这么说,“年纪都差了辈了,真不知道这老头子怎么能想出这种提议。” 荷官:“……” 他是说……有时候他还真不怎么习惯这种局面。 报童和骑士倒是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 报童若有所思地看了荷官一眼,然后说:“荷官先生,你真够敏锐的。未来一段时间,拉米法城的确会变得十分混乱。这可真是一个令人头疼的冬日啊。” “的确如此。”荷官低声说。 “说到荷官,”贵妇突然笑了起来,她说,“我倒是听闻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近日来,在无烬之地,荷官成了一个颇为流行的职业,甚至有人成了专业的荷官。” 他们三人都怔了怔。 骑士好奇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场货真价实的荷官,心中倒是生出了一种微妙的预感与无奈。 “因为一种纸牌……诺埃尔纸牌?”贵妇不太确定地说,“他们似乎是这么称呼的。” 骑士似有若无地瞧了荷官一眼。 贵妇继续说:“人们说那副纸牌中隐藏着与神明有关的秘密,只有通过打牌才可以发现……真是一个无稽之谈,可人们偏偏十分相信。 “他们相信命运的荷官会给他们一个正确的答案,所以最近许多探险者都不乐意出门冒险了——正好是一个寒冷的冬日。 “他们就在驿站或者村庄中停留着,然后与其他的探险者一起打牌,按照诺埃尔纸牌的玩法,寻找着可能的秘密。要我说,他们只是想打牌,而不是为了什么秘密。 “不过,因为这个所谓的神明秘密的存在,所以他们打牌的时候都不赌钱了,也是十分有意思的一件事情。也算是一件好事。 “谁也不知道这纸牌的来源,据说是来自于黑尔斯之家,可是黑尔斯之家现在都已经毁于一旦了,就再也没有人知道纸牌的发明者了。 “总之,为了玩牌,自然就需要荷官来发牌。但因为不赌钱,所以很多人充当荷官的时候不怎么上心。赌徒们觉得这会降低他们发现秘密的可能性,所以就找一些更专业的人来当荷官。 “现在他们将这牌玩出了许多花样,还制作了不同模样的纸牌。有些纸牌因为漂亮的牌面,还变得昂贵起来,甚至在某场地下拍卖会上卖出了几百公爵币的高价。 “……要我说,这群探险者只是在寒冷的冬天找个乐子。但似乎也有一些人当真了。” 说到这里,贵妇不由得耸了耸肩。 他们几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报童说:“还真是……出人意料。” “我也想这么说。”贵妇摸了摸下巴,“不过,我倒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的。” 报童毫不留情地说:“你是想说,挺有赚头的,是吧?” 贵妇笑了起来。她思索了一下,又说:“不过,他们不赌钱,这倒是一个没办法的事情。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流言,说如果想要发现纸牌里的秘密,那就不能赌钱。 “一旦与金钱沾上边,那就失去了任何发现神明秘密的可能性……还真够不可思议的。”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人们才会相信其中真的隐藏着与神明相关的秘密。”骑士客观地说,“不然的话,只是普普通通的纸牌玩法,能有隐藏什么秘密?” 贵妇同意地点点头,不过又嗤笑了一声:“骑士,‘普普通通的玩法’?实话实说,很多探险者可谓是痴迷其中,连探险都不愿意去了,整日里研究着自己的……他们是怎么说的来着? “……战术。对,玩牌的战术。还有人在说什么固定套路,起手先打哪张牌,先抢公共牌里的哪张牌,什么旧神牌最好用等等。他们都将这牌玩出花来了。而这才过去多久啊。” 报童啧啧感叹,颇有兴致地思考了一番,不禁说:“说不定到时候都会组织什么……诺埃尔纸牌大赛?” 荷官:“……” 骑士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就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哈哈大笑。 报童和贵妇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骑士笑了一会儿,才解释说:“我只是感到,这事儿真够不可思议的。一群探险者,沉迷纸牌……有些滑稽。” “的确如此。”贵妇说,“不过,比起出生入死的探险,或许他们还更想从毫无危险的纸牌中寻求刺激吧。这么一说,也不知道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报童赞同地点了点头。 “说到怪事,”贵妇突然想起来一件什么事情,“跟你们分享一个十分有趣的消息,来自无烬之地。你们知道琴多·普拉亚吗?” 荷官:“……” 他好像知道贵妇将要说什么了。他的目光缓缓地望向了天花板,感觉自己很想化作幽灵先生,然后飘出这个房间。 ……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幽灵吗?他认为自己正十分理智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骑士摇了摇头,而报童则说:“我似乎听说过。一位探险者?据说实力十分强大,不过性格不怎么讨喜,总是独来独往。” “现在可不能说是独来独往了。”贵妇露出了一抹神秘的微笑,“无烬之地都传遍了,据说这位探险者爱上了一个男人,已经打算彻底告别无烬之地的疯狂,回去好好享受温暖的被窝了。” 那笑容显然意有所指。 报童发出了小声的惊呼,然后说:“真有意思,不知道他的恋人会是谁?” 荷官:“……” 在这儿坐着呢。他啼笑皆非地想。 而且,“无烬之地都传遍了”? 他似乎还是小看了琴多在无烬之地的名声…… 聊了聊八卦,并且好奇了一下诺埃尔纸牌究竟是什么玩法之后,贵妇与报童就依次离开了。她们异口同声地说,这样寒冷的天气,她们可不想等到天色漆黑再到家。 等到她们离开之后,骑士摘下了自己头盔,然后带着十分明显的笑意说:“诺埃尔教授,首先得恭喜你的课题总结发表。不过,看起来您冬假在无烬之地的旅途十分精彩?”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说:“谢谢你。的确如此。此外,我还得补充一条信息。” 卡罗尔一怔,随后好奇地问:“什么?” “琴多·普拉亚是我的恋人。”西列斯坦然而镇定地说。 卡罗尔:“……” 他怔愣片刻,然后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西列斯。过了片刻,他哈哈大笑起来,格外爽朗地说:“所以,刚刚——西列斯,刚刚我们在谈论那位普拉亚先生的时候,你的想法是什么?” “……琴多·普拉亚的恋人正坐在这儿呢。”西列斯干巴巴地说。当然,除了他自己之外,其余人是无法从他那张冷淡、平静的面孔上瞧出这种“干巴巴”的情绪与语气。 卡罗尔又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西列斯十分耐心地等待着他收敛笑意。 “……抱歉、抱歉,教授。”卡罗尔勉强止住了笑意,然后说,“我只是没想到,您在无烬之地的生活居然如此精彩。” 西列斯无奈片刻,也不由得露出了些许的笑意。他说:“的确如此。” 卡罗尔颇为疑虑地望了望西列斯,不知道他说的“的确”究竟指的是什么。 不过西列斯已经转移了话题:“对了,卡罗尔,我想请求你帮我一个忙。” 卡罗尔有些意外地说:“头一回听你这么说……请说吧,诺埃尔教授。光是你提出来的‘复现自我’的仪式,就值得我为你做点什么了。” 西列斯怔了怔,意识到自己居然享受了一次名声带来的好处。他便说:“是与布鲁尔·达罗相关的事情。我听闻……” 他斟酌了一下字句。 “第二走廊已经解封了达罗家族相关的调查资料。我听闻,达罗家族的档案与藏书被保管在其他地方?我想问的就是,是否有可能让我去找寻一下其中的某些资料?我认为那会带来一些帮助。” 卡罗尔不由得愣了片刻,他叹息着说:“布鲁尔啊……达罗家族的收藏的确被历史学会保管着,应当是放在了某家银行的保管处那里。我不确定是否能让你去查阅相关的资料。 “不过以你现在的名声,和在历史学会内部的地位……也并不是不可能。总之,我会试着去问问格雷斯。” “谢谢你,卡罗尔。”西列斯十分诚恳地向他道谢。 “不用谢。”卡罗尔说,“我也十分期待,你们能解开达罗家族覆灭的谜团。” 这样的话让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他叹息了一声,然后说:“我也十分希望。” 天色渐晚,他们与彼此告别,然后离开了历史学会。西列斯去了洛厄尔街32号,琴多正在等他。 “我只是比您稍微早到家一会儿。”琴多说,“我就猜到您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所以直接在路上买了晚餐。” 西列斯怔了一下,然后也提起手上的食盒。他不由得笑了起来,低沉地说:“我也买了。” 琴多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后,他戏谑地说:“看来我们得多吃点了,诺埃尔教授。” 他们碰巧做了相同的事情。这种默契在奇奇怪怪的地方体现出来,却也能带来一种切实存在的熨帖。 在离开无烬之地之后,西列斯曾经有些许的担心,认为自己与琴多的感情可能在平凡、琐碎、日复一日的生活中被消磨。 但是,似乎有一种更为紧密、深切的联系将他们两个绑在一起。他们的感情与日俱增,从未减损。 饭后,他们收拾完厨房和餐桌。琴多伸了一个懒腰,然后站到西列斯的身边,一同望着窗外萧索的冬景。他嘀嘀咕咕地说:“差不多查完帐了。没什么胆子很大的内鬼,有些遗憾。” “这算是遗憾?” “杀鸡儆猴。”琴多以一种出奇的冷酷,这么说,“我得承认,在我成为普拉亚家族的产业的最后继承人之后,我并没有什么耐心去管理这些产业。 “所以,这些产业的运营状况,全靠他们的自觉。现在我来到康斯特,总也需要做点什么让他们知道我来到了这里,比如查查账,比如找找内鬼。 “……当然,既然普拉亚家族的产业运营状况不错,那也就不需要我多费什么心思了。希望他们能继续保持。我也不想在这些事情上多费心思……因为我的心思都在您身上呢。” 西列斯意外地打量了一下琴多,对于琴多的表白并不感到惊讶,但是对于琴多对待家族产业的客观态度感到了惊讶。 他说:“我很感激你将心思放到我身上。不过,我也很惊讶,你能以这种态度对待普拉亚的家族产业。我还以为你从未在意过这事儿。” 琴多把头歪倒在西列斯的肩膀上。他不满地说:“您是说我向来十分幼稚,没表现出自己的工作能力吗?” “不。”西列斯低声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你让我刮目相看。” 他不等琴多回应,就继续说:“今天下午,我去黎明启示会的时候,他们提及,那位神秘而强大、来自无烬之地的探险者——琴多·普拉亚,拥有了一位恋人。 “如果不是我隐藏了身份,那我多想在那个时候对他们说,我就是琴多·普拉亚的恋人。琴多,我很荣幸成为……” 他的话说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因为琴多亲吻了他,如此迫切、如此焦急,好像西列斯真的将那句话说出口的话,那他就要彻底为之疯狂了。 片刻之后,他们的唇瓣分开。琴多低声喃喃:“您太会作弊了。我得让您明白这一点。” 琴多的话让西列斯不由得笑了一声。他说:“我总得说点什么,来证明自己没你想象中那么冷淡。” “哦……”琴多嘀嘀咕咕地小声说,“那也没见您……” “……什么?” 琴多十分明智地在这个时候闭了嘴。当然,也不得不。因为他心爱的神明又安静地吻了吻他,并且低声轻柔地说:“让我做好准备,好吗,琴多?” 琴多思考了一秒钟,然后十分光棍地承认自己当然对西列斯毫无抵抗之力。他说:“当然,听您的。” 第110章 意外的发现 “晚上好, 诺娜。” “晚上好,幽灵先生。” 诺娜站在那儿,一双眼睛望着幽灵先生, 然后说:“诺娜今天没有失约,太好了。诺娜不是坏孩子。” 幽灵先生因为这样的话而低声笑了笑。 “那么, 诺娜, 今天有什么能告诉幽灵先生吗?” 诺娜歪了歪头, 然后说:“有。幽灵先生, 你之前跟我说, 有其他的小孩子也跟我一样, 生了病。所以,我醒过来之后,就去周围看了看。” 幽灵先生一怔, 然后等待着诺娜接下来的话。 诺娜的目光望着不远处的草坪。隔了一会儿, 一些孩童的人影闪现在上面。这是诺娜的梦, 所以诺娜可以改变这里的情况。当然, 诺娜很少这么做, 因为她似乎不怎么明白要怎么做。 诺娜说:“我看到了好几个孩子。他们都不怎么愿意和我说话, 有的甚至……”她皱了皱鼻子, “像是在骂我一样, 好像我做了什么错事。” “你们都被关起来了吗?”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关。”诺娜说, “那些医生会给我们吃饭,也会给我们治疗……让我们好好睡觉、好好上厕所、好好吃药。还是那种苦苦的药,我以前就吃过。那个时候爷爷还在呢。” ……药?幽灵先生的心中突然闪过了一丝灵感。 他记得,兰普森夫人曾经带着麦克去西城的达尔文医院看义诊, 然后, 医院里的医生给他配了一副药。兰普森夫人说, 那药让她倾家荡产了。 ……会是同样的药吗? 此外,诺娜说,她以前就喝过这种药。那么,她在黑暗的房间里认为自己也在喝药,是幻觉?是类似做梦一样的幻想?又或者,她当时已经无法认识到真实与虚幻的分别了吗? 幽灵先生思考的时候,诺娜还在继续说话。 她说:“那些小孩子看起来都不怎么健康,起码不如我健康。不过,他们好像都是离开父母,来到这边的。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有一个小孩,他对我的态度稍微好一些。他偷偷跟我说,其他人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总是被医生照顾、关注,而他们却没有那么好的待遇。 “我觉得……这样的话,他们的那种态度也是很正常的。但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医生会那么照顾我呀。我觉得,可能是因为我比他们去得更早吧。” 幽灵先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诺娜,你知道那些照顾你的人是医生?” 诺娜愣了一下,然后小声说:“可是,幽灵先生,他们怎么可能不是医生呢?” “你为什么会觉得他们是医生?” “因为……因为……”诺娜咬了咬嘴唇,“因为,爷爷带我去医院看病的时候,那些医生就是穿着白衣服的人。现在,那些人也是穿着白衣服,他们肯定是医生吧?” 幽灵先生恍然。白色衣服吗?这的确是一个医生的特征,至少达尔文医院是这样的。 他便说:“诺娜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 诺娜立刻激动地点点头,她说:“诺娜是个聪明的孩子!” “所以,诺娜,那些医生有没有说过,你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离开?”诺娜迟疑地说。 “是啊。你现在在接受治疗,但是总有一天,你会出院回家的。你听说过这种说法,是吧?爷爷带你去看医生的时候,医生会让你吃药,然后让你回家。因为你的病会好起来的。” 诺娜想了一会儿,然后用力地点头:“对,我应该是要回家的。我要回到爷爷身边。但是,那些医生好像没有说过我可以回家。” “那他们是说,你的病一直没好吗?” 诺娜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声说:“幽灵先生,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哦。这是我们在梦境里的小秘密。” 幽灵先生情不自禁地顿了一下,然后说:“当然。诺娜,我会为你保守这个秘密的。” 诺娜松了一口气,随后说:“幽灵先生,我觉得,他们好像不想要治愈我的病。我还是能听见那些人的声音,但是,医生却说那是正常的,还要我把那些人说了什么告诉他们。 “可是……可是……那不是我生病了才会这样的吗?” 诺娜看起来十分彷徨与担心,不过很快,她的情绪又好了起来,像是一个总是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开心的小女孩。 她说:“不过,我觉得也许是因为我这样的病很特殊,所以他们想要研究一下。我知道什么是研究!我很想帮助其他得了这种病的人! “那些人在我的脑子里说话,好奇怪呀……其他人肯定也会觉得奇怪的吧。” 诺娜轻轻颤抖起来,然后又努力让自己平静。 她说:“所以……如果我继续待在那儿,让他们研究我的情况,那么,其他人可以因为这样的研究而好起来吧?” 她的眼睛望着幽灵先生,十分纯真与简单,她说:“是这样吗,幽灵先生?” 幽灵先生陷入了回答的困境之中。他甚至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 最后,他的手轻轻放在诺娜的头发上,揉了揉这个小女孩的发辫。他说:“诺娜,你是一个好孩子。善良的孩子才会这么想。” 诺娜仍旧望着他。 幽灵先生叹了一口气:“但是……诺娜。其他人可能没有你这么善良。” 诺娜突然哭了起来。 幽灵先生蹲在那儿,轻柔地抱了抱这个哭泣的小女孩。 “我知道……我知道。幽灵先生,可是我很害怕。我宁愿他们是在做什么研究,我宁愿他们是想要研究这个病,让其他人好起来。” 诺娜抽抽噎噎地哭着。 隔了一会儿,她又说:“我还能回到爷爷身边吗,幽灵先生?” “你可以的。”幽灵先生低声说,“诺娜,你要记住一件事情。” 诺娜慢慢收起了泪意,好奇地望着幽灵先生:“什么,我要记住什么?” “你是诺娜。”幽灵先生说,“不要忘记你的名字。你是诺娜。” “诺娜……诺娜。”诺娜小声说,“可是,幽灵先生,诺娜就是诺娜呀,为什么诺娜会忘记自己的名字呢?” 幽灵先生摸了摸她的头,说:“只要你能够记住你的名字,那么你迟早有一天,可以回到爷爷身边的。” 只要诺娜不要忘了自己。幽灵先生目光深深地望着这个小女孩。 诺娜看起来仍旧十分不明白,但是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说:“诺娜会记住的。我是诺娜,是爷爷的诺娜。”她想了想,又十分聪明地举一反三,“是幽灵先生认识的这个诺娜!不是别的诺娜!” 幽灵先生微笑起来:“是的。诺娜。记住你自己。” 随后,他们又聊到了诺娜脑中的声音。 “所以,诺娜,你究竟听见了什么?”幽灵先生耐心地问。 诺娜有点迷茫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他们……想要逃出去。” “从哪儿?” “从……”诺娜摇晃了一下自己的头,“从我的头里逃出去。哎呀,我稍微晃一晃头,他们都觉得晕呢,真好玩!” 幽灵先生也被诺娜这样的话逗笑了。 “除此之外呢?”幽灵先生又问,“除了这一点,还有什么吗?” 诺娜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他们在和彼此吵架。” “吵什么?” “吵……”诺娜慢吞吞地说,“吵谁应该先出去,谁应该后出去。不过,他们好像都很怕一个从来没有说过话的人呢。” “从来没有说过话?” “我的头里有好几个声音,但是,有一个人,从来没有说过话。但是我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他们都知道。我也知道。” “这个人为什么不说话?” 诺娜想了一会儿,就说:“这个人睡着了。”她轻轻说,“不能吵醒。” “……如果吵醒了会怎么样?” 诺娜瞪大了眼睛,说:“就是、就是不能吵醒呀。”她结结巴巴地说,“有人在睡觉,怎么能吵醒呢?” 这个小女孩看起来好像真的只是单纯这么认为。 幽灵先生不禁皱了皱眉,他又问:“所以,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个人的存在的?” 诺娜歪了歪头,想了好长一会儿,才说:“是我从那个黑暗的房间里出去之后。哎呀,错了错了,是我醒过来之后。” 幽灵先生不由得一怔。 这么说来,这个人应该在更久之前就已经出现在诺娜的脑中……是在诺娜拿到那朵铜铸花之后? 他心中突然一沉。他想,诺娜的昏迷,还有那个黑暗的房间,究竟意味着什么? 从诺娜口中问不出来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幽灵先生在怔了片刻之后,便说:“诺娜,还有一个问题。你还记得爷爷给你的那朵花吗?” “当然记得!”诺娜说,“爷爷就是给了我那朵花之后,才消失的。” “所以,爷爷让你把那朵花送到……一位医生那儿,是吗?”幽灵先生说,“你怎么会知道那位医生在哪儿?” “我……就是知道啊。”诺娜看起来不太明白幽灵先生的意思,“因为……因为我很熟悉那位医生。他就是……他就是医院里的医生。” “是以前给你看病的那位医生?” “对!”诺娜用力地点点头。 “然后你把那朵花交给那位医生,他却不让你走了。你觉得很痛,就昏了过去。之后你发现自己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听见一些人在交谈,但是却不能和他们对话。 “你听见他们说,第二天要逃出去,于是打算偷偷跟在他们的身后。但是,当你真的走出这个黑暗的房间的时候,你却发现这个黑暗的房间并不存在,你只是醒了过来……是这样,对吧?” 诺娜想了一会儿,说:“对。” “你之前跟我说,你在那个黑暗的房间里也会吃药。其实你并没有在黑暗的房间里吃药,那只是你想象出来,对吗?”幽灵先生温和地说。 “啊!我也不知道……应该是这样。”诺娜说,“我好像……不太能说出这两种情况的区别。”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别害怕,诺娜。你确实是生了病,所以才会这样。但是,那些人并不是想治疗你。他们想要做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可能会危及整个拉米法城……” 他这么说,但是诺娜却不太能听懂。 于是幽灵先生换了一种说法:“那可能会伤害到爷爷。” “啊!”诺娜惊呼了一声,有点不安地说,“那……那怎么才能阻止他们呢?” “我正在阻止他们。”幽灵先生说,“你愿意帮助我吗,诺娜?” “当然!幽灵先生,请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诺娜说,“我也……我也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了。那很痛……很痛……” 他们今天的对话持续得有些久了。幽灵先生心想。不过他的确从诺娜这里得到了许多信息,尽管那七零八落的。 他说:“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情,诺娜。” 诺娜瞪大了眼睛,认认真真地注视着幽灵先生。 “记住那些‘医生’之间交谈的话语。”幽灵先生说,“尤其是那些当着你的面说的,但是又不是对着你说的话。不用记得很清楚,只要记住一些关键词就好。 “把这些话默默地记在心里,不要表现出来。当我下一次来到你的梦境的时候,将你记下来的内容告诉我,诺娜。” 让诺娜去做别的事情,很有可能暴露目的,进而对诺娜造成危险。诺娜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安静地、偷偷地听着那些医生的对话,然后记住其中无意间泄露的信息。 即便诺娜无意中透露自己听见了医生们的对话,那些成年人也不会在意一个小孩子——尤其是,他们不会知道,也不可能相信,真的有一个“幽灵先生”在诺娜的梦境中与她交谈。 诺娜点了点头,说:“诺娜明白了!幽灵先生,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幽灵先生微微笑了一下,说:“21天之后见,诺娜。” “21天之后见,幽灵先生。”诺娜说。 诺娜的梦境倏地破碎。他回到了孤岛之上。 他站在柔软的红泥之上,沉默地回顾了这一次与诺娜的对话,并且从中提取了一些有效信息。 诺娜被关在与达尔文医院相关的某个地方。达尔文医院——或者说,幕后黑手,正在一群小孩子的身上进行着某种人体实验。 这场实验的开端似乎始于三年之前,但是也有可能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只不过无人知晓。 毕竟,从琴多那边的调查来看,西城的达尔文医院从很久之前就已经有了“吞噬孩童生命”的传言与名声。那很有可能就是受害者的父母产生的想法。 但是,目前来看,也没有人想过,这是达尔文医院有意为之。 从诺娜的话语中,他意识到,在诺娜被关起来之后,她似乎就没有再见到过那个给她诊疗的医生。换言之,参与此事的医生应该有内外两批。 对外,一批医生顺其自然地寻找着目标。 对内,另外一批医生正进行着这个长期的实验。 ……所以,诺娜遇到的那位医生,是个关键人物。他得找个办法试探一下,但是也不能打草惊蛇。 此外,诺娜说的那个“睡着的人”,让他产生了一个想法。 那会不会是……就像是,诺娜受到精神污染之后,产生的另外一个“人格”? 在诺娜处于那个黑暗的房间里的时候,是这个“人格”上线,接管了诺娜的身体。在地球的一些小说中,这种情况十分常见。 他的确产生了这个猜测,但是这个“人格”又是从何而来的?那朵铜铸花?那听起来就显得十分危险了,连诺娜都本能地知道,不能吵醒那个人。 ……而且,那些同样被关起来的小孩子,他们对诺娜的那种态度,真的就只是为了争抢医生的注意力吗?会不会是另外那个“人格”的所作所为,吓到了这些孩子? 想着,他就感到自己的想象力有点过于出格了。他不能基于一个完全虚构、无法论证的假设,去推导其他的谜题。 他果断将这些想法暂时放下了。 最后,他想,果然,一切漩涡的中心似乎仍旧是达尔文医院。他们正费劲心思,寻找一个隐藏许久的阴谋。 他想了片刻,然后望向了这永恒寂静的深海梦境。 今天埃米尔·哈里森仍旧没有做梦。他一直想与这个男孩说一下魔方的事情,但是现在看来,只能等到下一次深海梦境了。 ……他其实有些忧虑,自己对于阿卡玛拉的力量的进一步掌握,是否会与那个出现在现实中的魔方有关?他真不知道埃米尔会不会做些什么。 他摇了摇头,让自己暂且放下这种担忧,随后,就将注意力集中到“搜索梦境”这件事情上来。 他现在可以搜索梦境了,自然要尝试一下这个功能,甚至研究这个功能。但是当他思考将要搜索谁的梦境的时候,他不由得产生了些许的迟疑。 搜索谁的梦境? 他考虑了琴多,或者其他认识的人。不过,梦境往往是一个人最为私密的地方。越是熟人,他反而更加不好意思查看他们的梦境。 他想了片刻,倒是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乔纳森·布莱恩特。说不定他能从这位财政大臣的梦境中发现什么秘密。 他立刻在心中默念了这个名字,但是那广阔的梦境之海却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似乎是对方并不在做梦? 他难免皱了皱眉,感到一阵遗憾。错过了这一次机会,下一次就是二十一天之后了。谁知道那时候的乔纳森是否会做梦呢? 他又想了一会儿,正打算研究一下如何离开深海梦境的时候,一个奇思妙想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如果,他搜索西列斯·诺埃尔的梦境呢? 听起来像是套娃,但是他一直对自己在深海梦境中的形象感到困惑,他在黑暗的房间中容貌变回贺嘉音,更加深了这种困惑。 对于他而言,贺嘉音与西列斯·诺埃尔这两个身份,始终有一种微妙但的确存在的割裂感。即便他已经慢慢融入费希尔世界了;即便他慢慢对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有了认同感。 这么想着,他就下定了决心。起码对他而言,这是一次值得的尝试。 “寻找西列斯·诺埃尔的梦境。”他在心中默念。 随后,一种奇妙的波动从前往后、再从后往前地朝他传来。他感到一阵恍惚,然后突然地,视角仿佛被提升了一般……不,那就类似于他对“西列斯·诺埃尔”做出判定的那种感觉。 他仿佛猛地重新睁开了眼睛,然后瞧见了一个巨大的泡泡——梦境泡泡。那梦境泡泡如此庞大、可怕,容纳了星星、人偶、海面、孤岛、红泥,与海底的废墟。 他望见自己;望见一个男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孤岛的红泥之上。他望见他,望见他惊愕的表情,想见自己此刻必定也拥有这样的表情。 周围一片黑暗,而那泡泡脆弱又顽固地存在着。他望见那巨大泡泡的底端,那海底废墟的更深处,一阵奇妙的、五彩斑斓的雾气蔓延至一片更为广阔的土地。 ……一片孤独空旷的农场;一个烟囱。烟囱的烟雾飘荡,缓缓升腾,化为五彩斑斓的雾气,随后,仿佛被人为地吹大一般,膨胀成一个巨大的深海梦境。 西列斯猛地惊醒了。 【知识+1。】 骰子给出了提示,但是西列斯现在却无暇顾及知识的增长了。 他只是惊愕地想,那是什么?农场?为什么会有一片农场存在于深海梦境的下方? 一个更为明确的念头出现在他的大脑中:那恐怕才是阿卡玛拉真正的“乐园”。 事实上,西列斯一直对于深海梦境的两个特征十分困惑。 第一,他阅读了画家利昂的手稿,然后就可以进入深海梦境。 即便阿卡玛拉是一位较为温和、仁慈的神明,祂的“神国”也不应该这么容易就进得去吧? 撒迪厄斯的乐园——莫沙彻丘陵,甚至会选择性地挑选进入的信徒。这些神的乐园,不可能对所有人照本全收。 第二,深海梦境中存在着露思米的痕迹,甚至直接就有那些星星挂在天空上。 这显得有些不可思议。神明与神明的力量真的相差这么大吗?大到露思米可以在其他神明的“乐园”留下自己的力量? 如果深海梦境只是阿卡玛拉真正乐园的一个分支那就显得能够理解一些了。 深海梦境容纳着所有人类的梦境。这是阿卡玛拉的力量显现。而如果露思米窥视着阿卡玛拉的力量,那么也必定会从深海梦境下手。祂恐怕对阿卡玛拉的“力量”感兴趣,而非“乐园”。 另外一个论证西列斯这种想法的证据就是,如果对比其他神明的乐园——李加迪亚的塔乌墓场、撒迪厄斯的莫沙彻丘陵、胡德多卡的贝兰神庙——那么,这些“乐园”更像是某种独立存在的场景。 但是深海梦境却过于广阔了。所有人类的梦境泡泡? 琴多曾经说,这些“乐园”是神明的故居。既然是神明曾经居住的地点,那么祂会将那些繁多的梦境泡泡放在自己的“家”旁边吗? ……或许也并非不可能,毕竟那是旧神。 但是,如果真的将深海梦境与其他已知的“乐园”放在一起对比,那么更为合适的参照物应当是贝兰神庙的“阴影”,比如阿方索他们曾无意中闯入的部落遗迹。 那不是更符合深海梦境的特征吗? 总之,那突然闪现的古怪农场,让西列斯陡然有了一种窥见真相的感觉。 怔了片刻,西列斯才慢慢舒了一口气,感觉大脑逐渐冷静了下来。 当他真的冷静下来,他才意识到,刚才一切的思考其实都忽略了一个前提——他在深海梦境中寻找自己的梦境,而他望见的就是深海梦境。 ……这说明深海梦境是他的梦境。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他骤然明白过来。如果深海梦境真的就是阿卡玛拉的“乐园”的话,那么当他寻找自己的梦境的时候,他不太可能看到那一幕,也就是深海梦境与某个神秘的农场通过炊烟相连的一幕。 换言之,他的梦境同样被囊括在某个“场景”之中。只不过,他的梦境泡泡更大一点而已,并且由于他获得了部分属于阿卡玛拉的力量,他的梦境泡泡还包括了其他人类的梦境泡泡。 ……他有可能从深海梦境,去往那奇特的农场吗? 或许,正因为他仍旧停留在深海梦境,所以这个地方才必须得21天开启一次? 如果去往那农场需要十分虔诚的信仰怎么办?西列斯这么思索着。 不过他又想,既然那些早已经走偏的旧神追随者都可以进入胡德多卡的贝兰神庙,那么他也应该能找到某种办法进入那农场。旧神毕竟已经陨落了。 这农场的出现也让西列斯意识到,他曾经对于神明的“乐园”的构思还是过于狭隘了。神明的力量似乎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宏大与神秘。 话说回来,农场……那还挺符合阿卡玛拉那个小女孩人偶的化身给他留下的印象。他不禁这么认为。 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之中,时间一点点过去。冬日寒冷的天气让西列斯在温暖的被窝里又不知不觉睡了一会儿。不过阿卡玛拉的力量还是让他在自己说定的时间醒了过来。 那一瞬间,他闪过一个非常含糊、开玩笑的念头:就这样信仰阿卡玛拉也不是不行…… 当他真的清醒过来的时候,他不禁因为这个玩笑而啼笑皆非——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受到了阿卡玛拉的力量的污染。 不过另外一方面,他觉得自己纯粹就是基于一个地球人的力量,对阿卡玛拉的力量表示神往。这很好理解。 但是西列斯还是谨慎地给自己过了一个意志判定,得到骰子“行了行了,别再折腾你的大脑了”的评价。 西列斯:“……” ……算了。 他起床洗漱、整理笔记(他每天都得做这事儿,因为他的生活充满了许许多多的麻烦与问题,光凭记忆力是不行的)、阅读等等,然后与琴多一起去吃午餐。 “明天的约会,您打算去哪儿?”琴多问。 西列斯说:“我不太了解拉米法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他十分诚实地说,“或许你反而比我更了解一点。” 琴多笑了起来,他有点戏谑地说:“您这话真是不出所料——南郊怎么样?听说南郊的美食小镇重新开业了。或许能让您破除一下心理阴影。” 西列斯一怔,最后点了点头。他感觉这倒是一个好主意。况且,冬日的天气也让他想要摄入一些高热量、高脂肪的食品。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席间,西列斯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他便问琴多:“对了,琴多,普拉亚家族的档案中,有提及信徒们是否找到塔乌墓场吗?” 琴多摇了摇头,颇为遗憾地说:“并没有。在我看来,那些流浪诗人最终失败了。至今都没有塔乌墓场相关的确切消息。” 西列斯恍然,也只能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吃过饭,与琴多告别之后,西列斯前往贝恩书店参加小说家们的聚会。 “下午好,诺埃尔教授。”安东尼娅·卡明女士与西列斯打招呼,“上周日真是一个大雪天,恐怕我们谁都没有出门。” “的确如此。”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望向周围,发现除却熟悉的安东尼娅、梅纳德、阿维德这三位小说家,这儿还坐了一位严肃的中年绅士。西列斯觉得他的面孔有些眼熟,思索片刻之后,就想了起来。 蒙德·哥尔斯密,一位历史小说家。西列斯曾经在前往十月集市的马车上,与其同行。 不过,他们当时并没有交谈,此后也毫无交集。 除却上一次共同前往十月集市,西列斯这还是第二次见他出现在贝恩书店。 安东尼娅十分温和地介绍说:“这恐怕是你们第一次见面。这位是西列斯·诺埃尔……” “我知道。”蒙德简单地点了点头,态度说不上有多亲热,维持着一种严肃而刻板的礼貌,“你好,我是蒙德·哥尔斯密。” “你好。”西列斯说,“我曾拜读过您的作品,您的文字十分真挚朴实。” 这话不是随便说的,西列斯的确看过蒙德的作品。应该说,原来那个西列斯·诺埃尔。 历史小说对于这个世界的人们来说,就像是对于历史的又一次演绎。绝大多数历史小说的作家都有着十分强大的历史学功底,这也让一些相关专业的学生时而会阅读这些作品。 原身就读过不少,蒙德·哥尔斯密就是其中十分知名的一位。 听到西列斯的赞美,蒙德的表情放松了一些,他较为诚挚地说:“谢谢。” 梅纳德在一旁说:“得了,两位,不必这么来回奉承。能来到这里的小说家们本就十分厉害了,可别小瞧自己,咱们水平都差不多。” 西列斯心想,梅纳德总有能耐把有道理的话说成没道理。 阿维德几乎立马说了两句圆场的话,然后有点好奇地问:“哥尔斯密先生,您今天到这儿来是为了什么?” “我与出版商讨论新书的时候,得知一部分读者会写信到贝恩书店,说一些自己关于书籍的想法等等。”蒙德解释说,“所以,我就来这儿看看,是否有写给我的读者来信。” 他们面面相觑。 梅纳德头一个说:“还有这事儿?” 阿维德也说:“我也没听说过……为什么会寄到书店?” 安东尼娅解释说:“的确有这样的习惯存在。一来,我们这样的聚会也并不是无人知晓,一些忠实的老读者会知道存在这样一个聚会场所,所以会写信过来。 “二来,这毕竟是一家书店。许多读者在这儿买了书,想给出一些建议或者批评,但是又不知道出版社或者作者的地址,所以就会寄信到书店来。 “当然,我从未看过这些信。书店老板会处理这些信件。” 安东尼娅耸了耸肩。 “我也只是听闻了有这样一个情况存在,所以正好趁有空的时候过来一趟。我认为我有义务阅读读者的来信。”蒙德严肃地说,“当然,即便空手而归也是正常的。” 梅纳德像是突然来了兴趣:“所以,那些信在哪儿?” 安东尼娅想了想,说:“应该都在那个柜子里面吧。”她指向了三楼靠墙角的一个矮柜。 梅纳德兴致勃勃地打开了矮柜,然后从中取出了一叠信件。他大概瞧了瞧信封上的日期,然后说:“这似乎是冬假之后寄来的信件,还没被拆封呢。” 他与阿维德将这些信件整理了一下。随后,梅纳德说:“这儿没有写给我们的信……哦,等等,有一封写给诺埃尔教授的信。” 原本沉默地坐在一旁的西列斯一怔,不禁抬眸,有些意外地说:“写给我的?” 梅纳德点了点头,然后将那封信递给了西列斯,他带着点起哄的意思,说:“请您拆开瞧瞧!” 其余人也都望向了西列斯。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然后拆开了这封信。他的心态十分放松,认为这就是一位平凡的读者,因为在贝恩书店购买了他那本《玫瑰的复仇》,所以在阅读之后写来了一封书评。 说不定是位年轻的姑娘,他想。毕竟《玫瑰的复仇》算是一本言情小说。 然而在真正阅读这封信的时候,他的目光中却逐渐呈现出了万分的惊愕。 “西列斯·诺埃尔先生,展信佳。 “原谅我的冒昧。在阅读完您的作品之后,我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不得不写出这样一封信。我认为这封信终究不可能到您的手里,但是我必须要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对您的感激。 “……路德维格先生。您的作品中的男主角。他的过去与我有些相似。只是我的生命中没能出现一位格温小姐,来拯救我灰暗阴森的人生。 “我出生于异国,年轻时候就去了无烬之地。我遇上了一个漂亮的姑娘,我偷偷爱慕着她,她如同一朵玫瑰绽放在我的心上;可那个时候,我也年轻气盛,招惹了一些坏家伙。 “……他们杀了她。对我来说,那真是如同晴天霹雳一样的事情。为了报复我,却要杀了我的心上人……这是多么残忍的事情! “我感到我十分对不起她。可是,我甚至无法帮她报仇。我杀了那些杀死她的人,可对他们背后的人无能为力。我瞧不起这样怯懦无能的自己。 “多年来,我始终沉溺在这种可怕的噩梦之中。夜半时分每每惊醒,仿佛还能望见对面窗里那个年轻的姑娘。可是,可是啊,她的生命却永远定格在了那么那么年轻的时候。 “过去这些年我让自己沉浸在文字之中,意图用这种方式抚平伤口。当我瞧见您的作品的时候,我感到一种颤栗浮现在我的心头。 “如果不是确定您并不了解我的过去,甚至对我一无所知,那么我甚至要以为,您就是以我为原型创造的这部作品。不,或许,路德维格才是我的原型。我是他粗制滥造的模仿品。 “我的前半生与路德维格如此相似;我的后半生却不足那个隐忍强大的男人半分。 “我并不奢求自己的生命中出现格温小姐这样的人物,仿佛开启了一段新的生命。我是活在暗处的影子。现在,我只想如同路德维格那样,为我的‘阿斯特丽德小姐’报仇。 “我如梦初醒,因为您的作品而意识到我过去这段时日的自怨自艾。我该做点什么,我总该做点什么。如果我做不到,那么我也应当为我的‘玫瑰’献出生命。 “如果您有可能收到这封信件,那么当您收到这封信件的时候,我必然已经出发,离开康斯特公国,前往无烬之地——那沉睡着我的挚爱的地方。 “这冬日是多么寒冷,这冬日却在我的心中点燃了一把火。 “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问候与祝愿。愿您的文字启发千千万万如我这般庸碌之人。 “安格斯·凯斯。” 越是阅读这封信,西列斯就越是愕然。到最后,他向来平静的面容都无法遮掩这种情绪了。 梅纳德在一旁迫不及待地问:“信里写了什么?” 西列斯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只是简单地解释说:“这涉及到一位读者的隐私。他阅读了我的小说之后,想到了自己过去的人生。” “原来如此。”阿维德恍然,“想必您的作品给这位读者带来了极大的触动吧。” 西列斯默然不语,隔了片刻,他突然问:“今天贝恩先生在吗?” 贝恩书店的老板就姓贝恩,不过他并不是每天都在书店。他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据说曾经在出版社工作,但是后来就转行专门卖书;由于原先在出版社的人脉,他的书店生意还算不错。 安东尼娅有些疑虑地望了望西列斯,然后说:“应当在二楼。”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举了举手中的这封信,说:“关于这封信,我恐怕得问问贝恩先生。” “您去吧。”安东尼娅温和地说。 西列斯在书店二楼找到了贝恩。 “……安格斯·凯斯?”贝恩想了一会儿,“你是说那个瞎了一只眼睛的怪人?” 不等西列斯回答,贝恩就继续说:“我也没怎么和他打过交道。他每半个月会过来买一次书。他就住在附近,不过这段时间没怎么见到他。 “这封信的确是他留在这儿的。他特地嘱咐我说,这封信不用告诉您,免得给您造成什么负担。我是不知道他在信里写了点什么,不过没想到,您还真的如此巧合地将这封信找了出来。 “……总之,他写了些什么?” 贝恩十分好奇地问。 西列斯用刚才的说法打发了贝恩先生的好奇心。 “原来是这样。”贝恩恍然大悟,“我就说,总是见他孤零零一个人,真够可怜的。恐怕他过去确实经历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吧。” 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或许如此。” 他谢过了贝恩先生,然后离开了书店二楼。他暂时也没有心情继续加入到三楼的聚会谈话之中,便站在楼梯口,静静地望着窗外寂静沉闷的城市。 他想,一位现实中的“路德维格”? 他骤然意识到,似乎这才是他进一步掌握阿卡玛拉力量的真实原因。 人们总记得阿卡玛拉的神格与梦境有关,却忘记了,祂同样掌握了“虚幻”的力量。 西列斯的小说创造了一个虚幻的故事,可是却有人真的沿着这条虚幻的道路去实践自己的未来。虚幻的故事,变成了真实的故事。 ……片刻之后,西列斯慢慢冷静下来。 他想,希望安格斯·凯斯在无烬之地能够达成所愿。 第111章 过多巧合 12月18日。一个难得天气明朗的周五。 十二月前半旬的拉米法城陷入了雨雪交加的难堪境地, 不少居民不得不减少外出。绝大部分居民都陷入了冬日清晨难以起床、以及夜晚过于冰冷难以入睡的困境。 不过,对于受到阿卡玛拉力量庇佑的西列斯来说,入睡与起床都不算什么难事。难的是在这种情况下, 仍旧确保身体的温暖。 琴多为这事儿颇为担忧, 他甚至嘀嘀咕咕地嫌弃着拉米法大学提供的宿舍条件。 他说他听闻一些消息, 东城的某些高级住宅区会首先安装上暖气, 或者地暖之类的便民设施。或许等到他们去买房的时候, 可以专门挑选一下。 ……其实西列斯觉得自己还是挺抗冻的。 他高达75的体质属性也可以证明这一点。不过, 琴多的关心还是让他感到十分熨帖。 按照报纸上的说法, 其他一些国家与地区也在这段时间遭受了一些气象灾害,这造成了一些物流运输上的困难。 不过, 无烬之地反而因为诺埃尔纸牌的流行,而意外获得了一段时日的清净。冬日的寒冷的确也助长了这种纸牌活动的盛行。 此前西列斯接连收到来自商人兰米尔和阿尔瓦·吉力尼的信件,前者在信中十分振奋地说, 他已经和吉力尼家族商谈了合作事宜,并且很快就将在拉米法城内推广纸牌。 同时, 兰米尔也在信中提及了星之尘矿脉的事情。遗憾的是,他并没能从其他商人口中打听到相关的消息。他仍旧在信中建议西列斯去找往日教会。 当然, 即便是从往日教会那儿下手, 兰米尔看起来也不认为西列斯真的能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而后者的信中,尽管同样提及了命运纸牌的事情,但是口吻却没有这么乐观。阿尔瓦约他们在这周日一起吃顿饭。这也算时隔快两个月,他们四人再一次重聚。 不过, 西列斯对于阿尔瓦在吃饭的时候要说的话, 还是十分感兴趣的。他曾经拜托阿尔瓦去寻找那位与吉力尼家族签订纸牌生产协议的神秘人, 但是此后却一直没有收到回复。 或许这一次阿尔瓦会提及相关的信息? 除开这件事情之外, 这几天西列斯也十分忙碌。深海梦境也将在这个周六和周日重新朝他开启, 他期待着诺娜那边的消息,并且也十分想要研究一下那片神秘的牧场。 此外,他与多萝西娅·格兰特约好了这周六前去拜访。周日除了要与阿尔瓦、切斯特他们吃饭之外,他还得与出版商本顿、期刊编辑一起吃饭,为了他那篇颇为引起轰动的流浪诗人论文。 周一的时候,布莱特教授就要出院了,西列斯自然要去拜访一番。这事儿又影响到了西列斯与琴多的约会,不过琴多也不会计较这件事情。 倒不如说,因为上周他的助教席位终于确定下来,所以他最近春风满面——毕竟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西列斯的课堂和办公室了。 当然,考虑到影响问题,他们在学校里始终保持着一种较为礼貌的安全距离。不过,琴多倒是觉得这种做法有一种十分……令他窃喜的微妙感。 这个十二月底,新的一批来自普拉亚家族的档案资料即将抵达。这批档案的抵达延误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不过考虑到天气问题,他们也很难苛责这个问题。 当然,在这些忙碌的事务来临之前,在这个周五,他们首先得搞定俱乐部的这一次外出活动——拉米法博物馆的异国艺术展。 “……所以这算是一次约会吗?” 在带着学生们一起前往拉米法博物馆二楼的时候,琴多在西列斯的耳边轻轻问。 西列斯低声笑了一下,说:“假公济私。” 琴多不以为然地说:“您说错了,是顺水推舟。” 这话让西列斯觉得有些好笑。 整个二楼异国艺术展的展馆,现在就只有他们十几个人。因此,学生们很快四散开来,各自按照自己的步调欣赏着来自遥远国度的艺术品。 西列斯说:“考虑到运输问题……这场艺术展恐怕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定下来了吧。” “的确如此。”琴多饶有兴致地望着前方悬挂在墙上的一个古旧的船舵,那是木质的,泛着沉沉的、属于时光的温润色泽,雕刻着奇特的花纹,“这看起来还挺好看的。” 西列斯说:“与李加迪亚的护身符标志有些类似。” 琴多瞧了一会儿,然后诚实地说:“都是圆的?” 西列斯:“……” 他默然侧身瞧了琴多一眼。 琴多笑了起来。 他们一起在这个展馆里欣赏着来自异国的艺术品。 整体上,米德尔顿的艺术风格颇为粗犷,有一种大开大合的肆意感,与康斯特公国的艺术风格十分不一样。西列斯听见学生们正啧啧赞叹,似乎也得到了不少灵感。 他们在一幅画前站定。 那是描绘海洋、风暴、船只、水手的画作。深邃的海洋仿佛倒映着无数阴影与黑暗。天空之上,星辰隐隐绰绰地窥探着这场人类与自然的搏斗。 西列斯问:“你对阿莫伊斯有什么了解吗?” “战士与海盗之神?”琴多想了一会儿,“我以前对这位神明的印象是,是个骁勇善战的战士。但是,祂实际上是一位神明。” “是啊。”西列斯略微感叹地说,“神明与神明之间似乎也是截然不同的。” 他们站在这儿瞧了一会儿。隔了片刻,西列斯突然说:“‘星星坠落在海面’。” “什么?”琴多奇怪地问。 “我在两个地方听闻过这个概念。”西列斯低声说,“‘星星坠落在海面’。一本不知名的手稿,以及,《阴影纪文学摘要》中提及熔化的星星落在海里。” 琴多想了一会儿,说:“听起来像是露思米与阿莫伊斯有什么关系。” “我也认为是这样。”西列斯说,“不过,究竟是什么关系?” 琴多耸了耸肩:“说不定祂们是情人。” 西列斯:“……” 他犹疑地望了望琴多,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这些神明的故事……总有一种,祂们也拥有人类的七情六欲的感觉。”琴多说,“而星星、海面……星星总是倒映在海面上,不是吗? “如同您,您总是倒映在我的心湖之上,一举一动都可以掀起我心中的波澜。” 琴多在西列斯的耳边轻声说。 西列斯心想,果然,最后还是将话题引向了表白。 但是他还是不禁莞尔,并且说:“我很荣幸。” 琴多瞧了瞧周围,发现没有学生注意角落里的他们两个,就轻轻吻了吻西列斯的唇瓣。然后他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说:“这算是偷情的乐趣吗?” 西列斯怔了一下,随后失笑:“只是亲吻就算是偷情了吗?” 琴多:“……” 那他心爱的诺埃尔教授倒是做点其他什么啊? 琴多用额头撞了撞西列斯的肩膀。他们身高相仿,所以琴多总喜欢做这种事情,低下头,故意撞一撞他的恋人的肩膀,用一种不怎么强硬的方式抗议西列斯的冷淡。 西列斯不由得闷闷地笑了一声。他握住琴多的手,与他十指交握。这种方式总能立刻安抚住琴多。这个自称有三十岁的男人,有时候有种与年龄不符的幼稚。 琴多果然心满意足。 他们继续在展馆中浏览。 西列斯注意到,其中不少画作都来自于同一位画家,这位画家的名字是弗兰克·朗希。 根据画作下方的简短介绍,这位画家是雾中纪这几百年来,米德尔顿较为出名的一位艺术家。他的作品大多描绘大海、风暴,以及积极求生的水手与海员。 其他一些作品则是描绘海洋给米德尔顿带来的种种影响,比如出海捕鱼的风潮、海货的盛行等等。 他出生于雾中纪的第三百年,在几十年前去世。在他去世之后,他的画作才逐渐流行起来,并且他拥有一个独特的称号。 “海民的画家”。这或许与他的作品始终描绘海洋有关。 抛开这种与海洋相关的种种艺术形式,展馆中还有不少其他的艺术作品,比如描绘米德尔顿城乡景色的画作、比如某艘知名船只的等比例模型、比如水手的雕像等等。 他们在二楼的展馆呆了两三个小时的时间,期间也有专门的讲解员为他们解释与分析这些作品的优点。不过,以西列斯的观点来说,那过分以康斯特公国的艺术思潮为中心了。 当然,目前的康斯特公国对于米德尔顿的了解也不是很多。学生们仍旧十分惊叹地听闻了这些作品的来历、风格、历史等等。 这一趟参观结束之后,他们各自与西列斯告别,然后与彼此议论着离开,似乎仍旧在商讨一些关于米德尔顿的话题。 “我们去做什么,诺埃尔教授?”琴多说,“准备迎接忙碌的周末吗?” “准备品尝你的手艺,琴多。”西列斯说,“我认为上周的排骨很好吃。” “哦,您对那道菜的喜爱都让我觉得嫉妒了。”琴多用戏谑的语气说,“不过好吧,那毕竟是您喜欢的,所以我就让自己学着爱屋及乌。” 西列斯不禁笑了一声,他说:“该去集市了。” 拉米法博物馆、集市、洛厄尔街32号、海沃德街6号。周五下午到晚上的时光就在这几个地点的来回周转中转瞬即逝。 离开洛厄尔街32号的时候,琴多说:“别忘了带上布莱特教授那节课的作业,西列斯。” 西列斯怔了怔,然后才恍然:“没错。周一的时候我得将那些作业交给布莱特教授。他们完成得怎么样?” “嗯……”琴多拖长了声音,“按照您的标准的话,他们的作业都得不及格。不过,按照我的标准的话,他们很幸运地获得了良好或者优秀。总之,我可比您宽容多了。” 西列斯伸手揪了揪琴多的辫子,说:“那他们该庆幸,是琴多助教批改了他们的作业。” “当然。”琴多志得意满地说,“我十分手下留情。不过……” 他突然停了停,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困惑。 琴多握住了西列斯的手,侧头吻了吻他的掌心,然后还轻轻舔了舔那一小块细腻的皮肤。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像是一只尝到了甜头的狐狸。 他说:“我可不会嘴下留情的,您明白吗?” 西列斯:“……” 他站在那儿,有点猝不及防地怔了一会儿,随后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真是努力了,琴多。” 琴多刚想说什么,就被西列斯拽到了怀里,然后亲吻了起来。他十分激动地回应着,像是想将那种火热的情愫传达给西列斯一般。 窗外又静静地飘起了雪花。 一吻结束,西列斯也不免轻轻喘息了一阵。他感到彼此间蔓延的热度,不由得稍微沉溺其中。琴多恋恋不舍地说:“还要等很久吗?” “……不会的,琴多。” “那究竟是什么阻碍了您?”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总希望……第一次会发生在我们的家里。真正的……‘家’。” 琴多怔住了。 “你会有在异乡飘零的感觉吗?”西列斯低声问。他近距离地望着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距离太紧了,其实看不太清,可他如此了解怀中这个男人。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西列斯。”琴多声音低哑地说,“您该早点告诉我。我也应该早点告诉您……异乡,不,不是这样的。” 西列斯等待着他将语无伦次的话重新整理好。 过了一会儿,琴多说:“您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这不再是异乡了。我找到了我灵魂理应栖息的地方。” 意料之中的话语。西列斯想。 有一种更为真切的动容与情绪弥漫在他的心间。他无法和这个世界的任何人诉说这种想法,但他知道琴多能理解,起码琴多能理解这种想法的某一个侧面。 他们都孤独地在这个世界上寻找着一个答案。这世界就是他们的异乡。他们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归向何方。但是他们起码找到了彼此。 世界成为他们共同的异乡。所以,那将不再是异乡。 西列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你灵魂所在的地方,也将栖息我的灵魂。”他顿了顿,然后说,“琴多,我爱着你。” 琴多用力地拥抱着他,他的声音轻轻颤抖着。在这猝不及防的普通日子里,他们面临了一个更为深刻的问题,但是也如此轻轻巧巧地将其解决。 “我也爱着你,西列斯。”琴多说,“李加迪亚见证着这个誓言。” 他们静默地拥抱了一会儿,然后西列斯说:“外面下雪了,我该早点回去。” “您快去吧。”琴多说,“还有十几天就是新年了,您有什么打算吗?” 西列斯想了片刻,诚实地摇了摇头:“对我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差别。” 琴多低声笑了笑,说:“我就知道您会这么想。不如到时候和您的朋友们一起吃顿饭,一起跨年。不过,您认识的人可真不少……” 他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诺埃尔教授,我突然能明白您为什么这么忙碌了。因为您跻身于不同的交际圈,并且每一个圈子都牵连出这么多的事情。” “……的确如此。”西列斯无法否认这一点。 教授、启示者、小说家,这三个身份就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事务,更别提他还有其他一些琐事需要处理。 况且,他还有琴多。当然,这是个幸福的烦恼。 他又轻轻吻了吻琴多,然后与他告别,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这个晚上,他稍微整理了下周的课堂内容,以及《加兰小姐的梦中冒险》这本小说的内容。 不出意外的话,后天与出版商见面的时候,他应该会将这本小说带过去。 ……他突然意识到,尽管这个周末他不需要去往那些聚会,但是,也仍旧有许多其他的事情绊住了他的手脚。 很多时候,当他牵涉某些领域的时候,他自己也没想到,会在随后的日子里面对如此之多的麻烦。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很早就入睡,第二天清晨起床之后,他思索了一下,便去往了历史学会,按部就班地继续封印物的研究。 西列斯已经逐渐开始了解封印物的使用方法。 那与时轨的使用方法差不多,但是不需要进行十分严格的仪式契合度调整。绝大多数的启示者在第一次使用封印物的时候,都可以得到近乎满值的契合度。 如果将进行一次仪式比喻成打开一个网页,那么封印物就像是一个断网情况下已经保存下来的网页;尽管可以十分迅速地打开,但是也就意味着这个网页不可能再出现什么变化。 在西列斯的观察之下,他自己以及助理都在仪式时间中尝试使用了那根羽毛——那根钉子就不必了,没什么尝试的必要。 在仪式时间的视角下,他仍旧可以看见蓝色光辉随着自己的心意汇入羽毛,然后羽毛轻轻蠕动了一下,一阵细密的蓝色光点出现,笼罩在他的身周,令他有一种【身体轻盈】的感觉。 对西列斯来说,时轨与封印物的使用似乎没什么区别。 但是对于安奈林来说,这种使用方式就十分神奇了,因为他压根不需要做什么“复现”的动作。换言之,仪式的进行变得简略了许多。 即便封印物的确让仪式的进行变得简单了,但是这毕竟是无害的“失控的时轨”。暂时还没人知道,长时间使用同一个封印物,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事实上,西列斯慢慢产生了一个猜想。 封印物是“失控的时轨”。不过,失控的时轨会造成人类的精神失活,封印物却不会造成这种情况。因此,封印物是否意味着,这个失控的时轨已经“吸收”到了足够的灵性? 从这个角度来说,封印物同样拥有三项基本属性——体质、灵性、意志。 封印物的确是实际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某样东西;封印物拥有从启示者那儿得到的灵性;封印物似乎……没有意志,或者意志属性为0。 总之,既然封印物拥有灵性——拥有这种神奇的力量,那么,西列斯是否能够对其进行判定呢? 这个想法逐渐在西列斯心中萌生,是因为他研究封印物的本质目的,是为了与骰子进行沟通。所以,他希望利用判定的力量,试探一下骰子的“想法”。 说到底,那个性格越来越活泼的骰子,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西列斯对于判定这个想法颇为意动,但是也没急着实验。他得挑选一个合适的、不为人注意的时间来进行这样的研究。 将近十点的时候,他离开了研究部。在历史学会门后空间的大厅里,他突然听见有人正在叫自己的名字。 “……诺埃尔教授!” 一个略微眼熟的年轻人跑到了西列斯的面前。 西列斯瞧了瞧他,然后想起了他的名字:“拉里·兰普森先生,上午好。” 拉里·兰普森。是西列斯在进行“复现自我”的仪式实验的时候,第一批充当实验者的启示者。当时与他一起的还有历史学会的抄写员巴特。 尽管拉里也姓兰普森,但是他与西城的兰普森一家并没有什么关系。拉里显然家境良好,并且在一家音乐学院学习口琴。 对这个年代的人们来说,艺术是一种奢侈品,只有家境优渥的人们才有可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去学习这些东西。 “上午好,诺埃尔教授!”拉里十分激动地与他打招呼,“自从上一次和您见面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能与您相遇,向您表达一下我的谢意。” “不用这么客气。”西列斯说。 拉里连连摇头:“不不,您可能不知道,那个‘复现自我’的仪式对于我们这些普通启示者的帮助有多么大。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有可能借助一个仪式来减少精神污染。那就像是一个奇迹!” 他的情绪有点激动,手舞足蹈。一副牌就从他的口袋里掉了出来,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他哎呀一声,连忙将其收拾起来。 西列斯帮着他一起收拾,并且注意到这正是命运纸牌。 他有些意外地说:“这是命运纸牌?你从哪儿得到的,拉里?” 这副命运纸牌显然是很早之前的版本,和阿尔瓦在火车上拿出来的那一副别无二致。 ……对了,阿尔瓦是绘画专业的学生,或许他与拉里认识? “咦,您也知道吗?”拉里有些意外地说,“您知道,我是安布罗斯音乐学院的学生。我们学院隔壁,就是一家美术学院。 “两边学院经常会举办一些互动交流的活动,我在那类的活动上认识了一个学画画的年轻人,他教我们打这种牌。我们已经是老牌友了! “不久前,他还跟我们说了一种新鲜的玩法,叫诺埃尔……诺埃尔……诺埃尔纸牌?” 拉里突然目瞪口呆地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默然片刻,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有口难辩。最后,他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说的是阿尔瓦·吉力尼?我之前去往无烬之地游历的时候认识了他,我们共同创造了这种新玩法。” 拉里不由得惊愕地看着西列斯,隔了一会儿,他突然又激动起来:“教授!您真是一个天才!不仅能发明‘复现自我’的仪式,还能创造这种新鲜有趣的纸牌玩法!我真是太佩服您了!” 西列斯心想,为什么从拉里的语气看来,发明纸牌玩法还比前面那个仪式更为重要? 他不禁失笑,便说:“现在,这种玩法很流行吗?” “在我们这两个音乐美术学院里是很流行。”拉里说,“因为我们平常也没什么事情好做的。打牌的时候得瞒着老师们……不过,我上次瞧见,那个看似很严肃的专业主任,口袋里也装着一副牌。 “明明是没收我们的,但是却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真是的,说不定哪一天,我们能成为牌友?” 他陷入了一种微妙的纠结之中。 西列斯望着他,颇有一种想笑的感觉。不过,他听拉里提及音乐美术学院,又想到历史学会的启示者,突然心中一动,便想到了一个问题。 “对了,拉里,你有在历史学会见到过一个年轻画家吗?”西列斯顿了顿,“他和你的年纪相仿,可能稍大一两岁,戴着金边眼镜,身材比较瘦,总是背着画板。” 拉里认真地听着,然后有点困惑地说:“您的意思是,他是启示者?” “应当是。”西列斯说。 拉里回忆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抱歉,教授,据我所知,历史学会没有这样特征的年轻画家。” 西列斯微怔,不由得说:“如果是你不认识的人,那有可能吗?” “也不是没可能。”拉里先是承认了这一点,随后又说,“但是,在整个拉米法城,艺术相关的圈子就这么大。 “年轻画家、金边眼镜,而且还是启示者……起码我没听说过这个人的存在。或许您也可以问问阿尔瓦,对画家的圈子,他比我更了解一些。我恐怕没法帮到您。” 西列斯明白地点了点头:“谢谢你,拉里。” “这没什么……教授,是我得向您道谢。”拉里认真地说,“当我踏入启示者这个领域,并且加入第二走廊的时候,我从未想过,隐藏在时轨与历史中的阴影和污染会如此严重。 “是您拯救了我的人生。所以,您无须向我道谢。我想,在历史学会之中,还有无数像我这样的人乐意向您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这是您值得拥有的。” 西列斯微怔,随后就低声说:“我明白了。”他顿了顿,又说,“改天见,拉里。” “改天见,诺埃尔教授。” 与拉里的这一次会面让西列斯产生了不少的想法。他想,他似乎低估了“复现自我”的仪式对于这些启示者的意义。 他很快将这些想法抛之脑后,在阿瑟顿广场附近吃了一顿午餐,然后搭乘出租马车前往了北郊——格兰特家族所在的宅邸。 不出所料,那是十分庄严肃穆的古老宅邸,有着十分漂亮的花窗玻璃,以及很有艺术气息的园艺装饰。多萝西娅打扮得十分得体,冬日里也穿着典雅的长裙,在门口等待着西列斯。 “下午好,多萝西娅。”西列斯说,“你不觉得冷吗?” “下午好,教授。”多萝西娅说,“所以我们可以尽快到会客厅去,我得喝上一大杯热茶才行。” 西列斯因为学徒这样的话而不由得莞尔。他们走进温暖的室内,这才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多萝西娅介绍说:“今天家里不止有您一位客人,有个我爷爷的老朋友,今天带着外孙突然来拜访,刚好与您撞上了。”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得知这一点。 多萝西娅继续说:“那是位画家,您可能听说过他的名字……” 西列斯听到“画家”这两个字就若有所悟,他说:“奥尔登·布里奇斯?” “……您怎么知道?!”多萝西娅惊讶地望着他。 西列斯怔了怔,没想到真的是这位画家。他说:“我之前与他在拉米法博物馆有过一面之缘。” 多萝西娅这才恍然:“没想到您早已经认识他了。” 这句话让西列斯心中产生了莫名的感觉——他是说,“早已经”。 这话很有“先知”的意味,不是吗? 不久之后,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这种微妙的情绪。 格兰特家族的会客厅十分宽大,落地窗外可以看到漂亮的冬景:雪地、树林、结冰的小溪。想必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都有着不一样的风景。 会客厅的两侧墙面都是高至天花板的架子,一面是书架,一面是展示架。与窗户正对的那一面墙则是壁炉,并且悬挂着一副十分漂亮的风景画。 木质的地板保养良好,展现出格兰特家族优渥的家庭背景和存款。沙发上,两大一小正坐在那儿。两位老人西列斯都曾经见过,但意外的是,那个年轻的男孩西列斯竟然也见过。 ……埃米尔·哈里森。深海梦境中的两株幼苗之一。被外公逼着学画画、从幽灵先生那儿得到了一个魔方、父亲不知所踪、马上要去上学的,那个埃米尔·哈里森。 他的外公居然就是奥尔登·布里奇斯! 西列斯一边保持镇定与泰然自若,与这三人打招呼,并且丝毫没有表现出自己认识埃米尔;但是另外一边,他在心中略微惊愕地想,这未免也太巧合了。 命运的巧合……发生了这么多遍,他很难再继续自欺欺人,认为自己的命运没什么问题了。 当然,他本来就知道,自己的穿越背后,一定有着无人知晓的秘密。但是,一个不怎么确定其中内情的秘密,和一个的确发生在自己身边的“神秘事件”,他认为后者更加令人焦虑。 西列斯想到一些不久前就令他感到巧合的事情。 比如,兰普森太太与科伦斯太太彼此相识;比如,侦探乔恩恰巧就是发现金盏杯的人;比如他在达罗家族的档案中发现了那份他找寻许久的谈话录的线索。 此外,还有一些更为久远的事情,比如多萝西娅与安吉拉是密友;比如安吉拉的继母是他在另外一个神秘组织的同伴;比如卡贝尔教授的失踪居然间接与民俗学家阿方索·卡莱尔有关。 一桩桩一件件,就仿佛他的周围展开了蜘蛛布下的网。每个人都被网罗其中,无一例外。 想到这里,西列斯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端起前方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略烫的温度让他有些猝不及防,同时,也让他骤然从这线团一样的思绪中抽离。 别想了。他想。命运——命运。显然,这和骰子有关,这和他守密人的身份有关。而他早就知道这件事情,只是现在,这局面以一种更为戏剧化的方式,展现在他的面前。 ……这么多的巧合! 西列斯微微闭了闭眼睛。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并且将注意力投诸眼前的局面。 “……我先前拜读了您的论文。没想到历史上还隐藏了这样一批信徒,以流浪诗人的身份信仰神明,却从未有人发现这样的信仰。” 那位画家奥尔登·布里奇斯这么说。 多萝西娅的爷爷阿道弗斯·格兰特哼了一声,然后才说:“是因为也没人关注那群流浪汉。不过,”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能发现这一点,也的确算得上是一种成就。” 西列斯回过神,便接上他们的话,较为谦虚地做出了几句回应。他们就这篇论文谈论了一会儿,随后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多萝西娅的学业上。 提及孙女,阿道弗斯的态度反而好了不少,他问:“所以,诺埃尔教授,您觉得西娅学得怎么样?” “多萝西娅是个很有进取心的学生。”西列斯这么说,“她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将这种进取心化作实际的成果。 “另外……” 他斟酌了一下话语。 多萝西娅现在并不在这儿,所以西列斯可以更加直言不讳地与阿道弗斯说明此事。 他说:“我认为,或许是因为家学渊源,多萝西娅对于阿特金亚这位神明……似乎有些过于关注了。作为一名研究学者,她所研究的对象不应该局限于专业内如此特定的一个领域。” 研究神明并不算是坏事。现在拉米法大学甚至都有神学院的存在了。 但是,只局限于一位神明,甚至于所写的论文、所想的研究课题,都只与这位神明有关,西列斯觉得,这显然有些浪费多萝西娅在研究领域的天赋。 不过他的话让会客厅的气氛凝滞了片刻。 阿道弗斯坐在沙发上,缓缓眯起了眼睛,他警告地说:“诺埃尔教授,既然您知道这是家学渊源,那就没必要在此置喙西娅的选择。这是格兰特家族的后代应当做的。” 应当做的? 研究阿特金亚这位神明吗? 西列斯默然片刻。 奥尔登在一旁笑眯眯地打圆场:“哎呀,老伙计,别说得这么难听。诺埃尔教授是西娅的导师,他比我们更清楚西娅的学业情况。 “或许,西娅的确需要研究一些其他的事情,拓宽眼界对吧?” 阿道弗斯一怔,语气这才稍微平和一些:“……我明白了。诺埃尔教授,抱歉,我刚才有些失态了。” 说着,他摇了摇头,带着一种沉重的叹息与颓唐之意。 一旁,年轻的埃米尔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望着这些大人们,听着他们说一些自己不懂的话。 奥尔登说:“我的这位老朋友啊……”他突然也叹了一口气,“诺埃尔教授,您也认识卡尔弗利教授。那是我们十分亲切的一位密友。 “他死在这个冬日甚至还未真正来临的时刻。那对我们而言,是一次重大的打击。我们突然意识到,原来我们的年纪已经到了‘死了也不稀奇’的时刻了。 “所以,我们也突然意识到,似乎只有家族的后代们可以继承我们的遗志。我的老朋友对于西娅一直都十分宽容溺爱,但也有一些基本的要求。 “……阿特金亚。的确。这是格兰特家族的宿命。” 他意有所指,似乎也不指望西列斯能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必须在这个时候说出自己的想法,让西列斯有个心理准备。 西列斯缓缓地点了点头,心想,格兰特家族或许是阿特金亚的追随者? 这倒也不算令人意外。阿特金亚是音乐与艺术之神,是画框的美丽纹路。与艺术相关的人士就很有可能与这位神明分不开关系,恰如商人们都很有可能是梅纳瓦卡的信徒一样。 此外,阿特金亚在过去整个历史中都显得较为无害。祂的信徒中的确存在不少的疯子与执拗之人,但那无妨这位神明的声誉。 音乐、绘画、文学;艺术。这些东西总是天然带有一种让人感到无害的气质,甚至会让人驻足欣赏。 阿特金亚在历史上的存在感可以类比李加迪亚。祂们都在某一批特定的人群中享有绝对的声誉,但是又不如梅纳瓦卡这般深入人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 不过,阿特金亚与李加迪亚的不同之处在于,后者的信徒通常都是一些异乡人——贫穷、潦倒、落魄,带着点自我流放与自我厌弃的气质。 即便有不少人是基于享受生活、探索未知的想法踏上旅途,进而信仰了李加迪亚,但这也只是李加迪亚信众中的少数人。 大多数李加迪亚的信徒,就如同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一样,是较为受到普通民众的鄙夷的。 而阿特金亚的信徒却截然相反。从事艺术,尤其是艺术鉴赏这一领域的人,大多看起来十分体面,尤其是时代所限,基本上只有商人和贵族才会负担得起品鉴艺术的成本。 至于艺术家,那是另外一种情况;可无论如何,与“一事无成的流浪汉”相比,“生活潦倒的艺术家”听起来也要让人容易接受得多。 ……从某种程度上说,阿特金亚的信徒是无害的。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艺术家又通常拥有较高的灵性。即便他们本身没有什么害人的意图,但是他们也很容易牵扯上一些危险的事件。 比如,画家利昂。 他曾经进入深海梦境,却未曾明了深海梦境的本质,以及那片农场的存在。在乡下独居二十年之后,利昂彻底陷入了疯狂,画出最后一幅作品之后,他就此辞世。 西列斯因为阅读了他的手稿,而与阿卡玛拉的力量扯上了关系。尽管结果是好的,但那是因为西列斯拥有超出常人的意志属性。 如果是普通人读到这份手稿呢?那恐怕只能陷入无穷无尽的疯狂之中了。 “奥尔登说的没有错。”阿道弗斯声音低沉而缓慢地说,带着一种苍老的意味,“我让西娅去念大学,已经是破例了。她需要为家族做点贡献,而非仅仅只是享受这样的破例。”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语气,然后说:“我并非希望多萝西娅放弃研究阿特金亚,格兰特先生。只不过,作为一名研究学者,即便是为了毕业考量,她也需要着手了解一下不同的学术领域。” “她可以不毕业。”阿道弗斯说,“我的西娅拥有着格兰特家族作为后盾,没人真的认为,失去一个研究学者的名头,就让她格兰特小姐的‘声誉’受损了。” 西列斯:“……” ……他突然意识到,当多萝西娅在课上跟他转述阿道弗斯的一些想法的时候,她很有可能还稍微做了一些粉饰。 事实上,这位阿道弗斯·格兰特,就是一个十分顽固、守旧、坚定自己立场的老头。只不过他的确十分宠爱他的孙女,所以乐意在无关紧要的地方放任多萝西娅的想法。 西列斯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改变阿道弗斯的想法,包括坐在一旁的奥尔登·布里奇斯也是一样。 他便说:“我明白了。说起来,格兰特先生,我昨天刚刚前往了拉米法博物馆异国艺术展,您听闻过这个展览吗?” 提及艺术,他们谈话时候的氛围便好了不少。两位老人饶有兴致地听着西列斯介绍米德尔顿的文化、艺术等等,偶尔还会问出几个好奇的问题。 他们这么度过了较为愉快的一两个小时,谈及文化、艺术,偶尔提及家人和孩子的教育问题。他们尤为谈及了埃米尔·哈里森。 西列斯这才知道,埃米尔的父亲果然是因为向往无烬之地的神秘,因而抛妻弃子,前往了无烬之地,过去几年都没有任何消息。 提及这个讨人厌的女婿,奥尔登的语气便不由得恶劣起来,无法维持那种温和的表象。 西列斯也从中窥见了他对于埃米尔、对于女儿的复杂情绪。不过,那毕竟是奥尔登的家务事。以幽灵先生的身份介入其中似乎是更好的选择。 时间将近三点,仆人端来了下午茶。西列斯趁这个机会去了一趟盥洗室。当他在洗手的时候,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年轻的男孩的声音。 是埃米尔·哈里森。 他说:“先生……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第112章 世外的桃源 西列斯维持着镇定, 首先将水龙头关掉,在一旁放着的干毛巾上擦了擦手,然后才转身望向埃米尔。 他较为冷淡地说:“抱歉, 这位小先生。我想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埃米尔的目光颇为疑虑, 但是他看起来并不是一个会质疑大人说法的孩子,即便他在梦境中因为外公逼迫他学画画的事情而不断烦恼。 于是他低声说:“或许是我误会了。” 他们一起走出盥洗室,在走廊的楼梯口交谈着。 西列斯注意到, 这个年轻的男孩穿着一身像模像样的小西装。但是, 西装的口袋里却仿佛鼓鼓囊囊地装着什么。 他心中一动, 便说:“埃米尔——我可以这么叫你吗?我想问一下,你的口袋里装着什么?看起来有些突兀。” “哦……”埃米尔小声地惊呼了一声,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 “先生……我可以告诉您, 不过, 您可以帮我保密吗?” “当然。”西列斯说。 他想, 那似乎早已经是他们共同保守的一个秘密了。 于是, 埃米尔将口袋里的魔方拿了出来。那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魔方。现在西列斯并不在仪式时间, 所以无法看透这个魔方的本质, 不过, 他猜测那与保险柜里的那支钢笔差不多。 埃米尔说:“我不敢让外公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外公不让我接触这种……古怪的东西。但是, 您与那两位上了年纪的老人不一样, 我觉得。” 他望着西列斯,又补充说:“尽管我听不太懂你们交流的内容, 但是, 我认为你们是不一样的。” 西列斯把玩着那个魔方, 尽量控制着自己想要下意识转动魔方的想法——他不想暴露自己了解这个魔方的玩法。 他想,奥尔登不让埃米尔接触这种古怪的东西?这倒也很好理解,毕竟那有可能是失控的时轨。 “或许是这样的。”他说,“所以,这个东西有什么用?” “是一个玩具。”埃米尔说,“……您与那个将这东西交给我的……人,有点相似。” 西列斯说:“那还真是巧合。” 埃米尔就向西列斯介绍了魔方的玩法。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并且问:“你很喜欢这个吗?” “我挺喜欢的……那位先生帮了我。”埃米尔小声嘀咕着,“而且,这东西真的出现……真的握在我手里的时候,我感到很神奇。 “我马上就要去上学了。我和家庭教师分享了这个玩具,他看起来也挺感兴趣的。所以我觉得,这个玩具就是十分有魅力,玩法十分新奇……而且,也很难。有时候我怎么想都想不出来解法。” 西列斯饶有兴致地听着,隔了一会儿,他问:“既然这个玩具是从另外一位先生那儿得到的,那你可以帮我联系他吗?我从未在拉米法城见过这东西,或许可以与那位先生合作,一起来售卖。” 他想,自己问自己要版权。 ……是的,这毫无问题,并且非常有道德。西列斯·诺埃尔和梦境中的幽灵先生毫无关系。他镇定地想。 埃米尔吃惊地说:“可那是……”他下意识顿了顿,然后十分刻意而僵硬地转移了话题,“或许我可以帮您问问,不过,您可不能抱太大的希望。”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说:“当然,谢谢你的提醒。” 他想,看来今天晚上埃米尔就可以得到幽灵先生的回复了。 事实上,即便西列斯想要在道森街的店铺里贩卖儿童益智玩具,但是,“魔方”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出现在埃米尔的手上,这也的确是一个问题。 这很有可能让人将西列斯·诺埃尔与幽灵先生联系在一起。 尽管这可能是杞人忧天——毕竟现在知道幽灵先生存在的,也就只有两个年轻的孩子——但是,西列斯还是想要谨慎地为自己套上一层马甲。 他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他这么想着,然后稍微转动了几下魔方。他这么做是在假装观察魔方的构造,虽然他对此心知肚明。不过,当他随手这么转了几下之后,魔方却突然神奇地复原了。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您太厉害了!”埃米尔惊呼了一声,“您是怎么做到的?” 西列斯心想,他也不知道……神奇的命运? 刚才他甚至没怎么注意这个魔方每个面的色块,这是四阶魔方,没有那么容易复原,需要借助的公式可以列一长串。 可是,他刚才就那么随意地转动了几下,不超过十下,这魔方就莫名其妙地复原了。 他怔了片刻,然后将魔方递给埃米尔,说:“或许,是你已经十分靠近最终的复原了,而我只是碰巧遇上了幸运日。” 他心中却想,怕不是他所拥有的阿卡玛拉的力量,在他自己都无意识的情况下,把这个魔方彻底拆开重组了一下。 ……好像也不是不可能。曾经的贺嘉音面对一个完全难倒他的魔方的时候,心中的确闪过这种念头。 埃米尔如获至宝,十分欣喜地说:“谢谢您!我都快被那个魔方惹烦了。” “……或许你可以去学点数学。”西列斯说。 埃米尔茫然地抬起头,小声说:“这和数学有什么关系?” 西列斯一时语塞,他只能说:“这是个立方体结构,应该有特定的规律可以分析出来。我是如此猜测的。” 埃米尔认真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悟地看着手中的魔方,并且时不时转动一下,又将其复原。 西列斯心想,他不会真的将一位可能的画家,变成数学家吧?那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主意。 他不由得失笑,然后将话题引向自己真正想问的事情:“所以,埃米尔,得到这个魔方之后,你有感到自己有什么改变吗?” “改变?”埃米尔回过神,有点困惑地望着西列斯,“没有……当然没有。会有什么改变呢?” 西列斯想说什么,但是又觉得以自己现在这个身份,似乎没什么好说的。既然今天晚上幽灵先生大概率能见到埃米尔,那么他似乎也没必要在这儿多说什么。 于是他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低声说:“我只是感到,你十分喜欢这个魔方。” “的确如此。”埃米尔小声地说,“外公总是很严格,而妈妈总是在哭。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好像一直在听他们的安排,但是…… “但是那位先生,他跟我说,我应该去上学。我的确应该去上学,是吗?” “是的。”西列斯回答,“你这样的年纪,应该去学校里学点知识,然后慢慢找到自己真正想要踏上的道路。” 埃米尔用力地点了点头。他说:“就像是这个魔方。虽然曾经的我乱七八糟,每个面的颜色都显得很潦草,但是现在,它已经复原了,我也已经……找到我想做的事情了。” 他举了举那个已经复原的魔方。 “谢谢您,诺埃尔先生……教授,诺埃尔教授。我听他们都是这么称呼您的。”埃米尔小声说。 西列斯礼貌地点了点头,说:“不用这么客气。我们该回去了。” 埃米尔点了点头,跟上他的脚步。 会客厅里,多萝西娅也出现了。她换上了一件更为居家的衣服,整个人十分放松地品尝着甜点与热茶。在她出现之后,阿道弗斯的气质看起来也温和了不少。 阿道弗斯正与奥尔登谈及一些当代年轻的画家,并且颇为遗憾地说,现在并没有什么令他眼前一亮的画作出现。 “现在的年轻人还需要磨炼一番。”阿道弗斯说,“许多曾经的画家,可能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就出名了。” 西列斯与埃米尔回到座位上。 听见阿道弗斯这样的话,西列斯不由得心中一动,他说:“我知道这样一位画家……利昂·吉尔伯特?” “哦,我也知道这位画家。”多萝西娅说,“可是爷爷,利昂十五岁的时候就成名了,此后再没有这样厉害的画家了。您总不能用这么高的标准来要求当代的画家。” 阿道弗斯哼了一声:“高标准才可以让这些年轻人努力起来。” 某种程度上,西列斯也认可阿道弗斯的观念。当然,他可能也不会如同阿道弗斯这般严格。 “利昂啊……”一旁的奥尔登像是突然感叹起来,“老伙计,我记得,你还收藏了利昂的一幅画,是吧?” 他这话一出,整个会客厅的气氛突然一凝。 阿道弗斯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皱了皱眉。 多萝西娅左看右看,有点困惑地说:“利昂的画……我怎么没听说过?家里收藏的画作我都已经看过了……爷爷?” 她也望向阿道弗斯。 西列斯因为这话题的突然转变而有些意外。他望着阿道弗斯,注意到这位老人目光中的为难与沉默,不由得产生了一个猜测。 利昂的画? 可实际上,利昂绝大部分的画都被博物馆收藏,或者在一些已知的私人收藏家的手里。唯一下落不明的一幅画,就只有…… 利昂生前的最后一幅画。 那幅他沉寂二十年之后,重回拉米法城,邀请城内许多评论家与鉴赏家,在癫狂与死亡的寂静之中,最后创作出来的那幅画。 死亡的绝唱。 阿道弗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说:“老朋友,我真不该跟你提起那幅画。” 奥尔登笑呵呵地端起了茶杯,他说:“你几十年前就跟我说过这幅画,却怎么都不乐意让我瞧瞧。现在有客人在,你总应该乐意了吧?” 阿道弗斯说:“那是……”他斟酌了许久,“那是,被诅咒的一幅画。” 他们都因为这种说法而怔了怔。 “在我得到那幅画之后,我甚至不敢去查看,生怕自己因为看到了那幅画而发疯。”阿道弗斯喃喃说,“那一直被盖着白布,放在银行的保险柜里。” 他沉默了片刻。 奥尔登惊讶地说:“竟然是这样!可是,老伙计,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阿道弗斯摇了摇头:“我也没想到你的好奇心如此旺盛。那是利昂生前的最后一幅作品,你恐怕听闻过一些消息。” 奥尔登说:“我只知道,利昂在画下这幅作品之后不久,就与世长辞了。” 阿道弗斯露出一抹堪称阴冷的微笑:“那么你知道,当初那些目睹他创作这幅画的评论家、鉴赏家、收藏家等等,有多少人在那之后也去世了吗?” 奥尔登目瞪口呆,一阵语塞。其余人也不由得默然,多萝西娅更是露出了极为惊愕的表情。 她不由得说:“但是……那幅画,却收藏在我们家?” “格兰特家族并非最早拥有这幅画的人。”阿道弗斯说,“根据先祖留下来的相关信息,在利昂画下这幅画之后,他直接就离开了,完全没有继续持有这幅画的意思。 “当时留在那儿的其他人们,他们不约而同地争抢着,最后是谁真正得到了这幅画,这已经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那之后,这幅画的持有者接连死去。 “任何不信邪的收藏家都会最终认命,于是,过去几百年间,这幅画作多次转手,直到来到先祖的手中。按照辈分来说……那应该算是我的曾爷爷。 “所以说,那实际上已经是上一个世纪发生的事情了。当时那位先祖是一位颇具实力的启示者……” 他十分自然地说出了“启示者”三个字,并且在场其余人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之意,包括埃米尔在内。 这一点让西列斯不由得怔了怔。他突然意识到,对于康斯特公国的上层人士来说,启示者的存在果然可以说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历史学会要求启示者们保密,可实际上,在历史学会之外,启示者的存在也并没有那么隐秘。 他继续听阿道弗斯往下说。 “他发现了那幅画作拥有某种……可怕的力量。任何望见那幅画作的人都会陷入极端的疯狂与迷惘之中,仿佛骤然接收到什么不可思议的消息一样。 “但是,如果真的让他们形容一下他们知道了什么,他们又无法做到这件事情。就仿佛……那种信息是他们无法理解的、也无法想象的。 “总之,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的曾爷爷便决定将这幅画保留下来。据说为了这件事情,他联系了历史学会、往日教会等高层,共同商议了最终的处理办法。” 奥尔登不由得问:“最终的处理办法,就是用白布遮上,然后放进银行的保险柜?” “一开始的做法是保存在地下室,或者某个秘密房间。”阿道弗斯说,“但是,这种情况总需要有人看守。而这些看守似乎就会受到某种诱惑,最终进入那个地方。 “于是,最后只能隐藏其真实面目,然后送到银行。实际上,银行那边的人也并不知道这幅画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只是以为那是普通的艺术品。” 奥尔登恍然大悟。 “可是,爷爷,”多萝西娅带着点疑虑,“这样真的能保证安全吗?为什么不直接销毁那幅画?” “他们的确尝试过,但是却失败了。有人认为,那幅画在实质上与旧神产生了某种关联。”阿道弗斯这么说。 壁炉中的火焰熊熊燃烧着,但是在场的几人仿佛与窗外缀满雪花的树木感同身受。或许除了听得懵懵懂懂的埃米尔。 西列斯说:“所以,那幅画究竟画了些什么?” 那幅画是画家利昂的绝笔,是造成无数人们疯狂的源头,是可能与旧神相关的创作——所以,画上究竟有什么? 阿道弗斯摇了摇头,说:“先祖并没有留下非常详细的记载……不过,在他去世之前,他亲自去看了一眼画上的内容,然后留下了一句话,就死去了。” “他说了什么?” “……‘星星是蛛网上的影子’。”阿道弗斯说。 西列斯猛地怔住了。 奥尔登奇怪地复述了一遍:“什么叫‘星星是蛛网上的影子’?‘蛛网’又是什么东西?” “如果与旧神有关的话,那么星星指的是露思米吗?”多萝西娅十分顺理成章地得出了这个结论,“可是,‘蛛网上的影子’又是什么意思?” 阿道弗斯摇了摇头,只是说:“没人知道。”他顿了顿,又说,“尽管我今天跟你们说了这些,但是,我希望你们也不要将这件事情透露出去。这毕竟……牵涉到了旧神。” 他们纷纷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连茫然地歪着头的埃米尔,也在外公的示意之下,用力地点了点头。 之后话题十分自然地转向了其他的领域。西列斯在格兰特家吃了顿晚餐,然后蹭了奥尔登和埃米尔的马车,回到了拉米法大学。 海沃德街6号,西列斯点燃火炉,然后去洗澡洗漱洗衣服。在这段时间里,他的大脑几乎毫不停歇,一直都在思索着那句话。 “星星是蛛网上的影子。” 这句话听起来很没头没尾。 什么星星?什么蛛网?什么影子? 可是,如果结合西列斯在深海梦境中看到的那一幕——要知道,利昂同样曾经去过深海梦境——那么,情况就变得十分微妙了。 腐烂的星星眼睛。腐烂的星星眼睛里爬出来的蜘蛛。 西列斯也曾经直面那样的蛛网;深海梦境中,人偶的身上甚至缠绕着蛛丝。 ……星星是蛛网上的影子。 如果星星也在蛛网之上,那么星星就仿佛也成了蛛网的猎物。换言之,“蜘蛛”才是真正隐藏在幕后的真凶。 星星成了腐烂的眼睛,人偶被蛛丝困住;或许,还有其他西列斯不知道的,与蜘蛛有关的事情? 不过,并没有任何一位神明的特征与蜘蛛有关。即便存在高山与河流之神翠斯利这样,与自然相关的神明,但是,祂的特征似乎也更加倾向于地质特征,而非生物。 所以,什么是蜘蛛? 一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神明? ……“后来的神”?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联想起詹·考尔德提及的“后来的神”,是因为他一直十分在意这个概念,基于某种……对于文字的细微感触。 他总觉得这所谓的“后来的神”,并非应该理解成“神明之后的情况”,而应该理解成“后来出现的(新的)神明”。 而这位神秘的“蜘蛛”,似乎就十分符合这个概念。 另外一个让他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就是,“影子”。 这听起来很像是那个让卡贝尔教授着迷半生的“阴影”概念。 卡贝尔教授认为,所谓的“阴影”是某个实际存在的东西,并且“阴影”吞噬了胡德多卡和梅纳瓦卡。 ……而“星星是蛛网上的影子”。或许,“阴影”也吞噬了露思米? 想了片刻,西列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蛛网、星星。他想。似乎这世界的每一样东西都存在某种隐喻,而他却怎么也找不到解开隐喻的参照物。 究竟什么是蛛网? 他一时半会想不出来,便不再继续思考了。这是周六的夜晚,他即将迎来深海梦境的开启。 睡前的一段时间,西列斯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小说稿。明天他需要将这些稿件交给出版商本顿,这是早已经说好的事情。 因为几个星期之前,他跟本顿说好会在报纸上连载新小说,但是过去这么多天了,他这儿也没个动静,所以这一次本顿写信过来的时候,特地强调了他十分希望得知西列斯小说的进度。 好消息是,西列斯并不像卡明女士那样拒收出版商的催稿信件。 坏消息是,他其实也就写了一章。 ……不过这也够了,对吧?他十分镇定地想。 最后修改了一下稿件上的某些措辞之后,西列斯便躺上床,很快陷入沉沉的睡眠。 深海梦境中,他睁开了眼睛。 例行的围绕孤岛走了几圈之后,他来到孤岛的中央,注意到两株幼苗都带着梦境泡泡,两个孩子都在做梦。 他思考了一下今天要做的事情。 诺娜、埃米尔。这两个孩子他都得去见一面。 此外,他仍旧想要继续寻找财政大臣乔纳森·布莱恩特的梦境。如果在这个梦境中有所发现的话,那么他说不定会离开深海梦境,但那也不是不行。他总归得找个时间做这事儿。 另外一件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探寻那个神秘农场的秘密。21天之前,当他看到那个农场的模样的时候,他就直接从深海梦境中醒来。 那是因为他有了新的发现,意识到深海梦境实际上连接着另外一个地方。因此,这一次,他应该可以更仔细地研究一下那个地方了。 梦境中不知时间流逝。他静静地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突然又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 他是说……画家利昂也曾经来到过深海梦境,不是吗?那么,他会在深海梦境有什么发现呢? 又或者说,利昂的深海梦境的开启时间,甚至比他还要长一些吗?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目前他还不知道深海梦境的开启时间究竟与什么有关,但那很有可能关乎一个人的灵魂。 他就这么琢磨了片刻,然后伸手碰了碰诺娜的梦境。 “晚上好,诺娜。” 仍旧是那片安静的绿草地。没有其他孩子在。诺娜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呆呆地望着天空。那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怜。 当幽灵先生出现在这里,诺娜猛地回过神,然后说:“晚上好,幽灵先生!我在这儿等您呢!” 幽灵先生就坐到了诺娜的对面,较为温和地说:“希望你没有等很久。” “没有……并没有。在这里,好像时间也不动了。”诺娜说,“在外面也是一样。我已经……” 她琢磨了一下措辞。 随后诺娜说:“我已经习惯啦。” “为什么外面也是一样?”幽灵先生问她。 诺娜愣了愣,然后说:“就是……那个地方……好像永远不会变。每天都在做一样的事情,每天醒来的时候和睡着的时候,情况都是一样的。所以,好像时间也不会打扰那边。” 幽灵先生心想,一个隐蔽的秘密场所? 又或许,有某条不为人知的信息就隐藏在这种做法之中呢? 不过,他上一次来到诺娜的梦境的时候,诺娜曾经跟他说,那地方“很亮又很暗”。这种截然相反的形容词也让他感到了困惑。 诺娜看起来也有点不明所以,她摇头晃脑地动了动,然后说:“啊,幽灵先生,我想到了,我应该跟你说我发现的线索,对吗?线索这个词还是爷爷教我的呢!” 幽灵先生说:“是的,诺娜。爷爷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诺娜十分自得地笑了一下,然后歪头想了一阵,就说:“我记得一些……就像你说的,记住那些医生说的话。” “所以他们说了什么?”幽灵先生问。 “他们经常说的一个词就是……”诺娜皱了皱鼻子,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体、体质?” “……体质?”幽灵先生有些犹疑地重复了这个词。 诺娜连连点头:“是啊,很奇怪吧!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词!” 体质。幽灵先生想。 实际上,这个词也并非多么罕见。人们常常会在生病的时候说自己“体质”比较差,有点类似于一个人的身体健康程度。 但是,诺娜说那些医生常常提及“体质”,就让幽灵先生不得不产生了一个念头:他们是在关注这群孩子们的身体状态吗?为了他们的实验? 可是,什么样的实验需要关注孩子们的身体状态呢? 幽灵先生便问:“他们是在什么情况下提到‘体质’的?” “每天早上和晚上,医生们会过来让我们好好睡觉。”诺娜低声说,“然后,就会聊到体质的问题。他们说我体质很好,很适合……我也不知道我适合什么,他们只是这样说了。” 幽灵先生不由得皱了皱眉。 体质……这似乎是这场秘密实验的一个必要要求? 诺娜对于“体质”的其他信息就不怎么了解了。幽灵先生便问她有什么其他听闻的事情。 诺娜说:“有!幽灵先生,您知道,什么叫做……”她想了一会儿,“圣……圣子?好像就是这两个字……是的,‘圣子’。” 幽灵先生目光陡然变得幽深起来,他低沉地问:“圣子?” 诺娜用力点了点头,她又说:“有一次……我忘了是什么时候,医生们突然吵了起来。他们说,他们知道其他地方已经拥有‘圣子’了,可是,他们这里还没有。 “他们需要加快进度……似乎是这个意思。可是我也不懂什么叫做加快进度。” “……你和其他孩子的日常生活有什么变化吗?” 诺娜迷茫地摇了摇头。 幽灵先生就又问:“‘圣子’。他们聊到有说,什么样的人会被称为‘圣子’吗?” “呀,原来圣子是一个人啊!”诺娜有点意外地说。 幽灵先生一怔,稍微被诺娜这句话触动了些微的灵感。 的确,他因为纳尼萨尔·布莱恩特的存在而知道“圣子”是某一个人的身份。但是,对于不明就里的诺娜来说,圣子完全也有可能是其他的东西。 他不禁告诫自己,以后要尽可能地更加谨慎一些。 他现在已经知道很多东西了,很有可能会随口暴露一些自己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信息。在诺娜面前暴露这一点或许无关紧要,但如果落在有心人的眼里,那或许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诺娜继续说:“圣子……他们好像希望我们这些小孩子变成圣子。但是,又好像不是很希望。” “为什么这么说?” 诺娜有点迷茫地歪了歪头:“我也……我也不清楚。我只是有这种感觉。”诺娜又想了一会儿,才说,“啊,我想到了!是因为,之前有一次…… “我刚刚醒过来的时候,当时有个医生说……说我是半成品,但是,他是笑着这么说的,好像不是很难过很失落的样子。是因为半成品比较好吗?” 她有点奇怪地问。 幽灵先生静静地听着。 体质、圣子、半成品。这些词语在他的大脑中一闪而逝,然后归于沉寂。 幽灵先生说:“不,或许不是这样。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究竟想做些什么,所以也不知道半成品意味着什么。” 诺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幽灵先生又说:“诺娜,明天我们还能再见一面,之后就得再等21天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做一件事情:看一下医生们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举动。” “和平常不一样……”诺娜说,“就是以前不会做的事情吗?” “对。”幽灵先生说,“偷偷看着他们就好。诺娜不能暴露自己。” “好!诺娜明白了!”年轻的小女孩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幽灵先生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离开诺娜的梦境之后,他静静地在永恒沉寂的孤岛红泥之上站了一会儿。他想,这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隐藏着无数人的梦境,与海底斑驳的废墟。 好似这世界曾经满目疮痍。 他没有多想,很快去往了埃米尔的梦境。 这一次,梦境的场景发生了改变,变成学校课堂的模样,这似乎昭示了埃米尔的内心发生了改变。 幽灵先生上一次来到埃米尔的梦境,与埃米尔对话,发生在他刚刚从无烬之地回来的时候。那个时候他确认了魔方果然出现在了现实之中。但是在那之后,他反而没有再进入过埃米尔的梦境。 “晚上好,埃米尔。”幽灵先生说。 “晚上好,幽灵先生。”埃米尔说,“我有事找您。” 幽灵先生心想,梦境中的埃米尔似乎要比现实中的更为主动、进取一些,甚至显得更为成熟。这是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吗? 他说:“有什么事?” “您给我的魔方。”埃米尔说,“有个男人瞧见了这个魔方,想用这种玩具做生意。您愿意吗?我记得,您曾经也跟我说,想要开一家玩具店……或许您可以跟那个男人合作。 “但是,这个事情得问问您的想法,幽灵先生。” 幽灵先生微微笑了一下,他说:“埃米尔,你看我身上穿的是什么衣服?” 埃米尔怔了怔,有点困惑地望了望他,然后说:“……邮差?” “是的。”幽灵先生低声说,“梦境中的幽灵同时也充当着邮差的工作。我会将送来一些物品,同时也将一些物品送到其他地方。 “所以,这个魔方也并不属于我。当然,如果有人想做生意的话,那也没什么问题。我想,魔方的发明人会乐意提供这一点小小的便利的。” 埃米尔似乎明白了过来,他点了点头:“我懂了,幽灵先生。”他犹豫了一下,说,“幽灵先生……您,是不是想要将那个魔方收回去?” 幽灵先生不由得一怔。 “上一次,我跟您说,那个魔方出现在了现实中,您似乎很惊讶,直接从我的梦境中消失不见了。我想,这个事情是不是对您造成了困扰?”埃米尔问。 他不等幽灵先生回答,就继续说:“我有些舍不得……因为,这个东西是我得到的第一个玩具。前段时间,我也是因为这个事情才不敢与您见面。我害怕您会将这个东西收回去。 “不过,既然现在有人想要制作这种魔方,那么我可以去他那儿购买了。外公不让我碰这种不明来历——我是说,在现实中不明来历的东西,所以,我只能偷偷玩。 “如果能在现实中买到这样的玩具,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拿出来。我……我很清楚,梦境中的东西直接出现在了现实中,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是,幽灵先生,您要不要去和那个男人谈谈,让他多卖一些其他的玩具呢?” 幽灵先生啼笑皆非地发现,埃米尔这是希望让西列斯·诺埃尔教授的生意扩大一些? 他斟酌了一会儿,然后说:“埃米尔,我想说,你的想法是对的,我的确需要将这个魔方收回来,但并不是因为你有什么错。 “而是因为,如果这个魔方对其他人造成了什么不好的影响,那就是十分糟糕的事情了。” 或许阿卡玛拉的力量是十分无害的,或许埃米尔没有因为这个魔方而陷入疯狂,但是,这毕竟来自于旧神的力量,毕竟是有风险的东西。 他并不想赌运气。 埃米尔茫然地望着幽灵先生,隔了一会儿,慢慢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幽灵先生。您说的有道理。不过您可以放心,我只是和家教老师分享了一下这个魔方的玩法,还有那个想要做魔方生意的男人。 “除了这两个人之外,其余人都没有见到过这个魔方。”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并且饶有兴致地问:“你的家教老师?可以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当然可以。”埃米尔说,“朱尔斯·汉斯。他是拉米法大学的研究学者,每周会来我家一次,教我一些……基础知识。” 幽灵先生在听见那个名字的时候就怔住了。 ……朱尔斯?他的学徒,朱尔斯? 命运的巧合在这一刻又一次令他背脊生寒。他想,仿佛真的如同蛛网——每个人都被命运的蛛网黏连。 “……幽灵先生?”埃米尔犹豫着问,“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幽灵先生回过神。 既然是朱尔斯,那么他就没必要从埃米尔这儿下手了。直接在拉米法大学中观察一下朱尔斯的情况就行。 不过,他突然感到些许不可思议。 朱尔斯在贵族家庭做家教,这也不难理解,毕竟这个来自马尔茨的年轻人恐怕需要一些金钱上的帮助,并且也因为自尊心而不愿意让这事儿众人皆知。 但是,今天下午,当他、多萝西娅、埃米尔三个人同时坐在格兰特家族的会客厅里,听闻阿道弗斯讲述画家利昂的最后一幅画的故事的时候,谁能想到,他们与朱尔斯的关联,仅仅只是一步之遥。 这听起来实在有些令人惊奇,令人不禁感叹命运的神奇。 幽灵先生吸了一口气,然后问:“那个希望做魔方生意的男人呢?” “西列斯·诺埃尔。”埃米尔说,然后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他好像是拉米法大学的教授……说不定会和我的家教老师认识呢!” 幽灵先生心想,岂止是认识。 “我记住了。”幽灵先生说,“我会与这位诺埃尔先生谈谈。” 指在他的脑子里谈谈。幽灵先生对自己说了一个冷笑话。 埃米尔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后他犹豫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魔方,递给了幽灵先生。 他认认真真地说:“我很感激您,幽灵先生。这个魔方使我明白了很多。现在,它也应该回到您的手里了,免得造成更大的麻烦。” 幽灵先生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个年轻的男孩,然后他不禁微笑起来。他接过那个魔方,随手将其放进自己邮差包,然后说:“你是个好孩子,埃米尔。你的家人会为你骄傲的。” 埃米尔露出了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幽灵先生又说:“我会尽快和诺埃尔先生商谈这事儿。或许,你很快就能在拉米法城内买到魔方,以及其他的儿童玩具了。” “真的有其他的玩具吗?”埃米尔急迫地问。 “当然有。”幽灵先生说。 但是他没有继续说。 埃米尔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下文,不由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是他瞧了幽灵先生一会儿,见幽灵先生不愿意继续说下去,就只能沮丧地说:“您真会卖关子。或许,我该去问那位诺埃尔教授。” 幽灵先生不由得失笑。 他说:“明天我们还能见面。如果我已经和那位诺埃尔先生谈完了生意,那么我可以在梦中带给你一些将被售卖的玩具。不过,只能在梦中玩。” “那也足够了!”埃米尔说,“谢谢您,幽灵先生。” “不用谢。”幽灵先生说。 随后,他离开了埃米尔的梦境。 随着他对于阿卡玛拉的力量的掌握,他在这些梦境泡泡中的穿梭来去也变得更加自由。他可以心念一动,就离开这些梦境泡泡。 不过,他仍旧无法在他人的梦境中施加影响。 从这个角度来说,“邮差”“幽灵”这样的身份,反而很符合他现在的力量掌控阶段。 他尝试寻找了一下乔纳森·布莱恩特的梦境,但仍旧遗憾地并没有得到任何结果。他打算明天继续尝试一下。 接下来,他就打算研究一下那片神秘的农场了。他在心中默念:“寻找西列斯·诺埃尔的梦境。” 很快,那奇妙的视角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浓重的黑暗、膨胀的梦境泡泡、五彩斑斓的炊烟、寂静空旷的农场。 他这一次花费了更久的时间注视这片农场。他注意到,这片农场的面积并不算大,但是给人一种“打理得很好”的感觉。 精致的草地、开垦的一小片土地、圈养动物的区域、一片湖泊、漂亮的树木,以及,一栋坐落在湖边的小房子。 此外,这片农场所在的区域,其时间似乎定格于清晨。太阳刚刚从天边浮现出一角。有一种雾蒙蒙的感觉笼罩在这片农场的上空。 这看起来很有生活气息,并且显得十分真实。但是,这里并没有活动的人与动物,一切都仿佛静止了。 他静静地以这种视角望着那死寂的农场。那看起来极远又极近,仿佛触手可及,又仿佛间隔千里。 要怎么过去?如何才能抵达?那是…… 谁的梦? 他突然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似乎说出了声,又似乎只是在心中说:“寻找阿卡玛拉的梦境。” 下一刻,那宽阔的农场仿佛骤然闪现在他的面前。他不由得恍惚片刻,当他清醒过来,他闻见鼻端传来一种青草的芬芳。 周围十分安静,而他踩在了那柔软、仿佛还带着清晨露水的草地之上。朦胧的晨曦闪耀在他的余光之中。这仿佛是一个新世界、一个与世隔绝的桃源。 ……西列斯骤然惊醒了过来。 第113章 加兰小姐 “加兰小姐向来觉得, 做梦这种事情是很好玩的。 “因为做梦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晕晕乎乎、懵懵懂懂,好像什么都不懂——好像梦中的世界是另外一个世界一样。 “每一次睡觉、每一次与父母说完晚安, 加兰小姐就带着一种激动的、兴奋的心情,端端正正地躺在床上, 用一种十分真诚的心态迎接着梦境的到来。 “……加兰小姐今年十二岁。她总觉得, 梦境中的她远比现实中十二岁的她知道更多事情。那很不可思议,可是做梦这种事情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这一天, 加兰小姐又认真地躺到床上, 准备迎接她神奇的梦境。就在这个时候, 她突然瞧见窗外的夜空闪过了一颗流星。那流星缓慢又迅速地划过,然后好像坠落到了什么地方。 “加兰小姐激动地从床上坐起来, 趴在窗台上探头探脑地望出去。她以为她能听见其他邻居的议论声,还有这个小镇上此起彼伏的惊叹声——那可是流星! “可是,迎接她的却是寂静的小镇与沉默的夜空。流星落到了哪里? “加兰小姐歪歪头,思考着这个问题。不知不觉, 她睡着了。睡着之前, 她还在想,哎呀, 怎么觉得困了?可是, 应该在被子里睡觉呀,不然会觉得很冷。 “可她还没来得及让自己回到被子里, 她就已经头一歪, 彻底睡了过去。 “梦里, 她感觉自己落到了一片海里——她就好像是那颗流星!落在了海里! “真有趣。她这么想。她还没见过海, 却在梦里掉进了海, 然后一下子就学会了游泳。她努力游着, 在从海面上探出头的那一刻,她才突然意识到,她刚才完全没有被海水呛到! “她可以在海里呼吸了吗? “加兰小姐是个行动力很强的小姑娘。她立刻就又猛扎进海水里。海水有点冷,但好像也只是凉凉的。 “加兰小姐惊讶地发现自己可以十分轻松地在海里呼吸,像是一条鱼——她变成了加兰鱼,真好玩!她便在海里不停地游着。 “慢慢地,她觉得累了,就放慢了游泳的速度。她发现自己已经游到了很深很深的海水里,周围有些黑,让加兰小姐觉得自己好像来错地方了。 “她又往前游了一阵,想找到自己最早出现的地方。她咬紧了牙齿,觉得有点害怕,但是又不想承认这一点。这个时候,她突然感到自己的手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仔细摸了摸,发现那是一片平地。她居然来到了海底! “加兰小姐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可是,她一想到这是梦,就觉得这一点儿都不奇怪了。她在海床上像是在地上一样行走着。周围的海水让她想到了妈妈给自己洗澡时候的泡泡浴。 “她走了一会儿,然后瞧见前面突然亮起了光。在黑暗的海底出现了光,这有些奇怪。可现在,加兰小姐已经觉得很累了,所以她一点儿都不在意这事儿了。 “她往那片亮光的地方走去。远远地,她发现那是一座位于海底的城市,十分明丽漂亮,在幽蓝色的海水之中荡漾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加兰小姐想,她应该能在那里休息一会儿吧?希望这座城市里的人能愿意接待她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要知道,她可是从‘外头’来的! “她继续往那儿走,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沉闷的、粗犷的,带着点海底世界的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在她的耳边。 “‘喂!新来的!你是谁?为什么不去灯塔那儿报到?’ “加兰小姐吓了一跳,她四下看看,瞧见一个朦朦胧胧的光点朝她游了过来。她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条灯笼鱼。那鱼差不多有她半个身子那么大。 “‘灯笼鱼先生,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到这儿来了。’加兰小姐说,‘什么是灯塔?为什么我要去那儿报到?’ “灯笼鱼瞧了瞧她,然后小声嘀咕说:‘一个人类小女孩……哼。希望你不是什么坏家伙。最近有些藏在阴影里的家伙窥视着海中城,所以,任何来到这儿的人都得去灯塔报到。’ “加兰小姐有点听懂了。她说:‘那么,灯笼鱼先生,可以请您带我去灯塔吗?’ “灯笼鱼的鱼须动了动,看起来不情不愿,但是最后,这位鱼先生说:‘好吧!麻烦的人类小姑娘!跟我来,别乱跑。’ “加兰小姐跟上了灯笼鱼先生的脚步。 “……” 出版商本顿阅读着这个故事,读到最后,下意识翻了一页,然后与桌板面面相觑。片刻之后,他将这份小说稿整理了一下,然后抖了抖这几页纸,问:“诺埃尔教授,后续呢?” 西列斯面无表情地端坐着,冷淡而礼貌地说:“还没写,会尽快写。” 本顿:“……”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又问:“所以,海中城是什么?” 西列斯犹豫了一下,然后缓慢地说:“海底的……一座城?” 本顿惊讶地望着他,随后哭笑不得地说:“没想到您也会开玩笑,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 为什么很多人都在他没有开玩笑的时候,认为他在开玩笑?而如果他真的讲了一个冷笑话,反而会被人认为是十分严肃正经的话题……真够不可思议的。 一旁《文学家评议》的编辑探头探脑地说:“什么?什么海中城?让我看看。” 本顿便将稿件递给他,然后又问西列斯:“所以,您是打算转向儿童文学吗?” “不,并不是。”西列斯说,“只不过,我认为这个故事更适合从孩子的视角出发。” “这我同意。”本顿点了点头,“大人们恐怕不会沉迷做梦。” 西列斯一时语塞,感觉本顿这话也并没有什么普适性。不过,他也没必要反驳这种观点。 此外,他之所以使用一个12岁的女孩的视角,是因为他或多或少在构思的时候想到了深海梦境中的诺娜。他在加兰小姐的身上融进了部分属于诺娜的那种天真。 那位期刊编辑一点一点将小说的内容看完了,然后说:“我对后续十分感兴趣。诺埃尔教授,您是打算在报纸上连载吗?是什么报纸?” 西列斯便望向本顿。 本顿志得意满地说:“《拉米法城市周报》,他们提供了十分不错的版位,并且周报的形式也很符合您的需求。 “此外,我其实也联系了《康斯特国家报》,不过,他们拒绝了,因为您不太可能每天都更新。不过,他们倒是介绍给我另外一个渠道,也就是同出版社旗下的《康斯特每月新闻》。 “如果您这篇小说的字数长一点,那想必就可以登上这个月度刊物了。当然,这得靠诺埃尔教授的努力了。 “具体的稿费也会在正式出版的时候决定,报纸那边也需要看看您的作品。当然,我向您保证,教授,那会是一个让您满意的数字。” 西列斯不禁说:“谢谢你的帮助,本顿。” 他与本顿的合作向来是十分愉快的,包括《玫瑰的复仇》,也包括弗雷德曼那本翻译出版的游记。相对应的报酬从来都十分准时地寄送到西列斯这边。 “不用这么客气,我们是互惠共利!”本顿说,“对了,您的新笔名打算用什么?” 西列斯思索了一会儿。一个词语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他的大脑中——那是他在地球上使用的笔名。 在来到费希尔世界之后,他还没仔细考虑过笔名的问题;不过当本顿问起的时候,他便不由得想到了那个熟悉的词。 不过,那翻译成康斯特的语言就显得有些过于繁琐了,不适合作为这里的笔名。但是,那的确给了他一些灵感。 他不禁怔了一下,然后便低沉地说:“贺。”他顿了顿,又补充说,“祝贺的贺。” 这个来自地球的字眼儿翻译成康斯特语言,是两个简短的音节,挺适合当笔名的。至少西列斯这么认为。他以地球的姓氏作为自己的新笔名。 本顿不明所以,并不知道这个简单的词里面蕴藏着什么含义。他只是说:“好的。那么,或许我也可以在这儿提前祝贺您了,希望这篇小说能获得好成绩。”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同时也让自己摆脱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 一旁的期刊编辑也是连连点头,他说:“的确应当祝贺一番。您那篇论文也引发了不小的轰动,在相关的学界就更是如此。 “诺埃尔教授,您实在称得上是一位天才。近来有不少历史专业的教授写信到我们的编辑部,希望与您交流呢。”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得知这一点。 期刊编辑随后又补充说:“不过,绝大部分都是些沽名钓誉的家伙。这得让您知道,免得您之后被骗了。 “如果真的希望与您交流,那么完全可以从拉米法大学那边的学术渠道了解您的联系方式,说不定早就认识您了,何必要走我们这儿呢。 “这事儿我们见得多了。一些学术骗子总喜欢往我们这儿投稿,或者让我们帮忙联系一些著名的学者。他们不想着提升自己,却总想着走捷径,真够令人头痛的。” 他们一边聊着,一边吃饭。西列斯没怎么参与到这个话题之中,本顿反倒是饶有兴致地听着。 这位期刊编辑又说:“我自己也遇到过这种事情。有一个自称是拉米法大学文学史教授的家伙,投了一篇论文过来,说是惊世之作。 “可是我一瞧,什么‘阴影’‘旧神’,我完全无法理解这是一个怎样的疯子才能创作出来的东西。我只能拒绝他,还被这人写信过来痛骂一顿……” 说着,他不禁摇了摇头。 西列斯微微一顿,然后猝然抬眸望向这位编辑,他说:“‘阴影’和‘旧神’?” “是啊,您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吧。” 编辑说,“如果他有理有据地论述他的观点,摆出自己的参考书目、论文等等,那么也无可厚非,说不定的确配得上他所说的那种形容。 “可是,他的论文中却压根没什么参考书目,好像整篇论文都只是他胡编乱造的一样,是喝醉酒之后写出来的东西。这就十分令人恼火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想,这有可能会是卡贝尔教授曾经投稿但被拒绝的那篇论文吗? 阴影、旧神…… 他想了片刻,便问:“请问,您那儿还有这篇论文的抄本吗?您知道,我也对旧神十分感兴趣,所以想知道这篇论文的具体内容。即便是胡编乱造的,也可以帮助我排除一些可能性。” 那位期刊编辑十分惊讶地望着他,然后感叹着说:“您真是位严谨的学者。没问题,我回去会帮您找找,应该还在。我们期刊的编辑部总会保留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文档。 “总之,我很乐意为您帮这个忙。不过,这会儿正是年底,部里有些忙,可能得等一段时间,希望您别介意。到时候怎么寄给您?” “海沃德街6号。”西列斯说,“您寄到这个地址就行了。” 一顿饭吃完,三个人都十分满意。 本顿终于拿到了西列斯新书的稿件,期刊编辑也一直说他十分期待这个故事的后续,而西列斯则意外地得到了卡贝尔教授那份未出版论文的相关线索。 关于卡贝尔教授的过去,西列斯仍旧有许多好奇的地方。 比如,那两位影响卡贝尔教授一生的探险者,尤其是后一位,到底跟卡贝尔教授聊了些什么? 再比如,卡贝尔教授十分坚定地认为“阴影”吞噬了胡德多卡与梅纳瓦卡,但是,他对于“阴影”这个概念的表述始终含糊不清,西列斯也没能从他那份手稿中找到相关的证据。 或许这篇论文里会有更加详尽的描述? 西列斯感到一些好奇,但是一切似乎都得等到那篇尘封多年的论文抵达他的面前再说。 很快,西列斯就将这些想法抛之脑后了。这是周日的下午,他将与阿尔瓦、切斯特他们见面。不过,他首先需要做一件事情。 ——与琴多汇合。 事实上,西列斯本来想直接去约定的地点——他们约在了豪斯维尔街18号,因为西列斯恰好知道这个地方,较为适合私人聚会,而且可以直接在晚上的时候一起吃顿饭。 这一天西列斯中午还有与出版商本顿的饭局,所以他原本想在中午吃完饭之后,直接前往豪斯维尔街18号。琴多也不用等他,挑个自己方便的时间过去就行。 然而琴多说,他想和西列斯一起抵达,而不是分开去。 西列斯:“……” 这有什么区别? 他似乎也能理解琴多的想法,但是那又显得有些幼稚。不过,他男朋友好像一直都是这么幼稚。 这总是让西列斯感到无奈,但是与此同时又感到某种毛茸茸的小情绪。 西列斯与本顿的会面是在阿瑟顿广场附近,而琴多自己吃过午餐之后,就在阿瑟顿广场附近的一家面包房等着西列斯。 当西列斯来到这里,闻到面包房那极为有辨识度的香气的时候,他瞧见琴多正与面包师交谈着。琴多的表情显得有些若有所思。 西列斯进门的时候,琴多下意识瞥了一眼,然后这瞥过来的一眼就再也没离开。他笑了起来,并且说:“您来了。我正向这位女士请教怎么做面包和甜点。” 西列斯一怔,他走过去,握住琴多的手。 “……您的手真冷。”琴多嘀嘀咕咕地说,他将西列斯的手放进了自己的口袋,又将自己的手贴了上去,这才心满意足地继续说,“我感到做面包也并不怎么难。所以回头我可以试试,让您尝尝看。” “当然。”西列斯说,“我很期待。” 他望了望站在一旁面露微笑的面包师女士,也向其道谢。 面包师摇了摇头,轻轻说了一声“不用谢”,然后就回到了柜台后面。 “我们可以买点甜点和饮料带过去。”西列斯说,“阿尔瓦恐怕会想打牌。” 琴多不由得笑了一声:“绝对会。” 他们便在这个面包房里挑选了一些甜品。格雷森事件过去了许久,西列斯感到自己“食物恐惧症”好了不少,所以也饶有兴致地挑选了一两种想吃的甜品。 “所以您与那位出版商的会面怎么样?”琴多问。 “遇到了意外之喜。”西列斯说。 琴多有些迷茫地瞧了瞧他。 西列斯便将卡贝尔教授的那篇论文下落的事情说了出来。 琴多这才恍然大悟。他望了望窗外的街角处堆积的雪,然后说:“我记得,您是今年夏天成为了拉米法大学的教授,卡贝尔也是在那个时候失踪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是啊。”西列斯说,“希望能将一切都调查清楚。” “会的。”琴多低声说,“迟早有一天,真相会摆在您的面前。” 西列斯想说什么,但是最后只是付之一笑。他说:“希望如此。”他转而说,“我们现在需要调查的东西还有不少。” 琴多点了点头:“的确如此。对了,关于达尔文医院……”他思索了一会儿,“诺娜遇到的那位医生,我的确调查到了一些信息。咱们路上说吧。” “好的。”西列斯回复。 买完甜品,他们便步行前往豪斯维尔街18号。 离开面包房的时候,西列斯才有些意外地发现,今天琴多打扮得似乎很……很“西列斯”。 因为要上课,并且时不时还会面临一些正事,所以西列斯总是衬衫、西装、大衣,冬天会穿上毛衣或者其他什么保暖的衣物。 但不管怎么说,他日常的穿衣风格打扮都是偏向于正式的。 而琴多通常来说与他不怎么一样。琴多偏向于慵懒和随性,想怎么穿怎么穿,穿得舒服就好。他的很多衣服仍旧保留着无烬之地探险者的那种风格,方便、利落、易于活动。 ……总之和天天把自己包在西装里的西列斯不太一样。 但这会儿,琴多又把他那件不知道什么时候买回来的白衬衫穿了起来,同样被毛衣包裹着,只是露出了领口,但是……那与西列斯太相像了。 西列斯不由得因为这个发现而笑了起来。 “您笑什么?”琴多有点困惑地问。 西列斯伸手碰了碰琴多的领口,他冰凉的手指碰到了温热的皮肤,引得琴多不禁颤抖了一下。他伸手握住了西列斯的手,佯怒说:“您是想拿我的身体取暖吗?” 他原本是想抗议西列斯这样的举动,当然没那么严厉。但是,当他真的这么说的时候,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眸却不由得一动,然后他小声嘀咕说:“也不是不行……您该再往里……” “……琴多。” 琴多闭上了嘴。隔了一会儿,他又不服气地嘀咕说:“可您的手就是很冷。” “所以我已经牵着你的手了。”西列斯笑了起来,他说,“我刚刚只是想说……你的衣服,和我的衣服差不多。你是故意这么穿的?” “当然!”琴多说,“我就是想和您穿一样的衣服。” “那不是可以直接穿我的?”西列斯转而说,“还免得买衣服了。” 琴多呆了片刻,然后定定地瞧了瞧西列斯,他几乎磕磕绊绊地说:“您怎么能……怎么能把这种话,说得这么……这么平静!” 西列斯:“……” 两个大男人互换衣服问题很大吗?而且,他记得地球互联网上,穿男朋友的衣服不是某种……潮流吗? 本质上三十来岁也没谈过一次恋爱的地球人十分困惑地想。 不过还没等他想出一个名堂来,他的男朋友已经兴高采烈地说:“但是……您说的没错!”琴多的语气显得格外亲热,“这的确是个好主意,还省钱了。” ……西列斯总觉得琴多的重点并不在“省钱”上。 两个人花费了一段时间聊着这些奇奇怪怪的话题,但也很快将话题转向了正事。西列斯握着琴多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问:“所以,那位医生?” “……哦,那位医生。”琴多说,“马车行正好有员工的孩子生病要去医院,我就拜托他帮忙看看那些医生的情况,顺便也提醒了他达尔文医院的问题。” 琴多这么说,不过西列斯反而想见了琴多提醒他人时候那种……不怎么令人相信的语气。 他因为这种想法而在心中莞尔。但是他没表现出来,免得让琴多又用那种轻嘲的语气称呼他为“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琴多又说:“这位员工先生也打听了西城达尔文医院的医生情况,并且意识到其中一位医生……他的名声有些毁誉参半。 “似乎有一些病人认为他十分负责,周到而体贴,但是有一些,尤其是孩子的家长,认为他的治疗有些敷衍,不像是在真的用心治病,而是另有目的。 “……总之,这位医生的名字是休伯特·福克斯,应当已经在达尔文医院工作了十多年。他原先似乎是在东城的达尔文医院工作,随后则调去了西城的。”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说:“或许我们可以试探一下这位福克斯先生。在和诺娜,以及兰普森夫人的对话中,我注意到她们都提及了在达尔文医院开的药。 “如果能拿到这副药就好了。或许我们可以让人检验一下里面的成分。” “这的确是个办法。”琴多说,“我可以找人假扮一对父女……不,或许我可以直接让这位员工先生出马?” 他嘀嘀咕咕地琢磨着办法,然后十分自信地说:“总之,这事儿您可以交给我。” “谢谢你,琴多。”西列斯说,他停了停,在琴多想说什么之前提前转移了话题,“不管是东城还是西城,达尔文医院都有些问题。” “……是这样没错。”琴多说,“说起来,我认为,比起无烬之地的阴谋和危险,这种城市里的危险更为……虚伪一些,披着一层伪善的皮。” 明明是医院,却做着不怎么体面的勾当。这种事情足够令人泄气。 西列斯低声说:“至少,我们已经有了一个目标。” 琴多侧头望了望西列斯,然后说:“不管如何……”他的语气逐渐变得低沉,“我十分庆幸,我在与您一起做着这样的事情。”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笑了起来。他说:“我也十分庆幸,琴多。你参与进了这些事情。这让我觉得轻松很多。” 琴多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他只是语气轻快地说:“您能这样想,就再好不过了。” 不久,他们抵达了豪斯维尔街18号。这个时候已经将近下午一点了。 他们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半,打算聊聊天、打打牌,顺便分享一下自己回到拉米法城之后的经历。 在曾经短暂的旅途之中,他们四个人已经十分习惯这种相处方式。即便表面上看起来傲慢得根本懒得参与他们谈话的琴多,其实也暗中竖着耳朵,听着他们的谈话。 西列斯联系了这边的服务员,让他们送点饮料过来。 很快,阿尔瓦和切斯特就出现了。 “啊,房间里真舒服。”阿尔瓦说,“外面的天气都快将我冻僵了。这该死的冬天,应该被踢出费希尔世界!” 年轻人的豪言壮语。西列斯心想。 ……但是他同意。 阿尔瓦是最后一个抵达的。当他坐下之后,他便迫不及待地掏出几副纸牌,并且说:“快看看,这是初次打样的成品,估计过段时间就会在拉米法城内销售了。” 仍旧是54张纸牌,牌面显得更加精致和复杂了,因为需要将诺埃尔纸牌的玩法附在牌面上,数值、技能等等都需要一一列明。 不过,整体来说,还是较为漂亮精美的。此外,新版命运纸牌摸上去也显得更有质感了。 西列斯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这纸牌比原先的厚重了一些。 阿尔瓦介绍说:“设计人员特地将这副牌设计得厚了一点,免得折腾坏。而且,兰米尔先生——就是那位与我们合作的商人。”他特地朝切斯特解释了一句。 然后他继续说:“兰米尔似乎打算将这副纸牌销往各地,所以运输途中的坚韧性就得多加考虑,因此也必须得厚一点。” 他们都明白地点了点头。 阿尔瓦又轻快地说:“对了,教授,这纸牌目前就被命名为诺埃尔纸牌了。当然,我们会在纸牌的包装盒上写明,诺埃尔纸牌是命运纸牌的其中一种玩法。之后可能也会出其他的玩法和牌面。”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对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纸牌上其实有种微妙的无奈,但是这个叫法已经在无烬之地流行起来了,他现在反对也没什么用,不如坦然(认命)接受吧。 切斯特欣赏着新版的纸牌,并且说:“这上面的画作也显得更加精美了。” 西列斯也仔细瞧着。 整体上来说,更为精美的是信徒牌和功能牌;旧神牌仍旧是原先的模样,只是印刷上更为精致了一些,色彩也显得更加鲜艳。 阿尔瓦点了点头,并且说:“因为……”他挠了挠下巴,稍微有些不解地说,“似乎大家都非常看好纸牌的前景。” 切斯特说:“我记得,你以前也非常看好?” “确实是这样……”阿尔瓦有点迟疑地说,然后他坦率地说,“只不过,我突然意识到,我们都不知道这副纸牌的发明者是谁。 “虽然当初签订协议的时候,他将代理权给了吉力尼家族,但是万一他想要用这副纸牌做什么坏事怎么办!” 其余三人都十分惊异地望着阿尔瓦。 阿尔瓦有点气恼地说:“你们怎么这样看着我!” 切斯特笑着说:“因为……阿尔瓦,我感到你的确成熟了。” 阿尔瓦翻了个白眼,对这样的评价十分不屑一顾,当然,他也承认:“我只是学会了从更多角度思考问题。” 他们都不由得失笑。 西列斯便顺势问:“所以,阿尔瓦,关于那位纸牌的发明人,你有调查到什么消息吗?” “我翻了翻之前签订的合同——之前爸爸妈妈都不让我看那合同,说我年纪太轻,不应该掺和这事儿,不过,因为去了一趟无烬之地,还拉来了生意,所以他们最后就同意了。”阿尔瓦说。 “在你的软磨硬泡之下?”切斯特说。 阿尔瓦瞪了医生一眼,然后才说:“当然……当然!可是我毕竟做到了!医生,你该鼓励我才对,而不是故意取笑我。” 切斯特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阿尔瓦,你真是一个好孩子。” 阿尔瓦:“……” 他故意朝着切斯特翻了个白眼。 随后,他才说:“其实合同上的内容我都差不多了解了,就是对方委托我们印刷一千套纸牌,并且将之后的代理权也交给了我们。 “然后……我发现,合同最底下的签名,对方的名字是个很奇怪的……符号?我说不上来,总之,我问了我父母,他们说,当时他们称呼那个人为‘夏’先生。 “意思是夏天……我真不明白那是哪门子语言。我父母也不知道。不过,那个家伙就是这么神神秘秘的。” 说到这里,阿尔瓦就停了下来,然后说:“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了。”他又望向西列斯,说,“教授,我前段时间之所以没给你回信…… “好吧,是因为那个时候我还在向我的父母软磨硬泡,按照医生的说法。他们不怎么想让我掺和这事儿,总觉得那个神秘人十分古怪。当然,生意还是要做的。” 他耸了耸肩。 不过,这个时候西列斯已经惊愕到没怎么在意他的话了。他只是本能地说:“这没什么。” 而他的大脑却在想——夏先生?夏先生?! 知道夏先生存在的琴多看了看西列斯,保持了一种明智的沉默。 而切斯特与阿尔瓦都不明所以,只是议论了这个名字的特殊和古怪,就感到一头雾水,不打算继续思考了。 “咱们来打牌吧!”阿尔瓦激动地说,“教授,还是请你充当荷官。我回到拉米法城之后,让其他朋友来充当荷官的时候,总觉得他们偏心某个人。 “而您就不一样了,每张牌在您的手里仿佛都是公平的,每位玩家也一样。这样打牌的体验可比其他那些偏心的荷官好多了!” 切斯特闷闷地笑了一声,说:“但是,这儿还有琴多先生呢。” 阿尔瓦迅速地一愣,目光慢慢地转向了琴多。而琴多也已经回过神,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并且说:“所以,阿尔瓦,你觉得诺埃尔教授并不偏爱他的助教吗?” 阿尔瓦咽了咽口水,最终屈服了:“当然偏爱。”他顿了顿,“等等,助教?” 琴多沾沾自喜地说:“当然,我已经成为了西列斯的助教了。” “哦,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切斯特说,“希望琴多先生能对那些学生们手软一些,免得教授的名声在校内继续往某个极端的方向发展。” 他们三个同时笑出了声。 西列斯:“……” ……他还在这儿呢。 他无奈地说:“还是来打牌吧。” 他继续充当荷官,在洗牌发牌的时候,仍旧心不在焉地思索着“夏先生”的事情。 夏先生。夏。黎明启示会。命运纸牌。 ……那么,第一次打样的命运纸牌也必定在夏先生手里。小丑、纳尼萨尔手中的那两张纸牌,就是夏先生给他们的。 西列斯以一种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冷静态度,不禁想,夏先生是穿越者的可能性似乎越来越大了。并且,这位神秘的“夏”先生,似乎还若有若无地与他扯上了关系。 可矛盾点同样出现在这里。 如果夏先生知道西列斯的存在,并且在暗中帮助着西列斯,给予他一些提示,那么,为什么夏先生不直接与他联系和见面? 西列斯相信,如果夏先生真的与他一样,同样来自地球,那么夏先生也应该能看出来他的穿越者身份。那么,为什么宁愿用命运纸牌这种遮遮掩掩的方式提醒他,也不愿意展现真身? 况且,在名义上,夏先生已经消失了十四年。夏先生甚至起码活了四百年。 他建立了黎明启示会;他与十四年前康斯特公国高层的变故有关。所以,他真的是普通人类吗?他是否与神明有关,甚至,与安缇纳姆有关?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不由得感到谜团重重。 这位神秘的夏先生隐在暗处,在黑暗与迷雾中若隐若现。 稍微令西列斯放心一点的是,他似乎并没有恶意,只是始终神秘地、固执地维系着自己的隐蔽与低调。 ……他究竟想做什么?西列斯不由得产生了这个念头。 对于这样神秘的人物,他保持着本能的警惕;他想,或许,有空的时候他应该去一趟往日教会。正好,星之尘矿脉以及琴多“旧神血裔”的问题,都可以试着从往日教会那儿着手。 之所以一直不这么做,是因为往日教会的态度总是让西列斯心存疑虑。但是现在看来,如果想要继续寻找线索的话,那么恐怕必须得去一趟往日教会了。 ……或许开诚布公是更好的选择。西列斯想。 他想了片刻,就放开了这些想法,不再折磨自己的大脑。 与朋友一起玩的时候就好好玩。地球人如此坚信。 大部分的牌局西列斯都充当荷官,但是偶尔他也会上场打一两局。但是通常来说他都会很快被朋友们再次赶去发牌——因为他的牌运实在是太好了。 阿尔瓦眼睁睁看着,自己原本满血的旧神牌被西列斯三张牌打到血量归零,一时间整个人眼神都放空了。他说:“教授,这毫无游戏体验啊。” “我很有游戏体验。”西列斯说。 阿尔瓦:“……” 他震惊地看着西列斯,嘴唇颤抖目光惊愕。 琴多这一局在充当荷官,他笑得直接倒在了西列斯的身上。 切斯特闷笑着,然后说:“年轻的阿尔瓦,终于在这一刻明白了人间险恶。” “……是教授的险恶!”阿尔瓦大声说,并且振振有词,“我提议下一轮教授继续去发牌,谁同意谁反对?” “我同意。”切斯特说。 琴多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同意。因为当教授是荷官的时候,他总是偏心我。”他侧头瞧了瞧西列斯,“是吧?” 西列斯说:“当然。” 阿尔瓦抬头望向天花板,小声嘀咕说:“这牌没法打了。” 切斯特在一旁笑了起来。 他们一同度过了一个下午,在豪斯维尔街18号的房间里闲聊着。那感觉仿佛回到了“初雪之光”号列车上,而窗外,天气渐渐阴沉,也的确下起了雪。 他们谈及过去一段时间在拉米法城的生活。切斯特与阿尔瓦不约而同地惊叹着西列斯生活与工作的忙碌。阿尔瓦还十分大胆地问:“所以,你们还有空谈恋爱吗?” 西列斯瞥了他一眼。 琴多像是想要说什么,不过西列斯抢先一步说:“我的信条是,将恋爱这种事情融入到日常生活中,将其与我的日程共存。 “如果我原先就要去吃饭,那么我会选择和琴多一起去;如果我原先就要在书房里看书,那么琴多也可以坐在我抬眼就可以看到的地方。 “……我努力做到这一点,让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同步。” 他的话语停在这儿,周围人都望着他。 琴多也凝视着他,隔了一会儿,他说:“但是,您看书的时候,我一直看着您。” 西列斯有点不解地望着他。 琴多嘟囔着说:“我怎么没见过您什么时候抬眼瞧过我?您明明一直在看书!” 西列斯:“……” 阿尔瓦猛地笑了出来,趴在沙发的扶手上,笑得手里的牌撒了一地。切斯特也在一旁笑了起来,不过没阿尔瓦那么夸张。 琴多瞧了他们一眼,颇为不快地说:“笑什么!情况就是这样的!” 西列斯想了一会儿,最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轻轻拉了拉琴多的辫子,让琴多看向他。 “琴多,如果你觉得我忽略了你,”他说,声音低沉而轻柔,“那么你该提醒我,而不是把这个事情闷在心里偷偷生气,好吗?” 琴多怔怔地望着他,最后,他说:“好吧……好吧好吧,我并不是生气……但是……”他最后说,“我会努力当个小闹铃的,隔段时间就敲敲打打,发出点声音让您知道,我就在您身边。” 一旁,切斯特和阿尔瓦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天花板。 西列斯不禁笑了起来,他轻轻抱了抱琴多,然后转向他们的两位朋友:“抱歉,耽搁时间了。” “没什么,是我问起这个问题的。”阿尔瓦说,“再说,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西列斯一怔。 阿尔瓦面不改色地说:“我习惯了。真的。在无烬之地的时候就习惯了。”他转而看向切斯特,“是吧,医生?” 切斯特闷笑着点点头,他突然感叹着说:“无烬之地的时光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真够不可思议的。” “的确如此。”西列斯说,“一转眼,今年就将结束了。” “是啊。”切斯特说着,望了望窗外。那冰冷的雪花,一如既往地落向地面,义无反顾、有去无回。 他们在豪斯维尔街18号吃了晚餐。夜里风雪渐大,他们就没有继续待在外头,而是早早散场了。 离开之前,西列斯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叫住了阿尔瓦和切斯特。他说:“我有些事情需要拜托你们俩。” 阿尔瓦十分惊讶地说:“教授,你又在调查什么吗?” “的确如此。”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又补充说,“不过,拜托你们俩的事情并非同一件。” 阿尔瓦的目光看起来十分佩服西列斯的忙碌。 西列斯首先跟切斯特提及了西城达尔文医院那位古怪的休伯特·福克斯医生。他拜托切斯特从他的医生朋友那边打听点消息。 随后,西列斯又跟阿尔瓦说到了那位曾经出现在阿瑟顿广场边缘,戴着金边眼镜、总是背着画板、疑似是启示者的年轻画家。他拜托阿尔瓦去画家的圈子里私下找找这个人。 阿尔瓦和切斯特都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说完了这两件事情,他们便与彼此告别,在雪中搭乘出租马车,赶忙回家了。西列斯为此特地给出租马车的马夫多塞了点车费。 “这个时候就十分希望,地下铁路的事情能赶快提上议程。”琴多这么说。 西列斯也不免点了点头:“或许明年能听见动工的相关消息。” “希望如此。”琴多说。 他们与彼此告别。西列斯很快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点燃了火炉。等到房间内的温度上升,他才慢慢觉得好受了一点。 这一天夜里,他再一次进入了深海梦境。 意外的是,诺娜并没有在做梦。 第114章 可怕的猜测 诺娜没有在做梦。他想。 他的第一反应是:是不是“医生”对诺娜做了什么? 在昨天的梦境谈话中, 诺娜提及了医生们对于“圣子”的古怪态度。他们似乎想要在自己这边也“打造”出一个圣子。 尽管他并不知道圣子对于这些医生的概念,但是诺娜毕竟已经是“半成品”。医生们或许会直接对诺娜下手也说不定。 他不禁皱起了眉。随后,他慢慢冷静下来。 在这里干着急也没用。如果诺娜真的出事了, 那么他首先需要在现实中找到诺娜的所在地。 “很亮又很暗的地方”。这是诺娜对自己所在的地方的形容。 那会是什么地方?他思索着。 不过他也没有站在孤岛上空想。他转而进入了埃米尔的梦境。 “幽灵先生!”埃米尔激动地说,“晚上好。我想问的是……” 幽灵先生微微笑了一下:“晚上好,埃米尔。我为你带来了拼图。” “拼图?”埃米尔想了想,“将图画拼起来?” 幽灵先生从自己的邮差包里拿出了拼图的底板与零片。尽管那看起来体积庞大,但是在这神秘的梦境中, 也的确被装进了小小的邮差包里。 “是的。”幽灵先生说, “只不过,这里有上千个需要你来整理的拼图碎片。” 埃米尔是个乐意好好研究魔方玩法的男孩,所以, 幽灵先生认为他也有足够的耐心来整理这些拼图零片。 埃米尔果真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放在桌子上的拼图。 “最后会拼成什么样子?”他问。 幽灵先生笑了起来:“这得靠你自己去发现了, 埃米尔。”他顿了顿, 又说,“不过, 注意时间,埃米尔。不要沉迷在梦中。” “我会注意的, 谢谢您的提醒。”埃米尔说, 不过, 他眼神已经迫不及待地放到了拼图上。 这是个守规矩的男孩, 幽灵先生并不担心他做什么坏事。 于是, 幽灵先生便说:“我还有其他一些事情, 得先离开一会儿。过段时间我会回来回收这幅拼图, 看看你能在这段时间里拼出多少吧。” 埃米尔被鼓励到了, 他用力地点点头, 说:“我会努力的。” 幽灵先生不由得一笑, 便暂且离开了埃米尔的梦境。 随后,他再一次接连搜索“西列斯·诺埃尔”“阿卡玛拉”的梦境,然后抵达了那神秘莫测的广阔农场。 那柔软的、几乎沾着清晨露水的草地,有一种与深海梦境截然不同的、活泼而明朗的生机。 即便这里时间已经凝滞,即便这里毫无活物的迹象,但是,比起那永恒寂静的深海梦境的夜晚,这里却让人能够想见稚嫩的青草。 他静静地站了片刻,目光打量着四周。 有一种轻微的雾蒙蒙的感觉笼罩在周围环境之上。他意识到。不过,那并非迷雾,也不是什么令人心生恐慌的雾气,而是缥缈的晨雾。 这地方给人一种十分无害的感觉,没法想象这居然是旧神的“乐园”。或许,这与阿卡玛拉的特性有关? 他注意到自己站在距离湖边小屋很近的地方。 这片空间大体分为三个区域:牧区、湖区、生活区。生活区主要指的就是这栋坐落在湖边的,精致小巧的小房子。 尽管湖边小屋第一眼就引人瞩目,但是他不想这么轻易踏入其中。那仿佛是阿卡玛拉旧有的领地,不是那么容易接近的。 于是,他首先在牧区和湖区这两个地方转了转。 这里都空无一物,圈养动物的地方没有动物,开垦种植的土地没有作物。这里只有草地与湖水。 青草、湖水。他仔细观察着这两样东西,但是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随后,他便将注意力转向了那栋湖边小屋。 他走了过去,绕着小屋走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特殊之处,仿佛这儿就真的只是一栋普普通通的农家小屋……不,应该说,更为精致漂亮一些。 如果是真正的农场,那么农场主居住的屋子不可能这么精致。 西列斯·诺埃尔就出身于一个小镇的农场。他的记忆中存在着一些与农场有关的知识与画面。 ……说到底,这是神明的梦境。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来到湖边小屋的正门。门边同样规划了一小片花园的区域,但是花园中并没有种花。 即便这里一切都显得如此平静、祥和,可同样,似乎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他抬手,礼貌地轻轻敲了敲门。 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他不禁嘲笑自己令人惊叹的谨慎。难道他怀疑阿卡玛拉仍旧住在这栋房子里面吗? 但是当他伸手,想要握住门把手打开这栋小屋的门的时候,他却突然停住了。他瞥向了一旁,看见那原本空空荡荡的花圃上,出现了一朵盛开的花。 那是一朵十分漂亮的玫瑰,他第一眼就认出了这朵花,因为这种花实在很好认。但是,他却忍不住感到了惊讶——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一朵玫瑰?玫瑰和阿卡玛拉有什么关联? 他眨了眨眼睛,下一秒,那朵花又突然消失了,仿佛此前那明艳的模样都是他的幻觉一般。 可是,一种突然的明悟出现在他的脑中。 他几乎下意识想要望向那片湖泊——他意识到他有了新的发现!某种无形的指示出现了,似乎是因为那朵花,似乎是因为他礼貌的敲门举动。 他想要望向那片湖泊,但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因为他十分清楚,如果他现在就了解这个新发现的话,那么他恐怕就会立刻离开这里。 如果离开,那么他下一次再来到深海梦境,就是21天之后了。那是过于漫长的时间。 于是他忍住了,并且在思忖再三之后,先离开了农场。 他离开农场的办法是再次寻找“西列斯·诺埃尔”的梦境,然后伸手碰触那个梦境泡泡。随后,他就回到了深海梦境之中。 ……这有点奇妙。仿佛他在套娃的两边来回穿梭。 他看了一眼埃米尔梦境中的情况,发现埃米尔已经将拼图拼了快三分之一。那已经可以看出拼图的雏形,那是课堂上的画面。 这速度令他有些惊叹。他便去了埃米尔的梦境,夸奖了这个男孩的努力与聪慧,然后将拼图收回了。 “所以,幽灵先生,我之后是不是就能在诺埃尔教授的商店里买到这些玩具了?”埃米尔眼巴巴地问。 “是的。”幽灵先生温和地说,“不过,这恐怕得看诺埃尔先生的速度。” 埃米尔便立刻说:“我明白了!我会去催催那位教授的!” 幽灵先生:“……” 他好像给自己找个小麻烦——真抱歉,诺埃尔教授。谁叫他现在是幽灵先生呢。 他与埃米尔告别,约定21天之后再见。 回到孤岛之后,他思索片刻,望着诺娜的那株幼苗,心中有一个想法,但不知道是否应该这么做——他是说,是否有可能将这株幼苗移植到农场那儿? 那能让他对诺娜的情况更为了解吗?那能让他掌握更多农场的情况吗? 但是,那会不会也更多地释放阿卡玛拉的力量,尤其是,让那小女孩人偶身上的蛛丝绷断更多? ……最终,他还是谨慎地放弃了这个想法。这只是他的灵光乍现,但谁也不确定他这么做是否会给诺娜带来好处——如果阿卡玛拉的力量进而浸染了诺娜呢? 他不能冒这个风险。面对神秘与未知,他更希望采用一种谨慎而缓慢的态度。宁愿如此。 在他重回农场之前,他突然想到,他今天有一件事情还没做——寻找乔纳森·布莱恩特的梦境。 他一直希望,能从这位财政大臣的梦境中找到什么信息。可是,在过去的几次搜寻中,他都没能找到这个老人的梦境。 或许对方就是不怎么做梦。 他不怎么抱希望地再一次尝试——然后发现,真的有一个泡泡回应了他的想法! 他再一次感受到那种奇怪的波动,但是这一次,那波动并没有覆盖他,只是传遍了整片梦境之海。随后,一滴水珠如同脱颖而出,骤然浮现在他的面前。 他不假思索,仿佛跨越了时空与距离,本能地伸手碰了碰那水珠。 下一秒,他进入了一个陌生的梦境之中。 那是一片黑暗。他什么都看不见,但是直到自己正站在某个地方。他能隐约感知到,前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存在。 “……你是谁?”那个东西突然发话了,那声音苍老而缓慢,但是却十分阴戾,给人一种冷酷的感觉,“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周围突然亮起了光线,但仍旧显得十分昏暗。那如同舞台灯,只是照耀在他的身上。前方那个东西也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展露出部分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庞然大物。他——或者说,它,它的身体仿佛被许许多多的疾病、病菌、肿瘤、坏死的组织充斥了。一个个看起来像是要炸开的黄褐色脓包出现在它的额头、左手、右手、肚皮、脚掌上。 一些布满青筋和血管的、颤颤巍巍的肉色圆球见缝插针,生长在那些脓包的附近。它的眼睛里满是蛆虫,它的牙缝间满是腐烂的肉泥,它的掌心涂满了血浆。 它的脚旁放着一个桶,桶里有许多血。它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哼哼声,像是觉得痛,然后就伸手从那桶里捞出一些快要凝固的血,将其涂在自己的身上,缓解那种无形的痛苦。 它像是活得很痛苦,下一秒就要死了;可又像是活得很开心,所以拼命拼命也要活下去。 ……梦境中的幽灵先生静静地望着它。这个恶心的、脓肿的、庞大的怪物。 它又哼哼唧唧地说:“你是谁?” 幽灵先生顿了顿,才说:“你可以将我看作是梦境的幽灵。” “梦境的幽灵?”它说,“故弄玄虚。” 它的语气充斥了一种大人物的轻蔑和严酷。 幽灵先生保持着沉默。 他想,这就是乔纳森·布莱恩特?为什么他在梦境中会是这个鬼样子? ……因为他的身体如此虚弱,因为他被疾病折磨,所以,他才会在梦境中如同一个疾病化作的怪物吗?但是,那桶血又是什么情况? 为什么在梦境中,它会利用那桶血来止痛? 他浅薄的地球心理学告诉他,梦境中的一切都可能反映了一个人潜意识中的想法。 诺娜怀念之前没生病时候,和小伙伴们无忧无虑在绿草地上玩耍的时刻;所以,那草地与玩耍的孩童,成了她的美梦。 埃米尔不喜欢在博物馆中品鉴欣赏那些画作,却无法反抗外公的意志;所以,在梦境中,那画廊成为了他的噩梦。 可是,乔纳森·布莱恩特这古怪的造型是怎么一回事? 幽灵先生便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您看起来十分辛苦。或许我可以帮到您也说不定。” “帮到我?”它说,用一种十分怀疑的态度。随后,它沉默了一会儿。 突然地,它笑了起来:“你可以让我永远不死吗?” 不死?幽灵先生微微一怔。 像是那些积压已久的情绪轰然间侵袭了它的意志。它用力地捏爆了自己脸颊旁边的一个脓包。恶心的臭味一瞬间散溢开来,不明的黄白色脓液溅了它一身。 幽灵先生没被溅到,但是也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浓黑色的空间里满是恶臭。 它说:“我活了这么多年!前一位大公都已经死了,我却还没死!我把那些同僚们一个一个熬死,拼命拼命让自己活着,就只是活着! “可是,现在,这个冬天,活着也成了一种奢望!我有钱,我有权力,我可以找十七八个医生围着我转。我以为我能瞧见那个不识好歹的小兔崽子比我先死! “结果呢?结果死亡还是到来了。结果死亡还是!还是来了啊!” 它的声音嘶哑,却没能传递出太多的情绪。那种愤恨的情绪似乎已经被某种衰老的疲倦感所替代。所以,只有那嘶哑到极致的、颤抖的声音能让人明白它究竟在想些什么。 幽灵先生眯了眯眼睛,沉默地望着它。 隔了一会儿,它又说:“从出生起,我就知道我将会迎来死亡。我注定成为死亡的俘虏、我注定归于死亡。我的灵魂将依恋于死亡的阴影。 “可是活着活着,我却觉得,明明活着才能感受到死亡——死亡。死了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明明活人才知道死亡,死人是不知道的死亡的!” 它突然激动起来,并且再一次强调:“只有活人才知道死亡,死人是不知道死亡的!” 幽灵先生说:“你是撒迪厄斯的信徒吗?” 它突然“呃”了一声,声音像是被掐住喉咙的癞蛤蟆,发出了一阵含糊的嘟哝声。 幽灵先生又说:“我听闻,许多人在这漫长的时光中,将一些神明的概念混淆了。你是否是这样?生者才能感受死亡、才能证明信仰虔诚。 “你是撒迪厄斯的信徒,但是又贪恋佩索纳里的温暖。你向往死,却又恐惧死,所以,你找了个借口,想让自己永远活下来,并冠之以美名,认为活着才可以践行撒迪厄斯的意志。” 他想,这位乔纳森·布莱恩特,他知道莫沙彻丘陵的存在吗?他知道那群莫沙彻的老人们吗? 幽灵先生的声音逐渐低沉:“或许,你只是贪生怕死……” 突然地,他的眼前一花,仿佛这个梦境泡泡突然破碎了一样。下一秒,他便回到了孤岛之上。 他怔了怔,这才意识到,乔纳森·布莱恩特醒了过来。所以,他也被迫离开了那个梦境。是因为他说的那些话? 不过,他的确从这个梦境中得到了一些信息。 他便将目光放到了孤岛中央。在那柔软的红泥之上,第三株植物出现了。 并非如同旁边两株生机勃勃的幼苗,那是一根行将枯萎的、叶片都已经泛黄的藤蔓。那藤蔓孤零零地倒在地上,只是短小的一株,连根都无法扎进土里。 这植物的主人,将要死了。 他看了片刻,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随后,他摇了摇头,告诫自己不要想那么多。乔纳森·布莱恩特显然有什么阴谋,他没必要同情这个家伙。 当然,死亡。仅仅就死亡本身,他可以发出这么一声叹息。 很快,他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这三株植物形态的鲜明对比。从这个角度来说,诺娜现在应该还算健康,起码那株幼苗生长得十分健康。 他这么想着,就稍微放下心,然后去了农场。农场的些微生机让他觉得好受了不少。那种若有若无的指引感在他来到这里之后,就再一次出现了。 这一回他没有抗拒这种感觉,而是顺其自然地跟随这种感觉往前走。他来到了湖边。 他望见——湖水里仿佛倒映着什么。 ……星星? 不,不,星球。费希尔世界! 如同镜面一般的湖水里,倒映着这个世界! 他惊诧地望着那个世界,第一次从这个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他想,世界地图? 可这幅地图有什么用? 就在这个念头出现在他的大脑中的时刻,他突然注意到,有三株植物,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那三株植物都位于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国度,同一个世界…… ……从湖水中可以看到他曾经去过的梦境的现实方位。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同时也明白自己即将离开这个地方。那感觉十分清晰,可是也十分缓慢,仿佛这农场拖慢了他离开的脚步。 于是他毫不犹豫,利用这最后一点时间,望向了象征着诺娜的那株幼苗的所在地。 下一刻,西列斯睁开了眼睛。 “……拉米法……西城?”他低声喃喃。 那庞大的星球是可以放大的,当然,那惊鸿一瞥也让他意识到,似乎只有存在“植物”的地点,或者说,只有某个地点存在着他曾经去过的梦境,那些地方才是较为清晰的。 他未曾去过相应梦境的其他地方,都显得十分模糊。 现在,那星球上就只有康斯特公国那一块区域是清晰一点儿的,尤其是拉米法城。 或许,随着他进入的梦境越多,这地图、这星球的模样,就会变得越来越清晰。 ……如同探索游戏的大地图一样。西列斯不禁这么想。 在他离开梦境的前一小会,他抓紧那一点点时间,本能地将那颗星球放大,然后看到了诺娜象征的幼苗的所在地。但是,他也来不及看到更详细的地点了。 他只能大概看到,诺娜似乎位于拉米法的西城。似乎是在一个距离坎拉河挺近的地方,但是西列斯也不能确定这是否是他看错了。 他这么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想到了别的地方。 这湖水、这星球,究竟象征着什么?任何旧神的“乐园”中都会存在相关的东西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在无烬之地的时候,那群旧神追随者可以通过“贝兰神庙”做到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事情,也可以解释得通了。 “乐园”并非简单意义上的居所,而是神明力量对于现实世界的投射。如果说灵性是人类掌握超凡力量的关键,那么“乐园”就仿佛是旧神们将自己的“灵性”固化成为某种…… 复合型、功能性的产物? 而人类的灵性,对应的就是旧神的神格。 阿卡玛拉的神格是“梦境”“虚幻”。而祂的“乐园”恰巧就是梦境所在的地方。这是十分明显的关联。 当然,其他的旧神神格,与祂们的乐园,似乎没那么容易对号入座。西列斯这么想。 在凌晨的夜色中,西列斯静静地沉思着。 ……诺娜在西城。这也并不令人意外,当然,这的确给了西列斯一个明确且令人安定的范围。不过,具体是西城的哪儿? 从乔纳森和诺娜对应的植物状态来说,诺娜现在应该还好好的,至少对比起那条藤蔓来说是这样,这让西列斯松了一口气。但是,他恐怕需要想个办法找到诺娜的具体位置。 达尔文医院……地下帮派?他突然这么想到。 或许,他可能需要西城的那群孩子们的帮助了。他们对于西城的了解,恐怕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多,尤其是关于那些隐秘的场所。 此外,关于乔纳森·布莱恩特,西列斯也感到一种微妙的情绪。 杂糅着怜悯、反感与叹息。又一位走上岔路的旧神追随者。不,乔纳森甚至不能说走上岔路,他只是屈从于人类本身的软弱,反而让这种的软弱压倒了本该坚定的信仰。 死亡的信徒反而不敢追随死亡。 ……因为怕死。可谁敢说自己真的不怕死呢? 在这个前提下,乔纳森·布莱恩特,如果他暗中资助着地下帮派、如果他暗中掌控着达尔文医院的研究……那些年轻的孩子…… 等等。 年轻与年老?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他的大脑中出现了一个近乎不可思议的猜测。可是,他又觉得,在这样奇幻的世界观下,这种事情似乎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容器?复生的容器? 可谁能确定,贪心的信徒是真的想在容器中复活旧神,还是……复活将死的自己呢? ……西列斯几乎控制不住地闭上了眼睛,为这个猜测感到一阵厌恶和反感。 他想,精神污染……地下帮派收集的时轨……那些在诺娜的脑中说话的声音……那么多患上不明精神疾病的孩童…… 西列斯居然感到一种轻微的无力。 启示者们都知道使用时轨可能会带来精神污染。那甚至曾经让西列斯感到,来自过去的幽灵在这个时代复苏了。 他同样也曾经想过,他是否能为未来的自己做好准备,提前备好相应的时轨和仪式,以备不时之需。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是否可能会有人故意传播这种精神污染——来自自己的精神污染,目的是为了让自己在未来的某个可能的时刻,复生。 ……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不是吗? 亡者转生;生者赴死。 谁也不知道那是否可能奏效,是否在一个陌生人的身上会真正复活出自己;可是,那起码也是一种永生的可能性。 西列斯翻了个身,望着天花板,感到空气中的寒冷仿佛透过厚重的被子,浸到了他的骨子里。他在黑暗中看不清天花板的模样,就好像他在黑暗中看不清那丑陋且被疾病侵蚀的怪物。 一个行将朽木的老者,意图让自己的灵魂在年轻孩童健壮的身体中苏醒。所以,那些医生才会关注孩子们的“体质”,因为……因为年长者需要一个足够健康的容器来盛放自己的灵魂。 是这样吗?他问自己。这个猜想是可能的吗? 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可怕的想法,感到自己异想天开,却又意识到这当然是有可能的,只是他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直到他望见乔纳森梦中的形象,以及他那偏激的、怕死的本质。 这是凌晨四点的拉米法城。他再也没法陷入沉静的睡眠,只能这么睁着眼睛,静静地望着天花板,等待着天光驱散他心中的阴霾。 六点多的时候,西列斯起了床,也将那些纷繁复杂的思绪暂且忘掉。 周一的上午,他得先去一趟达尔文医院,帮布莱特教授处理一些出院的事务。 布莱特教授上个月摔了一跤,把脚崴了,好在不是什么大事。他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伤养得差不多,就打算出院,回归教职。 过去这段时间西列斯去探望了他好几次,感到布莱特教授这一次摔跤的确没让他伤筋动骨,但是也的确让布莱特教授意识到自己年事已高。 他不止一次流露出这个学年结束之后就打算退休的想法,西列斯仔细地想了想,十分理智地认为这可以说是一个好选择。 不管怎么说,布莱特教授也确实到了退休的年纪,特别是对于这个时代而言。他完全可以在这个时候去享受愉快的退休生活了。 布莱特教授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似乎越发将西列斯当做他的孩子,时不时还慈祥地拍拍西列斯的手,让西列斯感到——怎么说,以往那个严格暴躁的布莱特教授,好像也慢慢接受了岁月的洗礼。 那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感触。 西列斯在上午将近八点的时候抵达了达尔文医院。护工已经将东西整理好,不过布莱特教授还在慢吞吞吃早餐,瞧见西列斯就笑眯眯地说:“早上好,西列斯。” “早上好,教授。”西列斯说,“您的病历本呢?我帮您去办出院。” “哦,在这儿。”布莱特教授将其递给西列斯,并且说,“终于要出院了。我十分想念家中那柔软的床铺,而不是这该死的……” 他打量了一下病床。 然后他说:“冷冰冰、白惨惨、硬邦邦,稍微一动就吱嘎吱嘎的铁架子!” 西列斯差点被这语气逗笑。他努力保持着平静,只是说:“今天晚上您就可以睡在自己心仪的床铺上了。” 布莱特教授这才点了点头。 西列斯拿上布莱特教授的病历本,前往柜台那儿办理出院。恰好有个中年男人也在排队,那男人的穿衣打扮简直像是贵族家庭的管家。 西列斯站到他身后不远处,等待他先与护士交谈完。 “……纳尼萨尔。是的,女士,登记的时候就使用了这个名字,没有登记姓氏。”那个中年男人说。 纳尼萨尔?那个被骰子称为“圣子”的男孩? 西列斯几乎下意识抬眸望过去。他看不见那个男人的面部表情,但是能瞧见柜台后面的护士脸上有着较为疑虑的表情。 毕竟,为什么不给孩子登记他的姓氏呢? 不过这名护士也并没有过多询问什么。她只是说:“那么,这位纳尼萨尔……先生,您是打算为其办理出院吗?” “是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十分低沉。 护士便说:“那么,请在这张单子上……”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大步走向纳尼萨尔所在的病房——如果纳尼萨尔真的是乔纳森不为人知的孙子,如果乔纳森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延长自己的生命…… 他推门走进纳尼萨尔的病房。在里面那个年轻的男孩陡然望过来的,莫名其妙的眼神中,西列斯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望向了那个挂在纳尼萨尔胸前的,像是饰品一样的小算盘。 “……记得将那个算盘摘掉。”西列斯低沉地说,“当你的爷爷不在的时候。别让任何人注意到这件事情。” 纳尼萨尔茫然地低头,握住了自己胸前金属制的小算盘。他看起来完全没反应过来。他今天的精神状态看着也不算太好。 西列斯心想,谁知道乔纳森打的是什么“算盘”。 他摇了摇头,最后说了一句:“记住你的名字。你叫纳尼萨尔。”随后,他就离开了病房。在拐角处,他停了一会儿,注意到那个中年男人隔了不到一分钟之后,就走进了纳尼萨尔的病房。 在中年男人进入病房之后,西列斯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去往柜台那儿办理布莱特教授的出院手续。 再回到布莱特教授的病房的时候,布莱特教授已经吃完了早餐,正在病房里进行清晨的散步,活动一下肢体。 西列斯说:“我听闻隔壁的那个男孩也要出院了。教授,你与他打过交道吗?” “那个男孩?”布莱特教授想了想,“之前那个大声尖叫的男孩吗?让我想想……等等,我想起来了。上个月你来看我的时候,你离开之后不久,那个男孩就过来跟我聊了会天。 “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要是你没提起来,我估计我都忘了这事儿。那是个可怜的男孩。父亲母亲都不怎么在意他,是邻居帮了忙,他才能好好长大。 “他脾气不怎么好,不讨人喜欢,所以父母离世之后没人愿意养他。他在西城流浪了一阵,然后才有一个自称是他爷爷的人出现。也不知道那是真是假。 “不过,既然他出现在医院里,那么就证明还是有人乐意给他看病的。当然,就这么孤零零一个孩子待在医院,也真够可怜的。” 西列斯心想,那可未必。 不过他注意到布莱特教授的说法中一个微妙的地方。他不禁皱了皱眉,问:“您说,他曾经在西城流浪?” “是的。”布莱特教授点了点头,“他是这么说的,我记得……应当是今年夏天的事情?或许吧。” 西列斯心想,这倒是个有意思的事情。说不定吉米会知道纳尼萨尔的存在? 而且,为什么纳尼萨尔愿意和布莱特教授说这么多? 他想了片刻,布莱特教授也换好了衣服。他便帮布莱特教授提起了行李。护工已经去楼下帮忙叫马车了。 “您家中现在有人吗?”西列斯问。 “我已经请人打扫了房子,厨师应该也在工作了。”布莱特教授说,“不用这么担心我,西列斯。我还记得你上个月感冒的事情呢。” 西列斯:“……” 他委婉地说:“似乎也没必要记这么久,教授。” 布莱特教授哈哈大笑,看起来一如既往的开朗。 他们搭乘出租马车去了布莱特教授的住宅,那是位于拉米法东城,阿瑟顿广场北面的一栋屋子。这还是西列斯第一次来到布莱特教授的家。 路上,布莱特教授跟西列斯介绍了他的房子情况。那是一栋三层的小屋,闹中取静,生活十分方便,距离拉米法大学稍微有些远,步行可能需要三四十分钟。 不过,布莱特教授家里就备了马车,并且雇佣了一位车夫。 “如果你以后想买房子,那么也可以考虑这附近。”布莱特教授说,“这里有不少学术领域的研究者,因为靠近拉米法图书馆。” 西列斯恍然大悟。他也去过几次拉米法图书馆,有些书籍在拉米法大学的图书馆里不太好找,或者无法借阅,可能就需要去更上一级的图书馆寻找抄本。 对于西列斯来说,这的确算是一个好选择。 他便问:“所以,在这儿购房的话,需要花费多少钱?” “五六千公爵币?”布莱特随口报了一个数字,“说真的,西列斯,你可以再稍微等等,你的论文也会给你带了一笔不菲的收益。” “什么?”西列斯不由得一怔。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儿,毕竟他没指望那论文给他带来什么……经济利益。 当然,在那篇流浪诗人相关的论文出版之后,他的确在学校里受到了更多的尊敬;但那是名誉上的。 此外,琴多的助教身份很快就通过了,估计也与这篇论文有关。西列斯猜测是因为文史院的高层注意到了曼特尔教授对他的打压,然后又因为这篇论文,而更加重视西列斯的才华。 不过,实际的经济利益? 西列斯的表现同样让布莱特教授一愣。他哭笑不得地说:“哎呀,西列斯……这可是一篇杰出级别的论文!马上一月份了,学院内部的评选你会得到不菲的奖金的!” 西列斯这才恍然明白布莱特教授的意思。他意识到自己小瞧了一篇学术论文带来的好处,此外,他也意识到,除了备课、上课、社团、俱乐部,他居然完全忘了,大学教授的一大重要任务:评职称。 ……当然这是地球的说法。 类似于地球上的“优秀青年教师”这样的职务,或者“年度优秀学术成就”之类的奖励说法,肯定能给他带来一笔奖金,以及学院领导的看重。这是他之前完全忽略的好处。 布莱特教授又说:“况且,曼特尔那个老东西做的事情肯定被赫斯特院长知道了。西列斯,你就等等吧,很快赫斯特院长就要找你谈话,跟你聊聊心,然后不经意间跟你说起什么好处…… “那实际上就是给你的补偿,只不过院长不可能将这种事情言之于口。这很正常。”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在晃晃荡荡的马车上,他也觉得自己的思绪晃晃荡荡的。他望向布帘外隐隐约约能够瞧见的城市冬景。 他便问:“您觉得会是什么补偿?” 布莱特教授想了一会儿,说:“不可能是金钱或者其他实质意义上的补偿,虽然那老东西的做法有点下作。”他摸了摸下巴,“不过……” 他沉思了片刻。 “对了,”布莱特教授突然想起来什么,“还记得春假时候的学者访问吗?” 西列斯一怔,想了片刻便说:“我记得……上学期期末会议的时候提及过。” 当时他把这条信息随手记在笔记本上——毕竟开会的时候总得记点东西——此外,他当时还以为,这种学者访问怎么也不可能轮到他。 他有些疑虑地说:“但是,我真能得到这个机会?” 他这么说,布莱特教授反而不高兴了:“你怎么不能得到?不要妄自菲薄,西列斯。” “我只是觉得有些意外。”西列斯说。 布莱特教授想了一会儿,又说:“其实往年这种学者访问,是去往附近一些国家的,比如堪萨斯;或者去往国内其他的一些大学。” 西列斯点了点头,觉得这很好理解。 毕竟,费希尔世界的域外之地是十分危险的。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沟通交流曾经并不是那么方便,所以,即便是这种学术交流,也肯定得选择一些安全的地方。 “但是,今年大公提出了要开发无烬之地,与更多国家建立稳定的联系。”布莱特教授说,“作为康斯特国内最为知名的大学,拉米法大学肯定也得摆出相应的态度。 “因此,今年春假的学者访问,多半要去一些更为遥远的地方。这说不定是桩苦差事,如果还要经过无烬之地的话,那就显得更加危险了。 “所以,说不定一些本来有机会去的人,反而不乐意去。这种活儿本来是要找那些中青年教授,特别是中年教授,成熟稳健,不容易出事。 “但是现在看来……” 他耸了耸肩,转而又说:“所以,西列斯,我认为你很有可能被选上。一来你是新教授,但却取得了不错的学术成就,显然值得培养。 “二来,专业内部却对你轮番打压——虽然那老东西的手段有点幼稚——但是不管怎么样,学院里会给个说法。 “曼特尔教授莫名其妙将你原先的助教调走,还没有什么正当理由,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赫斯特院长对这种私人恩怨上升到学院事务的事情是深恶痛绝的。” 西列斯了然,他说:“那么,教授,您知道明年可能会去哪里吗?” “这我可不知道。”布莱特教授说,“这恐怕就得看上头的想法了……或许近来康斯特与哪个国家建立更深的联系,就会去哪个国家?” 他这么一说,西列斯的大脑中几乎立刻跳出了一个国家的名字:米德尔顿。 一个曾经连商人兰米尔都没去做过生意的国家,不久前却突然在拉米法城举办了艺术展,这本身就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或许,这一次拉米法大学文史院的春假学者访问,就将去往米德尔顿?西列斯不由得这么想。 不过,他十分谨慎地认为,他也未必真的能参与进这一次的访问,只是有一点可能罢了。他便暂且将这事儿放下。 正好马车也抵达了布莱特教授的住宅。今天的天气颇为不错,阳光难得洒落在寒冷的大地。西列斯帮忙将行李搬进去,顺便也将他过去一个月来给布莱特教授代课途中,收上来的作业交给布莱特教授。 “所以那帮学生们的作业,完成得怎么样?”布莱特教授饶有兴致地问。 西列斯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做个好教授:“他们的态度十分认真,作业完成得也不错。” 布莱特教授点点头,然后又说:“不用为他们说好话。”他的手指在那叠作业纸上点了点,“我会自己看。” 西列斯:“……” 他能怎么说呢……说琴多批作业的时候,分数给的比较宽松? 最后他保持了无奈的沉默。 西列斯在布莱特教授家吃了顿午餐,然后才与布莱特教授告别。 这是周一的下午,12月21日。 他突兀地想到,如果按照地球的算法,这日子恰巧是冬至。应当吃饺子。 ……饺子。 虽然西列斯心知肚明,自己和琴多大概率是整不明白饺子怎么包,但是他还是情不自禁在路过集市的时候,进去买了点面粉、鸡蛋、白菜和猪肉。 对了,还有番茄。 不会包饺子的话……那就先让琴多试试番茄炒蛋……吧? 第115章 番茄炒蛋 “所以这是什么?”琴多饶有兴致地问。 西列斯盯着锅里一堆东西, 沉默了片刻之后:“番茄炒蛋?” “嗯……您放了几个鸡蛋?为什么这看起来更像是……”琴多沉吟片刻,说,“番茄鸡蛋饼?” 西列斯陷入了沉默, 目光缓慢地挪向了垃圾桶。 下午, 他来到洛厄尔街32号, 打算做个番茄炒蛋。他买完面粉就后悔了——来自地球的小说家除了吃过妈妈亲手包的饺子之外, 就只吃过冰箱里速冻的饺子。 要是有个饺子皮还好说……面粉? 他明智地把在集市里买的面粉当场捐给了街边的慈善角。 当然, 番茄炒蛋他觉得还是可以尝试一下。哪怕煮成番茄蛋汤也没什么问题, 但是…… 他想, 面多加水水多加面,番茄炒蛋蛋炒番茄。 番茄鸡蛋饼。西列斯默念了一下这个词,然后想,琴多, 你真是个耿直的男人。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把锅铲放了下来,关了火, 然后转身看向琴多。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满是笑意——胆大妄为的信徒, 在他的神明下厨的时候嘲笑神明的烂厨艺。 “所以,不想吃吗,琴多?”西列斯问。 “当然……想吃。”琴多往前踏了一步,十分诚实地说, “毕竟是您做的。” “那么, 你吃我做的, 我吃你做的。”西列斯说, “番茄鸡蛋饼。你命名的东西, 你该吃掉。” 琴多耸了耸肩:“听您的。不过……”他突然凑近到西列斯的面前, 在番茄鸡蛋饼的香气中, 轻柔地在西列斯耳旁说,“我吃您的?” 西列斯:“……” 他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明白琴多在说什么。 而在他反应过来之后,琴多已经若无其事地把“番茄鸡蛋饼”抄起来,放到盘子里,然后说:“好了好了,我该做点您喜欢吃的了。” 西列斯瞧了瞧那过量的鸡蛋,沉默了片刻之后,突然说:“琴多,今天布莱特教授给我推荐了一个可供参考的住宅区。” 琴多说:“我明白了。或许我们过几个月就可以搬过去了。”他突然望向西列斯,并且有点得意地说,“看起来,您和我差不多着急了。” 西列斯怔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 他想,也并非那么着急。热恋中你来我往总是令人沉迷,他也无法免俗。可是,当他意识到琴多有这么着急的时候,他反而感到心软了。 琴多像是只缠人的小动物,努力地扒着他的裤脚想往上爬,时不时还轻轻拍他一把。他怎么能不动容地、主动地,把这只小动物抱起来呢? 西列斯在琴多这儿呆了一下午。 他跟琴多提及了春假学者访问的事情,不过并没有对这事儿抱有太大的希望。 “不过,米德尔顿的确是一个十分神秘的国度。”西列斯说,“他们至今为止仍旧信仰阿莫伊斯,是否有可能保留一些相关的档案资料?” “也许会有。”琴多说,不过他也提醒说,“您现在需要看的资料已经够多了。” 西列斯一怔,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是的,的确如此。 光是卡尔弗利教授的遗产馈赠,就已经数不胜数,更不用说还有普拉亚家族的资料、学术上的一些参考书籍、为学徒和其他学生们准备的参考书目等等。 这些阅读已经填满了西列斯的生活,而他还在妄想着其他的书籍。 他果断将这事儿放下了。 “况且,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新的一批普拉亚家族的档案就会抵达了。”琴多说,“这一批里头有不少是堪萨斯文字的,或许需要我给您进行翻译。” “那就太好了。”西列斯不禁说,“之前我也得到过一些来自堪萨斯的文字资料,不得不求助于一位来自堪萨斯的留学生。现在有你就方便多了,琴多。” 琴多耸耸肩,凑到他面前亲吻了他,这才狡猾地说:“我很高兴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希望这能让您更喜欢我、更离不开我。”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然后微微笑了笑。 这就是琴多。琴多总是如此。他张扬地在西列斯面前展现着自己,希望能得到西列斯的喜爱。 可是,他早已经得到了。 周一的夜晚,西列斯回到海沃德街6号,点燃火炉,在温暖的火苗旁边逐渐把自己“解冻”。随后,他去盥洗室洗漱、洗衣服。他有点担心这衣服干不了。 或许可以用火炉烘一烘。他这么思考,但是又谨慎地觉得那说不定会让他的衣服烧起来。 ……他该向认识的朋友打听打听这个世界的做法,而不是抱着自己地球的观念默守陈规。可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也意识到,他正逐渐融入费希尔世界。 灵魂的底色。他想。他不可避免地被这世界的色彩所沾染、所描绘、所覆盖。或许迟早有一天,当他人问及他的家乡,他也会不假思索地说出费希尔世界,而不是……他的地球。 他那遥不可及的地球。 这想法在寒冬给他带来了一丝悲伤与无奈。 可他又想到,毕竟他已经知道了许多。时间才过去了多久?他不应该这么着急。 这么想着,西列斯也就慢慢平静下来,将那些突然漫溢上来的情绪再一次轻柔而坚决地压了下去。他这个时候多期待琴多在他的身边。 可惜这是海沃德街6号,而非他近来已经逐渐习惯的洛厄尔街32号。 这么胡思乱想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晚上八点,西列斯坐到书桌前,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摊开了一本书。 《一个名叫科南·弗里蒙特的男人的一生》。他今天晚上打算阅读第七卷 。 之前的几卷他已经阅读完了,让他对于科南·弗里蒙特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 科南·弗里蒙特,他出身优渥,是死亡与灾厄之神撒迪厄斯的信徒。 从他的这部自传来看,年轻时候的弗里蒙特是个颇为骄纵、浪荡的人,由于家世良好,并且早早信仰撒迪厄斯,所以他对待“活人”颇有一种傲慢的鄙夷劲儿,觉得死亡才是最酷的事情。 但是生活是最好的打磨人的办法。 大概在临近三十岁的时候,弗里蒙特家中出事,一夜之间破产。作为独子,他不得不背负起家中产业的相关职责。 在他好不容易还清了债务,娶妻生子,并且也得到了一个较为美满的生活,可以以一种十分坦然的态度面对死亡的时候,撒迪厄斯却突然陨落了。 那一瞬间的打击对他而言是十分强烈而惨淡的。 在撒迪厄斯陨落之前,弗里蒙特生活的终极目标,就是以一种更为圆满的姿态面对衰老与死亡。那就像是为他年轻时候的莽撞赎罪一样。 可是,当他真的即将老去,准备深吸一口气让那死亡的冰冷寒意浸入自己的灵魂的时候,撒迪厄斯却死亡了——怎么说,死亡却把他给抛下了? 《一个名叫科南·弗里蒙特的男人的一生》。不算序,这本书一共有十二卷。 第一卷 到第三卷,讲的是弗里蒙特年轻时候的事情。 第四卷 到第六卷,讲的是他被迫承担起家中重任,从一个少年真正成长为一个男人的故事。 第七卷 到第十一卷,漫长的五卷,讲的是撒迪厄斯陨落之后,弗里蒙特逐渐从一个信徒的身份,转而从事文学创作,以及至他死亡之前的一些事情。 在此之前,这五卷内容始终不知下落,隐藏在神秘的历史迷雾之中。对于不少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至于最后的第十二卷 ,那是一卷总结,大体复述了科南·弗里蒙特的一生,以及一些对他造成巨大影响的人与事情。 不过,不知道是否是弗里蒙特自身的想法,又或者是后人在重新整理编撰的过程中进行了筛选,总之,在这一卷中,弗里蒙特的“信徒”身份被大大地削弱了。 仿佛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生活在沉默纪中的男人。从出生、到成长、到衰老、到死亡,仿佛神明的陨落对他的生活没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一样。 可实际上,有那么一会儿,弗里蒙特距离撒迪厄斯是那么接近。 “…… “我有时候感到,吾神是位与信徒十分接近的神明。祂并不喜欢离人们太远,因为死亡这事儿离人们很近。 “当然,我十分清楚,这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年轻的时候,吾神还在的时候,我不敢让人知晓我的想法;现在我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 “反正也不会有人找我麻烦,毕竟,吾神的那些信徒我都认识。代行者我都知道好几个。他们都像是普通人,活在我们身边,只是死亡的时候,他们才会与我们分开。 “死亡。死亡。 “我常常想,死亡会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经历?或许应该用这个词来形容。我有段时间想死不能死,差一点死了也没能躺进吾神的怀抱,再往后一点,我咬着牙让自己不能死。 “再往后一点,比如现在,我也不能让自己轻易死了,因为我已经活了这么久,总觉得就这么死了有些不甘心。况且,我再也没有那个机会前往莫沙彻丘陵了。 “我的确听闻一些吾神的信徒正在寻找丘陵。如同其他陨落的神明的信徒一样。他们都想找到‘乐园’,并且认为那里可能会存在一些与神明陨落相关的信息与线索。 “我不怎么赞同他们的意见。可能是因为我曾经对莫沙彻丘陵投去遥遥的一瞥。我总是想,即便神明陨落,但是,为什么死亡就要打扰那片‘乐园’呢? “…… “今日听闻了一个消息,聊作文中补充。当然,我为这事儿做了些粉饰。 “总之,听闻一位虔诚的信徒在今日逝世。他的家人却与人吵了起来,因为不晓得去何地出殡。往常都是在他所信仰的那位神明的教堂,可是,神明陨落,教堂自然也没什么人在。 “于是这尸体一直放在家里,现在天气又十分炎热,邻居闻到了臭味,便与他的家人吵架,让他们尽快下葬。可——下葬?又要葬到哪里呢? “这神明陨落之后的世界啊,满是无奈与凄惨的哭诉,可已经没有神明会回应这些话语了。这世界以沉默回应一切。这就是沉默纪。” 沉默纪。西列斯微微一怔。 他想,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的确也是用以解释这个纪元名称的说法。 这些纪元之所以被这样命名,很多时候都是由神明与祂们的信徒牵头的,毕竟这世界拥有神明,而神明也曾经掌握着最大的话语权。 神诞纪、信仰纪、帝国纪。随着人类文明逐渐发展与壮大,神明的信徒也掌握了一些权利。他们能够给神明提供一些建议。帝国纪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命名的。 人类的史学家,认为那个纪元的主舞台不再属于神明,而属于人类的帝国。当然,在那个时代的观念之下,那同样也是属于神明的国度。天平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倾斜。 阴影纪、沉默纪、雾中纪。似乎有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袭击了这个世界,于是原本欣欣向荣的世界发生了转折。阴影、沉默、迷雾,世界的本来面目被一层厚重的面纱覆盖了。 据西列斯所知,阴影纪与沉默纪的命名几乎是同时决定的,也就是在酒水与享乐之神埃尔科奥陨落的那一年。 绝大多数的神明似乎共同做出了这个决定——过去的一千年名为“阴影”,将来的年份名为“沉默”。普通人顺其自然地接受了这个纪元的称呼。 并不是没有人奇怪过这两个名字的怪异之处。明明神明纷纷陨落,为什么这个纪元却名为“沉默”?明明谁也不知道阴影纪发生了什么,但为什么那个纪元偏偏被称为“阴影”? 名字似乎隐藏了什么秘密。但是,名字也终究只是一个名字。没人追根究底,也没人在那兵荒马乱的日子里真的得到答案。 于是,阴影纪就是阴影纪,沉默纪就是沉默纪。 至于雾中纪,那是在安缇纳姆出现之后,人们才逐渐这么称呼。因为这世界的确处于迷雾之中;而往日教会也默认了这个称呼,于是这个称呼就慢慢成了官方的用法。 现在,人们也在往日教会中举行葬礼,在往日教会的安排下将亲人安葬。无论如何,那曾经不知道去哪儿出殡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这段文字中另外一个让西列斯有些在意的地方,就是弗里蒙特对于“神的乐园”的态度。 他似乎并不认为,神的乐园中隐藏着旧神陨落的秘密。 这并非不可能,但弗里蒙特理所当然的态度让西列斯感到一些奇怪。弗里蒙特为什么这么肯定这一点?是因为…… 是因为,即便旧神陨落,旧神的力量却仍旧存在着?所以,旧神的乐园也仍旧可以维持下去? 想到深海梦境、神秘农场,西列斯不得不承认,这是很有可能的。神的乐园似乎是一个较为独立的存在,即便“神”已不在,但“乐园”仍存。 他静静地思索着这个概念,然后恍然惊醒,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便合上书本,摘下眼镜,然后熄灭火炉,准备睡觉了。 阿卡玛拉的力量始终庇佑着他,让他享受着愉快的睡眠。 第二天上午,当西列斯踏入专选课课堂的时候,他习惯性地扫了一眼学生,然后突然感到些许的不对劲——少了一个人? 安吉拉·克莱顿帮忙将安妮特·梅尔文的请假条交了过来。 安妮特·梅尔文是班中成绩最好、也最为努力的那个学生。她是少有的读过西列斯那篇关于科南·弗里蒙特的论文的学生。 以她的刻苦与勤勉,西列斯不认为她会无缘无故请假。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问:“她怎么了?” 安吉拉摇了摇头:“只说是家中的事务。” 教室内十分安静,学生们都等待着西列斯处理这事儿。 西列斯点了点头,将请假条放到自己的文件袋里,然后说:“我知道了。我们可以继续上课了。” 课上西列斯便提及了科南·弗里蒙特的相关知识。卡尔弗利教授给他那套书帮了他很大的忙,甚至让他修改了教案中的某些方面。 不过,西列斯也并不想惹祸上身,也不打算显露自己拥有这套书全集的事实。他只是尽可能修改了一些不引人注意的瑕疵部分,主要还是因为他自己不喜欢这种疏漏的地方。 课堂上,一名学生问:“教授,您提到弗里蒙特是撒迪厄斯的信徒。那么,其他旧神的信徒有像弗里蒙特这样从事文学的吗?”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然后回答说:“当然有。从一开始,文学就有‘神圣文本’和‘世俗文本’的差异。信徒们赞美、歌颂神明及其追随者,这种作品在最初的文学中屡见不鲜。 “这种记录当然也是一种文学。从神诞纪到雾中纪,这种神圣文本始终存在着,并且始终有人深入钻研。 “弗里蒙特的特殊性就在于,他亲历了旧神陨落的那个阶段。从信仰到信仰破碎,他的转变、他的人生际遇,以及他的文字,都被赋予了时代的深邃光辉。” 学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安吉拉问:“所以,您的意思是……这些文字,本质上是与那个时代的‘人’有关的?” 西列斯琢磨了一下安吉拉的这个说法:“文字与时代……的确如此。虚幻的故事终究建立在真实的世界之上。” 说到这里,他突然怔了怔。 虚幻……与,真实? 有那么一瞬,他感到自己仿佛明悟了什么。 不过学生们的问题很快就打断了他的思路。西列斯也没有再思考,只是将这个问题随手记录在笔记本上。 下课之后,学生们正陆续离开的时候,西列斯突然想到什么,便叫住了安吉拉·克莱顿和米莉森特·奥斯汀。 他朝着米莉森特点了点头,并且说:“奥斯汀小姐,我听闻,你对植物颇有了解?” 米莉森特有些惊讶地点了点头。在奥斯汀侯爵死后,这个原本怯弱、内向的女孩,在最初的彷徨与绝望过后,却仿佛慢慢走出了自己内心的阴霾,肉眼可见地变得开朗了一些。 当然,被教授下课的时候叫住,米莉森特还是显得有点紧张。 西列斯便问:“既然如此,我想请教一下——”他的措辞似乎让米莉森特更加紧张了,所以西列斯不由得顿了一下,“玫瑰除了‘爱情’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象征意义?” “玫瑰?”米莉森特不由得怔了怔。 安吉拉也好奇地旁听着,她嘟囔着说:“我只知道玫瑰象征着爱情。” 米莉森特想了一会儿,然后说:“玫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玫瑰也与人的命运有关。八瓣玫瑰意味着重生与更新,七瓣玫瑰意味着包容、理解和秩序。 “还有一些人认为,玫瑰象征着平衡、承诺与新的希望……嗯,还有人觉得玫瑰象征着神圣的女神……对了,还有,在一些古老的书籍中,人们认为玫瑰泡茶可以带来预言梦境。” “……预言梦境?”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安吉拉惊讶地说:“米莉,你还记得吗?我们之前找金盏花相关的说法的时候,也有人说金盏花可以产生预言梦境。” 米莉森特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似乎在教授面前有些拘束。她小声说:“是这样的。不过,植物总是有很多种象征意义,人们的解读也各不相同。” “真有意思。”安吉拉不禁感叹说。 西列斯便说:“我明白了,谢谢你的帮助,奥斯汀小姐。” 米莉森特紧张地摇了摇头:“不、不用谢,教授。” 随后,安吉拉和米莉森特便与西列斯告别,一同离开了。 等到学生们离开,西列斯才将缓慢地松了一口气——他想,他似乎知道玫瑰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神秘的农场了。因为玫瑰恐怕就是阿卡玛拉的象征,正如同番红花是佩索纳里的象征一样。 而且,玫瑰和金盏花同时都有产生预言梦境的相关传言?这似乎也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阿卡玛拉与露思米之间的关系。 此外,玫瑰与西列斯自己产生的某些关联,也令他感到十分微妙。 玫瑰与命运有关吗?他想了片刻。 他将这些想法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目光也不自觉望向了笔记本旁边的,刚刚在课堂上记下的那句话。 “虚幻的故事终究建立在真实的世界之上。” ……他想到自己刚才的所思所想,总觉得自己好像在无形之中过了一个灵性或者知识,然后得到了一些“启示”。 安格斯·凯斯。他想到。这位曾经的无烬之地探险者,因为《玫瑰的复仇》这个虚幻的故事,而真实的世界中踏上了属于自己的复仇之旅。 虚幻、真实、虚幻。虚幻的故事推动了真实世界中发生的事情,而真实世界中发生的事情,又倒转过来契合了虚幻的故事。 这件事情很有可能契合了阿卡玛拉的力量,进而让西列斯能够在深海梦境中搜索梦境,进而发现了深海梦境隐藏着的秘密。 此前西列斯认为,这可能是某种意义上的“化虚为实”。但是现在西列斯又感到,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神明的力量不可能如此轻易地被掌握。 他似乎忽略了更重要的一步——让这种“化虚为实”的过程,再反过来契合神明的力量。 ……化实为虚? 《玫瑰的复仇》推动了安格斯·凯斯的行动,而安格斯·凯斯的行动也的确符合了《玫瑰的复仇》中路德维格的做法。这是双向箭头。 虚假的故事终究建立在真实的世界之上。故事的力量,依靠“真实”。 此外……玫瑰。他挑选《玫瑰的复仇》这个书名的时候,只是以玫瑰这种通俗的意象来指代书中的女主角。可是,他却在无形之中契合了阿卡玛拉的力量的某些部分。 这也可以说是一种巧合。可是,又是巧合? 他在教室里沉思了许久,然后才突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应该离开了。琴多正在办公室等着他,此刻说不定在批改作业,然后百无聊赖地等着西列斯过来和他一起吃饭。 西列斯收拾好东西,不过在出门的时候,又被人叫住了。 “……诺埃尔教授!”赫斯特教授出现在拐角,并且叫住了西列斯。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没想到诺兰·赫斯特院长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拉米法大学的主城堡。他说:“中午好,赫斯特教授。” 与赫斯特教授打招呼的时候,西列斯便想到了昨天布莱特教授说的话,一时间对赫斯特即将说的话有了一些猜测。 “中午好。”赫斯特教授说,“没想到正好能在这儿遇到你。我看了你的那篇论文,那是……” 他斟酌了一下语气。 “你的发现是十分值得赞赏的。”他说,“一位旧神、一批旧神追随者。尽管那或许已经是被历史的尘埃掩埋的东西,可你却将它挖掘出来,擦拭灰尘,漂漂亮亮地展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十分伟大的事业,尤其你还如此年轻,有十分远大的前程,拥有足够漫长的时光来发掘更多的秘密。” 看得出来,赫斯特教授非常欣赏西列斯的那篇关于流浪诗人的论文,因此不吝夸赞,快要将西列斯夸成了学术尖端人物。 不过西列斯有这个自知之明。他只不过是选了个冷僻的课题,然后幸运地碰上了一批又一批合适的资料。琴多的出现更是意外之喜。 西列斯稍微谦虚了两句,不过也没表现得太过于谦逊。他已经了解了这个时代的一些潜规则,人们对于自己成就所得到的夸赞,应该礼貌而平静地接受而非抗拒。 赫斯特教授又与他交谈了两句,并且问他接下来要去哪儿。 “我打算去办公室找到我的助教。”西列斯说,“他应该是在批改作业。我有些事情需要交代他。” 当然这是个借口。西列斯想。 或许赫斯特教授想要与他吃个饭、慢慢聊,但是西列斯并不喜欢与陌生的领导在饭桌上沟通。他宁愿在这儿,在空无一人的城堡走廊上,听听赫斯特教授到底想说什么。 所以他特地提及了“助教”。 “哦……”赫斯特教授看起来有些意外,随后,他犹豫了一下,便直白地说,“诺埃尔教授,我听闻了曼特尔教授对您做的事情。我与他沟通了一下,不过他并不愿意向您道歉。 “……我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我认为他的行为是十分不妥当的。此前我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但是之后我便知道了。希望你不要太介意这事儿。 “无论如何,曼特尔教授这一次的做法实在是太过分了。我会给他应有的教训,这是作为文史院的院长应当做的。 “此外……诺埃尔教授,你是否还记得春假的学者访问?” 西列斯微微一怔。 没想到布莱特教授的说法真的成真了。他不禁这么想。 他点了点头,谨慎地说:“我记得在上学期的期末会议上提及过。” “就是那事儿。”赫斯特教授点头,“你今年的学术论文完成得十分不错,因此我已经将你的名字报上去了,应当可以通过。诺埃尔教授,春假的旅行可以准备起来了。” 西列斯有些意外,他完全没想到赫斯特院长的动作这么快,已经做出了决定,这一次只是通知他一声。 他不由得问:“可是,赫斯特教授,究竟会去哪儿?” “米德尔顿。是个有些遥远的国度,不过这个地点是在学校的会议上决定的,无从更改。”赫斯特教授说,“或许会从无烬之地的高尔斯沃绕过去,因为坐火车快一些。你知道高尔斯沃吗?”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赫斯特教授说,“等一切决定好了,你就能拿到出行通知单了。诺埃尔教授,我十分看好你的前程。” “谢谢您的提携。”西列斯真诚地说。 他的谢意并非虚假,但是也不得不承认,春假的这一次学者访问,似乎打乱了他的一些计划——最重要的就是,他这个春假又没法回家了吗? 西列斯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半年,除了与原身的母亲通信、寄送礼物之外,他还没回去过。这种事情拖得越久,他越感到一种无奈。 即便他可以将自己真的当做是西列斯·诺埃尔,并且他也的确慢慢认可了这个身份,但是……母亲? 那听起来实在是过于尴尬了。西列斯这么想。 来自地球的小说家贺嘉音有自己的父亲与母亲。此外,在这个异世界呆了半年之久,他甚至没与那位母亲有过任何生活上的相处。于是这种尴尬就越发明显。 如果他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原身的母亲就陪伴在身边,那么他或许也可以顺其自然地为其尽孝。只不过…… 西列斯不禁感到一些头痛。 春假学者访问的事情已经敲定,他也无意更改。很快,他与赫斯特教授告别,随后回到了四楼的办公室。果不其然,琴多正坐在他的办公桌后面,撑着下巴,目光放空地望着门口。 当西列斯进来,琴多说:“啊,诺埃尔教授,您终于回来了。您忠实的助教与恋人正觉得您要饿死他呢。” 西列斯心想,就跟家养的猫嘟嘟囔囔地喵喵叫,向铲屎官抱怨碗里没粮了一样。 ……明明他没养过猫,居然还能找个合适的地球比喻来形容琴多。这恐怕是琴多的问题了。 他不禁笑了一下,说:“下课的时候我被赫斯特教授叫住了,不然我就可以早点过来找你。” “他找您什么事儿?” “依旧是曼特尔教授的事情。”西列斯说,“春假的学者访问名额,确定下来了。” 琴多饶有兴致地问:“真的是您猜的米德尔顿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是的。” 琴多不禁惊叹了一声,然后说:“您真仿佛是命运的荷官。那些纸牌都在您的掌控之中了,那命运的痕迹都如同握在您的手里一样。” 这话在西列斯的心中留下一种微妙的情绪。 隔了片刻,他才回答说:“不过,我实际上并不怎么喜欢……这种感觉。” “什么?” “掌控命运。”西列斯走到窗边,望向窗外的景色,空中飘着小雪,落到地面,仿佛净化了一切。 他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困惑。 琴多走到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问:“那么您喜欢什么?” 西列斯闭了闭眼睛,最后无奈地说:“或许我也不知道。”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只不过,我不太喜欢这种掌控他人命运、生死、未来的感觉。那或许应该属于他们自己。” “我能理解您的意思。”琴多说,“不过,您也不会恶意地去摆弄他们的命运。就这一点来说,如果真有所谓的‘命运’,那么,我宁愿您来持有,而非其他人,或者其他神明。” 那么,真有所谓的“命运”吗?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并且意识到,或许……真的存在。 他思索的时候,唇边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琴多吻了吻他。他回过神,困惑地望向琴多,并且问:“怎么了?” 琴多瞧着他,那翠绿色的眼眸中划过一种戏谑而又了然的笑意,仿佛知道西列斯不可能在那个时候保持警惕,而他也不希望西列斯在那个时候保持警惕。 他只是说:“况且,您难道不想掌握我吗?” 西列斯不由得默然片刻,然后他说:“所以你希望我这样吗,琴多?” “嗯……当然。” 西列斯低沉地笑了一声,说:“我明白了。” “……您明白了什么?”琴多疑虑地望着他。 “姿势。”西列斯说,“好了,琴多,我们该去吃饭了。你难道不饿吗?” 琴多:“……” 什么姿势? 琴多怔了片刻,然后连忙跟上西列斯的脚步。他有点怀疑地瞧着西列斯,又有点措手不及的慌乱。最后,他说:“好吧,我是饿惨了,诺埃尔教授。” 好像这事儿就这么若无其事地揭过。但西列斯知道琴多肯定不会这么安分,琴多肯定会挑个时间仔细问问西列斯的意思。 果不其然,等他们吃完饭,打算一起回洛厄尔街32号——来自普拉亚家族的资料已经到了,西列斯下午打算去那儿进行阅读——的时候,琴多便开口了。 “所以,您一直在考虑那个时候应该怎么做吗?”他这么问,用词都十分谨慎与委婉,像是西列斯没明白他的意思的话,他就会顺着西列斯的话题继续往下说。 不过西列斯却觉得自己像是守株待兔的猎人,而那只傻乎乎的“笨兔子”还真的就撞上了这根树桩。 他说:“是的,琴多。我一直在考虑。你知道我的性格。”他说,“我喜欢做计划,喜欢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包括你。” “哦……嗯,我是说……”琴多看起来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最后,他语气有点干巴巴地说,“我……我很期待?” 西列斯有些疑虑地瞧了瞧他。 “我是说……我确实非常期待,我只是……”琴多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我只是……受宠若惊?” 西列斯猛地笑了出来,他说:“琴多,你这样说,让我感到你像是对我平时的做法不太满意?” “当然不是!”琴多说,然后他嘀嘀咕咕地小声说了一堆说什么话,西列斯甚至没怎么听清。 不过随后,琴多就清了清嗓子,十分认真地说:“我知道您的意思,我只是感到……您能想象那种感觉吗?一件十分十分期待的事情,突然一下子,它距离你就已经很近很近了。” 西列斯想了片刻,说:“我的确感受到你的期待了,而这也让我感到期待了,这一点是真的。琴多。” 琴多愣了愣,然后低声笑了起来。他说:“您真好。我越发迫不及待了。” 他们回到了洛厄尔街32号,然后去了书房。西列斯随手将包放到一旁,然后坐了下来。 “等会儿您有什么安排?”琴多问。 “晚上我得和费恩家一起吃饭。”西列斯说,“上周六没有去,所以转而约了这周二。正好快要跨年了,所以打算去外边的餐厅吃。” “哦,那真巧。”琴多说,“晚上我也得和一些商人一起去吃饭。” “普拉亚家族的事情?”西列斯问。 这段时间里,除了与西列斯相处、助教的事务,琴多几乎一直在忙普拉亚家族那边的事情。各种堆积的工作、文件,还有人际关系的处理等等,让西列斯不止一次感受到普拉亚家族果真家大业大。 他甚至有些难以想象,以前琴多怎么能那么逍遥自在地在无烬之地进行探险。 ……难道是因为他过往一直都在当个甩手掌柜?以琴多的性格来说,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琴多回答说:“是的。似乎地下铁路的事情已经确定了,希望在年底谈出一个具体的施工方案,所以邀请我们这些相关行业的公司参与协商。 “是拉米法商会牵头的这事儿,您知道的,普拉亚家族的产业足够我在拉米法商会那儿拥有一个席位。看起来,他们已经决定站在康斯特大公那边了。 “听说一些公司已经开始提前规划线路了。不过,也因此引来了一些居民的抗议,因为铁路经过居民区的话,必定会带来一些噪音、污染和其他各种各样的麻烦。” 说着,琴多也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他转而说:“据说有个施工团队在具体协商的过程中,与一户居民产生了冲突,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与肢体搏斗,有人直接进了医院。”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这事儿恐怕不会是特例。” “是啊。”琴多说,“真是个麻烦。总有些事情无法两全。当然,施工公司粗暴的态度的确是个问题。不过,那些商人们可不会在意平民的死活。 “这事儿被压下去了,我甚至没在报纸上见到相关的新闻报道。恐怕,绝大多数的居民还是十分期待地铁的开通吧。” “的确如此。”西列斯说,“希望一切都能顺利解决。” 琴多也赞同了他的想法。 随后,琴多把普拉亚家族的那些档案资料拿了出来。这一批资料更多了,并且显得十分陈旧,堆满了灰尘。 琴多说:“这是一部分关于旧神的资料,都是我小时候当童话故事看的。”他若无其事地把这事儿说了出来,“家族的藏书馆那边还有一部分,不过那可能得等这个冬天过去再说了。 “这些应当暂时够您看了……所以,您想看什么?” 西列斯想了片刻,说:“这里面有同时涉及到佩索纳里和撒迪厄斯的资料吗?” 琴多一怔。 “佩索纳里的确始终牵涉在这一次的事件之中。”西列斯说,“但是,乔纳森·布莱恩特却是撒迪厄斯的信徒。这两位神明各自代表着生与死,我很好奇祂们之间的关系。” 在《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这本小书中,西列斯甚至看到过,佩索纳里因为撒迪厄斯和露思米生了个孩子就和祂们决裂的说法。 当然,西列斯十分清楚,詹·考尔德的这本书通篇隐喻。他暂时也说不好这种看似“争风吃醋”的说法是因为什么。 况且,从琴多这位“旧神血裔”的实际情况来说,旧神的“孩子”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普拉亚家族传承了李加迪亚的力量,因此可以被称为“旧神血裔”,尽管西列斯还不知道这个名称中的“血”是什么含义。 但是,撒迪厄斯和露思米又是怎么一回事?祂们的孩子又是谁? 琴多是如今时代唯一的旧神血裔,那么撒迪厄斯和露思米的孩子已经绝后了吗? 不管怎么说,哪怕基于曾经格雷森事件中,贴米亚法与布朗卡尼这两位神明的信徒认为祂们“殊途同归”的前车之鉴,西列斯也认为自己应当好好研究一下佩索纳里和撒迪厄斯。 他将自己的想法解释给琴多听。 琴多明白了过来,然后在一堆资料中找到了相关的一叠纸张。 他将那应当是抄本的一叠纸张递给西列斯,并且说:“这似乎是帝国纪时候,一位李加迪亚的信徒所了解到的,与那两位神明有关的信息。 “幸运的是,这份手稿已经被翻译成康斯特的文字了。似乎雾中纪早期在康斯特公国出版过,并且被普拉亚家族收藏了。您可以晚点阅读。” 西列斯的目光原本已经放到了那份抄本上,但是听到琴多这么说,他不由得微怔,抬眸望向了琴多。 琴多说:“您提到了这次的事件——阴谋,我更想这么形容。这让我意识到拉米法城也十分危险。”他顿了顿,“正好今天下午有空。 “所以,您不觉得,您推迟已久的战斗训练,可以开始了吗?” 第116章 奇特的时轨 “左边。” 洛厄尔街32号一楼的客卧中, 琴多与西列斯并肩而立。这个房间原本就没有放置客卧的床铺,因此显得空空荡荡,正好可以用来练习战斗。 当然, 说是练习, 西列斯认为他首先得习惯这种战斗。 琴多教他的战斗方法并不复杂, 他更多是为西列斯量身打造了一套战斗方案——利用【阿卡玛拉的眼镜架】, 西列斯可以实现绝佳的远程攻击。 “而那对您来说也更安全一点。”琴多说, “也更让我放心。” 琴多甚至已经为西列斯提前准备好了一个时轨。按照他的说法, 这是正好随着那一批普拉亚家族的档案过来的, 是普拉亚家族中的收藏。 正因为这个时轨还未抵达,所以他之前也就没有催着西列斯练习战斗。当然,现在他得催催他心爱的诺埃尔教授了。 他知道西列斯有两种不错的防御时轨,但是, 却没什么用以攻击的时轨。而配合【阿卡玛拉的眼镜架】, 他为西列斯带来的这个时轨,就可以起到十分出其不意的效果。 时轨是一支钢笔, 平时也可以用来写字。 “但是, 不知道是否因为工艺的问题,这支钢笔的笔尖总是脱落。”琴多耸了耸肩,“后来,普拉亚家族的某位先祖就将其改造成了……笔尖可以弹射的, 像是弓箭一样的利器。 “用多了, 这支钢笔就慢慢可以作为时轨来进行战斗。主要用以攻击的部分就是笔尖的金属片, 十分隐蔽, 我认为很适合您。” 西列斯有些惊异地望着那支钢笔。他想, 那位普拉亚家族的祖先, 恐怕有着非凡的动手改造能力。 他便在琴多的指导之下使用这支钢笔, 只需要以日常捏着钢笔写字的姿势,甩一甩钢笔,那么仪式就会生效。 在西列斯的视野中,那蓝色的光辉化作无形的金属片,径直朝前飞过去,然后刺穿了木凳,溅起了一阵木屑。 那椅子原先是放在厨房的,椅子上雕刻着不少花纹,就被他们随手搬过来作为练习用具。 西列斯不禁说:“这看起来十分锋利。” “当然。”琴多说,“先祖是将一支钢笔改造成了利器,然后又将其改造回钢笔。作为武器,这支钢笔足够锋利;作为钢笔,它也足够好写。” 西列斯饶有兴致地说:“听起来,这位先祖是有意创造一个时轨?” 琴多点了点头,并且补充说:“普拉亚家族有这个习惯。比如‘血裔抄本’,那是像我这样的旧神血裔最为常用的力量手段,所以每一位普拉亚家族中的旧神血裔,都会在死之前进行一次抄写。 “抄写‘神明范本’需要极大的意志力,并且很容易被污染,然后陷入极端的疯狂。因此,他们只会在死亡之前进行这样的抄写。” 西列斯恍然大悟,感到琴多解开了自己心中一个长久的疑惑。 琴多又补充说:“不过,您提出的那个‘复现自我’的仪式,倒是一个十分不错的尝试手段……”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他说:“即便如此,也不用勉强自己去面对神明的力量。” “我明白您的意思。”琴多说,“我只是想做好准备。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我才有可能会尝试。” 西列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认了琴多的决定。在这方面,琴多或许也比他更有经验一些。 “您该继续练习了。”琴多提醒他说,“如果您想要更改攻击的目标,那就需要使用……‘意念’的指引。我曾经跟您说过……” 心随意动?西列斯的目光盯着椅子上的某处花纹,感觉到一瞬间的困惑——但是,怎么让时轨意识到他正希望它往那儿…… 下一秒,无形的蓝色光辉“咻”地一下飚射,准确地刺穿了那块地方。 那速度太快了,西列斯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琴多有些惊讶地说:“您真是个天才。” 西列斯:“……” 天才自己都还没理解怎么一回事。 西列斯不由得和这事儿较上劲。他琢磨了一会儿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他能够操控这支钢笔的攻击范围。 他又试了一会儿,有时候能成功,有时候却会失败。他寻找着可供参考的参照物,然后突然地意识到,最接近这种“心随意动”的情况的,是他进行判定时候的骰子。 当他在心中默念判定某人的情况的时候,那场景与现在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他需要将那默念的话语改变成“攻击那个地方”。 他不需要和钢笔说明那是哪个地方,似乎意念已经指引清楚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如同判定的时候他清晰地将判定的对象指引出来,而现在他只需要向钢笔发号施令就可以了。 真是神奇的力量,西列斯不禁感叹。 比起现如今其他启示者使用的时轨,普拉亚家族的时轨、仪式,都天然带有这个神秘而古老的家族的气质。 西列斯进行了多次的尝试,慢慢确保自己能击中椅子上的某个具体地点。然后他又尝试了窗外更远的地方,比如花园中的某朵花、树枝上的某片树叶等等。 琴多之后也让他试了一下移动中的物品,比如琴多抛出一个玩偶,让西列斯操纵钢笔攻击空中飞过的玩偶。不过这种情况下,他的准头就差多了。 但是,也正是这种场景,让西列斯突然意识到,这种练习就仿佛是地球射击游戏中的枪法练习。 手眼配合、视角移动、动态视力……真够相似的。他不禁这么想。 一旦找到合适的参照物,西列斯的成功率便一下子提升了。他的进步速度甚至令琴多感到了惊叹。而西列斯心中却在想,毕竟他也玩过射击游戏。 ……呃,三十多岁的他可能没二十岁的时候那么厉害,不过,那种意识仍旧保留着。 利用时轨进行攻击又不需要手速。他这么想。 接近四点的时候,这一次的练习便结束了。尽管运动量不算大,但是西列斯仍旧感到了久违的某种感触,那大概近似于在地球上玩完一局游戏,然后发现自己表现居然不错的感觉。 而且,随着他与这支钢笔逐渐磨合,他意识到其实根本不需要进行甩动钢笔的动作,他只需要稍微动一下钢笔,那无形的攻击便会出现。 那有点像是某种暗器。西列斯心想。只不过,他能在这种奇妙的视野中瞧见。 一下午的练习结束,琴多亲昵地吻了吻西列斯,然后说:“您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西列斯低声笑了笑:“你像是在哄小孩一样,琴多。” “那我应该怎么说?”琴多歪了歪头,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定定地注视着西列斯,“您的风姿令我神魂颠倒?” 西列斯琢磨了一下,然后诚实地说:“感觉更肉麻了。” 琴多叹息了一声:“您真是个难以讨好的男人。”他停了停,又突然笑了一声,“不过我这么爱您,所以这也无关紧要了。” “我也爱你。该去做正事了,琴多。”西列斯说。 “好的。”琴多说,“明天下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要去参加那个……瑰夏文学社的活动?” 西列斯点了点头:“是两名学徒决定的活动主题,似乎是读书会。如果你愿意的话,琴多助教,你也可以来参加。” 琴多低声笑了一下,他非常坦诚地说:“要是我去的话,我可能不会有什么耐心读书,只会将心思放在您的身上了。我会在办公室等您活动结束。” 西列斯也不强求,便点了点头:“我到时候会去找你。” 他们便换好衣服打算出门。琴多是换了一身正装,西列斯只是稍微整理了一下衣物。难得见琴多穿这样的正装,反而令西列斯感到眼前一亮。 这个来自堪萨斯、拥有异域容貌的男人,尽管总是带有无烬之地探险者的那种风貌气质,但是真的打扮起来,也十分有贵族世家继承人的风范。 “您喜欢这样的打扮吗?”琴多调整着领结,有点不习惯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西列斯说:“我认为十分不错。” 琴多打量着自己,又看了看西列斯,然后说:“我仿佛打扮成了您的模样。” 西列斯一怔,站到琴多的身边。乍一眼,如果不看相貌、头发颜色等等,那么这两个男人都是西装革履,的确十分相似。 如果是在夜色之中,仅仅惊鸿一瞥,那么真有可能将他们两个搞混。 西列斯说:“那你得站直一点。” 琴多明明和他身高差不多,但是却总是懒懒散散地不乐意站直。 “好的、好的,听您的。”琴多站直了点,然后说,“与您相似是我的荣幸。” 西列斯摇了摇头:“不,琴多。你就是你,没必要与他人相似。” “您可不算是什么他人。”琴多说,“当然,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只是说……能与信仰的神明靠近一些,就是一位信徒最大的荣幸了。” 西列斯侧头,吻了吻琴多的唇瓣,以此作为回应,然后叹息着说:“我们没法继续在这儿说话了,是时候出门了。” “那就出发吧。”琴多说,“明天见。” “明天见。” 西列斯与费恩一家吃饭的地方在贝恩书店附近的一家餐厅,是较为典型的康斯特菜。伯特伦似乎持有这家餐厅的部分所有权,因此十分大排面地把整家餐厅都包了下来。 不过,实际过来吃饭的也就只有他们四个。 费恩太太看起来容光焕发,一方面是因为她为这一次的聚餐做了打扮,另外一方面,似乎她心情也十分不错。 西列斯落座,并且十分好奇地问:“费恩太太,您这是遇到了什么好事吗?” 一旁,伯特伦和安东尼这父子两个同时望向了天花板,看起来是过去一段时间已经听费恩太太唠叨了无数遍,所以现在已经听腻了。 费恩太太却不这么认为,她十分愉快地说:“是的!西列斯,我之前不是一直与科伦斯太太做些手艺活儿吗? “这段时间里天气太冷,我听闻西城有不少人都陷入了缺衣少食的状况,所以就与科伦斯太太商量,将之前的那些成品拿出去卖掉,然后把卖出的钱拿去帮助那些穷人。 “结果还真是卖出了不少钱!当然,这得谢谢我的费恩先生,如果不是他帮忙,那我们两个的手工艺品也不太可能卖出去。” 说到这里,费恩太太便不由得望向了自己的丈夫。 伯特伦自然也在这个时候说:“不不,太太,是因为您做的东西确实相当不错。” 费恩太太看起来十分受用。 西列斯也夸赞了两句,不过随后,他心念一动,便问:“既然您与科伦斯太太已经尝试过了,那么,要不要试着将你们做的东西放到店里去卖?” 费恩太太惊讶地望着西列斯,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想法。 西列斯坦诚地说:“我之前和你们提到过,有位朋友给我提供了一家空置的店铺,那位于西城的地下黑市。我一直在考虑做点什么生意。 “之前考虑了儿童玩具,不过,仅仅只是这些似乎也不太够,并且,也不是十分符合地下黑市的风格。我妈妈曾经在信中向我推荐手工艺品,认为那是一个适中的选择。 “正好,您与科伦斯太太一直在做这事儿。如果你们愿意参与进来,在店里卖些你们制作的手工艺品,那么也非常合适,能吸引来更多的顾客。 “我记得,科伦斯太太之前一直是将她制作的东西放到一家店里寄售?那么她完全可以把部分商品放到我这家店来,我可以让出更多分成。 “这只是作为一种尝试,毕竟这家店还没正式营业,我不确定生意会怎么样。 “而且,由于那家店铺位于地下黑市,位置较为隐秘,所以我有意采取一种较为另类的营业方式,那可能就需要更多人手了。 “之前打算让西城的流浪儿们负责,但是他们毕竟是孩子,平时看店跑腿或许没问题,但是如果出了什么事,那也需要成年人来出面。 “所以,您与科伦斯太太——或许还有兰普森太太,您可能听科伦斯太太说过这位女士的遭遇——我非常希望你们可以参与进这个店铺的生意里。” 西列斯十分诚恳地说出这段话。 一方面,西列斯一直想要将那家店铺经营起来,可他自己却没什么时间;另外一方面,他意识到费恩太太似乎是从“爱好居然可以赚钱”的体验中获得了一些乐趣。 正好,他也想找个办法帮助一下路易莎·兰普森。 “让我们这些太太参与进生意里?”费恩太太有些惊讶地说,“可是……这能行吗?” 她下意识望向了伯特伦。 伯特伦握住了费恩太太的手,温和地说:“你可以去试试,艾琳。我想,你一直待在家里,也会觉得无聊吧?不如去和科伦斯太太,以及西列斯说的这位兰普森太太,一起试试。” “兰普森太太……路易莎。”费恩太太低声说,“我的确知道她,我听哈莉特说过她。那是个可怜的寡妇,失去了丈夫也失去了儿子。” 西列斯便说:“您有这个想法的话,那就可以跟科伦斯太太和兰普森太太说一声。我回头也会和埃里克聊聊。到时候,我们可以详细谈谈店铺的经营方式。或许等明年一月份,这店铺就可以开了。” 费恩太太犹豫再三,最后缓慢地点了点头:“这的确……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她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谢谢你,西列斯。” 安东尼在一旁无聊地敲了敲饭碗。他说:“聊完生意了吗,成年人?可以吃饭了吗?” 伯特伦佯怒地教训他说:“真没礼貌!” 安东尼瞪大了眼睛,故意说:“可我们今天出门不就是为了吃饭吗?” 其他人都不由得笑了起来。 伯特伦也生气不下去了,他转而望向西列斯,笑着说:“西列斯,你之前想让我参与进这店铺的生意里,我没答应;结果现在你反而将艾琳拉过去做生意了,真有意思。” 西列斯也笑了一下,他说:“凑巧而已。” 在确实邀请了费恩太太之后,西列斯才意识到,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一来费恩太太有这个意向,似乎挺想在家庭之外另外找到一些自我价值;二来费恩太太也曾经在西城生活过许多年,说不定比西列斯还了解西城的情况。 三来,费恩太太毕竟有一位商人丈夫。即便伯特伦说自己短时间内不想参与这种生意事儿,但是费恩太太一旦加入进来,难道伯特伦还真能无动于衷吗?他必定会给出一些建议与想法。 除了这三点,费恩太太一旦参与进来,哈莉特·科伦斯与路易莎·兰普森也就有了工作的机会。西列斯认为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他十分乐意让这个店铺为朋友们赚点钱,尤其是科伦斯一家,以及现在孤身一人在西城生活的路易莎。 聊完了这事儿,菜肴也开始端了上来。再过几天就是明年了,因此他们的话题也难免围绕着这一年所发生的事情。 当然,他们也顺理成章地提及了跨年夜的安排。 今年的跨年夜是在周三。按照康斯特公国的习惯,那一天和之后的新年第一天都会放假。 西列斯在周三的时候本来就没课,估计会先与格伦菲尔在上午的时候见一面,然后下午和晚上就与琴多一起度过。 这是他的想法,不过他还没和琴多说过当天的安排。毕竟琴多也有自己的事情,或许等接近那个时间点的时候再决定会更好一些。 “到时候,往日教会应当会举行十分盛大的庆祝活动。”伯特伦说,“每年只有神诞日与跨年的时候,往日教会才会这么做。” 西列斯了然地点了点头,他说:“那么想必,会有不少高层人士出席这样的庆祝活动吧。” “的确如此。”伯特伦点了点头。 他们又将话题拓展到如今公国上层的情况,以及其他一些气候、经济的问题上。不过,当他们意识到费恩太太与安东尼都对这些事儿不怎么感兴趣的时候,他们就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一顿饭吃饭,费恩先生和费恩太太去付钱,西列斯则与安东尼聊了起来。 西列斯说:“吉米他们最近怎么样?” “还不错。”安东尼说,“他们找了个破屋子,稍微改造了一下,把那地方当成了家。不管怎么样,总比以前居无定所的情况好多了。女孩们也是,吉米把你给他们的钱分给了那些女孩们。” 西列斯点了点头,感到了一些放心。他便说:“我这里还需要委托他们一件事情。” 安东尼意外地得知这一点,说:“你说就是了。你之前给他们的那五百公爵币,一直让他们受宠若惊,想再帮你做点什么事。不过,这也是互惠共利。” 西列斯心想,安东尼还真是有了些长进,居然连互惠共利都知道了。 安东尼问:“所以,你想要他们调查什么?” “达尔文医院,西城的那家。”西列斯说,“我需要知道这家医院与孩子们有关的一些传闻,以及一位名叫休伯特·福克斯的医生。 “此外,有一个孩子据说曾经在西城流浪,他的名字是纳尼萨尔,仅仅只知道这个名字。我想问问吉米他们,是否了解这个孩子的过去。” 安东尼认真地听着,然后说:“达尔文医院、休伯特·福克斯、纳尼萨尔。好了,我知道了。你等着吉米的好消息吧。” 西列斯向他道谢,并且希望他向吉米也传达这份感谢。 安东尼摆了摆手,然后突然叹了一口气,他说:“你真是个怪人。明明吉米十分感激你,你也一直在帮那些流浪儿,但是,你却也向他们道谢。 “虽然吉米是我的朋友,但我也得承认,他们帮你做点事情是应该的。你还想用那家店铺的生意来帮助他们,不是吗?” 西列斯微怔,然后说:“不过,现在是我需要他们的帮助。一码归一码。” 安东尼耸耸肩:“或许这就是你的原则吧。” “的确如此。”西列斯说。 他没法简单地将他向别人提供的帮助,与别人向他提供的帮助对等起来,好似某种意义上的等价交换一样。他并不喜欢这种概念,他宁愿将一切分得清楚一些,宁愿与这世界的社交规则格格不入。 不过,他早已经不是年轻时候的他了。他对自己的性格心知肚明,并且无意去迎合更为寻常一些的做法。 安东尼瞧着西列斯,目光中有一种惊异的打量意味。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感到更加困惑;不过在他询问更多之前,他的父母已经结完账回来了。 伯特伦说:“真奇怪。明明冬天到了,但是吃饭的价格反而变得便宜了。” “或许是因为近来气候状况没有前段时间那么差,所以食材的运输变得稳定多了。”西列斯说。 “的确有这个可能。”伯特伦回答,“等到枯萎荒原开发计划真正完成,那么,我们的生活也会变得更加方便吧。” “希望如此。”西列斯说。 他与费恩一家告别,然后在寒冷的冬夜中往海沃德街6号走。 这家餐厅距离洛厄尔街32号并不远。西列斯原本想直接回去,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脚步却在不经意间走向了洛厄尔街的方向。 他遥遥看见,洛厄尔街32号那熟悉的窗户里还是一片漆黑。他想,琴多或许还没到家。 可就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洛厄尔街32号的窗户却突然亮起了暖黄色的灯光。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唇角便已经微微扬了起来。他露出了一个堪称温柔的微笑,可惜尽管这个笑容是因为琴多,但琴多却无缘得见了。 他想,真巧——琴多,真巧啊。我们在这个时候相遇了。 他定定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望着那盏来自恋人的灯光。隔了许久,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去了那灯光所在的地方。 琴多过来开门,瞧见西列斯站在外面,不由得有些惊喜地说:“您来了。您也吃完了吗?” “是的。”西列斯说,“我看见这儿亮着灯,就过来与你打个招呼。” 琴多倾身拥抱他。 他们还站在门口,琴多已经将外套脱了,只穿着毛衣。西列斯便说:“你不觉得冷吗?” “有那么一点儿,不过想到是您,我就不这么觉得了。”琴多低声说。 西列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难道你也想感冒吗?”他顿了顿,“我该走了。琴多,快回去吧。” “……多抱一会儿吧,怎么样?”琴多完全没有放开的意思。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伸手把外套的拉链拉下来,让宽大的外套把琴多也勉勉强强地包起来。真够为难这件外套的,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 琴多心满意足地伸手搂住西列斯的腰,他说:“您真好。”他低声喃喃,“再没有比您更好的人了。” 他停了一会儿,然后又说:“一想到这么好的您是属于我的,我就感到一阵得意。恨不得向全世界炫耀您的存在。” 西列斯不由得失笑。他喜欢这种——琴多嘀嘀咕咕地说着一些幼稚的情话的感觉。 他们静静地拥抱了一会儿,然后才与彼此告别。 西列斯回到海沃德街6号的时候,没注意一楼客厅里的信件。直到住在二楼的洛伦佐听到他回来的动静,从二楼的房间里探头出来提醒他,西列斯才得知有人给他写信。 “谢谢你,洛伦佐,我这就去拿。”西列斯说,然后他稍微迟疑了一下,“你看起来有些……憔悴?” 洛伦佐简直哭丧着脸,他泄气地说:“我还在批改作业……我本来和朋友约好了跨年夜出去玩的!可是,这群学生们的作业怎么也改不完!真让人头痛。” 西列斯安慰他说:“还有一周多的时间,你来得及。” “希望如此。”洛伦佐说,“这也得怪我自己,想学学你的做法,多给学生布置点作业,给上学那时候的我出一口恶气。结果,唉,最后还是害了我自己。” 他摆了摆手与西列斯告别,摇摇晃晃地回了自己房间,大概是要继续批作业了。 西列斯:“……” 洛伦佐,害人终害己。他可不是为了给学生时代的自己出气,才给学生布置那么多作业的……话说回来,他布置的作业真有那么多? 他还没把地球的题海战术搬过来的呢。他心想。 西列斯转身去一楼拿了那封信件。来自往日教会。 他有些意外,不知道往日教会写信给自己是为了什么。等他回到三楼,点燃火炉,换好衣服,拆开信封阅读之后,他才得知,这封信是为了邀请他参加往日教会的跨年夜庆祝活动。 同时,信中除了那封十分正式的邀请函之外,还附上了一张信纸。写信的人是大主教格罗夫纳,话语却颇为语焉不详。 “…… “我想您恐怕始终对往日教会的友好态度感到奇怪。我并不希望您误会我们有什么恶意,或者是想要利用您做些什么。 “不过,我想这的确是一个开诚布公的好日子。或许当今年的最后一天来临的时刻,我们也可以坐下好好谈谈。我十分期待您的到来。 “……” 西列斯微微皱眉,望着信纸上的话语,感到一些微妙。 格罗夫纳想与他谈谈? 这也正是西列斯想做的事情,只不过他还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没想到格罗夫纳就直接发来了这样的见面邀请。 从信中的内容推断,往日教会对他的确抱有某种善意,并且这种善意是基于某种西列斯并不知道的原因。他的态度让格罗夫纳意识到,如果不坦诚地谈一谈,那么他们这种善意反而会起到反作用。 于是,借着跨年夜的这个说法,格罗夫纳便寄来了一封信。 不得不说,西列斯的确对这事儿心动了,因为他确实非常好奇,往日教会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对他抱有如此温和、友好的态度,并且提供了如此之多的帮助。 如果说【盾牌碎片】算是班扬骑士长私人的馈赠,那么《卡拉卡克的日记》和【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这两样东西,就必定是经过格罗夫纳之手的。 到底是为什么?西列斯不由得产生了这个困惑。 他将这事儿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然后不由得想,本来想跟琴多一起度过今年的跨年夜,但好像已经来不及了。或许那一天,他可以跟琴多一起吃个午餐? 西列斯这么考虑着,然后便将这封信放到抽屉里。洗漱结束之后,他从包里拿出从琴多那儿带回来的抄本,与撒迪厄斯和佩索纳里的关系有关的一份资料。 如果同时提及这两位神明,那么人们自然而然地会想到奥古斯特帝国。那是帝国纪的庞然大物,也是如今人们文化领域的起源。 有不少典故、故事原型,都出自这个国度。作为文学领域的学者,西列斯对此十分了解。 奥古斯特帝国的背后站着三位神明,高山与河流之神,行走自然的使者,翠斯利;死亡与灾厄之神,死亡尽头的幕布,撒迪厄斯;繁育与生命之神,春天盛放的鲜花,佩索纳里。 这三位神明的合作曾经十分良好,祂们的蜜月期长达一整个千年,使得奥古斯特帝国的繁荣也延续了千年之久。 但是,在那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撒迪厄斯与佩索纳里突然一下子发生了矛盾与冲突。翠斯利无法弥合祂们之间的裂痕。 随后,奥古斯特帝国也由此分崩离析,甚至变成了两个完全敌对的帝国,各自象征着生与死,然后开启了绵延百年的战争。 当这位李加迪亚的信徒写作这份手稿的时候,奥古斯特帝国还未曾彻底崩裂,只是显得有些衰落,而这也正好让西列斯一窥当时的情况。 “…… “生与死有天堑之别,可人人都知道生是怎么一回事,却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死亡的信徒,他们的信仰中总是带着恐惧与迷茫,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得到神明的偏爱。 “而生的信徒,他们就反而可以更为平静地面对死亡,因为他们已经走完了自己完整的‘活’的一生。他们的生命就已经证明了他们的信仰,而死亡只是他们信仰的终结。 “所以,奥古斯特的人们在本质上是自我割裂的、矛盾的。我踏上旅途之时,听闻奥古斯特的民众有这样一条鄙视链。 “生的信徒认为死的信徒不好好生活,死的信徒认为生的信徒不好好对待死亡;而生与死的信徒,又同时看不起自然的信徒,认为他们只知道游山玩水。 “这令我大开眼界。或许这也是只有在旅途之上才能收获、听闻的他国见闻。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吾神的信徒总是会踏上旅程。 “…… “不过,有时候生与死的信徒也能在一些话题上达成一致。 “比如,他们都十分赞同,人的生命应当是有意义、有价值的——如果再深究到底是什么价值,那么他们就又要吵起来了。 “生的信徒是因为生命本身,他们需要为自己的生活增光添彩。此外,或许是因为佩索纳里本身也象征着繁育的关系,所以生养后代,对于这群信徒也十分重要。教育是他们经常议论的话题。 “而死的信徒,他们是为了让自己的死亡变得更有价值。因为没人知道死亡之后的世界是如何的,即便他们真的信仰着撒迪厄斯,但是死亡对他们而言也是十分神秘而未知的经历。 “因此,他们试图让自己变成大人物,让自己举足轻重。这样一来,当他们死亡,死亡本身就成为了一桩盛事。 “据我所知,生与死的信徒都意外地与阿特金亚的信徒交往十分密切。或许,是因为在音乐、艺术、文学等等人文领域,人们更容易找到生活的价值。 “当然,或许也有人另辟蹊径,尝试从其他角度切入。可毕竟,有阿特金亚这位神明在。有时候,人们会习惯性地依赖并且踏入神明所在的领域。 “这是十分常见的事情,但是我此刻写下这些话语,却让我感到,这也是十分新奇、值得研究的事情。人类的心理真是令人摸不清啊。 “……” 从这位李加迪亚的信徒的手稿来看,佩索纳里和撒迪厄斯两位神明的信徒,的确与彼此有着一种矛盾交织的感觉。 一方面,生与死截然对立;另外一方面,生与死又都是他们不得不面对的话题。 这种矛盾的感觉渗透进这两批信徒的方方面面,他们的观念、行为、日常生活,乃至于奥古斯特帝国上上下下的风气。 翠斯利和祂的信徒的存在,的确可以弥合这种问题。但是裂隙始终存在。一旦矛盾扩大化,或者社会局面显得不怎么美妙,那么情况就会瞬间恶化。 奥古斯特帝国也的确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瞬间坍塌。 不过,单纯从这份手稿来看,当时还没有人想到,奥古斯特帝国会这么容易受到两位神明的信徒的信仰矛盾影响。人们都以为,奥古斯特帝国仍旧可以继续绵延此前千年之久的辉煌。 可费希尔世界终究十分受到神明的影响。 从这份手稿中,西列斯无从知晓撒迪厄斯与佩索纳里的关系。祂们就如同最亲密也最恶劣的孪生双子,彼此依赖彼此痛恨。日与月,生与死。 当然,从信徒的关系推断神明的关系,很容易造成误解。 西列斯转而关注这份手稿中透露出来的另外一条信息。 生与死的信徒,都与阿特金亚的信徒走得很近? 这信息让西列斯突然地眯了眯眼睛。 他想到了一件十分久远的事情——卡尔弗利教授给他留下的那封信。 在那封信中,卡尔弗利教授使用了这样一种描述方式,他说:“我能想见撒迪厄斯的斗篷漂浮在我的身周”。 ……普通人会使用这样的表达方式吗?普通人恐怕连撒迪厄斯的形象拥有斗篷都不知道吧! 这是西列斯后知后觉意识到的一个问题。 因为他知道撒迪厄斯的形象是头戴王冠、身披斗篷的一团黑雾,这是他从卡罗尔那儿得知的。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其他普通人说不定也知道这事儿。 可是——可那是卡罗尔,那是历史学会接近拥有长老会席位的一位启示者。 从他那儿得知的信息,未必有那么简单。 西列斯从未在其他任何地方听闻撒迪厄斯的形象问题。人们只知道撒迪厄斯象征着“死亡尽头的幕布”,可谁能真的想到,撒迪厄斯将那“幕布”当做斗篷披在自己的身上? 人们不太可能产生这个联想,所以,当卡尔弗利教授如此说的时候…… 西列斯的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卡尔弗利教授或许是死亡的信徒? 这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卡尔弗利教授能拥有科南·弗里蒙特的著作全集。这套遗落在历史中的书籍,明明千百年来人们始终在寻找,最后反倒是落在了一位平平无奇的藏书家手中? 如果他们同为死亡的信徒,那么反而好解释多了。 这事儿更进一步让西列斯想到,当阿道弗斯说格兰特家族与阿特金亚有关的时候,他真的在暗示他们是阿特金亚的信徒吗? 为什么不可能是一批死亡的信徒,将自己伪装成人畜无害的,艺术的信徒呢? 他怔了片刻,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想,这终究只是他的猜测。 为什么会往这个方向想?或许是因为,当他与这些老人——卡尔弗利教授、阿道弗斯·格兰特、奥尔登·布里奇斯——相处的时候,他们太经常地谈及死亡。 可是,那毕竟也是距离他们如此之近的事情。 西列斯想了片刻,就将这些想法挑了几个关键词,随手记录在自己的笔记本上。他想,或许可以等到周四的时候试探一下多萝西娅。 正好,这之后他还得观察一下朱尔斯的情况。虽说朱尔斯只是玩了玩那个魔方,本身也不是启示者,灵性应该不是很高,但那毕竟是神明的力量。 保险起见,西列斯还是打算观察一下。 做完这些,他看了看时间,发现已经十点多了,便收拾好一切,陷入了睡眠之中。 第二天上午,周三,12月23日。天空中飘起了小雪。西列斯看这天气应当不怎么影响出行,便出门前往历史学会,与格伦菲尔见面。 第117章 同时进行 “早上好, 西列斯。”格伦菲尔说,“再过一周就是新年了。” “早上好,老师。”西列斯说, “那一天上午我们正好可以见面。” 他坐到了格伦菲尔的面前。 房间里的壁炉熊熊燃烧着, 给人一种十分温暖的感觉。刚从外面那凄风苦雨的冰冷中解脱的西列斯立刻觉得舒服多了。他不禁想, 果然还是应该将树叶标本的事情提上议程。 格伦菲尔问:“封印物的课题如何了?” “进展缓慢。”西列斯如实说, “阿斯顿女士曾经提醒我, 让我不要对封印物说话。不过, 我后来也没有机会询问她, 如果真的说了会怎么样。” “那很简单,西列斯。”格伦菲尔说,“封印物本质上也是失控的时轨,所以, 结果大概率也是和失控的时轨差不多。” “但是,”西列斯斟酌了一下语气, “封印物是一个更为……‘稳定’的失控时轨。封印物也会导致精神失活吗?” 现在西列斯与格伦菲尔的课程更多倾向于某种研究导向型的座谈, 他们与彼此分享自己的想法, 西列斯的奇思妙想偶尔能给格伦菲尔带去灵感,格伦菲尔的知识底蕴也能指导西列斯发现新的方向。 格伦菲尔便说:“一个非常尴尬的问题就是, 西列斯, ”他用一种十分严肃的表情说,“我们无法知道, 一个人是否真的精神失活了。” 西列斯微微一怔。 “拿【旧神的阴影】这个仪式来说。”格伦菲尔举出了一个例子,“如果一个人受到了精神污染,我们可以通过这个仪式来测量。 “但是, 如果精神失活和精神污染同时发生在一个人的身上, 这种影响是无法抵消的, 污染是污染,失活是失活;在这种情况下,【旧神的阴影】测量出来的精神污染仍旧是那么多。 “换言之,我们不知道这个启示者是否精神失活,又失去了多少‘活’。我们只能从他日常的表现来推断,他是不是精神失活了。” 西列斯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这听起来有些不够严谨。” “是的,所以第二走廊前段时间一直在试图理清——”格伦菲尔想了想,“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疾病,和精神污染、精神失活之间的区别。 “有一些人生了病,却被认为是受到了污染或者是精神失活;有一些人明明受到了污染,却被认为是精神疾病,被家人带去看病吃药……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西列斯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那些年轻的孩子们。 格伦菲尔继续说:“所以,你和阿斯顿女士的研究会帮助我们探索这个未知的领域。” “灵魂强度的判定?”西列斯问,“我还不清楚阿斯顿女士是否得出了一个合适的结论。” “她应该会在年后公布自己的成果。”格伦菲尔这么说,“毕竟,要等‘复现自我’的仪式再多推广一段时间。 “我已经提议在启示者的入门课程中加入这一仪式的学习,让启示者们自己培养一个可供‘复现自我’的时轨,以便在往后的日子里保持理智与清醒。 “我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一般启示者在入门课程结束之后,就首先需要为自己寻找一个用以保持自我清醒的仪式。不过,绝大部分的启示者实际上都做不到这一点。 “不过,现在能够直接在入门课程上提供相关的仪式,的确显得十分方便,也给了这些新入门的启示者们最大的保护。” 这话让西列斯同意地点了点头。 他想,这恐怕会改变之后启示者入门学习的顺序。此外,这些时轨也将成为这些启示者心中的“锚点”,让他们不至于迷失在这历史与时光的尘埃之中。 这的确是一件好事。西列斯想。 格伦菲尔反而打量了一下西列斯,问:“我的学生,你怎么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激动?” 西列斯一怔,有点困惑地问:“我为什么要激动?” 格伦菲尔确认西列斯真的一点都没有激动的情绪,这才失笑:“算了,西列斯。我认为你保持现在这个样子就挺好了。心态平和、处事冷静,这是个好习惯。”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然后问:“您遇到了什么事吗,老师?” 西列斯的性格一直都这样,格伦菲尔也十分清楚。他不知道格伦菲尔为什么会在今天专门提及这一点。 格伦菲尔呃了一声,然后泄气地嘟囔说:“你真够敏锐的。”他顿了顿,然后说,“为了入门课程的事情,我专门去了一趟长老会,然后听闻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与你有关。”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心中有了一些猜测。 格伦菲尔干脆继续说:“你是拉米法大学的教授,这件事情有不少人都知道。一般来说,人们都认可,启示者的归启示者,世俗的归世俗。这是约定俗称的事情。 “即便历史学会里有不少贵族,也有不少平民,甚至有不少流浪汉,可是,当他们成为启示者,他们应当是平等的,也不会有人在因为自己历史学会之外的身份,而在历史学会内部耀武扬威。” 听到这里,西列斯已经明白了格伦菲尔生气的事情,并且因此产生了一些其他的想法。 ……曼特尔教授?他想。 格伦菲尔又说:“而我这一次听闻的,就是一位较为熟悉的长老跟我说,长老会内部有人从拉米法大学那边想要打压你,并且已经这么做了——真令人作呕。” 他毫不留情地说。 西列斯问:“您知道这件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吗?” “大概是一段时间以前的事情了。应当是冬假之后,拉米法大学开学时候的事情。”格伦菲尔说,他十分关切地问,“所以,这段时间里你在拉米法大学有遇到什么吗?” 西列斯仔细地想了想,意识到这还真有可能与曼特尔教授有关。他便说:“的确有一件事情……不过,老师,您能再详细描述一点吗?” 格伦菲尔狐疑地瞧了瞧他,感觉西列斯平静得不像话,便说:“你可不能卖关子,西列斯——别在这事儿上像个小说家。 “总之,似乎有位长老,他在历史学会内部提携的一名年轻启示者,有个长辈在拉米法大学任职,似乎这两人是叔侄关系。于是那名长老就利用这重关系,请那位教授做点什么。” 西列斯恍然明白过来。 他想到,布莱特教授曾经说过,曼特尔教授想让自己的侄子进入拉米法大学任教,所以才看西列斯不爽。不管这个借口找的怎么样,曼特尔教授的确有个侄子。 于是他向格伦菲尔解释了曼特尔教授的事情,包括他恶意解除西列斯的两名助教的职务、故意卡住琴多的助教申请表等等。 格伦菲尔听得连连皱眉,气愤地说:“真是下作的手段!” “您别生气,这事儿已经过去了。赫斯特教授——也就是文史院的院长,他说会给曼特尔教授相应的惩罚。”西列斯说。 格伦菲尔这才勉强点了点头,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这事儿会惊动文史院的院长?” 西列斯想了想,说:“因为我写了一篇不错的论文?” 格伦菲尔:“……” 他惊愕地打量着西列斯,认为自己这个学生口中的“不错”可未必那么简单。于是他谨慎地问:“什么论文?” “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西列斯说,“我在论文中研究了他们的诗歌。此外,我找到了证据,证明他们是李加迪亚的信徒。” “……一批不为人知的旧神信徒?!”格伦菲尔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忍不住说,“所以,当你在历史学会研究精神污染的课题的时候,你还在拉米法大学那边拥有了这样一个发现?!” 格伦菲尔略显夸张的语气让西列斯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他低声说:“是这样没错,不过……” “西列斯,你果真是个天才!”格伦菲尔直接打断了他的话,“那可是一批旧神追随者!未曾被人知道的旧神追随者!历史学会那群老头会为这个发现震惊的!” 这话让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格伦菲尔打量了一下西列斯,然后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那是旧神追随者!西列斯,那意味着力量!” 西列斯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纯粹以文学角度评判的流浪诗人们,在实质意义上等同于一批与神明有关的信徒,说不定掌握着庇佑者的力量,可以为如今的启示者提供帮助。 ……当然,西列斯认为这些力量必定已经被普拉亚家族掌控了。 格伦菲尔仍旧在感叹:“这有些不可思议……我是说,西列斯,每当有人想要打压你,他们总是会自讨苦吃、自取灭亡。曾经的克拉伦斯是这样,如今这位曼特尔也是一样。 “你自身足够出色、足够优秀,也不会为这些艰难险阻和恶心手段所动摇。西列斯,坚持做你自己就好,你会拥有一切的。” 格伦菲尔的话让西列斯微微一怔。 隔了片刻,他低声说:“我明白,老师。”他顿了顿,“我会沿着我心中的那条道路,继续前进的。” 格伦菲尔欣慰地点了点头,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了一瓶魔药。不过,那魔药看起来不太……不太对劲。 那魔药的颜色是纯黑色的,偶尔还咕嘟一下冒个泡泡出来,看着就不怎么美妙。 西列斯问:“这是您的……新作品?” “觉得难看就直说。”格伦菲尔说,“当然,味道确实不怎么样。我没喝,我闻了闻。” 格伦菲尔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颇为微妙的表情。 “有什么效果?”西列斯好奇地问。 “嗯……首先,之前我们某一天聊天的时候,提到魔药如果是要喝下去的,那么作用发生在启示者自己身上会更加容易一些。”格伦菲尔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 格伦菲尔说:“所以我从这一点下手,认为魔药可以试着让启示者的身体变得更为强大——强身健体,大概是这样的效果。” 西列斯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那瓶黑漆漆的魔药。 “我用实验室里的小白鼠试了一下。”格伦菲尔若无其事地说,“结果非常不错。” “……是吗?” “当然。”格伦菲尔面无表情地说,“小白鼠们都爆体而亡了。” 西列斯:“……” 他开始用一种惊愕的眼神打量那瓶黑漆漆的魔药。 他委婉地说:“老师,我认为您在毒药这一行上颇有天赋。” 格伦菲尔无语地白了他一眼。 “我认为应该是剂量的问题。”格伦菲尔摸了摸下巴,喃喃自语,“总之,这瓶魔药算是废了,你可以拿去用,如果用得上的话。” 西列斯谢过格伦菲尔的好意,尽管他觉得自己应该没什么地方能够用得上。 一上午的时间过去,西列斯与格伦菲尔告别的时候,格伦菲尔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西列斯说:“对了,你知道历史学会的表彰仪式吗?” “什么?”西列斯一怔。 “果然你不知道。”格伦菲尔嘟囔了一句什么,看起来像是在埋怨某些人的不负责任,“总之,你的课题有着十分不错的成绩与前景,所以绝对会加入到历史学会明年一月份的表彰仪式上。 “所以,你可以提前准备好感言了。对了,也可以期待一下奖品,历史学会的老头子们在这事儿上不会吝啬的,毕竟那是‘复现自我’的仪式。说不定能得到一个挺有用的时轨。” 西列斯这才明白过来,点了点头,向格伦菲尔道谢,随后离开了历史学会,回到了拉米法大学。 他去食堂吃了顿午餐,将格伦菲尔馈赠的那瓶魔药放到海沃德街6号,然后就立刻奔赴瑰夏文学社的活动教室。 这间活动教室,实际上就是西列斯俱乐部活动所在的那间教室。 而文学社的成员也基本和他俱乐部中的成员差不多。不过在社团正式成立之后,也有一些新成员加入,目前人数大概在二十五人左右。 西列斯并不是经常参加这个社团的活动,不过如果是他感兴趣的主题或者活动,那么他有空的时候也会过来瞧瞧。 这一次的社团活动是读书会,多萝西娅与朱尔斯商量之后,挑选了雾中纪的一本知名小说。西列斯对这本书多少有些好奇,因此就过来参与了这场活动。 昨天上午缺课的学生安妮特·梅尔文也参加了这一次的社团活动,西列斯便趁这个机会询问了一下她的情况。 安妮特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活动开始之前,当西列斯询问她的家中情况的时候,她突然一下子露出了十分沮丧的表情。 她说:“教授……抱歉,让您担心了。我昨天缺课是因为……我家住在西城。有一批人,像是施工队,想让我们家从那儿搬走。他们要建什么……地下铁路。 “我爸爸和他们起了冲突,被打伤了,现在正在医院修养……不是很严重。我们家也付得起医疗费。您不用担心。只不过……” 她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她抬起眼眸,认真地望向西列斯,说:“您认为,这种事情应该怪谁呢?怪我们住在一个注定被拆掉用以城市建设的区域,还是怪那些态度粗暴却也只是例行公事的施工团队?” 西列斯默然听着安妮特的话。他之前已经从琴多那儿听闻过这件事情,但是他没想到这件事情正发生在自己的学生身上。 他想了片刻,便说:“肢体冲突的产生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想必你也清楚这一点。” 安妮特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随后,西列斯便说:“没有人理应被责怪。当一个错误产生的时候,你只有去思考这个错误的成因,才有可能解决这个错误。” 安妮特微微怔了一下。 “你是一个好学生,梅尔文小姐。”西列斯说,“怪罪任何人,实际上都于事无补。比起思考得失利弊,我更倾向于尽己所能去做点什么。” 安妮特想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松了一口气。她若有所悟地说:“我明白了,教授。”她顿了顿,又真诚地说,“谢谢您。” 正好读书会的活动开始,他们便各自落座了。不过,西列斯心中仍旧有些许叹息的情绪存留着。 与安妮特的对话,让西列斯感到自己仿佛窥见了这个时代的某个缩影。那或许比他正在调查的旧神历史与旧神追随者的阴谋,更加接近这个世界的实际运转情况。 除却安妮特·梅尔文,另外一个让西列斯有些在意的学生,就是朱尔斯·汉斯。他的学徒无意中接触到了深海梦境中拿出来的魔方,这让西列斯有些担心朱尔斯的精神状况。 正好,他也吞服了魔药,戴上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私下观察了一下朱尔斯的情况。 ……看起来没什么问题。朱尔斯仍旧十分认真专注,看起来精神奕奕的样子。 不过…… 西列斯突然意识到什么,于是当在活动结束之后,他便问朱尔斯:“我感觉你今天显得十分精神?” “是的,教授。”朱尔斯点了点头,“最近睡眠质量很不错。真不知道是为什么,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西列斯:“……” 好的,看来这就是阿卡玛拉的力量对普通人的影响了。 他之前也应该问问埃米尔的睡眠质量如何的……阿卡玛拉不愧是阿卡玛拉。 他心中哭笑不得,面上还得维持平静,非常客观地评价说:“这的确算是一件好事。” 活动结束后,时间也来到了四点。学生们陆续离开,西列斯也与多萝西娅与朱尔斯告别,然后去四楼的办公室与琴多汇合。 琴多正坐在办公桌后的椅子上,披着头发,有点无聊地摆弄那根发绳。西列斯编得有点丑,不过质量还算好,琴多自然一直在使用。 有时候,琴多觉得无聊,便会把头发散开,然后自己和那发绳玩……呃,这种“玩”的说法显得有些幼稚,不过西列斯认为琴多是真的在和那根发绳玩。 西列斯过来之后,琴多就回过神,问:“社团的活动结束了吗?” “是的。”西列斯说。 琴多用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然后慢吞吞地扎起来。西列斯走过去接手这个活儿。他给琴多编辫子的时候总显得有些笨拙,不过考虑到他那双手从未做过这种事儿,所以也不能多苛责什么。 西列斯这么做的时候,琴多就坐在那儿,抬起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着西列斯。 西列斯编完辫子,有点满意地瞧了瞧,然后俯身吻了吻琴多,说:“我们可以走了。” “对了,跟您说个好消息。”琴多一边起身,一边说,“还记得达尔文医院的那副药吗?” 西列斯一怔,有些惊讶地说:“买回来了吗?” “是的。”琴多有点儿得意地说,“没让您失望。我找了那位员工先生帮忙,他带着孩子去进行复诊,然后去找了那位休伯特·福克斯医生,请他开了一副药。 “当然,这药是不可能喝的。现在就放在洛厄尔街32号。或许我们晚上可以回去看看。” “的确应该去化验一下。”西列斯说,不过,他好像不了解什么化学专员相关的人士……格伦老师?这似乎也是一个好选择。 让一位魔药大师从事化学实验……这相当科学。他认为格伦菲尔说不定会对这事儿感兴趣。 不过,他们还是得先观察一下那副药的情况再说。 西列斯问:“所以,那位员工先生,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琴多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那似乎就是正常的看病流程,并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那位员工先生也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便说:“那么,我们先去外面吃个饭,然后就去看看那副药的情况。” 琴多十分自然地欺到他身旁,与他十指交握,然后说:“走吧,我亲爱的诺埃尔教授。” ……琴多还真是能将称呼玩出花来。西列斯心想。 不久之后,西列斯便瞧见了那副药。 那和切斯特医生曾经给西列斯开的感冒药差不多,也是某种浓缩汤剂,需要温开水冲服。那一共有二十小袋左右。 “这是怎么喝的,一天一袋吗?”西列斯问。 “是的,每天睡前喝一袋。”琴多说,“这些药需要50枚公爵币。放心,我已经给那位员工先生报销了。” “50枚?”西列斯有些惊愕,“这价格过于昂贵了吧?” 他想,难怪路易莎·兰普森曾经说,达尔文医院开的一副药就让她倾家荡产了。 “的确如此。”琴多说,“不过,据这位员工先生所说,年轻的孩子看病向来比较昂贵,不管什么医院都是这样。达尔文医院在这中间算是最贵的。 “但是,毕竟西城也没什么其他的好医院了。西城的人们似乎……” 他琢磨了一下措辞。 “似乎不太想去东城的医院看病。” 西列斯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能摇头叹了叹气。他很快冷静下来,目光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这看起来黑漆漆的药,便说:“我们泡一副试试。” 这漆黑的药水冲开之后,带着一种奇怪的泥黄色与血色。西列斯此刻仍旧在仪式时间中,便戴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静默地望过去。 “有什么发现吗?”琴多问。 西列斯摇了摇头。在他的视野中,那药看起来十分普通地冒着热气儿,并没有任何颜色不对劲的雾气萦绕其上。所以这就是一副普通的药剂吗? 他思索了一下,想到地球化学课的某些教导,便用扇闻法闻了闻这药的味道——一种微妙的血腥味窜进了他的鼻腔。 在那一瞬间,他立刻想到了深海梦境发生的事情。当他进入乔纳森·布莱恩特的梦境,那庞大臃肿的怪物脚旁边,就放着一桶血水。 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怎么?”琴多敏锐地问,“味道有什么问题吗?” “……血的味道。”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琴多不禁皱了皱眉,他望向那碗药,沉默片刻之后,说:“听起来有些令人恶心。” “我又想到了格雷森事件。”西列斯叹了一口气,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真是……” 好不容易摆脱的心理阴影又在这一刻袭来。他想,这药里面,可千万别放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但是,血腥味。 他控制不住地想,如果幕后黑手真的是希望在这些孩子们的身上延续自己的生命,那么这血……究竟来自于哪里? 血脉的传承。一个怪异的说法骤然闪现在西列斯的心中。 他想,乔纳森·布莱恩特和他的孙子纳尼萨尔·布莱恩特。如果这样血缘关系真的存在,如果乔纳森将纳尼萨尔认回来就是为了他那不切实际的永生野望,如果…… 血液。血浓于水。血脉力量。 西列斯猝然感到一丝寒意笼罩着心头。 他突然想到,在他与不少人的交谈之中,人们常常会说那些老贵族是十分固执的,并且也如此固执地摆弄着他们的后代,认为他们的后代也应当走上他们的老路。 那些老贵族仿佛让他们的后代成为……另外一个“自己”。 ……复现的力量。西列斯想。 越是契合、越是符合,就越容易成为“某样东西”。这是这个世界的神明的力量规则。污染随着力量一同而来。可人们往往觉得,拥有污染就必定拥有力量。 可如果,有些人创造污染的目的,不是为了获得力量呢? “复现自我”。西列斯突然想到自己命名的那个仪式。这个名字其实取的有些随意,只是顺其自然地采用了最为通常的用法。可是现在,西列斯却突然觉得,这仪式的名字仿佛还真的暗示着什么。 如果一个人不想在自己的身上“复现自我”,而是在别人的身上“复现自我”呢? 他们真的能利用这种办法,实现永生吗? 西列斯本能地觉得不可能。身体、灵性、意志,这三者是统一而一体的,无法拆分。 可是,的确存在污染这种东西。某些人的尝试,更有可能创造出一个怪物。 西列斯思考的这会儿功夫,琴多一直保持着安静,并且随手把盖子扣到了那只碗上。从他动作的干脆利落程度来说,他回头估计会把这只碗扔了。 西列斯回过神,然后和琴多分享了自己的一些看法。 “您认为一些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会试图延长自己的生命?”琴多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如果他们真的是旧神追随者,那么他们不会首先将这种做法用在复活旧神上吗?” 琴多的看法让西列斯微微一怔,然后他突然恍然大悟。 是的、是的——旧神追随者! 他忽略了这重身份,他忘记了乔纳森是死亡的信徒。即便他的信仰没那么虔诚,可是,那是因为他快要死了,所以,才会如此贪恋生命的热度。 他想要延续自己的生命,的确。可是,在延续自己生命的同时,他难道不会想要复活撒迪厄斯吗? 如果他真的复活了撒迪厄斯,作为如此虔诚且有用的信徒,难道他所信仰的神明不会给予他应有的赏赐吗?比如,让他继续活下去,或者,拥有死后无尽的生命? 复活旧神…… 西列斯轻轻呢喃着这四个字,然后他想到,圣子? 什么是圣子?什么人能被称为“圣子”?这是一个多么明显的宗教意义上的用法,而他此前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 神的孩子,才能被称为圣子。 想到这里,想到纳尼萨尔那圣子的头衔和他那莫名的精神疾病,想到诺娜在梦中提及那些医生们的态度,西列斯不由得感到自己仿佛触碰了真相的一角。 他便说:“琴多,谢谢你,你让我明白了许多。” 琴多一时半会儿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耸耸肩,说:“我的荣幸。不过,您究竟明白了什么?” 西列斯想跟他解释,迟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只是一个猜想,或许还需要更多的证据。不管怎么说,或许‘复活旧神’与‘复活自己’是同时进行的。” 他想了片刻,又说:“或许,可以从其他的角度来了解一下他们的进展。” 琴多有点困惑地问:“比如?” “比如我的那位学徒。”西列斯说。 第二天上午,当西列斯与两名学徒结束了日常的课业问题之后,西列斯便顺势说:“我最近正在研究撒迪厄斯的相关资料,你们对这位神明有什么了解吗?” 朱尔斯陷入了沉思之中。 而多萝西娅则有些惊讶地问:“您怎么会想要研究撒迪厄斯?” 由于死亡是文学领域的永恒话题,撒迪厄斯及其信徒的相关作品,也是文学专业的学者难以避开的课题。绝大多数的文学专业学生,即便自己没有写过大论文,也肯定会写过相关的小作业。 西列斯刚刚从李加迪亚的相关课题上获得声誉,理应继续深入研究,拓展自己在这个领域的名声,但是他却突然提及了撒迪厄斯,也难怪多萝西娅会感到惊讶。 西列斯便说:“我发现,李加迪亚的信徒会有意让自己死在某个异乡,这种关于死亡的习俗让我认为,说不定能从撒迪厄斯的相关资料中找到一些线索。” 两名学徒顿时恍然大悟。 西列斯也顺势指导说:“实际上,文学领域的作品不可能只涉及到一个方面,从不同神明的角度,可以拥有截然不同的发现。我也希望你们能够从不同的领域和专业扩展自己的思路。” 朱尔斯和多萝西娅都认真地点了点头。 随后,他们便聊到了撒迪厄斯这位神明。 朱尔斯规规矩矩地把自己了解的撒迪厄斯的情况说了出来。 撒迪厄斯是最早出现,也最晚陨落的那批神明之一。 在神诞纪,神明并非同一时间出现。祂们的出现有先后顺序,并且这些顺序也被当时的人类记录了下来。当然,没人知道为什么会存在这种顺序。 彼时,人们将神明当做是某种自然概念的化身。 比如山会有山神,所以就有了翠斯利;歌舞狂欢会有享乐之神,所以就有了埃尔科奥;死亡会有死之神,所以就有了撒迪厄斯。 这种想法也就造成了,有一批神明是较早出现的,比如生与死,比如星与山。 祂们出现得如此之早,以至于在人类出现之前,祂们就好像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无数年。 这种情况让这几位神明享有了一种十分……应该说,高于神明的某种地位。仿佛祂们是固化的某种规则,如同这世界,如同这宇宙。 这种概念深入人心,也就导致许多文字从一开始就记载了这些神明的存在,在那个信仰还未曾真正生发的年代。 那甚至都不能称之为某种信仰,而仅仅只是人类对某些事物、对某些力量的敬畏。 ……因此,当“死亡”死亡,人们就难以避免地产生某种破灭、虚无、迷茫之感。 那黑暗与深邃之处,死亡本身也将迎来死亡。那么,像他们这样脆弱、微小的人类,又将何去何从呢? 这种观念十分明显地,在撒迪厄斯陨落之后,成为了那个时代人们的主流思想。 “不过,反倒是某些撒迪厄斯的信徒们,拥有了更为积极乐观的心态。”多萝西娅说,“他们反而认为,他们信仰的神明在‘死亡’的终点等待着他们。”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曾信仰撒迪厄斯的人们,认为死亡迎来了祂的穷途末路,于是人类也将如此;而真正信仰撒迪厄斯的人们,反而觉得那也不过是神明终于拥有了自己全部的权柄。 “一个未曾死亡的‘死亡’,怎么能声称自己就是死亡的神明。”多萝西娅低声说,“当时,真的有信徒这样想。” 西列斯与朱尔斯都不由得感到了些许的意外。 朱尔斯是单纯感叹当时信徒观念的奇怪。对于雾中纪的人们来说,这种对于神明的信仰显得有些……怪异与扭曲。神明犹在的时候是这样,神明陨落之后就更是如此。 而对于西列斯来说,他的惊讶则纯粹来自于,多萝西娅似乎太过于了解撒迪厄斯了。 他不由得说:“多萝西娅,听起来,你十分了解在撒迪厄斯陨落之后,祂的信徒们的情况?” 多萝西娅一怔,随后解释说:“是这样的,教授,我家中拥有一些相关的藏书,其中就有部分提及撒迪厄斯。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去问问爷爷,看能否借阅给您。” 西列斯欣然接受了多萝西娅的好意。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格兰特家族真的能够拿出十分符合撒迪厄斯信徒身份的相关书籍,那还真的与西列斯的猜测对上了。 不过,多萝西娅似乎完全不知道这事儿。 朱尔斯在一旁思索着,然后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撒迪厄斯的信徒是这样想的话,那么其他的信徒会不会也产生这样的想法? “也就是……神明必须与祂们所象征的概念本身对等?”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说:“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呃……因为我一直以来都在研究安缇纳姆。”朱尔斯不好意思地说,“而安缇纳姆象征的是过去与历史。有时候我会感到……这种说法十分虚无缥缈。” 多萝西娅感兴趣地说:“我能明白你的意思,朱尔斯,你是说,过去与历史不太像是一位神明应该拥有的神格。神明的权柄应当是完整的、独立的。 “可是,‘过去’不过是时光的一部分。而‘历史’则显得过于……偏向于人类。” 朱尔斯点了点头。 过去与历史之神。如果死亡的神明将与死亡对等,那么历史的神明难道要与历史对等吗? 西列斯的脑中不合时宜地冒出了一个成语:著作等身。 ……总之,安缇纳姆的“与历史对等”不可能是“与历史书对等”,这是肯定的。西列斯心想。 不过,西列斯始终对安缇纳姆抱有某种程度上的警惕与好奇。他怀疑自己的穿越与这位神明有关,怀疑这造成了往日教会的友好态度,但是他从未得到一个回应。 他越来越期待今年的最后一天了。他心想。 上午的授课结束,西列斯还特地询问了朱尔斯的情况。 而朱尔斯则喜忧参半地说,他的睡眠状况仍旧很好,但是他也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由于人们都知道这个世界上拥有某种神秘力量,朱尔斯也因此感到了些微的慌张。 在场的另外一位启示者,多萝西娅,建议他可以去往日教会看看。 朱尔斯点了点头,又带着点开玩笑的语气说:“不过,如果真的是可以让我睡眠质量变好,那么我也十分感谢这个可能的幕后黑手。” 西列斯·幕后黑手·诺埃尔:“……” 他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与两名学徒道别之后,西列斯便去食堂吃了午餐,然后继续下午的课程。公选课结束之后,西列斯便在办公室找到了琴多。 “我把专选课的作业带过来批完了。”琴多说,“助教琴多的工作完成了,接下来是属于恋人琴多的时间了。” 西列斯过去吻了吻他,然后说:“想对恋人做点什么?” 琴多想了一会儿,十分坦然地说:“是某位教授想对他的恋人做点什么?” 西列斯低声笑了笑,不得不俯身亲吻他,毕竟这是琴多希望他做的。这一次的亲吻持续了一会儿,琴多贪恋地舔舐着西列斯的唇瓣,用舌尖描绘着他的唇线。 “……真是越来越爱您了。”琴多声音低哑,“我对您的爱与日俱增。” 这是个仔细想想,能让西列斯怦然心动的说法。 他喜欢这种概念,喜欢这种在平静的、琐碎的日常生活中感受到爱情的感觉。他向来不会小觑习惯的力量,而琴多似乎就要成为了他的习惯。 隔了会儿他们才分开。琴多总是能找到任何机会,试图给自己讨点好处,而能否真的从西列斯的手上要到他想要的好处,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至少这一次琴多心满意足。他舔了舔嘴唇,把玩着西列斯的手指,偶尔还凑过去亲昵地贴贴蹭蹭吻吻,他总忍不住这种小动作。 西列斯在这种事情上总是放任他,他只是说:“晚上想吃点什么?” “您忠实的琴多助教想尝尝您做的番茄鸡蛋饼。”琴多说。 西列斯:“……” 他怀疑地瞧了瞧琴多,并且问:“你是认真的吗?” 琴多耸了耸肩:“其实味道还不错。”他想了想,补充说,“从饼的角度来说。我还没想过番茄能和鸡蛋放在一块。” ……琴多,虽然后半句听起来还不错,但是前半句可以不用说的。西列斯想。 他突然叹了一口气,在琴多迷惑的视线中,西列斯也无意解释自己为什么叹气。他只是觉得自己给家乡人民丢脸了。 或许这一次可以少放点鸡蛋。 琴多又补充了一句:“不管怎么说,您亲自下厨,我当然十分高兴。”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伸手揪了揪琴多的辫子。他说:“但是那叫番茄炒蛋。” 琴多格外温顺地说:“我听您的。” 西列斯心想,尽管他知道琴多确实是听他的,但是这一点儿都不能给他带来愉快。因为他知道那是番茄炒蛋,而不应该是番茄鸡蛋饼。 ……他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某些旧神追随者对于混淆神明概念的事情如此深恶痛绝了。 他没有继续在这件事情上深想下去,只是转而将琴多从椅子上拉起来,然后说:“对了,琴多,30号那天我得去一趟往日教会。他们似乎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并且邀请我参加庆祝典礼。 “所以,那天晚上我恐怕无法陪你了。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吃顿午餐?” 琴多有些意外地得知这一点,他沮丧地说:“好吧——”他拖长了声音,然后低头轻轻撞了撞西列斯的肩膀,“那我等待着您在1月1日的时候跟我说一声新年快乐。” “当然,我会的,琴多。”西列斯说,“你可以开始期待那一天了。” 第118章 新年的谈话 12月30日。周三。 费希尔世界的每个月份都是30天, 所以,这一天就是雾中纪400年的最后一天。 人们即将迎来一个新世纪,这让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了狂欢之中。 西列斯早上出门的时候感受到了这种气氛。街边的店铺都早早挂上了新年的装饰物, 其中一部分还开启了新年折扣。年轻的孩子们放着小小的烟花, 与彼此嬉戏打闹。 路况也变得更加拥挤了。人们似乎都忙着在这个时候出门玩耍, 或者拜访亲友, 于是马车们挤挤挨挨, 车夫彼此之间的笑骂声络绎不绝。 西列斯七点多就离开了海沃德街6号, 但是花费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 才终于抵达历史学会。 他与格伦菲尔打了声招呼,然后说:“今天的车况不怎么样。” “这是跨年的日子。”格伦菲尔说,“你出门的时候就应该做好心理准备。这没什么办法。” 说着, 他打量了一下西列斯, 然后颇有些费解地说:“你打扮得这么……正式,是为了什么?” 格伦菲尔自己是个不修边幅的男人,西列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穿着一身陈旧的西装;之后每一次与格伦菲尔见面, 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差不多都是那个风格,甚至更为落魄一些。 西列斯知道这是因为这位格伦老师本就不在意这些事情, 尽管他身家丰厚。 面对格伦菲尔的问题, 西列斯便解释说:“往日教会邀请我参加他们的跨年夜庆典。” 格伦菲尔这才恍然大悟,他有些意外地说:“你和往日教会的关系还真是不错。”他嘟囔着说,“我总觉得教会那群家伙……是表面温和,实际上很难打交道的人。” 西列斯一怔, 不由得问:“您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信徒。”格伦菲尔说, “你不觉得那给人一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触犯他们的忌讳的感觉吗?与这种人打交道, 我总觉得十分受拘束。” 这种说法西列斯的确感到同意, 不过在实际情况中,至少在与往日教会的人们打交道的时候,他未曾有过这种感觉。 或许还是因为安缇纳姆拥有某种独特性? 他们没在这个话题上深聊,很快就进入了正题。 “你寄过来的那个药,我进行了化验。”格伦菲尔摸了摸下巴,这么说,“的确有血的存在,但是说不好是什么血。有可能是人血,但也有可能是某种动物的血。” 西列斯缓缓点了点头,他想,这也不出意料,但是,这似乎也更加令人担忧了。 因为…… 格伦菲尔困扰地说:“你说这是药,可是,什么药需要把血作为原材料?” 是的,就是这个问题。西列斯心想。 这个年代还没有十分严谨的医学门类,各种病症可能会被混淆在一起。可是即便如此,怎么会需要血液来治疗孩童的疾病? 当然,西列斯知道,在一些医学概念中,某些动物的血是可以用作药材或者食材的。 但是,达尔文医院的药剂中出现了血,却不得不引起西列斯的怀疑。重点在于达尔文医院,这家医院无法令西列斯感到放心。 他缓缓叹了一口气。 之后,格伦菲尔又介绍了自己从药剂中分析出来的几种药材,不过那都是十分常见的药材。西列斯意识到在这事儿上无法获得更多的信息了,便提及了别的话题。 他们谈及各自的课题,以及新的一年的计划。西列斯也跟格伦菲尔说到了自己春假学者访问的事情。 这让格伦菲尔摇了摇头,他说:“西列斯,你真是一个大忙人。” 西列斯也不由得无奈地笑了一下。 不久之前,他写信给原身的母亲,祝她新年快乐,并且也在信中提及了学者访问的事情,为自己春假的时候无法回家陪伴母亲而道歉。 当然,母亲也很快回信,让他不要在意这事儿,专心工作就好。并且,她也让他在路上注意安全。 这封信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当然,西列斯的心中也隐约划过了一丝疑虑。 他是说……拉米法城和默林镇实际上离得很近,不是吗?即便他没有空回家,那么母亲为什么不提议过来看看他呢?西列斯总觉得父母会这么做。 但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半年了,他却仍旧没能与原身的母亲见上一面。这事儿也足够离奇的。 不论如何,距离春假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即便学者访问是他下一个阶段的重心,他也的确即将前往一个陌生的国度,但是,他毕竟需要将现在的事情做完。 十点多的时候,西列斯与格伦菲尔告别,他说:“下周见,老师。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格伦菲尔说。 离开历史学会之后,西列斯便去了阿瑟顿广场附近的一家餐厅。他以前从没来过这里吃饭,不过琴多说,既然是跨年当天的约会,那么自然得选一家新店试试。 西列斯对这事儿并没有什么意见。 他抵达的时候,琴多已经到了,并且正对着菜单十分挑剔地打量着。 “这儿的菜说不定能合您口味。”琴多与西列斯打了声招呼,然后说,“而且挺新鲜的。” 西列斯有些好奇地了解了一下,这才知道这居然是拉米法城内难得一见的海鲜餐厅。当然,海鲜只是这家餐厅的卖点之一,有时候供货不足,也会做一些康斯特公国的常见菜肴。 琴多比他来得早,更早了解到这家餐厅的情况,便兴致勃勃地为西列斯介绍起来。 因为运输困难,这里的餐品价格较为昂贵,所以客人也不是很多。大概看出来西列斯与琴多对这家餐厅的好奇,不久之后,餐厅老板本人便出现在前台,走到他们的桌旁,与他们交流起来。 这位餐厅老板拥有十分矮壮的身材,穿着厨师的衣服,看起来十分热情。不过,从他的康斯特语的口音来看,他显然不是本地人。 “中午好!客人们,在这儿,海鲜会是你们喜欢的。”他说,“要是不喜欢,或者吃不惯,也可以看看别的菜。” 西列斯饶有兴致地问:“康斯特公国并不靠海,所以,这些食材都是从国外运过来的吗?” 餐厅老板点了点头,说:“来自一个遥远的、北面的国度。那是我的家乡。我来到这儿,已经快十年了。我开了这家餐厅,认为可以让这里的人,感受一下来自海边的气息。” 北面靠海的国度?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说:“米德尔顿?” 餐厅老板惊讶地望了望他,然后说:“您居然知道我的国度!看来我得送你们一盘海鲜了。甜虾怎么样?这是最容易让人们接受的海鲜了!” “当然可以,谢谢您。”西列斯说,“您可以介绍一下您的家乡吗?事实上,过一两个月,我也即将前往那儿,因为工作上的事情。” 餐厅老板十分意外地得知这一点,他不禁说:“果然,随着大公的开发计划,各个国家之间交流密切了。至于米德尔顿…… “先生,我得说,米德尔顿不能说是一个十分热情好客的国度。不过,那儿风景绝佳,与康斯特公国阴雨绵绵的天气也绝不相同。” 他回神望了望柜台,似乎是在看厨房的情况,也似乎是在看某些令他牵挂的东西。 隔了一会儿,他说:“如果您去了米德尔顿,那么一定要出海看看。海洋是每一位米德尔顿的居民骨子里的……” 他像是在斟酌着使用什么词语,又像是不怎么了解康斯特语言,所以想本能地使用米德尔顿的语言。 最后他喃喃说:“梦想。” 西列斯观察着这名餐厅老板的表现,他感到有些意外,因为这位老板似乎更像是一位信徒——阿莫伊斯的信徒。 即便已经离开米德尔顿,即便已经在他乡定居,但是,那种信仰始终保留在他的心中,未曾磨灭、未曾消融,只是隐藏得更深。 此外,更加令西列斯感到意外的是,这种信仰似乎十分稳固而平静,并不像是其他的旧神追随者那般疯狂。 如果真的对比起来,他觉得更好的参照物是安缇纳姆的信徒们。可是,安缇纳姆仍旧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阿莫伊斯却理应陨落了。 餐厅老板说完这些,就歉意地笑了笑,似乎是感到自己与客人们说的话有些太多了。他便说:“请两位点菜吧。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天,本店有折扣。” 这家店原本价格不菲,不过算上老板赠送的那道菜,加上新年折扣,他们两个人最终花费了八枚公爵币,也算是一顿不错的新年大餐。 吃饭的时候,西列斯轻声与琴多聊起自己对于这位老板的想法。 他有些困扰地问:“看起来,米德尔顿对于阿莫伊斯的信仰十分稳固而坚定;但是,他们怎么能在神明陨落这么多年之后,仍旧保持这种纯粹?” 琴多歪了歪头,说:“或许只是某种意义上……习俗?” 西列斯若有所悟。他想,的确有可能,或许神明已经消逝,但其留下文化却仍旧在这个世界留下深刻的烙印。他说不好这是好是坏。 不过,他又想到,既然米德尔顿的那些阿莫伊斯的信徒们更为理智、平和,那么西列斯说不定能从他们那里找到一些更为久远的资料与书籍? 这些旧神追随者,基于种种原因,总是掌握着普通人并不了解的信息。但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陷入了极端的疯狂之中,难以沟通。 如果能与理智的旧神追随者进行沟通,那么说不定就能揭开世界的某些真面目也说不定。西列斯不由得这么想。 他与琴多吃过饭,然后就与他告别了。下午他就得去往日教会,那说不定会是一场十分漫长的谈话。 琴多看起来有些恋恋不舍,不过他也不想干扰西列斯的正事。在外面,他也没有做出太过于出格的行为,只是克制地拥抱了一下西列斯,然后说:“明天见。” “明天见。”西列斯说,“新年快乐也留到明天?” 琴多嘟囔着说:“当然。”他想了想,很理直气壮地要求,“您的第一声新年快乐得是给我的。我也会成为第一个跟您说新年快乐的人。” 西列斯心想,但是他刚刚在历史学会的时候,已经和格伦老师说过新年快乐了。 ……算了。这事儿就不必让琴多知道了。 他便笑了一下,说:“好的,琴多。” 他们最后拥抱了一下,然后西列斯就从阿瑟顿广场走到了往日教会的中央大教堂。他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发现此刻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 “下午好,主教先生。” 教堂的中殿显得十分安静。人们并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即便这是跨年的日子。或许等到晚上,这儿会挤满来为新年祈愿的人们。 格罗夫纳仍旧在擦拭着安缇纳姆的雕像底座。每一次见他,他几乎都是在做着这样的事情,从来都亲力亲为。 从他的表现来看,格罗夫纳的确是十分虔诚的安缇纳姆的信徒。 但是,正因为这样,西列斯才因为他过于温和、友好的态度而感到奇怪。格罗夫纳似乎自己也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了。 他温和地微笑着,对西列斯说:“下午好,诺埃尔教授。请您稍微等一会儿,我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小的工作了。” 他的态度更加令西列斯感到古怪。不过谈话显然即将进行,所以西列斯也并不着急。他平静地点了点头,等待着格罗夫纳。 在这个间隙,他抬头望向了安缇纳姆的雕像。 此前某一次与学徒们的对话中,研究安缇纳姆相关文学的朱尔斯提及,安缇纳姆的神格“过去”“历史”,显得过于宽泛,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当然,就一个研究学科来说,“历史”是足够有价值的东西。这也让整个费希尔世界,在安缇纳姆出现之后,陷入了某种……偏向于“历史”“文学”等等研究的学术风气。 不过即便如此,安缇纳姆也时常给人一种……祂始终置身事外,只是从遥远的过去投来虚无的一瞥的那种感觉。祂不像是那些曾经与人类的帝国、文明走得很近的那类神。 尽管祂的确庇佑了人类文明最后的微光,但是,祂仿佛也无意让所有人类全都因为这事儿而信仰祂。人们敬畏祂、感激祂,但是莫名其妙地,真正信仰祂的人,却没那么多。 ……仿佛在这个世界上,过去与历史就是注定将要被遗忘、将要被扔下的东西。人们注定走向未来,从不在意过往留下的任何痕迹。 “……教授,我们可以走了。” 格罗夫纳温和的声音惊醒了沉思中的西列斯。 西列斯回过神,跟上了格罗夫纳的脚步。 整个教堂都显得十分安静,没什么人。即便是常常在空地上练武的骑士们,此刻都不在,仿佛为了什么事儿而离开了一样。 格罗夫纳解释说:“晚上会有跨年夜的庆典,因此他们都去提前准备了。” “庆典是在阿瑟顿广场上,是吗?”西列斯问。 “是的。”格罗夫纳点了点头,“我们向来如此。在阿瑟顿广场上举行这样的庆典也更为方便。况且,公国那边也会和我们一起进行这样的活动,所以,挑选一个中立场所是个更为合适的选择。” 西列斯了然地点了点头。 不管在哪个世界,在这种背景下,王权与教权的矛盾似乎都始终存在。西列斯心想。 他们来到了格罗夫纳的办公室,也可以称为是他的祈祷室。这里显然不是格罗夫纳日常生活的地方,充满了一种很少有人使用的寥落气场。 格罗夫纳歉意地笑了笑,并且说:“我寻常时候都会在中殿,所以并不经常来到这儿。不过,这里也十分干净,您不必担心。” 他的解释让西列斯感到这是多此一举。不过,在他们打算开诚布公之后,格罗夫纳似乎越来越懒得掩饰这种情绪与倾向了。 ……他的态度甚至可以称得上热络,或者尊敬。可是,西列斯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这位大主教如此表现的东西。 原身的记忆中也毫无端倪。 难道是因为启示者那边的发现?“复现自我”的仪式?西列斯思索着。 等他们坐定,格罗夫纳静静地望了西列斯一会儿,然后低声说:“诺埃尔教授,我想,您一定十分疑惑,为什么我,以及整个往日教会,都以如此尊敬、友好的态度对待您。”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就十分冷静地点了点头,他说:“是的。从《卡拉卡克的日记》,到【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我认为我从往日教会这儿得到了太多帮助。 “就算我的确帮助你们找到了那位叛教者,也找回了叛教者偷盗的名单,但是我仍旧认为,我得到的回报并不与我的付出相称。我感到受宠若惊。” 格罗夫纳无奈地微笑了一下,他问:“您觉得会是什么原因呢?” 他们谈话的气氛十分轻松,倒不如说,格罗夫纳似乎有意引导西列斯自己去思考相关的可能性。 房间里十分安静,但也可以听见外面传来的热闹的欢呼声。这是个好天气、好日子,天光照亮了世界,也照亮了这个安静的房间。 这是个适合谈话的日子。 于是西列斯想了片刻,便说:“因为我发现了‘复现自我’的仪式?” “那的确是个十分杰出的发明。”格罗夫纳诚恳地赞叹着,“我从历史学会那儿得知了相关的仪式说明,并且也打算在往日教会中进行推广。 “之后,我们会着手利用往日教会的渠道,向全世界的启示者分享这一仪式的使用办法。您知道,这是非常有用的仪式。 “正好也在这儿跟您做个说明。我知道您在发明这个仪式的时候,目的就是为了帮助那些启示者,所以,您并不打算居功,认为人人都可以使用这个仪式。 “但是,我们毕竟不好这样做。荣耀仍将归于您。所以,我们在进行推广的时候,会将这个仪式称为‘诺埃尔灵魂稳固仪式’,希望每个人在使用这个仪式的时候都能记住,您对他们产生的帮助。” 说到这里,格罗夫纳适时地停了一下。 西列斯便说:“我并没有什么意见。您才是真正负责推广仪式的那个人。” 格罗夫纳不由得微笑了一下:“您实在是一个高尚的人。”他转而又说,“当然,往日教会这边也在考虑为您提供一些报酬。一个时轨,或许?” 西列斯微微一怔,刚想开口,就被格罗夫纳阻止了。 格罗夫纳说:“我听闻历史学会那儿也将为您进行一个表彰仪式,那么,往日教会这儿也理应为您提供一些帮助,就当是为了您这个意义重大的发现。” 话说到这个份上,西列斯自然也答应了下来。 不过,他也意识到,既然格罗夫纳是这样说的,那也就意味着,往日教会对于西列斯的帮助,并不来自于他对于精神污染的研究与发现。 ……那究竟是因为什么?西列斯真是怎么都想不到了。 大概是看出来了西列斯的困惑,格罗夫纳便说:“您仍旧没有意识到,为什么我们对您如此友好吗,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望向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他的眼睛温和而平静地注视着西列斯,像是在故弄玄虚,但也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诺埃尔? 西列斯突然反应了过来:“因为……诺埃尔?” “是的。”格罗夫纳说,“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您是诺埃尔的后人。” 西列斯这才明白过来——因为家世。 这真是一个让他后知后觉的事情。 原身的父亲早逝,母亲独自一人将他拉扯长大。他的这个姓氏来自于他的父亲,而那位父亲几乎没在原身的记忆中留下太多痕迹。 而原身的记忆中,他的父母也只是普普通通的小镇居民,经营着一家更为普普通通的农场,从未与安缇纳姆发生什么关联。 为什么往日教会会因为他的姓氏而对他如此友好? 西列斯仍旧望着格罗夫纳。 格罗夫纳的目光却望向了窗外。隔了片刻,他轻轻说:“默林镇。” 这是西列斯·诺埃尔出生并且长大的小镇,位于拉米法城的东面,是一个普通到会被一般的拉米法城居民遗忘的镇子。 格罗夫纳说:“那是吾神的诞生地。” 西列斯略微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他这么惊讶的原因是,如果那是安缇纳姆诞生的地方,那为什么默林镇时至今日仍旧默默无闻? 关于安缇纳姆的诞生,人们所知甚少。即便是往日教会中广为流传的教义,也只是记载了安缇纳姆诞生于10月20日,为人类文明保留了最后一点曙光。 “祂出生于秋季,将要迎来冬季。祂保护了我们,直到春天的温暖唤醒了寂静安眠的大地。” 这样的话记录在往日教会的某些祷告词之中,为人熟知。 不过,似乎没人在意过,安缇纳姆究竟诞生于何处——在某个具体的时间、地点诞生,那就如同某个生命呱呱坠地一样。 西列斯的心中感到些许的异样。他继续听格罗夫纳往下说。 格罗夫纳说:“吾神最初诞生的时候,无人问津、无人知晓,而祂当时十分弱小。一个姓氏为‘诺埃尔’的男人帮助了他,因此,往日教会也会在暗中帮助这个人的后代。 “不过,一般而言,我们也只是在暗中进行看护,不过做出太明显的举动。但是,您不太一样。” 格罗夫纳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不一样”。 “……当您成为启示者的时候,我得到了来自吾神的启示。”说到这里,格罗夫纳猛地振奋起来,仿佛十分激动,那种温和的表情已经完全无法掩盖这种激动的情绪。 来自安缇纳姆的启示? 西列斯表情不变,心中却猛地产生一种惊疑不定却又意料之中的感觉。 ……安缇纳姆似乎一直都在关注着他。西列斯心想。 这种感觉得到确认,西列斯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有一种尘埃落定、猜测成真的感觉。 格罗夫纳激动了一会儿,像是在为了安缇纳姆给予的启示而暗自窃喜。随后他咳了一声,慢慢冷静下来,并且说:“吾神的启示便是,让我尽全力帮助您。 “当然,如果能不被您发现,这是最好的;如果被您察觉到了,那么我就需要告知您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省得您怀疑往日教会居心叵测。” 西列斯心想,就算坦诚了,也完全没有觉得放心——安缇纳姆为什么要让往日教会帮他? 西列斯望了望格罗夫纳,问出了这个问题,然而完全没有得到答案。格罗夫纳也完全不知道安缇纳姆为什么会给出这条启示。 他只是一位虔诚的信徒,完全遵循神明的吩咐,所以按部就班地完成安缇纳姆的任务。 这让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想了片刻,便说:“除了我成为启示者的那一次启示,还有其他的吗?安缇纳姆有让您传达什么话给我吗?” “并没有。”格罗夫纳摇了摇头。 西列斯又拿起胸口的那副【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并且问:“在我得到这副眼镜架之后不久,我便前往了无烬之地。这个时轨的确给了我极大的帮助。 “这是随意挑选的吗,还是你们始终在关注我的情况?” 格罗夫纳解释说:“这是我亲自为您挑选的,因为我认为这能为您带来帮助,也能保护您的安全。不过,当时我也并不知道您会前往无烬之地,这只是一个巧合。 “事实上,我当时也只是想找个机会完成吾神的嘱咐。请您放心,我们不会干扰您的正常生活,也不会暗中窥探您的想法。” 西列斯缓缓地点了点头,但还是说:“我的确十分感激您的帮助,不过,我更希望您能早点跟我说明白。” 安缇纳姆看起来松了一口气,他的语气也变得更加温和了:“抱歉,诺埃尔教授,我只是依照吾神的嘱咐行事。至于吾神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目光平和地说:“那也是我们无法干涉的事情。” 西列斯:“……” 他维持着冷静,但终究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他想,安缇纳姆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会暗中提供这种帮助,又不乐意坦诚地说明白? 他想了一会儿,便问:“有没有办法……”他斟酌了一下语气,免得惹怒面前这位虔诚的信徒,“让安缇纳姆与我直接沟通一下?” 面对这个问题,格罗夫纳稍微严肃了一点,他摇了摇头,并且说:“神明都是神秘的。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等待祂主动联系我们。 “况且,普通人类——即便是一位强大的启示者,主动面见神明也不是一个好选择。您明白,人类的力量是无法与神明抗衡的。” 西列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说:“我明白,但是……抱歉,主教先生,即便您算是给出了一个理由,但这也完全无法令我安心。一位神明的关注,那实在是太过于意义重大。” 格罗夫纳反而安慰他说:“这其实没什么。诺埃尔教授,请您相信,吾神是友好的,祂无意伤害人类,也不会对您做出什么。 “我想,祂之所以这么做,恐怕就是因为您有什么特殊之处——您看,您不已经为启示者们提供了一条保护灵魂的道路吗?您是一位杰出的学者。 “事实上,如果不是您并不拥有信仰,那么我恐怕都要以为,您就是吾神的代行者了,您对于启示者的力量实在有着独到的理解。吾神对您的偏爱也十分令我感到艳羡。” 他那最后一句话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也带着点将西列斯当做自己人的热情。 西列斯反而因为格罗夫纳这话而感到心中一动。 特殊之处? 他真正意义上的特殊之处,就只可能是穿越者这个身份了。 他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安缇纳姆也是来自地球的穿越者,所以,基于老乡之间的情谊,祂才会暗中提醒往日教会帮助西列斯? 祂之所以不出现在西列斯的面前,是因为祂已经是神明,而西列斯目前还没有足够高的意志可以直视神明。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面见神明,那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直接成为安缇纳姆的信徒。 这不可能是西列斯想要的。 这个猜测听起来合情合理,唯一的问题是——“安缇纳姆也是穿越者”这个猜测,不靠谱的意味实在太浓重了。 他想了片刻,便将这些想法暂时放了下来。 无论如何,得知往日教会的善意本质上来自于安缇纳姆的关注,那么西列斯也稍微松了一口气,并且感到情况更为明朗了。 他早就对安缇纳姆产生过怀疑,而现在看来,这位神明至少表面上的确是善意的,包括往日教会的态度也是如此。 西列斯仍旧想要知道安缇纳姆的善意究竟从何而来——总不可能简单因为他是一名姓“诺埃尔”的启示者。 而如果真的想要与安缇纳姆直接沟通,那么除开等待着安缇纳姆主动降临启示,更好的方法就是他自己努力提升意志属性,直到可以面见神明。 此外,他也得想方设法与骰子建立某种稳定的沟通,并且努力从骰子那儿问出点什么。他很清楚,骰子必定掌握着更多的信息,并且对西列斯穿越这事儿很有了解。 目标和未来的路径逐渐清晰,西列斯也就慢慢冷静下来。 大概是瞧出西列斯的心情变得和缓了一些,格罗夫纳便笑了起来:“希望您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神明的关注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西列斯心想,是啊,就跟考试的时候监考老师就站在你旁边看你的考卷一样。 ……他突然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感觉这个对自己开的玩笑反而令他的心情沉重起来。 格罗夫纳转而说:“如果您以后有什么需要,请尽管来找我。既然现在我们已经开诚布公地谈了,那么希望您能明白,我们是诚心为您提供帮助的。 “并且,如果您能提出什么要求,那么我们反而会感到感激——这样,我们便能取悦到吾神了。这是我们双方都要能受益的事情。” 本质上,往日教会的友善是因为安缇纳姆的要求,而不是因为西列斯本身。 当然,西列斯已经足够成熟理智,他也并不在意这种……“情感价值”。往日教会的确为他提供了帮助,这才是最重要的。 况且,往日教会的坦诚与善意的确能给西列斯带来巨大的好处,不管是他探寻世界的秘密,还是他在学术上的某些研究。 不过……西列斯注意到,安缇纳姆与往日教会的关系是非常单向的。安缇纳姆也不会毫无保留地告知往日教会某些消息。 在某种程度上,这世界的每一个人都生活在迷雾与阴影之中。 他默然了片刻之后,才说:“主教先生,我的确有一些事情需要你们的帮助。” “您请说。”格罗夫纳温和地说。 “您知道普拉亚家族吗?” 格罗夫纳微微一怔,然后他突然反应了过来:“哦,您是说……旧神血裔?” 西列斯意识到格罗夫纳果真了解这事儿,他便问:“是的。这么说来,您应该知道琴多?” 格罗夫纳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说:“我们不用‘您’来‘您’去的,诺埃尔教授。总之,是的,我的确知道琴多。我也知道他最近与你在一起,是你的同伴。 “不过我还是得向你解释一句,是因为往日教会这儿也有相关的信息源,所以我才会了解此事。并非故意去关注或者窥视您的日常生活。”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能理解这件事情。毕竟琴多是普拉亚家族的继承人。格罗夫纳知道琴多抵达拉米法城,就像是拉米法商会里的商人们知道琴多抵达拉米法城一样,这是不可避免的信息传播。 格罗夫纳又转而说:“我没想到你已经了解到了旧神血裔……”他斟酌了一下,“关于这事儿我也知道的不多。就我了解,神明只有可能在十分特殊的情况,才会将自己的力量以某种方式传承下来。 “这相当于切割了神明的权柄,会令神明自身变得弱小。但是,这种事情也的确存在。有一些十分古老的记载与记录……” 说着,格罗夫纳便陷入了沉思。 隔了一会儿,他又说:“那实在是很古老,可能是神诞纪或者信仰纪那时候的记载,当时人们对于神明的某些力量还没有那么讳莫如深,所以会将某些信息记录下来。 “既然你需要,那么我会让人帮忙找找,然后寄送给你。这可能会花上一些时间,不过我会让人尽快找出来。” 西列斯向他道谢,随后又问起了一件始终困扰他的事情。他说:“你刚刚提及‘启示’。此前,琴多也跟我说,当普拉亚家族诞生旧神血裔的时候,安缇纳姆就会给予他们‘启示’。 “这种‘启示’,究竟是是什么?” 一个被他隐藏在这个问题背后的困惑就是,这种“启示”,与启示者的“启示”有什么关联吗?又或者,与黎明启示会的“启示”有什么关联吗? “……没想到你会对这个说法产生兴趣。”格罗夫纳说,他惊叹说,“您真的十分敏锐。”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启示’……这是我们习惯的用法。”格罗夫纳说,“用更通俗的话来解释,就是‘神明的话’。当然,神明很少会使用人类的语言与我们交流。 “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在平凡无奇的生活中,慢慢领悟到祂给予我们的‘启示’。” 西列斯若有所思,不过,他其实很难从格罗夫纳这种神神叨叨的话中,领悟到“启示”的真正存在方式。 他十分为难地将这事儿与某些事情类比起来——就好像是进行了一次“灵性”判定?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 格罗夫纳继续说:“可能只是突如其来的一丝触动,可能只是……我该怎么形容,‘恍然大悟’?在往日教会,我们认为这就是吾神给予我们的启示。 “或许在外头,人们有其他办法解释这种情况。不管怎么说,吾神的确会以这种方式给予我们‘启示’,告知我们一些做法。 “有的时候祂也会更加明确地给出信息,比如在您的这件事情上,我就是在梦中恍惚的时候,骤然接收到了吾神传递的信息。” 说着,他露出了一个十分难以形容的表情。要让西列斯来说的话,他可能会更乐意使用“幸福”这种形容词。 格罗夫纳微笑着,他说:“所以,我才十分感激您。就我个人的立场来说,我十分感激您能为我提供这样一个直接接触吾神的机会,所以,我当然乐意帮助您。” 西列斯保持着默然。 格罗夫纳也不以为怪,他转而说:“对了,您还有其他需要寻找的资料吗?我想,您日常工作中恐怕需要阅读不少书籍吧?如果有找不到的,那也可以来往日教会问问。” 一旦说开,格罗夫纳便显得更为殷勤周到了。某种程度上,西列斯感到自己现在仿佛还真的成了安缇纳姆的代行者——至少他似乎是被这样对待了。 不过,老实说,西列斯并不喜欢这种本质上不明原因的殷勤。 于是他顿了顿,便缓缓摇了摇头,但是随后他又想起来一件事情,他便说:“关于书籍,暂时还没什么需要的。不过,主教先生,往日教会这儿有关于星之尘矿脉分布的相关记录吗?” “星之尘矿脉的分布……地点吗?”格罗夫纳微微一怔,“您知道……星之尘……” “是的。”西列斯坦诚地说,“我利用【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望见了星之尘的真相。” 格罗夫纳这才明白过来,他有些意外地望了望那副眼镜架,看起来像是也没想到这眼镜架拥有如此强大的功能。 他转而说:“我明白了,你是想要了解那些旧神陨落的地点吗?其实我们对此早已经做过统计,只是从未对外公布过。 “你需要的话,我回头会给你送上一份。正好可以与其他的东西一起寄给您。不过,请您不要将相关的信息透露出去——琴多是可以的,他……” 格罗夫纳斟酌了一下说法:“他是特殊的。现世唯一的一个旧神血裔。只不过,他不怎么乐意与我们打交道。” 西列斯不由得微微笑了笑。他想,琴多不乐意和任何人打交道。他总是闷闷不乐地、傲慢地把自己与其他人隔绝开来,直到西列斯的到来。 “还有其他需要我们做的吗?”格罗夫纳问。 西列斯想到了目前他正在做的事情,他不禁问:“我想,往日教会应该会调查城内的旧神追随者?” 格罗夫纳有些惊讶地望着西列斯,似乎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提及此事。他便问:“您是发现了什么吗?” “是的。”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坦诚地说,“我注意到达尔文医院似乎在私下做着什么事情,希望您能帮忙调查一下,特别是西城的达尔文医院。” “达尔文医院?”格罗夫纳表现得十分意外,“旧神追随者的阴谋涉及到了一家医院,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他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随后,他说:“我明白了,诺埃尔教授。我会让调查员们注意到这事儿的。” “谢谢您。”西列斯真诚地说。 格罗夫纳确认西列斯暂时没有其他更多需要帮忙的了,便将这几件事情记录下来。 他们之后又聊了聊,这一次的氛围更为轻松了一点儿。他们聊到了康斯特公国,聊到了天气、物流、无烬之地。 格罗夫纳甚至饶有兴致地和西列斯谈及了无烬之地以及拉米法城内最近流行的纸牌。当他提到“诺埃尔纸牌”这个名称的时候,他才突然恍然大悟一样地瞧了瞧西列斯,并且说:“与你有关?” 西列斯点了点头,将其中渊源告诉了格罗夫纳。格罗夫纳听得有趣,看起来甚至自己也想打一局。 西列斯因为他这样的态度感到些许奇怪,便问:“这个玩法需要使用纸牌攻击旧神牌……这种玩法,会不会引来一些争议?” 他一开始没意识到这一点,后来也没见有人提出异议,便一直遗忘了这个问题。直到面前这位虔诚的信徒也保持着某种感兴趣的正面态度,西列斯才骤然感到了奇怪。 这是个存在神明的世界。人们难道不会因为诺埃尔纸牌的某些玩法感到抗拒吗? “旧神毕竟已经陨落了。普通人不会怎么在意这事儿,这只是一场游戏。”格罗夫纳说,随后,他又以一种出离冷酷的态度说,“至于那些旧神追随者,他们原本就已经疯疯癫癫的了。 “就像你调查到的那样,他们甚至将魔爪伸向了一家医院。但凡有些许的理智,他们都不应该这么做,可是他们还是这么做了。 “即便没有这样的纸牌游戏,他们也够疯的了。没人知道他们能做出什么疯事。” 西列斯不由得想,债多不愁? 他因而感到了一种深远的寒意与无奈。 时间将近四点,格罗夫纳说庆典那边已经在准备了,便邀请西列斯过去。从下午到傍晚到入夜,西列斯便一直待在那边,偶尔会回到往日教会这边休息一番。 庆典的内容包括表演、演讲等等,是十分漫长的。西列斯慢慢感到了一点无聊,宁愿这个时候与琴多一起消磨时光,也不愿在寒风中等待着新年的降临。 不过,这毕竟是往日教会的邀请,并且庆典上也出现了不少大人物,所以西列斯也不方便离开。他还远远瞧见了乔纳森·布莱恩特,根据主持人的介绍来说。 隔得比较远,他看不太清那位财政大臣的模样。但是,乔纳森看起来的确十分消瘦,总是佝偻着脊背,显得命不久矣。 乔纳森与大公的关系看起来十分僵硬,一整场庆典他们都没怎么交谈。当然,台下欢呼的观众似乎压根没注意这事儿。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西列斯逐渐被这缓慢流逝的时光消磨了耐心。 晚上十点钟,当烟花怦然炸响在天空中的时候,他甚至都感到麻木了。寻常这个时候他已经陷入了沉睡,可这一天他却被迫熬夜了。 大人物们逐渐在这个时候慢慢退场,整个阿瑟顿广场也变得越发热闹。一些民众来到这里,参与进这场狂欢与庆典。他们欢笑并且嬉闹着,放着烟花,跳着舞。 场面逐渐变得混乱而无序,不过也没人在这个时候硬要维持秩序,甚至乐见其成。 西列斯站在人群中,在烟花照亮的天空之下骤然回过神。他捏了捏快要冻僵的耳垂,呼出一口气,然后打开怀表看了一眼,便不由得怔了怔。 这是这一天的晚上十一点二十五分,距离零点的到来还有三十五分钟。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深夜。过去这大半天的时光他都做了什么,他居然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似乎就只是这么无聊地等待着、聆听着、观赏着,发发呆,整理一下笔记上的内容,构思一下小说…… 这是西列斯·诺埃尔教授的跨年夜,这是雾中纪400年的最后一天。他明明置身于人群之中,却仿佛仍旧是孤身一人。 但这里是阿瑟顿广场,距离洛厄尔街32号的马车车程只需要十五分钟。或许人们会在跨年夜的街道上狂欢,所以路况不怎么好,但是二十分钟想必可以到了。 ……所以,他只需要花费五分钟,在附近找到一辆乐意将他送往洛厄尔街32号的出租马车,然后就可以向他的恋人说一声恰到好处的新年快乐。 这个念头如同疯狂的藤蔓,在西列斯的心头生长着。 他的灵魂并不年轻,他整个人如同与浪漫绝缘,他冷淡、严苛、矜持而内敛。可他在这烟花下思念着他的恋人。 他甚至因为这个念头逐渐感到后知后觉的惊愕。他想,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阻止他的退场——大人物都散场了,庆典已经结束了。新年即将到来,人们沉浸在自己的狂欢之中。 他明明可以去找琴多。 为什么不? 西列斯把怀表放到了口袋里,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前往了广场边缘。他幸运地在附近找到了一辆出租马车,加价让这位车夫尽快将他送到洛厄尔街。 他的手指敲了敲怀中的怀表,【时间矫正】仪式告诉他,时间过去了六分钟。 路况比西列斯想象的更加恶劣一些。人们在大街上欢呼雀跃,与彼此嬉闹。烟花仍旧在天空上不断地炸开着,西列斯知道,零点的时候,会有最多的一波烟花。 那会是最炫目、最漂亮的,而他希望他能与琴多一起望见。 抵达洛厄尔街32号的时候,时间又过去了二十四分钟,比西列斯预计的还要多四分钟。给车夫付钱、下车并且走过去,又花了两分钟。 因此,当他踏进洛厄尔街32号的小花园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十一点五十七分。 还有三分钟。西列斯心想。 他抬手敲了敲门。他有洛厄尔街32号的钥匙,但是他没多想就直接敲了门。他想给琴多带来一个惊喜,但直接开门进去却又没跟琴多说一声,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惊吓。 前两分钟,他是如此地迫不及待,认为琴多马上就会来开门。可是,门内却毫无动静。他不禁认为琴多没有听见,或者是已经睡着了。 也或许,琴多根本不在家? 这也是有可能的,毕竟西列斯这一次过来,只是突发奇想。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迫切。 他的心情逐渐变得低沉平静。他想,这的确算是一次冲动的行为,不过,他也并不感到后悔。这毕竟是他的琴多,他想。 最后一分钟,他仍旧敲着门,但是动作带上了一点犹豫。因为他感到,自己一直在这儿敲门,似乎会打扰到附近的邻居。不如直接从钱包里拿钥匙出来开门,可他毕竟已经敲了这么久的门。 况且,如果琴多真的听见的话,那应该正在下楼了。 他便停了停,打开怀表看了一眼,发现还有最后的十五秒。 他正要伸手再敲一敲门,做最后的努力,准备琴多再没什么动静的话,自己就直接拿钥匙开门进去。那也可以说是第一声新年快乐,只是显得有些突兀,不像琴多亲手揭开礼物包装盒一样。 但是,突然地,他停住了。因为他好像听见了楼梯的木质地板传来了吱嘎的声音。 10——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怀表,注意到秒针距离最后的终点只差十个小格子。他感到心脏的跳动有些难以忍受。是琴多吗?还是他幻听了?他不禁这么犹豫地想。 7—— 西列斯真切地听见了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的脚步声,这让他骤然松了一口气。借着烟花与路灯的光芒,他的目光凝视着怀表上的指针,并且聆听着他的恋人一步步走来的声音。 5——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西列斯感到时间恰到好处。他同时也开始思考自己等会儿的动作和语言,这短暂的准备时间甚至让他产生了些许的紧张,不可避免。 3—— 脚步声停在了门后,琴多的手放在了门锁上。门锁开始转动。琴多打开了门,冰冷而厌烦的、看起来像是从睡梦中被吵醒的表情,在看到西列斯的那一刻变成了惊愕与猛然迸发的欢喜。 0—— 新年的钟声敲响,骤然爆发的烟花在那一瞬间照亮了天空。西列斯看见琴多的瞳孔中倒映着小小的、繁盛的烟花。他想,或许自己眼中也是一样。 他们的目光中倒映着彼此与烟火。 西列斯微微笑了起来,感到自己的心脏正急促地跳动着。他轻柔地、时间恰到好处地对他的恋人说:“琴多,新年快乐。” 第119章 西城偶遇 1月1日。新年的第一天。 这一天康斯特公国放假。恰好西列斯睡得也比较晚, 所以他起床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九点了。 凌晨时分,他与琴多说完“新年快乐”, 与琴多拥抱和亲吻过后, 就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琴多本来想让他在洛厄尔街32号住一晚, 因为时间实在太晚了, 免得西列斯奔波。 但是西列斯仍旧想回去换衣服。 况且, 琴多这儿只有一张床。 ……可想而知琴多究竟想的是什么。总之, 西列斯十分自然地说:“没什么, 琴多,不用担心。我回去只要十分钟。” 琴多一怔,缓慢地点了点头, 说:“……好吧。” 看琴多面上若无其事实则咬牙切齿的样子, 他恐怕恨不得这里距离海沃德街有十万八千里远,让西列斯想回也回不去。 西列斯不由得失笑,他把玩着琴多的辫子,然后抱住了这个男人。他说:“我们可以挑挑房子了。或许, 春假之后?” 琴多的眼睛几乎蹭地一下就亮了起来。那或许是真的“亮”了,毕竟烟火仍旧如此绚烂地绽放在天空之上, 并且倒映在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里。 “您这么说, 我可是要当真了。”琴多抱住他,蹭了蹭他的肩窝,随后说,“我万分着急。” 西列斯吻了吻他的侧脸, 便说:“当真吧, 琴多。” 这样的承诺已经令琴多心满意足了。 随后, 西列斯就与琴多告别, 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他大概在两点的时候入睡,感到这个夜晚极大地干扰了他的生物钟。 不过没关系。感谢阿卡玛拉的力量,他可以自由掌控自己的睡眠时间。 上午,他起床不久,琴多就过来了。他带来了早餐,也带来了新年的问候。 “一天的假期。”琴多说,“您打算干点什么?” 看起来琴多是很想把自己放到那个动词后面,不过他不那么明显地表示出来,只是把自己的面孔欺近到西列斯面前。 西列斯假装自己没明白琴多的意思,沉思片刻之后,便说:“出门走走,然后,看书?” 琴多:“……” 他哀叹一声,最后说:“好的,诺埃尔教授。与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荣幸。” 这话倒也十分真心实意,只不过如果他心爱的神明能不那么内敛和矜持就好了。 西列斯这么说也是认真的,毕竟他每天做的事情也就这么多。 琴多反而提醒他说:“对了,您还记得您在报纸上连载的小说吗?距离上一次交稿已经过去十天了……我记得,当时出版商说是一周到半个月的时间交一次稿?” 西列斯:“……” 他沉默了一会儿。 最后他无奈地说:“我知道了。下午就写。”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琴多这个助教的工作还是做得不错的。 这新年的第一天,以及之后数天的时光,仿佛就是西列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生活的缩影。工作、阅读、写作,与琴多一起吃饭,然后牵着手在街上散步。 连续几天天气都不错。这一点也让西列斯的心情明朗了许多。这种愉快的心情持续了一周多,并且在他如期交稿,没有收到出版社和报社的双重催稿信的情况下,到达了巅峰。 1月10日,周六。 在这一天黎明启示会的见面时,卡罗尔带来的一个好消息也让西列斯感到了意外之喜。 “西列斯,你想要的那份谈话录,你可以自己去找了。”卡罗尔说,“达罗家族的那些资料存放在康斯特国立银行的秘密保管处,你拿着这份授权书,就可以进去了。” 贵妇和报童都已经离开,只剩下西列斯与卡罗尔待在这里——顺带一提,他们刚才在这儿玩了几局命运纸牌,原本是因为这牌最近在拉米法城内流行起来了,所以想尝试一下新鲜事物。 不过贵妇和报童看起来都十分意犹未尽。 卡罗尔递给西列斯一份文件,文件底下的签名来自于第二走廊的负责人格雷斯先生。 西列斯诚恳地向卡罗尔道谢,这事儿恐怕颇费了一番功夫,不然不至于耗费这么漫长的时间。 卡罗尔摆了摆手,倒是不怎么在意,反而笑着说:“为了这事儿,我可是好好取笑了格雷斯那家伙。一个不是第二走廊的启示者也比他们对这事儿更加上心。只能说,第二走廊或许应当扩充人手了。” 西列斯也不禁为卡罗尔这话感到无奈。 第二走廊调查人员的培养远比其他部门的人员培养复杂得多。如果说第一走廊更注重行政事务,第三走廊更注重战斗力,那么第二走廊就什么都得学一下。 可是,这些因为超凡力量而出现的各种事件,他们也不得不去处理,并且因此而疲于奔命。 这偌大的拉米法城,每天能发生多少的事件?又有多少的真相终将湮灭于历史的洪流之中? 西列斯并非万能,他只能尽己所能去调查一些他所了解的事情。 他再一次向卡罗尔道谢,并且确认了这封授权书可以让他带着其他人一起进入保管处——他得带上琴多,毕竟他可不认识堪萨斯的文字。 这件事情的进展也让西列斯大大松了一口气。 一方面,这份谈话录可以让他对于达罗家族的过往有所了解。那位达罗家族的贵族先祖,在与流浪诗人奥尔德思·格什文的谈话中,显然带着十分坦诚、开放的心态。 他们两个人都会提及自己的过去,以及种种信息。在《诗人的命运》这本书中,由于作者阿尔博尔德是为了更多了解诗人的情况,因此,其内容也更偏向于奥尔德思所说的话。 但是,那位目前还不知名的贵族,显然也会在谈话录中透露一些信息。 另外一方面,这份谈话录与一位李加迪亚的信徒有关。西列斯自然可以在普拉亚家族的档案资料中寻找与李加迪亚相关的资料,但是这种一手的信息还是需要查看的。 指不定就能获得什么出乎意料的信息呢? 他将这份授权书放到包里,打算明天和琴多一起去一趟康斯特国立银行。他上一次去这家银行,还是为了把格雷森食品公司寄给他的汇票兑换出来。 现在想来,格雷森事件已经距离此刻的他十分遥远了。尽管他自己觉得,比起那个时候,此时的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长进。 卡罗尔又说:“对了,你知道历史学会表彰仪式的事情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又补充说:“我听人讲过。” 卡罗尔便说:“那就行。恐怕过两天你就会收到表彰仪式的邀请函了,那预计会在一月底进行。不过,那个时候有不少老头子会出席,教授,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感到一些头疼。最后,他还是冷静地点了点头,并且说:“我明白了,谢谢你的提醒,卡罗尔。” 不过既然卡罗尔提到了这些人,西列斯斟酌片刻之后,便问:“卡罗尔,我想问的是……你对乔纳森·布莱恩特,有什么了解吗?” 卡罗尔意外地听见这个名字——他的这种意外,更像是他没想到西列斯会提及乔纳森·布莱恩特,而非这个名字本身。 他点了点头:“我当然知道,那是历史学会一位知名的……”他迟疑了一下,“呃,较为保守的一位长老。” 西列斯默然望着他。 卡罗尔摸了摸鼻子:“好吧,看来你也知道了。这位长老对你的态度的确不怎么友好,不过,他对于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都不怎么友好。” “你曾经说的,西城地下帮派的幕后资助者,就是这位长老吗?”西列斯问。 卡罗尔吃了一惊,他反而惊讶地说:“是这位长老吗?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确实有这个可能。”他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随后又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这位长老已经……应该怎么形容,年纪大了?” 西列斯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他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吗?” 这反而是个坏消息。如果乔纳森已经快要死了,那么他说不定就快要行动了。可西列斯却还在他那个庞大而邪恶的计划的外围徘徊着。 卡罗尔说:“这位布莱恩特长老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从三四年前就一直这样了。不过,他也一直这么硬撑着,不管是公国那边的事务,还是历史学会内部的事务,他都不会假手于人。” 三四年前? 西列斯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如果乔纳森的身体状况是在这个时间点恶化的,那么麦克·兰普森、诺娜·诺里森这两个孩子,在三年之前的西城捡到一些不明的危险物品,就显得过于巧合了。 或许,在那个时候,乔纳森因为身体变差,而产生了延续自己生命的想法? 西列斯慢慢点了点头。 卡罗尔转而说:“不过,总体来说,这位长老的重心更多在公国那边,而不是历史学会这边。十四年前黎明启示会的事情……他也因为当时的事情和历史学会的某些人割席了。” 西列斯有些困扰地问:“十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大公的兄长会突然失踪?” “据我所知,”卡罗尔带着一点透露秘密的腔调,“是因为他与某些来自异国的旧神追随者有了些关联,而这事儿被发现了。 “当时黎明启示会以十分强硬的立场,联合了历史学会的部分高层以及往日教会,共同向前一任大公施压,认为这样的人不应当担任康斯特公国的下一任领袖。 “而那一位——埃比尼泽·康斯特,现在应该正流亡国外。” 西列斯惊讶地得知这一点,并且因为卡罗尔了解得这么清楚而感到奇怪。 此外,黎明启示会与往日教会联合?这真是一个他没有想到的关系。所以,夏先生果真与安缇纳姆有关吗?说不定,夏先生就是安缇纳姆? 西列斯心中产生了这个猜测。 而卡罗尔又很快解释说:“我了解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好吧,近来随着拉米法城内开发计划的进行,一些风言风语也传了出来。 “正好,我曾经和你说过,我已经是长老会的预备成员。今年冬天过去之后,有不少长老大概会打算退休,所以我说不定就将拥有长老的资格。 “于是,就有人向我抛来了橄榄枝,并且告知了我一些信息,特别是关于历史学会、黎明启示会、康斯特公国高层的一些事情。” 说着,卡罗尔露出了一种略显复杂的表情。 他说:“一想到未来我说不定也将卷入这种麻烦事,我就感到一阵头疼。” 西列斯说:“难道你不是更想解决这些麻烦事吗?” “或许吧。”卡罗尔不置可否,他爽朗地笑了一声,“我的确对历史学会的某些地方看不惯。总该做出一些改变了。” 西列斯也不由得微微笑了笑。说实话,他期待着卡罗尔当上历史学会的长老之后,能够对历史学会做出什么改变——即便只是一些微小的改变,积少成多,也迟早能让历史学会有所改进。 时间接近傍晚,他们就没有多聊,而是各自离开了历史学会。西列斯前往了费恩家,与他们一同吃饭,并且得知哈莉特·科伦斯与路易莎·兰普森都已经答应参与到店铺的经营之中。 店铺营业的事情也在缓步推进中。西列斯将道森街的名片给了这三位女士,让她们能进到那里,并且也从商人兰米尔那里也找到了一家合适的加工厂。 这家工厂原本做的是一些机械方面的生意,从未想过制作什么儿童玩具。 不过,兰米尔听西列斯描述了他想要制作的产品之后,就认为普通的工厂恐怕无法达到西列斯的要求标准,所以就推荐了一家工艺更好的工厂。 魔方、拼图、积木、布娃娃等等都已经在制作中了。或许一月底就可以开门营业了。 当然,道森街毕竟是地下黑市,并且外围是一些不怎么体面的生意经营场所。所以,这三名女士更多是从事幕后经营工作。真正售卖、看店等等工作,交给西城的那些流浪儿就行。 也正是因为道森街的独特地理位置,让西列斯意识到普通人恐怕不会时常来这儿逛街。于是他便提出了一种经营办法——有没有可能让客人写信过来订购,然后他们送货上门? 而道森街的店铺就可以作为仓库和体验店。 正好,那些流浪的孩子们数量众多,可以作为“快递员”。说不定客人们上午下单,这些孩子们下午就可以把商品送过去。 西列斯连广告语都想好了,“来信订购,送货上门;七天无理由退换,一年内以旧换新。” ……地球人的灵魂已经深深烙下了网络购物的本能。 兰米尔对于这个主意大为惊愕,看起来完全没有想过还有这种经营方式——应该说,这种送货上门的方式自然是存在的,比如牛奶工、邮差等等,但是还没人想过普通的商品也能以这种方式经营。 不过,兰米尔的确有些好奇这种方式的可行性。 正好,西列斯也打算请兰米尔印制广告卡,第一批广告卡可以先预告一下这家店的存在,第二批则印上订购地址、商品列表和价格等等。这些广告卡也可以让流浪的孩子们去分发。 这些后续的事宜恐怕就需要费恩太太去跟进了,西列斯自己反而没什么时间去了解。不过,费恩太太显得兴致勃勃,并且,她也对送货上门这种购物方式十分感兴趣。 伯特伦·费恩十分体贴地说:“看来,以后可以尊称艾琳为‘商人女士’了。” 艾琳·费恩因为这说法而有点儿不好意思。 吃过晚饭,西列斯还从安东尼那里了解到一条消息。 他上一次拜托西城的流浪儿们调查的——达尔文医院、休伯特·福克斯、纳尼萨尔——他们的确调查出了一些消息,希望西列斯有空的时候去西城一趟。 隔天上午,西列斯就与琴多一起出门,首先去了西城的欧内斯廷酒馆。 他原本想一个人去,琴多更晚一些出门,在康斯特国立银行等他就行。不过琴多显然不愿意这么孤零零的,他宁愿跟着西列斯东奔西跑。 琴多想这么做,西列斯也不会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反对。他们就一同搭乘出租马车去了西城。 这一天又下起了雪,早上出门的时候西列斯都感到了难得的寒冷。雪天阴沉沉的空气让人觉得不怎么舒服。 马车上,琴多把玩着西列斯的手指,并且问:“所以,您觉得他们会调查出什么?” 西列斯想了片刻,然后说:“我其实更期待他们对于纳尼萨尔的了解。现在纳尼萨尔已经出院了,不知道他的情况如何。” 在纳尼萨尔出院之前,西列斯曾经提醒过他一句;不过,他不能确定对方是否将那句提醒听进去。 况且,那个算盘模样的饰物可能来自于乔纳森·布莱恩特;但是纳尼萨尔本身“圣子”的身份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在深海梦境的时候,他没想起来进入纳尼萨尔的梦境,那也是一种沟通的渠道;不过,现在情况已经是这样了,那么西列斯也只能尽可能去调查相关的事情。 无论如何,最早将他牵扯到这个事件中的,已经是遥远的、发生在去年八月份的博物馆守门人偷盗案。 尽管第二走廊的调查显得虎头蛇尾,西列斯自己却无法真的将这事儿完全放下,特别是在诺娜出现之后。他希望自己能够解决这个事情。 当时地下帮派正在到处收集时轨——不,应该说,古老的物品。彼时他们还以为那是有人想要在十月份的神诞日做出什么;可实际上,他们是为了另外一重阴谋。 那些时轨,在被收集之后,说不定就带上了乔纳森·布莱恩特这个将死之人的污染,然后重新被散播到了各处。 ……这么一想,这事儿简直让人有种后知后觉的不安。西列斯不由得想,最近这段时间里启示者的相关市场中,有多少带着这样污染的时轨与物品出现? 他们在上午九点的时候抵达了欧内斯廷酒馆。 琴多去酒馆里面坐着,等待西列斯;而西列斯则去了附近的矮房子与吉米见面。 “上午好,先生。”吉米说,“没想到您这么快就来了。” 西列斯说:“正好有空。所以,你们都发现了什么?” “首先是达尔文医院。”吉米说着,往窗外看了一眼。 西城大多数的房子都是较为矮小的,最多不过五六层。因此,更为高大的建筑就显得格外醒目。达尔文医院就是其中之一。 从这里,他们可以遥遥望见那座灰扑扑的医院。 吉米说:“达尔文医院……我对这家医院的印象并不怎么好。您知道,我们都是流浪儿,如果生了病,也不会有人理会。 “因此,偶尔那家医院举行义诊活动的时候,我们就会去看看病。可是,即便真的诊断出什么,我们也没钱买药——现在不一样了。因为您给的钱。 “往常每一年冬天,我们中都会有人冻死或者饿死,但是今年没这种情况。我们反而健康了不少。这真的很感谢您。 “……总之,曾经有个跟我们一起流浪的女孩,去年的时候,她着凉了,正好当时我们手头还有一点钱,就凑了钱给她去看病。结果……她反而因为喝了达尔文医院的药,整个人就像是…… “……就像是疯了一样。她疯狂地攻击我们,咒骂我们,不想和我们接触,然后逃走了。第二天我们在坎拉河发现了她的尸体。我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把她的尸体埋在了坎拉河附近。 “我也听说过一些其他的故事,一些小孩子吃了达尔文医院的药,病不仅没有好,反而还变得更加严重。我也知道,一些孩子是痊愈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对达尔文医院的印象不好。” 说着,吉米还抿了抿唇,看起来像是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一方面,他对达尔文医院颇有成见,另外一方面,他也在努力抑制这种负面情绪,因为不想让西列斯的想法受到他的情绪的干扰。 ……这个孩子实在是非常聪慧。西列斯想。 西列斯转而说:“那个女孩……她当时配了什么药?” 吉米立刻瞪大了眼睛:“就是……就是您说的那个医生,休伯特·福克斯。我们调查了一下,问了当时陪那个女孩去看病的其他孩子。 “我们对比了医院里挂着的那些医生画像——您不用担心,我们没去问医院里的人。我们确认,就是这个医生给她看的病,配的药。那副药让她陷入了疯狂。” 西列斯微微皱眉,他说:“这种事情似乎并不罕见?既然如此,那位医生难道没有受到什么惩罚吗?” 吉米缓慢地摇了摇头,他不禁说:“可是,死掉的都是像我们这样的流浪儿,或者穷人家里的孩子。即便死了,又有谁会去医院抗议呢? “他们只会认为,那是那个孩子不争气,或者运气不好,或者是遇到了什么其他的麻烦。大人们忙着挣钱。即便真的十分伤心难过……可那是达尔文医院。 “东城的大人物站在那家医院的背后,人人都知道这事儿。治死了一两个小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绝大多数的病人他们都治好了。 “……也没人知道他们可能是恶意的。我是说。先生,在您让我们调查达尔文医院之前,我们也只是因为这家医院没能治好那个女孩而感到烦躁。 “我们也从来没有想过,那家医院可能是……故意的。” 吉米的声音带着颤抖,尾音悄无声息地落下,就如同那个女孩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寒冷而无人问津的冬夜。 西列斯感到一种沉闷的情绪,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问:“我们会把一切都搞清楚的。关于这家医院和那位医生,还有什么其他的信息吗?” 吉米说:“有一件事情……我不太确定这是否重要,但是我还是想跟您说一下。达尔文医院每隔几个月就会派发一些……” 他皱了皱眉,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人们说那是慈善捐助,可那些东西都有些太私人了。衣服鞋袜这些没什么,可是毛巾、手帕、甚至睡过没洗的床单枕套……那些东西都被捐了过来。 “我总觉得东城的大人物们把西城当成垃圾场。” 吉米小声地嘀咕着,看起来对这事儿颇为不满。 西列斯不禁眯了眯眼睛,他问:“除了这些东西,还会有其他的……物品吗?” 吉米摇了摇头,不过随后又说:“这些东西都是免费的,有些人会抢着去拿,然后带回家洗洗就能用。但是偶尔西城会有一些……规模更大的慈善活动? “我不确定应该如何形容。这些慈善活动会有一些赞助的机构和组织,其中就包括了达尔文医院。但是那种地方我都没去过,我年纪太小了,只是听一些年纪更大的流浪汉讲过。 “那更像是跳蚤市场,物品都分门别类,然后价格都很实惠。是一些人捐出来的物品……相当于一个二手市场?一年大概会举办两次。” 西列斯慢慢点了点头。 这种慈善活动听起来还算正常,不过如果里面要是混了一些不怎么正常的东西,那就有的麻烦了——他突然意识到,或许历史学会的第二走廊会更加了解这事儿? 当然,这并不是他现在关注的重点。 “我明白了,吉米。”西列斯说,“那么,关于纳尼萨尔,你有调查出什么吗?” 吉米点了点头,他说:“纳尼萨尔……他之前在西城流浪过一段时间,不过不是跟我们一起。他一直都独来独往,没怎么和人结伴。 “后来我们听说,他找到了他的家人,就消失不见了。那似乎是去年夏天的事情。在这之前,我对他的了解就是,他本来就是西城的居民。 “他的父母在一两年前去世了,似乎是因为意外事故,再具体的我也不怎么清楚了,因为纳尼萨尔从来不和其他人说他的事情。 “我们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活下来的。不过,我在打听纳尼萨尔的消息的时候,有个女孩跟我说,她曾经见到纳尼萨尔和伯恩在一起——就是您知道的那个流浪汉伯恩。” 纳尼萨尔和伯恩?西列斯微微一怔。 流浪汉伯恩是与安缇纳姆、往日教会对立的神秘人士。他与纳尼萨尔突然有了神秘的关联,这一点让西列斯感到了意外。 因为,夏先生不是在纳尼萨尔那儿留下了一张命运纸牌吗?如果纳尼萨尔是伯恩一边的,那么夏先生怎么可能从纳尼萨尔这里提示西列斯?这两个阵营是截然对立的。 或许,纳尼萨尔与伯恩背后的那些事情并无关联,他被人看见与伯恩待在一块,只是因为流浪途中的某些偶遇? 但是这种说法却很难令西列斯感到放心,因为流浪汉伯恩本身就是个危险人物。 既然提及了伯恩,西列斯也就顺势问:“那之后你有再遇到过伯恩吗?” 吉米摇了摇头。 西列斯感到些许的遗憾。他不禁想,这个流浪汉伯恩也是真够神出鬼没的。 可实际上,他却隐隐绰绰地站在这个案件的背后,时不时就出现一下。 麦克·兰普森死在坎拉河岸,而那时候伯恩也出现在坎拉河;纳尼萨尔·布莱恩特被称为圣子,而他流浪的时候却与伯恩有过接触。 他是否也与这个案子有关?如果有,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是否掌握比西列斯更多的信息? 这一点让西列斯感到了困扰。 随后,他又与吉米交流了两句,确认吉米这边没有什么其他信息之后,便向其道谢。 吉米愣了一下,然后连连摆手:“您可不必向我道谢。我一直觉得您已经足够足够善良了。我从未见过您这样的好心人。”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说:“我只是尽己所能。”他转而说,“等到一月底,那家店铺或许就能开门营业了。 “有三位女士在背后负责店铺的经营,其中一位就是安东尼的妈妈,所以,如果你们要和她们联系的话,那就可以直接去米尔福德街13号联系房东科伦斯太太,那就是另外一位参与经营的女士。 “你们的主要任务是看店。一般两到三个人轮换就行,到时候你们需要记一下商品的价格。另外,你们还需要派发广告卡,帮忙把订购的商品送到相应的地址。” 吉米默默点头,记着这些事情。听到最后的话,他不禁愣了一下:“先生,我还是头一回听到这种做法呢。有些牛奶工会负责把人们订购的牛奶送到他们家里,但是这种商品……我从未听说过。” 西列斯心想,人们永远不能小觑懒惰的力量。 他说:“这更方便一点。毕竟,你也知道道森街是什么地方。普通人恐怕不太乐意去那儿,也不一定能进得去。 “所以,我们可以让感兴趣的客人们写信过来订购,然后我们送货上门,他们只需要在家等待就行了。” 吉米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说:“听起来是个更复杂的工序。” 这一点西列斯并不否认,不过他还是说:“只是一次尝试罢了。” 吉米认真地点了点头。 聊完这些,西列斯看了看时间,便说:“我得走了,吉米。” “好的,先生。对了,您还有其他需要我们帮忙的事情吗?”吉米认真地问。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突然说:“的确有一件。你们对地下帮派的比较熟悉,是吗?” 吉米愣了一下,迟疑地说:“还算……熟悉吧?”他顿了顿,又补充说,“那些地下帮派的人不怎么瞧得起我们这些小孩子,所以如果我们乱跑乱走的话,他们也不会特别在意。” 西列斯明白过来,他斟酌了一下,然后说:“我可能需要你们去寻找一个地方。我不能确定那个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不过那就在西城,并且和地下帮派有些关系。很有可能在坎拉河附近。 “我唯一知道的,关于这个地方的描述,是那里‘很亮又很暗’。” 吉米有些迷惑地说:“‘很亮又很暗’?” 他看起来有些摸不着头脑。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叮嘱说:“不用着急,慢慢找就好。还是要将自己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况且,今天就是1月11日。西列斯今天晚上就将再一次进入深海梦境,他可以从农场的湖泊中查看一下诺娜的具体所在地,尽管他并不确定那星球地图能放大到多少倍,又能有多清晰和立体。 不过,既然今天见到了吉米,那么双管齐下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对于西城,这些孩子们比他了解的更多也更深入。 “我明白的,先生。”吉米说,“下次见。” “下次见,吉米。” 西列斯走出矮房子,吸了一口气,感到冬天冷冽的空气正浸透他的肺腑。他正打算去欧内斯廷酒馆找琴多,遥遥地就传来一声呼唤。 “诺埃尔教授!”远处走过来的正是侦探乔恩,他十分热情地与西列斯打着招呼,“没想到又在西城遇到您了。” 西列斯也感到十分意外,他有些惊讶地望着乔恩,并且说:“上午好——又在西城见面了。” 乔恩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他说:“我这一次是为了调查客人的委托,所以才出现在这儿。我正打算去欧内斯廷酒馆呢,有些事需要问他们。” “原来是这样。”西列斯说,“我也正在调查一件事情。” 他这么说着,便想,乔恩似乎是察觉到了他心中的怀疑。这已经是他们第二次在西城偶遇了,总显得过于巧合,仿佛乔恩刻意与他见面一般。 不过,乔恩格外解释了一句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似乎是想让西列斯别怀疑什么。这的确是一次巧合,而非刻意。 ……他想,不愧是心理学86的角色卡。 乔恩便饶有兴致地驻足,问:“您在调查什么?”他想了想,又说,“对了,上一次您说需要使用【痕迹追踪】这个仪式,是否就是因为您正在调查的事情?”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想到乔恩是一名侦探,恐怕应该也了解一些相关的信息,于是便斟酌着将达尔文医院相关的一些事情说了出来。 当然,他并没有提及诺娜、纳尼萨尔等等的事情,他说的是兰普森太太的委托。麦克·兰普森的死亡的确与达尔文医院有着若隐若现的关联。 他从无烬之地遇到兰普森先生与兰普森太太开始说起,又提及麦克的死亡与他的病情,最后提及他利用寻物仪式,得知那个遗失物最终的位置是在达尔文医院。 ……当然,他其实没用乔恩提供的那个放大镜时轨。不过这事儿就不必和乔恩说了。 乔恩惊讶地听着他的话,并且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等到西列斯说完,他才说:“真有意思。教授,我居然意外与您正在调查相同的事情。” 西列斯惊讶地得知这一点。 乔恩说:“东城有位……我不能说的太详细,总之,一位有钱人家的孩子,在达尔文医院治病,结果意外身亡。他们认为这个孩子的死与达尔文医院有关,因此就委托我来调查。 “我的确调查了东城的达尔文医院,但发现这种事情是十分罕见的。不过,在调查的过程中,我发现西城的达尔文医院反而有着一些不怎么好的传闻。 “因此,我便决定来西城看看。欧内斯廷酒馆是个消息灵通的地方,这儿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或者最新的传闻。” 西列斯恍然明白过来。 他想,东城的达尔文医院也出事了吗?是无意之间的巧合,还是……东城的达尔文医院也的确在做某种实验? 从之前诺娜所说的信息来看,这项研究的确并不止于诺娜所在的那一个地方。但那是否是其他的达尔文医院,也是一个问题。 毕竟,西城与东城不太一样。西城容易招惹到贵族和大人物,西列斯认为幕后黑手的行为始终是较为低调、保密的。 ……尽管他们的确越来越疯狂了。 随后,乔恩又说:“正好和您分享一下我的调查结果。据我所知,达尔文医院是由多位贵族、商人、公国大臣共同赞助的,此前始终有口皆碑。 “不过,从大概三年之前开始,这家医院的名声便有些……下滑。似乎有不少医生离开了达尔文医院,去其他医院任职,也有一些病人或者病人家属对达尔文医院十分不满。 “总的来说,达尔文医院依旧是城内的热门医院。对了,这是唯一一家,不愿意向病人提供药材配方的医院,他们声称自己的药方必须保密。 “有些病人会问医院要一张药方,然后去药店里自己购买药品或者药材;但是达尔文医院从不乐意给出来,他们只让病人去他们那儿,认为其他的医院、药店都是不可取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不禁说:“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事儿。看来,他们的药方中可能有什么问题。” “此前人们不这么认为。”乔恩说,“人们总觉得,可能是因为达尔文医院的确拥有什么特殊的神药,所以才不愿意给出明确的药方。” 西列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我拜托其他人从达尔文医院买了药,那副药……”他斟酌了一下,“其他的药材应当没什么问题,但是,却有着血的味道。” “血?”乔恩意外地得知这一点,“这可不是什么正常的药材。” 西列斯同意地点了点头。 乔恩便说:“既然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去欧内斯廷酒馆看看。或许那儿能得到一些信息。” “好的。”西列斯首先说,随后他又想起来什么,“对了,乔恩,你曾经也调查过达罗家族的灭门案吗?” 乔恩一怔,说:“的确如此……哦,我明白了,您是从梅纳德那里听说的,是吗?” “是的。”西列斯点头,“我了解到,你找到了金盏杯?如果可以的话,能让我看一下吗?我与其中一名死者有过一些交情。” 他不能将事情说得太明白,毕竟乔恩似乎不怎么看得惯历史学会,所以,西列斯就干脆隐瞒了自己与布鲁尔的实际关联。 “当然可以!”乔恩立刻答应,他笑着说,“这个案子也一直困扰着我。这么说来,我说不定还能从您这边得到一些相关的线索?” 西列斯正要回答,一个声音打断了他:“西列斯?” 是琴多。 西列斯下意识抬眸望过去,瞧见琴多从欧内斯廷酒馆里走了出来,来到了他们的面前。琴多瞧了瞧乔恩,微微眯了眯眼睛,然后旁若无人地伸手握住了西列斯的手。 他说:“我想您应该不至于这么长时间还没到,所以就出来看看。”他的用词十分敏锐地掩盖了西列斯刚刚与吉米见面的事情。 琴多又望向了乔恩:“琴多·普拉亚。你是?” “你好,这位陌生的先生。”乔恩有点好奇地望了望琴多,自我介绍说,“我是乔恩·曼斯菲尔德,是位侦探。” “侦探?年轻的……侦探?”琴多语气幽幽地说了一句,然后又看了西列斯一眼,他说,“久闻大名了。” “年轻的侦探?”乔恩愣了一下,有点困惑地说,“我似乎也……算不上年轻了?” 他开玩笑一样地说了一句:“这算是夸赞吗?” 西列斯:“……” 他默然片刻,心想,乔恩你还是别说话了。 最后,他主动与琴多十指交握,让他这个幼稚的恋人别再偷偷吃醋了。他便说:“我们去酒馆里聊吧。” 第120章 克里莫家族 三个人在欧内斯廷酒馆落座。 乔恩看起来对西列斯与琴多的关系有些好奇, 不过他并没有多嘴询问。在坐下之后,他便说:“真是寒冷的天气。发生在拉米法城的事情就更加令人背后生寒了。” 西列斯赞同地点了点头。 乔恩转而说:“既然您对那个金盏杯十分感兴趣,那不如下午来我家作客?当然, 如果你能别嫌弃我那个乱糟糟的家就再好不过了。”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 说:“当然不会,乔恩, 我很感激你的慷慨。” “任何一名侦探都不会错过送上门的线索。”乔恩摊了摊手,“我更该感谢你的出现让这个案子柳暗花明了。” 不等西列斯回答, 乔恩便转而说:“我们不必在这儿客气了。我先去四处问问情况,两位在这儿坐一会儿就好。” 说着, 他就起身与四周的酒客们搭话, 十分有侦探的气质与作风。 在他离开之后,琴多才说:“他看起来是个……”他斟酌了一下说法, 然后眯着眼睛低声说, “危险人物。” ……这个翠绿眼睛来自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他自己现在这副不快的模样也的确算得上是个危险人物。 当然,西列斯也并不否认他对乔恩的猜测。 乔恩·曼斯菲尔德。一名侦探。他在拉米法城内享有不错的声誉,因而加入到了搜寻叛教者的队伍之中。他将很有可能发现一个阴谋。 这是原本跑团剧本中的介绍。 不过,在西列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 跑团的剧情就已经彻底被他搞乱了。跑团中的这些角色, 原本应当随着叛教者哈姆林的行动而串成一条线,现在也已经彻底分崩离析。 骑士长班扬仍旧在好好地当着骑士长;商人兰米尔依旧笑眯眯地做着生意;小丑下落不明;考古专业学生赫尔曼·格罗夫正随导师在无烬之地考古。 切斯特·菲茨罗伊仍旧好好做着医生,没成为第一个受害者;流浪汉伯恩似乎仍旧在暗中蠢蠢欲动;侦探乔恩·曼斯菲尔德没了叛教者的案子, 但也正在调查别的案子。 还有, 那一个截至目前西列斯都没能遇上的角色——那位异国的女主教。她本应该因为叛教者的出现而来到康斯特公国, 但是现在也并未出现。西列斯甚至都不知道她会在哪个国家。 他们八个人已经脱离跑团的剧本;他们八个人仿佛已经走上自己命运的道路, 朝着未知的迷雾前进。那不知道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对于西列斯而言, 作为这八名角色曾经的守密人,他认为这或许是一件好事。 旧的故事理应结束;新的旅途理应开启。这是在他的设想中,十分不错的结局。 于是面对琴多的说法,西列斯只是顿了顿,便说:“的确如此。不过,他也为我们带来了新的线索。” 琴多没否认这话。他只是强调说:“但是,您也不能使用那个放大镜。”他嘀咕着说,“您有我就够了。” 西列斯心中哭笑不得,不过他还是说:“当然,琴多。” 琴多看起来这就心满意足了。他靠在西列斯的身上,把话题转回了正事:“所以,下午我们就去这位侦探家里?” “是的,我的确对那个金盏杯十分好奇。”西列斯思索了一会儿,“实际上,我觉得那个金盏杯出现在垃圾桶里有些奇怪。” “为什么?” 西列斯说:“扔掉假发还好理解,但是一个金盏杯……你不觉得即便不扔掉,放在屋子里也不会引人注意吗?那不过是个用来喝水的杯子。 “正因为它被扔进了垃圾桶,所以我们才会关注这个杯子。逻辑上是这样的。可是如果仔细琢磨这个前提——‘有人将金盏杯扔进了垃圾桶’。 “这个人的做法,真的有必要吗?” 琴多几乎立刻明白过来:“您的意思是,有人在利用这个金盏杯暗示我们什么?” “是的。应该说,双重暗示。金盏杯或许就隐藏了一个秘密,而扔掉金盏杯这个行动本身,同样在暗示我们一些事情。” “……也就是,有人在帮助我们?”琴多说,“那伙幕后黑手,他们内部存在着分裂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补充说:“只是一个推测。” 这个猜测在他们发现布鲁尔·达罗的尸体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因为有人干净利落地一刀毙命,让布鲁尔毫无痛苦地死去;但是,也同样有人在布鲁尔死后虐待了他的尸体。 “您的推测向来都会成真。”琴多低声嘀咕着,“……当然,我这可不是在说您是先知。” 西列斯:“……” 他怀疑地瞧了瞧琴多。 琴多笑了起来。他总有点闲不下来,这会儿又偷偷握住了西列斯的手,把玩着那漂亮纤长的手指。他说:“我只是为您的智慧感到心动。” 他们谈话间,乔恩也与其他酒客们聊完回来了。他一瞧见琴多懒洋洋地赖在西列斯身上的模样,便不由得微微一怔。 当然,这位看似年轻的侦探先生仿佛早已经见识过大风大浪,丝毫没被这两个男人的互动惊到。 他只是稍微停了停脚步,就若无其事地坐到了他们的对面,并且笑眯眯地说:“两位,我可是获得了不错的收获。” 西列斯反过来捏了捏琴多的手指,让这家伙坐坐好。琴多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把身体坐直了,尽管他仍旧握着西列斯的手。 西列斯仍旧平静地问:“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乔恩说:“有一个酒客,是过来借酒消愁。他的孩子之前在西城的达尔文医院住院治疗,但是仅仅只是几天过去,原本还能与人对话的孩子就突然不治身亡。 “他说,这事儿给了他巨大的打击。他和他的妻子张罗完孩子的葬礼之后,就彻底陷入了颓废之中。而据他所知,这种事情在过去一段时间,发生了不少次。”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问:“那发生在什么时候?” “大概就是过去十几二十天里发生的事情。”乔恩说,“那个男人说,他的孩子没能熬过新年。” “你有问他,他的孩子具体生了什么病吗?” “这倒不太清楚。”乔恩说,“那男人已经喝得不省人事了。” 说着,他指了指不远处。那男人就趴在柜台上,一边喝酒一边流泪,周围人偶尔都会朝他投去了然而同情的一瞥。 西列斯默然了片刻。 隔了会儿,他低声说:“所以,西城达尔文医院的行径正在逐渐变得疯狂起来。是什么刺激了他们?”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的心中其实浮现出了一个可能的猜测——诺娜曾经在梦中对他说,那些医生说其他地方已经拥有了“圣子”,而他们这里却没有。 他们正在制造“圣子”吗? “很难说达尔文医院究竟在想什么。”乔恩耸了耸肩,“或许只是因为,冬季漫长而寒冷,病患众多,所以他们需要将一些不怎么重要的病患清理出去。” “……以死亡的方式?” 乔恩以一种非常随意的语气说:“达尔文医院的建立,本质上不过是那群贵族老爷们在赚钱的时候,想要同时享受一下慈善的名声罢了。 “这家医院看病的价格比其他医院贵得多,却因为有大人物在背后站台,而反过来受到普通民众的信任。而您觉得,实际情况真的如此吗?” 西列斯心想,实际情况说不定比乔恩想的还要残酷得多? 仅仅只是为了赚钱? 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乔恩认为自己的说法得到了西列斯的赞同,便点了点头:“看起来,您也认可我的想法。您实际去过达尔文医院吗?” “我去过东城的那家。”西列斯说。 “您有察觉出什么问题吗?” 西列斯摇了摇头。 琴多在一旁说:“如果去到医院里面就可以解决这一切,那么事情就简单多了。” “普拉亚先生说的没错。”乔恩赞同这种说法,“真正的罪恶,必定发生在医院之外。或许我应该去向我的同僚打听一下达尔文医院的幕后投资者,也或许……” 乔恩陷入了沉思。 片刻之后,他突然回过神,歉意地笑了笑,便说:“时间不早了,或许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谈谈?去我家瞧瞧那金盏杯,聊聊那个案子,怎么样?” 乔恩的家位于东城,大概在东城的西南面,是坎拉河沿岸的一排公寓中的一层。乔恩说他将对门的两套公寓买了下来,然后打通,重新装修,形成了一个大套间。 “我有许多资料需要存放。”乔恩解释说,“所以需要更大面积的储物空间。” 这种说法显得无可挑剔,并且也十分符合乔恩的侦探职业。两边打通的宽大房间里,也的确正如乔恩所说,满是木制的柜子、抽屉以及快要溢出来的纸张资料。 这里并没有存放太多乔恩自己的生活用品。看起来,乔恩似乎更将这个房子当做工作室,而非日常休息生活的地方。 乔恩从其中一个柜子里,拿出了那个刻着金盏花的搪瓷杯子,递给了西列斯。 今天早上出门之前,由于将要前往康斯特国立银行查看那些达罗家族的资料,西列斯认为其中说不定会藏着一些危险的东西,所以谨慎地服用了魔药并且佩戴了【沉静的心】的胸针。 现在,他也顺势戴起【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然后走到窗边,静静地查看着这个杯子。 白色的杯身、灿金颜色的花朵、略有磨损的把手。那花朵实际上是一整束花,有绽放的也有未曾绽放的,挤挤挨挨地凑在一块,显得格外繁盛与灿烂,的确称得上“太阳的新娘”这样的美誉。 这看起来像是一个曾经被频繁使用的杯子,从其使用痕迹来看。但是,它又被遗弃在垃圾桶里,与长长的假发共同被冷落,直到被附近的仆人捡回家,直到被一名侦探发现。 “那顶假发也在您这儿吗?”西列斯问。 乔恩点了点头,然后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面翻找起来。他歉意地说:“我得找找。总和其他的东西混在了一起……在这儿!” 他将那顶假发拿了起来。那是一顶大约长至腰臀的假发,整体呈现棕色,显得乱糟糟的,好似完全不被主人上心打理。 乔恩说:“我捡到这假发的时候,它就是这副模样。也不知道这样凌乱的假发有谁会愿意使用。”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从他的视角来看,这两样东西并没有呈现什么特殊的样子,就是平平无奇的杯子与假发。不过,这反而显得更加离奇了。 “所以,您是怎么发现这两样东西的?”西列斯问。 乔恩想了想,说:“您也知道那个侦探俱乐部的存在。当时我们听闻了这事儿,就一同去了。我们到的时候,警方,还有历史学会的那批人都已经离开了。 “我们就在附近搜查了一下。然后我注意到了那个垃圾桶,认为凶手说不定会在垃圾桶里留下一些什么痕迹,于是就去看了看,结果真的找到了什么。” 他这么说着,然后耸了耸肩,说:“十分幸运,不是吗?”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 幸运? 但是,警方和第二走廊的调查报告中,却都没有提到垃圾桶。乔恩究竟是怎么注意到垃圾桶的?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语气,然后说:“你们是在警方和历史学会的调查人员离开之后才去调查的?我查阅了他们的调查报告,他们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垃圾桶的问题。” “竟然是这样?”乔恩惊讶地说,然后他摇了摇头,“果然,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他们没有真的认真调查这事儿。而您也很清楚——” 他像是意有所指,目光深深地望着西列斯。 他说:“您也知道历史学会的风气是如何的。” 西列斯保持了沉默。 乔恩似乎是在指责历史学会的调查不够仔细。而这也与他的立场十分吻合。但是西列斯却感到一种十分微妙的违和感。 这种违和感来自于…… 他思索了片刻,最后说:“但是,乔恩,你的确是一名启示者。”他把话说的更明白一点,“历史学会同样派出了启示者进行调查。为什么他们没能发现垃圾桶的问题,而你却发现了?” 乔恩始终在避免谈及这个问题。他将一切都怪罪到历史学会的内部风气上,认为是因为第二走廊的启示者不够认真才造成了这种疏漏。 可实际上,真正需要解答这个疑问是非常简单的——“因为我拥有一个不错的仪式。” 西列斯不会真的询问那个仪式是什么。对于启示者而言,那是非常失礼且冒犯的事情。一名启示者究竟掌握了什么仪式、多少仪式,那是他非常隐私并且必须保密的底牌。 可乔恩却不乐意用任何一种……更为简单的、归属于他个人实力方面的回答来解释西列斯的问题。 乔恩在避免谈及他的个人实力,又或者说,他在避免谈及自己是“如何”发现垃圾桶的问题。 实际上,西列斯也确实不太清楚这位侦探的实力如何。角色卡上,侦探乔恩的灵性是个不高不低的数字;而在过去的几次来往中,包括在晚宴后厨,乔恩也没发挥出自己的任何实力。 西列斯望着这个总是神出鬼没的侦探,眸色微深。琴多站在他的身旁,手已经放到了口袋里,大概是摸索着碰到了纸张上的某个字眼儿。 乔恩站在那儿,随手把那顶假发扔到一旁。他玩味地笑了笑,然后说:“您在怀疑我——诺埃尔教授,我可以这么理解吗?” 西列斯坦诚而冷淡地说:“是的。” 因为乔恩那不明的立场,以及,他语焉不详的暗示。 乔恩沉默了片刻,然后不禁叹了一口气,他耸了耸肩,说:“好吧、好吧……我就知道,不可能这么简单地掩盖我的真实行动。您实在是个敏锐的人,教授。” 那种紧绷的氛围像是又突然松弛了下去。 “既然我是启示者,那么您可能也已经想到了,我正在调查的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而我之所以未曾的和盘托出的原因是……” 乔恩顿了顿。 他望向了窗外。这房子坐落在坎拉河畔,能望见河对面拉米法西城高低错落的房子。他的目光中几乎闪过了一丝困惑,可那情绪一闪而逝,没被任何人发现。 “我认为,有人正在进行一个巨大的阴谋。” 西列斯微微一怔。 “而那不仅仅只是,某些旧神追随者,在暗地里搞出来的乱子。”乔恩低声说,像是害怕惊到了某些东西一样,“那是……‘阴影’中的存在。” “阴影”。西列斯猝然一惊。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乔恩为什么不愿意提及这件事情。 他不假思索地说:“你认为我不知道‘阴影’的存在,所以你才不愿意分享你正在调查的事情,并且想要用其他的借口转移我的注意力,是吗?” 乔恩惊愕地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微微眯起了眼睛:“金盏杯……太阳的新娘……我始终以为,达罗家族的灭门惨案是与露思米有关的事件。星辰与光芒之神……那位星星。 “但是,你却提及了阴影。所以,是有人假借露思米的名义?实际上,一切都与那背后的阴影有关?” “……等等、等等!”乔恩愕然说,“您怎么会了解这么多!” 西列斯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平静地望着乔恩。在那样的目光中,乔恩感到自己整个人仿佛都被击溃了。他隐瞒的东西,面前这位西列斯·诺埃尔教授似乎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最后,乔恩像是突然泄了气。他说:“好吧,我乐意告诉您这些事情。只是,希望您能够保密。” 他这么说,西列斯的气场也逐渐变得平和。他握住了身旁的琴多的手,轻轻微笑了一下,说:“当然。” 随后,他们坐了下来,进行了一次漫长而更为坦诚的对话。 按照乔恩的说法,他之所以会参与到达罗家族灭门案的调查中,并不是如同此前所说的,是因为无意中在侦探俱乐部里听闻了这个案子,所以就顺便跟着其他的侦探一起前往调查。 事实上,在更早之前,他就已经注意到了达罗家族的存在。 他说他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个家族,是因为他在帮助其他一些贵族家庭调查某些……不怎么体面的事情的时候,听闻了这个已经衰落的家族的过往。 这个家族来自异国,对于不少人来说,那似乎就意味着隐藏着一些秘密——外来者、异乡人。这样身份的人仿佛理所应当地携带着某些秘密。 乔恩拥有侦探一般的好奇心,于是他也对达罗家族有了一些兴趣。这种兴趣在他意识到,达罗家族最后的继承人正要与一位来历不明的女人订婚的时候,上升到了巅峰。 “来历不明的女人?”琴多有些奇怪地问,“但是,贵族家庭不可能接受这样身份的女人吧?” “是的。”乔恩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他们的确打算让唯一的继承人与这个女人订婚。我曾经见过那个女人……她有一种……” 乔恩迟疑了一会儿,像是不知道怎么形容。 最后,他说:“那个女人本身就像是一个‘失控的时轨’。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能理解这种概念。她拥有一种十分恐怖的吸引力。” 西列斯心中一动,不由得想到了当初布鲁尔描述中的,“信徒面见神明”的感觉。布鲁尔说当他见到那位未婚妻的时候,他就如同信徒面见神明一般。 乔恩是在布鲁尔和那个女人——玛丽娜·凯兰——的订婚典礼上见到玛丽娜的。他说那个女人有着棕色的长发、幽蓝色的眼睛,以及十分苍白的皮肤。 “棕色的长发?”西列斯不由得瞥了那顶假发一眼。 乔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不能确定她是否就佩戴着假发。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她的外表说不定也是经过了乔装打扮。”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他们在许久之前就认为,玛丽娜·凯兰必定是个假名、假身份,同时也是假的外表。 “你曾经见过那个玛丽娜。”琴多不禁说,“难道你没有尝试过去寻找这个人吗?” “当然试过。”乔恩说,随后又说,“可是一无所获。仿佛那个女人就是这么消失了。”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案子与‘阴影’有关的?”西列斯问。 乔恩迟疑了一下。这一点对于他来说似乎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在此之前,他没向任何人透露过——起码从他的表现上来看,是这样没错。 不过,乔恩也没有犹豫太久。他便说:“因为,在那个垃圾桶里,我实际上不仅仅只捡到了假发。” 西列斯与琴多都不由得怔了一下。 “还有什么?”西列斯冷静地说。 “……一幅画。”乔恩缓慢地说,“像是一幅素描,画着阿瑟顿广场以及拉米法城,十分精美细致,但是天空之上却是浓重的、漆黑的阴影,仿佛覆盖了整座拉米法城。 “那阴影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存在着,并且,正蠢蠢欲动着。” 随着乔恩的话,西列斯的心中逐渐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想,那幅画?那幅画?! 那个画家!他不禁想。 说出了这幅画的存在之后,乔恩也猛地松了一口气。他苦笑着说:“我不想隐瞒您……当我看见这幅画的时候,我受到了十分严重的精神污染。 “我认为,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历史学会的启示者才没有去调查那个垃圾桶。他们或许是有意无意地忽略那个垃圾桶的情况,也或许是……” 乔恩在这个时候停顿了一下,并没有给出另外一个猜想。 不过西列斯反而对这个猜想有所想法。他想,或许是因为乔恩的灵性更高?比那些抵达现场的启示者高一些,所以恰巧可以注意到垃圾桶的问题。 就好像历史学会门后空间,如果灵性不达标,那么普通人只有可能看见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只有灵性到达了某一个标准,才有可能看得见那宏大而奇妙的巨大房间。 ……但是,这也意味着,乔恩的实力恐怕比他想象中强大得多。西列斯这么想着。 乔恩摇了摇头,没有就这个问题仔细思考。他继续说:“总之,我本能地将那幅画藏在身上,但是却不经意间泄露了我在垃圾桶里找到假发的事情。 “那个时候的我实际上已经有些疯狂了,不然不可能冲动地做出在四处调查的事情,毕竟那幅画实在是过于奇怪了……不过,也幸亏是这样,所以我才能找到那个金盏杯。” 他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他转而说:“所以,诺埃尔教授,您恐怕应该能理解,我为什么会这么感激您。您的‘复现自我’仪式的确帮到了我,让我能够尽可能摆脱那样的污染。” 西列斯慢慢点了点头。 此刻,他心中思考的一个问题是,明明他也看到了那幅画,但是为什么他没有受到像乔恩这样严重的污染? ……因为当时那幅画还没有完成?因为他在无意中吓到了那名画家,导致了那幅画的损毁? 接着,乔恩说明了他之所以会知道这事儿与“阴影”有关的原因。 在受到污染之后,他想要祛除这样的污染,因而与某些受到类似污染的人有了关联。他从他们那边得知,那天空上的“阴影”并非是他想到的露思米,而是其他某种东西。 他们信誓旦旦地说,这种污染是不一样的。 他们更是说,他们知道一个人,对“阴影”的存在有着十分深入的研究,但是,那个人却不知所踪。他们怀疑那个人已经被“阴影”吞噬了。 所以,这群人建议乔恩不要将“阴影”的存在告知任何人,免得惹祸上身,或者牵连他人。 不过——这伙人神秘兮兮地说——的确存在一群人,他们用露思米掩饰着自己的真实信仰,并且妄图在拉米法城做点什么。 乔恩对他们的说法半信半疑,但的确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将“阴影”的事情透露出去。此外,随着他使用“复现自我”的仪式,他的精神状态也慢慢好了起来,于是他更加决定谨慎地对待此事。 ……直到今天被西列斯突然揭穿了他的掩饰。 随着乔恩的说法,西列斯不得不想到,这个所谓的对“阴影”有着十分深入研究的人,不会就是卡贝尔教授吧? 他已经拜托了那位期刊编辑帮忙寻找卡贝尔教授的那篇论文,但是还没有得到任何回音。那毕竟是好几年前的事情,需要花费一点时间也显得十分正常。 在乔恩的话说完之后,他们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后。 最后,西列斯对这事儿做了一个总结:“所以,有一批人,假借露思米信徒的名义,暗中进行着一个阴谋。这个阴谋是与‘阴影’有关的。 “为了这个阴谋,他们残忍地将达罗家族灭门,目的不明。之后他们销声匿迹,不知去向,但的确隐藏在暗中。 “他们中很有可能存在立场不一致的同伴,因此给我们留下了一些线索。尽管,我们现在还无法很好地解读这些线索意味着什么。” 说到这里,他沉吟了一下,然后说:“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乔恩和琴多都摇了摇头。 西列斯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心想,整体而言,除了确认那名画家的确和这个事件有关,并且乔恩以后也将成为调查此事的帮手之外,他们似乎并没有获得任何调查进展。 这一点让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不过他没有在乔恩面前表现出来。 他看了一眼事件,发现已经两点多了。他们之前在欧内斯廷酒馆的时候吃了点东西,所以现在并不饿,但是精神上的疲惫不可避免。 于是西列斯便说:“那么,乔恩,我们以后可以一起调查这个案子,并且互换信息。你这儿的地址是?” 乔恩报出了这里的地址。 西列斯将其记了下来,然后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我接下来就要去调查达罗家族的一些过往。如果有消息的话,我会告知你的。” 乔恩微笑着说:“我十分期待。” 等到离开乔恩的家之后,琴多才问:“您觉得……?” “我觉得?” 西列斯握住了琴多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寒冬的冷风醒一醒自己的大脑。 他说:“我觉得乔恩仍旧隐瞒了什么。” 他们沿着坎拉河岸往前走。恰巧,大概二十分钟的路程之后,他们就会抵达下午的目的地——康斯特国立银行。所以他们干脆就决定步行过去。 西列斯又说:“或许乔恩隐瞒的事情与他的隐私有关,但是无论如何,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开诚布公。” 正因为这样,西列斯也没有将自己这边的所有信息都透露出去。 乔恩的话主要有三个疑点。 第一,乔恩仍旧对自己为什么能注意到那个垃圾桶的问题避而不谈,不乐意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而恰巧就是这个问题引起了西列斯对乔恩的怀疑。 真的是因为乔恩的灵性太高,所以才能够发现其他人发现不了的东西吗?可是,乔恩真的有必要这么努力地掩饰自己的实力吗? 第二,乔恩并没有仔细说明,在他遇到的那批人中,“阴影”究竟算是一个什么概念。神?污染?某种不知名的力量?他保持了一种中立的默然。 在他们将要一起调查“阴影”这个东西的时候,乔恩却没有做到信息上的坦诚。这一点对于合作来说是致命的。 而第三点,是西列斯后知后觉才意识到的。 乔恩是站在历史学会的对立面的。但是,他却乐意与西列斯合作。 ……西列斯现在可是历史学会内部的红人。尽管乔恩似乎一直在拉拢西列斯,但是西列斯始终也没有表现出明确的、站在乔恩那边的态度。 乔恩这么轻易地将自己得知的信息透露出去,仿佛真的有这么友善、真诚……真是如此吗?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不由得摇了摇头。他将自己想法与琴多分享,然后感叹着说:“真是一团迷雾啊。” “那您完全没必要与他合作。他一点儿都不诚心。”琴多说,带着点天生的傲慢,不过他的确不怎么喜欢乔恩,“他说不定会故意误导我们。” “的确得注意这一点。乔恩的立场始终不够明确。”西列斯低声说,“保持警惕是应该的。” 琴多突然低声笑了笑。 西列斯瞧了他一眼。 “……我只是想到了我们在无烬之地时候的事情。这一点您得知道。”琴多这么说,“安全的城市与无烬之地终究是不一样的。” 西列斯承认这一点。 但是他还是转移了话题:“银行到了。” 康斯特国立银行同样坐落于坎拉河岸。一河之隔,西面是灰扑扑、脏兮兮的荒废土地,东面则是富丽堂皇、装饰典雅的银行。这种对比总是能出现在拉米法城,尤其是坎拉河的两旁。 他们走进银行。西列斯将那份授权书交给银行的经理。不久,经理便带着他们前往了一个单独的小房间。 他优雅而温和地说:“按照授权书上所说,你们可以在房间里待上两个小时,寻找你们需要的资料。你们可以将资料带走,但是需要签署一份有责声明,并且在一周的时间内归还。 “此外,这张授权书一经使用即刻作废,请明确这一点。” 西列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了解。 随后,经理用一把繁复的钥匙打开了房间的门,然后请他们进去。 里面是一个灯光有些昏暗的小房间,没有窗户,占地大概二十平米左右,前后总共陈列着五个架子,上方放满了资料。西列斯与琴多走进去。 那名经理关了门,于是,就只剩下西列斯与琴多待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望向了西列斯。 西列斯不为所动地说:“这里分别有康斯特文字和堪萨斯文字的资料,我们各自找。你主要找那份谈话录。” “……好的。”琴多只能说,“听您的。” 他们便各自行动起来。因为总共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所以他们的行动都不由自主地迅速起来。 不过很快,西列斯就意识到他们其实可以很迅速地找到想要的资料,尤其是堪萨斯那批。 不出十分钟,琴多便说他已经找到了。 西列斯便走到他的身边,望向那一份……看起来像是羊皮纸的,十分古老的卷宗。上面的文字都是西列斯不认识的某种异国文字。 琴多说:“堪萨斯的这部分资料,是按照时间顺序归档的,十分好寻找。我想,是因为达罗家族本身就整理得很好,随后又被历史学会原封不动地放在了这里。” 西列斯也不禁点了点头,认为这是很有可能的。 “谈话录……”琴多若有所思地说,“奥尔德思·格什文……与,格雷福斯·达罗·克里莫……格雷福斯·克里莫?” “你认识这个人?”西列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某种异样。 琴多摸了摸下巴,有点不确定地说:“有一点印象……但是我不确定是在什么时候听见这个名字的。或许得让我想想。不过,‘达罗’似乎是这个人的中间名。 “所以,这个家族真正的姓氏应当是……克里莫?” “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姓氏。”西列斯挺坦诚地说。 “我也没什么印象。”琴多摇了摇头。 西列斯又说:“你说你是‘听见’这个名字的。所以,是有谁对你说了这个名字吗?” “有人对我说……”琴多陷入了沉思。 西列斯没有打扰他的思考,他继续翻阅着康斯特文字的相关资料。 说实话,他还真从里面找到几本感到有意思的书籍,不过考虑到这些书只能带走一周,所以西列斯正艰难地思考着时间的安排。 突然地,肩膀一沉。琴多歪头倒在他的肩膀上,有点亲昵地蹭了蹭——在密闭的二人空间里,他的动作显然放肆得多。 “怎么了?”西列斯问。 琴多说:“我想起来了。您给我什么奖励?” 自从意识到西列斯是个非常讲究这种对等原则的人之后,琴多就越发理直气壮地讨要好处了。 西列斯低声笑了笑,说:“一个被达罗家族所有资料书籍见证的吻?” “呃……那听起来有点……”琴多想了想,“诡异。” 西列斯侧身抱了抱他,然后说:“那回去给你奖励。所以,想起了什么?” “是普拉亚家族的老头跟我说的。”琴多说,“我不太确定……似乎是我小时候。我小时候不怎么听话,不过他对我的态度向来都十分……恭敬。 “但是他有时候还是会教育我,举出一些例子,希望我能学会贵族的礼仪和风度,其中就提到了这位格雷福斯·克里莫。 “他好像成了克里莫家族的……弃子?甚至是颇为有名的那种,因为他总是和一些不怎么体面的‘下等人’交往。 “我用这个词,是因为当时那老头就是说的这三个字。这三个字给我留下了挺深刻的印象,所以现在才能想起来。 “现在,我觉得,格雷福斯·克里莫交往的那些……‘下等人’,说不定指的就是流浪诗人们。” 说着,琴多讽刺地笑了笑。 “真稀奇。当初老头子这么说的时候,他可想不到,那些他所鄙夷的‘下等人’,正是李加迪亚的虔诚信徒。在信仰这个领域,说不定流浪诗人比他还要虔诚、还要靠近神明。” 这种说法令西列斯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触。 隔了片刻,他说:“琴多,你认为信仰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琴多想了一会儿,然后狡猾地说:“我认为人没了信仰未必会死,不过,我没了您可是一定会死的。” 西列斯怔了一下,不由得失笑。 琴多好像有一种奇妙的能力——他能把任何事情任何话题,最后都拐到他对西列斯的表白上。 不过,琴多至少有一件事情说对了,西列斯心想。 人没了信仰未必会死。 神呢? 他们继续在这个拥有厚重历史的家族的档案中徘徊着。西列斯让琴多给自己挑选一些合适的书籍,堪萨斯文字的那种,而他自己也在挑选中。 琴多怀疑地问:“您真能在这一周里看完?” 西列斯坚定地说:“但是只有这一次机会,总得尝试一下。” 琴多:“……” 比起他,他心爱的神明一定更加热爱书籍吧。 琴多郁闷又听话地开始给西列斯挑书——然后他更郁闷地意识到,既然是堪萨斯文字,那么西列斯肯定需要他来翻译。 ……有一种将他心爱的诺埃尔教授拱手让“书”的感觉。 但是当他真的将自己认真挑好的书放到西列斯面前,当他望见西列斯那双真诚的、充满感激与愉快的眼眸的时候,他不禁想,他心爱的神明正享受他所热爱的东西。 那是一件同样令他感到十分愉快的事情。琴多想。 第121章 后来的神 周末阴沉的天气带来了周一的大雪。 1月12日, 周一的清晨。西列斯站在窗边,静静地凝望着窗外的雪景。隔了片刻,他的目光垂落下来, 望见窗台上的那套人偶。 那让他的思绪不自觉转到昨天晚上经历的深海梦境之中。 诺娜的梦境、乔纳森·布莱恩特的梦境,以及他另外想寻找的, 纳尼萨尔·布莱恩特的梦境,这三个梦境全都没有出现。这让他昨天晚上的深海梦境显得十分平静。 他又一次与埃米尔·哈里森见面。埃米尔信誓旦旦地说他已经在现实中想好了那副拼图的拼法。于是, 幽灵先生就将那副拼图交给他, 让他自己玩, 随后就离开了埃米尔的梦境。 他去了那神秘的农场,再一次观察了湖泊中的星球。 一个令人遗憾的消息是,上一次他离开梦境的时候,下意识放大了湖泊中的星球, 观察到诺娜正在拉米法西城, 而那实际上也是目前的他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换言之, 只有当他进一步掌握了阿卡玛拉的力量,这地图才有可能进一步放大。 这让他有点儿失望, 不过也没那么失望, 因为他心知肚明,自己目前对于阿卡玛拉的力量并没有掌握太多。 起码诺娜的那株幼苗仍旧显得十分健康,这就足够了。 之后他又研究了那栋小房子。他耐心地敲着门, 尽管没有得到房内任何的回应。他绕着房子走了一圈, 正想尝试开门, 但是又因为一个灵光乍现, 而暂时停了下来。 他想, 房子的烟囱冒着炊烟, 所以, 房子里应该有“人”。 那五彩斑斓的烟雾从房子的烟囱里冒出来,缓缓蔓延至天空,最后膨胀成一个巨大的梦境泡泡——他的梦境泡泡。这是一幅极为壮观的画面。 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他就是感到,既然烟囱里有烟,那就意味着房子里有“人”。 他很难说这是何处冒出来的灵感,但是他终究谨慎地没有在这个时候硬要闯进小房子里。他转而去了牧区,观察着开垦的土地、茂盛的草地。 他思考了一段时间,然后产生了一个想法。 他将这个想法记在心里,首先回到了深海梦境,确认埃米尔已经把那拼图拼完了,于是夸奖了这个聪明的小男孩,然后与他约定明天给他带其他的玩具。 随后,他离开了埃米尔的梦境,站在那孤岛的红泥之上,思索了一阵,最后他摊开了手。他垂眸望过去,手上出现了一朵花。 那是一株即将盛开的玫瑰花苞。 上一次他在梦境中看到玫瑰之后,他便在现实中询问了米莉森特·奥斯汀,关于玫瑰的对应含义。他听闻玫瑰可能象征着预言梦境,因而推测玫瑰正是阿卡玛拉不为人知的象征植物。 因此,他想要尝试在农场里种植玫瑰花。或许这种做法会让他更多地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他能够在深海梦境——这是他自己的梦境——中随意创造一些东西。 于是,他便创造了一朵将开未开的玫瑰花。 他带着这株玫瑰去了农场,将其栽培在已经开垦过的土地。他感到自己种植手法十分生疏,并且透着一种简单粗暴的意味。 不过,当那株玫瑰被栽培到土地上的时候,他几乎感觉自己只是眨了眨眼睛,那花苞便绽放了。那奇妙的场景一瞬间印刻在他的大脑之中,让他情不自禁地伸手碰了碰那古怪的玫瑰花。 随后,西列斯就醒了过来。 而那朵玫瑰花…… 现在,就放在他的床头柜上,还十分新鲜。当他醒来,那玫瑰的香气就静静地萦绕在他的鼻端,仿佛从未消失过一样。 ……他打算一会儿将这朵玫瑰送给琴多。 虽然玫瑰的确拥有预言梦境的象征意义,但玫瑰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象征爱情。众所周知。 况且琴多的意志属性,能让西列斯放心地将这朵玫瑰花送给他。希望阿卡玛拉的力量也能保证琴多的睡眠质量。 当这朵花真的出现在现实中的时候,西列斯才意识到埃米尔的经历有多么奇怪。而那个年轻的男孩居然没有因此而吓得魂不守舍,可以说是十分奇妙了。 这就是神明的力量。西列斯不禁想。虚幻的东西成为了真实,这很不可思议,而阿卡玛拉的力量更为这种不可思议增添了一分奇异的色彩。 此外……他可以在那农场中种地了吗? 西列斯感到他给自己讲了个冷笑话,而现实是,这居然是实际情况。 往好处想,以后他们不可能把自己饿死;往坏处想,他们好像也不敢吃阿卡玛拉的乐园里种出来的东西。 以西列斯的谨慎,这功能恐怕只能束之高阁了。 七点多的时候,西列斯出了门。雪变小了一点,不过当他抵达洛厄尔街32号的时候,地上已经堆起了皑皑白雪。拉米法城的雪景总是带着十分阴沉沉的氛围。因为天空总是乌云密布。 琴多正在厨房里做早餐,他探头出来,与西列斯打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琴多。”西列斯说。 昨天他们从康斯特国立银行带了五本书(不包括谈话录)回来,因为其中三本都是堪萨斯文字的,所以就放到了琴多这边。西列斯打算在未来的一周时间里把这些书读完。 令人意外的是,其中一本堪萨斯文字的书籍,是关于阴影纪文学的。因此,这一本书,以及那份谈话录,就是西列斯今天的重心了。 西列斯把外套脱了,挂在门厅的挂钩上。他拍掉了上面的雪。琴多也从厨房里出来,与他拥抱了一下。 他嘀咕着说:“您身上真冷,总是这样。” “外面在下雪。”西列斯说,“对了,琴多。” 他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那朵玫瑰,递给琴多,低声轻柔地说:“这是送给你的,琴多。” 琴多惊愕地望着那朵玫瑰,他说:“这可真是个意外的惊喜……我很感激。”他突然又意识到什么,“但是这时候应当没有玫瑰吧?所以这是……” “这是我从梦境中带出来的。”西列斯解释。 这一点反而让琴多感到更加的惊讶。他说:“您是特地为了我……”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里闪动着近乎震惊与迷恋的光,“您太好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您太好了。” 他低声喃喃,然后倾身抱住西列斯,唇瓣轻柔地贴了贴西列斯的唇瓣。他说:“我爱你。在这个寒冷的冬日,您带来了一份温暖,简直将我焚烧。” 西列斯将这个轻柔的吻加深。琴多反而喘息起来,他一手拿着那朵玫瑰,一手抱住了西列斯的腰。他几乎颤抖起来,可是他心爱的神明却只是吝啬地给他这么一点儿温柔,不愿意再进一步。 最后,他恋恋不舍地舔舐着西列斯的唇瓣,仿佛想在西列斯的身上留下自己的气息,又仿佛希望西列斯能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标记。西列斯张口轻轻咬了咬他的舌头,让他收敛点。 于是琴多只能掩饰住自己的贪婪。他对外的张扬劲儿只能让他在西列斯面前维持那短暂的体面与矜持,可实际上,他恨不得挂在西列斯的身上。 他亲吻西列斯那漂亮修长的手指,轻轻啄吻西列斯的指尖。 西列斯轻轻笑了起来:“只敢做到这一步吗?” ……琴多觉得他心爱的诺埃尔教授在挑衅他。 可当他真的要做下一步的时候,西列斯却又提醒他:“锅要糊了。” 琴多:“……” 他愤愤不平地说:“您就吊着我吧!早晚有一天……” “这好像不是你第一次说这话了。”西列斯说,“我有点儿好奇当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你能做到哪一步。” 他说这事儿的时候也带着他与生俱来的冷淡与矜持,好像这事儿于他而言不为所动,但是他却心知肚明,琴多已经快受不了了。 琴多说:“指不定能让您刮目相看。”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瞧着他。 这种目光反而令琴多有点不自在了。他轻轻咳了一声,然后就说:“我去看看锅。那可是我们的早餐。” 他拿着玫瑰去看了看锅,确认没糊——那果然是西列斯转移话题的手段!——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玻璃瓶,把那株玫瑰放了进去。 “这玫瑰能养吗?”琴多困惑地问。 “这是阿卡玛拉的力量的凝聚。”西列斯说,“不用担心它死了。要说作用,恐怕能提高你的睡眠质量?” 琴多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下这朵玫瑰,然后说:“这倒是不错。它能让我梦见您吗?” 西列斯正打算拉出椅子坐下,闻言便不由得停了下来。他望着琴多,迟疑了一下,然后问:“梦见我?” 琴多挺理直气壮地说:“现实中您不跟我做点什么,总该允许我在梦境中畅想一下吧?”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他默然片刻之后,说:“实际上,我可以去到你的梦境,琴多。” 琴多愣了一下,先是有点心虚地撇开了眼睛——他不会真的曾经梦到西列斯吧?——然后,他又突然激动起来:“所以,我真能在梦境中和您……?” 他有点儿兴奋地舔了舔嘴唇,眸光中闪动着一种灼热的、热烈的神采。 西列斯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说什么。 他能说他还挺佩服琴多这种……奇怪的脑补能力吗? 他便说:“今天晚上我就会去到深海梦境。琴多,需要我来检查你的梦境吗?” 琴多站在那儿,颇为举棋不定地迟疑了一会儿。这当口,西列斯已经自顾自盛好了粥,放好了佐餐的小食。 然后他听见琴多说:“好吧。但是您可不能被我吓到。” 西列斯:“……” 琴多到底在他的梦里做了点什么? 西列斯怀疑地望了望琴多。 关于梦中约会的事情似乎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确定了下来。 吃饭的时候,琴多随口和西列斯提到了一件事情:“这间房子的房东问我,还愿不愿意将这套房子买下来。他说他想要投资一些拉米法城内开发计划中的项目,所以急需现金。” 这消息令西列斯有些意外。不过,考虑到拉米法城内的那些基础设施建设项目的确在如火如荼地展开,所以有人想要参与其中也并不意外。 “他开价多少?”西列斯问。 “五千公爵币。”琴多说,“或许能砍点价。” 西列斯对比了自己听闻的一些消息,然后诚实地说:“听起来有点贵。” “如果能以四千公爵币的价格买下来,那还算值得。”琴多说,“可以作为一种投资,我也想在拉米法城内置办一些房产。 “随着拉米法城内开发计划的进行,这些住宅的价格恐怕会慢慢涨起来。” 在这一点上,西列斯赞同琴多的意见。他便说:“这也是个好主意。琴多,你可以自己决定这事儿。” 毕竟,普拉亚家族又不缺钱,并且只有琴多这一个继承人。多一些拉米法城的房产作为投资,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 琴多点了点头,他又问:“所以,您打算什么时候买房?” 西列斯计算了一下自己的存款。他目前能直接拿出来的现金是五千公爵币左右,其中包括了《玫瑰的复仇》和弗雷德曼游记的收入、往日教会此前曾经给予的赏金、拉米法大学的工资等等。 这已经是一笔丰厚的资产,但如果全部花出去,那就意味着他身无分文了。 不过,西列斯又想到,布莱特教授曾经说过,文史院内部应该会在学期末评定的时候,因为他的论文而给予他一些奖励。 他估算那可能是几百到一千公爵币之间的数字。 于是他说:“或许,在春假开始之前?” 琴多的眼眸猝然亮了起来。 西列斯又补充说:“不过,春假的时候得去米德尔顿,所以恐怕没那么快搬进去。” 琴多气恼地叹了一口气。他看起来很想把春假学者访问的事情踢出西列斯的日程表,毕竟那就能让他快点如愿以偿了。 吃过早餐之后,西列斯便与琴多一起去了二楼的书房。 “您要先看谈话录吗?”琴多问。 西列斯点了点头。 于是琴多将那古老的卷宗翻开。他坐到了西列斯的对面,然后逐字逐句地给西列斯翻译。有那么一会儿,西列斯恍然意识到,那谈话录同样发生在某种类似于现在的时刻。 两人对坐,氛围静谧而祥和。 “能跟我仔细说说你们的日常生活吗?除了在酒馆喝酒,吃饭、睡觉,你们就没别的事情要做了吗?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生活对于我们来说就是这样。 “你不会觉得这过于…… “浪荡? “……并不是这个意思。 “哦,我能明白,在你们这些贵族的眼里,我们这样的人恐怕就是流浪汉、一事无成的垃圾和废物……不过,这也是我们的生存方式。 “但是你们所信仰的神明,希望你们这样做吗? “你认为我们究竟是在践行神明的道路,还是我们自己的道路? “(本人的沉默。) “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是不是?现在我没喝醉,所以我很清醒地跟你说这事儿。当我的爱死去的时候,我很难分清——神明抛弃我们,和我的爱抛弃我,这两件事情哪一件更令人绝望。 “……所以你的信仰并没有那么虔诚? “你是贵族,你恐怕也信仰着某位神明吧?神明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高高在上的光。 “原来你信仰那一位……祂似乎早已经消失了。 “或许……不,我们的话题走歪了。 “我的意思是,神明消失了,可信仰会消失吗? “……不,不会。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踏上旅途,寻找着一个可能永远无法抵达的目的地。那是生命的尽头、死亡的开端。那是异乡人的归宿,那是流浪者的终途。你不觉得,每个人生来就是在流浪吗? “(本人摇了摇头。) “果然是贵族。而我,我们,并不一样。我们生来似乎毫无凭依,于是就将‘无凭依’这事儿本身当做自己的凭依。 “(本人思索片刻之后)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你踏上旅途是为了寻找某样东西,可到了最后,旅途本身成了你生命的意义。你是这样解读神明的吗? “解读神明……哦,傲慢的贵族。我并不会解读神明,我只是解读自己的信仰。每个人,每位神,每一个神明的信徒,他们都试图寻找自己生命的意义。 “……在神明消失之后,我们反而在谈论这种话题。 “这就是沉默纪。神明也对人类渎神的行径保持沉默。可是啊、可是啊——为什么吾神会离开呢? “你认为祂只是离开,而不是……死亡? “当然,当然……祂抛下了我们,踏上了属于祂的旅途。祂将对抗阴影。而我们……我们无能为力,我们做不到什么,我们只能跟上祂的脚步。 “……阴影? “是啊,阴影。你是那一位的信徒,你肯定知道这事儿。克里莫先生——‘光下,必有阴影。’” 读到这里,琴多下意识停了下来。他抬眸望向了西列斯。 西列斯低声复述着这句话:“‘光下,必有阴影。’”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琴多疑惑地说:“我从未在普拉亚家族中见到过相关的记载,包括这个所谓的‘阴影’。” 西列斯说:“从他们的对话中,至少在沉默纪,还是有一些人知道‘阴影’的存在。但是在这之后,情况似乎发生了改变。” 琴多赞同地点了点头。 “此外……”西列斯想了一会儿,“从他们的对话中可以看出来,阴影和光芒相生相伴。所以,‘阴影’与露思米有关吗?” 相比之下,克里莫家族,也就是西列斯所熟知的达罗家族,是露思米的信徒,这一点反而不那么令他感到惊讶了,甚至有一种自己的预想得到了确认的感觉。 当然,在克里莫家族成为达罗家族,从堪萨斯迁往康斯特之后,这种信仰似乎就慢慢消失了。后辈不怎么了解先祖们过往的信仰情况,家族的长辈似乎也不希望他们了解。 “从这句话来看,意思是有光才会有阴影。”琴多说,“所以露思米和这所谓的‘阴影’……是相生相伴的吗?” 这样的说法让西列斯想到了不久前他们与侦探乔恩的那一次对话。乔恩说,有人假称自己是露思米的信徒,实际上却是“阴影”的信徒。 而且,李加迪亚踏上旅途是为了对抗“阴影”?这倒并不令人惊讶,只不过奥尔德思·格什文对此事如此了解,反而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意外。 西列斯问:“谈话录中还有其他地方提及‘阴影’吗?” “我找找。”琴多说。 西列斯耐心地等待着。 隔了片刻,琴多说:“我还找到两个地方,我念给您听。” 琴多低沉的声音在西列斯的耳边继续响起。 “……你们是到处流浪的吗?从什么时候开始? “很久很久以前。从阴影纪开始。那已经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自吾神失踪之后,我们就踏上了旅途。我们追随着祂的脚步,即便不能与祂同行,也将跟随着祂的脚印。 “所以,关于阴影纪…… “我明白你的意思。吾神与你所信仰的神都是在那个时候消失的。阴影、阴影……那是一个可怕的纪元。世界颠覆,神与人都卷入其中……都被那阴影覆盖。血色侵扰了每个人的梦境。 “……的确如此。 “等到了沉默纪,事情反而好了很多。因为,那吵闹的声音消失了。人们可以保持安静了……所有人。整个世界,都是如此。” 琴多在这儿顿了顿,然后翻页,念了第二段关于“阴影”的文字。 “神与人都不可能抗衡‘阴影’吗? “不……不,我觉得不是这样。酒精或许让我的头脑不够清醒,但我还是会否定这个可能性……说真的,克里莫先生。事情不是这样的……事情的发展是相反的。 “……什么?你知道什么? “我是说……抗衡。‘阴影’不是最早的神,‘阴影’是后来的神。后来的神是不可能打败最早的神的,可是……可是,那是‘阴影’……那是‘阴影’啊。 “神与神的力量也有差别吗? “当然。当然。(诗人含糊地笑了起来。) “(本人保持着困惑的沉默。) “世界更偏爱某些神。哦,我不敢说更多了,我也不知道更多了。这些事情只是口口相传——我喝了酒才会和你说这些。 “……你已经知道足够多了?为什么你会知道关于‘阴影’的事情?” “因为,在吾神离开之前……曾经……有人,与祂进行了一场对话。那虔诚的信徒啊,那虔诚的信徒……他遵照了吾神的意志,他洞悉了真相。他将一部分真相传承了下来。 “……他是谁? “不能这么简单告诉你……我只能说……他踏上了旅程,比我们更早。他是我的先祖……你也可以称他为格什文……他扬帆出海,他奔赴那海洋与星辰的漩涡,他将死无葬身之地,他将成为那只报信的的飞鸟…… “你喝醉了。(本人被吐了一身。唉。)” 读到这里,琴多不由得笑了一声,仿佛被那岁月长河中的某一朵小浪花逗笑了一样。不过随后,他的表情就变得严肃了起来。 西列斯的目光落在那灰扑扑的羊皮纸上。他想,谁曾经阅读过这篇谈话录呢? 那被家族认为是“弃子”的格雷福斯·克里莫,当他与这位被贵族痛斥为“下等人”的奥尔德思·格什文进行这些谈话的时候,他能想到其中蕴藏着多少来自过往与世界的秘密吗? 当卡拉卡克离开因神明陨落而爆发迷雾的家乡,与这位穷困潦倒、痛失所爱的流浪诗人奥尔德思·格什文一起喝酒聊天的时候,他想过这位诗人的某位先祖就曾经与那高高在上的神明有过一场会面吗? 谁也没想到。 “……那么,我们来整理一下这些信息吧。”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琴多点了点头。他的目光凝视着西列斯,与此同时说:“阴影纪的时候发生了一场大灾难,人与神都卷入其中。” “吵闹的声音是什么?血色的梦境是什么?”西列斯问。 琴多摇了摇头,他随手把这两个问题记下来,然后突然怔了怔——他好像也染上了西列斯那随时随地做笔记的怪毛病。 “阴影是后来的神。神与神的力量存在差别。世界更偏爱某些神。”西列斯说,他顿了一下,“这似乎不出意外,但似乎又……” 琴多有些困扰地望着他。 西列斯呢喃着说:“……世界?” 他们沉默了片刻。琴多没有打扰西列斯的思考。 不过西列斯随后就摇了摇头,没有在这个困扰自己的问题上浪费时间。 他转而说:“奥尔德思·格什文的先祖……某个更早之前的格什文,他在阴影纪的时候与即将踏上旅途的李加迪亚有过交谈。” 琴多点头,并且说:“这应该就是普拉亚家族中对于李加迪亚的最后记载。”他有些惊异地望了望这份谈话录,“没想到会在这儿得到答案。” 西列斯接着说:“格什文从李加迪亚那儿得到了一些信息——世界的真相,应该说。随后他踏上了旅途,遵循李加迪亚的意志。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是去帮李加迪亚做事。 “按照奥尔德思的说法,这位格什文扬帆出海,是为了传递某个消息,为了给阿莫伊斯吗?但是,海洋与星辰的漩涡?” 他有些疑惑地说:“阿莫伊斯和露思米?” “‘星星倒映在海面。’”琴多低声念着这句话,“似乎阿莫伊斯的确和露思米有些关系。” 西列斯点头,但随后又皱起了眉:“很难说他们究竟有什么关系。似乎露思米和‘阴影’有关。光芒与阴影……这听起来有点复杂。 “而且,他们的对话中并没有提及蜘蛛,只是提及‘阴影’。蜘蛛究竟是在指什么?” 西列斯困扰于这些问题。 琴多也难得感叹了一句:“过去的谜题可真够多的。” 西列斯同意地点头,他说:“十三位旧神,以及安缇纳姆,以及这位不为人知的‘阴影’。总共十五位神明。” 琴多撑着下巴,有点奇怪地说:“为什么安缇纳姆从未出现在这些过去的档案中?”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他想了想,说:“因为祂直到雾中纪才出现?” “这听起来更奇怪了。”琴多嘟囔着说,“所以祂也是‘后来的神’吗?” 西列斯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他居然始终没有想到一个可能性——安缇纳姆会是“阴影”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忽略了这个问题。是因为在各种与“阴影”相关的资料中,“阴影”总是显得十分恶意,似乎还造成了许多灾难,因而与如今安缇纳姆的形象格格不入吗? 想了片刻,西列斯就摇了摇头。他摘下眼镜,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并且下意识捏了捏鼻梁。他听见脑中传来【知识+1】的提示,不过面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 这是理所应当的。他想。因为他们刚刚得知过去曾经有一位李加迪亚的信徒扬帆出海。 他将注意力转移到这件事情上。 片刻之后,他说:“从格什文——我是说,更早的那位格什文——从他的举动上来看,李加迪亚似乎与阿莫伊斯的关系还不错?” 琴多一怔,不禁问:“为什么您会这么想?” “李加迪亚离开之前的最后嘱咐,是让某个虔诚的信徒去海上传递消息。而与大海直接相关的神明,恐怕就是这位战士与海盗之神了。 “这个消息想必是十分重要的,所以李加迪亚才会特地告知信徒。但是,这是他离开之前最后的音讯了,为什么会选择告知阿莫伊斯,而不是其他神明?” 说着,西列斯更是想到了另外一些事情。 在科南·弗里蒙特的书中,他提及年轻时候的自己与死亡擦肩而过。是海水翻涌着将他送上海岸,让他逃离死亡。 尽管不知道这件事情背后是否有撒迪厄斯的授意,但是起码证实了,大海也同样与死亡有所关联,并且似乎对人类并没有什么恶意。 此外,深海梦境中,人类的梦境泡泡最后组成了一片无垠的大海;而已逝之人破碎的梦境泡泡,则成了海中的孤岛。梦境同样与大海发生了关联。 在阿卡玛拉的农场中,湖泊中浮现出星球的地图。那也可以算是一种另类的,体现了“星星倒映在海面”这个意象的画面,尽管那“海”比较小。 李加迪亚、阿莫伊斯、撒迪厄斯、阿卡玛拉。西列斯在心中默念着这四位神明的名字。 随后,其余神明的名字也在他的大脑中一闪而逝。 露思米、佩索纳里、翠斯利、阿特金亚……胡德多卡、梅纳瓦卡、埃尔科奥、贴米亚法、布朗卡尼…… 十三位旧神。 祂们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似乎相互吞噬,似乎十分亲密,似乎反目成仇。祂们共同与人类度过了这漫长而遥远的纪元,最后,如雨般陨落于死寂的沉默纪。 西列斯缓慢地叹了一口气。 琴多适时地说:“回头我会再阅读一下这份谈话录,看看其中是否有可用的信息,不过,我想关于阴影的部分,就只有这么多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并且说:“能知道这么多,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他们差不多将一上午的时间都花在了这份谈话录上。当然,收获也的确对得起他们的时间,西列斯也不由得感到,花费一些时间和精力找到这份谈话录,是相当值得的。 琴多甚至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您应该多去找找以前未能得到全本的书籍和资料。”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不由得摇了摇头,说:“好像全部都找到了。” 即便看起来最难找全的弗里蒙特的《一生》全集,最后都在卡尔弗利教授的帮助下得到了。 琴多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惊异地望着他,随后,他不禁笑着说:“您果真是命运的宠儿——不,应该说,您掌控了命运。” 西列斯对于这种说法只是付之一笑。 “该吃午餐了。”琴多说,“外面的雪似乎停了,不如我们去外边吃?” “当然可以。”西列斯说。 他们便去附近的一家餐厅吃了饭,然后慢慢悠悠地在外头散了会步。外面雪堆了薄薄一层,温度有些低。他们打算从洛厄尔街这边走到海沃德街,然后再走回来。 不过,路过海沃德街6号的时候,他们意外地碰上了一位邮差。 “哦,您是西列斯·诺埃尔先生?”邮差似乎认识西列斯,他说,“有您的两封信。” 信? 西列斯不禁有些惊讶。他向邮差道谢,然后接过了那两封信。 “来自哪儿?”琴多问。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切斯特和阿尔瓦。”他顿了顿,“他们的信居然凑到了一块。” 琴多客观地评价说:“这两个人的确很巧合地凑到了一块,不管是在无烬之地还是在现在。” 西列斯因为这种说法而莞尔。当然,他也觉得切斯特和阿尔瓦能成为忘年交,的确算得上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情。 他将信放进口袋,然后说:“走吧,我们回家看看信里写了什么。” 琴多志得意满地握住西列斯的手,并且说:“我很高兴……您将洛厄尔街32号称为‘家’。” 西列斯微微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下意识使用的字眼儿。那在无形之中昭示了他的某些想法,而在此之前,他自己甚至都没能明白这一点。 他想了一会儿,在琴多都差点因为这事儿而紧张起来,以为自己说错话的时候,西列斯才突然笑了一下,他低声轻柔地说:“是的,琴多。那是我们的家。” 琴多望着他,他的目光在那一瞬间软了下来。天知道他已经多少次用“无可救药”来形容自己,可是现在,他仍旧无可救药地说:“那再好不过了。我爱你。” 他只有在说“我爱你”的时候,会使用这个平等的称呼。往常,出于自身的礼仪和习惯,他总是称呼西列斯为“您”。只有在这个时候,只有当他说出这简单的三个字的时候,他才会说“你”。 因为他多期待,他能得到西列斯的回应……他多期待,他能得到西列斯的爱。 “我也爱你。”西列斯说。 琴多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他笑得眼睛微弯。他只在西列斯面前露出这副模样,那让他完全不像是初见时那个傲慢张狂、目中无人的探险者了。 又或许,只是因为在西列斯面前,他永远无法做到这一点。他只能心甘情愿地承认,因为他是如此地热爱、向往着西列斯的存在,所以,他将不可能再是以往的那个琴多。 爱情的火焰灼伤了他的灵魂,为他留下了灵魂上永恒的印痕,而他甘之如饴,情愿让西列斯掌控他的全部。 这就是琴多的爱情观,坦然而赤诚。 西列斯倾身拥抱了他的恋人——他的琴多,然后说:“该回家了。” 回到洛厄尔街32号之后,西列斯拆开了来自切斯特和阿尔瓦的信,并且惊讶地意识到,这两封信实际上都是由于上一次见面时,西列斯拜托他们两个调查的事情。 在切斯特医生的信中,他提及自己已经问了几位认识的医生朋友,关于西城达尔文医院的那位休伯特·福克斯医生的相关消息。 的确有一位医生曾经与休伯特·福克斯担任过同僚,不过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了,还是后者仍旧在东城的达尔文医院工作的时候。 按照这位医生的说法,当时东城的达尔文医院似乎在推行某种奇怪的规矩——“他对这事儿含糊其辞。”切斯特补充说。——而休伯特就是最积极的那一个。 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不久,这位医生离开了达尔文医院,休伯特似乎也在不久之后被调离,去了西城的达尔文医院。 “关于这个奇怪的规矩究竟是什么,”切斯特医生写道,“我向一些朋友打听了一下,最后得知,那是发生在三年之前的事情。 “当时达尔文医院决定,任何年轻的孩童入院治疗的时候,都不能由家长陪同,而是由医院安排的护工陪同,因为似乎有医院的高层人士认为,孩子们的家长因为过于担忧和焦虑,影响了治疗过程。 “当然,探视是可以的,只是不能长时间地陪床或者看护。这个奇怪的规矩稍微引起了一阵风波,不过很快也就没什么影响了,因为绝大部分的孩子家长实际上也没时间陪护他们生病的孩子。 “不过,有一些医生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并且因为其他种种原因——我没能从一些知情者口中问出相关的消息,但总之,达尔文医院似乎在更早之前就让他们感到不愉快了。 “许多医生都在那个时候选择了离职。医院之外的病人和普通人恐怕认为这只是正常的离职和工作调动,但是我的一些医生朋友表示出了一种……十分不快和抗拒的态度。 “他们对达尔文医院都有着非常奇怪的态度,并且说,如果我有什么朋友想去达尔文医院治疗的话,那最好能劝阻一下。不过,他们对于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却含糊其辞。 “简而言之,这就是我得到的全部信息,希望能帮助到您的调查。”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望着信封上的内容。 三年之前,达尔文医院奇怪的规矩,医生的大量离职——这都与他之前得到的一些信息对上了。在三年之前,东城达尔文医院的口碑突然一下子下滑了。 而三年之前,这奇怪的、针对年轻的孩童病患的规矩,也让西列斯意识到,恐怕就是那个时候,乔纳森·布莱恩特开始了自己的计划。 他的邪恶计划的真面目或许此前始终无人知晓,可终究有人窥见一些细节。那些离职的医生都十分清楚达尔文医院的问题,但是基于种种原因,他们保持了缄默。 这让西列斯不由得产生了些许叹息。 最后,他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向了另外一封信,来自阿尔瓦的信。 他十分期待,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阿尔瓦是否能找到与那位神秘画家相关的消息。在意识到那名画家果真与达罗家族灭门案有关之后,西列斯就对他更加感到好奇了。 他的目光望向了信纸上的文字。 第122章 农场的小屋 “不确定这封信会不会令您失望, 教授。呃……希望不会。 “总之,我先偷偷将这个坏消息放到最前面:我没能找到您说的那个画家,也没能得知他的名字。 “……坏消息就讲完了!接着来说点好消息吧。 “我的确找到了一两个熟人, 他们曾经见过这个画家,在我所就读的美术学院。那是去年夏天的事情,他们说那个画家来学院里见习, 当了一段时间的雨假兼职老师。 “这事儿我不知道, 因为当时放了雨假之后,我就回家了。这几个熟人因为种种原因在学校里留了一阵, 所以才知道那个画家的存在。 “他们只是远远地瞧见过那个人,很符合您的描述——金边眼镜、身材瘦削,总是背着画板。我拜托他们去打听一下相关的消息。 “不过很遗憾的是,当时参加这名画家的课堂的学生并不多, 并且那是夏天雨假时候的课程, 报名的人都是校外的,所以我们也没法找到相关的学生了。 “我有想过从学校的行政老师那边下手, 但是老师说去年的资料都找不到了,这可真是让我郁闷了一阵。 “我不想就这么简单地回复您,所以就又盘问了曾经见过那个画家的几个人。最后,其中一个人还真提供了一条应该是有用的信息。 “他说, 他曾经在校外也见到过那个画家——他之前不太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不过在我的逼问之下,他还是把这事儿说出来——他是在阿瑟顿广场附近看见的。 “当时, 他看见那名画家匆匆跟上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脚步。他说他那个时候在想,这是在跟踪吗?不过, 他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这种猜测的, 恐怕他自己不怎么相信。 “但是, 我认为有必要跟您提及这件事情,因为……说不定真的是在跟踪。您不觉得,一名出现在阿瑟顿广场、正在画画的画家,是非常不引人注意的吗? “他可以在那儿等待目标出现,自顾自在那儿写生——没人会在意一位写生的画家——随后他就可以跟上目标。没人会在意这个画家的来去,因为人们都觉得,艺术家就是这样神出鬼没的。 “……这是我的一点儿想法与收获,希望能帮助到您。当然,如果您什么时候有空,那为我解个惑,告诉我您究竟在调查些什么,那就最好不过了。 “充满好奇的阿尔瓦·吉力尼。” 阅读完这封信,西列斯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这封信透露出了两条信息,第一是那名年轻的画家在去年夏天的时候,曾经在阿尔瓦所在的美术学院担任兼职老师,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他当时的档案资料找不着了。 第二则是曾经有人看到那名画家在阿瑟顿广场跟上了某人的脚步,疑似是在跟踪——在这一点上,西列斯实际上是认可阿尔瓦的推测的,他同样认为那很有可能是在跟踪。 而跟踪的可能对象就是…… 布鲁尔·达罗。 这个名字几乎立马冒了出来,让西列斯微微一怔。 现在想起来,他与那名画家的相遇,日期都显得十分特殊……那都是他前往历史学会参加入门课程的日子。 换言之,同样在那一天,布鲁尔·达罗也会前往历史学会,也将参加入门课程。 西列斯甚至见过这名画家出现在历史学会中。 如果真是这样…… 西列斯怔在那儿,感到一阵微妙的寒意。 如果那名画家的出现真是为了跟踪布鲁尔·达罗,那么,从一开始,布鲁尔就在某些人的监视之下吗?从多久以前? 他的父母长辈,又是否意识到这一点呢?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不由得摇了摇头。他将信纸放下,轻轻舒了一口气。 一旁的琴多问:“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吗?” 西列斯说:“有一些……但只能说是某些细节的补充。” 琴多了然地点点头,他说:“按照您之前的说法……这算是找到了真相的拼图,但并不能说解决这个事件。” “是啊。”西列斯说,“况且,这还是两个不同的事件。” 他捏了捏鼻梁,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已经窥见了真相的一角。”西列斯低声说,“达尔文医院是这样,达罗家族的事情同样如此。这已经是十分可观的进展了。” “的确如此。”琴多说,“您也不能为此过于操劳。” 西列斯无奈地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了。” 他站起来,走到了窗边,静静地凝望着窗外的拉米法城。洛厄尔街32号二楼书房的窗外景观颇为不错,可以隐约望见那波光粼粼的坎拉河。 最后,他说:“我只是感到,我活在这座城市里,因此,也需要为这座城市做点什么。” 琴多站到他的身边,握住他的手,随后低声说:“再没有比您更好的存在了。” 西列斯反而因为这样的话而感到些许的不自在。他转移话题说:“我该给阿尔瓦写封回信,医生那边我可以抽空去医务室找他。你帮我先读一读那本阴影纪文学相关的书?” 琴多点了点头,随后突然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一怔,问他:“怎么了,为什么叹气?” 琴多说:“您不觉得,我现在就像是被您押着去读书的可怜学生吗?” 西列斯:“……” 他眯了眯眼睛,说:“所以,这名学生不听诺埃尔教授的话了吗?” “听话,当然听话。”琴多说,不过他欺近了西列斯,吻了吻他,然后才得意洋洋地说,“只不过,我是个坏学生,有时候想要以下犯上。” 西列斯不免莞尔。 不久,西列斯写完了回信,琴多也大致将那本书的目录和序言翻了一遍。他们花费了一下午的时间研究这本书。 总体而言,这本书的出版年代恐怕较为古老,是萨丁帝国仍旧存在的时候出版的。彼时,人们对于阴影纪文学还保有一些了解和掌握。 那大概率更倾向于口口相传,而非真正记录在案的相关资料。阴影纪的资料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几乎消失殆尽,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彻底将其擦除一样。 在这本书中,阴影纪的文学被分为三个部分,神、人、世界。 神的部分,由于种种原因,人们似乎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挫败感。那曾经高高在上的神明似乎也因为某些事情而失去了那神性的光彩。 在一些流传下来的诗歌、戏剧等等作品中,不够虔诚的信徒甚至流露出了左右为难的局促情绪,仿佛他们正在是否继续信仰神明的情绪中来回辗转,得不出一个坚定的结论。 人的部分,灾难的袭来显然让人类文明陷入了一个较为昏沉、不安的状态。人心惶惶,破灭感和灾难临头的紧张与绝望,让许多作品,比如小说、散文等等,都充满了一种伤感深沉的情绪氛围。 尽管在一部分作品的摘录中,西列斯能瞧见一些更为积极向上、昂然对抗灾难的乐观心态,但是这种心态很难说是否代表了阴影纪的所有人类。 一种更为沉郁、厚重且无法摆脱的气氛,充斥在阴影纪的文学作品中。那是从仅仅几句摘录、节选、引用中就可以看出来的。 人们感叹着生命的渺小与短暂、命运的无常与险恶、生活的卑鄙与琐碎。这世界颠覆而来,如同倒转过来的风浪,顷刻间袭击了他们的小船。 至于最后的世界部分,西列斯对此感到颇为惊讶。 不知道是否因为阴影纪的灾难的缘故,阴影纪的人们似乎十分敬畏自然、世界、星球。他们抱有某种近乎于虔诚的心态,歌颂着他们的费希尔世界。 在许许多多的作品中都体现了这一点。一些人甚至寄情于山水,试图让自己距离这个世界近一点、更近一点,仿佛这样就能躲开生活的厄运与灾难。 ……但是,这种崇拜却与翠斯利没什么关系。西列斯看得出来,这种崇拜更近似于某种……更古老时候的原始崇拜? 或许阴影纪的时候真的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地质灾害。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 而那造成了文明的衰退、神明的陨落、历史的断层,同时,也让彼时的人们无比敬畏自然与这颗星球。 这本书——在琴多的翻译之下——名为《阴影纪文学史纲》。从这个命名来说,也可以窥见作者对于这本书的某些野心。 然而遗憾的是,由于阴影纪史料缺失如此之多,即便作者已经尽己所能去寻找相关的材料,但是终究不可避免地有所遗漏。 在后记中,他也将这种遗憾传达给了读者。单纯作为一名文学爱好者,他也不希望费希尔世界的文学史有这样一个可怕的、惨烈的断层。 可那恰恰出现了。那灾难、那死亡般的寂静,终究曾经发生在这个世界之上,并且不可避免地成为这世界的某种底色,凝结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这让西列斯感到了轻微的叹息。 即便他们阅读的速度算是很快,也只是十分简略地阅读了这本书,但是他们还是为此花费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 当琴多念出这本书的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自己都感到松了一口气。 “‘世界被阴影覆盖的时候,人心亦是如此。而神与人的区别,又有多大呢?’”琴多不假思索地用康斯特语言复述了这句话。 然后他突然一怔。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听到这句话,他望了望那书页上陌生的文字,迟疑了一下,然后说:“这句话的意思是……‘阴影’影响了神明?” “……单纯从句意上来说,作者应该只是在猜测?”琴多不太肯定地说,“或许他并没有真的指向那个‘阴影’,而单纯只是在说阴影纪发生的灾难。”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过,他终究还是想到了谈话录中记录的某些文字。 奥尔德思·格什文说,“后来的神是不可能打败最早的神的,可是,那是‘阴影’啊。” 换言之,他似乎是在暗示,“阴影”有什么特殊之处,所以才会在不可能打败之前的神的前提之下,仍旧造成了一场巨大的灾难。 什么灾难?祂是如何做到的? 西列斯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问题始终困扰着他,不过他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状态——问题总是很多,但生活还是要继续。 他在琴多这里吃了晚餐,然后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 因为外面又下起了小雪,所以琴多也催促他早点回去。琴多看起来倒像是很想让雪下得更大一些,把西列斯困在他这儿不要离开。 可是,他又不想真的这么为难西列斯。 西列斯离开之前,琴多对他说:“我今天会在梦中等待着您的出现。”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说:“我知道了。” 回到海沃德街6号之后,西列斯按照习惯点燃火炉、洗澡洗漱洗衣服。读了一天的书,到了晚上,西列斯也不想再让自己沉浸在历史的迷雾之中。 他看了一会儿报纸,看了看拉米法城内的现实生活。改造工程已经在悄无声息中开展了,不过总体来说,更大的改造计划——比如地铁,并没有出现在大众的眼中。 此外,大雪也大大影响了工程的进度。这是个十分寒冷的冬天,人们都厌烦这鬼天气。 不过总体来说,这也让拉米法城的居民更加期待这些开发工程了。 尽管也有一些不和谐的音符出现其中,比如施工团队和普通居民的冲突、一些老贵族们阴阳怪气的发言,但是总体而言,这些工程依旧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西列斯看了一会儿报纸,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即将在深海梦境中要做的事情——琴多的梦境、岛上旧有的那三株植物、试着进一步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 此外,昨天晚上他在农场的牧区成功栽培了一朵玫瑰。那似乎也给农场带来了某种改变,只是昨天他没来得及研究,所以今天他也需要去查看一下。 十点整,他躺上了床,然后进入了深海梦境。 那仍旧如往常一般寂静。世界的纷扰仿佛无法影响这无边无际的梦境海洋与海中孤岛。 他首先尝试寻找了一些梦境,比如纳尼萨尔·布莱恩特,以及那位古怪的休伯特·福克斯医生的梦境。遗憾的是,他并没有找到。 随后,他又望向了岛屿中央的那三株植物——一株行将枯萎的藤蔓、两株生机勃勃的幼苗——遗憾的是,仍旧只有埃米尔的梦境出现。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不过还是伸手碰触了埃米尔的梦境。他给埃米尔带去了积木,让埃米尔自己玩。 随后,他离开了埃米尔的梦境。他迟疑了一下,是先去农场,还是先去琴多的梦境? 考虑到琴多的梦境可能会在孤岛上留下一株幼苗,而去了农场之后可能会有新的发现导致他离开深海梦境,于是他最终还是先去了琴多的梦境。 他默念:“寻找琴多·普拉亚的梦境。” 一个梦境泡泡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微微一怔,因为那梦境泡泡里面的场景,似乎并不如同他想象中那般……出格? 他不假思索地伸手碰触了那梦境泡泡。幽灵先生出现在琴多的梦境之中。 暗沉沉的空间。幽灵先生眯了眯眼睛,确认自己出现在一栋大宅子的客厅,面前则是宽阔的楼梯。周围空无一人。 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预感,于是迈步走上了楼梯。每一步,他都感到这个梦境泡泡仿佛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好似有谁在等待着他。 这巨大、古老、陈旧、即将腐烂的房子……阴沉、寂静而空无一人。琴多把自己困在了这里。 幽灵先生的脚步停在房子二楼最西面的那个房间之前。他能感知到,整个梦境中只有这里有人。他只是停了停,然后就不假思索地推门走了进去。 一个空旷的房间。看起来像是一间卧室。琴多坐在房间的角落里,面无表情。当幽灵先生走进来的时候,他的目光下意识望过来,几乎带着冰冷和傲慢的意思。 他盯着幽灵先生看了一会儿,然后那冰冷的神情骤然融化。他低声叹息着说:“您来了。” 他顿了顿,没有等幽灵先生回应,就说:“对不起……我本来想让您瞧瞧我心中对您的渴望,可是,到最后,我的梦境却让我回到了这里。我曾经的……” 他想了一会儿,怎么也想不出来应当如何形容这个地方。 “居所。”幽灵先生反而轻柔地给了他提示。 琴多慢慢点了点头。 接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您能想象这种感觉吗?普拉亚家族那阴沉沉的、冷冰冰的、傲慢而腐朽的氛围。曾经我感到自己也将在那地方腐烂下去,仿佛往那无尽的深渊而去。” 梦中的琴多有一种近乎于悲伤的气质。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故事。 那个居住于古老宅邸,对自己的过去与血脉懵懂迷茫,找不到一个答案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的,那个孤独的琴多。 幽灵先生缓步走到他的面前。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琴多,以那种仿佛是他与生俱来的冷淡与从容的气场。他望着琴多。 而琴多,他那双翠绿色的,漂亮的眼睛,此刻在这暗淡的光线中闪着光。他注视着幽灵先生,注视着这具躯壳之下,他所心动、向往、痴迷的那个灵魂。 他伸出了手,低声恳求说:“您乐意拯救我吗?” “当然,琴多。”幽灵先生拉住了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然后倾身抱住了他,“我很乐意。” 琴多在他的怀抱中轻微地颤抖起来,他的声线中也带着那种动容的震颤。他低声说:“我很感激……我是说,我非常、非常感谢您的出现。 “您令我知道,我不是孤独地行走在这个世界上的。您是我的同伴,我们拥有着类似的力量,可以一同去寻找这个世界的真相,去看看那迷雾背后,那真实的世界模样。 “您令我正视了我自己。我的生命、我的过去、我的家族、我的力量。我总是那么幼稚,总是认为可以逃避一切,我寻找着答案的谜题,却不是为了自己,而只是迷茫地想要做些什么。 “可是当您出现,我才明白,所有的一切都组成了我——组成了琴多·普拉亚。我曾经痛恨的一切、我曾经想要逃避的过去,都是我人生中的一部分。 “……尽管那是不怎么好的一部分。您才是我生命中最好的部分,仅仅只是您本身。我多感谢命运的仁慈,让您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说着,琴多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他。 他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像是迷茫到不知道该如何说清自己的想法。 最后,琴多说:“我很庆幸,在我人生的旅途之中,我能遇到您。这世界已经腐朽不堪,但您是……您是不一样的。您一尘不染,您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梦境中的琴多似乎更能表达出自己心中的某些想法,而他总是在现实中对这部分避而不谈。他厌恶他那古老的家族、他痛恨他那强大的血脉的力量。 尽管他好像总是若无其事地提及这些事情,可实际上,从他成年后毫不犹豫地离开了普拉亚家族的行动来看,他显然并不是那么无动于衷。 他的过去给他套上了一层枷锁,而西列斯的出现为他解开了这层枷锁——尽管,或许这也意味着往他的脖子上套了一个项圈? 可是,前者是普拉亚家族的宿命,而后者却是琴多心甘情愿的。没人乐意生来就被限制在某个标签之中,况且,那还是“旧神血裔”。 世界上唯一一位“旧神血裔”。 他的出生、成长,真的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命运巧合吗? 幽灵先生眸光微深,他静静地抱着琴多,轻柔地抚摸着琴多的头发。那灰白色长发编成的辫子此刻驯服地被幽灵先生的手指把玩着。而琴多的情绪也随着他的安抚慢慢平静了下来。 琴多声音略微沙哑地说:“……让您望见我这么丑陋的模样。” “并不丑陋。”幽灵先生低声说。 他甚至觉得刚刚琴多面无表情、冷冰冰地缩在角落里的模样,以及之后目光颤动、伸手恳求他的拯救的模样,都挺让他心生触动。只是这话不好让琴多知道。 琴多不怎么赞同他的说法,他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肩窝,嘟囔着说:“幸好我刚刚没哭出来。梦里的我只剩下这最后的底线了。” 幽灵先生一怔,问:“什么底线?” “只有您能让我哭出来。”琴多微微往后退了一步,用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眸近距离凝视着幽灵先生,“您该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场合吧?” 幽灵先生:“……” ……他还没能从刚才那种沉郁的氛围中脱离出来。 琴多望着他的表情,然后突然笑了出来。他笑得这么开怀,只能依靠在幽灵先生的身上,才能让自己站稳。 幽灵先生感到些微的无奈。 隔了片刻,琴多说:“您的容貌。是在梦境中才会这样吗?” 幽灵先生心中一动,说:“不习惯吗?” “不,不是不习惯。这没什么。”琴多说,“我爱的是您皮囊之下的灵魂。” 这话令幽灵先生笑了一下。 他让琴多站站好,随后放开了他。 幽灵先生说:“我在这儿的身份是梦境的幽灵,你可以称呼我这个身份为‘幽灵先生’。不过,我也只是穿梭在一些孩子们的梦境中。” 琴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说:“如果能更频繁地进入这里就好了,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隐蔽、适合进行秘密谈话的地方。” “我猜测可以通过一些办法更进一步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幽灵先生说,“不过,仍旧需要慢慢来。” 琴多同意这个想法,他说:“确实要慢慢来,那毕竟是神明的力量。” “你在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幽灵先生不禁问,这也是他唯一能够咨询的对象了,“是天生就拥有的吗?” 琴多歪了歪头,仔细琢磨了一下,然后他缓慢地摇了摇头:“不……其实也不是。应该说,我是慢慢学会的?” “怎么学?” “阅读、练习……感受李加迪亚的力量。”琴多说,他拉着幽灵先生的手走到窗边,然后说,“外面就是墓场。” 幽灵先生微微一怔。他望向窗外,瞧见那许许多多、尽头消失在梦境边缘的墓场中的墓碑。 “异乡而死的灵魂……”琴多几乎迷茫地说,“幼年的时候,我就与这片坟墓共存着。睁开眼睛便是那些墓碑,时不时就要去为他们扫墓,然后……按照老头子的说法,感受着他们死去时孤独的灵魂。” 幽灵先生迟疑了片刻,最后诚实地说:“那听起来是非常不好的体验。” “……或许是吧。”琴多低声说,“现在想起来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但是幼年时候的我就这么懵懵懂懂地接受了。那已经成了习惯。每年我都会回去一趟,打扫这片坟墓。 “……对了,您春假的时候要去米德尔顿,不如我和您一同启程?我得回一趟堪萨斯。” “当然可以。”幽灵先生说,“我很乐意与你同行。” 琴多立马便心满意足了。 幽灵先生望着那片坟墓,却有另外一种感触逐渐产生。隔了片刻,他低声呢喃:“塔乌墓场。” “什么?”琴多疑惑地问。 幽灵先生说:“你认为这种行为是为了与李加迪亚的力量产生共鸣,让你更好地掌握相关的力量。可是,你不觉得这让你在事实上成为了这片坟墓的守墓人吗?” 琴多后知后觉地望向了那片同样出现在梦境中的坟墓。 他思索着幽灵先生的说法,然后说:“但是,这不太可能是塔乌墓场。据我所知,墓碑上的名字都是真实存在的……我是说,这不可能是塔乌墓场吧?”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紧张,像是在说,“如果这就是塔乌墓场,那他们岂不是买椟还珠?” 幽灵先生思考了片刻,便说:“我同意你的想法。塔乌墓场不可能这么简单地存在着。但是,这片坟墓恐怕的确与塔乌墓场存在着某种关联,而你就是解开这重关联的关键。” 正如贝兰神庙的“阴影”、深海梦境……不,应该说,那片神秘农场的“梦境泡泡”一样,塔乌墓场必定也存在着某种可以直接联通现实的,某种延伸物? 只是他们不知道塔乌墓场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才始终遍寻不到。 琴多的表情十分惊讶,看起来完全没想到这一点。这或许就是当局者迷,他从小到大都与这片坟墓共存着,反而没有想到这可能与塔乌墓场有关。 他想了片刻,又说:“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普拉亚家族应该也会有所行动吧?” 幽灵先生反而摇了摇头,他说:“我感到……普拉亚家族作为李加迪亚的血脉传承家族,反而对某些事情不清不楚。应该说,反而比不上李加迪亚的信徒。” 琴多在这一点上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片墓场……”琴多低声喃喃,“或许,我可以在春假回到堪萨斯的时候,仔细研究一下?” “当然可以。”幽灵先生说,“这不着急。如果你真能找到塔乌墓场,那么说不定会进一步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 应该说,那或许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李加迪亚的力量。 现在琴多只不过是以某种间接的方式,比如范本和抄本,由此“借用”着李加迪亚的力量。那同样是某种意义上的复现。 琴多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不久,他回过神,便说:“您在梦境中应该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吧?” “是的。我恐怕得走了。”幽灵先生说,“现实中见。” “好的。”琴多说。 但是,他仍旧倾身拥抱了他,然后与他亲吻。幽灵先生加深了这个吻,感到一种别样于现实的微妙感触。那似乎更……更有一种深入灵魂的动容与亲密。 片刻之后,他们分开。琴多喘着气,看起来有点恋恋不舍。不过他还是低声说:“现实中见。” 幽灵先生离开了琴多的梦境,在那永恒寂静的海中孤岛上站了片刻,这才让自己收敛起与恋人亲密时候的温软情绪。梦中的时间仿佛从未流逝,那温热的触感仿佛始终残留在他的唇角。 这仿佛显得琴多仍旧陪伴在他身边一样。 他注意到孤岛上出现了第四株植物,不过那更应该说是一株茁壮的树苗,而非幼苗。树苗的高度已经到了他的腰间,生长得十分茂盛。 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那枝叶。而这株树苗仿佛也十分热情地回应着他,甚至用枝条偷偷摸摸地蹭了蹭他的手指。 他不禁怔了一会儿,下意识露出了些微的笑意,然后才回过神,去往了农场。 他首先去了牧区,不过并没有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于是又在湖区转了转。他望见那星球的模样,不过绝大部分的区域仍旧显得十分模糊,根本看不出细节。 他便去了小房子那边。在房子前方的花圃里,他意外地发现,那里正盛放着漂亮的玫瑰。总共有几十株,已经将整个花圃都填满了。 他心中一动,意识到这恐怕就是他昨天晚上带过来的那株玫瑰的功劳了。 他望见那玫瑰、那花圃,然后一种无形的吸引力,让他将视线转向了小房子的门口。他注意到,原本紧闭的房门,现在已经打开了一条缝。 那神秘的、透露出昏暗光线的狭窄门缝,仿佛正邀请着他的进入。 他不禁怔了片刻。他几乎下意识想要迈步前行,但是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住了。他首先离开了农场,去了埃米尔的梦境,回收了积木,与这个年轻的孩子告别,然后才又回到了农场。 不过他也没急着进入小屋。 他思考着可能的情况。 如果这里是阿卡玛拉的故居,那么小屋子一定是祂曾经栖息的地方。那里必定隐藏着某种意义上的秘密,但是会与阿卡玛拉的陨落有关吗?会十分危险吗? 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感到迟疑。 一方面,种种迹象都向他表明,神的乐园似乎是某种固化的、与外界无关的场所。这里似乎并没有受到神明陨落的影响,甚至于始终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 另外一方面,神的乐园终究与神明的力量有关,如果神明都已经陨落,那么神的乐园真的可以独善其身吗?他很难由衷地相信这一点。 不过,他也不得不进入那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于是,他停顿片刻之后,便走到小房子的门前,然后停顿了一下,选择首先礼貌地敲了敲门,确定门内没有任何回应之后,才推开了这扇门。 那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触。 他的视野仿佛被无形地拔高了,他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黑暗的空间,望见那巨大的深海梦境泡泡与那炊烟、那神秘的农场。他望见那深海梦境中,沉寂的高大人偶。 当他推门,他恍惚感到自己仿佛正以某种方式,割断那人偶身上的蛛丝。并不是全部,但也的确割断了不少。他并没有迟疑,而是继续推门。 直到门板轻轻地撞上墙面,直到这小房子已经大门洞开,他才猛地回神。 他已经来到了这房间。而面前,看起来寻常、普通,仿佛就是普通的农场主居住的房间里,中央空地上,一个微缩的舞台模型正摆放在那儿。 六个手掌大小的人偶一字排开,整整齐齐地站在舞台上,仿佛在向无形的观众上演着精彩的剧目。 当他走进这个房间,它们便不约而同地歪过头,用它们那圆滚滚的黑色小眼睛望着他,然后齐声说:“晚上好,新来的先生!要来欣赏这出剧目吗?” 那一瞬间,西列斯惊醒了过来。 他甚至不顾夜里的寒冷,掀起被子就赤脚走到了书房。他望向书房窗台上的那一套人偶——那六个人偶。 六套人偶剧。传闻中,起源自阿卡玛拉庇佑那个国度,多尔梅因。 这是凌晨四点。冬夜的寒冷浸染了他的身体,也浸染了他的心灵。他望着那看似普通的人偶,慢慢眯起了眼睛。 隔了片刻,他确认自己并没有什么异样,周围的世界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不过,他也已经毫无睡意,便开了灯,穿好衣服去盥洗室洗漱,一边思考着那个小屋子里的情况所象征的意义。 这是神的乐园,神明的故居,所以那六个人偶出现在那儿必定不是偶然,很有可能有其象征含义。阿卡玛拉在自己的故居中留下这六个人偶,想必也是拥有某种特定的意图。 从人偶的举动来看,它们甚至拥有某种“自我意识”。换言之,当初西列斯在梦境中,认为小屋上方冒着炊烟,意味着房间里有“人”的想法,是正确的。 这六个人偶仿佛就是小屋的看守人。 所以,是它们打开了房门,同意让西列斯进去? 或许下一次,21天之后,当西列斯再一次去往神秘农场的时候,他就可以与它们沟通,然后进一步了解阿卡玛拉的力量。 不过,他仍旧感到一些奇怪——他是说,这六个人偶,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而且,它们问西列斯是否要“欣赏这出剧目”。什么剧目?它们正在表演什么? 另外一件令西列斯感到微妙的事情是,小房子可以进入的标志是房子前方的花圃中开满了玫瑰。 ……这些神明与“花朵”的意象,是不是联系得太过于频繁了? 佩索纳里的象征是番红花,露思米与金盏花有某种联系,阿卡玛拉的故居中种满了玫瑰;更早之前,布朗卡尼的虔诚信徒死在欧白芷旁边,西列斯并不认为这死亡的地点是随意选择的。 这都是些花花草草的东西,而佩索纳里的神位正是“春天盛放的鲜花”。 西列斯又开始怀疑这些旧神们曾经的关系了。 就比如李加迪亚的塔乌墓场收容着异乡而死的灵魂,这一点与撒迪厄斯的力量有所相近;再比如贪食与暴欲之神贴米亚法和酒水与享乐之神埃尔科奥,这两位神明简直就是近义词关系。 阿卡玛拉的梦境力量与露思米的夜晚有关;梅纳瓦卡的商业权柄与胡德多卡的欺诈属性天作之合;布朗卡尼的苦行之旅与李加迪亚的踏上旅途,至少在行为上十分契合…… 这些旧神,祂们的力量为什么总能在某些方面,与其他的神明有所相近、契合,或者,雷同? 难道真的如同某些疯狂的旧神追随者所说,祂们曾经是一体的? 这一点令西列斯感到无比的困扰。越是了解这些旧神的力量,他就越是感到这种困扰的加深。 ……抛开梦境中的情况不谈,西列斯在现实中同样收集到了六个人偶——来自于一位神秘的、寡言的摊主。 他就这一点回忆了片刻,甚至打开了自己以往的笔记本,从中寻找着确切的日期。 他是在去年8月7日,第一次阅读了画家利昂的手稿,并且由此进入了深海梦境。8月8号,他又一次进入深海梦境。 8月9号,因为他连续两次进入奇怪的梦境,所以那一天晚上他没敢睡觉。 8月10日,他去往了欧内斯廷酒馆的地下交易会,然后买下了那六个人偶。 西列斯列出了这几个日期,然后静静地凝望着。他用一种出奇冷静的态度想,看起来,那人偶仿佛是特地交到他手中的。 但是,为什么?那个神秘的摊主又是谁? 当时骰子给出了一次知识判定,他当时判定的数字是52/89,失败了。而现在,西列斯已经逐渐意识到,这个判定的数字并不是随意给出的。 换言之,他恐怕需要拥有89的知识属性,才有可能判定成功。 他现在的知识属性也不过66点。他对于这个世界的秘密还并不知道那么多。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解开这套人偶背后的真相。 实际上,西列斯并不认为这套人偶是带着恶意的,起码现在还看不出来这种倾向。此前他曾经被深海梦境中的星星眼睛污染,而那短暂的时间里,他曾经依靠着与这套人偶的眼睛对视来保持理智。 但是,无论对方立场如何,西列斯终究需要保持着谨慎与警惕。这事儿甚至已经不需要琴多来唠唠叨叨地提醒他了。 西列斯想了片刻,然后就收敛心绪。窗外,天空已经蒙蒙亮了。他干脆穿好衣服,打算出门去食堂吃顿早餐,之后就去上课。 当他吃过早餐之后,时间也才只有七点多钟,他便去了办公室,打算在这儿坐一会儿。他在办公室也放了一个火炉,毕竟偶尔也需要在办公室工作和休息。 不过,当他打开办公室的门的时候,他却意外地在地上瞧见一封信。来自文史院。 第123章 向前向后 “尊敬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展信佳。 “我们很高兴得知,您的论文《萨丁帝国的失落之歌——流浪诗人诗歌传统的简要分析与溯源》获得了‘杰出’的评级,这是十分值得庆贺的事情。 “因此,我们郑重地邀请您参加本年度文史院年终会议。会议将于2月1日周六上午举办, 地点为拉米法大学主城堡一楼的会议厅。 “我们将在会议上评选过去一年的优秀学者与优秀学术成就, 并且展望未来一年的学术发展道路。 “期待您的参与。 “拉米法大学文史院, 雾中纪401年1月12日。”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望着这封信件。 关于年终会议的事情,之前布莱特教授已经跟他说过了。当然,作为年轻教授,西列斯原本是没必要参与这种高级会议的。只不过他的学术论文让他提前获得了这种荣誉。 不过,相比较荣誉, 目前西列斯更感兴趣布莱特教授所说的奖金。毕竟他想要在拉米法城买房。 ……西列斯突然感到, 他现在似乎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他“已有家室”的这种感觉。 这令他无奈地低声笑了笑。 他将这封信收好,在办公室里消磨了一段时间,然后去上课。上午的课程结束之后, 他去食堂吃饭, 正巧遇见了布莱特教授。 “西列斯!”布莱特教授叫住他。 西列斯便坐到了布莱特教授的对面。 布莱特教授神秘兮兮地说:“西列斯,今天你恐怕会收到两个好消息。第一是年终会议的邀请函,第二则是……”他顿了顿, 转而说,“你猜猜?”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 然后说:“曼特尔教授?” “哦,你真够敏锐的, 这很没意思。”布莱特教授说, “不过, 是的, 那老东西被停职了。据说他和赫斯特院长大吵了一架。”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问:“为什么?” 布莱特教授耸了耸肩:“似乎是为了春假学者访问的事情。他大概还是不想让你参与进去,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跟你较劲。” 布莱特教授费解地打量了一下西列斯,又说:“明明冬假之前也没见那老家伙这么关注你。” 西列斯心想,或许是因为,冬假之前,历史学会高层的某人还不知道曼特尔教授的存在?或许,曼特尔教授是打算在退休前为自己的侄子争取一份前途? 不过他也不打算让布莱特教授知道这事儿,免得布莱特教授又为此大发雷霆。他便说:“不管如何,这事儿看来就算是解决了。” 对此,布莱特教授倒是点了点头。他说:“我欣赏你这份理智,以及平静,西列斯。”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微微笑了一下。 他说:“谢谢您的夸奖。对了,我打算在春假之前在拉米法城内买套房子,等春假的学者访问回来就可以搬进去。您所在的那个街区,如果有房子出售的话,您可以帮我留意一下吗?” “当然可以。”布莱特教授立刻答应,“你终于打算从海沃德街那个逼仄的小公寓里搬出来了吗?要我说,那地方除了离大学比较近,其他一点儿用都没有。” 西列斯心想,海沃德街的确是这样的——但那是免费的。 而如果买了一套住宅,相应的维护费用、清扫费用等等,他日常的花销就将直线上升。不过,西列斯也不得不承认,能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当然是更加便利的事情。 “我会帮你留意的。”布莱特教授说,“最近的拉米法城有不少工程在进行,估计有人会想要卖房凑钱去投资。这样一来,说不定你能以较为低廉的价格买到合适的房子。你的预算是?” “五千公爵币。”西列斯说。 布莱特教授点了点头:“这足够在拉米法东城买套好的住宅了。” “那就拜托您了。”西列斯真诚地说,“对了,您的脚现在还好吗?” “已经好全了!”布莱特教授说,“当然,我现在也已经十分注意自己的日常行动了,这没办法。” 西列斯点了点头,并且说:“如果我真能住到您附近,那么您平常有什么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帮到您。” 布莱特教授笑了一声,便说:“感谢你的体贴,西列斯。你可以直说一点,我毕竟是个糟老头子,已经到了‘如果生活出了点什么意外,那就需要年轻人的帮助’的年纪了。 “我乐意承认这一点。我一生都在读书、授课,从文学的殿堂中学会了无数。我认为,我已经到了可以坦然面对这件事情的年纪了——衰老与死亡。” 布莱特教授的说法让西列斯微怔,随后,他在心中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吃过饭,西列斯与布莱特教授辞别,然后打算先回一趟海沃德街6号放东西,再去琴多那边——今天中午琴多去处理普拉亚家族的事务,就没有和西列斯一起吃饭。不过他们下午打算一起度过。 西列斯将教案和一些文件放回了海沃德街6号的小书房。在他准备出门的时候,邮差的出现阻止了西列斯的脚步。 他有些惊讶地从邮差手中接过一封厚厚的信件,一时间不确定这封信会来自何方。 ……起码不可能是来自编辑的催稿信,他镇定地想。 但是随后,他又因为这个想法而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他春假的时候要去米德尔顿进行学者访问,那是否意味着,他得提前把那段时间的稿子交给报社? 西列斯因为这个念头而不由得困扰了片刻。 他先回了三楼的房间,将这封信拆了出来。随后,他惊讶地意识到,尽管这的确不是一封催稿信,但是这也确实来自一名编辑。 那位《文学家评议》的编辑,将卡贝尔教授曾经寄送过去的那份论文稿件找了出来,然后寄到了西列斯这边。 他在信中向西列斯道歉。这份论文其实很好找,但是他们年底年初这段时间太忙了,所以没什么时间帮这个忙。他希望这份论文能给西列斯带来一些帮助。 西列斯也在心中衷心地向这位编辑道了一声谢。他整理了一下这些论文纸张,大概有十几张,估计是重新进行了抄写,所以书写的风格上没了卡贝尔教授的那种疯癫气质。 他不由得阅读了起来。这一读便入了迷,直到琴多的到来惊醒了他。 “……琴多?”西列斯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我正准备去洛厄尔街。” “正准备?”琴多怀疑地望着他,“可是,都已经一点多了。” 西列斯这才后知后觉地拿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他不禁说:“抱歉……我得到了卡贝尔教授的那份论文,就读了起来,没注意时间。” “这没什么。”琴多亲昵地凑过来蹭了蹭西列斯的脸颊,他说,“我还以为您遇到了什么事,所以就赶忙过来了。您没事就好。是那份‘阴影’的论文吗?” “是的。”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我差不多看完了。你可以阅读一下。卡贝尔教授的有些观点……”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 最后,他说:“令人惊讶。” 琴多惊异地得知这一点,他饶有兴致地说:“您这么说,那我的确得好好看看了。” 他便也花费了一段时间阅读这份论文。 西列斯估计琴多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读完,因此就干脆趁这个时间整理了一下两名学徒的读书笔记。一个学期又已经接近尾声,这两名学徒的论文也已经在写作之中了。 不知道是否因为西列斯的影响,多萝西娅最终并没有再一次选择阿特金亚相关的文学课题,而是选择研究沉默纪几部经典小说的人称变化。 朱尔斯的论文题目,是某部雾中纪小说与沉默纪部分小说的叙述视角比较。这两名学徒的论文选题颇有共通之处,他们在写作的时候也有相互探讨过相关的知识和参考书籍。 西列斯给他们列出的书单几乎是通用的,不过偶尔也会有一些差别,毕竟这两名学徒的整体研究方向不同。 多萝西娅似乎开始对“神明与信徒”的关系这个文学话题产生兴趣,而朱尔斯反而是走上了“比较文学”的道路。他们都已经慢慢找到了自己的未来目标。 等到西列斯把学徒们的读书笔记看得差不多,并且也记录了相关的问题之后,琴多也差不多将卡贝尔教授的论文看完了。 他将那叠纸张整理好,思索了片刻,然后才说:“有些……难以形容。” 西列斯赞同地点了点头。 在卡贝尔教授的论文中,他非常明确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阴影’是一位藏匿在历史的迷雾背后的神明,祂与祂的信徒,尽管始终存在,却从未被任何人意识到。 “直到埃尔科奥的陨落拉开了沉默纪诸神的黄昏,直到神明以‘阴影’命名那更早之前的一个千年,人们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这个世界被‘阴影’所笼罩。 “但是,这个秘密终究被隐藏在这个纪元称谓的背后,成为了有心人知晓、普通人却无从得知的瞒天之谎。” 尽管卡贝尔教授的态度十分明确,但是却很难说他究竟是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即便是在这篇论文之中,他也仍旧遮遮掩掩,并没有进行旁征博引的工作,而是单纯地在列明自己的观点。 从这篇论文中,西列斯可以看出卡贝尔教授对“阴影”的几重看法。 第一,他认为“阴影”是一位神明,并且这位神明早在阴影纪之前就已经出现了。人们之所以不知道祂的存在,是因为祂就如同“阴影”所描述的那样,一直躲藏在黑暗的阴影之中。 不过,卡贝尔教授同时也补充说,这与胡德多卡的神位,“世界的阴影面”,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阴影”只是对于这位神明的某种描述,或者说,比喻,而并非是其神格、神位或者神名。 第二,他认为“阴影”是许多旧神的敌人,但也有许多旧神并不知道“阴影”的存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也让旧神从阴影纪开始的局面变得更为扑朔迷离。 在这一点上,卡贝尔教授稍微暗示了一下自己得出这个结论的原因:“瞧一瞧旧神们陨落的时间点就可以知道了!” 第三,“阴影”很有可能以吞噬、啃食、覆盖等等类似的办法,夺取了旧神的力量,这让祂变得越发强大。在阴影纪,很有可能发生了一场神战。阴影纪所谓的“灾难”,也是这场神战造成的。 关于“神战”,卡贝尔教授稍微郑重一点地做了一些解释。他并不认为神战是只局限于神明之间的战争。 准确来说,神战的确发生在神明之间,但是当然也会波及到人类,并且许多人类战士必定也参与到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之中。 除了这三点之外,卡贝尔教授这篇论文的后半部分,实际上都在阐明同一个观点。 也就是:“阴影”从未消逝。 这种概念与此前侦探乔恩的说法不谋而合。他们全都认为,仍旧有人在暗中进行着一个阴谋。 实际上,这种观点就可以证明,乔恩接触到的那批怪人所提及的,对“阴影”有着十分深入研究的人,的确就是卡贝尔教授。 西列斯对于后半部分的内容反而更感兴趣,在他已经知道“阴影”存在的情况下。 卡贝尔教授本身并非官方组织出身,他甚至没有真的成为一名启示者。但是,他从各种隐秘渠道,比如秘密组织、小型聚会、古董爱好者交流会等等的场合中,提取到了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与传闻。 他将这些消息整合梳理,并且按照时间顺序一一排列。 然后他发现,至少在康斯特公国国内,有许多涉及到露思米的信徒的案子,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这种“涉及”,包括案发现场找到的一些遗物、口口相传的某些信仰的流言、手稿与新闻报道等纸质媒介的介绍与猜测、一些私家侦探对于某些案件的调查等。 总之,卡贝尔教授在论文中列出了几个较为典型的案子。 比如,太阳升起与太阳落下的时候,在同一地点出现的不明尸体;比如,眼睛出血、手中还握有一只望远镜的奇怪死者;比如,把自己打扮成女人、穿着女骑士衣服的异装癖男人。 关于那最后一群人,卡贝尔教授尤为介绍说,他是在某张年代久远的报纸上瞧见的相关消息。之所以将这事儿列进来,是因为那些异装癖男人的胸甲上,都雕刻着金盏花。 “而有幸阅读到这份论文的读者,如果知道金盏花的含义是什么,那么恐怕自然就能明白,这些人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卡贝尔教授在论文中如此神秘兮兮地写道。 ……也难怪他这篇论文会被那位期刊编辑斥责为“疯子的怪言怪语”。 不过,对于此时的西列斯来说,因为他了解金盏花的含义,所以他能够明白卡贝尔教授的意思——金盏花是露思米的象征。 从这个角度来说…… 西列斯便想到了一个可能的解释。他对琴多说:“你知道,有一些旧神追随者的秘密组织,会采用一些与旧神有关的象征物作为入会凭证吗?” 比如布朗卡尼的信徒会展示用以折磨自己的物件,比如拉米法商会内部,那些信仰梅纳瓦卡的商人们,会以一端坠下的天平作为身份的象征。 或许,金盏花就象征着一个组织? 那是一群露思米的信徒的聚集地……不,按照卡贝尔教授和此前乔恩的说法,那是假借露思米名义的,“阴影”的追随者所隶属的组织。 金盏杯是否有可能是某个人在加入那个组织之后,选择遗弃在那个垃圾桶里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对于达罗家族灭门案的推测就要来一个天翻地覆的转变了。 或许,布鲁尔·达罗之所以被一刀毙命,只是……只是某个人的入会仪式? 这个想法令西列斯突兀地一怔。 琴多没有想到那么多,他认同了西列斯的想法,并且说:“卡贝尔说他是在年代久远的报纸上看到。那说明,这个组织恐怕已经存在很久了。不过……女骑士?” 他有点儿困惑地说:“为什么是女骑士?” 女骑士这个概念对于费希尔世界的人们来说,并不算陌生。 的确会有一些女士选择成为骑士,为君主或者为神明作战,这种事情可能不怎么常见,但哪怕是普通人,他们也可以在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头头是道地说上两句,提及历史上一些知名的女骑士。 对于神明来说,人类的性别并不会影响信仰。历史记载中也有不少神明拥有女性代行者,这并不算是一件稀罕事。 但是,为什么这群旧神追随者,会特地将自己假扮成女骑士? 不,应该说…… 女性的身份特征在这个秘密团体中有着特殊的意义? 西列斯想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他说:“或许只是露思米曾经拥有一位女性代行者,或者他们认为露思米是倾向于女性特征的神明。也或许,这群人只是单纯的异装癖?” 如同布朗卡尼的信徒在漫长的时光中走偏了道路一样,或许露思米的信徒也同样如此。 琴多赞同地点了点头。他将这份论文整理好,放到一旁,然后说:“这似乎又是另外一桩事件了。” “是啊。”西列斯低声说。 “……您的生活总是充斥着这些神明的概念。”琴多有点儿困扰地说,“我从未想到,您会接触到这么多关于过去的秘密。 “有时候这能带来一些益处——就像是那朵玫瑰。我得说,得到那株玫瑰之后,我的确感到睡眠质量变好了不少。 “但是更多时候,我感到您的生活被这些复杂而晦涩的东西打扰了。” 西列斯也同意这种说法。不过,考虑到他始终在寻找这个世界隐藏的秘密,那么,他所面临的这种忙乱局面,也只能说是咎由自取。 他垂眸思考了片刻,最后微微笑了一下,只是说:“或许,这也能算是一种生活的乐趣。” 在古怪的谜题、纷扰的信息与复杂的局面中抽丝剥茧,最后找到那个隐藏在角落的答案,让真相浮出水面。他得承认,这是能带给他乐趣的东西。 这是周二的下午。他又与琴多一起阅读了一本来自堪萨斯的书籍,随后一起去吃了晚餐。生活并没有因为他研究的谜题而发生任何改变,仍旧原模原样地进行着。 周三的时候,西列斯又收到了一封信,来自历史学会,同样是邀请函。内容正是格伦菲尔所说的,历史学会的表彰仪式。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与文史院的年终会议一样,历史学会的表彰仪式的日期同样是在2月1日,只不过时间换成了下午。这也就意味着,2月1日对于他而言恐怕是个十分忙碌的日子。 周四,在与学徒会面的时候,西列斯倒是收到了不怎么好的消息。 多萝西娅满怀歉意地告诉他,她原本想为他借来家族中关于死亡与灾厄之神撒迪厄斯的藏书,但是她的爷爷,阿道弗斯·格兰特,拒绝了这个请求。 多萝西娅提及此事的时候,看起来十分不好意思,甚至有点羞愧。她恐怕没想到她的爷爷会拒绝这事儿,毕竟这是来自一位学者的请求。 西列斯同样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就说:“这没什么,多萝西娅,不要把这事儿放在心上。我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所以才想要了解关于撒迪厄斯的一些信息。” 这样的说法让多萝西娅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事儿也的确让西列斯感到了一些奇怪。阿道弗斯·格兰特不容置喙的态度,似乎显得有些做贼心虚——格兰特家族或许真的与撒迪厄斯有所关联? 而那似乎也在暗示,与阿道弗斯·格兰特相熟的其他年长者,包括藏书家丹顿·卡尔弗利教授、画家奥尔登·布里奇斯等等,都有可能是撒迪厄斯的追随者。 ……但是,这批人似乎在撒迪厄斯陨落之后,走上了与乔纳森·布莱恩特截然不同的道路? 这些撒迪厄斯的信徒,在神明陨落之后,彻底分裂了吗? 这一天是1月15日,一月份恰巧已经过去了一半。晚上,西列斯在阅读科南·弗里蒙特的《一生》第十一卷 的时候,在这部来自遥远的沉默纪的著作中,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 “我认为死亡分为两种情况——在说明这两种情况之前,我首先得解释一下,我这种分类方式只是基于一个老头子的胡言乱语,读者们可千万别以为,我说的话就是至理名言了。 “谁也无法断言这个世界是如何的,谁也无法断言这个世界将会如何发展。如果世界上真有一位命运的神明,那么我宁愿祂是宽容的、仁慈的、平和的,又或者,是绝对意义上的‘冷漠’。 “总之,我认为死亡分为两种情况:可以预见的、不可预见的。 “哦,亲爱的读者朋友,你肯定要说:这难道不是废话吗?的确如此,可我后来才意识到,死亡有时候也能带来两种……截然相反的意义。 “活的时间够久,自己已经厌烦了,家人朋友也已经厌烦了;又或者病了多年,病得难受,死去活来却还是苟活于世;总之,到了某一个阶段,‘死了也不稀奇’。 “才活了没多久,孩子、年轻人、壮年人,没人想到死亡会突然降临到他们身上;意外、灾难、疾病,厄运,猛地发生,带走一些本该鲜活的生命;总之,那像是晴天霹雳。 “陌生人的死亡像是一个数字。每天每天,都在发生这样的事情。 “……所以,我该将吾神的死亡归于哪一种呢? “猝不及防吗?的确如此。可是,‘神明原来也是会死亡的’,这种概念令我突然恍然大悟,感到后知后觉的……呃,亲切感? “这话要是被吾神的忠实信徒听见了,一定会大骂我是个渎神者。不过,于我而言,情况却并非如此,尽管我知道,许多人会因此感到一种破灭感。 “不知道神明是否有生老病死,不知道神明是否要吃喝拉撒,不知道神明是否也烦恼于柴米油盐。这些问题偶尔也小小地困扰了我。 “我感到我是一个无比傲慢的人类,因为我将我自己的生活表象代入到了神的身上,以为那些神明也会有我这样普通人类的烦恼。 “可是……死亡。 “人人都要经历死亡,而最奇妙的一点是,竟连神明也要经历死亡。 “我听闻有人已经将这些陨落的神明称为‘旧神’。那真是一种无比奇妙的称谓,让我想到前段日子,我整理家中藏书,翻到一本小时候曾经沉迷的书籍。 “我年轻时候较为顽劣,于是有时候父母管教便会十分严格,他们会把我喜欢的书没收。于是我就将那本书藏在一个沉重柜子的下方,估计任谁都发现不了。 “后来,连我自己都忘了这本书的存在。 “可是,当我从时光的尘埃中将这本书捡拾回来,擦拭干净那落灰的封面,瞧见那泛黄的、略微皱褶的纸张……那种感觉,更像是在擦拭我自己的人生。 “旧书。旧神。一切旧物里埋葬的,终究是旧时的自己。 “……所以我可以理解,在吾神陨落之后,那些最为忠实的信徒们的表现。他们不像我,我天生有种颐指气使的得意劲儿,好像这世界真就是围着我转的一样。 “那些信徒们,他们的生命就等同于吾神。当吾神陨落,他们的生命骤然破灭。他们扫视周围,看见的却只是一片虚无——他们已经耗费了一辈子,到头来一切却都成空。 “他们以为自己死亡之后会归于吾神的怀抱,但是‘死亡’却也已经死亡了。 “就我所知,有些信徒能缓过神来,无论算不算是自欺欺人,他们的确在告诉自己,那意味着吾神同样在死亡的尽头等待着他们。 “这是一种多么令人感到熨帖的想法。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人类会死,神明也会死;原本遥远的距离,就这么被拉近了。 “……好吧,一些信徒可能不需要这种破灭感(亲切感)。 “不过,这也意味着后面这一批信徒有些不幸了。我很难说这种……宁愿让自己陷于痛苦的妄想,也不愿意改变自身想法与观念的做法,是否可以说是自作自受。 “无论如何,他们踏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如果你乐意相信我的话,那么我想在这儿表达一下自己的观点。我以为,死亡实际上意味着两件事情:生与死。” 看到这里,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 他暂且抬起头,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让自己从弗里蒙特营造出来的沉郁氛围中脱离出来。他思考着这段文字透露出来的信息。 在撒迪厄斯陨落之后,祂的信徒的确产生了分裂。 其中一批人认为,撒迪厄斯的陨落意味着“死亡”也接受了自己的死亡。祂将在死亡的尽头等待着信徒们的抵达。 很难说这是否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想法。西列斯在这一点上赞同弗里蒙特的观点。 而此前多萝西娅转述的,来自格兰特家族藏书中的一些想法,就非常吻合这批人的想法。换言之,格兰特家族很有可能就是这批撒迪厄斯信徒的后人。 他们似乎仍旧秉持着最初的观念——要让自己的生命更有价值一些,要让自己的死亡更为轰动一些,这样才可以在撒迪厄斯那边展示自己对于死亡的看重。 于是,他们继续品鉴着艺术,寻找着人生的价值,其中有些人也试着让自己成为大人物,好让自己的死亡受到更多人的关注。 ……单纯就他们的做法而言,西列斯感到这批人甚至可以说是无害的。他们最大的追求就是让自己“死得其所”。 西列斯曾经从普拉亚家族那边得到一份手稿,其中记录了奥古斯特帝国时候,撒迪厄斯与佩索纳里的信徒们的一些状态。 这两位神明的信徒,不约而同地认可,人的生命应当是有价值的——前者是因为有生才有死,后者是因为生命本身。 而现在,弗里蒙特提及他认为“死亡实际上意味着两件事情”,这种说法也让西列斯联想到了生与死的信徒的观念之差。 结合此前乔纳森·布莱恩特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于生命的留恋,西列斯的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些想法。 他继续阅读弗里蒙特的文字。 “不论死亡的信徒(当然不能算上我这样的死亡信徒)如何否认这件事情,对于通常意义上的人类而言,他们当然会承认,一个生物只有先活了,之后才能死。 “也就是说,生命是死亡的必经之旅。 “所以,在‘死亡’也死亡之后,一部分吾神的信徒对于死亡的理解,就发生了一种微妙的转变。当你距离死亡只差临门一脚的时候,你会朝前看,还是往后看? “有的人选择朝前看。因为死亡已经近在咫尺,所以一切故有的东西都可以被抛下了。越到最后,人的生命越是一场孤独的旅行,只有自己能陪伴自己。 “所以,这批人——这批信徒,他们是为了追求一场不必回头的死亡。 “而有的人选择回头看。他们终究还是回了头,不可避免。因为生命毕竟是生命,死亡毕竟是死亡。没人能对死后的世界不产生迷茫,也没人能对这样的迷茫不产生恐惧。 “所以,他们不想死。他们将目光投向了生。而他们也可以给自己一个正当的理由:因为‘死亡’已经死亡了,那么,谁来接收他们的死亡?他们要让自己继续活着,期待‘死亡’有一天也终将复生。 “这种想法显得可笑吗?似乎也并不。可当他们这么想的时候,神明与信徒的关系却发生了颠倒。‘神明’的解释权,来到了信徒的手里。 “因为神明已死,信徒正慌不择路地为自己研究着未来的可能方向。 “神明——神明的力量,在这个时候成为了一种可供解构、可供拆分、可供注释的概念。而随着神明的陨落,这件事情毕竟不可避免。 “……这是沉默纪。神明的陨落仿佛从遥远的岁月就已经开始,但是如此遥远的岁月之后,人们却还没能从中得出一个答案。 “甚至有不少人,还没能意识到这个问题。 “也就是,当神明陨落,我们——我们这些人类,又该何去何从?” 西列斯的目光静默地凝视在最后那个问题的问号之上。他意识到出现在弗里蒙特心中的那种困惑,而那种困惑也曾经困扰着西列斯,当他意识到这个世界的现状的时候。 而他同样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得出的。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在书桌壁灯昏黄的灯光之下。他望向窗外静谧的夜色。冬夜的寒冷让窗户上氤氲出水雾,而那朦朦胧胧地笼罩着窗外的城市;而这世界也的确笼罩在这样的迷雾之下。 在这一瞬间,西列斯感到自己仿佛触及了这个世界的本质;又或许,那也只是他在这深夜里凝思时候产生的错觉。 他静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摆脱这种思绪。 他让自己的心神收敛回目前的局面上。 从弗里蒙特的书中可以看出,在撒迪厄斯陨落之后,也就是沉默纪晚期,祂的信徒发生了分裂,一部分信徒沿着旧有的道路继续行走下去——并且如今也仍旧不为人知地存在着。 从多萝西娅的表现来看,她本身似乎也并不知道家族可能的信仰本质。这件事情说不定只有等到她老去,或者等到阿道弗斯即将死去的时候,才有可能被传递下去。 这一批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也算得上是偏离了对于撒迪厄斯的信仰,他们以音乐与艺术之神阿特金亚的信徒身份来伪装自己,或许是因为这种身份更为无害一些,而这种观念似乎还挺像模像样的。 西列斯不好评价他们的做法,但是无论如何,这些人起码没在做什么坏事。 但是另外一批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应当说是“背叛”了此前对于撒迪厄斯的信仰。起码在行动上,他们“转信”了佩索纳里,即便他们自己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他们开始畏惧死亡,开始贪恋生命。贪生怕死当然是人之常情,西列斯如此认为,可是,自欺欺人算不上什么好做法。 而从乔纳森·布莱恩特的做法来看,这种贪生怕死的行径恐怕已经发展成一种极为可怕的执念。 他认为只要活着才可以践行死亡的意图。他的观念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扭曲与极端,而他自己也未能意识到这一点,甚至痛恨被他人指出这一点。 这让西列斯产生了些微的感叹。 这种感叹是基于生与死本身。无论如何,西列斯无法认同乔纳森的观点,尤为无法接受乔纳森为了逃避死亡而选择的做法。 这是一个难熬的冬天。西列斯想。 如果乔纳森真的打算做点什么,那他也很有可能会在这个冬天行动。以崭新的生命迎接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听起来是十分美好的事情。 但是,那生命王座之下,却可能是以年轻孩童的尸骨为基石。 他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这种想法前所未有的明确。 西列斯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在脑中回顾了整件事情,从博物馆守门人偷盗事件,到“初雪之光”号列车上与兰普森先生、太太的相遇,到达尔文医院的种种传闻,到梦境中与诺娜的对话…… 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个又一个与此事相关的名字。 然后,在写到一个名字的时候,他突然顿了顿。 埃米尔·哈里森。 他怔了一下,思考着这深海梦境中的两株幼苗之一,为什么会下意识出现在自己的脑中。实际上,埃米尔并没有与这件事情发生什么直接的关联,不是吗? 尽管埃米尔的确是他最近接触过的年轻孩子,尽管埃米尔的确在西列斯调查这个事件的同时出现了,尽管埃米尔的外公奥尔登·布里奇斯很有可能是死亡的信徒…… 等等。 西列斯的思绪突然在这儿停住了。 当他想到奥尔登·布里奇斯的时候,他才突然回忆起自己以“西列斯·诺埃尔”这个文学史教授的身份与埃米尔对话的时候,埃米尔曾经随口抱怨的一件事情。 埃米尔说,他不敢让奥尔登知道那个魔方的存在,因为奥尔登不让他接触这种古怪的东西。 西列斯仔细琢磨着这句话,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这句话的意思,听起来很像是不让年轻的孩子接触到失控的时轨。这也是当时西列斯本能的想法。 但是,如果联想到奥尔登可能的死亡信徒身份,以及其他那些孩子之所以患上“精神疾病”的源头,就是因为接触到了来历不明的物品…… ……奥尔登不让埃米尔接触奇怪物品的原因,会不会是因为他知道,或者说起码听说过,乔纳森·布莱恩特的邪恶计划? 事实上,他们同为死亡的信徒,并且同为康斯特公国的上层人物,理应与彼此打过交道。西列斯此前却从未考虑过这个可能。 或许是因为,乔纳森·布莱恩特的所作所为,与画家、艺术家、收藏家基本搭不上边。 不论如何,西列斯心想,他似乎可以问问多萝西娅,关于布里奇斯家族的地址,然后给埃米尔写一封信,询问是否有可能上门拜访。 就以“玩具商店”最新制作的样品试玩为借口怎么样? 第124章 很亮又很暗 “下午好, 诺埃尔教授。” 那位外表温和的画家,奥尔登·布里奇斯,微微笑着与西列斯打着招呼。 这是1月30日, 周五的下午。 将近两周之前, 西列斯从多萝西娅那边问到布里奇斯家族的地址, 随后就写信给埃米尔,询问他是否想要试玩玩具商店的样品。在信中, 他谨慎地没有提及幽灵先生。 然而这封信直到不久前才得到回应, 并且, 写信过来的人是奥尔登·布里奇斯, 而非埃米尔。 信中, 奥尔登以一种十分温和但也不容置喙的态度邀请西列斯前去作客, 日期就定在1月30日的周五下午。 原本每周五下午, 西列斯都会与俱乐部的学生们聚会,不过这一周的活动恰巧是座谈会,并且是学生们提出的主题, 于是西列斯便决定让学生们自己探讨,等下一个周五的时候他来做一次总结。 于是这一天下午,他准时拜访了布里奇斯家。 不过,回信者是奥尔登,这一点也令西列斯感到了惊讶——难道奥尔登直接拆开了寄给埃米尔的信件? 这可不是一个合格的家长应该做的事情, 这让孩子毫无隐私。考虑到奥尔登隐藏于温和外表之下的某种顽固秉性, 他做出这种事情来似乎也并不奇怪。 当然,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埃米尔在现实中总是没什么主见, 而到了梦境中, 反而积极主动得多。他作为年轻男孩的天性, 恐怕在家族中压抑许久。 也正是因为这样,西列斯对于这一次上门作客的谈话内容早有准备。奥尔登恐怕会警告他别把埃米尔带坏。恐怕也正是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所以奥尔登才特地在信中让西列斯过来作客。 不过,西列斯的真实意图与玩具毫无关系。他只是为了试探一下奥尔登。 西列斯同样考虑过是否有必要从阿道弗斯那边下手,但是由于多萝西娅的存在,阿道弗斯未必会完全坦诚,他可能会担心西列斯不小心让多萝西娅知道真相。 因此,从奥尔登这边进行试探是更加合适的选择。他们的关系更为陌生,也更适合谈及一些……同样陌生的话题。 尽管如此,西列斯还是带了一袋子的玩具给埃米尔。只不过,当谈话结束,不知道奥尔登是否会允许埃米尔玩这些玩具。 明天就将是玩具商店正式营业的日子。当然,位于地下黑市中的店铺可以说是悄无声息地运营了起来,而从商人兰米尔那边定制的广告卡早已经发遍全城了。 西列斯十分好奇,明天是否会有,又能有多少订单发向他们的预订地址:东城和西城各有一个预订的地址,满足不同客户的需要。 这些事情,西列斯都交给了那三位女士去处理,毕竟他明天没什么时间关注玩具商店的事情——明天他将在拉米法大学和历史学会两地奔波,恐怕得等到晚上才有空去西城。 拉米法大学的年终会议和历史学会的表彰仪式。他已经能想见那是多么麻烦和令人头痛的事情了。 在历史学会的表彰仪式上,他说不定还能碰见乔纳森·布莱恩特。这也是一个很好的试探机会,特别是,如果他能在今天与奥尔登的对话中有所收获的话。 这么想着,西列斯便同样微微笑着,与奥尔登打了一声招呼:“下午好,布里奇斯先生。” 他们在会客厅面对面坐下。房间外,埃米尔探头进来。一个女人遥遥地呼唤着他的名字,埃米尔犹豫了一下,还是跑开了。 奥尔登主动解释说:“那是埃米尔的母亲,我的女儿。”他顿了顿,“一个不怎么令人省心的女儿。”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感觉自己应该不用和这位老画家探讨女儿和外孙的教育方法。 ……事实上,他对于教育孩子这事儿也没有那么擅长,只是在地球的互联网上有意无意地收获了一些知识。原先在地球的时候,他甚至没打算结婚生子,当然不会了解儿童教育方面的知识。 只是作为一名小说家,什么领域的知识都略懂一二,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他便说:“在那位女士的丈夫离开之后,您这儿自然是她的避风港。” 这话倒是令奥尔登的脸色更加温和了一些。他叹息着说:“或许是这样吧。也或许,我更希望她能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作为她的父亲,我总是如此希望。” 西列斯感到些微的不自在,不过他没有将这种感觉表现出来。他静静地聆听着奥尔登的一些想法,同时也观察着目前所在的这间会客厅。 与格兰特家族的会客厅有些类似。实际上,这两个家族的宅邸间隔也并不算远,很符合奥尔登与阿道弗斯的友人关系。相似的落地窗外,同样是那枯竭衰败的冬景。 “……让您听了这么多抱怨的话,真是不好意思。”奥尔登低声说,“不过,平常时候也没什么人听我讲这些话。您知道,家庭、教育、后辈,这都是因人而异的。” 西列斯心中一动,便顺着这个话题说:“的确如此。布里奇斯先生,我曾经听闻,由于繁育与生命之神佩索纳里拥有‘繁育’的力量,祂的信徒曾经也较为关注家庭教育的事情。” 奥尔登面露异色,他不禁说:“真是这样吗?这有些稀奇,并且也十分实用。如果如今的旧神追随者也有着曾经那些信徒的虔诚与忠实就好了。” “如今的旧神追随者的确不怎么无害。”西列斯不动声色地说,“我甚至听闻了一些发生在医院里的事情,关于一些年轻的孩子。要知道,那可是医院。” 奥尔登僵坐在那儿,表情也一瞬间显得格外难看。 隔了片刻,他终于掩饰住自己的异样。他咳了一声,然后说:“……是的。诺埃尔教授,我……我能明白您的意思。那毕竟是……毕竟是医院。人们总是信任医院。” “医院总是上演着生与死。”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而这也是他的真实情绪,“或许,生与死的信徒也会将那儿看作是无比重要的地方。” 奥尔登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以一种近乎困惑的目光望着西列斯,有些犹豫地问:“诺埃尔教授……您……您知道多少?您是不是调查出了一些什么?” 西列斯顿了顿。 在真的开口之前,他用判定为自己做了个保险。毕竟,这一次的对话很有可能关乎无数稚嫩的生命。 他在心中默念:“判定西列斯·诺埃尔的社交技巧属性。” 【守密人,西列斯·诺埃尔(大学教授)正在进行一次社交技巧判定。】 【社交技巧:45/……】 西列斯在面前跳出来的数字中选择了10。 【社交技巧:45/10,成功。】 【一位年迈的、固执己见的绅士,面对一位年轻的、颇有远见的教授。他想必正在思考,是否有必要将一些信息告诉你,但是,他的犹豫本身就已经象征了他的动摇。世界发生了改变,他意识到。】 西列斯说:“我想,既然您这么说,那么就意味着,您恐怕也了解达尔文医院的事情。” 当西列斯说出“达尔文医院”这五个字的时候,奥尔登的面孔抽动了一下。他仿佛惊愕万分,又仿佛意料之中。那种截然相反的表情让他的表情显得格外扭曲。 西列斯有点儿警惕地握住了口袋里的钢笔。不得不如此做,在此前的战斗训练中,琴多总算是让西列斯培养出了几分战斗的本能。 过了一会儿,奥尔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急着跟西列斯说话,而是叫来了一位仆人。 他仍旧温和地说:“这个袋子里就是您带给埃米尔的玩具,是吗?” 他的态度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为温和。真正意义上的温和,应该说。 西列斯不太确定他的态度转变是因为什么,不过他还是冷静地点了点头,说:“是的。”他顿了顿,又说,“希望埃米尔会喜欢。” 奥尔登也没有多问什么,他让仆人把那个袋子送到埃米尔那里。在仆人离开之后,他用手端起了热茶,接连喝了好几口。西列斯注意到他的手正在颤抖,而那是他握画笔的手,本应该十分稳当。 会客厅里沉默保持了许久。 最后,是奥尔登主动打破了沉默。 他说:“我是一名画家,如您所见。” 西列斯谨慎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奥尔登说:“我今年67岁。我出生的时候开始学画画,上了城内知名的美术学院,三十多岁卖出了第一幅画,之后慢慢成名。 “我在美术学院当了一辈子的老师,六十岁的时候退休。现在,距离那个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年。而我也逐渐衰老,如同我的父亲一样。” 西列斯对于奥尔登即将说出的话语突然有了心理准备,这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松了一口气。他望向这位年迈的画家,目光十分平静。 而奥尔登反而在那样的目光中颤抖了起来。 “……其实您早就知道了,是不是?诺埃尔教授,或许您早就知道,我的父亲死去的前一天晚上,他对我说的话……您早就有所料想,是不是?”奥尔登声音低沉而颤颤巍巍。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最后点了点头。他说:“是的,布里奇斯先生。由于种种原因,我猜测到了你们可能的……真正的信仰。” 奥尔登怔在那儿,随后他苦笑起来。 他叹了一口气,不过表情随后也变得好看了一些。他说:“当我瞧见您写给埃米尔的那封信的时候,我简直感到不可思议,不明白您为什么会想要给埃米尔玩具。 “可是,当我告诉埃米尔,他不能玩玩具,也不能让您过来的时候,他……我该怎么说,他眼神中的光消失了。 “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认为那是玩物丧志的东西,可对于他来说,那却绝不仅仅只是玩具。那是更加重要的东西。 “……我当了一辈子的画家,从年轻到年老。现在我快要死了,我还是一名画家。我踏上这条道路是因为家族的传统,可是……可是,我的父亲却说,我们并非信仰阿特金亚。 “我们家族以对于阿特金亚的信仰,来掩盖对于撒迪厄斯的信仰。因为阿特金亚的信徒更为无害,因为撒迪厄斯的信徒显得危险。 “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有了怀疑——我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成为一名画家。因为家族虚假的信仰?因为死亡终究不可避免地袭来? “我这么怀疑,始终无法避免这样的怀疑。可是,我却仍旧让我的后辈们踏上同样的怀疑的道路。我仍旧强迫埃米尔去做他不喜欢的事情。 “而早晚有一天,等我快要死的时候,我也得告诉我的女儿、我的外孙,告诉他们,这是因为那虚假的、伪造的信仰。我们信仰的其实是撒迪厄斯……而他们也将在那个时候迎来观念的破灭。 “这是好事吗?这是坏事吗?又或者,我们只能在这样循环往复的虚伪信仰之中生存吗?” 他低声喃喃。这些事情恐怕在他的心中早已经发酵许久,现在,他更像是在喃喃自语,而不是在向西列斯诉说着这些过去。 而西列斯也始终默然听着。 他从奥尔登的话语中验证了自己心中的种种猜测。 布里奇斯家族、格兰特家族,或许还要加上卡尔弗利家族,他们都是追寻着最初撒迪厄斯的信仰。他们努力让自己的生命变得有价值,从而让与他们生命对等的死亡也产生一些价值。 在撒迪厄斯陨落之后,由于种种原因,他们选择了隐藏自己的信仰。 这可能与当时的情况有所关联。沉默纪晚期局势混乱,而撒迪厄斯的信徒本身也产生了分裂,更有立场不明但绝对站在死亡信徒对立面的生命信徒存在。 因此,他们以阿特金亚信徒这个较为无害的身份隐藏着自己。 ……当然,西列斯认为,很难说在雾中纪的四百年间,这种对于阿特金亚的信仰是否弄假成真。 毕竟,从刚才奥尔登的话语中,当他得知家族真正的信仰其实是撒迪厄斯的时候,他其实颇有一种观念破灭的感觉。 家族的信仰,与个人的信仰。难道因为家族真正的信仰是撒迪厄斯,所以在知道这一点之后,家族的后辈也必须改信撒迪厄斯吗? 西列斯认为这是一种过于理所当然的强硬措施。不过,这个世界,特别是这个世界的上层阶级,他们似乎仍旧十分看重血脉与家族的传承。 此外,奥尔登的坦诚也超乎了西列斯的预期。他以为他还需要花费更多时间,与这位看似温和实则强硬的老人来回试探,最后才能从他口中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或许是那个判定的帮助? 也或许,是这个寒冷的冬日以及友人的离世,让奥尔登意识到,这不再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年份了。他可能也已经到了他父亲向他坦白时候的那个年纪。 无论这名老画家是怎么想的,对于西列斯来说,他这样的态度总归是一件好事。 在说完了那一长段话之后,奥尔登也不由得沉默了片刻。当他回过神,他露出一个苍老而疲惫的笑容。 他开了个玩笑,让自己尽力摆脱这种状态:“今天邀请您来,我可不是想要和您聊这种讨人厌的话题的。” 西列斯也微微笑了一下,他说:“生活总是出其不意。” “命运总是反复无常。”奥尔登低声说,随后他深吸一口气,说,“那么,我想,您真正想要聊的话题是……乔纳森·布莱恩特。” 西列斯点了点头。 乔纳森·布莱恩特。公国的财政大臣、历史学会的长老、地下帮派的幕后资助者、达尔文医院的创办人,以及,一场令人胆寒的人体实验项目的发起人。 但是,在这里,他们首先谈及的是乔纳森·布莱恩特那个更加不为人知的身份——死亡的信徒。 “他比我们更加……”奥尔登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看重‘生’。生命的价值,我是说。他尽可能让自己成为大人物,在各个领域都横插一脚,让自己广为人知。 “金钱、权势、力量、德行,他让自己什么都努力去得到、去占有,为他那辉煌的人生履历再添一笔、再添一笔……添上无数笔,然后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见到撒迪厄斯了。” 西列斯静静地听着,并且注意到奥尔登在提及那位死亡与灾厄之神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称呼为“撒迪厄斯”,而不是更为贴切的“吾神”。 ……这或许也可以从一个侧面窥见其信仰的本质。那只是家族的“任务”,而很难称为真正意义上的“信仰”。 “但是……”奥尔登突然犹豫了一下,“但是……但是有时候,事情可能会本末倒置。” 西列斯便说:“他反而开始贪恋生的温暖了。” 奥尔登想说什么,但是最后只是慢慢叹了一口气。他沉默片刻之后,才说:“是的……是的。我承认这一点。不过,我也得承认,我实际上也是贪生怕死的。 “只不过,乔纳森是个更加疯狂、偏执的人。他把自己对于生的留恋,认定为撒迪厄斯给予他的启示;他认为,是神明在无形之中催化了他对于生命的渴望。” 西列斯听着,却骤然感到了一丝可笑。 他想,神明知道自己在无形中成为了罪魁祸首吗? “……这就是达尔文医院的成因吗?”西列斯问。 “不,不能这么说。”奥尔登摇了摇头,“起码在一开始,达尔文医院只是为了……做些慈善、赚些钱……仅此而已。 “您可能知道,西城的达尔文医院开设于十四年前,东城的达尔文医院则更早一些。十四年前……总之,那个时候,乔纳森似乎有意往西城铺设自己的势力范围。” 这一点西列斯十分清楚。他同时也意识到,奥尔登似乎也对十四年前的事情有所了解。不过那并非是现在这场谈话的重心。 “但是后来情况发生了改变。”西列斯说,“从三年之前。那个时候乔纳森遇到了什么事?” 奥尔登惊讶地望着西列斯,最后摇了摇头,说:“诺埃尔教授,您真是令人惊叹。我甚至不明白您怎么能知道这么多。 “……是的,三年之前,情况发生了改变。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没和乔纳森聊过。我只知道,三年之前,他遭遇了一场重病,在那之后,情况急转直下。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性格也变得越发偏激固执,任何人的劝说都无法奏效。他也是在那个时候……至少在我听闻中,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进行一些不怎么……不怎么体面的研究的。”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转而问:“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您是怎么联系上乔纳森·布莱恩特的?” “旧神追随者……当然,我们也可以称之为旧神追随者。所以,我们拥有一个组织……更应该说,家族联盟。”说到这里,奥尔登甚至忍不住摇了摇头。 隔了片刻,他才继续说:“我今天乐意告诉您这么多,一是因为您是西娅的导师,我认为您是值得信任的;二是因为您让我意识到我的教育方式存在某些问题。 “第三则是因为,我所在的家族联盟,实际上也是您无法涉及的。我猜测到您正在调查什么,而那……尽管我无力阻止,但是我也希望有人来阻止。这或许也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总之,那是康斯特公国内部,存有撒迪厄斯信仰的相关家族的聚会。只有在上一任族长死去,了解到家族信仰真相的族长才可以继任相关的联盟席位。 “我们会定期举办一次聚会,短则一周,长则半年。参加聚会的人都已经白发苍苍,所以我们的话题也总是那些……总是老年人的话题。 “在那里,我了解到了乔纳森的情况。他也……向我们给出了一些忠告。” 说到这里,奥尔登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什么忠告?”西列斯不禁问。 “……不要让家族的后辈接触来路不明的物品。”奥尔登的语气变得十分复杂,“那不仅仅是……我是说,不仅仅是失控的时轨那么简单。 “据我所知,有不少快要死了的人也加入到了那个复杂而庞大的计划之中,那个……” 他顿住了,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下去。 西列斯反而在这个时候接话说:“那个复生计划。” 奥尔登几乎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他端起了茶杯,猛地灌下几口已经冷掉的茶水。他的语气颤抖着:“真够不可思议的……教授,我不是说您知道这事儿不可思议,尽管这的确有些…… “我的意思是,那个计划。那个邪恶的、大胆的,令人匪夷所思的计划。夜深梦回的时候,我感到自己仿佛瞥见了一个庞大怪物的一角,那可怕、恶心而令人胆寒。 “……我是说,任谁在听闻启示者和启示者的力量的时候,都不可能想到这种做法,是不是?可是他却真的这么想了,还这么去做了。 “他往全城的各个角落撒下自己曾经使用过的物品,仿佛是将种子播撒到各地,期盼着哪一天自己的生命能从那新的种子里生根发芽,重新健康茁壮地生长出来。 “乔纳森·布莱恩特是个天才,邪恶而渎神的天才!” 越说,奥尔登的情绪反而越来越激动。到最后,他几乎手舞足蹈,面色涨红。可当他说完那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的情绪又骤然跌落谷底。 他喘着气,年迈的身体让他无法支撑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他颤颤巍巍地喝了一口水,随后才慢慢平静下来。他苦笑了起来。 西列斯始终保持着沉默。 隔了一会儿,奥尔登才喃喃说:“不可思议,不是吗?我得承认,在某一刻,我的确对那计划感到心动了……永生啊。或许,我也可以活到迎接旧神归来的那一天。 “可是,我毕竟感到了恐惧。那是不可思议的想法与做法。我不愿意以自己的灵魂去做这场实验,我也不愿意以杀死他人的方式来获得自己的永生。那太可怕了。”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反而真切地平静下来。 西列斯说:“那的确是十分邪恶的计划。” 奥尔登同意地点了点头。 他们达成了共识,于是会客厅内的氛围好了不少。奥尔登站了起来,在会客厅里走了一阵,像是在活动自己麻木的手脚。他站在壁炉旁,烤着火,仿佛能从火苗中获得温暖。 西列斯问:“所以,关于这个计划,我们有什么能做的?” “乔纳森实际上不会和我们真的谈及这个计划。”奥尔登说,“不过,一些同样参与这个计划的人,反而口风不严,偶尔会透露出一些风声。” 西列斯赞同地点了点头。他问:“您知道有哪些人参与其中吗?” 奥尔登随口说了几个名字,西列斯都一一记了下来。他想,或许可以在深海梦境中试着找找这些人的梦境。乔纳森不怎么做梦,所以西列斯也很难从他的梦境中得知什么。 而现在,这些知情者的梦境也同样是可能的选择。 “我很难真的从他们口中直接问出什么消息。当然,如果您想要去调查他们的话,那也是一种办法。”奥尔登说,“如果真要说我所了解到的信息……”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西列斯耐心地等待着他的思考。 隔了一会儿,奥尔登如梦初醒一般,他说:“道森街。” 西列斯一怔,不禁问:“什么?” “……西城的道森街。”奥尔登低声说,“据我所知,那是乔纳森着手发展的地方,是一家地下黑市,不知道您是否听闻过。” 西列斯慢慢地点了点头。他其实一早就知道这事儿,不过,在此之前,他从未想到,道森街可能和乔纳森的复生计划有一些关联。 奥尔登说:“如果调查一下道森街的相关出货情况,尤其是那些不明来源的时轨,那么恐怕就能找到乔纳森的一些破绽。据我所知,他似乎是隐藏身份,将部分使用过的时轨混进了道森街。” 西列斯怔了怔,有些困扰地说:“我以为,他的计划是让自身在年轻的孩童身上复生?” “那是达尔文医院正在做的事情。”奥尔登意味深长地说,“但是,在达尔文医院之外,他当然也乐意做一些其他可能的备选方案。而那些备选方案,可能不如达尔文医院那边计划如此谨慎与仔细。”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会露出破绽。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道森街。这的确是一个他忽略的地方。实际上,那里鱼龙混杂,并且信息传递十分隐晦。如果乔纳森真的想做出什么,那么说不定也会利用到这种环境带来的便利。 不过,说到达尔文医院,西列斯就又想到了纳尼萨尔·布莱恩特。那个年轻的男孩,有可能是乔纳森的孙子,并且……被骰子称为“圣子”。 西列斯并不打算直接将自己知晓纳尼萨尔存在的事情告诉奥尔登,面前这位老画家,即便他显得十分坦诚,但是他身上那闪动着的蓝色光辉告诉西列斯——这毕竟是一位强大的启示者。 西列斯便说:“关于乔纳森……我始终有一个不太理解的地方。您与其他人都拥有后代,但是为什么乔纳森……” “为什么他是个无妻无子的鳏夫?”奥尔登这么说。 随后,奥尔登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在沉默片刻之后,说:“据我所知,乔纳森应该是拥有血脉后裔的,只是外人并不知道,他自己也不乐意提及。他的妻子早逝,死去的时候还没留下后代。 “在那之后,乔纳森似乎是拥有了一个私生子。但是他当时醉心于权势,私生子的出现会影响到他的名誉,因此这个私生子,以及私生子的生母,就始终不为人知。 “至于这不为人知的私生子的现状如何,这就更加没人知道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说:“我之所以这样问……总之,您可能也知道,在某些研究中,时轨带来的污染是会随着血脉而传承的。” 奥尔登微微一怔,似乎意识到西列斯想说什么,脸色逐渐变得有些难看。 “所以,我正在思考……如果乔纳森拥有后代的话,那么他会不会优先选择让自己在后代的身体中复生?”西列斯以一种十分低沉、冷淡的语气这么说。 奥尔登不可思议地说:“这……这怎么可能?!”他表情十分惊愕,“不,我是说……我是说,这的确有可能,可是,乔纳森怎么……他怎么能这么做?!那是他的后代!” 看起来,拥有浓重家族观念的老画家,对于乔纳森可能的做法,感到了怒发冲冠。 “我认为这是一个可能的假想。”西列斯仍旧维持着平静,当然这也是因为他早就见到过纳尼萨尔,所以才能这么冷静。 奥尔登喘了一口气,似乎被西列斯的平静所感染,不由得望向他。 西列斯顿了顿,才继续说:“既然道森街是达尔文医院的备选方案,那么达尔文医院正在做的事情,是否也有可能是更为核心、隐秘的计划的备选呢?” 奥尔登怔了一会儿,然后苦笑起来:“您说服了我……诺埃尔教授,我认为您说的是有可能的。”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看起来甚至有些恍惚。 事实上,西列斯还有第三个假想——也就是,复生神明与复生自我或许正在同时进行。毕竟,纳尼萨尔被称为“圣子”。那是一个过于宗教意义上的称呼。 但面前这位老画家,今天似乎已经接受了太多的刺激。他看起来面色忽白忽青,呼吸都显得有些急促,所以西列斯斟酌了一下,最后暂且将这件事情放了下来。 他认为过段时间再提及此事也是一个可能的选择。 实际上,一切的问题根源都在乔纳森·布莱恩特的身上。只要能阻止这个家伙,那么不管是复生神明还是复生自我,都是可以被中止的邪恶计划。 他们静默地坐了一会儿,随后,奥尔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说:“我想,诺埃尔教授,今天的谈话差不多也可以结束了。我可能需要去休息一会儿。 “至于乔纳森·布莱恩特,我会去关注他的现状。如果他真的快要死了,那么他的计划可能就马上就要进行最后一步。 “但是,如果他还能苟活下去,那么,我想他是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的。” 西列斯赞同地点了点头。更换身份,复生自我,那都意味着他将在另外一个人的身上苏醒——无论这种想法是否真的可行,那也意味着乔纳森·布莱恩特将不复存在。 所以,西列斯也始终认为,不到最后一步,乔纳森不可能铤而走险。 不过与此同时,西列斯也维持着些微的谨慎。他想,这种想法尽管合理,但也终究只是他们站在他者的立场上揣测乔纳森的想法。 如果乔纳森真的已经病得十分难受,活到不想继续在那累赘的年老身躯中继续活下去,那么说不定,他就将要行动起来了? 这种想法同样也出现在西列斯的心中。 他想,如果要调查道森街,那么利用更官方一点的渠道是更好的。不知道往日教会那边对于达尔文医院的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 不久,他与奥尔登辞别。奥尔登看起来已经从种种想法中缓了过来,不过整体的神态的确显得苍老了不少。 离开的时候,西列斯与埃米尔见了一面,埃米尔看起来十分喜欢他带过来的玩具。于是西列斯给了他一张广告卡,告诉他,如果想买其他的玩具,那就可以写信到相应的地址订购。 埃米尔十分新奇地摆弄着那张广告卡。 随后,他有点儿好奇地问:“教授,如果有新品呢?” “来信订购过的客人,我们会定期寄送商品清单。”西列斯说,“广告卡也会定期更新一下。” 埃米尔恍然大悟,他说:“我马上要去上学了……可以和我的同学们分享一下这些玩具。” 西列斯心想,看起来,埃米尔会为店铺拉拢来不少生意。埃米尔的同学估计也会是一些贵族家庭的年轻孩子,恐怕很有购买力。 他不禁微微笑了一下,说:“期待来自你的同学们的反馈。” 他与埃米尔告别,然后离开了布里奇斯家。奥尔登派了车夫将西列斯送回了海沃德街6号。意料之中的是,琴多已经点燃火炉,在房间里等待着西列斯了。 回程的路上又下了雪,琴多在西列斯开门的时候就已经起身,让西列斯在进门的第一眼就能瞧见他翠绿色眼睛的恋人。 琴多伸手为西列斯拍掉了肩头的雪花,然后说:“快来取个暖吧,您恐怕冻坏了。” 西列斯脱了外套,然后说:“外面的确很冷。不过这一次有了还算不错的收获。” 他将从奥尔登那边得知的信息告诉了琴多。 琴多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说:“但是,我们还是不知道……具体的地点。” “这恐怕需要更加知晓内情的人。”西列斯说,“如果到了紧要关头,那么我们也可以直接去找休伯特·福克斯,让他带我们去相应的地点。” 当然,这个“让”,可能就需要一些更为强硬的手段了。 西列斯一直不这么做,是因为他认为这是最后的手段。乔纳森·布莱恩特可以一走了之,但是西列斯却不能简单地选择这种粗暴的手段。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感到发生在拉米法城的事情,始终比发生在无烬之地的事情更加复杂。这牵涉到许多脆弱的年轻孩子,而那让西列斯的每一步都不得不更加谨慎。 他尽可能不引起某些幕后黑手的注意。他希望往日教会那边的调查能带来什么信息,但是又觉得那边的进展似乎十分缓慢。 琴多亲昵地吻了吻他的唇瓣,然后低声说:“明天还有许多事情正等待着您,所以,别烦心这些麻烦事儿了。等会儿我们去吃晚餐,然后您早点休息吧。” 西列斯点了点头,也不再思考这些困扰的事情。 再过两天,深海梦境就将重新朝他开启。到那个时候,他说不定能去到乔纳森的梦境中——或许,也可以去到更多知情者的梦境之中? “对了,再跟您说个好消息。洛厄尔街32号已经过户了,现在,那儿是我的房子了。”琴多说,“也是您的。”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真切地说:“这的确是个好消息。” 某种意义上,他与琴多都已经习惯了那个小房子的存在。或许未来他们会搬进其他的房子,不过,这个冬日,他们共同在洛厄尔街32号度过的时光,也将铭记在他们的生命之中。 时间会流逝,记忆永不褪色。 第二天上午,西列斯匆忙赶赴拉米法大学主城堡一楼的会议厅,参加文史院的年终会议。 凭借自己的论文,西列斯在会议上得到了一份荣誉证书,以及一千公爵币的奖金,以及几位学院高层的拍肩鼓励。 另外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是,在曼特尔教授被停职之后,此刻坐在文学史专业主任位置上的,是布莱特教授。 在会议落幕之后,西列斯更是从布莱特教授那儿得知,曼特尔教授在被停职之后,选择了主动辞职。 在即将退休的时刻,曼特尔教授却以如此不体面的情况收场,实在令人唏嘘。 当然这是西列斯的想法。布莱特教授看起来十分幸灾乐祸。不过,在曼特尔教授走后,布莱特教授就成了临时代理的专业主任,看起来也被各种事务烦得不轻。 于是在幸灾乐祸片刻之后,他就若有所思地打量起西列斯。 他问:“我亲爱的学生,你有空来当这个烦人的专业主任吗?” 西列斯:“……” 敬爱的导师,您看他像是有空的样子吗? 西列斯看了看怀表上显示的时间,十分诚恳地说:“教授,我还得去历史学会参加那边的表彰仪式,我得走了。” 布莱特教授:“……” 怎么,这年头连表彰仪式都得赶场了吗? 不过西列斯确实赶时间。拉米法大学这边的会议结束都已经十一点多了,而历史学会那边的表彰仪式一点钟就要开始。西列斯甚至只能在马车上稍微吃点东西。 ……当然,是琴多为他提前做好的饭团。他终于不需要如同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那样,在马车上干啃面包了。 布莱特教授默然片刻,也只能拍拍西列斯,鼓励一下自己这位忙碌的昔日学徒。 下午,当西列斯抵达历史学会,打算参加历史学会的表彰仪式的时候,拉米法西城道森街的地下黑市,艾琳·费恩等人也在为店铺开业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 这家店铺最后被命名为“瑰夏杂货铺”。之所以使用“瑰夏”这个名字,是因为西列斯在俱乐部活动的时候随口提及了自己即将开店的事情。 而学生们自然好奇地询问店铺的名称。直到那个时候,西列斯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给这家店起名——而起名这事儿总是很难的。 于是最后,他就干脆借用了文学社的名称。当然,多萝西娅和朱尔斯对此没什么意见。他们反而对于西列斯描述中的一些玩具十分感兴趣。 安吉拉早就已经在周六聚会的时候,就已经玩过了西列斯带过去的样品,因此一直笑眯眯地望着其余同学好奇的模样。 西列斯最后同样给他们分发了一批广告卡,以满足学生们的好奇心。 总而言之,在经历了漫长的准备期之后,这家名为杂货铺实为玩具店同时还卖点手工艺品的铺子,终于要在2月1日这一天开门营业了。 肉眼可见的是,未来给这家店铺带来更多销售额的,会是订购服务;不过,三位负责经营店铺的女士,还是决定在地下黑市的店铺中摆上相应的样品。 地下黑市略显昏暗的店铺中,费恩一家都已经抵达了,正忙于清点货物。琴多也在,他正与黑市的管理者商量着存放货物的问题。 吉米和安东尼·费恩领着一帮年轻的孩子们也来到了这里,他们跑来跑去,搬搬东西、擦擦桌子,偶尔还要比拼一下谁能扛更多东西。 绝大多数孩子都有些嘻嘻哈哈,为这家店铺的开业感到愉快。他们能从这家店铺赚到足够负担他们生活的钱,并且说不定,还能借此摆脱西城流浪儿的生活。 相比之下,吉米表现得更为严肃。他努力记着每件商品的价格,仔细观察着商标与制作工艺。偶尔,他伸出手,轻轻碰一碰那些崭新的玩具,甚至不敢怎么用力。 休息的时候,他有点紧张地掏出钱币,悄悄购买了一个小小的魔方。他拿在手上,喜不自胜地把玩着。那崭新的魔方,也仿佛象征了他崭新的人生。 当新的一批货物抵达,吉米数清了数量,然后跑到艾琳·费恩面前,问:“艾琳女士,这两箱要放在哪儿?” 后者刚要回答,却突然怔了怔。 “艾琳女士?”吉米疑惑地歪了歪头。 艾琳·费恩愣了一会儿——从她嫁给伯特伦·费恩开始,她便被称为费恩太太。在遥远的、更为年轻的时候,人们称呼她为科尔小姐,那是她未出嫁时候的姓氏。 现在,第一次有人称呼她为艾琳女士。 这个陌生的称呼在她的心中激起一阵奇异的波澜,她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却又因此而感到些许的迷茫。隔了一会儿,艾琳轻轻咳了一声,说:“放在那儿就好了。” 吉米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带着自己的伙伴整理着那些货物。某一刻,他在不经意间抬起了头,望向着地下黑市。 光线在这儿总是忽明忽暗,因为地下通道没有足够的光源,光线全都是依靠挂在墙壁上的壁灯。偶然有一些用以通气的小窗出现在墙壁的上方,而那带来了略显刺目的日光。 不过,绝大部分的地下通道都笼罩着在一种略微昏暗的、阴沉的气氛之中。有时候,人们站到通道的一端,望向遥远的另外一端,只能瞧见漆黑与朦胧的尽头。 吉米突然怔住了。 他想,很亮……又很暗……? 第125章 表彰仪式 “下午好, 教授。” 阿斯顿女士在表彰仪式的会议厅里找到了西列斯。 西列斯正站在窗边,琢磨着为什么能从这个房间望见阿瑟顿中央广场。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而他目前为止所知道的全部知识中, 都没有能够解释这个地方的理论。 阿斯顿女士的问候让西列斯回过神。他微微笑了一下, 说:“下午好, 阿斯顿女士。” 即便成了研究部的主管,伯妮塔·阿斯顿也更加习惯别人称呼她为“阿斯顿女士”, 而非“主管”。她也的确为研究部带来了新的风气。 无论如何, 西列斯的复现自我仪式, 加上阿斯顿女士的灵魂强度测量, 都让研究部的研究员们变得理智、冷静了一点。 一些过于疯狂、偏激的课题也被取消了, 西列斯对此有所耳闻。他认为这可以说是一件好事。 复现自我仪式更是在阿斯顿女士的大力推广之下, 已经风靡历史学会, 乃至于整个拉米法城的启示者之中。往日教会恐怕也在这个仪式的推广过程中出了力。 对于西列斯来说,他的生活倒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无非就是在历史学会的时候, 偶尔会遇到一些心存感激的启示者直白地表达谢意。 应该说,尽管复现自我仪式的推广已经如火如荼,但是这个仪式的发明者本人却是意外的低调。不少启示者即便知道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名字,却也从未真的见到过他本人。 “得先提前恭喜你,教授。”阿斯顿女士说, “复现自我的仪式为您赢得了这份荣耀。” “我十分高兴我能帮到那些启示者。”西列斯说, “当我刚刚踏上启示者的道路的时候, 我就遇到过类似的危险。我希望人们能在更为安全的情况下掌握这份力量。” “我与您的看法是相同的。”阿斯顿女士说。 他们望向会议厅里的其他人们。在此刻西列斯的视角中,这些人的身上都带着同一种奇妙的蓝色光辉, 那是启示者的身份象征。 尽管这些人在外界可能身份各异, 可能是商人、学生、工人、贵族、官员, 但是在这儿,他们仅仅只是拥有同样一个身份:启示者。 西列斯晃了晃神,片刻之后,他说:“我想,至少人们的确在用这份力量做点什么。” 阿斯顿女士同样点了点头,她说:“力量可能带来灾难,也可能带来帮助。”她顿了顿,然后转移了话题,“您最近的课题进展怎么样?” 她说的自然是封印物的课题。 西列斯说:“并没有什么进展。” “此前您曾经说想要与封印物进行沟通,”阿斯顿女士说,“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我认为封印物缺失了某种……要素。”西列斯斟酌着用词,“这种要素是与其沟通的基础。但是,我不知道如何补充这种要素。” “……要素。”阿斯顿女士低声喃喃,“我仍旧记得您提出的三要素理论,即便历史学会中的人们都对此视而不见。” 西列斯微微一怔。 阿斯顿女士更为坦诚地问:“您认为封印物缺失了什么要素?” “意志。”西列斯也同样坦诚地回答。 阿斯顿女士想了片刻,不由得莞尔:“要让那些物品拥有‘意志’,还真是一件难事。” 西列斯也无奈地笑了笑。 阿斯顿女士转而说:“您不用着急。封印物课题只是一个过渡。等复现自我的仪式推广到了一个阶段,或许您也应该回来研究精神污染的问题,而不是在封印物上浪费时间。” 西列斯对此不置可否,他只是说:“我仍旧感到,我在许多问题上知之甚少。” 阿斯顿女士微微一怔,然后颇有些费解地问:“比如?” “比如……”西列斯想了想,“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 “哦,您是说,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阿斯顿女士有些惊讶,她说,“据我所知,那是莫顿会长制造出来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同样也知道这一点。 约瑟夫·莫顿,历史学会的副会长,同时也是启示者这边的负责人。他同时也是格伦菲尔曾经的老师。只不过,他们在十四年前决裂,原本前途无量的格伦菲尔,也因此成为了历史学会中的闲人。 从格伦菲尔的种种表现来看,无论是生物留影,还是对于启示者入门仪式的推广,他都曾经是历史学会极为重要的中流砥柱。 只不过,现在他却待在西城的古董书店中,静默地做着前途未卜的研究。 这种天差地别的待遇,显然来自于十四年前的纷争。 西列斯的目光望向了前方。在那儿,宽阔的会议厅前方,约瑟夫·莫顿已经出现了。 这是西列斯第一次见到约瑟夫·莫顿。这位莫顿会长总是神出鬼没,很少在历史学会内部出现。 他看起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大概六十多岁,满头白发,不过仍旧老当益壮、精神矍铄。他正与一些人打着招呼,其中不乏长老会或者其他走廊中的高层人士。 西列斯也瞧见了乔纳森·布莱恩特。比起之前在跨年庆典时候的遥远距离,这一次西列斯瞧得清楚多了。那的确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头,尽管穿着正装,但是也难掩其枯瘦躯干的本质。 他不可避免地佝偻着腰背,时不时咳嗽两声。比起上一次见面,西列斯感到乔纳森又变得更加虚弱与衰老了。 突然地,乔纳森仿佛注意到西列斯的目光。他骤然将视线转移了过来,那如针刺一般的视线就定格在西列斯的身上。 西列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乔纳森就是那位一直在历史学会内部针对他的长老,那么他们现在可以说是冤家聚头了。 他并未收回目光,眼神仍旧冷淡而平静地注视着那位老人。他们定定地对视了片刻,然后才各自收回视线。西列斯感到一种微妙的预感。 他想,或许过一会儿乔纳森就该来与他对话了。 阿斯顿女士并未注意到西列斯与乔纳森的短暂对峙。她说:“莫顿会长是十分杰出的启示者,据说他出身卑微,但是却在启示者道路上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因此被上一任会长赏识,很快就平步青云。” 西列斯点了点头。关于莫顿会长的一些发家史,他也从不同的渠道那儿听闻过。当然,这些传闻都与他年轻时候的事情有关。 当他真的成为了“莫顿会长”,许许多多事情反而隐匿在某些更为深沉的默然之中。 西列斯对于约瑟夫·莫顿最大的困惑,就在于十四年前他与格伦菲尔的决裂。从某种意义上,这种困惑也包括了他与黎明启示会、与夏先生的决裂。 十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能造成如此复杂的局面,并且,这种“复杂”时至今日也仍旧存在着。 埃比尼泽·康斯特,当代大公的兄长。十四年前,他与来自异国的旧神追随者扯上了关系,因此被剥夺继承权,并且流亡国外。 从公国角度,和从启示者角度,这件事情恐怕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对于不同的人来说都是如此。但是,却有人同时在两边都举足轻重,保有立场。 这种局面令西列斯感到无从下手。 阿斯顿女士看了一眼时间,然后说:“仪式快要开始了。我们该入座了。”她微微笑了一下,并且说,“您会感到这个仪式是十分出人意料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跟上她的脚步。不过,他的心中产生了微妙的困惑:仪式? 阿斯顿女士指的是表彰仪式,还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仪式? 不久,西列斯得知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宽阔的会议厅前方,是类似于沙龙空间前方一样的舞台。主持人的发言、莫顿会长的颁奖与表彰,甚至于台下人们的鼓掌与欢呼,都带有某种十分刻板的味道,仿佛严格遵守某种规则与信条。 ……历史学会的表彰仪式,本质上是一场启示者的大型仪式。 西列斯能望见,当仪式的进行,无数蓝色的光辉汇入门后空间的高大天花板与墙壁,而当一位启示者上台领奖,那蓝色光辉就会慢慢形成一个半透明的蓝色泡泡,然后把那名启示者的头颅包裹住。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场景,看着如梦似幻,又感到某种奇异的寒冷。因为似乎没人意识到,这是一个大型的仪式。 这个仪式的目的是什么? 当轮到西列斯领奖的时候,他亲眼望见那蓝色的泡泡将自己笼罩起来。他努力抑制住自己不适的情绪,维持着冷静,直到骰子在他的大脑中提示。 【意志+1(持续)。】 西列斯微怔,目光中快速地闪过一丝惊愕。 意志?这个仪式的蓝色泡泡是为了增长意志? 而且,持续生效的一点意志?在什么情况下,这一点意志会失效? ……到明年历史学会的表彰仪式? 想到这里,西列斯突然有一点明白过来。 所谓的表彰仪式,从普通人的角度来说,只是开一次会、进行一次公开表彰,但是对于启示者而言,情况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年年都会举办的表彰仪式,也就真的成了一种“仪式”,是带有启示者力量的特殊大型仪式。而这个意识的目的,自然不可能只是为了提供这些奖品。 想到刚才阿斯顿女士意味深长的话语,西列斯更是感到若有所思。 但是,如果按照他对于意志属性的理解,这持续生效的意志来源…… 很有可能是安缇纳姆? 他微微一怔,突然意识到,这所谓的表彰仪式,某种程度上,更像是神明对于“信徒”的……回馈? 因为他们这些人对启示者力量路径的开发与研究成果? 西列斯不禁眯了眯眼睛。他将这飞速闪过的思绪暂且放下,平缓而冷静地念完了自己写好的获奖感言,然后带着自己的奖品下台了——不出所料,一个时轨。 当然,他现在还不确定这个时轨究竟是什么。那被包装起来,放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按照主持人刚才的提示,里面有相关的使用说明。 西列斯对于长老会究竟选择了什么时轨,还是颇有兴趣的。 整体而言,表彰仪式的进程很快,甚至比上午在拉米法大学的年终会议还要快。大概只是半个小时的时间,所有受到表彰的启示者就全部完成了这一次奇妙的表彰“仪式”。 之后,他们在会议厅中与彼此聊了一会儿天,算是日常社交的一部分。西列斯也不免牵涉其中,与几位高层人物产生了对话,他还遇到了此前有过交集的戴维·科芬长老。 西列斯同样第一次与约瑟夫·莫顿有了交流。 莫顿看起来早已经知晓西列斯的存在,他平和地与西列斯交谈了两句,并未深入涉及到西列斯的理论与课题,只是就“复现自我”这个仪式夸奖了西列斯。 他笑容温和,表情平静,似乎完全不知道格伦菲尔与西列斯的师生关系。当然,西列斯对此表示怀疑。 西列斯同样与其他几位受到表彰的启示者交谈了几句。他们大多数是第二走廊的启示者,其中就包括了西列斯曾经接触过的克拉丽莎·伯尼,这位年轻的女士一如既往的腼腆。 相比之下,西列斯因为复现自我仪式而受到了最大程度的欢迎。不少启示者甚至直言这个仪式拯救了他们,这让西列斯收获了不少的善意。 即便如此,当西列斯打算退场的时候,一道不善的声音叫住了他。 “你就是西列斯·诺埃尔?” 西列斯的脚步停了停,他回身望过去,不出意料地发现那正是乔纳森·布莱恩特。西列斯已经走到了会议厅的入口,其余人都在会议厅中聊天,没人注意到角落处他们两人的对峙。 “是的,布莱恩特先生。”西列斯冷淡地说,“我是西列斯·诺埃尔。有什么事吗?” 乔纳森以一种十分倨傲的态度望着西列斯。因为年迈,他的身体像是缩水了一样,显得有些矮小,即便如此,他望过来的目光也仿佛带着一种天生的居高临下。 他说:“我早就听闻过你的名字,以及,你那个……可笑的理论。” “您认为那算是可笑吗?”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而在您的观念里,什么才能算是不可笑?” 乔纳森眯了眯眼睛。 西列斯说:“人类只是匍匐在神明的面前,永远充当信徒?” “那不好吗?”乔纳森冰冷地说,“人类,理应如此。” 西列斯平静地说:“但是神明已经陨落了。” 乔纳森因为他这样的话而突然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他说:“没人能断定神明无法复生。” 西列斯的面孔上露出一丝微笑,他说:“布莱恩特先生,尽管我们的观念并不相同,但是,我在某种程度上赞同您这样的想法——也没人能断定神明能够复生。” 乔纳森那苍老虚弱的面孔上露出一种近乎狰狞的表情。最后,他微微抽动了一下手指,像是想要动手,但最后又忍住了。 他说:“我知道你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我的下属曾经这么告诉过我。他试探性地询问我是否派出了其他人,是否得到了你那莫名其妙的笔记本……”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才从记忆的角落中扒拉出来这件事情。 曾经有人闯进他的办公室,像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而西列斯宣称自己的笔记本因为这事儿丢失了,妄图引起幕后黑手与为其做事的人之间的猜忌。 现在看来,那就是面前这位老者派的人,同时,西列斯的反击也的确生效了。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西列斯并不认为这是一次有效的反击。那只能说是他在表明自己的态度与立场。 乔纳森冷笑了一声,他说:“十分可笑的小手段。如果你那个时候选择直接把事情闹大,那我说不定还能高看你一眼。” 西列斯思索片刻,最后说:“我并不需要您高看我一眼。事实上,我也只需要表明我的观点就足够了。我的确在那之后得到了一些研究成果,不是吗?” 乔纳森一噎,他无法否认复现自我这个仪式对于启示者的意义,因此不禁皱起了眉。 他感到面前这个年轻的启示者油盐不进。而那张面孔始终保持着一种平静的冷漠,仿佛他停下脚步与他交谈,只是基于天性中的礼仪。 乔纳森骤然摇了摇头,他说:“我只是想警告你,年轻人。不要以为世界是围着你转的。命运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给你重重的打击。”他的脸上露出一个颇为恶意的微笑,“到时候可别后悔。” 西列斯望着他的面孔,隔了片刻,说:“我原以为您的态度会更加固执和强硬一些。” 他站在那儿,静默地凝视着这个老人。 乔纳森·布莱恩特已经身材佝偻,需要依靠坚固的手杖才可以平稳地行走,他说话的时候,甚至多少有些口齿不清。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浑浊的意味,望着来的时候带着一种自诩年轻的傲慢。 西列斯突然微微笑了一下,他说:“您恐怕命不久矣。即便如此,还要强撑着过来警告我吗?您对于神明的信仰,的确可以称为虔诚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实际上想到了乔纳森的复生计划。他想,乔纳森就要死了,他就要失去这种身份与地位的高高在上;但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选择过来警告西列斯。 那就好像在说,“我们之间的事情没完,你等着”。 西列斯甚至因此而不免产生了好奇——乔纳森·布莱恩特究竟为什么这么肯定,自己能够在年轻孩童的身体里复生? 不过,西列斯的话却仿佛给乔纳森带来了重大的打击。乔纳森的脸色几乎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起来,他喘着粗气,大声斥责说:“闭上你的嘴!” 他的声音如此洪亮,直接让不远处的其他启示者也都听见了。几乎所有人都望了过来,而乔纳森恍若未觉,目光恶狠狠地望着西列斯。 他说:“我仍旧……活得……好好的!我不会死!我不可能死!死亡距离我还十分遥远!” 他声嘶力竭地说着,仿佛这样巨大响亮的声音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健康。可实际上,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倚靠在手杖上。他颤抖的手紧紧地握着手杖,苍老褶皱的手背像是干巴巴的皮。 西列斯静默地望着这个将死未死的男人,想到深海梦境的孤岛上,那株将死未死的藤蔓。 死亡。死亡。他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每个人都会死去,即便神明也不例外。”西列斯平静地低声说,“您怎么能保证您永远不会死?况且,您已经享受了名誉与权势,您的生命已经十分有价值了,不是吗?” 西列斯在无形中偷换了一个概念。乔纳森只是说他不会死,但是西列斯却在说“永远”不会死。他正试图利用这个机会,让乔纳森在激动情绪的控制下说出更多信息。 事实上,西列斯本人对于自己所说的话也并非那么苟同。 他不认为人是可以“理所应当”去死的,也不认为每个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都应该心平气和、坦然赴死。他本身面对死亡也会产生恐惧与抗拒。 贪生怕死是人的天性。他也可以坦荡地承认,他同样拥有这样的本能。但是,他需要在这个时候刺激乔纳森,为了那些更为年轻稚嫩的生命。 他望见乔纳森那双颤抖的手。乔纳森目光中的狰狞与恶意只是闪过了一瞬。 突然地,乔纳森反而微笑起来。西列斯因为他这样不同寻常的模样而微微怔了一下。他不禁眯了眯眼睛,为乔纳森突然转变的态度而感到疑惑。 乔纳森说:“我总有我的办法……正如你所说,我有钱有权,有足够的能力让自己活下去。永远活下去,或许。人总能找到一条出路。” 他们的声音已经放低,因此其余的启示者也慢慢收回了好奇和看热闹的目光,自顾自谈论着原先的话题。话语的嗡嗡声也让乔纳森低低的声音有些模糊。 “……这世界上有许多我们——或者应该说,你,不曾看到的地方,许多许多。”乔纳森说,“总之,祝贺你的成就,西列斯·诺埃尔。我该祝贺你。” 他恶意地笑了笑,然后捏着手杖,缓慢地离开了。 西列斯没有阻拦他。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望着乔纳森的背影,他想,祝贺? 卡罗尔走了过来。他有点儿担忧地问:“怎么回事?你和那老家伙吵起来了?”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举起了手中那个盒子——盒子里装着历史学会表彰仪式赠予他的那个时轨。 他说:“这个时轨,是谁挑选的?” 卡罗尔一怔,完全没想到西列斯会问这个问题。他迟疑了一会儿,思索片刻,然后才回答:“应当是长老会里的某位长老,具体是谁也很不好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向卡罗尔道谢。 他想,或许不用去调查究竟是谁了,很有可能就是乔纳森·布莱恩特。 乔纳森并不知道,西列斯已经对他的复生计划心知肚明;因此,刚才乔纳森那种古怪的态度也让西列斯有了些许的联想。 或许,乔纳森亲自挑选了一个时轨,也或许,就是他自己曾经使用过的物品。这个时轨来到西列斯的身边,如果他毫无防备地使用了,那么他说不定会受到乔纳森的精神污染。 换言之,在某一个时刻,他也曾经是乔纳森的备用躯体。 这解释了乔纳森那突然收敛的怒火。或许是因为乔纳森意识到,他没必要和西列斯生气,因为未来某一天,他或许也将成为……“西列斯·诺埃尔”? 西列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感到一阵乏味与可笑。来自地球的小说家贺嘉音,为自己居然能明白乔纳森的脑回路,而有点儿不高兴。 卡罗尔大概能瞧出来西列斯在想什么。不过他并不知道乔纳森的复生计划,所以他只是以为,西列斯因为这个时轨可能是乔纳森挑选的,而感到迁怒。 这也是十分正常的情绪。因此卡罗尔只是轻轻拍了拍西列斯的肩膀,然后说:“去休息一会儿吧,西列斯。这儿的交际也没有那么重要,你的研究天赋可以让你在学会内部收获足够的尊重。”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便说:“我明白了。下次见,卡罗尔。” “下次见。”卡罗尔笑着说,“别和那些老家伙置气,那不值得。” 西列斯也微微笑了一下,他说:“当然。” 他只是觉得可笑。些微的愤怒或许有,但那也很快消融在一种更为沉冷的情绪之中。他想,或许,乔纳森的行动会比他预想中来的更快一些。 他与卡罗尔分别,然后离开了会议厅,前往自己位于研究部的办公室。 他突然意识到,现在几乎所有历史学会的高层人士都在会议厅里,没人会注意到他的行踪。这似乎正是一个合适的时机,让他可以试着对封印物做出一次判定。 这是一次冒险的尝试,但也可以说是必然的最终手段。毕竟,他研究封印物本质上是为了与骰子进行沟通,而既然是为了骰子,那么他也应该试着做出一次判定的尝试。 他一直忙忙碌碌,这事儿就拖了许久。恰巧这个下午的时间合适,他便决定就在这一刻进行。 当西列斯走进557号房间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时间——这是下午两点整。更晚一点,他得去一趟西城的道森街,毕竟是玩具商店开业的日子,他得去看一眼。 所以,他拥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来做出这一次的尝试。 空空荡荡的房间里,西列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望着前方茶几上摆放着的那根羽毛。 他最终决定对这根羽毛进行判定,一来这羽毛看起来更为无害一些,二来这羽毛似乎十分常见,即便意外损坏也不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不过,那羽毛上萦绕着幽蓝色的光芒,仍旧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警惕。 他已经佩戴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使用了【沉静的心】这个仪式,并且也将【战士的黑伞】打开放在一旁。微蓝色的保护罩让他多少有了一些安全感。 他正思索着应当如何判定。 当他做出判定的时候,他总是需要一个确切的指称。 比如他对自己做出判定,他就得念出“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名字。可是,羽毛能有什么名字? 不,应该说,判定时候念出来的这个“名字”所对应的,究竟是什么? 意志吗?在他的三要素理论中,名字的确对应一个人的自我认知,从而构建了一个人的意志属性。但是,在判定这个问题上,名字似乎还象征着更多的东西。 西列斯深入思索着这个问题——三要素的彼此关系问题,最后缓慢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实际上指向的是确切的实际存在。 换言之,“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名字,指向的是实际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西列斯·诺埃尔”这个男人。 就如同曾经格伦菲尔在讲解“生物留影”这个概念的时候,他提及,如果没有特定的时轨或者物品用以指向某个关联的对象,那就只能以“概念意义上”的相关物,在宏大的历史与时光长河中进行搜索。 当西列斯进行判定的时候,他拥有两种“概念相关”。 第一是他会念出判定对象的名字,如同在地球互联网的搜索引擎上输入关键词。他可以十分轻易地找到这个名字所对应的实际存在。 第二是他的意念指引了这种判定。换言之,他本人就与面前的判定对象存在着某种关联。目光、注视、意念……意志的指引。 想到这里,西列斯突然怔了怔。 一旦念及“意念”的力量,他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琴多。 琴多的力量使用方式与启示者并不一样。他在某种程度上更加接近神明,而非人类。当西列斯使用普拉亚家族的时轨的时候,他的感觉也同样如此。 此外,当西列斯在深海梦境中寻找他人的梦境泡泡的时候……那同样也是一种“搜寻”的力量,不是吗?在这庞大的世界中定位到某个确切的存在,那实际上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因为这真实的世界可不是虚幻的互联网。 ……神明的力量。 西列斯微微闭了闭眼睛。在这一刻,他想到的是位于那个神秘农场的湖泊中的,那颗星球的倒影。 为什么能出现这样的倒影?为什么神明的力量可以涉及整个世界?那是出现在湖泊中的,虚幻却又真实的倒影。那是……那是符合阿卡玛拉的力量的,某种表现形式。 神明的力量、神明的概念。西列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这一点。 “概念相关”。所以,神明的力量,就是与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概念相关”吗? ……“先知”?先知的命运囊括了其他所有人的命运……所以,这就是神明? 他不可避免地微微屏息,感到背后有一点轻微的发麻。他又一次想到了自己曾经构想中的,那个“表里世界”的理论。 但是,真的存在这样一个,宏大而包罗万象的里世界吗? 这种所谓的“概念相关”,就像是每一个人都拥有的影子一样。不同的光源照射过来,于是每个人都拥有了不同的影子,那是层层叠叠的,而不仅仅只是“一个”。如同这世界的阴影。 ……“阴影”?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他骤然回过神,深吸了一口气。557号房间里没有点燃壁炉,所以这房间里的空气也如同外界一般寒冷。西列斯感到自己手指都有点冻僵了。 但那种感觉也让他感到,自己仿佛回到了人间,而不是依旧沉浸在那种格外高深、冷酷的理论之中。 他随手在笔记本上记了几个字:搜索、概念相关、阴影。 随后,他就将目光放到了那根羽毛上。他静默地凝视了片刻,随后在心中默念:“判定‘面前这根羽毛’的意志属性。” 如他所料,骰子的声音果真出现了。 【守密人,“面前这根羽毛”(普通的鸟人羽毛)正在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0/……】 不出所料,羽毛的意志的确是0。西列斯的面前展开了一连串的数字,从0到100全都罗列了出来。他斟酌了片刻,最后选择了100。 ……说实话,他有点好奇,如果选择0,如果羽毛得到了一个意志大成功,那会发生什么事? 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100。他对这个大失败的结果抱有些许的猜测。 【意志:0/100,大失败。】 【哦,可怜的羽毛。洁白、柔韧、轻盈、脱俗,却在无知无觉中被某只可恶的命运的手摆弄着。事实证明,黑暗中总有一些东西在蠢蠢欲动,只不过这一次,幸运的骰子打算抢占先机了。】 西列斯:“……” 他怎么觉得骰子说的话……怪里怪气的? 而且,“抢占先机”? 西列斯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仿佛有一道微光从自己面前闪过。他感到那似乎只在这个奇妙的视野之下才能看到。那微光汇入到羽毛之中,随后,羽毛仿佛被无形的风拂动了一下,整个都舒展开了。 在那一瞬间,羽毛上原本泛着的幽蓝色光芒,变成了一种更为沉静、平和的蓝色,如同西列斯每一次在进行启示者仪式的时候瞧见的那种蓝色光辉。 西列斯说不上来怎么一回事,他只是感到,在那微光汇入羽毛之后,这原本普通、洁白的羽毛,仿佛突然变得……灵动了不少? 再之后,西列斯听见一个细微但的确存在的声音。 “咳咳,试一下……还不错……不能太复杂……哦,亲爱的守密人,我终于能与你自由说话了,这可是来之不易的事情啊。” 西列斯微微一怔,目光放到面前这根羽毛上。他已经意识到那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可是,他却还是感到了极端的惊愕与意外。 他想,羽毛的意志大失败,让这根羽毛被……“鸠占鹊巢”了? “……骰子?”他问。 “请叫我命运骰子!”羽毛气愤地说,“那普通的赌局上的骰子怎么可能与我相提并论呢?!” 西列斯:“……” 果然,他一直感到骰子的性格越来越活泼了,而那种想法不是错觉。 “好的,命运骰子。”西列斯说,“你能维持这种形态多久?” “不能太久。不过,既然你已经知道这种办法,那么事情也就好办多了。”羽毛说,“总之,守密人,我知道你有很多的问题、很多的困惑,但是,有些问题我是无法解答的。 “……基于各种原因。比如我不知道,比如你不能知道,比如事情还在发展之中。我乐意与你沟通,守密人,我非常乐意,我都快憋坏了。 “哦,你知道待在那个黑漆漆的地方有多难熬吗?你肯定知道,因为你也去过。但是,我都在那儿待了多久了! “守密人,你真是一个迟钝的家伙,看到那封印物,你都不乐意早点进行研究,你就只是把我这可怜的老‘骰’子扔到一旁,理也不理。哦,冷酷的守密人。” 羽毛哀怨的语气和絮絮叨叨的说法方式,让西列斯有点头痛。 他保持着明智的沉默,让羽毛唠唠叨叨地说着话。他试图从羽毛的话语中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是除了得知骰子一直以来都在那“黑漆漆的地方”之外,其他的基本都是些废话。 不过,“黑漆漆的地方”? 如果那就是西列斯曾经去过的地方,那么那个时候骰子为什么无法与他沟通?还是说,他们或许不是待在同一个地方?“黑漆漆的地方”只是一个更为宽泛的描述? 羽毛说了许久,然后才把自己慢慢舒展开。 它看起来像是觉得愉快了起来,于是便说:“好吧,守密人,那么,我们来聊聊吧。这脆弱的羽毛形态没法维持太久,所以,你可以挑你认为重要的问题来问。 “当然了,其实我们之后还有很多时间,你隔三差五就可以和我沟通的,不用着急。当然,也不能过于频繁,因为我也不能过于频繁地出现在现实中。 “总之,如果你能找到一个更加坚固些的身体就好了,对我来说,那能让我出现的时间维持更久。这羽毛简直像是马上就要掉到地上的玻璃碗,漂漂亮亮却没什么用。 “唉,如果你能找到一个骰子作为我的身体就好了。可是,骰子又没法说话。幸亏这羽毛的绒毛足够细小丰富,让我能说说话。 “当然了,我也不是爱说话,只是憋太久了,你能明白吗?总也没人理会我这个可怜的老‘骰’子,这世界就是这样的,沉沉默默,冷冷冰冰,然后时间就这么过去了!过去了! “哈,事情这么发展下去,总有一天能变成更为可笑的模样,可惜没谁意识到这一点。要是能意识到这一点,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你说是不是?” 西列斯:“……” 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羽毛是如何感受到西列斯的反馈的,总之,羽毛的语气也变得轻快了许多,它说:“我就说你会认同我的想法的。那么,守密人,你的问题是?” 西列斯想了一会儿,然后才说出自己想问的问题。 “我还能回到地球吗?”他顿了顿,又补充说,“和琴多一起。” 羽毛陷入了一阵沉默。 西列斯静静地望着它。 他们保持着这样僵持的局面片刻之后,羽毛说:“可以。” 西列斯微微一怔。 在那种欣喜还没有彻底绽放在他的心头的时候,羽毛又补充说:“只要你能够做到。” 西列斯一瞬间甚至没能明白羽毛的意思——他想回到地球,而这还得看他能不能做到? 片刻之后,他明白了过来:“所以,如果我想要回到地球,那我就得拥有相对应的……能力?力量?” “你可以这么理解,守密人。”羽毛说,“不过,这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无论如何,守密人,我得说——你是可以回到地球的,即便那有条件、有要求,但是,你可以。” 西列斯怔了许久,才慢慢松了一口气。他感到某种意义上的尘埃落定。那就像是一个永远高高悬在头顶的东西,他甚至不知道那东西会是什么。 只要当其落下来,他才能知道结局会是怎么样。 ……他还可以回去。那就足够了。在此之前,他彷徨于不知道是否能够回去、不知道是否有回去的办法,但是现在,他知道,那条路的确存在。 那就像是旅途的起始。而他已经知道,那条路就模模糊糊地摆在那儿,只等着他踏上去。 况且,从骰子的口吻中,西列斯意识到,骰子实际上是清楚回去的办法的,只是基于种种原因,它现在还无法明确地告诉西列斯。 ……是因为他的力量还不够吗?又或者,是因为其他更为现实的原因? 此外,琴多也可以跟他一起踏上旅途吗?那意味着这条道路并非只是对西列斯一个人开放? “别发愣了,守密人。”羽毛催促他说,“时间要来不及了。你这么发发呆,这可怜的羽毛就要坏掉了。你还有一个问题的时间。” 西列斯回过神,斟酌片刻,便问:“我为什么会来到费希尔世界?” 事实上,抛开力量、命运、神明这些玄之又玄的话题,西列斯最想问骰子的事情就只有这两件:他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还能不能回去? 这两个问题中,后者又更为迫切。现在,他得到了后面那个问题的答案,所以,他就问出了前面那个问题。 然而羽毛却陷入了沉默之中。 西列斯说:“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能告诉我?” 羽毛突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随着它的叹息,那羽毛开始了逐渐的崩散。那声音慢慢变得微弱,但的确趁着最后的机会,它将那句话说了出来。 “因为这世界等待着您的拯救。”它说,“希望您能施以援手。” 说完这话,羽毛就彻底地崩散了,化为了一片灰烬,仿佛是燃烧过一样。那微光又一次陷没在西列斯的手背上。 西列斯下意识瞥了一眼自己的右手手背,随后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世界等待着他的拯救? 但是……他? 第一个出现在西列斯大脑中的问题,并非这个世界为什么需要拯救,而是,为什么这个世界需要“他”的拯救。 来自地球的小说家贺嘉音……他有什么特殊之处吗?为什么费希尔世界指望着他? 骰子显然没时间继续解释,不过西列斯也很怀疑,它是否真的会解释清楚。 命运骰子。西列斯斟酌着骰子自我介绍时候的说法。他总感觉,这种说法带着一种暗示的意味。命运……命运。所以,他真的掌握着命运? 西列斯的确有这种预感,但是他也的确觉得这有些莫名其妙。他的自我认知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来自地球的小说家——好吧,他穿越了——可是,穿越之后的他,就成了异世界的神明吗? 他难以相信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真能发生。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也就意味着,他的穿越背后,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 他穿越之前与朋友们一起玩的那个跑团游戏,就如同是一次预演,让他提前对这个世界的某些信息有了了解。可是,仍旧是那个问题:为什么会这样? ……“拯救”。西列斯心想。 这个世界的问题,与阴影纪的灾难有关吗?与那神秘的“阴影”有关吗?作为现存唯一的神明,安缇纳姆理应知道这个世界的问题所在,所以祂才会让往日教会关照西列斯? 这似乎是一个顺畅的逻辑链,但是由于源头模糊不清,西列斯也根本无法明白其本质。 说到底,就算西列斯乐意拯救这个世界,他甚至连如何拯救都不清楚。这看似沉重、紧急的任务,却给了西列斯一种没头没尾的感觉。 他想了片刻,便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不乐意用这种想不出什么名堂的问题折磨自己的大脑。 此外,如果这世界的问题真与“阴影”有关,那么他也已经在调查的过程中了。 西列斯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更像是某种直觉。 在解决这个世界的问题之前,或者,按照骰子的说法,在成功拯救这个世界之前,他恐怕也不可能回到地球。 拯救一个世界,与之匹配的必定是相等的力量。而这力量似乎就可以帮助他回到他的地球。 这很顺理成章,但是西列斯也难免感到些许的不快。毕竟,他莫名其妙从地球来到费希尔世界,莫名其妙得知自己需要拯救这个世界。 似乎选择的权力压根不在他的手上。这一点令他感到十分不舒服。 想了片刻,西列斯就十分明智地甩开了这些负面情绪。他需要用更理智的办法来应对这些问题,并且他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 他现在更想与骰子进行第二次沟通,显然,他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封印物。 按照骰子的说法,它需要一个更加坚固、同时也可以让它说话的物品。那似乎并非生物意义上的发声器官,而是某种……可以制造声音的东西。 这个东西需要更为精密一些,这样骰子才可以多说点话。 西列斯陷入了短暂的思索,随后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的品类——乐器,不是吗? 要说能够发声,并且声音足够细节,同时还要满足时轨意义上的“稳固”,那么那些古老的乐器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或许他可以问问阿斯顿女士,历史学会内部是否有这样的封印物存在。不过,即便有,那也有可能是非常珍贵的存在,或许他也应该从其他渠道去寻找试试。 ……往日教会那边也可以问问。西列斯心想。 片刻之后,他慢慢收敛了自己发散的思绪,然后重新审视这一次与骰子的对话。 不论是否有更多的问题产生,至少这一次的谈话让他得到了一个确切的答案。即便那个答案可能十分渺茫,可能需要他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但是,那至少也是一次机会。 他最不想面对的情况是,骰子直接告诉他,他已经永远不可能回到地球了。那或许会是一场噩梦。 即便他已经逐渐习惯了费希尔世界的生活,即便他已经在这里拥有了自己的恋人、朋友以及事业,但是不论如何,他对自我的认知始终是那个来自地球的小说家贺嘉音。 那是他灵魂中无法磨灭的一部分。 想到这里,西列斯也不禁摇了摇头。他干脆站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窗户,望向了窗外的拉米法城。在得知他终究能够回到地球之后,他的心态也变得更加从容与平和。 他想,费希尔世界。他好像能以一种更加积极的态度看待这个世界了。这是他漫长旅途中的一站,或许足够出人意料,或许足够莫名其妙,可不论如何,他已经在这儿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 而那当然,也成为了他生命中的痕迹。 他静默地、长久地凝视着风雪之中的拉米法城。阴云笼罩着这座城市,那或许是天气的影响,也或许是这世界本来就有些摇摇欲坠。 世界,世界。他嗟叹一声,然后关上了窗。 ……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外面真的很冷。西列斯无奈地搓了搓自己冻僵的手指。 他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发现时间才过去半个小时。他原本给这事儿安排了两个小时的空闲,但是进展却出乎意料地顺利。 他转而思索起这件事情本身。 为什么骰子能利用羽毛来说话?又或者说,为什么骰子能操控羽毛? 羽毛的确经历了一次意志大失败,但并不能说大失败的结果就是“鸠占鹊巢”。这背后肯定存在着更为符合逻辑的发展过程。 那很有可能符合西列斯的三要素理论。 而且,从骰子的说法来看,“黑暗”之中不仅仅有骰子正在等待着这一次机会,只是骰子始终伺机而动。其他的“东西”又是什么? 西列斯仔细斟酌着这些问题,最后意识到,骰子之所以能够成为羽毛,最大的可能是因为骰子填补了羽毛缺失的那一重要素,也就是意志。 ……但是这又有些古怪。骰子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它象征着神明的力量,那骰子或许就是神格? 这听起来十分符合骰子的模样;但是,骰子又恰恰仿佛拥有自我意识,能够与西列斯对话,能够有非常明确的“命运骰子”的自我认知。 想了片刻,西列斯不禁摇了摇头。 他想,看起来,他还是不够了解这个世界的某些方面。 他将一些问题记在笔记本上,然后把那羽毛的灰烬收好并且放进垃圾桶。这会被认为是课题垃圾然后被收走。当然,也很有可能会被误认为是普通的灰尘。 西列斯心想,从某种程度上,这灰烬也可以类比为骨灰,又或者是星之尘。同样是尸体的余烬,星之尘却反而十分受人追捧。力量终究是这世界的主调。 ……当然,对于了解星之尘本质的西列斯来说,他现在让自己尽可能只在必要的时刻吞服魔药。联想到星之尘的本质,每一次吞服魔药都会让他感到轻微的恶心与反感。 虽然不是很明显,虽然他十分理智地知道这是必要的事情,但是他仍旧希望在可能的情况下让自己好过一些。 ……他开始羡慕琴多了,因为琴多不需要吞服魔药也可以使用力量。 西列斯收拾好房间里的一切——他干脆就没拆那个放着奖励时轨的盒子,打算等乔纳森的事情解决了之后再说——然后就离开了历史学会。 时间尚早,他就打算早一点去西城。空中又飘起了小雪,不过天色还算明亮。 三点多的时候,西列斯抵达了道森街。 艾琳满脸笑容,十分愉快地说:“西列斯,我们的生意可真不错!起码已经接到十来个订单了。”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得知这一点。他不禁说:“这的确是一件好事。” 琴多走过来,握住了他冰凉的手。他看起来想说点什么,大概是在说西列斯不怎么好好保暖。不过最后,他只是捏了捏西列斯的手指。 今天琴多也穿了一身与西列斯相仿的正装与大衣,那说不好在多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翠绿眼睛的男人希望让自己与西列斯更加贴近一些。不管怎么说,今天的确算是一个有些重要的场合。 西列斯朝着琴多微微笑了一下,目光十分柔和。 琴多微微一怔,他下意识:“您……”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西列斯似乎发生了某种转变,那仿佛让他与西列斯之间的距离变得更近了。 可是,琴多自己也说不好那种距离究竟来自于哪里。那并非是他的问题,而是西列斯的问题。 但是此刻,那仿佛始终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无形块垒,在一瞬间消融不见。只是因为这半天的分别。 琴多愣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自己的问题吞了回去。这不是一个合适的场合,周围还人来人往;况且,他也相信西列斯终究会将一切都告诉他。 那是西列斯的秘密;而琴多向来很清楚,他心爱的神明是个习惯于保守秘密的人。 最后,琴多只是若无其事地说:“您的手太冷了。” 西列斯反而若有所思地望了望他。 他们在道森街这边呆了片刻。琴多说:“这家店铺或许有不错的前景,但是这个位置终究显得尴尬。如果真的生意不错的话,那未来我们可以把店铺搬到其他地方?”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的确是这样。” 不过,他又想,这地下黑市乃至于道森街,都是乔纳森·布莱恩特的势力范围。而乔纳森已经命不久矣。这尴尬的店铺位置,真的会一直维持现状吗? 他对此表示十分怀疑。 当然琴多说的问题也的确存在。道森街从事一些不怎么体面的生意,地下黑市也鱼龙混杂。看得出来,他这家玩具店在这儿挺格格不入的。 好在目前的生意大多来自于来信订购。偶尔也有一些来地下黑市买东西的人们,顺路到玩具店里逛一逛。看得出来,成年人也对这些益智玩具颇有兴趣。 临近傍晚,店铺打算关门。西列斯确认了第一天的营业额也还算不错,也确认了艾琳十分顺利地接手了杂货铺的生意,于是便打算和琴多一起离开。 但是在离开之前,他被神情有点紧张的安东尼·费恩叫住了。 安东尼看起来发现了什么事情,但是不敢和自己的父母说,所以只能和西列斯说。 他紧张又焦虑地咽了咽口水,然后小声说:“教授……吉米,吉米他不见了。” 第126章 最后的力量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随后微微皱起了眉。他环视了周围,看到那些四散离开、正与彼此交谈的西城流浪儿们。他的确没瞧见吉米。 他说:“会不会是去送货还没回来?” 安东尼摇了摇头,他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说:“他是……下午的时候, 他跟我说,他有些事情需要去处理一下。然后他就离开了。他说他会尽量在两个小时之内回来。 “当时你还没出现。我以为他是去吃饭, 或者去做其他什么的。可是现在,时间都快过去三四个小时了, 天都要黑了, 他还是没有出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冷静点, 安东尼。”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吉米离开的时候, 有没有说过他是去做什么吗?” “……他没说。”安东尼冥思苦想了片刻, “对了,他之前好像一直在琢磨着什么。我想想,他好像随口跟我说过什么……‘很亮又很暗’?” 西列斯惊讶地听闻安东尼提及这五个字。他不禁追问:“在什么情况下?” “吉米就是……就是在说, 说他想到了什么,让我别去打扰他。我问他想到了什么, 他就说这地方‘很亮又很暗’, 让他联想到了别的事情。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琴多在一旁低声困惑地说:“他找到了……?” “或许。”西列斯说,“然后他冲动地跑了过去。我想, 他或许是希望以此证明自己,又或者,不希望自己找错了地方, 所以去仔细查证一下。但是……” 说到这里, 他不免停了下来, 轻轻叹了一口气。 安东尼睁大了眼睛, 他疑惑地问:“你知道吉米去了哪里吗?” 西列斯摇头,他转而说:“不过,我们应该可以找到他。你有吉米平常随身携带的东西吗?” 安东尼抓了抓头发,他说:“好像没有……等等。”他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魔方,“吉米偷偷用自己攒的钱买的,他说他很喜欢这个玩具。 “中午的时候他一直拿着这个东西在玩,不过在走之前,他说他带着这个东西不方便,所以就让我保管……这应该能派上用场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伸手接过这个魔方,并且说:“能。放心。” “……安东尼?”远处传来艾琳的呼唤声,大概是让安东尼跟他们一起走。 “我来了,妈妈!”安东尼也大声回应,然后他有些不安地望向西列斯,问,“吉米……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我们会去找他。”西列斯低声说,“所以,别担心。在家等待好消息吧,安东尼。” 安东尼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然后跟着父母一起离开了。很快,已经关闭的玩具店门口,就只剩下了西列斯与琴多两个人。 琴多说:“他真的找到了那个地点吗?那么年轻的孩子?” “或许我们还没这个年轻的孩子这么聪明。”西列斯说,他将魔方交给琴多,“交给你了,试着找找他。” 琴多把玩了一下。这家店铺的位置原本就较为偏僻,位于一个拐角的巷道,因此,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个就站在这儿。 琴多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血裔抄本的纸张,然后伸手从上面捏了个字眼儿,随手扔到了那个魔方上,整个过程与他们上一次寻找麦克·兰普森丢失的东西的时候一模一样。 而寻人的过程甚至比寻物更为简单。 西列斯与琴多的目光同时望向那个魔方。隔了片刻,琴多抬眸望向地下通道的深处。他说:“找到了。” * 吉米瑟瑟发抖地坐在地上。周围则是其他一些哭喊中的孩子。光线明灭,照亮了前方一张狰狞而衰老的面孔。 当吉米不假思索地跑向他猜测中的那个地方的时候,他心中想的是,他终于有办法帮上诺埃尔先生的忙了。 他只是曾经远远地瞧过那个地方,所以他想先去确认一下。如果不符合“很亮又很暗”的标准的话,那么他也就只是当自己想错了。他不想让诺埃尔先生失望。 ……那地方在坎拉河边,距离河岸很近很近。 吉米曾经在去坎拉河捡垃圾的时候见到过那个地方。他瞧见了一闪而逝的灯光与人影,那是……那是一个地下室。他那时候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当时对同伴们说,怎么好像河下面有个房间? 然后他与他们面面相觑,意识到,那儿真有个地下房间。 地下通道延伸到了坎拉河附近,铸就了一片全新而无人知晓的地下领土,位于房间顶部的排气窗就在坎拉河沿岸的坡道上,如果不仔细看,甚至会以为那是建筑垃圾。 而西城的坎拉河沿岸,原本就没什么人居住。这里是废弃的土地,没人来改造,也没人乐意在这儿投资,就算是流浪汉,他们也嫌弃坎拉河岸的土地过于潮湿。 ……原来这儿还有地下通道。这个想法在吉米心中一闪而逝。 他当时还想,那地方真奇怪。外面一片黑暗,而里面却灯火通明;可是,如果没有开光,或者灯光没有照到,那一定会很暗很暗,暗到让人心生畏惧。那明亮地方的窗外就是深沉晦暗的坎拉河。 那是三年之前的事情。 三年之前,纳尼萨尔·布莱恩特还没有开始流浪;三年之前,乔纳森·布莱恩特的邪恶计划才刚刚开始;三年之前,达尔文医院的口碑也仍旧保持着良好的记录。 吉米对此一无所知。 他只是知道,诺埃尔先生在找一个很亮又很暗的地方,在坎拉河附近,与地下帮派有关。 ……那么,那一片位于坎拉河沿岸的地下通道,一定是最符合的吧。说不定,就是有人在那儿凿开了一些地下的空间,然后做着一些不怎么体面的事情。 那一定也是诺埃尔先生的目的地。他正在追查一些邪恶人士,就像一些故事中的英雄一样。吉米这么想着。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也可以说是不安和紧张。他觉得自己参与进了一些了不起的事情里,而他三年之前的意外发现居然可以为这事儿提供帮助……真不可思议! 他这么激动,因此他甚至没怎么想就决定亲自去看一眼。他得去确认一下,他是这么想的;如果不确认的话,那让诺埃尔先生白跑一趟,也不是什么好事。 况且,吉米是年轻的孩子。他们这样年轻的孩子,总是不怎么引起地下帮派的注意。大部分的地下通道都被西城的地下帮派把守着,不让任何人进入,除了道森街这样开门营业的地方。 所以,吉米觉得他得去探个路。说不定,诺埃尔先生还要靠着他才能抵达那个地方——吉米不禁骄傲的想。 这想法是如此令他激动,以至于他忘记了冬天傍晚的寒冷,忘记了自己还没吃晚餐的饥饿,忘记了这事儿可能让他遇到危险。他就这么冲动地奔赴那个可能存在的秘密场所。 当他偷偷摸摸绕过自己所知道的地下帮派人士的眼线,穿过那庞大、复杂、缜密的地下通道的路径,抵达那片神秘的区域的时候,他自己都没真切地意识到,他竟然成功了。 那真的是一片很亮又很暗的地方,因为有的壁灯坏了,而如果没有灯的话,光线又是十分的暗淡,所以,当人们走过这里,会感到自己视野变亮又变暗,明明灭灭,十分怪异。 这里非常安静。吉米穿着地下帮派把守的地方,其实都有些迷路了,但是他一路朝着东面走,用一种他自己都没预想到的勇气和执着,一直一直朝前走。 直到某一刻,他停了下来,望见那复杂、弯曲的地下通道终究止于一扇铁门面前。那是漂亮而典雅的拱门外形,但是却用一扇冰冷深沉的铁门做了门扉。 他与那铁门隔着光线明灭的长廊面面相觑。这里是地下,周围一片寂静,吉米听见自己紧张地咽口水的声音。 那一瞬间,他有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铁门好像预示了什么,好像意味着他真的找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 可是……他又有点愕然地想,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找到了? 没人看守这铁门吗? 吉米壮着胆子,蹑手蹑脚地走到了铁门的前方。那真是一扇沉重的铁门。地面是逐渐变得有些湿润泥泞的土地,吉米瞧见地上有两条划痕,好像有人推着小推车曾经从这儿过去一样。 他也瞧见那两条划痕的旁边,自己的脚印以及其他复杂而纷繁的脚印。他的大脑中隐约闪过一个含糊不清的想法:不久之前,有很多人来到了这里。 但是吉米没仔细想,因为他被铁门里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那真是响亮、宏大的声音啊,一个老者的斥责声,以及一些孩子们放声大哭的声音。 吉米还听见了一个年轻男孩的声音,和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而那两个孩子的声音就比其他孩子冷静得多,好像在和那个老者说什么。此外,还有一些成年人的声音。 太多太多的声音了。吉米感到一阵头疼。 他贴在铁门上,因为金属的冰冷而一阵颤栗。他的手放在铁门的缝隙上,闭上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眼睛则从铁门的缝隙望进去。 他小心翼翼地这么做,随后慢慢瞧见了门内的场景。 那真是一个挺大的地方! 空旷的大厅、明亮的灯光,几张桌椅,还有许许多多门。中间站着很多人,吉米看不太清。他只是望见一些瘫坐在地上的孩子,还有两个站着的孩子,以及好几个站着的大人。 还有一个人,他背对着吉米,站在那儿。明明虚弱地撑着手杖,但是却让吉米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恐惧感。他出神地望着那个脊背佝偻的老人。 突然地,他的眼前一暗,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出现在他的视野中。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一只眼睛。 “……啊!” 吉米后知后觉地失声惊叫了一声,被那眼珠吓得魂飞魄散。他双腿发软直接倒在了地上。 铁门吱嘎一声打开,一个壮汉走出来,单手拎起吉米,然后又走进秘密房间,把吉米甩进那堆瘫坐着的小孩堆里。他言简意赅地说:“不知道哪儿跑来的孩子。” 乔纳森·布莱恩特瞧了吉米一眼,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他说:“不用管这孩子。” 吉米被这个老者目光中的冷酷吓得瑟瑟发抖。他感到了恐惧,但也感到了一种更深的激动。他努力掩饰这种情绪,低着头,身体因为这种情绪而颤抖起来。 乔纳森认为这孩子多半是吓傻了。他让壮汉把铁门关上,然后问:“其他人都准备好了吗?” “已经按照您的意思撤走了。”壮汉老老实实地说。 乔纳森满意地点点头,他咳了一声,正想说什么,他的面前,那站立着的两个小孩之一,那个年轻的男孩说:“愚昧的家伙。” 他的身旁,那个年轻的女孩认真地点了点头。 吉米瞧了瞧他们两个,又瞧了瞧那个看起来冷酷傲慢的老头,一时间陷入了迷茫之中。 乔纳森皱起了眉,说:“你在说什么?” 更远处,几个穿着白衣服的成年人面无表情地站着,他们看起来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参与进乔纳森与其他人的对话之中。 “你在说什么,纳尼萨尔?”乔纳森又一次说。 “我说你是个愚昧的家伙。”纳尼萨尔带着点嘲讽的笑意,他那张稚嫩的面孔上一半是一种鲜明的恶意,一半是一种奇怪的冷酷,“死了也就死了,为什么还想活?” 那个女孩再一次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她重复说:“死了也就死了,为什么还想活?” 乔纳森慢慢地涨红了脸,他不可思议地说:“你在……你在搞什么鬼,纳尼萨尔?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你是谁吗?” “你是谁?我是谁?”纳尼萨尔说,“你该是我卑微的信徒,我该是你信仰的神明!” 乔纳森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望着纳尼萨尔,那目光中带着一种困惑的、迷茫的,又仿佛是被什么东西逗笑了一样的,复杂的情绪。 他说:“你在说什么,纳尼萨尔?你疯了吗?” 纳尼萨尔偏了偏头,然后声音陡然低沉了下来。他的声音本来不应该这么低沉,那不符合他的年纪。他看起来是个距离变声期还挺远的年轻男孩。 他说:“忘了吗,乔纳森·布莱恩特。我是‘圣子’。你让我离群索居,孤独避世,望见无数的死亡,不就是为了培养我成为‘圣子’吗?” 乔纳森愣在那儿,他的脸庞骤然颤抖起来,带着一种十分鲜明的惊愕与震骇。 “现在……哦,现在,你反而后悔了。因为,你原先想将我培养成神明的躯体,现在,却想让我成为你的躯体。所以,你后悔了。”纳尼萨尔抬起手,缓慢地拍了拍手。 那响亮的鼓掌声引来了更为深沉的寂静。 那女孩瞧了瞧周围,歪头想了想,然后也拍了拍手。她微笑着说:“拍手、拍手。撒迪厄斯拍拍手,佩索纳里也拍拍手。” 佩索纳里? 所有人都怔住了。吉米把自己缩成一团,只是露出一双眼睛,尽量冷静地望着这群人——冷静,冷静点,吉米。想想诺埃尔先生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 诺埃尔先生一定会冷静地观察情况,收集信息、寻找破局点。是的,就是这样。 吉米知道自己并没有掌握什么力量,但是他同样知道,自己已经消失得太久,会有人过来找他的。他相信,诺埃尔先生已经在路上了。 而面前这幅场景,这幅莫名其妙的场景,一定象征着什么。他要记下来,然后告诉诺埃尔先生,如同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吉米让自己缓慢地吸气、呼气。他听着那些人奇奇怪怪的对话。 乔纳森颤颤巍巍地站在那儿,脸色阴晴不定。他瞧着面前的这两个孩子,一时间甚至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 纳尼萨尔也瞧着他,然后突然地,他大笑起来:“瞧瞧你的样子!乔纳森·布莱恩特,瞧瞧你的样子!你已经老成这样了,你居然还不甘心!还想继续活下去!” “……够了!够了!闭嘴!”乔纳森大声说,“那又怎么样?继续活下去难道是什么坏事吗!而你,你真以为你是什么神明吗?!” 他的目光如此阴狠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那个壮汉、那些白衣服的人、站着的那两个孩子、瘫坐在地上的这些孩子,还有吉米。 他说:“你们……你们这些人,都不过是我未来的躯体!我会记住你们的名字,因为,那也将是我未来的名字!” 纳尼萨尔嗤笑了一声:“愚昧的家伙。愚昧的家伙!你拥有了这样的想法,却从来没有想过一种可能吗?蠢货!” “蠢货!蠢货!”女孩在一旁鹦鹉学舌一般地复述着,她一直笑眯眯的,看起来十分乖巧可爱的样子。可是,她站在那个男孩的身边,如同他的半身。 乔纳森轻蔑地笑了一声,他说:“而你,年轻的纳尼萨尔,又能做出什么?” “做出什么?”纳尼萨尔重复了这个问题,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并且摇了摇头,“真够愚蠢的……真够愚蠢的!你想‘成为’这些年轻的人类,而我,我只想‘成为’永恒的神明!” “永恒的神明。”女孩用一种出奇低柔的声音复述了这个描述,然后微微笑了一下。她的笑容也仍旧那么轻柔温和。 但是乔纳森却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吉米恐惧地咽了一下口水。他想,他刚刚听见……他刚刚听见,那个年轻的男孩,想要成为……想要成为,神明? 这可真是一个傲慢自大的孩子啊! 而纳尼萨尔仍旧用他那不符合外表与年龄的,格外成熟的口吻说:“你记住在场这些人的名字——而我,我记得神明的名字。为什么,我不能成为神明呢?” 那女孩也轻柔地复述着这个说法:“为什么不能?” 纳尼萨尔朗声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是如此的响亮、宏大,如同在这巨大的地下通道中造成了无数的回音。那几乎让吉米头晕目眩起来。 他忘了掩饰自己的目的,只是抬起眼睛,惊愕地注视着那个男孩。事实上,所有人都惊愕地注视着他,包括那些原本在低声哭泣的孩子们。 每一个人仿佛都被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攫取了灵魂,他们迷茫而费解、震撼而恍然地望着纳尼萨尔。 ……成为神明的办法。在自己的身上复现神明。这就是这世界的力量的作用方式。 复现神明的诞生过程、复现神明的力量与行为,于是,复现神明。 于是,人成为神。 乔纳森不停地颤抖着,他恐怕自己都没想到过这种可怕的办法。他知道有些自大的启示者想要复现神明的力量,可是……可是,纳尼萨尔是如此猖狂地想要成为神! 在这黑暗又明亮的地下室,他只是想摆脱自己这累赘的躯体;可是,他的后辈,他年轻而傲慢的孙子,却想出了一个渎神的办法。 渎神!他的目光如此严厉而怯弱地说着。可是,他自己却颤抖着,甚至不敢真的将这两个字说出来。 因为他或许难以否认,当纳尼萨尔说到这个办法的时候,他自己也如此……如此……如此难以控制地心动了。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然后挥了挥手。他嘶哑地说:“去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那声音惊醒了迷茫中的白衣服的人们。他们望了望好整以暇、面带微笑的纳尼萨尔和那女孩,又望了望乔纳森。最后,他们如同尸体一样,面无表情地走进了不远处的一个房间里。 吉米听见一阵奇怪的机器躁动的声音。他不安地将自己的身体缩了起来。其余的孩子也都在这么做,他们的身体十分冰冷,但是却让吉米有了一种十分勉强的安全感。 他想,诺埃尔先生——诺埃尔先生,快点来。 乔纳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他反而镇定了起来。他冷笑着说:“你想要成为神明,纳尼萨尔。一个可笑的想法。如果你真能成为神明,那么为什么不在这个时候反抗?如果……” “你动摇了。”纳尼萨尔傲慢地望着乔纳森,他重复着这句话,“你动摇了。因为你想到,你明明能以乔纳森·布莱恩特的身份成为神明,你不想抛弃这个自我认知。” 那一瞬间,吉米看见乔纳森的面孔被明灭的灯光覆盖。那灯光仿佛消磨了这张苍老面孔的本色,让其只是显示出一种变幻不定的、游离的模糊感。 吉米在那一刻困惑地想,那像是一个活人吗?又或者,只是踩在半生半死的界限上,苟延残喘地在地上爬行着? 他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缩得更紧了一点。 那个壮汉走到了里侧房间的门口,忠心耿耿地把持着房门。 过了很久,地下室里的沉默也还在延续。乔纳森用力地喘着气,像是不这么做他就要死了一样。他慢吞吞地说:“我可以……全都,得到。” 纳尼萨尔与那女孩都怔了怔。 “活人的永生,和,神明的永生。”乔纳森闭上眼睛,鼻孔翕动,就像是在感应这世界的美妙一样,“活着,以人的身份;活着,以神的身份。我可以全都得到,全都!为什么非得选上一个?!” 他猛地睁开眼睛,那眼睛里满是血丝,用力地瞪视着在场每一个人。 “年轻的躯体,年轻的头脑,年轻的活力,我仍旧想要拥有!我想恢复年轻,重获青春,然后,永远定格在这种状态!我就以年轻的姿态,成为神明……这不好吗?” 他的语气逐渐低沉下去,甚至带上了一种黏黏腻腻的温柔感。他仿佛是在对谁告白,又或者,只是对着那早已经将他抛之脑后的青春女神。 纳尼萨尔摇了摇头,说:“真是贪婪啊。” 女孩继续鹦鹉学舌,说:“真是贪婪啊。” 乔纳森的目光中闪过狰狞的怒火,那让他显得更为冷酷与阴沉。他用力地蹬了蹬拐杖,像是用着最后的力气,朝着纳尼萨尔扑了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铁门突然重重地被人一脚踢开,撞到了墙壁上,发出了十分响亮的“当”地一声。 来者穿了一身西装,套着大衣。他背着光,站在拱门之外,面孔仿佛隐藏在走廊深沉的黑暗之中。他的目光十分专注地扫视过场面上的情况。 吉米眼前一亮,几乎不假思索地大声说:“诺埃尔先生!您来了!” “……西列斯·诺埃尔!”刚刚站稳的乔纳森·布莱恩特,听见这个名字,怒火几乎蹭地一下就冒了出来,他转身望向那个人影,凶狠地说,“又是你!” 来者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睛,定定地望了望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吉米,让他保持沉默,同时,他自己也只是静默地望着乔纳森。 他的目光也望向了在场的其他那些孩子。纳尼萨尔,那个女孩,以及那些瘫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孩子们。还有,那个高大的壮汉。 几乎一瞬间,场内的情况就被他尽收眼底。他垂下了眼睛,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像是在回应乔纳森的问题——是的,就是他。 乔纳森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的额头青筋直冒,整个人看起来狰狞而愤怒。他来回踱着步子,甚至没怎么看向门口站着的男人,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只需要一会儿!再过一会儿!我就可以普普通通地死去,然后成为另外一个年轻的、健康的人!只需要这么一会儿!” 他的声音如此愤怒,甚至充满了不明意义的愤慨。 “而你们,你们所有人!你们所有人都试图阻止我!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而我为什么不能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活下去? “是的,我活了好几十年。难道我不能试图为自己再活上那么好几十年吗?我想要在那遥远的未来,迎接神明的复苏啊!” 纳尼萨尔突然冷笑了一声。 乔纳森猛地停住了话头,怒气勃发地望向了纳尼萨尔。那个壮汉往前迈着步子,慢慢走到了乔纳森的背后,目光冰冷地望着门口的男人。 他们几乎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而在那一刻,纳尼萨尔却说:“可是,神明已经死了。你不是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一点吗?” 乔纳森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咙,猛地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哀鸣。 “自我出生,你就试图让我成为撒迪厄斯复苏的容器。”纳尼萨尔用一种非常平淡的语气说,他抬起眼睛,似乎是在看乔纳森,但也似乎是透过乔纳森看其他的人。 他用一种近乎困惑的语气说:“你让我目睹无数人的死亡。你杀死的,我父母杀死的,我自己杀死的。你让我经历死亡,时不时就把我扔出家门,让我感受死亡的味道。 “到最后,你亲手杀死了我的父母,让我看到他们的血流淌到我的身上。你觉得时间来不及了,你快要绝望了……可是,我同样会感到绝望,不是吗? “你想要生,所以就可以让别人去死;你让我践行神明的道路,希望神明成为我……可是为什么,不能是我成为神明?为什么不是你去死? “为什么世界不能颠倒过来?为什么?” 纳尼萨尔如此固执又如此平静地询问着乔纳森。 乔纳森的嘴唇颤抖着。他无法回答这些问题,而这些问题似乎也将他拉扯回那一段……他还没有老到这种程度,还能够残忍又兴奋地用自己的家人去实践复苏神明的可能性的时光。 ……他是死亡的信徒。他杀死无数人,也被无数人的死压塌了生命。他听见无数人的丧钟响起,而终有一日,那丧钟也将为他敲响。 乔纳森闭上了眼睛,隔了一会儿,他又睁开。他听见自己十分冷漠的声音:“杀了门口那个家伙。然后,纳尼萨尔……” 前一句他是对着那个壮汉说的,后一句则是对着纳尼萨尔说的。 但是,他还没说完,身后就传来轰然倒塌的声音。是他的下属,那个强壮、生命力顽强的男人——乔纳森曾经想过使用这幅躯体,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更为年轻与稚嫩的身躯。 他不可置信地转过身,看向门口。所有孩子都保持着十分坚决的沉默,纳尼萨尔和那个女孩是这样,其余的孩子也在吉米的示意下悄悄捂住了嘴巴和眼睛。 门口出现了两个男人。 第一个男人已经走了进来,他有一双翠绿色的眼睛和一头灰白色的中长发,手中随手抛掷着什么东西,像是活蹦乱跳的字眼儿。乔纳森只是看了他这样的动作一眼,就感到头脑发胀,几近疯狂。 第二个男人仍旧站在门口,他发色眸色都是漆黑,戴着一副皮质手套,手中好像还握着什么。两个男人都穿着西装、大衣,如果不看他们的面容与发色眸色,那么他们几乎别无二致。 ……琴多打开那紧锁的铁门,踹门进来的时候,西列斯就跟在他的身后。他们一路走过来都没有遇到任何阻拦,这一点让西列斯感到了奇怪。他意识到有事情发生,或者即将发生。 而乔纳森也意识到,有人来了。 但是当时西列斯还没从黑暗中走出来,乔纳森又被吉米误导,在气愤的情绪与昏沉的光线的误导之下,以为门口站着的那个男人正是西列斯。 他以为他孤身前来,而那壮汉就在一旁伺机而动,纳尼萨尔的话语又吸引了乔纳森的注意力,因此,乔纳森完全没将西列斯的出现放在眼里。 但是,还有琴多在。琴多使用力量的时候,向来是十分安静而不引人注意的。 那氤氲的灰白色雾气化为一把刀,扎进了那个壮汉的胸口。而除了西列斯,恐怕世界也没有第二个人能看见这幅场景了,连琴多自己都不行。 无形的刀割出有形的伤口。壮汉在极端的愕然中望向自己的胸口,疼痛在一瞬间侵袭了他的大脑,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呃”的声音,然后就倒了下来。 他在最后那一刻,没忘记身后是自己的雇主,因此努力让自己倒在了一旁。尽管如此,那庞大的倒下的身躯仍旧令人感到一阵地面的震颤。 乔纳森惊愕地望着这一幕。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他说:“布莱恩特先生,又见面了。” 乔纳森看看他,又看看琴多,气愤地说:“你一早就……!” “是的,我一早就知道了。”西列斯说,“不过,我不太确定你的秘密基地究竟位于何处,所以不敢轻举妄动。况且,这事儿还涉及到了这么多的孩子。 “……谢谢你,吉米。你的勇敢值得称赞,是你将我们指引到这里来的,你是阻止这场阴谋的最大功臣。” 吉米有些不知所措地张大了嘴,他很快掩饰了这个有点儿蠢的表情。他咳了一声,小声说:“不、不用谢,先生。” 乔纳森阴冷地注视着他,他说:“你以为这一切就算结束了吗,即便杀死了我?” “……我一直十分好奇,你究竟为什么能确定,一个人的灵魂可以转移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上?”西列斯说,“你认为那仍旧是你?” “当然。”乔纳森坚决地说,“吾神会庇佑我的虔诚。” 西列斯等了等,确认乔纳森就是如此坚信,不由得深深地望了望这个顽固、冷酷的老人。他对于死亡的恐惧和对于生命的执着,被时光扭曲成了不堪的模样。 而乔纳森看起来也不想废话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大声说:“动手!” 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如同是长长的慢镜头。 大厅周围的数扇门轰然打开,身穿盔甲的战士们鱼贯而入。琴多目光专注,从神明范本那一张纸上摘下了一个字眼儿,无形的保护罩隔开了他们与那些战士。 而西列斯只是望着乔纳森,抬起了手。乔纳森在说话的同时拿起了自己的手杖,将其折断,那是一把袖珍的枪。 那黑黢黢的枪口对准了西列斯,但无形金属片在此之前就已经随着西列斯的心意穿透了乔纳森的肩膀。 金属片穿过乔纳森肩膀的皮肉,溅起一阵血花,仍旧速度不减,一路向前扎进了桌板上。那风带起了桌上的报纸,纸张撒了一地,也星星点点地沾染了血色的痕迹。 乔纳森惨叫了一声,倒在了地上。西列斯稍微松了一口气,然后望向了周围。他心想,他本来想攻击乔纳森的手……算了,只是偏了一点点。 毕竟那电光火石之间,他没空利用【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瞄准更具体一点的位置了。总之,攻击奏效就行。 钢笔被他随手转了转,放回了西装内侧的钢笔袋。 在他与乔纳森对峙的那片刻间,琴多的力量幻化成为的那一层保护罩骤然爆开,把周围一圈想要攻击他们的盔甲战士都轰开了。听到外面动静的白衣服的人们蜂拥而来,同样被琴多随手解决。 “……这些……士兵?”西列斯望了望周围,然后有些困扰地望着乔纳森。 他想,这位康斯特公国的财政大臣,是在豢养私兵吗? 血液从乔纳森的肩膀流出,他正喘着气,如同强弩之末,只剩下最后的一丝生命之火。他躺在地上,慢慢地,将手放到了自己肩膀的伤口上。 他原本想要以崭新的生命迎接那春暖花开的日子。可是现在,温暖的春天近在咫尺,他却可能永远留在这寒冷的冬日之中了。 西列斯想要朝乔纳森那儿走过去,但是琴多拉住了他。 “这么疯狂的家伙,小心他死之前的变异。”琴多说,“您得警惕一点。” 西列斯怔了怔,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可能。他让那些孩子们去其他的房间。吉米领着他们离开了。西列斯不确定这些孩子的来历,不过这些事情也只能等之后再去解决了。 周围倒了一地昏迷的人,以及昏昏沉沉的乔纳森。只剩下西列斯、琴多、纳尼萨尔和那个女孩站着。 “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老头?”纳尼萨尔恶意地说,他走到乔纳森的身边,踢了踢他的肩膀,然后蹲下来,低声说,“你亲手杀死你的女儿和你的女婿的时候,想过这事儿吗?” 乔纳森发出一阵含糊的嘟囔声。 纳尼萨尔冷笑着,他说:“可惜的是,我恐怕无法接收你的灵魂。” 他这样的话让西列斯望向了他。西列斯还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感到纳尼萨尔这句话似乎别有用意……接收乔纳森的灵魂? 乔纳森猛地瞪大了眼睛,他嘶哑地想要说什么。 “活着吧,老头。”纳尼萨尔微笑着说,“就这么凄凄惨惨地活着——就这么,如你所愿,活着。” 他转而看向那个一直沉默着的女孩,他说:“佩索纳里。” 女孩歪了歪头,然后小声说:“哦,是我……这是我的名字,所以是在叫我。怎么?” “让他活下去。”纳尼萨尔冷冰冰地说。 “那我……”女孩想了一会儿,突然微笑了起来,那微笑中带着一点奇异的神采,“那我明白了。我该这么做,我是应该这么做……”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了乔纳森的身边,蹲下来,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西列斯的视野中,随着这个女孩的动作,一阵轻微但的确存在的、淡紫色的雾气出现在乔纳森的身周。 乔纳森整个人的状态似乎都慢慢好了起来,伤口的血也不再流了。他没那么靠近死亡了,他那双原本浑浊的眼睛逐渐变得清晰,但也逐渐充满了绝望。 女孩的身体晃了晃,然后倒在了地上。她昏了过去。 纳尼萨尔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他轻声说:“好了,老头,如你所愿。继续活着吧。” 西列斯望着这一幕,一时间陷入了困惑之中。 琴多摸了摸下巴,又看了看西列斯,隔了一会儿,十分真诚地感叹了一句:“什么莫名其妙的!” 而纳尼萨尔突然转头看向了西列斯,他静默地凝望着西列斯,最后,他微微笑了笑,说:“谢谢你。” 西列斯意外地得到这句感谢,他刚想询问这感谢是为了什么,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纳尼萨尔就同样昏倒在地上。 西列斯瞧见一阵纯黑色的雾气,从昏倒的纳尼萨尔的身上冒了出来,然后消散在空气中。他因为这一幕而皱紧了眉。 ……他们的确阻止了乔纳森的阴谋,但是纳尼萨尔和诺娜——是的,那是诺娜——的表现,却让他感觉到了古怪。 这两个年轻的孩子,似乎掌握了十分浅显的神明的力量? 但是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这种情况更像是……更像是不久之前,骰子出现在那根羽毛中的场景一样。那是短暂的附身。 或许就如同骰子所说的,那是“黑暗”中正蠢蠢欲动的东西。它们抓住了机会,侵袭了纳尼萨尔和诺娜的身体,但是也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所以很快就又离开了。 ……淡紫色与纯黑色的雾气。那很像是佩索纳里与撒迪厄斯的力量。 想了片刻,西列斯也无法得出一个结论。他感到更好的办法或许是去询问纳尼萨尔和诺娜,不过那也得等他们醒了再说。 琴多去确认这个复杂空间里的情况,西列斯则走到了房间的中央。乔纳森躺在那儿,目光放空地望着天花板,似乎正出神地想着什么。 西列斯把那把枪踢到一边,确认乔纳森暂时没有行动能力之后,便望向了其余两个躺在地上的孩子。 他刚打算将这两个孩子搬到一旁——这地下的空间仍旧十分寒冷。不过就在这个时候,那年轻的女孩突然醒了过来。女孩懵懵懂懂地揉着眼睛,从地上坐起来。 西列斯便问:“诺娜,你还好吗?” 那年轻的女孩愣了愣,然后才意识到他是在跟她说话。 “什么?先生,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女孩睁大了眼睛,“我不叫诺娜呀。” 西列斯怔在那儿。 女孩左右张望,然后突然拿起了地上的报纸,她指了指报纸上的那些被血染红的文字,然后露出了十分天真的笑容。 她说:“我是加兰。你可以叫我加兰小姐!” 第127章 新的改变 “亲爱的妈妈, 展信佳。 “我正打算在拉米法城购置房产,因此写信来征询一下您的意见。布莱特教授为我推荐了阿瑟顿广场附近街区的一套住宅,是带花园的三层小楼。 “我十分喜欢这栋房屋位于三楼的独立书房和藏书库, 这很符合我的需求。书房的窗外是阿瑟顿广场旁边那条长长的林荫道。 “这里的地理位置也十分便利。唯一的缺点或许是距离拉米法大学稍远, 不过也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价格是五千三百公爵币,同样在我的预算之内。 “房屋的主人是布莱特教授的老邻居。他在购置这套房产后并未居住, 现在打算搬到北郊,因此决定出售这栋住宅。 “这栋房屋拥有四个卧室, 一间位于一楼, 三间位于二楼;我打算将其中一间作为储物间, 另外一间与主卧室打通作为衣帽间。如果您来的话, 也可以住在二楼的客卧。 “希望您也能对这房屋感到满意。 “由于屋主急售, 加上布莱特教授带来的优惠, 所以价格较为低廉,我不得不尽快与其签订协议,希望您能谅解我此时才写信跟您提及这栋房产。 “我会尽可能在春假之前将房屋过户,并且在春假期间让工人们进行装修和改造。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 我会在第三学期开始的时候搬进去。 “或许琴多也会跟我一起搬进去。您想见见他吗? “…… “此前我写信跟您说了春假学者访问的事情,现在名单和具体的出发日期已经确定了下来。文史院除我之外, 另有三位教授将会前往, 其中包括了我在海沃德街的室友洛伦佐·格兰瑟姆。 “除开教授之外, 学院还安排了其他人随行,包括一位向导、一名翻译、一名医生——是的, 就是我之前跟您提过的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他是拉米法大学的校医,也将参与这一次的学者访问。 “洛伦佐和切斯特的参与应该能让您感到安心一些, 毕竟有熟人陪伴我度过这一次的旅途。 “我也十分期待这一次的米德尔顿之行, 那是十分遥远的滨海国度, 与康斯特公国拥有着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想必我能在米德尔顿收获一些全新的知识和感悟。 “我们将在2月22日出发,可能会花上十来天的功夫才能抵达米德尔顿。这冬日的天气仍旧令我感到忧心。我们会在前往米德尔顿的路途上耗费漫长的时光,希望届时能拥有一个好天气。 “…… “愿明媚的春光尽早照拂大地。” * 2月8日,周六,夜晚。 西列斯提笔写下将要寄给母亲的信件,然后放下钢笔,在书桌壁灯昏黄光芒的照耀下,他静静地凝望着窗外的雪景。 过去一周时间,拉米法城下了大雪。因为这糟糕的天气,拉米法大学都不得不停课一两天。 而距离乔纳森·布莱恩特事件的解决,也已经过去了一周的时间。 当然,乔纳森·布莱恩特并没有死。他此刻正苟延残喘地躺在东城达尔文医院的病房里。冬日的严寒不知道是否会掳掠他的性命,但死亡的痛苦想必已经在他的身体里蠢蠢欲动了。 纳尼萨尔和诺娜……不,现在应该叫她加兰,至少她自我介绍的时候是这么说的。这两个孩子,以及当时其他位于地下室里的孩子,现在都在东城的某家医院里——并非达尔文医院。 往日教会暂时接管了这群孩子。他们大多数都是来医院看病的孤儿,或者被父母抛弃在医院里的病患,然后不约而同地被达尔文医院的医生们带去参加这个可怕的实验。 他们的身体都有些小毛小病,但整体还算是健康。在医院里住了一周之后,他们看起来更是好了不少。 今天天气稍微好转,下午的时候,西列斯就和富勒夫人、安吉拉等同伴们一起去看望了那些孩子。 看得出来,在脱离了那个阴森森的环境之后,无论是身体状态还是精神状态,这些孩子们都已经在慢慢恢复。 这一点当然也更加令人叹息。毕竟,这些健康的孩子们本应该在父母长辈的照拂之下茁壮成长,现在却只能待在苍白的医院中等待一个未知的未来。 而乔纳森·布莱恩特的邪恶计划以及他的“雄心壮志”,好似也被这过去一周的风雪掩埋了一样。没有太多人知晓此事。 西列斯斟酌着在今天下午的聚会上,与富勒夫人、卡罗尔这些知情者大概分享了一下其内情。而那就已经令他们瞠目结舌。 奥尔登·布里奇斯那边,西列斯写了一封信过去,让他了解了此事。而他许久没有收到这位老画家的回信,恐怕对方的心情也十分复杂。 路易莎·兰普森那边,西列斯特地亲自拜访了一下,告知她关于乔纳森·布莱恩特的图谋。路易莎看起来既愤恨又无奈,但最后,也缓慢地松了一口气。 她说:“这样也算是给麦克一个交代,是不是?” 西列斯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往日教会那边,西列斯曾经在跨年日那一天拜托他们调查达尔文医院的事情。 事实上,他们也的确调查出了一些问题,而那些线索都是从往日教会的教众那里收集过来的,随后他们是利用这相关的线索,通过仪式的办法找到了对应的地点。 换言之,他们比西列斯稍微慢了一点。不过也没有慢太多,在2月1日的事情发生之后,是往日教会的调查员们很快过来收拾残局。而西列斯也乐意将这场面丢给他们应付。 公国的财政大臣、历史学会的长老、地下帮派的资助者、幕后家族联盟的成员……乔纳森·布莱恩特的身份实在过于复杂。西列斯无意参与进这些纷争,所以宁愿往日教会接手这样的麻烦。 这一次并非是西列斯熟知的多米尼克·米尔纳负责调查,而是另外一位西列斯也曾经有过接触的调查员,凯瑟琳·金西。 在见到这位女士的时候,西列斯才回忆起来,这正是一位“女骑士”。凯瑟琳·金西总是穿着骑士装,显得十分英姿飒爽。 “女骑士”的打扮让西列斯想到卡贝尔教授的那篇论文中的相关描述。他并非怀疑凯瑟琳·金西,只是认为说不定能从这位往日教会的女骑士这儿找到一些相关的线索。 当然,这些事情都可以延后再说。目前最关键的问题仍旧是,乔纳森·布莱恩特。 由于西列斯是直接相关人士,并且同样掌握了许多的信息,所以凯瑟琳在调查过程中也十分仔细地询问了西列斯,同时将她所调查到的线索告知西列斯。 在这样的互通有无的过程中,西列斯逐渐了解到了整个事情的真面目。 正如他所知道的那样,十四年前的变故之后,乔纳森逐渐开始了自己对于西城的布局。而他原本就是公国的财政大臣,并且还持有着贵族的头衔。 他暗地里在西城造成了不少的死亡,包括地下帮派、道森街黑市、达尔文医院、地下交易会等等,都为“死亡”这一件事情添砖加瓦。 而那差不多也是纳尼萨尔出生的年份。从纳尼萨尔出生开始,他便与西城的死亡有着密切的关联。这个年轻的男孩亲自注视着“死亡”、体会着“死亡”,同时,也造成着“死亡”。 纳尼萨尔就是乔纳森暗地里培养的,撒迪厄斯的容器。而十几年来与死亡并行的经历,极大地改变了这个年轻男孩的性情。 他一方面残酷、傲慢,另外一方面怯懦、内向。西列斯在东城的达尔文医院与这个男孩的第一次会面,就让他意识到这一点。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纳尼萨尔究竟是否真的贴近了撒迪厄斯的力量,也是一件十分含糊不清的事情。他是否无意中触动了“死亡”的力量? 单纯从乔纳森对纳尼萨尔的“培养”来说,这是很有可能的一件事情。在无穷无尽的死亡与血腥的杀戮之中,纳尼萨尔或许也不知不觉地陷入了疯狂。 他的灵性增长,到达了某种可能接触到神明力量的阶段。而或许,这个年轻的男孩自己也不知道,那力量究竟意味着什么。 无论如何,他的傲慢让他拥有了“成神”这个想法。他认为他不仅仅可以成为神明的容器,更可以直接成为神明。 当吉米跟西列斯说起,在西列斯抵达之前发生在那扇地下拱门之后的事情的时候,西列斯不由得感到了万分的震惊。 在某一刻,纳尼萨尔和曾经的诺娜,似乎都将自己认为是神明。撒迪厄斯和佩索纳里。 可是,当他们从昏迷中醒来,那曾经的傲慢与目下无尘,似乎也彻底消融。 纳尼萨尔甚至忘掉了部分的经历,他变得怯生生,目光中带着一种纯然的天真、无辜与茫然。他与那个曾经傲慢的男孩有着天壤之别。 而诺娜…… 她变成了加兰。 她没能记住幽灵先生曾经的嘱咐,她没能记住自己的名字。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至少也没真的被神明的力量吞噬。 西列斯怀疑,在诺娜接触到那朵铜铸番红花的时候,诺娜就与某种“神明”的概念有了关联。那个沉睡在她的大脑中的“人”,也是在那个时候产生的。 但那不可能是真正意义上的“人”。那更有可能是在进行羽毛的那一次判定的时候,西列斯听骰子提及的,黑暗中蠢蠢欲动的东西。 而彼时的诺娜比纳尼萨尔还要不设防、还要脆弱。她甚至已经被那个“东西”抢占过身体。 在那些孩子被救出来之后,西列斯曾经试探性地问过他们关于诺娜的事情。而那些孩子都表现得十分恐惧。其中一个男孩鼓起勇气,说诺娜曾经用某种“神乎其神”的力量故意吓唬他们。 那是带着点……不能说是恶意,但的确是恶趣味的、毫无善意的吓唬。因此这些孩子们都不愿意与诺娜打交道了。 西列斯认为那很有可能就是那个“东西”做的。 而如同骰子一样,那个“东西”不可能一直占据着诺娜的身体;而那个时候,恰好诺娜在西列斯的提示之下,意识到自己可以“出去”。于是,诺娜短暂地重新拥有了自己的身体。 可那的确是短暂的。医生们因为纳尼萨尔这个“圣子”的出现而变得有些焦躁,他们意识到他们得做点什么。于是,他们试着对诺娜进行了一次实验,而那让那个“东西”又回到了诺娜的大脑中。 在事后对这群医生的询问中,西列斯才得知他们的做法——他们故意让这些孩子们去接触一些不怎么安全、十分诡异的物品。那是一个黑暗的房间,而这群医生自己反而离那个房间远远的。 他们时不时还会将这些物品浸泡过的水,加入到给孩子们的药里面。而那些药本来也掺杂着一些不怎么正规的东西,比如血,或者其他什么。 总之,当那个“东西”第二次来到诺娜的大脑,诺娜本身的意志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她迷迷茫茫,偶尔有清醒的时候,就会在医生的带领下看看报纸。 ……因为这些孩子被关得太久了,所有人都蔫蔫的,所以医生们有时候会给他们讲报纸上的故事。 当得知这一点的时候,西列斯不得不想到,他真不明白这些医生的这种怜悯和呵护的情绪是从何而来的,明明他们做着这么残忍的事情。 而那些故事,特别是《加兰小姐的梦中冒险》,给了诺娜最后的机会,尽管那让她的自我认知代入到了那个年轻的、在海底探险的小女孩身上。 但不管怎么说,她借此机会摆脱了某种“力量”的影响。她还是活了过来,而非如同精神失活的人们。她成为了加兰,活泼、积极、乐观而好奇心旺盛的加兰小姐。 ……这算是好事吗,还是坏事? 或许原本诺娜就将无知无觉地死去,而“加兰”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或许“加兰”的存在也同样属于神明力量的范畴,与先前那个“东西”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没人能为这件事情下个定论,除了加兰本身。时光或许能让加兰自己逐渐找到一个答案。 不过,这件事情的确让西列斯有了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他对于阿卡玛拉的力量的掌握,似乎又更进一步了。 因为虚幻的小说中的加兰小姐,成为了现实中真切存在的加兰小姐,并且,这的确是由于他这本小说而造成的。 况且,从加兰目前的状况来说,她说不定还真会如同小说中的加兰小姐一样,踏上属于自己的冒险之旅。 ……这件事情显得格外奇异,至少今天下午西列斯去医院探望这些孩子们的时候,听到医院里某些病患和家属、医生们的谈话。 他们津津乐道地谈及加兰这个小姑娘,提及她的名字居然来自一篇报纸上连载的小说。他们都在说,不知道这本小说的作者“贺”先生,是否知道此事。 西列斯对此感到五味杂陈。 纳尼萨尔和加兰的经历,是比乔纳森·布莱恩特的阴谋更鲜为人知的事情。往日教会在后续调查的过程中,特地嘱咐那些孩子们,以及其他知情者,不要将此事说出去。 他们似乎打算好好研究一下纳尼萨尔和加兰的现状。 西列斯反倒认为他们未必能调查出什么。 在纳尼萨尔和加兰醒过来之后,他给这两个孩子一人进行了一次意志判定,从骰子那边得到的结果都是模棱两可的,“他/她已经摆脱了某些东西的影响,但或许,他/她的人生还没有摆脱这层阴影。” 这似乎可以理解成,纳尼萨尔和加兰都因为乔纳森而有了十分悲惨的经历;但似乎也可以理解成,那黑暗中蠢蠢欲动的东西仍旧窥探着这两个孩子。 ……骰子的话总是这么含糊不清。 发生在2月1日那一天的所有事情,对于调查者来说都可以称之为一次巧合。 乔纳森·布莱恩特在历史学会的表彰仪式上与西列斯交谈,受了一些刺激。他感觉自己活得难受,回家之后更是越来越感到身体的虚弱。 于是,他终于在这冷冰冰的寒风中下定了决心。他带着纳尼萨尔去往了西城,打算提前开始自己的尝试。 之所以是西城,是因为他认为西城更加混乱,没人能注意到他的动向。 他的决定如此仓促,以至于西城地下帮派的人都没准备好。那一天,地下帮派的人正因为拉米法城内开发计划的进行而到处惹是生非,反而忽略了对于地下通道的看守。 而乔纳森也认为,不可能有人注意到他想要做的事情,因此十分放心大胆地去往了地下拱门背后的庞大空间。 那地方实际上是曾经的地下避难所,修建于康斯特公国建国之初。那时整个世界的局面还没有现在这般平静,因此最初的康斯特大公便决定修建位于地下的通道,以及相对应的避难所。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基本都忘了这事儿。公国高层更是如此,因为,他们如今都已经生活在东城了,谁还想得起西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于是,这地方反而被乔纳森利用起来。发现这地方的地下帮派人士,更是被他付了一大笔的封口费,享受起奢华的东城生活。 没人知道那一天下午将在地下拱门之后进行的事情,因此,也没人注意到,吉米、西列斯和琴多接二连三地出现在那里。 他们悄无声息地走过那被冬天的寒冷冻得硬邦邦的土地,然后,杀死了乔纳森最后的野心。 西列斯后来从凯瑟琳那里打听来的消息是,乔纳森可能很难活过这个冬天,即便他现在的身体看起来并没有原先那般衰弱。 但是,大公,以及他的那些政敌们,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他,特别是在他将把柄拱手奉上的时刻。 对外,人们可能不知道乔纳森究竟做了什么,顶多以为他以权谋私,或者贪污腐败;然而对内,许许多多人都通过各自的渠道,大致了解了乔纳森的旧神追随者身份,以及一部分他想要做的事情。 墙倒众人推。原本光鲜亮丽的财政大臣,似乎在一瞬间,就成了报纸上人人喊打的阶下囚。这当然也是他罪有应得。 西城恐怕也不会再是他的势力范围了。地下帮派、道森街、达尔文医院等等,都将被拆分和重建。 某种程度上,这倒是一个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西列斯的瑰夏杂货铺,似乎能成为明面上的玩具商店和手工艺品店,而不是混在一堆魔药、时轨、不明来历的古董里,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琴多也趁机进行了一次投资——他把欧内斯廷酒馆买了下来。幕后老板因为地下帮派的倒台而十分慌张,以一个十分低廉的价格出售了酒馆。 而因为西列斯这边有埃里克·科伦斯这个渠道,很早就得知了此事,所以琴多很快就下定决心,抢在其他人之前把这家西城颇为知名的酒馆收入囊中。 ……西列斯十分怀疑他这一次的投资是为了什么。不过琴多倒是耸耸肩,很高瞻远瞩地说:“您不觉得那会是一个很好的信息流通渠道吗?” 西列斯得承认琴多说的是对的。 这件事情似乎就悄无声息地落幕了。比起当初格雷森事件的轰动全城,这个被私下里称为“地下拱门事件”的邪恶计划,似乎更多还是构筑了大人物们勾心斗角的舞台。 康斯特公国的高层们趁着这个机会攫取利益,并且一些原本立场摇摆不定的贵族和大臣们,也在这个时候选择了相应的派系。 乔纳森·布莱恩特的失意,并非仅仅只是代表着这个名字的大势已去,也代表了一批老贵族、老家伙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并非仅仅只是因为他的邪恶。 西列斯冷眼旁观,意识到公国的高层几乎没人在意那些孩子,以及达尔文医院在过去三年间的所作所为。往日教会已经在尽力做着一些什么,可惜公国官方并没有表示出什么态度。 当然,的确有人来接手达尔文医院……呃,换了个其他贵族? 这倒也在西列斯的意料之中。报纸上天天报道着这个贵族那个贵族,鲜少提及孩子们的经历。或许,让这些活下来的孩子们在懵懂之中遗忘这可怕的地下空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等到他们足够年长,等到足够年长的他们再来回顾这整件事情,或许他们最终也不过是付之一笑——那是个老家伙临死前最后的不甘心。 关于这件事情的开端,也就是安塞姆·诺里森这位博物馆守门人偷盗藏品的事件,西列斯也得到了一些相关的调查线索。 这位疯疯癫癫的守门人,现在也还在历史学会第二走廊的看管之下。等到他精神状态好一点,或许他还能与诺娜……也就是现在的加兰见上一面。 当然,很难说他们两个是否还能继续生活在一起,不管是基于身体问题还是心理问题。 在地下拱门事件之后,一些地下帮派的相关人士也被逮捕。从他们口中,调查员们得知,乔纳森·布莱恩特要求他们搜寻古老的物品、时轨,以及,某些特定的物品。 这些特定的物品清单中,就包括了安塞姆当初偷盗的那朵铜铸花。 应该说,恰恰因为这朵铜铸花的要价不菲,所以安塞姆才会铤而走险。甚至他之所以会得知此事,也是因为达尔文医院的那位休伯特·福克斯医生的介绍。 当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同时也要求地下帮派用这笔钱来治疗他的孙女。 ……而那正中下怀。地下帮派让安塞姆直接把那朵铜铸花交给那名医生,而那名医生也会好好地、“免费”地为诺娜提供治疗。实际情况却恰恰与这个承诺相背离。 安塞姆将诺娜推向了达尔文医院。 而或许,在他接触到那朵铜铸花之前,他还是正常的,还拥有一些警惕心,还在犹豫是否真的要这么做。可是,当他偷到那朵铜铸花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自己也变得疯疯癫癫,而他的孙女也因为这朵铜铸花,彻底地被阴影笼罩。 “……您是否有这样一种感觉?”当琴多听西列斯讲完这一切之后,他若有所思片刻,最后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这个世界的许多事情,许多……不好的事情,归根结底是因为神明的力量?” 这个问题让西列斯思忖片刻。 最后他的回答是:“这个世界本来就存在许多不好的事情,只是神明的力量让这些事情更加走向极端。” 他无法否认,人类自身就是存在弱点的。在他那遥远的故乡地球,的确不存在神明,可是,人类社会也仍旧乱象丛生。 并非简单将某些问题归罪于一些“东西”,这些问题就能够顺利解决了。情况从来不是这样的。 而琴多望着他,他的目光中闪过复杂而深重的情绪。随后,琴多说:“我猜到您可能会给出这样的答案。但即便我猜到了,您能这样说,也十分令我惊讶。您实在是一个明智的人。” 西列斯不禁一怔,随后微微一笑。 他与琴多的这场对话,为地下拱门事件画上了最后的句号。 一切终将掩盖在这厚重而冰冷的大雪之下。冬天迎来了它的尾声,并轻柔地拂过春之女神的裙角。时光仍旧在流逝,不会因为罪恶或纷争而停下脚步。 这是2月8日的夜晚。 过去的一个星期,除却忙碌于地下拱门事件的后续发展、日常的教学与研究任务,西列斯也从布莱特教授那儿得到了购买住宅的推荐。 这栋住宅的位置是凯利街99号。他和琴多一起去看了房。恰如他在写给母亲的信中说的那样,那栋房屋十分符合他的需求,因此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他已经联系了相关的施工装修团队,让他们在春假的时候进行施工。 而在这些事情的更早之前…… 西列斯的目光慢慢落到了不远处窗台上的那六个人偶身上。 这周一,他进入了深海梦境。 在1月12日的深海梦境中,他进入了神秘农场的小屋子里,并且在里面瞧见六个人偶。它们仿佛仍旧在上演着某种戏剧,为某些无形的观众。 当时西列斯来不及与他们沟通。某种特定的机制让他在瞧见那六个人偶,以及屋内环境的一瞬间,就离开了那个梦境。 而这一次,他花费了一段时间与这六个人偶沟通。 应该说,它们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生物”,而是某种……力量的结晶。最贴近它们本质的形容方式,反而就是“人偶”这个词儿。 因此,西列斯与它们的沟通,与其说是真的在与这六个人偶对话,倒不如说,是与某个将这六个人偶留在这儿,并且设定了特定机制的“幕后黑手”对话。 ……也就是,阿卡玛拉。 按照人偶们的说法,阿卡玛拉在陨落之前将它们放在这里,让它们看管农场里的情况,让它们等待着继任者的到来——是的,“继任者”,就是这个词儿。 阿卡玛拉的力量的“继任者”。 而在过去几百年里,从未有人真的能够走进这栋小屋。即便有人幸运地发现了这个农场,又再幸运地能够踏足此地,但是,也没人能够发现这六个人偶的存在。 唯独只有西列斯做到了这一点。 在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不由得感到了奇怪。 为什么阿卡玛拉会特地设置这六个人偶?祂有意让人继承自己的力量吗? 不过人偶们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它们的作用仅限于打理农场(尽管西列斯看不出来它们是怎么打理的)、看守小屋,同时,也关注着每一个踏入“孤岛梦境”的人。 孤岛梦境,也就是深海梦境。当人偶们发现西列斯习惯使用“深海梦境”这个词语的时候,它们也从善如流地更换了自己的称呼方式。 是它们在西列斯每发现一条新信息的时候就让西列斯离开,因为,“探索得一点儿一点儿来”。 西列斯怀疑是因为人类的大脑也无法一下子接收那么多信息,所以不得不一点一点来。不过,西列斯现在已经接触到了这六个人偶,所以他以后可以自行决定离开的时间点了。 至于21天的间隔和凌晨四点惊醒…… 前者是因为人偶们觉得21天足够让接收到新信息的人类冷静下来;后者则是因为,阿卡玛拉就是在那个时间点陨落……或者说,抛下它们独自离开的。 所以,它们会在那个时候感到伤心,无法接待任何客人。因此,西列斯惊醒的时间才必定是凌晨四点。 可是,当人偶们这么说的时候,西列斯却无法从它们那种刻板、平淡的语气中感受到那种伤心。况且,这些人偶——这些遵守阿卡玛拉设定的规矩的人偶,它们真的能拥有“伤心”这种情绪吗? 倒不如说,那种“伤心”也像是在阿卡玛拉编排好的剧本之中。那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小女孩正在玩过家家的游戏了。 只不过,这位看似天真的小女孩,实际上是一位昔日的神明。 总之,在接触到人偶之后,西列斯便拥有了更大的“权限”。人偶说他目前最多可以隔天进入梦境。最好不要连续进入深海梦境,人偶说,因为现在的西列斯还需要充足的普通睡眠。 西列斯当然能明白这个问题,他也并不打算经常前往深海梦境,除非有什么需要。不管怎么说,这儿终究是阿卡玛拉的乐园。而他还没有完全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 在与人偶的沟通过程中,西列斯也逐渐对阿卡玛拉的力量有了更加深入的领悟。 人偶、剧目、舞台。梦境。 阿卡玛拉是虚实之间的神明。 就如同祂的神位所形容的那样,“漂亮的彩虹泡泡”,这是真实存在的吗?这是一戳即破的吗?这是海市蜃楼的幻觉吗? 这些问题本身,就是解答阿卡玛拉的力量的完美答卷。 梦境中的事物可以出现在现实中;虚幻的剧本可以在真实世界里上演。梦境与虚幻。这就是阿卡玛拉。 从某种程度上说,西列斯“小说家”的身份还真是无比契合阿卡玛拉的力量。 西列斯自己是如此想的,不过他没法从人偶的表现中得到任何肯定的答案。当然,他也不指望人偶能给出什么答案。 这只是阿卡玛拉的力量的凝聚,而非阿卡玛拉本身。在这位神明陨落的时候,祂能够在“乐园”中做出这么多的布置,已经超出西列斯的料想了。 他猜测其他神明——至少是如同阿卡玛拉这样的神明,同样也会做出一些应对。 而这个现象的本质就是,那十三位旧神,恐怕拥有着不同的立场。祂们有的与“阴影”为伴,有的与“阴影”为敌。 李加迪亚和阿莫伊斯,很有可能是“阴影”的敌人,从过往“李加迪亚踏上旅行是为了对抗阴影”,以及“李加迪亚踏上旅程之前,曾经让自己的信徒给阿莫伊斯传信”这两条信息来看。 阿卡玛拉的立场反而显得有些模糊,西列斯不太能从现实中已知的信息中确认祂的立场。 不过,从深海梦境中的情况,也就是那蛛丝缠绕在巨大人偶身上的画面来说,西列斯认为阿卡玛拉应该也是“阴影”的敌人。 这幅画面本身就曾经让他的知识属性增加了一点,因而就让西列斯更加确信,这很有可能是同样发生在现实世界中的事情。 至于为什么这幅画面会出现在深海梦境,以及深海梦境的底部为什么会出现城市与文明的废墟,西列斯没能从人偶那边得到答案。 他猜测那可能与深海梦境、神秘农场的本质有关。而人偶对此恰恰一问三不知。 这六个人偶,似乎只是以守门人的身份出现。它们对自己所在的这个地方、自己出现的缘由,反而并没有那么了解。自然地,它们也并不了解阿卡玛拉陨落相关的信息。 这一点令西列斯感到了遗憾。毕竟,除却深海梦境和神秘农场,他最大的困惑就是阴影纪和沉默纪的时候,这些旧神们究竟出了什么事。 现在看来,尽管他已经知道了“阴影”的存在,但是,那距离真相还有十分漫长的道路。 当然,目前他的收获已经足够多了。 此后他将不再受到“21天的间隔时间”和“找到新信息之后立刻离开梦境”这两条规则的限制。他可以自由选择进出梦境的时间。 除此之外,他也可以从人偶那边得知自己对于阿卡玛拉的力量的掌握进度。 而他这一次进入梦境的时候,恰恰又比上一次掌握了更多。人偶没有说为什么,不过西列斯认为,那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诺娜变成了加兰。 那株幼苗仍旧生机勃勃地生长于深海梦境的孤岛之上。一旁是埃米尔的幼苗、乔纳森的枯萎藤蔓,以及琴多的小树。 现在想来,他对于阿卡玛拉的力量的进一步掌握,总共经历了这样几个契机。 第一步,是梦境中的幽灵先生给了埃米尔一个魔方,而那个魔方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了现实中。 那让深海梦境中的人偶身上的丝线绷断了一根。西列斯原本以为那是因为他让阿卡玛拉的力量重现于世,但实际上,恐怕只是因为那契合了“梦境转变成现实”的意象。 或许就是因为这丝线崩断了一根,所以西列斯才可以开始逐步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在此之前,阿卡玛拉……或者说,这种“梦境与虚幻”的力量,是受到限制的,如同那被困住的人偶一样。 第二步,是安格斯·凯斯受到《玫瑰的复仇》的启发,选择重返无烬之地,为曾经心上人的死复仇。真实世界中发生的事情与虚幻小说中的情节相互映照。 这件事情让西列斯得以在深海梦境中搜索其他人的梦境。这也让他进一步发现了神秘农场的存在,并且最终得以与人偶进行对话。 从这一点来说,安格斯·凯斯的行动在无意中帮了西列斯许多。 第三步,就是诺娜成为加兰。 这一点在西列斯的意料之外。他得承认,他在创造加兰小姐这个角色的时候,的确想到了诺娜·诺里森,毕竟他接触过的年轻小女孩也就这么几个。那是一种创作上的参考。 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自我意志破碎的情况下,诺娜对自己的认知就这么直接变成了加兰。这件事情闻所未闻,即便是往日教会那边也毫无办法。 前几天,在西列斯仍旧按照21天的间隔规则进入深海梦境的时候,加兰并没有做梦,因此,幽灵先生也就暂时没有与她见面。 西列斯也还没想好,要怎么和加兰沟通……他与他笔下的角色沟通?还是,他与那个真实存在于现实中的小女孩沟通? 这情况实在是十分复杂。 总之,诺娜成为加兰这件事情,为西列斯带来的变化就是…… 一个人偶跳下那微缩舞台模型,蹦蹦跶跶地走到西列斯面前。无形的丝线展开在西列斯的面前,让他可以操纵这个人偶的行动。 人偶用那仍旧刻板平淡、毫无情绪的声音说:“现在,您可以让我成为您的剧目中的演员了。” 第128章 倒霉的事情 西列斯收回了看向窗台的目光。 梦境中的人偶说, 西列斯可以操纵它的行动。而当西列斯醒来,他却并没有发现那人偶出现在床头柜上。一种无形的指引让他注意到了窗台上,他在地下交易会上买到的人偶。 其中一个人偶突然“活”了过来。 那是一个笑眯眯的、像是孩童一样的人偶,巴掌大小。当西列斯从梦境中醒来之后, 就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丝线骤然链接在他与这个人偶之间。 曾经西列斯认为这不过是普通的木头人偶, 可是当他真的随着自己的心意操纵那丝线的时候, 他才骤然意识到, 那硬邦邦的木头不过是这人偶的伪装。 实际上, 这跨越了真实与虚幻界限的人偶十分灵活, 几乎如同人类一样, 可以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只有利用那无形的丝线才能操纵它的行动, 换言之, 只有西列斯能够做到。 并且,人偶轻便、小巧, 不引人注意, 同时材质也十分坚固。西列斯认为他可以利用这个人偶做到许多事情。 当然, 这也就意味着…… 当初将这套人偶卖给他的那位摊主,显然是有意为之。 现实中的这套人偶, 与梦境中农场小屋里的人偶,是直接相关的。 那位摊主会是谁?阿卡玛拉的追随者? 就如同农场里那六个人偶一样, 既然阿卡玛拉在乐园中留下了自己的部署,那么说不定也会在现实中留下相应的规划。 西列斯认为这是很有可能的。当然, 在意识到这个问题之后,他也返回了农场询问那六个人偶,遗憾的是, 它们对那位神秘的摊主完全一无所知。 这件事情让西列斯感到了极端的困惑。即便那些旧神已经陨落, 但是, 祂们似乎仍旧在这个世界留下了许多的痕迹,并且这些痕迹怎么也不可能消除。 他缓慢地叹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那小巧的人偶——西列斯将其称之为一号人偶——突然动了起来。小小的身躯灵活地攀爬着墙壁,轻巧地落到地上,然后悄无声息地往前走了两步,再一跃而上,跳到书桌上。 随后,一号人偶坐到了西列斯的手旁,拍拍他的手背,就好像是在说,“别烦心了。” 西列斯注视着一号人偶那圆溜溜的黑色眼睛。 刚才那一系列的动作,都是在西列斯的操纵之下完成的。他花费了好几天功夫才熟悉这一套操作。他操纵这人偶完全凭借意念,而这已经足够麻烦。 这让他对那些人偶师傅更加佩服起来。 他甚至想到,要让这些人偶开口说话,似乎也没那么困难,只需要他去学个腹语……算了,这真的很困难。 忙碌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明智地将这个提议抛之脑后。 目前这个沉默的人偶已经能帮助西列斯做点什么,特别是当他逐渐习惯这种一心二用的操作之后——比如,他可以在看书的时候,让人偶帮忙倒个水。 ……听起来有些大材小用。 倒不如说,现在的人偶对于他来说,就像是某种智能家电。在程序既定之后,他心念一动,就可以让人偶帮忙做点什么。 琴多对这个人偶倒是十分感兴趣,不过他没法体会那种用无形丝线操纵人偶的感觉,因此只是把玩了一会儿就感到没什么意思。 不论如何,西列斯认为,人偶的出现的确帮到了一些忙。 如果他在更早之前就能够操纵人偶,那么他的行动就可以更加自由一些。比如他可以直接用人偶去地下通道探查,同时不必担心自己引起幕后黑手的警惕。 毕竟在他人看来,那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头人偶。 不过,在人偶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之后,他想要观察人偶的行动以及周围环境,就只能前往梦境中的农场小屋。他不能直接看到人偶的视野。而他目前只能在晚上进入神秘农场。 在屋子里的微缩舞台模型上,他可以瞧见那个人偶的实时情况。 更准确地说,在那舞台上,现实中发生的一切就如同是一场正在进行的剧目。周围环境、“群演”似真似幻,但也会真的随之发生改变。 而那剧目的主要演员,正是西列斯操纵的木偶;演员所跟随的剧本,正是西列斯操纵人偶正在进行的事情。 换言之,现实中真的发生的事情,成了梦境中正在上演的虚假剧本。 西列斯对此惊叹不已。 神明的力量总是以某种特别的方式表现出来。 他认为这个功能说不定能在这一次的米德尔顿之行派上用场。毕竟他即将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或许会遇上什么危险也说不定。 他如此思考着。随后,他注意到时间已晚,便决定早点入睡。时间已经来到了期末周,未来的半个月时间他与学生们都会十分忙碌。 专选课的小组作业、公选课的论文、两名学徒的论文、期末考试、下学期的课程安排和教案准备、收拾行李打算动身前往米德尔顿……更不用说,还有凯利街99号的装修改造。 即便有琴多的帮助,一切听起来仍旧都是些大工程。 此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加入了西列斯的日程之中。 来自往日教会的资料。 跨年日那一天,西列斯拜托格罗夫纳帮忙寻找与“旧神血裔”,以及旧神陨落时间和地点的相关信息。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往日教会那边终于将相关的资料送了过来。 2月18日,周二。西列斯听完上午专选课的小组汇报之后,独自回到了海沃德街6号,然后发现了那个来自往日教会的包裹。 那有些庞大,绝对不只是文献资料的抄本。西列斯将包裹带上三楼,将其拆开,从中取出了来自格罗夫纳的信件。 “展信佳,诺埃尔教授。 “包裹中有您需要的,关于旧神血裔和旧神陨落的相关资料。除此之外,也有关于灵魂稳固仪式和此前地下拱门事件的相关报酬。我为您准备了一个时轨,以及一个封印物。希望能帮到您。 “另外需要让您知道的事情是,地下拱门事件所涉及到的那些孩子们,目前已经出院,被城内不同的教堂接去培养,之后应该会成为往日教会中的成员。 “当然,我们不会强迫他们信仰吾神,只是作为工作人员。这一点您可以放心。 “有几个并非孤儿的孩子,我们也找到了他们的父母,让他们一家团聚。纳尼萨尔和加兰这两个孩子,我们单独安排在了中央大教堂,他们都拥有启示者的资质,会暂时跟随调查员们学习。 “至于他们曾经表现出来的那种特殊的精神状态,我们暂时还没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方法。不过,我认为,让他们逐渐掌握力量,也是一种可行的手段,起码能让他们强大自身。 “此外,我得额外跟您说一句,我听闻了您即将前往米德尔顿的事情。我之所以知道此事,是因为拉米法大学那边邀请了往日教会的骑士和调查员同行。 “一方面,这一次旅程毕竟会经过其他陌生的国家以及无烬之地,因此往日教会可以保护拉米法大学的参与人员;另外一方面,往日教会这边也有意前往米德尔顿。 “您可能不知道,在米德尔顿,尽管绝大多数的人们都是信奉阿莫伊斯,但是,也仍旧有少数信众是吾神的信徒,因此,我们在那儿也同样拥有一个教区。 “只不过,因为路程遥远通行不畅,所以我们很难与那边的教士们保持稳定的联系。正好这一次拉米法大学邀请我们同行,我们便决定前往米德尔顿,了解一下最新的情况。 “目前的人员名单大致是,骑士长班扬带领的骑士团,以及调查员凯瑟琳·金西带领的一批启示者。他们会与您一同出发。 “希望您有一段愉快的旅程。 “格罗夫纳。” 西列斯略微惊讶地阅读着这封信。地下拱门事件的处理方式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他没想到格罗夫纳会特地因此寄送报酬,还另外提及了这一次米德尔顿之行的其他同行人员。 班扬和凯瑟琳·金西也会参与到这一次的出行之中? 西列斯在这一刻意识到,这一次的行动已经涉及了两位原本跑团剧本中的角色:切斯特·菲茨罗伊,以及班扬。 此外,西列斯仍旧记得,他曾经从班扬那边得知,切斯特医生的身世就与米德尔顿有所关联。不过,切斯特自己似乎并不太清楚这件事情。 他不禁眯了眯眼睛,思考着往日教会加入到这一次的米德尔顿之行中,有多大程度上是为了调查清楚医生身世背后的秘密? 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这毕竟是一举多得。 格罗夫纳还在信中提及,米德尔顿同样拥有安缇纳姆的信众,以及往日教会的教堂。这让西列斯突然想到,那位至今还未曾露面的跑团角色之一,异国的女主教,会不会就是米德尔顿的居民? 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确实挺大,特别是在西列斯逐渐意识到自己命运的巧合问题之后。 他不禁想到,这一次的米德尔顿之行,看起来似乎颇为重要。 一方面,一些经年已久的谜团似乎可以在这一次的旅行中得到解释;另外一方面,他又将前往一片陌生的土地,拥有新鲜的见闻。 不过遗憾的是,琴多无法跟他一起前往米德尔顿。 西列斯这一次的旅途更多还是工作需要,他不太好和琴多一起行动。另外,琴多也需要趁着这个春假的时间返回堪萨斯,履行自己作为旧神血裔的某些义务。 他们恐怕会在火车途径堪萨斯的时候分别。不过,西列斯已经决定,从米德尔顿返回康斯特的时候,他会在堪萨斯那边下车,在琴多的故乡度过一段时间。 彼时米德尔顿的学者访问已经结束,那就是他的私人时间了,他在堪萨斯驻留一段时间也毫无问题。恐怕其他人也会想要在各地旅游一阵,再回到拉米法城。 此外,既然西列斯现在已经可以不受到农场21天间隔时间的限制,那么他也可以隔段时间就与琴多在梦中见面。起码这是一种可能的做法。 安排的行程大致是这样。西列斯希望到时候一切真能按照他的想法进行。 他这么想了一下,然后整理了包裹内的东西。他将那一叠资料放到一旁,然后拿起了那两个盒子。格罗夫纳说这是一个时轨和一个封印物,这让西列斯不由得对盒子里的东西产生了兴趣。 他拆开了这两个盒子,随后,目光中不禁露出了意外的情绪。 在盒子的包装上,格罗夫纳十分体贴地写上了“时轨”和“封印物”的字样,帮助西列斯区分这两样东西。 时轨是一枚钱币,按照纸张上的说明,这是康斯特公国最早制造的一批公爵币之一,后期的公爵币都是以这一批公爵币为模型制造的。 换言之,这枚古老钱币可以用来钱生钱,仪式名称也就是【钱生钱】。 当然,这“生”出来的钱并非的真实的钱,只是虚假的、短暂维持的钱币模样。西列斯一时半会儿也没想到这枚钱币能用来干什么,便暂时将其放到一旁。 至于那一个封印物,这才是真正让西列斯感到惊讶的东西。 那是一支短笛。按照纸张上的说明,这支笛子可以记住一个人说话的内容,然后将其复述出来,有点类似于一个录音喇叭。 西列斯最为惊讶的是,这是一个足够轻便的乐器,并且还是封印物。 ……这可以当做是骰子的身体! 往日教会为什么会将这东西送过来?巧合,还是,故意为之? 西列斯微微眯起了眼睛。 格罗夫纳曾经再三强调,他们不会窥探西列斯的生活与想法,而从他们的实际表现来说,格罗夫纳的话或许是正确的。 比如西列斯在拉米法城内调查的事情,他们就一无所知。如果往日教会真的在窥探西列斯的生活,那么他们真的会如此无动于衷吗? 但是,他们恰恰在两件事情上,无形中契合了西列斯的想法。 第一是【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和【自然之靴】这两样时轨,十分符合当时西列斯想要前往无烬之地的想法,特别是前者。 【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为当时的西列斯提供了许多的便利,而那恰巧就是在他出发前往无烬之地之前一段时间,从往日教会那儿得到的。 当然,格罗夫纳之前对此的解释是,他只是认为这两样时轨能够给西列斯带来帮助,因此才会挑选这两样东西。 实际上,当西列斯说自己是通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了解到星之尘的真相的时候,格罗夫纳同样表现得十分惊讶,好像他压根不知道这个时轨会有如此强大的效果。 西列斯认为这事儿姑且还说得过去。 可是,第二件事情,也就是此刻这摆在他面前的短笛,却让他心生疑虑。 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吗? 当骰子说它想要一个更为坚固的封印物的时候,往日教会就恰逢其时地将东西送过来了? 过去这段时间西列斯都没功夫去寻找可行的物品,可命运好似压根不需要他亲自寻找,就已经将合适的东西送上门来。 ……骰子? 西列斯斟酌片刻,最后意识到一种可能。 这种可能建立在,往日教会的确没有窥探他的生活,也没有通过某种方式窥探他的想法的基础之上。从往日教会一贯以来的表现来看,西列斯乐意信任他们的品性。 因此,他的需求很有可能是在无形之中泄露出去的。 这种无形,可能来自于安缇纳姆的关注;可能来自于骰子在幕后的操盘——那是命运骰子,按照骰子的自称。 既然它如此说,那么说不定它就能摆弄一下命运,让它想要的东西“碰巧”出现在西列斯的身边。 此外,西列斯还想到了一种可能,也就是骰子与安缇纳姆可能存在着某种奇妙的关联。 一来,他穿越到费希尔世界的事情,似乎就与安缇纳姆和骰子同时有关。骰子直接承认了这一点,而安缇纳姆似乎也始终默认这一点,甚至让往日教会暗中关照一下西列斯。 二来,骰子本身似乎没有直接“使用”命运的力量的办法。它只是力量本身,是十分被动的。一直以来,是西列斯进行判定,或者在命运驶到某个拐角的时候,骰子才会突然出现。 在西列斯尝试对封印物进行判定之前,骰子甚至无法主动和西列斯进行通常意义上的沟通。 基于这两个前提,骰子与安缇纳姆可能存在某种关联就显得十分有可能。 或许,是骰子暗中给安缇纳姆传递了某个消息,或者安缇纳姆一直关注着骰子的动态,因此可以在无形之中给予了格罗夫纳“启示”,让他注意到那支短笛,从而让这东西来到西列斯身边? 逻辑通畅,但是十分奇幻。 ……不过这世界本来就很奇幻。西列斯心想。 这支短笛的出现意味着西列斯又可以与骰子进行对话。他还得抽空阅读一下那些资料。此外,他也考虑在梦中与加兰进行一次对话。 ……西列斯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下午琴多也没出现在海沃德街这边。他快被学生们的论文逼疯了。一个堪萨斯人现在正研究着康斯特的语言语法和文学往事,这很能体现出琴多·普拉亚助教对于西列斯·诺埃尔教授的爱。 挂在西列斯脖子上的李加迪亚护身符可以作证。 这个下午,西列斯原本打算整理一下第三学期的教案,不过既然格罗夫纳寄送了这些东西过来,他就斟酌了一下,然后首先对那支短笛进行了一次判定。 不出所料,意志为0的封印物短笛很快拥有了命运骰子作为灵魂。 “下午好,骰子。” “下午好,守密人。我喜欢这个躯体,就是有点长,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本身可是个方方正正的东西。”短笛说,它挪动了一下自己短笛身躯。 短笛的音色向来比较高,配上骰子那絮絮叨叨的话语,让西列斯已经感到了些微的头痛。 不过他明智地没有和骰子探讨这个问题。 他只是问:“这支短笛能让你待多久?” “如果我省着点用,一次用个十几二十分钟,那么或许能用上不少的时间。”短笛说,“当然,实际上这也说不好,总得看实际情况。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情况,全都会不一样。”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 短笛转而说:“您这一次想与我对话,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要问吧?” “是的。”西列斯稍一犹豫,随后就坦诚地说,“我想知道,你是否和安缇纳姆有什么关联?” “哦!”短笛像是受了什么惊吓,猛地发出一声极为响亮的哨音,它连忙咳嗽两声,“对不起对不起,这躯体让我不怎么习惯。 “我是说,我很抱歉刚刚发出了那么尖锐的声音,我自己都吓到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明明我只是一个会咕噜噜转的骰子罢了。 “至于……呃,至于您的问题……我得说……某种程度上,您说得对。” 西列斯微微一怔,不由得说:“某种程度上?” “我很难明确跟您说,我和……祂的联系。”短笛含糊不清地说,像是故意如此,“这事情也不太适合现在的您知道。 “总之,是的,我们的确存在某种联系。毕竟我始终陪伴在您的身边,而祂并非如此。但是,祂的目光始终关注着您,这事儿您应该清楚了。” 西列斯微微皱眉,他说:“所以,你可以窥视我的想法吗?” “不,不!当然不会!您以为我是什么人……呃,什么骰子?”短笛气愤地说,“我可不会做出那种惹人厌的事情。” 西列斯便将自己发现的那两件事情告诉骰子——【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和现在这支短笛。 短笛听得连连咋舌。它说:“哦,迷人的命运巧合。” 西列斯对这种说法深表怀疑。 短笛转而说:“我能理解您的怀疑。不过,您先前得到的那两样时轨,的确是十分好用的,即便您不去无烬之地,往日教会应当也会将那两样东西交给您。”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至于我现在的这幅躯体,”短笛说,“祂当然能感知到,我出现在了现实之中,也能感知到我很快就离开了。 “所以,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祂意识到了您和我的需求,所以就让往日教会将这笛子送过来了。这很寻常,不是吗?” 短笛用一种十分轻巧的语气说出了这些话,它的声音也的确反映出这支短笛的优美音色,尽管西列斯很难从它的话语中窥见事情的真相。 越是顺理成章、因缘际会,就越是让西列斯感到怀疑与困扰。 毕竟,这是命运,不是吗? 不过他也无意与骰子争论此事。从这些事情来看,安缇纳姆、骰子,以及往日教会,他们的态度都趋近于善意。西列斯暂时不想图穷匕见,逼问他们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希望西列斯拯救这个世界? 那听起来更加像是无稽之谈。 比起这件事情,现在西列斯更加注意到了骰子所使用的某个词语。 他说:“‘感知’?” 短笛转动着自己的身体,像是百无聊赖之下的举动,与此同时它也回答着西列斯的问题:“是的。我与现实世界是不一样的存在,这一点您应该可以意识到。 “因此,当我离开我原本待着的地方,出现在现实世界中,有一些……‘存在’,就可以感知到。其中包括了安缇纳姆。 “现实世界中可能也有一些‘存在’可以感知到我的出现,不过那恐怕十分少见。您或许可以,但您也有强大的理智与极高的灵性。 “如果一些灵性过高理智不足的人类感知到了我的存在,那说不定会立刻陷入到疯狂之中吧。” 短笛用一种微妙的,带着谄媚的语气说出了这些话。西列斯认为那很有可能是基于“理智”“灵性”这两个话题。 ……西列斯突然意识到,他好像还不知道自己的灵性究竟是多少。 况且,命运骰子也在使用跑团的用词,让西列斯感到微妙的违和感。他有些想知道,跑团剧本对于这个世界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问题实在很多,但他没有太多时间。于是最后,西列斯问出了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 他说:“所以,会有如你这样的其他‘存在’,出现在现实中吗?” “哦,我不是‘存在’。守密人,首先得纠正你的这个想法。‘存在’指向现实世界,而我,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并非属于现实世界。 “当然,您可以称呼我们为‘东西’,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合适的称呼了。” 西列斯感觉这种称呼像是微妙的谩骂与嘲讽。 随后,短笛继续说:“至于您的问题本身……是的,的确有这样的‘东西’。它们,或许也包括我,是在黑暗中窥探现实世界的东西。” 西列斯斟酌着措辞,他说:“我不太明白……什么是‘黑暗’?难道存在与这样的黑暗对立的‘光明’吗?” 短笛停下了晃悠自己躯体的动作。 它说:“提及黑暗是因为那地方的确很‘暗’。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来纠缠这些概念的问题……我想。我会尽量用更加简单的说法。总之……您认为现实世界本身,能拥有那些古怪而神奇的力量吗?” 西列斯摇了摇头。 “的确如此。”短笛说,“因为,现实世界是足够‘实体’、足够‘紧密’的东西,而那些力量呢,就像是穿透这些实体的缝隙的雾气一样。无形却又的确存在。” 西列斯思索着骰子的说法。 从地球的物理学角度,他倒是意外能理解这种概念。物体是可拆分的、存在间隙的,再微妙的粒子也拥有“空隙”。 而按照骰子的说法,“空隙”中存在的东西,就是这世界的力量的源头。 “无形的‘雾气’填满了这些缝隙。”短笛说,“……呃,我可不是在说什么微观概念。您可以将其看作是光与影。那是叠加的状态……我的天,听起来更像是微观世界了。” 西列斯骤然失笑。从骰子的嘴里听到这些来自地球的物理概念,他产生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当然,也感到一丝微妙。 骰子简直毫不掩饰它知道西列斯来自地球的事情。 “……咳咳,总之,这世界并不只是单层的世界。”短笛继续说,“不同的‘东西’生活在不同的层面,那并不是可以简单拆分的独立层面,而是搅和在一起,像是面糊糊一样的东西。 “啊,我想到了一个巧妙的比喻。或许你将玉米、大米、黑米这些五谷杂粮都打成粉末,然后用水搅和在一起……或许那看起来已经是一整团东西了,可实际上,原材料却各不相同。” 西列斯说:“我明白了。所以,你来自其他的‘层面’。而那个层面还有类似你这样的东西,窥探着现实世界。” “因为现实时间是一切的源头。”短笛说,“拿刚才那个比喻来说,现实世界就像是水。水同样也存在于这团糊糊状的东西里,并且是最重要的。因为没有水的话,这些东西就没法搅和在一起。” 西列斯点了点头。 短笛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您能明白就再好不过了。我早知道,您能理解这一切。这也是……” 它突然停了下来。 “这也是?”西列斯问。 短笛沉默了一会儿。 在西列斯差点以为它已经离开的时候,短笛才突然动了一下,然后说:“我很抱歉,守密人。你暂时还不能知道这一点。” 西列斯微微皱了下眉,随后就理智地说:“我明白了。” 无论骰子的意思是他的力量还不够,还是说他知道那事儿就会陷入疯狂,西列斯都意识到,他不小心碰触到了某个禁忌。 随后,短笛的语气都变得正经了不少。 它说:“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守密人。当你懵懂无知的时候,你可能会感到这世界十分安全、幸福,如同生活在摇篮里的,无辜的、纯白而温软的婴儿。 “可是,当你逐渐了解到世界的本质,当你逐渐成长、逐渐强大、逐渐成熟,你就会发现,世界这么危险、这么复杂。心智的成年与身体的成年从来无关。”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听骰子说这些事情。他感到骰子的语重心长似乎还别有用意,但是他现在很难说出个名堂来。 他想到自己“才”66点的知识属性,不得不承认他对这世界还有许许多多的不了解。 不过,骰子的语气很快也轻快起来。 短笛发出了一连串轻快悦耳的音符。它说:“时间快来不及了!总之,守密人,我知道你问我这事儿是为了什么——之前判定的那两个孩子,是不是?” “是的。”西列斯说。 “他们的确被某些‘东西’关注了。你可以认为那是更为‘劣质’的神明力量。如果你想确保他们的安全,那就让他们去提升自己的灵魂强度吧。保护自己的前提是强大自身,这是至理名言。” 西列斯稍微松了一口气。从骰子这里得到明确的答案,的确让他感到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下去。更重要的是,他也知道该如何让那两个孩子安全一些了。 让这两个孩子成为启示者,逐渐掌握力量,就是最好的办法。 不过……什么是更为“劣质”的神明力量? 难道神明力量还有高下之分?而且,这指的是神明与神明之间的对比,还是神明力量内部的对比? 西列斯刚想询问,就听见短笛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随后,短笛就彻底陷入了沉寂。 西列斯微微一怔,意识到骰子已经离开了,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 下一次与骰子的谈话可能要隔上许久。而等到那个时候,他说不定又产生了新的问题。西列斯对自己的好奇心和忙碌程度还多少有些自知之明。 他摘下【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捏了捏鼻梁,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不论如何,骰子对于“世界”的概念说明,已经让西列斯收获颇多。那其实论证了他的某些想法,比如表里世界,比如光与影。 但是,那也带来了更多的困惑。 因为,从骰子的态度来说,世界的概念本身,似乎就与西列斯未来可能遇到的某些事情有关。 ……那会是什么? 西列斯不由得思索了片刻,随后才摇了摇头。他现在没什么时间来琢磨这些东西。再过三四天他就要出发前往米德尔顿了,而现在,他甚至还没整理完下学期的课程教案。 他将这些时轨、资料放好,然后继续专注于正事。 从深奥复杂的神秘力量,转到平凡无奇的日常事务,这种感觉总是能令西列斯出神片刻。 事实证明,诺埃尔教授的忙碌让他根本没时间阅读往日教会寄过来的那些资料。他只能将挑选了一部分资料放进行李箱,将其带到前往米德尔顿的旅途之上阅读。 2月22日,西列斯踏上了前往米德尔顿的火车。 当然,不是直达。 他们一行人将要去康斯特公国的边境城市马尔茨换乘其他的列车,首先前往无烬之地高尔斯沃的比德尔城。 然后,他们需要在比德尔城搭乘转向东北方向的列车,一路穿过堪萨斯,抵达米德尔顿的某座港口城市,在港口搭乘船只经由海路,最终才能抵达米德尔顿的首都贝休恩。 由于没有从康斯特直接前往米德尔顿的火车线路,他们也就只能选择这样麻烦的换乘线路。不过,在这一次的学者访问日期和目的地定下之后,参与者们也就对此有了心理准备。 事实上,这一次行程的前半部分与西列斯第一次前往无烬之地旅程完全一致。而那趟从拉米法城出发的火车线路,也正是他与琴多正式相遇的地方。 不能说是第一次。毕竟,他和琴多第一次见面应当是在皇宫的后厨。 “……但我认为那个地方一点儿也不浪漫。”琴多小声地嘀咕着,“满是疯子和肉块。” 西列斯因为他这样的话而不由得莞尔。琴多总是在意这种奇奇怪怪的小地方,但是却能让西列斯感到那种隐藏在幼稚背后的,对西列斯本身的深切在意。 他说:“该上车了,琴多。” 西列斯的铺位原本是被安排和洛伦佐·格兰瑟姆一起,不过他另外也买下了和琴多同车厢的那张车票。当然,他并不是打算一直和琴多待在一起,只是有备无患。 拉米法大学这边一共有四位教授加上三位同行者(向导、翻译和医生),另外还有两位负责处理行政事务的教授同行,总共九人。 往日教会那边的人更多一些,班扬带上了十一名骑士,组成了一个十二人的小分队;凯瑟琳·金西同样带领了四位实力不俗的启示者。他们总共十七人。 两方加起来,一共二十六人。他们的火车票都是一起购买的,两人一间的豪华卧铺车厢,不过仅限于拉米法到马尔茨的这一段距离。 等到了马尔茨,他们就得再另外购票了。毕竟这世界没法提前在网上购票,只能抵达火车站之后购买相应的车票。不过,那也正好可以让他们在对应的城市中休整一番。 这方面的安排由那位负责行政事务的教授来管理。那是位三十多岁的女性,根据洛伦佐的介绍,她的名字是伊莎贝拉·霍尔特,人们通常称呼她为贝拉教授。 据说贝拉教授即将接过文史院行政老师艾特利教授的职务,只等艾特利教授退休。而这一次的出行全权交给贝拉教授,显然就是对她的一次考验。 不过比起古板守旧的艾特利教授,贝拉教授显然是位更加通情达理的女士,因此,她对于琴多短暂出现在队伍里的事情保持着温和的默许。 当然,她也私下跟西列斯询问了此事。西列斯没有到处宣扬自己与琴多的恋情的打算,他只是说他的这位助教先生来自堪萨斯,打算趁春假的时候回家一趟,所以与他们同行。 他额外补充说,琴多不会跟着他们一直到米德尔顿,只是同行短暂的一段路之后就会分开。 这让贝拉教授松了一口气。看得出来,这一次的出行任务也让她十分紧张,她希望自己能做到最好。 总之,在真的抵达米德尔顿之前,他们的行程是十分宽松的,没人会来要求他们做些什么或者不做什么。西列斯也可以与琴多待在一块——这毕竟是他的助教,不是吗? 知晓他们关系的切斯特与洛伦佐,倒是露出了一种微妙的笑意,并且很快因为意识到对方也知道这事儿,而有了一种意外的亲热感。在得知彼此都是命运纸牌的爱好者之后,这种亲热就越发明显了。 ……不得不说,切斯特医生在踏上旅途的时候,总能找到一位出人意料但的确合适的旅伴。这可以说是十分奇妙的命运。 这一趟列车上的乘客并不算多,可能是酷寒的天气阻止了人们出行的脚步。今天早上西列斯出门的时候,注意到天空上乌云密布,说不定很快又将下雪。 他希望未来的天气能好一点,可实际上,他们最终将要向北而行,气温说不定会更加寒冷一些。 他们选中的这趟班列,是晚上出发,第二天下午抵达的火车班次,与西列斯曾经搭乘的那一班不太一样。他们上车之后,整理好行李物品等,西列斯就与琴多告别,回到了自己的车厢。 洛伦佐带着点调侃的意思说:“为什么不睡在那儿?” “毕竟是与其他教授一起出行的旅程。”西列斯说。 洛伦佐耸了耸肩:“果然是你会给出的答案。” 西列斯瞧了他一眼,迟疑了一下,然后补充说:“况且,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 以他的性格,他很难如同热恋中的小年轻一样,整日整日与恋人黏在一起。琴多似乎挺想这样的,但他们生活上的忙碌也很难容许他们这么做。 ……事实上,西列斯昨天下午才刚刚赶完稿,把《加兰小姐的梦中冒险》在春假期间的稿子寄到报社那边。这足可见他过去一段时间的忙碌。 其实刚刚还在调侃他的洛伦佐本身也差不多。他可能比西列斯还手忙脚乱一点,毕竟邓洛普教授走得十分匆忙,洛伦佐基本等于从头接手邓洛普教授的全部职务。 当然他做得十分出色,从他能选上这一次的学者访问就可以看出。他自己说下学年就将要转正了。不过,这也意味着他过去一个学期的时间都没怎么出门玩乐。这一点也让西列斯对他刮目相看。 洛伦佐和西列斯都是昨天才真正结束这一个忙碌的学期,而隔天,他们就将要踏上前往米德尔顿的遥远旅程。 洛伦佐躺倒在铺位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早点睡觉吧,诺埃尔教授。明天我们将继续奔波。”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他从行李箱里拿出洗漱用具,去了趟盥洗室,回来之后便关掉了车厢里的灯,躺上铺位陷入了睡眠之中。 晃晃悠悠的车厢让他仿佛回到了第一次离开拉米法城的时候,这神秘而宏大的世界又一次朝他揭开了小一块新的领土。窗外,费希尔世界下起了雪。 他似乎久违地做了梦,但是梦境中的画面纷乱而零碎。他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西列斯醒过来的时候,恍惚间感觉自己还像是在平地上一样。火车惯有的那种晃晃荡荡的感觉突然消失了。他坐起来,望了望窗外,然后突然怔住了。 火车真的停了下来。 门口有人敲了敲门,西列斯回过神,打开门。门外是琴多。 琴多抱臂站在那儿,用一种十分郁闷的语气说:“大雪压垮了铁轨。所以,我们恐怕得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待上一阵了。” 第129章 家族密信 琴多的话并不夸张, 这的确是荒郊野岭。 由于迷雾的影响,费希尔世界的国家的领土总是有点儿支离破碎。迷雾可能隔开了这个村庄和那个村落,也可能隔开了这座城市与那个港口。 总之,可开发的区域总是显得有些局促, 毕竟得避开那些危险的区域。 康斯特公国的领土同样如此。 种种原因导致了这种局面, 比如一开始人们只想保住现有的一亩三分地, 而不是对外扩张;比如迷雾消失之后, 里面原本的危险生物突然又四散开来, 造成了为数不少的血案。 他们现在停着的这个地方, 位于康斯特公国的西部。距离马尔茨还有大半天的路程, 但是距离拉米法城也已经过去了一晚上的火车行驶距离。 “我们大概得在这儿待上多久?” 餐车里, 来自拉米法大学和往日教会的人们齐聚一堂。 洛伦佐有点心烦意乱地问出了这个问题。这挺好理解的, 毕竟他前天才完成了这一学期的任务,昨天就踏上远行, 而今天睁眼就得知了这个糟糕的消息。 贝拉教授已经提前向列车员打听了这事儿。她解释说:“附近十几公里外就有一个小型火车站, 我们等那边的工人过来修理铁轨就行了。 “我们最多在这儿耽误一个晚上的时间,不出意外的话。幸运的是, 车上的燃料还足够,可以提供暖气,并且食物也非常充裕。” 这的确是一个好消息。西列斯心想。不过,修理的工作真能如此顺利吗? 这种大雪天, 突然停运的列车和满心不安的乘客, 总是让他有一种微妙的忧虑。 隔了许久,他才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出这种不安的来历:侦探小说家梅纳德·戴夫斯曾经说,大雪压坏的铁轨、困住的火车与旅客, 似乎很适合写成一部侦探小说。 西列斯:“……” 这想必不可能发生。 人们在餐车里食不知味地吃着早餐。早餐过后, 他们都下车走了走。一夜的大雪让火车铁轨附近堆起了厚厚的雪花。 这年代有些地方的火车轨道甚至还是木制的, 即便是金属材质也不能说是十分完美的结构与工艺,因此铁轨无法承担大雪的重量,直接断裂或者垮塌。 不少铁轨即便没有损坏,也已经完全被大雪掩埋,需要大量扫雪工来清理。 琴多走到了西列斯的身边。他说:“出师不利的旅途。” “不过天气的确十分糟糕。”西列斯说,“已经二月底了,或许等到三月份,天气就会好一些?” “嗯……然后准备迎接拉米法城七月漫长的雨季?” 西列斯默然地侧头看了琴多一眼。 琴多笑了起来,他亲热地握住西列斯的手,然后说:“我只是想跟您开个玩笑。拉米法城的天气总是如此,但是堪萨斯却截然不同。” “堪萨斯是什么样的?” “那是一个……总是阳光明媚的地方。”琴多说,“当然,偶尔也有风暴袭来,因为比起康斯特,堪萨斯更加靠近北方的海洋。” 提及海洋,西列斯自然就想到了米德尔顿。 他们正沿着停下的火车和铁轨前行。尽管地上仍旧堆了厚厚的雪,但天空已经放晴,想必未来几天都会是一个不错的天气。 在雪地上行走的时候,会带来沙沙的声音和突兀的脚印,不过那也确保他们不会迷失方向。周围有不少人正在四处漫步。 “看来堪萨斯是个不错的避寒的地方?”西列斯说,“那儿会下雪吗?” “当然会,不过没有康斯特这么大。”琴多解释说,“而且,整体来说,堪萨斯的基础设施建设更加完善一些。那儿有暖气。” 西列斯惊讶地得知这一点。他想,从萨丁帝国的堪萨斯城开始,那就是一块经济繁荣的地区。因此,基础设施更好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但是……暖气?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被拉米法城的寒冷与风雪折磨了一个冬天的诺埃尔教授,坦诚地承认自己心动了。可惜的是,他终究是拉米法城的一员。 于是他只好说:“那真不错。” 琴多凝视着他。离开拉米法城、出现在这样辽阔无边际的雪原之上的琴多,仿佛又成为了那个来自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他的目光中闪烁着那种更为荒野、肆意的光芒。 他说:“如果您乐意,那我可以经常带着您前往堪萨斯。您知道的,我拥有李加迪亚的力量,能够加快我们的行程。” 西列斯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曾经琴多在一天之内往返黑尔斯之家和比德尔城的事情。 他想了片刻,便不由得笑了笑。他不必拒绝琴多的好意。况且这还是琴多,他的恋人。于是他说:“当然。如果有机会的话。”他顿了顿,又说,“谢谢你,琴多。” “为什么道谢?”即便知道西列斯即将说什么,琴多还是这么问。 “因为这是我的礼仪。”西列斯说,“就像你总是用敬称称呼我一样。” 琴多的嘴唇动了动,他看起来像是想反驳西列斯,但是却感到西列斯的逻辑无懈可击。他不由得郁闷地闭上了嘴。隔了一会儿,他还是不甘心地说:“但我宁愿……” “凯利街99号。” 琴多更加郁闷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诺埃尔教授,您怎么能总是这样折磨您的恋人呢?” “我怎么折磨他了?” “您把一块美味佳肴吊在他的面前,晃晃荡荡,却怎么也不让他吃到!” 西列斯闷闷地笑了两声。他说:“只差一个月了,琴多。” “哦,居然还有一个月。”琴多说,“我感觉我都快饿疯了。” 西列斯:“……” 他警告地捏了捏琴多的手指。 琴多反过来握住他的手,然后得意洋洋地亲了亲他的指尖。他说:“我知道您总是这么矜持。但是,正因为您这么矜持,所以我才乐此不疲地说这些话。”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他说:“你知道,凯利街99号一共有四间卧室。” 琴多歪了歪头:“是的,我知道。怎么?” “一间用来当储藏室,一间用来做客卧,一间用来当衣帽间。所以,只剩下一个主卧室。”西列斯说,“琴多,那已经虚位以待了。” 琴多的眸色在那一瞬间绽放出极为热烈的光,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几乎可以说是熠熠生辉了。他喃喃自语说:“那是属于我的。” “是的,琴多。那是属于你的。”西列斯低声说。 琴多怔了片刻,然后倾身吻了吻西列斯。他哀叹了一声:“我真是越来越迫不及待了。您每天每天,都在用这样的话、这样的行动,让我更加迫不及待。” 西列斯不禁莞尔,他正要说,他们已经在外面走了许久,或许可以回到火车上了。但是这个时候,他的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远处高坡上的一个小黑点。 他说:“琴多,看那是什么。” 琴多也望了过去,不太确定地说:“像是……一栋房子?” 他们颇为跋涉了一段路,才走到那栋房子的前方。做这事儿只是基于好奇,但是真的站在这栋房子的前面的时候,西列斯却感到一些惊讶。 “这是……一栋旅舍吗?”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 破破烂烂的招牌上只剩下几个难以辨认的符号,隐约可以看出这是某人之家,而那通常都象征着旅馆。在围栏的后方,一栋二层小屋伫立着。 模糊肮脏的玻璃上看不出任何室内的情况,不过炊烟的确热腾腾地冒了出来。一旁的牛圈里卧着一头牛,而远处同样有开垦过的土地。 远处更有一些其他的房屋,不过那儿显得更加荒废,毫无人烟。在雪地与荒山的映衬之下,这孤独伫立的房屋与他们身后被困住的火车“相得益彰”。 这看起来像是一栋郊外的荒村旅舍。 雪天、荒村、旅舍,困住的火车与乘客。听起来更像是侦探小说了。西列斯心想。 “我们可以去敲敲门?”琴多提议,“或许旅舍的主人能提供一些建议,或者帮助我们。” 看得出来,琴多对于此前贝拉教授所说的,一天之内火车就能继续通行的说法,持有着保留态度。这大雪天才刚刚过去,一夜的暴风雪一定带来了不小的灾害,他不认为小火车站能有多快的工作效率。 西列斯点了点头,赞同了琴多的想法。 他们走上前。不过还不等西列斯敲门,那看起来十分脆弱的木门就打开了。里头那个穿着围裙、有些蓬头垢面的中年女士吓了一大跳。 她吃惊地大叫了一声,然后才缓过神来。她说:“哦,又是被这风雪天困住的客人。” 又? 像是察觉出了西列斯与琴多的疑惑,那位女士又爽快地说:“这儿是‘门肯之家’,你们叫我门肯太太就行。昨天晚上下了暴风雪,有好几位途径的旅客都来我这儿躲避大雪,你们想必也是如此?” “我们是搭乘火车出行的旅客,门肯太太。但是大雪阻断了我们继续前行的路。”西列斯解释说,“火车就停在山脚下。” “竟然是这样!”门肯太太又一次惊呼了一声,她是个有点一惊一乍但还算好心肠的女人,“这可真够惹人烦的,是不是? “况且,多尔镇那边一时半会也不可能来帮助你们……哦,是不是有人说那边的火车站会尽快派人来修理?可不能相信他们的话,火车站的修理工就是我丈夫的弟弟,那可是个好吃懒做的酒鬼。 “他现在恐怕不知道在哪儿鬼混呢,谁晓得他什么时候愿意上工。这鬼天气让每个人都心烦意乱的。” 门肯太太喋喋不休地说了一段话。西列斯与琴多对视了一眼,感到彼此都不算震惊。应该说,他们一早就有了心理预期。 隔了会儿,门肯太太说完了自己想唠叨的话,便说:“你们想必很冷,不如进来坐会儿吧。火车上肯定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也可以到我这儿来。 “火车上其他的乘客也是如此。我很乐意在这时候招待你们。” 当然,她目光中闪烁着的,贪婪而市侩的意味,显然代表了她的“招待”意味着“宰一笔”。 不过西列斯与琴多的确在外面走了好一阵,都有点觉得冷了。他们便走进了门肯之家。小屋的面积不算大,不过各种设施都十分齐全,并且看着还算干净。 扑面而来的就是一阵暖风和肉香。一楼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西列斯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九点了。他与琴多在外面走了快有一个小时。 一楼放了几张桌椅板凳,看起来是为了招待上门的旅客。柜台后面就是酒柜。一个年轻的男孩,看起来像是门肯太太的儿子,正站在那儿发着呆。 “艾伦!”门肯太太叫着那个孩子,“新来了两位客人,给他们倒碗热茶。” 西列斯向门肯太太道谢,同时注意到在场的其他客人。 一共有三位,两位是同行者,看起来像是打算前往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他们目光中的警惕实在与无烬之地相当符合。当然,望向琴多的疑惑目光也是如此。他们恐怕听闻过琴多的一些信息。 而另外一位,看起来就与前两人格格不入了。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恐怕只有二十岁左右,脸色青白,像是冻坏了。他有着一双惊慌失措、强自镇定的眼睛,一眼就能让人觉得这是个色厉内荏的年轻人。 他穿着一身造价不菲却不合时宜的西装,尽管裹在大衣里面,但仍旧瑟瑟发抖。他端着一杯热茶,时不时就抖抖索索地喝上几口。他恐怕并不比西列斯两人来得更早多少。 他身材消瘦,眼窝凹陷,精神状态不怎么健康,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神经质的、紧张又恐慌的气质。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包,他很小心地将那个包护在怀里。 西列斯不由得对这个明显身怀秘密的年轻人多看了两眼。 “他怎么?”琴多在他的耳旁低声问。 “似乎遭遇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西列斯说,“也或许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琴多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说:“说不定,只是一个不知死活的莽撞年轻人,想要去无烬之地探险,却被吓坏了。” 西列斯承认这是很有可能的一种猜测。 他们不再对其他人投诸注意力,而是坐下来。那个名叫艾伦的男孩在母亲的吩咐下给他们倒了两杯热茶,而门肯太太则出门去做别的事情了。 艾伦是个颇为刻板、严肃的男孩,他没有和西列斯与琴多打招呼,倒完茶之后就很快回到了柜台后面。一时间小屋一楼颇为安静。 不过很快情况就发生了改变,因为那两个探险者之一,一个身材强壮的男人,突然站起来,慢慢悠悠地走到西列斯与琴多这边。 他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会儿,说:“你是琴多·普拉亚?” 琴多瞥了他一眼,说:“是。” 那个探险者颇为惊异地瞧了瞧他,然后说:“真是你!听闻你在黑尔斯之家的事情之后失踪了,没想到你居然在这儿。” 琴多不耐烦地说:“到底有什么事?”他的语气冰冷而傲慢,“没事就别来打扰我们。” 那名探险者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我们对当初发生在黑尔斯之家的事情……有些好奇。如果你乐意的话……” “我不乐意。你可以走了。”琴多厌烦地说,“你可以找到几百个对黑尔斯之家发生的事情有所了解的人,他们肯定乐意告诉你。但其中不包括我。” 那个探险者一噎,脸色变幻不定,然后摇了摇头,灰溜溜地离开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旁听着琴多与这名探险者的对话。他想,看起来,人们对于黑尔斯之家的覆灭仍旧保有着充足的好奇心。 同时他也注意到,不远处那个一直瑟瑟发抖的年轻人,也似有若无地投来了目光。他似乎对他们提及的话题十分感兴趣。 等那名探险者离开,琴多的脸色立刻一变。他嘀嘀咕咕地说:“真烦人……我想和您单独相处一阵都不行。” 西列斯轻轻握住他的手,琴多这才心满意足地沉默下来。隔了一会儿,他又说:“发生在黑尔斯之家的事情,听起来已经十分遥远了。” 黑尔斯之家……光是这个词语都显得十分遥远。西列斯心想。 西列斯说:“不过,那件事情并没有完全解决。”他思索了片刻,“或许等你回到堪萨斯之后,你可以去打听一下阿方索的行踪。” “当然,我会的。”琴多说,“我还记得那个问题……他能安安全全地从心型峡谷离开,这事儿就显得不同寻常了。” 这也是西列斯一直以来好奇并且担心的问题。 此外,自从冬假与阿方索·卡莱尔分别之后,西列斯就再也没有收到任何来自阿方索的音讯。这一点也令他感到不安。 阿方索曾说他将前往堪萨斯,让伊曼纽尔落叶归根;但是,一个冬天都快过去了,阿方索却杳无音信,甚至没有写信来告诉西列斯他是否已经抵达堪萨斯。 或许是因为冬季严寒的天气阻隔了通讯,或许是阿方索沉浸在伊曼纽尔的死亡造成的悲伤中无法自拔;无论如何,随着时间的拖延,西列斯认为他们有必要调查一下阿方索的行踪。 他们商量这事儿的时候,那两名探险者大概是自讨没趣,很快吃完了早餐,然后就上楼了。一时间,一楼就只剩下了西列斯、琴多,以及那个一直不发一言、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年轻人。 西列斯与琴多坐了一会儿,感觉身体暖和了,便打算离开。他们离开火车也有一段时间了,同伴们或许也会担心他们的去向。 不过就在他们打算起身之前,那陷入漫长沉寂的年轻人,突然颤抖着说出了一句话,止住了他们的脚步。 “先生……你们,也经历过黑尔斯之家的那件事情吗?” 西列斯微微一顿,然后抬眸望了过去。他平静地与那个年轻人对视着。他瞧见那双颤抖的、彷徨的、不安的眼眸。隔了片刻,他说:“是的。” 那个年轻人像是突然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变得更加紧张了。他用力咽了咽口水,像是在缓解自己声音的嘶哑。 他说:“我……我家族中的一位长辈,他……他说,他也亲历了那件事情。然后……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让我,让我……” 他像是十分恐惧,又像是十分迷茫。 他说:“让我去无烬之地。” 这看起来是个娇生惯养的有钱人家的孩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封信到来之后,他却踏上了这样的旅程。他完全不明所以,甚至不知道自己将要赶赴何处。 他继续说:“我的家人……我本来以为那封信只是一个玩笑。那位长辈自称是我的叔祖父,但是我从未听说过他的存在。我把这事儿当成玩笑告诉我的家人。 “……但是,他们之后却把我赶了出来,让我按照叔祖父的话去做。可是……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去无烬之地…… “为什么他们会突然改变态度?为什么他们非得让我踏上这样莫名其妙的旅程?我不明白……” 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最后,他又开始颤抖。他看起来完全没有准备好,却已经被家人推上了这条道路。 一封家族密信。一个一无所知的年轻人。 西列斯微微皱起了眉。他问:“我是西列斯·诺埃尔。怎么称呼你?” “赫德·德莱森。”赫德低声说。 西列斯并未听说过他的名字。不过,发生在黑尔斯之家的事情似乎就将他们隐约联系在一起。 “琴多,你先回火车那边一趟,告诉他们这儿有一个旅舍,可以来这儿休息。别让他们以为我们失踪了。”西列斯说,“我在这儿和这位德莱森先生聊聊。” 琴多温顺地听从了西列斯安排,但还是用力握了握西列斯的手,以此表现自己的情绪。他说:“注意安全。” “我会的。”西列斯说,“别担心。快去快回。” 琴多很快就离开了。而西列斯则让这位年轻的德莱森带路,去楼上的房间里聊。趁赫德背对他的机会,西列斯喝下了魔药,以防万一。 他们来到了赫德的房间。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赫德恐怕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赶出家门的。 赫德看起来也冷静了许多,在遇到一位可能的“知情者”之后。他颓丧地坐到房间里的椅子上,更仔细地讲述了自己过去一段时间的经历。 他是在三天之前收到那封信的。 他没有仔细说那封信的内容,大致就是那位叔祖父亲历了黑尔斯之家的事情,然后又遇到了一些什么,于是在临死之前给家族写了这封信,希望有人(特指赫德)前往无烬之地做某件事情。 当时赫德以为这是在开玩笑,于是随口在当天的晚餐桌上提及此事。没想到他的父母、祖父母都对此产生了十分激烈的情绪。 他的家人们争吵了一个晚上,但是赫德反而没能参与其中。而他们争吵的结果,就是前天下午,赫德直接被赶出了家门。 他只来得及带上那封信、一些钱币、一些简单的换洗衣物。就这么,他被家人赶了出去。 并且,他得到了十分严厉的一句话:“必须完成信中的那个任务!” 迷茫中的赫德在拉米法城内徘徊着。他家庭富裕,生来就被家人宠爱,但是一夜之间,事情就发生了改变。他整个人惊慌失措。 某种特殊的力量驱动着他去完成信中的任务。他以为,只要做到信中所说的事情,他就可以回到从前那种生活。 于是,他在浑浑噩噩的情况下踏上了前往拉米法城外的马车。 “为什么是马车?”西列斯不得不对此提问,“你不知道如何前往无烬之地?” 赫德用力地摇了摇头,他颤抖着说:“我……我不知道。我知道火车站,但是我去火车站问路的时候,有人说他可以驾着马车把我送到无烬之地。 “我信了他的话,结果他就直接……把我的钱抢走了,然后把我扔在半路,还说这是对我好,让我不用去无烬之地送死。 “……昨天晚上下了暴风雪,我在雪中找到了这个旅舍。如果不是这里存在一间旅舍,那么说不定我就直接被冻死了。” 西列斯默然片刻。他意识到面前这个人还真是位被家族宠坏了的年轻人,并且,他似乎仍旧执拗地想要完成所谓的“叔祖父”嘱托给他的任务。 赫德满怀期待地望着西列斯,并且说:“所以,您应该知道黑尔斯之家发生的事情,您也应该知道,这事儿背后的内情吧?” 西列斯沉默了一会儿。 从赫德的话语中,他那位叔祖父显然是因为发生在黑尔斯之家的事情,才会决定写下这封信。 但是,怎么会这样? 黑尔斯之家的覆灭来自于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旧神追随者,他们在漫长的时光中扭曲了自己对于胡德多卡的信仰,并且最终决定孤注一掷地尝试复活旧神。 他们的行动理所当然地失败了,但是也的确造成了为数众多的灾难与伤害。 不存在的城市的传说、心型峡谷的秘闻、黑尔斯之家以及其他驿站的推波助澜……无论如何,那是隐藏在无烬之地无数传说背后的地下阴谋。 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西列斯也从兰米尔那边得知,有一些无烬之地的大商人同样牵涉其中。但那些商人也已经死伤殆尽。 ……所以,这个所谓的德莱森家族,又是怎么和这一次的事件扯上关系的? 西列斯斟酌了片刻,最后说:“恐怕,我需要看一看那封信。” 赫德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一直以来,他都尽量避免谈及那封信中的内容。他以口述、侧面描述的方式,大概跟西列斯说起了那封信的内容。 似乎连他自己都不敢再看那封信。 不过,尽管感到恐惧和抗拒,最终,赫德还是从自己随身携带的那个背包里,拿出了那封信。 信封已经不见了,因此,那其实就只是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满是汗水,以及,鲜红的血渍,连纸上的字迹都有点模糊了。 赫德紧张地解释说:“当我得到这封信的时候,纸张就已经是这样的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首先看了看这张纸,没能发现什么问题,随后就望向了纸张上的内容。 “敬告: “黑尔斯之家覆灭。吾又遭逢厄难。时机已到,请让族中最小的孩子踏上旅程。无烬之地北面的海边灯塔,有人在等待。 “尽快!尽快!” 那就只是短暂的一段话,但西列斯却下意识皱了皱眉。 无烬之地北面的海边灯塔? 灯塔? 他下意识感到这事儿可能隐藏着不小的秘密。当然,他原本就有这种感觉,只是现在更加明确。 灯塔这个意象始终与李加迪亚存在着某种关联。 不管是在《旅途之上》这本李加迪亚虔诚信徒的著作中提及的,海边灯塔住民描述的雾中蛇的传说,还是琴多使用的那个“灵魂灯塔”的相关力量,这都是直接与灯塔产生联系的。 此外,海边的灯塔也同样与阿莫伊斯产生了关联。那毕竟是海洋上的指引标志。 这位神秘的叔祖父,让赫德前往无烬之地北面的灯塔,与某人汇合,共同去做一件事情……什么事情? 不,应该说,这个家族是站在哪一边的? 这个立场的问题十分重要,很有可能导向截然相反的结果。 而西列斯又应该怎么做?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与此同时,赫德紧张地望着他。 在沉默之中,琴多回来了。他大概是从楼下的艾伦那里打听到了赫德的房间,于是敲了敲门,然后走进来。他说:“火车那边已经知道这个旅舍了,似乎有一些人打算过来。 “另外,差不多一上午过去了,丝毫没有修理工的影子。看起来,门肯太太说的是对的,我们得在这地方耗费一段时间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感到不出意外。 他大致跟琴多说了赫德的事情,而听到“灯塔”两个字的时候,琴多也不自觉眯了眯眼睛。他玩味地瞧了瞧赫德,然后说:“这可不是小事。” 赫德因为他那戏谑的语气,又下意识颤抖了一下。他更用力地握紧了自己的手。 西列斯说:“或许我们需要调查一下这件事情。”他转而问,“赫德,你对这位叔祖父毫无了解吗?” “毫无了解。”赫德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甚至不知道家族中存在这样一个人。” 他看出来西列斯与琴多比他更清楚这件事情的幕后因素,于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甚至满怀期待地说:“您知道?我是说,我非常感谢您乐意帮助我!” “我会试着去调查这件事情。”西列斯说,他将那封信还给赫德,“不过,你打算怎么办?” 赫德一怔,他说:“什么……什么我打算怎么办?” 西列斯十分冷静地指出了赫德目前的困局:“你现在身无分文,并且没法回家。你打算继续前往无烬之地,还是留在这儿自力更生?” 赫德愣了很长时间。他好像在这个时候才突然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究竟需要做出一个怎样的选择。他此前浑浑噩噩,从未意识到他的境遇已经这么糟糕了。 他下意识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然后小声地说:“您……您可以给我点钱吗?我想要回拉米法城。等回了家,我就会把钱还给您的!” 西列斯神情不变,他深深地望了一眼面前这个年轻人。而赫德也因为那一眼感到了些许的莫名其妙。 他说:“您……您是担心我不还钱吗?不,不会的。先生,我是德莱森家族的独子,城里许多人都认识我。我肯定会……” 琴多说:“别自欺欺人了,这位……德莱森先生。你真以为自己能回家吗?”他说,“还是好好想想现在应该怎么办吧。” 赫德猛地闭上了嘴。他愣了一会儿,然后抱住了自己的头,猛地发出了几声尖锐的喊叫。他疯狂地颤抖着。 在某一刻,西列斯甚至感觉他的情绪颇有一种凶狠的意味。可那说不上来究竟是真是假,又或者仅仅只是因为这个年轻人被逼入绝境之后的挣扎。 隔了一会儿,他坐直了,表情也冷静了下来,尽管双眼通红。他说:“我还是……我还是得问您借点钱……但我,我是说……我要,我要去无烬之地。我想解开这个秘密。” 他闭了闭眼睛,然后低声喃喃:“是的,这个秘密……我的家族的秘密。” 西列斯不置可否。尽管琴多戳穿了赫德的伪装,但是西列斯并未对此做出什么反应。他只是说:“当然可以,赫德,我会借你一百公爵币。” 赫德连连点头,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问:“您是搭乘火车来到这里的吗?我刚才隐约听见您和门肯太太是这么说的。” “是的。”西列斯说,他意识到赫德的意思,“你想要与我们一起出发吗?” “是的……是的,这更方便一点。”赫德喃喃说,“况且,我也不想……不想继续呆在这儿了……” “那么你收拾一下东西吧,赫德。”西列斯说,“你得去和列车员说一声才行。我们在门外等你。对了,这张百币钞你拿着。” 西列斯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百币钞,递给了赫德。 赫德连连向他道谢。他说:“我会尽快把钱还给您的,感谢您的慷慨。”他低声说,“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感谢您的援手。” 西列斯只是微微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他与琴多来到外面的走廊上。走廊上空无一人,不过还是比外界更为温暖一些。 琴多问:“您觉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很难说。德莱森家族是旧神追随者吗?”西列斯说,“不过旧神也有着不同的立场。重点是,德莱森家族究竟站在哪一边。” 这神神秘秘的作风显然很符合旧神追随者的气质,更不用说在事件发生之后赫德的长辈们的表现了。他们完全就是将赫德赶出家门的。 这种癫狂、可怕的做法,显然与旧神有着分不开的关联。但是,旧神是一回事,这群人类的选择又是另外一回事。 灯塔。灯塔与李加迪亚有关。 德莱森家族可能是站在李加迪亚这边的,但灯塔的出现不一定代表着他们是根据李加迪亚的指引出发的,也可能是因为那的确是海上的一个标志建筑物。因此,他们也有可能是站在李加迪亚对面的。 ……或许他们是站在“阴影”的这一边,也可能站在“阴影”的对立面。 立场不明,就让西列斯很难确定他们需要如何处理这件事情。 或许他们首先需要做的,就是明确这件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那位神秘的叔祖父,究竟是为了什么才给家族写信?并且,还要求家族中最小的孩子出发前往无烬之地寻找那海边的灯塔? 整件事情,就真的与旧神有关吗?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说:“过几天我们就会抵达比德尔城。如果兰米尔在那儿的话,我们就可以拜托他帮忙调查一下相关信息,至少首先找到这位‘叔祖父’。 “没人知道那位神秘的德莱森先生在黑尔斯之家待了多久,又为什么一直待在那儿。” “他为什么会一直待在黑尔斯之家?”琴多有点疑惑地问,“他是为了在黑尔斯之家寻找什么线索?又或者……等待什么?”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然后说:“他特地在信中提及了黑尔斯之家覆灭的事情。那就意味着,他,以及收到这封信的德莱森家族,了解那些胡德多卡的信徒想要做的事情。 “是这件事情最终驱使着他写出这封信……他是那群旧神追随者的帮手,还是恰恰相反?” 西列斯思索着这个问题,同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就如同他刚才想的那个问题一样,重要但同样未知——神秘的德莱森家族,和神秘的德莱森先生。 “在黑尔斯之家出事之后,他就决定做点什么。”琴多又说,“……他之后又遭遇了什么?” 西列斯想了片刻,就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一点就很难说了,甚至没人知道有个神秘的德莱森一直待在黑尔斯之家,因此就更加没人知道他在离开黑尔斯之家之后做了什么。 他们不再继续交谈,而是静默地等待着。不久,赫德离开了房间。 他打算跟着西列斯他们一同返回火车,之后也将跟随他们一同出发。看得出来,在遭遇了这样的变故之后,他很想与人群混在一起,然后忘掉那些烦心事。 门肯太太对此有点儿遗憾。不过,很快就有人出现在旅社附近,是那些来自火车的旅客。他们来这儿散散心,或许也是为了更加舒服的床位。 于是,门肯太太就立刻喜笑颜开了。她甚至专门给西列斯和琴多道谢。 三人再一次走了一段路,返回了火车那边。一上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火车上的确仍旧有剩余的铺位可以给赫德。赫德花钱向列车员补了票,然后就若无其事地参与到了其他人的谈话之中。 尽管偶尔地,当他望向窗外那无尽的雪原,他仍旧会情不自禁地露出些许的恐惧和彷徨的神情。 西列斯与琴多先去餐车吃了午餐,然后找到了切斯特医生——他正与其他人一起打牌。诺埃尔纸牌看起来已经在短时间内风靡整列火车,当然主要原因也是因为待在这地方实在无聊。 如果铁轨没出事,那么他们现在都快到马尔茨了。但现在,他们只能在惨白的天光与无尽的风雪之中,等待火车站那边的修理工过来。 乘客们都衷心希望,修理工能快点过来,但他们也十分清楚,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儿。 切斯特医生听西列斯讲了赫德的事情,便不由得露出了十分困惑的表情。他说:“这很不可思议,为什么黑尔斯之家的事情还没结束?” 西列斯其实也挺想问这个问题的,但是事情就是这样。他们恐怕还没那么容易摆脱那批旧神追随者带来的阴影。 切斯特医生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位神秘的叔祖父,会不会是当初那些旧神追随者留在黑尔斯之家的眼线?” 西列斯微微一怔。 这种说法比他之前所想的,“德莱森先生可能是那群旧神追随者的帮手”这个猜测更进一步,直接确定了德莱森先生的身份。而那也不是不可能。 当时黑尔斯之家的探险者中,必定混杂着身份不明的人。他们也不可能一一将那些人的身份核实清楚,所以,存在漏网之鱼也很有可能。 ……他们说不定能钓上一条大鱼。西列斯心想。当然,前提是,他们得将一切都调查清楚。 “这件事情实在是没头没尾的。”琴多十分真诚地感叹着,他又说,“除非我们真能找到那个神秘的叔祖父。” 西列斯与切斯特都点了点头。 远处传来对切斯特医生的呼唤,听起来像是洛伦佐的声音。 切斯特回应了一声,然后对西列斯说:“教授,您发明的那种纸牌对战玩法,还真是让不少人痴迷其中。这也让我们等待的时间没那么难熬了。 “对了,你们要不要来玩?他们或许还在组局呢。” 西列斯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他说:“我还有一批资料没看完。恰好我们困在这儿,可以花点时间把那些资料读完。” 切斯特惊讶地瞧了瞧西列斯,他说:“您还真是十分忙碌……比我想象中的更加忙碌一点。” 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无奈。 既然西列斯打算回车厢里看书,琴多自然也跟着西列斯一起离开,而不是去打牌。他们与切斯特告别。西列斯首先去自己的车厢里拿了要看的资料,然后去了琴多的车厢。 “您打算看什么?”琴多问。 西列斯说:“之前往日教会给我寄了两份资料,分别是关于旧神血裔和旧神陨落的相关消息。既然你也在这儿,那么我们便来看看前面那份资料吧。” 第130章 血裔的力量 琴多微微一怔, 不由得将目光放在了面前的一叠资料上。 他们驻留在这空旷的荒野之上,附近只有一个颇为荒废的小镇子。在这个车厢之外,人们热热闹闹地沉浸在纸牌游戏带来的愉快之中, 几乎忘记了他们以及这世界沉浸在什么样的困境之中。 但是西列斯从未遗忘。他同样也知道, 琴多从未遗忘。 隔了片刻, 琴多缓慢地舒了一口气。他说:“好的,我们……”他还是下意识停顿了一下, “我们一起来看看这份资料吧。” 确认琴多没什么问题之后, 西列斯才翻开了面前的这份资料。琴多迟疑了一下, 最后还是伸手拿走了其中的一部分,帮助西列斯分担工作。 他的犹豫来自于他本身旧神血裔的身份, 而非不想帮西列斯分忧。实际上, 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事情——帮着西列斯一起阅读。 很快,西列斯就沉浸在了阅读之中。 按照格罗夫纳曾经的说法,旧神只有在很特殊的情况下, 才会选择将自己的权柄与力量分割, 交给其他的存在。而那不能说是生物意义上的后裔,而是力量的传承者。 但是这种力量却能够在人类的血脉中传承。因此,琴多才会被称为“旧神血裔”。旧神的力量加上人类的血脉, 共同创造了这一批拥有神明力量的人类。 不过, 他们并不能说是神明, 也不能说是“掌握”了神明的力量。 从种种描述,以及西列斯对于琴多使用力量方式的观察来说, 他们更像是在“借用”神明的力量, 就像是小孩子借用大人的物品一样。 只不过, 神明宽容地放任了这一点, 而不是如同其他启示者那样, 会在遇到旧神力量的时候遭遇到严重的精神污染。 ……又或者是,旧神血裔的意志足够抵挡这样的污染?更精准的词语或许是,免疫? 想到琴多99的意志属性,西列斯不由得若有所思地瞧了琴多一眼。 灵性、体质、意志。这三样分别对应神格、神位、神名。 琴多·普拉亚。这个名字象征着旧神血裔,同时这个名字加上这个身份,也是琴多的自我认知。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对自我的认知是独一无二、难以影响的,而那也的确可以解释他的意志为什么会如此之高。 但是如果从旧神血裔的角度来说,事情似乎也没有那么简单。骰子对于这个世界的定义,让西列斯骤然意识到自己的三要素理论还很有继续挖掘的必要。 就世界而言,他们所拥有的这三个要素,分别象征着什么意义? 西列斯将这个问题记录下来,但是仍旧将注意力的重心放在旧神血裔的相关问题上。 在这些资料中,西列斯并没能找到李加迪亚的血裔的相关信息,这让他感到些许的遗憾。不过,他同时也注意到,血裔的存在是十分罕见的。 西列斯所熟知的那十三位旧神,至少在明面上,每一位都未曾创造过血裔。 而实际上,李加迪亚就拥有血裔。此外,在詹·考尔德的《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中,他提及撒迪厄斯和露思米曾经“孕育了一个孩子”。 这显然是一个隐喻,或许就意味着撒迪厄斯和露思米共同创造了一位血裔? 不过,死亡与星星。西列斯很难说这两种力量结合在一起,会让那位旧神血裔拥有怎样的力量。 此外,尽管詹·考尔德的种种说法都被论证,但也不能说那本书中提及的所有信息都是正确的。说不定这些信息就是真假混杂的,西列斯也不能忽略这种可能性。 因此,关于这位可能已经被历史遗忘的,死亡与星星的血裔,西列斯始终持有着一定的怀疑。 在这些资料中,西列斯也额外注意到了一个极为关键的要素,也就是,神明为什么要创造血裔。 在一些十分古老的,遥远到神诞纪和信仰纪的相关记录中,人们提及神明的“纯粹性”。因为不够纯粹,所以祂们需要将一部分的“杂质”排解出去。而创造血裔就成了一种更为方便的做法。 关于所谓的“纯粹”,资料中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解释,只是似是而非地做出了一些描述,比如神明的“衰老”“疲倦”等等。 根据自己对于神明的了解,西列斯反而有了一些猜测。 神明的力量直接与概念有关。比如梦境与虚幻之神阿卡玛拉,祂的力量就明显与梦境、虚幻、真实等概念存在关联。 在阿卡玛拉的乐园中,这种概念都非常鲜明地存在着,甚至于阿卡玛拉的乐园本身,都不过是这位神明的梦境。 即便神明陨落,由力量铸就的梦境却仍未消失。 此前西列斯曾经产生过一个想法,与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概念相关”,那就是神明。 而相对应的,如果想要与所有人都“概念相关”,那么这种概念必定不可能非常庞大到无边无际,因为那可能就无法从所有人类身上都找到这样的共性。 比如生与死,人人都会经历生与死;比如星与山,人人都能看见星与山;比如梦与海,人人都可以接触到梦与海。 从这个角度来说,那十三位旧神都拥有十分鲜明同时也“寻常”的特质。 ……祂们会将一部分不需要的、冗余的“概念”排解出去,而那就是祂们创造血裔的一种可能的原因。 这种做法更常见于那些更为古老、更为弱小的神明之中。祂们的力量本身就不怎么强大,因此更加需要这种排解的做法来让自己保持纯粹。 而那十三位旧神,祂们恐怕并不需要这么做。因为祂们的力量已经足够庞大了,即便有一些冗余和杂质,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祂们更加不乐意切割自己的权柄。 按照西列斯对这十三位旧神的理解,祂们甚至想要吞食彼此,以此更加扩大自己的权柄与力量范围。 从这个角度来说,普拉亚家族的存在,以及那位死亡与星星的血裔的存在,就更加难以理解了。有什么能让这些旧神改变以往的做法,切割自己的力量与权柄,创造出人类血裔? 这些资料中提及的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神明与人类的特殊关系。 那是存在于更为古老年代的事情。 彼时人们崇拜神明的力量,但是并不会那般信仰与追捧。神与人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或许神更强大一些,人更弱小一些。 无论如何,在神诞纪和信仰纪早期,神与人的关系会更为亲密一些。神有钟爱的人类,人有热衷的神明。 不过在信仰纪的中晚期,这种事情就很少见了。神与人的差距在逐渐拉大,神的力量越来越庞大、宏伟、可怖,因此人类越来越诚惶诚恐、五体投地。 在那个神与人的关系仍旧亲密的年代,有些宽容的神明会将自己的力量分给自己偏爱的人类。那有点类似于后世的“庇佑者”,但比起庇佑者来说,这种“血裔”的力量更为平等与温和。 庇佑者的力量是神明的赐予,随时可以收回(尽管神明很少这么做);血裔的力量是神明的分享,是人类毕生都可以使用,甚至会随着血脉的传承一直延续的。 这种情况的确存在。这份资料中就收录了一幅来自神诞纪岩洞中的壁画,现代画家用更为细腻的笔触重现了那壁画的模样。 那是一尊猛兽,和一个拥有野兽特征的人类,并肩坐在桌前。他们的面前很有可能是部落中的其他成员。一些对于这个部落的考古研究证明,那尊猛兽是这个部落曾经崇拜的“兽”神。 但是,人类却与这兽神并肩而坐。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令当时的考古人员十分震惊。 ……当然,考古。这考古活动似乎发生在帝国纪。绝大部分的资料都已经消失不见。阴影纪的历史断层也让这些珍贵的资料遗失大半。 西列斯对此深感遗憾。他知道往日教会必定收藏了一部分古老的资料,但是,即便是往日教会,他们收藏的资料也仍旧是残缺不全。 往日教会的背后站着现世唯一一位神明。因此,这就意味着,阴影纪发生的事情是一场巨大的、无可挽回的灾难。那就是这世界的一道伤疤,难以愈合。 西列斯不禁叹息了一声,随后合上这份资料。他望向对面的琴多,并且说:“怎么样,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吗?” 琴多摇了摇头,他阅读的速度比西列斯慢,不过原本就没有拿太多资料。他说:“并没有提到普拉亚家族的存在。其他旧神的血裔也没有提及。”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认为格罗夫纳肯定是将往日教会中所有关于旧神血裔的资料都抄录了一份,然后寄送过来。但是,这些资料上却并不存在李加迪亚,以及其他旧神的血裔。 这就意味着,这些事情原本就是不为人知的。 此前琴多曾经说,连普拉亚家族本身都不知道旧神血裔会是家族中的哪个人。他们也需要安缇纳姆的“启示”才能明白过来。 因此,同样也是安缇纳姆将普拉亚家族的存在告诉了往日教会,让往日教会的高层对此有所关注。 他思索着这意味着什么。 一方面,安缇纳姆对于过去的事情似乎知道得太多了……当然,祂原本就是过去与历史之神,了解历史中发生的一切也十分正常。 但是,作为新神,祂却对旧神的故事了如指掌,甚至知道李加迪亚的血裔家族,这件事情就显得颇为奇怪。毕竟,李加迪亚失踪的时候,安缇纳姆仍未出现。 ……不,应该说,明明安缇纳姆诞生于雾中纪,祂究竟为什么能通晓过去?是因为祂的力量就是这种“历史”的概念? 而这就带来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祂的“诞生”要如何解释?这个世界本就十分古老,拥有悠长的历史,为什么安缇纳姆偏偏在沉默纪结束的时候诞生? 第二个问题是,单纯就神明“诞生”这件事情本身,情况就已经十分特殊了。祂有具体的诞生时间、地点,如同一个普普通通的出生在这世界的人类。 ……神明的出生?那让这位神明也太像人类了。更不必说,安缇纳姆的“历史”神格也十分贴近于人类文明。 祂真的如同某些人的猜测那样,只是更为强大的启示者吗? 另外一方面,安缇纳姆象征着过去与历史,但是祂的所作所为,包括庇佑迷雾中的人类、让往日教会关注西列斯并且暗中提供帮助、告知普拉亚家族旧神血裔的诞生…… 这些事情,似乎都在冥冥之中指向了未来。 如果安缇纳姆与从前那些旧神是相同意义上的神明,那么祂不应该让人类继续沉湎于过去与历史,这样才能充沛祂的力量吗? 为什么祂的行为却与祂的力量概念格格不入? 无论如何,安缇纳姆,这位现世唯一的神明,显然也隐藏着不少的秘密。西列斯希望,能在真正面对这位神明之前,就首先解开其中一部分的疑惑。 他思索了片刻,然后就将思绪转回旧神血裔的事情上。 这份资料给出了两种神明创造血裔的原因:其一是神明排解自己力量中的“杂质”,其二是神明将力量分享给自己偏爱的人类。 无论哪一种,都无法解释琴多的存在,与那传闻中死亡与星星的血裔的存在。 关于李加迪亚的血裔,西列斯倒的确想到了一种可以解释的说法。 也就是,在阴影纪的时候,当李加迪亚踏上旅程,祂决定留下自己的力量分支,以防万一——虽然西列斯并不清楚李加迪亚究竟想要的防备什么。 这种做法就类似于,阿卡玛拉在乐园中留下那六个人偶,以及疑似在现实中也留下了一批人——比如那位神秘的摊主——作为提前的准备。 当然,这种猜测的前提是,普拉亚家族的确出现在阴影纪,在李加迪亚离开之前一段时间。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阴影纪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让这些神明接二连三地留下后手,就成了一个更为复杂的问题了。 撒迪厄斯与露思米的“孩子”,会是因为相同的理由而出现的吗? 西列斯将自己的猜测告知琴多,并且问:“普拉亚家族内部,有关于……”他斟酌了一下,“让你们去做些什么、未来的任务之类的相关说法吗?” “未来的任务……”琴多想了一会儿,最后诚实地摇了摇头,“不,我都没有听说过。” 西列斯不免叹了一口气,他说:“那就显得更加奇怪了。”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资料上,同时听见大脑中传来【知识+1】的骰子提示。他心想,这一点知识大概是基于那些更古老年代的信息。 西列斯陷入了沉思,而琴多则懒得思考那么多了。他也没打扰西列斯的思考,只是自顾自把那些资料整理好,放到一边,然后撑着下巴,静默地凝望着西列斯。他总是这么做。 在这样静谧的下午时光中,时间也一点一点过去。 三点多的时候,那位醉醺醺的修理工终于姗姗来迟。他带了一批人过来,在检查了铁轨之后,他说那可能需要一两天的时间来整修。 乘客们都已经感到心烦意乱,因此对于这种说法也懒得计较那么多了。的确有一些冲动的乘客质问为什么需要那么久的时间,不过这种质问也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之后,这位修理工倒是与自己的同事认真做了一会儿修理工作,不过临近傍晚的时候,他就自顾自离开了。 天色如同颤巍巍的橘色花朵,花店的店主小心翼翼地用花瓣装点着天空的角落。吃过晚餐,西列斯与琴多一起在火车外散步。 他们又遇到了赫德·德莱森,他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并且也变得冷静了不少。不过,他的语气仍旧带着那种十分神经质的感觉,恐怕那突然的打击仍旧不可避免地影响着他的心智。 他再一次认真地向西列斯道谢,并且询问,如果他想要调查黑尔斯之家相关的事情的话,那他得去哪儿? “比德尔城。”西列斯说,“你可以在高尔斯沃的比德尔城碰碰运气。” 无论如何,高尔斯沃的城市,总比格拉斯通的驿站与村落来得安全。 赫德听得半懂不懂,西列斯便大体跟他解释了无烬之地的一些划分和区块,赫德这才恍然大悟,他连连向西列斯道谢,但也流露出一种颇为尴尬的窘迫。 那窘迫仿佛是在说,西列斯帮了他这么多,他却无以为报,甚至越发显出自己的无知与弱小,因此他越发感到不安与紧张。不一会儿,赫德便与西列斯告别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 琴多略微有些不快地说:“明明您帮了他,但是他却有种……”他琢磨了一会儿,“宁愿您别帮他的意思。” 西列斯说:“或许只是他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局面。不过……”他瞧着赫德离去的方向,隔了片刻,又说,“他正慢慢踏上一条未知的道路。” 如果是在安全的城市,那么这种性格可能无伤大雅;但是在现在这样命运的岔路口,这样的糟糕表现却可能是致命的。 无论如何,西列斯恐怕已经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求助对象;但是赫德始终保持着一种犹豫不决的态度,像是不确定是否应该让一个外人参与到他的家族的事务之中。 他的确告知西列斯一些信息,但是更多的信息甚至是西列斯自己主动询问的。 想了片刻,西列斯就摇了摇头,他没有就这件事情继续发表什么意见。他只是说:“我们得在这儿耽搁两天多的时间。幸亏出发的时候,行程安排没那么紧凑。” “的确如此。那位女士很有先见之明。”琴多说。他指的就是贝拉教授。 不过,一直待在这样的环境下的确令人心生沮丧。 刚才吃晚餐的时候,西列斯甚至得知,火车上的燃料也要不够用了。 原本这趟火车就只携带了单程的燃料,外加一点备用;而现在,他们一直困在这儿,食物供应、热水等等都需要燃料,而他们之后还得继续往马尔茨出发。 远处只有一家旅舍,以及一个破旧的小镇子,即便他们可以找到一些供给品,但未来一两天的生活也可能较为麻烦。 乘客们不禁唉声叹气。 这趟列车上总共有将近一百名乘客。丧气的氛围几乎很快就笼罩了整趟列车。 琴多低声询问西列斯,是否有必要让他去更远的地方寻求帮助,或者传信给普拉亚家族,让他们过来接人。 “铁轨断裂,唯一的可能是使用马车。”西列斯冷静地说,“一辆马车最多能坐五六个人,再加上行李,你打算让人驾着二三十辆马车过来吗?现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不太现实。” 琴多叹了一口气,说:“那怎么办呢?” “更可能的做法是快点把铁轨修好。”西列斯也微微叹了一口气,“明天我们去镇上一趟,看看修理进展和小镇的情况。 “如果情况很糟糕的话,那你就让普拉亚家族派人过来修理铁轨吧。我想,他们应该有这个能力?” “当然,这是李加迪亚的信徒常做的事情——为旅途中的异乡人提供帮助。”琴多说,“那么,一切就都看明天的了。”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他突然望向了琴多。 琴多困惑地说:“怎么了?” “李加迪亚的信徒经常会在旅途上为异乡人提供帮助。”西列斯慢慢说,并且整理着自己的思路,“琴多,还记得我说过的,神明的概念吗?” 他们现在离家远行,并被困在这荒野之地。这很符合李加迪亚的相关概念。 琴多颇为迷茫地望了望那停驻的火车。在傍晚雪原夕阳的映衬之下,那灰扑扑的列车显得平凡无奇。他思索着西列斯的话,然后说:“您的意思是,这种场景很容易吸引到神明的力量?” “是的,而与此同时,”西列斯想了片刻,便说,“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适合李加迪亚的力量发挥作用的场景吗?” “所以,我可以直接让我们摆脱这样的困境?”琴多若有所思地说,“我可以,直接利用李加迪亚的力量,让我们继续踏上远行的旅途?从根本上改变这受困的局面?” “起码这值得一试。”西列斯说。 他们稍微走远了一些,来到了山麓,确保不会有任何人关注到他们想要做的事情。随后,西列斯从领口拿出了此前琴多送给他的那条项链,解下来并且交给琴多。 “李加迪亚的护身符。【出行平安】这个仪式。”西列斯说,“或许这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他认真地思索着。 而琴多握住那仿佛仍旧带着西列斯体温的饰品。他好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了,手指都轻微地哆嗦了一下。他如此专注地注视着西列斯。 隔了片刻,琴多说:“我最希望的,是让您离开这样的困境。” 西列斯微微一怔,然后抬眸望了过去。他望见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在夕阳的余晖下充满了一种专注的深情与痴慕。 琴多低声说:“可以让我拥抱您吗?” “当然,琴多。”西列斯说,“这不用问我。你一直都可以这么做。” 于是琴多倾身拥抱住他,与此同时,他的目光望向西列斯身后,那辆停驻的火车与那断裂的铁轨。他用力地握住这枚护身符。 他想,如果他真的掌握着李加迪亚的力量,如果他真的就是李加迪亚的血裔,如果他能够拥有改变现状的力量……那么,他希望这力量能让他心爱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出行平安】。 他微微闭了闭眼睛。 在那一瞬间,他手中握着的护身符突然地氤氲出一片灰白色的雾气。那雾气小心翼翼地绕着他与西列斯转悠了两圈,然后飞向了火车所在的位置。 在夕阳斑斓的色彩之中,无形的雾气转到了铁轨那儿,三两下就把断裂的铁轨给“缝”好了。随后,原本积压在铁轨上的厚雪也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轻柔地拂了过去。 当琴多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切好像仍旧原封不动,但又好像一切都已经改变。 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枚护身符,然后稍微松了一口气。他重新把这条项链挂在西列斯的脖子上,然后嘀嘀咕咕地说:“这是有用的。您得好好戴着。” 只不过,在此之前,他们都没能发挥出这个护身符的力量。 西列斯问:“好了?” “好了!”琴多志得意满地说,“已经把那铁轨修好了!” 西列斯不禁一怔,惊叹着说:“这太神奇了。” 他与琴多一起走到铁轨附近。傍晚那名修理工走后,还没人来检查过这里的情况。西列斯戴上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仔细观察着铁轨,发现那断裂的地方现在正有一股灰白色的雾气填充着。 于是,原本已经破烂不堪的铁轨,现在反而恢复了原貌,甚至变得更加坚固和平稳。 奇妙的神明力量。他不禁想。 不久之后人们就发现了铁轨已经变得完好无损,但是却没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西列斯与琴多混在人群中,看到周围人困惑而迷茫的表情。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提出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是那个修理工已经把铁轨修完了,却忘记和列车长说了?” “但是他不是说还需要一两天吗?” “也许是列车长听错了!他的意思是我们只会在这儿耽误一两天的功夫!” “有可能!这镇子上的人口音都挺重,而且那个修理工醉醺醺的,说不定口齿不清,压根没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幸亏我们还检查了一番,不然又得耽误一晚上时间。”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倒是顺理成章地将一切解释清楚。不过混在人群中的几位启示者,特别是往日教会的那几位,反而一脸困惑,全都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已经修复的铁轨。 不过,他们也说不上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感到有某种异样的氛围。 ……或许,在他们谁都没有注意的情况下,有强大的启示者修理了铁轨? 情况似乎是这样,但隐藏在人群中的好心人丝毫没有站出来的意思,于是,这恐怕就将成为铁路行业的又一古怪传说。 人们很快蜂拥回到火车上,并且催促列车长继续前进。列车长的神情十分迷惑,甚至亲自下车看了看那铁轨。他满脸不可思议,怎么也不明白,那几小时前还破破烂烂的铁轨,怎么就突然完好无损了。 他琢磨了老长一阵子,最后也还是想不通,只能通知列车员去确认乘客们是否都回来了,然后开动火车,继续向马尔茨前进。毕竟,他也受不了这困在冰冷雪原的冰冷火车上的日子了。 最感到莫名其妙的,或许就将是第二天照常来上工的修理工人们。他们可能会面对空空如也的山脚、复原如初的铁轨、突然消融的积雪,以及,这寂静空旷的雪原。 不过,那位一直醉醺醺的修理工,恐怕也只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喝酒喝忘了日子,直接醉过去一天。 “那铁轨能维持多久?” 在火车重新发动的时候,夜色也已经降临了。西列斯特地为这事儿多问了琴多一声。 “不能一直持续下去。”琴多说,“我之后会通知普拉亚家族的人过来修理——真的把那铁轨修修好,而不是虚假的修复。 “当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按照那位大公的开发计划,很快将会有新的铁路投入运营,而现在这条拉米法前往马尔茨的老线路,或许也会遭到废弃。”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听闻这个消息。 不过他仔细想了想,发现这也不算什么新鲜事儿。毕竟,现在这条火车线路是有些绕路的,目的是为了避开那些曾经被迷雾覆盖过的土地,以及一些仍旧被迷雾覆盖的土地。 但是现在,迷雾正逐渐消散,原本危险的土地也变得安全了,自然,公国方面会想要利用那些土地,修建更为方便、直达的火车线路,同时也开发出更多可供使用的建筑用地。 那是公国层面想要做的事情,西列斯也乐见其成。他转而说:“我明白了。所以,琴多,这一次的尝试有带给你什么改变吗?” 比起西列斯继承阿卡玛拉的力量,琴多继承李加迪亚的力量应该更为顺利和简单;但是,从琴多一直以来的表现来说,他似乎都没怎么考虑过这件事情。 他有点困扰地思索了一阵,然后才老实地说:“似乎没什么改变。” 他又想了一会儿,然后才回答:“使用范本和抄本的力量,以及使用刚才那种力量,似乎各有局限性。 “前者的适用面更为宽泛,并且也是我熟悉的作战方式。我可以不假思索地知道我需要使用什么文字来应敌,并且可以十分习惯地将特定的字句摘出来。 “后者尽管更为强大,但是有着特定的使用场景,比如刚刚我们受困的旅途。这很难让我立刻运用到与他人作战的场景下。” 西列斯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琴多这可是货真价实从无烬之地的厮杀中成长起来的探险者。西列斯正在探寻的神明力量的本质,于琴多而言,只是一种不太顺手的“作战方式”。 他不禁笑了起来。 琴多困惑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琴多。”西列斯说,“我赞成你的想法,不过,既然是一种全新的力量使用方式,那么你也可以试着去使用和探索相关的可能性。那会大大加强你的战斗灵活性。” “当然,我会这么做的。”琴多说。 火车正在慢慢加速。人们也都回到了自己的车厢,然后各自休息。他们在火车上多呆了一天,不过好在这也没有太超出他们的预期。这年头远途旅行本就意外频发。 西列斯的目光望着窗外飞速逝去的风景。夜色朦胧,他感到思绪也变得十分平静。 他想了片刻,然后说:“如果你能找到塔乌墓场,那么说不定刚才的事情会让你在塔乌墓场拥有不错的发现。” 这一点是比照西列斯在阿卡玛拉的乐园中的遭遇。 不过西列斯也补充说:“当然,也有可能李加迪亚的力量与阿卡玛拉的不一样。” “希望能找到塔乌墓场。”琴多说,“希望这一次回去能有什么发现。”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 之后,他们就各自去休息了。第二天上午,他们抵达了马尔茨。久违的马尔茨。 贝拉教授先去买票,不过她也说了,她肯定会买明天下午的票,让一行人在马尔茨休整一番。贝拉教授的助理,一位颇为内敛沉稳的年轻人,去打听了附近合适的旅馆,然后带着他们过去。 那不是此前西列斯与琴多一起住过的利维旅店,不过也是一家不错的旅馆,名为康拉德酒店。这家酒店装饰典雅并且房间挺多,毕竟得容下他们二十七人一起居住。 琴多跟着他们一起,自己掏钱,订了一间双床房。为此,柜台后的女士特地确认说:“您是需要双床房吗?” “是的。”琴多面无表情地说。 他倒是挺想订一间大床房,但是……算了。他心爱的神明还矜持得很。 不远处的洛伦佐和切斯特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目光,并且很快因为彼此之间的默契而开始嘀嘀咕咕地说着些什么。 西列斯没注意到这些事情,因为他另外注意到,不远处的班扬似乎长久地注视着切斯特医生。当然,班扬骑士长没将这种举动做得太明显,不过西列斯的确注意到了。 西列斯想了想,便趁大家一同搬着行李上楼的间隙,走到了班扬身边,并且挺坦诚地问:“班扬,我注意到你一直在看切斯特?” 班扬吃了一惊,随后无奈地笑了一下。他温和地说:“是的,诺埃尔教授。看来是我表现得太过于明显了。不过,我原本就想着什么时候与那位医生交流一番。 “如果您能挑个时机先跟他提一提这事儿,然后再为我引荐,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也头痛于如何坦诚地与他沟通此事。” “因为他的身世问题?” “是的。我们毕竟将要前往米德尔顿。”班扬说,他额外补充说,“我不希望您误会我们,教授。我们的确在调查医生的过去,不过那也是因为一些比较特殊的因素。 “总之,我们并不是怀疑切斯特医生参与了什么阴谋之类的,而是……他的那位母亲,本身就与往日教会有一定的关联。我们只是意外之下发现了医生的存在,并且因此感到了惊讶。” 切斯特的母亲。来自米德尔顿,在异乡诞下了一个身世不明的孩子,并且,还与往日教会有关?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不由得说:“真是充满了秘密。” 班扬肯定地点了点头。他们已经来到三楼,这一层都是他们这一行人的房间。班扬便说:“是时候好好休息了,教授。或许之后我们会有更多的时间来整理这些事情。 “如果您有什么事情的话,那也可以跟我说。” 西列斯刚想到自己没什么事,随后突然瞧见队伍中一个较为熟悉的面孔,迟疑了一下,便说:“劳埃德·霍布斯是跟随你的骑士吗,班扬?” 班扬有些惊讶地听见这个名字,他下意识抬眸望了望骑士团中的其中一名年轻人,然后点了点头,说:“是的。他是个优秀的年轻人。怎么了?” 西列斯说:“我认识他的弟弟达雷尔·霍布斯,我们有着不错的交情。” 班扬骑士长了然地点了点头,他微笑着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教授。我会帮劳埃德留意一下合适的职位的。说起来,他也已经在我的骑士团中训练许久,是时候独立完成一些工作了。” “他的能力如何?” “的确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班扬真诚地说,“您可以放心。” 西列斯也稍微松了一口气。即便他有意为同伴的家人提供一些帮助,但这种帮助也不可能过于偏颇。他希望那对于劳埃德·霍布斯来说,只是一次出乎意料但的确有理有据的幸运。 他向班扬道谢。 班扬微笑着示意他不必这么客气。随后,他们与彼此告别,各自前往自己的房间。拉米法大学与往日教会提供了一大笔的资金用以这次学术访问,因此他们都得到了一个单人间。 因此,西列斯可以很自然地去到琴多的房间,而不是像在火车上那样,仍旧规规矩矩地和洛伦佐睡在一个车厢。 不过他还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点燃壁炉,随后洗了个澡。虽然这还是上午,但毕竟在火车上呆了两天多,略有洁癖的西列斯已经有点受不了了。 不久,他穿上浴袍,在暖融融的房间里擦着自己的头发。门外传来敲门声,是琴多。他问:“您在吗?” “我在。”西列斯说,他以为琴多有什么急事,就直接走过去给琴多开门。 “有一些同列车的旅客也住在这儿,他们说晚上要举办一场庆祝宴会……”说着,琴多就猛地停了下来,他的目光就定格在西列斯的身上。 西列斯刚刚洗完澡,只穿了一件浴袍。他的头发还是湿淋淋的,水珠从他的发梢落下来,然后划过他的脸颊、脖颈、锁骨,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水痕,最终消失在衣襟掩住的地方。 他的衣着打扮向来妥帖,意思是总将自己裹在修身的深色西装中,体面又正经,格外内敛沉稳,几乎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可是琴多第一次见他穿成这样出现。 即便之前在黑尔斯之家的时候,他见过西列斯刚刚洗完澡的样子,但那也是穿好衣服的模样,而不是现在这样只是穿着浴袍,以及那扑面而来的热腾腾的水汽…… ……琴多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感觉自己的目光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西列斯同样怔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似笑非笑地望着琴多。 而琴多耳根通红,尽管他的肤色略深。这肤色遮掩了他脸颊的热度,让他即便窘迫,也不太让人看得出来。 不过西列斯当然能从琴多的目光中看出名堂。 隔了片刻,琴多咳了一声,说:“您、您先进去。走廊上还是很冷,别冻到了。” “……当然。”西列斯说,他往后退了两步,让琴多走进房间,随后伸手关上了房门。 “我来就是跟您说,他们似乎打算在晚上的时候举办一次宴会。贝拉教授大概是看他们在火车上熬得难受,就也同意了。所以,您晚上不如也去转转?可以放松一下。” 西列斯随手又拿起了毛巾,擦着头发,他说:“我知道了,我们可以一起去瞧瞧。” 琴多也点着头,他若无其事地靠着沙发,隔了一会儿,突然叹了一口气。他说:“好吧,好吧……您可怜可怜我。” 西列斯停下擦头发的举动,抬眸望过去。 琴多低声沙哑地说:“瞧瞧我有多么渴望您。” “需要我做什么?”西列斯问。 “……亲吻我。”琴多缓慢地说,“起码得亲吻我。” 西列斯笑了一声,说:“我还在想,你能忍多久。” “一秒钟都忍不了。”琴多嘀咕着说。 “如你所愿。”西列斯说。他走过去。琴多已经坐到沙发上,抬起头,目光专注地望着西列斯。当西列斯俯身亲吻他的时候,他的双手局促不安地挪动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搭在西列斯的腰上。 他因为这种亲密而感到欣喜若狂。他喜欢那种被西列斯的气息包围的感觉。 隔了片刻,西列斯放开他。琴多感到西列斯头发上的水珠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然后一路顺着肌理起伏滑落下去。他简直浑身不自在。 他又说:“我过来的时候已经洗过澡了。只是我洗澡的速度比您快一点。” “那能洗干净吗?”西列斯假装听不懂琴多的意思。 琴多哀叹了一声,继续努力:“您为我检查检查?” 西列斯低沉地笑了笑。他说:“我相信你能把自己洗干净。里里外外。” 琴多反应了一下,然后张口结舌地瞧着西列斯,而西列斯已经若无其事地放开他,继续擦拭自己的头发。过了一会儿,琴多翻了个身,趴在沙发上。 西列斯抬眸瞧了他一眼,问:“怎么?” “……我不想听见您的声音。”琴多闷闷地说。 “为什么?” 琴多愤愤地拍了拍沙发的扶手:“我可不信您不知道为什么。” 这下西列斯是真的被逗笑了。他说:“好吧,琴多。给你一点时间,起码再让你自己翻个身,能理直气壮地坐在那儿。需要我多说两句话吗?” 琴多:“……” 这个问题可真难抉择。 第131章 围炉夜话 半个小时之后, 西列斯擦干头发,换好衣服,然后与琴多一起离开了房间。这已经到了吃午餐的时间, 他们来到了康拉德酒店的餐厅。 琴多显然曾经也入住过这家酒店,不过按照他的说法, 这家酒店过于的……正规, 容不下什么启示者层面的“东西”,因此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不怎么喜欢住在康拉德。 当然, 这里反而广受普通游客的好评。 他们在餐厅遇上了洛伦佐和切斯特,于是与这两人一桌, 一起吃午餐。洛伦佐和切斯特喋喋不休地聊着天,而西列斯与琴多静静地听着, 西列斯偶尔会参与到他们的对话中。 ……说真的,这场面可真够眼熟的, 只是其中一个人发生了改变。 洛伦佐和切斯特主要就是在聊从拉米法城到马尔茨的这一段旅程,他们惊奇地提及铁轨神奇的修复过程。 他们也在猜测是否有启示者暗中出手,不过这个猜测的问题就在于, 为什么那位好心人不站出来?人们基本都知道这个世界存在启示者, 那么这位好心人也完全可以站出来享受乘客们的赞誉。 西列斯静默地听着, 同时侧头看了一眼自己身边的“这位好心人”。 琴多若无其事地吃着午餐,不过随后就转过头, 朝着西列斯笑了一下。他的眼睛微微弯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在心中沾沾自喜的样子,不过不是因为他帮助了其他人, 而是因为他帮助了他心爱的神明。 西列斯一怔, 同时也不禁笑了一下。 而洛伦佐与切斯特都懒得注意他们之间的互动。他们转而议论起之后短暂路过无烬之地时候的可能遭遇。 切斯特已经去过两次无烬之地, 因此十分详尽地跟洛伦佐说着无烬之地的事情。洛伦佐时不时就恍然大悟, 然后惊叹着无烬之地的神奇之处。 “不过那也是十分危险的地方。”切斯特补充说,“人们总能在那儿遇到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哦,我也从报纸上看到过一些新闻。”洛伦佐说,“探险者、原住民、商人,还有投机倒把的人。爱恨情仇。奇妙的是,他们居然能同时出现在无烬之地。” 切斯特点了点头,也同意这一点。无烬之地最奇妙的地方,就是它融合了世间百态,又仿佛将其浓缩在一个小小的驿站,或者村庄。那甚至都称不上城市,却比城市更能瞧出人类的本质。 他们自然也聊到了晚上的宴会,切斯特和洛伦佐显然与其他一些旅客混熟了。 洛伦佐说:“估计会有一些挺有意思的活动。不管怎么说,在火车上的时光也太无聊了,除了打牌就是打牌……哦,打牌本身当然还是有意思的,可是打上一天一夜,那也真够累的。” 切斯特同意地点了点头,他说:“不知道他们打算做点什么。” “唱歌跳舞的美食狂欢夜。”洛伦佐对这事儿可十分熟悉,过去一个学期他都没能参与这种活动,现在不由得蠢蠢欲动了,“另外,我们也快到无烬之地了。” 他似乎意有所指。 切斯特也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餐厅中的其他一些客人。 西列斯困惑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教授,您可能没怎么和火车上的一些旅客接触过。”切斯特说,“总之,除了那些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估计他们也不会住在康拉德——其他的旅客,基本都是从拉米法城去往其他地方的旅客。” “或者本身就是外国人。”洛伦佐补充说,“就跟琴多先生差不多。” 他现在也学切斯特一样,使用着“琴多先生”这个说法。 “所以?” 切斯特语气有点儿神秘地说:“所以他们说不定会了解一些传说和异闻故事,不是亲身经历,而是口口相传的那种。他们反而会比那些探险者更加对此津津乐道。 “他们只是现在闭口不谈。不过,我们现在也越来越靠近无烬之地了。等到晚上的时候,在酒精和美食的催化作用下,他们说不定就沾沾自喜地把那些故事拿出来分享了。 “我知道,教授您肯定对那些故事十分感兴趣。到时候,我们可以来一场围炉夜话,大家一起来讲讲那些奇妙的古代传闻。” 围炉夜话。这个词语让西列斯微微一怔。他感到自己好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说过这个词语。 他承认自己对切斯特口中的那些“异闻故事”十分感兴趣,不过同时也在翻找着自己的记忆。他究竟是在哪儿听闻过这个说法? 等到吃完午餐,西列斯听洛伦佐说下午无聊,想到旅馆的小型图书馆借一本小说看看,聊以打发时间,他才突然借助“小说”这个关键词,想到了自己究竟是在哪儿听闻过“围炉夜话”这个说法。 当他第一次前往贝恩书店的小说家聚会的时候,冒险小说家阿维德·诺顿拿出了一份来自读者的探险手记,据说是那位读者的先祖留下来的,他请阿维德阅读并且鉴定一下手稿的价值。 那份手稿提及了不少如同梦呓一般的异闻传说,其中就有“围炉夜话”相关的一些文字记载。 时间过去得太久,西列斯已经不太记得手稿中的内容。他对相关文字大概的印象是,似乎有一群人在冬夜的旅舍中,谈及一些可怕的古老传说,因而招来了一些危险的东西……“夜半孤影”? 似乎是这样。发生在无烬之地的,围炉夜话的异闻。 不过,西列斯很难确定这传闻是真是假,其结果又是否真的有这么严重。 探险者们围坐在火炉旁,各自讲述自己或者家族、先辈的古老冒险故事,或者是一些不经意间听闻的似真似幻的传说异闻……这种事情,在这个娱乐活动匮乏的年代,恐怕时常发生。 但是却很少听闻过有人因此遇难。或许,即便手稿中记录的事情真的发生过,那也是因为,当时围炉夜话的人群中,有一人真的掌握着重要并且危险的信息。 因此,在谈话的时候,他的故事才会不小心招惹到黑暗中蠢动着的危险。 这是更有可能的情况。但是西列斯也不由得意识到,如果晚上人们举行宴会的时候,真的会进行围炉夜话的活动,那么他恐怕也得参与其中,免得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西列斯这么下定决心。当然,有一部分的原因是,他的确对那些异闻故事十分感兴趣。 下午的时候,他睡了一阵,毕竟在火车上有一种“很难好好睡觉”的心理错觉,即便他拥有阿卡玛拉的力量,也无法摆脱人类的某些本能。 醒来之后,他翻阅了一下酒店内准备好的报纸,没在报纸上瞧见什么新鲜消息,便很快和琴多汇合,然后前往了酒店一楼的宴会厅正在进行的狂欢派对。 这家酒店拥有典雅而沉稳的装饰风格,但是此刻正在狂欢中的人们却打破了这种沉静的氛围。 的确有不少人参与其中,包括他们这一行人和酒店内的其他旅客。他们大多数都是之前困在那列火车上的乘客,在压抑与慌乱无措之后,他们现在正努力让自己陷入欢声笑语之中。 西列斯瞧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孔,他甚至瞧见凯瑟琳·金西女士也端了一杯酒静默地站在角落里。 往日教会的调查员们都参与了进来,其他人便更是享受着这样放松的氛围。西列斯与琴多在盛宴中转了转,拿了一些食物,与一些人交谈了两句。 琴多似乎也意外碰上了几位熟人,是与普拉亚家族有关的堪萨斯人。他们交谈了一会儿。而西列斯也与这次学者访问的同行教授们聊着天,并且逐渐熟悉起来。 大概七点多的时候,一些人逐渐离去,但也仍旧有人留下来。 在这个时候,一些兴致高昂的人便提议进行一次“围炉夜话”。他们将找到一个更小的房间,点燃火炉,在黑暗的夜色中,与彼此分享自己知道的秘闻传说;参与者都必须分享至少一个故事。 不久就有一些人附和着。西列斯与琴多也参与其中。他们很快前往了其他的房间。 西列斯注意到,切斯特、洛伦佐、班扬,以及凯瑟琳·金西,都参与了进来,再加上他自己与琴多,这就有六个人了。 意外的是,西列斯在这里瞧见了赫德·德莱森。这个收到家族密信因而出发前往无烬之地的年轻人,也巧合地参与到了这一次围炉夜话的活动中。 赫德见到西列斯的时候也吃了一惊,他小声地向西列斯与琴多问好,并且有些局促地说:“我会尽快还钱,先生。”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瞧了他一眼,然后说:“不用着急。这是狂欢夜,赫德,好好玩就行了。” 赫德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另外五个参与者都是西列斯不认识的。不过他注意到其中有两人的面貌明显与康斯特人不一样,恐怕是外国人。 他们来到了一个安静而黑暗、冰冷的房间。这个房间恐怕久久不用,因此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腐朽的、沉寂的味道。提议进行围炉夜话的人点燃了火炉。 那猝然燃起的火焰,使每个人的目光都沉静下来。他们围坐在火炉的四周。 仍旧是那个提议者首先微笑着说:“那么,就从我开始。” 他们的目光都望向他。 那看起来像是一位事业有成的商人,或者旅行家。他的身上有一种十分明显的,成熟而世故的感觉。他是那种会在人群中主动发言、主动争取领导权的人。 但这种气质同样也是一种过于老练的、像是面具一样的伪装。没人能从这种十分成年人的面孔上看出其内心的种种想法。 “我是弗雷德·达德利。”他自我介绍说,“我想讲给你们听的故事,是关于我曾经遇到过的一位年长的旅者。现在时间过去已久,他恐怕已经去世,因此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将此事说出来。”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其余人都认真地听着。尽管这里的氛围表面上看起来十分放松,但是每个人都慢慢变得专注,同时也纷纷好奇起来。 弗雷德只是稍微停了停,然后就继续说:“我与他见面是在将近十年之前,我从更遥远的北面的一个国家回到康斯特,在火车上与他相遇。 “他当时已经很老很老了,我都不明白这样老的人为什么要踏上旅程……这话可能显得有些刻薄,但无论如何,人们瞧见这么大年纪的人出门在外,总是会有点担心的。” 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不过并未让在场其余人笑起来。不知不觉中,每个人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幽深,他们或者望着前方的火苗,或者望着正在说话的人。他们的目光中都带着一种无言的催促。 西列斯望着火苗,目光深深。琴多坐在他的旁边,保持着无聊的安静。 于是弗雷德继续说:“他跟我说了他的故事。他说他从小就阅读过一些关于海洋的书籍,对海洋十分向往,但是康斯特距离海洋却无比遥远。 “因此,在他有了足够的资产之后,他便决定踏上寻找海洋的旅途。最终,他的确做到了,但是他也因此而变得无比恐慌和不安,这才着急忙慌地返回康斯特。 “可是,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同时也说,他认为自己已经命不久矣,所以有必要将他当时发现的事情告诉其他人。我是他唯一的选择。 “……不过,说实话,即便我听完了他的话,并且也在这儿复述着他的故事,但是我自己却很难相信这故事的真实性。情况总是这样的,毕竟我可没亲眼见过他见到的画面。” 弗雷德的话语中充满了一种微妙的情绪。大概是那个老者死前的落魄与胡言乱语让他感到半信半疑,可是,他所知道的,最奇妙的故事,又恰恰就是这个老者的经历。 因此,他只能带着这种轻蔑又得意的炫耀劲儿,把这个故事拿出来玩味一番。 不过其余人都没表现出什么态度来。这似乎让弗雷德感到无趣。毕竟,这种围炉夜话的活动,总需要起哄的热闹氛围。 他还是继续将这个故事讲下去:“他说他听闻北面有海,便一路朝北走。他在路上遇到了一些认识路的人,便在他们的指引下朝着海洋前进。 “海洋的确很快就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与此同时则是……” 说到这里,弗雷德情不自禁地停顿了一下。 “什么?”终于有人忍不住问。 “……海面下的阴影。”弗雷德低沉地说。 其余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带着点莫名其妙的语气,说:“可这有什么的?海洋不向来都十分阴沉吗?” 出现在这里的旅者似乎都是有着丰富出游经验的,这人似乎也见过海洋,因而以一种不以为然的态度继续说:“这么说来,我倒是能理解你对这事儿的不屑一顾了。” “不,不不不……这情况可不一样。”弗雷德反而激动地反驳起来,“那是在海面下游动的阴影!那是巨大的阴影生物!” 他的态度在这个时候反而显得格外奇怪,明明此前是他自己表现出那种极端的轻蔑,但是现在,又是他如此激烈地反驳其他人的蔑视。 在这句话说完之后,场面安静了片刻。 西列斯清晰地注意到,一些人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另外一些人目光透露出一种无奈的厌烦,好像有点儿后悔自己来到这里,并且听这个本质上有点神经兮兮的家伙讲述一个莫名其妙的故事。 弗雷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说:“就是这样。海面下的阴影……深海中的阴影……” “说不定只是一种巨大的动物呢?”赫德·德莱森突然这么说,“或许,是鲸鱼?鲨鱼?或者其他什么,我们不怎么了解的海洋生物。” “这的确有可能。”班扬骑士长温和地解围,“迷雾覆盖了绝大部分的海洋,我们并不知道海洋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这话题的走向反而显得更加沉重了。 不过,弗雷德的故事显然已经讲完了。之后,其他人就纷纷讲述了自己的故事,他们的故事就显得活泼、生动并且轻松了许多,那也让氛围好了不少。 其中一个关于年轻孩子造成的种种巧合与闹剧,甚至让人十分忍俊不禁。在弗雷德之后,人们似乎有意选择了更为普通平凡的故事,而不是什么……神秘兮兮的海底阴影。 弗雷德的故事显得没头没尾,不过,西列斯确定在场一些人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他自己仍旧面无表情地坐着,但是也思考着弗雷德的故事意味着什么。 海中游动的阴影……的确有可能是某种庞大的海洋生物。但是,结合这个世界本身的某些奇异力量,西列斯却不能这么简单地下定结论。 况且,垂垂老矣的旅者踏上旅途,前往海边。这种做法本身就带有某种……十分符合某些“概念”的意味。那名老人究竟在海边看到了什么,又是在什么情况下看到的,这些问题就显得格外重要。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着不远处心不在焉的弗雷德。他感到这个男人在诉说这个故事的时候,显得有些避重就轻。 况且,他是在十年前与那个老人相遇,而那个时候他自己恐怕也才二十岁出头。在那么年轻的情况下,那个故事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冲击? 在十年之后,他仍旧要在一次围炉夜话的活动中讲述这个故事?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 讲故事的顺序来到了琴多这儿。琴多随口讲了一个守墓人操纵活尸的故事,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听闻这种故事的。 一些原本抱着好奇情绪的人很快露出了惊愕与不安的表情。 之后便轮到了西列斯。西列斯斟酌了一下,便提及了一位在梦境中帮助孩子的幽灵先生。 比起守墓人,幽灵先生的功能似乎就无害得多。于是,甚至有人好奇地问起西列斯是如何知道这位幽灵先生的存在的。西列斯便只是说,他是从一个受到幽灵先生的帮助的孩子那儿得知的。 于是人们的目光很快转为不以为然,大概是认为孩子们的话没法当真。 不过,了解西列斯的其余几人,包括班扬骑士长在内,都好奇地望了望西列斯。大概是对这位神秘的幽灵先生也十分感兴趣。 西列斯之后的顺序是切斯特、洛伦佐、班扬、凯瑟琳。他们各自讲了自己知道的一些故事,两位出身往日教会的人士也不出意料地讲了一些相关的话题,比如安缇纳姆的一些事情。 人们倒是对此聊了一阵,关于安缇纳姆与这个世界。这几乎是人们茶余饭后的一些话题,已经逝去的神明、未曾消散的迷雾、不可预知的未来。 有时候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有时候人们又不得不承认,这生活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坐在凯瑟琳旁边的人是个外国人。他的口音颇重,不过大概还能让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他指了指弗雷德,然后挺爽朗地说:“我与你的故事,有点儿相似!” 随后他讲述了自己家里人的一个故事。他说他就来自北面的海,家人就是渔民。他们常常出海捕鱼,为了赚点钱,同时也可以用海货果腹。 他说,曾经他父亲独自出海捕鱼的时候,也曾经遇到海面下的阴影,与一场巨大的暴风雨,然后流落到了一个孤岛。那孤岛上居然还有原住民。 他父亲不敢靠近那些人,只能瞧见那些人在一个神秘的祭坛上祭祀着什么,满是鲜血与破碎的人体。不久天气转好,他父亲便很快离开,没有惊动那些人。 回家之后,他父亲惊魂未定,将这事儿说给家人听,并且决意此后不再出海捕鱼了。 “那之后不久,我们就搬家了。”那个男人说,“这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小,不太清楚这都意味着什么。应该,是有一批旧神追随者生活在那座孤岛吧。” 这故事比之前弗雷德的那个故事更有奇幻与惊悚的气氛,并且有头有尾,是一个挺完整的故事。人们都露出好奇的表情,并且有人询问:“所以,你曾经的国家是在哪儿?” “米德尔顿。”那人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就是我曾经的故乡。北面的滨海国度。” 切斯特与洛伦佐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 洛伦佐直接说:“那正是我们之后的目的地!这可真是一个巨大的巧合!” 那人也有些惊讶,不过他也说:“可惜我已经离开那里许久了,不然的话,我还能为你们介绍一下我曾经的故乡。”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很热切地交谈起来。本该很快轮到下一个人,但是因为他们热切的交谈,所以时间推迟了一会儿。 而下一个人正是赫德·德莱森。他安安静静地坐着,有点内向地垂着眼睛,几乎没怎么参与到其他人的谈话中,只是自顾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隔了一会儿,关于米德尔顿的话题暂且停住,于是这个一直有点紧张的年轻人犹豫了一阵,然后说:“我想讲的故事,是我的祖母偶然跟我提及的,一段家族中的往事。”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地看了看西列斯。 西列斯同样也静默地望着他。而接触到西列斯的目光的时候,赫德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不自在地、明显地挪开了视线。 随后,他尴尬地咳了一声,然后才说:“我的家族是在雾中纪才来到康斯特公国的,按照我祖母的说法,我们之前一直生活在更遥远的北面一点的国度,是在沉默纪的时候才开始漫长的迁徙。” 西列斯垂下眼睛,目光望向燃烧着的火炉。周围都安静下来,人们好奇这个年轻人会说出一个怎样的故事。 而西列斯却在想,“我们”? 从赫德的遣词造句来看,他对于家族显然十分看重,并且对于那一段更遥远的往事,同样有着鲜明的代入感。仿佛他不是这个生活在内陆国家的年轻人,而是从遥远的北方迁徙至南地的家族先祖。 因此,家族的阴霾也始终若有若无地缠绕着他,如同充斥在他的血脉之中,如影随形。 赫德继续说:“我的老祖母总是将当时的事情挂在嘴边,而估计她的老祖母也是这样的。当时他们迟疑不决,不知道是否应该出发——因为来自北方的寒风侵袭了当时我们所在的土地。 “我们想要前往寻找一块乐土,但是又一时半会不知道去往哪个方向,于是,我们专门去询问了当时的……我该怎么说,那块区域,那个村落中的智者。 “她给了我们一个答案。” 在这一刻,赫德情不自禁地停顿了一下,而周围人也同样感到空气一阵凝滞。 最终,赫德低沉地说:“往南走,深入大海的迷雾,寻找到迷雾中的巨蛇,跟随巨蛇前往一座鲸鱼变成的岛屿,那就将是我们寻找的‘北方乐土’。 “家族的先祖按照这个说法出发,然后穿过海洋。我们的确找到了一座岛屿,并且在那儿居住了一阵,不过之后又因为种种原因继续出海,最终迁徙到了康斯特。 “雾中蛇、岛鲸、寒风、北方乐土。这些都是家族中时常提及的话题,只是我们谁也不明白,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 “祖母说,等到她快死了,她就会把这一切告诉我的妈妈。家族中的男人们似乎是不能知道这些事情的……我也不知道,或许也可以,只是我还没到那个年纪。 “……这就是我要讲的故事,或许有些莫名其妙。” 赫德尴尬地笑了一下,同时又下意识望了望西列斯。不过在西列斯抬眸回望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快速地收回了目光。 周围人都因为赫德的这个故事而感到迷茫。 【知识+1。】 西列斯的大脑中传来骰子的提示,而他的目光则深深地望着赫德。 显然,赫德之所以会提及这个家族中的传说,起码有一半原因是为了告诉西列斯——是为了暗示,那位神秘的赫德的叔祖父,很有可能与家族当初的传说有关。 此外,赫德的这个故事也让西列斯感到十分耳熟。 西列斯曾经阅读过一本名为《旅途之上》的游记,其作者雅各布·法利是李加迪亚的信徒。他生活在帝国纪,并且追随自己信仰的神明同样踏上旅途,周游世界。 这本书的很多部分都已经遗失,不过仍旧留下的部分记录中,提及雅各布·法利遇到一位海边灯塔的住民,而对方告诉了他一个十分带有传说意味的故事。 “海边有灯塔。灯塔上的住民告诉我,海上有雾,雾深处有巨蛇,巨蛇栖息在一条鲸鱼变成的岛屿,岛屿是北方乐土。北方乐土不受寒风的侵袭。” 雾中蛇、岛鲸、寒风、北方乐土。在那位神秘的叔祖父写过来的信件中,他同样也让赫德去寻找海边的灯塔。 这是一个和赫德的说法十分相符的故事……不,应该说,这两种说法显然师出同门。 然而,雅各布·法利是生活在帝国纪的神明信徒,赫德·德莱森的家族却是在沉默纪才离开故土。时代跨度相当之大,但是这个传闻的说法却相当吻合,几乎毫无变化。 而这一点不太符合信息的传播理论。时间过去了几千年,而同一个故事居然还是原封不动的模样吗?这有些不可思议。 除非……这并非是一个虚假的故事。或许岛鲸就是真切存在的某个地方。并且,有人在幕后操纵这种说法的传播,或者说,确保这种说法不被歪曲。 正如同“不存在的城市”这个流言之于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们一样,雾中纪已经过去了四百年,而这个流言却仍旧如同最初的那副模样。那是因为胡德多卡的信徒在幕后确保信息的准确性。 现实中,三人成虎才是更可能的场面。 如果细究赫德的这个说法,那么就会出现更多的问题。比如,他们曾经在鲸鱼变成的岛屿上生活过一阵。但是,那真的是现实中存在的地方吗? 西列斯的确在听闻这个故事之后增长了知识属性,但是,当他上一次听闻“雾中蛇栖息的岛屿是北方乐土”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却并没有增长知识属性。 现在西列斯已经十分清楚,他每一次增长知识属性,他所获得的知识基本都是在“现实”这个层面上发生过的事情。 与旧神相关的事情是例外,不过旧神本身就是跨越了多个层面的东西。 与这个传说故事更合适的类比的情况,就是当他从骰子那里得知不同“层面”的存在的时候,他的知识属性并没有增长。因为那是“世界之外”。 所以,雾中蛇、岛鲸也是存在于“世界之外”的东西吗? 雾中蛇、岛鲸本身未必真的存在于现实层面;是德莱森家族这一批现实中存在的人类抵达了岛鲸,因此才会让这地方与现实产生关联,从而让西列斯增长知识——让他窥见了过往发生历史中的一角。 比如他在翻阅画家利昂的手稿的时候增长的那一点知识,或许是因为他得知“梦中人偶蛛网缠身”,也或许是因为他得知画家利昂曾经抵达深海梦境。 此外,岛鲸、岛鲸……究竟什么是鲸鱼变成的岛屿?鲸鱼在这儿有什么象征意义吗? 如果单纯就鲸鱼而言,那么西列斯能想到的,只有他曾经拜托阿方索·卡莱尔那位民俗学者,调查的关于死亡的习俗。 在一些古老的部落中,上了年纪的人会在死亡来临的时候主动离开部落,在野外寻找一个死亡的场所,如同落叶归根,如同“鲸落”,让死亡将其带回大地。 当时他调查这件事情,是因为在《卡拉卡克的日记》中听闻流浪诗人有死在异乡的习惯,因此才会拜托阿方索寻找一些关于死亡的习俗。 不过,他现在已经知道流浪诗人的做法是因为塔乌墓场的要求。现在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这种做法,西列斯感到一种微妙的既视感。 落叶归根与……鲸落?鲸鱼化作的岛屿? ……那会不会是某位旧神的乐园? 如果真的是神的乐园,那么就很好解释为什么他第一次听闻这些信息的时候,他的知识属性没有增长;但是这一次听闻的时候,知识属性就增长了。 西列斯目前已知的旧神乐园,有阿卡玛拉的神秘农场(他还不知道其名字)、李加迪亚的塔乌墓场、撒迪厄斯的莫沙彻丘陵。而某座神秘岛屿,听起来也十分符合旧神乐园的表现形式。 只不过,那会是哪位旧神的乐园? 如果不是西列斯知道李加迪亚的乐园是塔乌墓场,那么单纯就刚刚赫德的描述来说,这个家族离乡远行、踏上旅程,最终踏足一座岛屿……这种做法听起来还真有点像是李加迪亚的乐园。 不过,那同样也是位于大海之上的岛屿,同时还以某种海洋生物作为类比,或许那是阿莫伊斯的乐园? 但西列斯同时也感到,即便阿莫伊斯与海洋有关,但祂真正的神格实际上是“战士”与“海盗”。那更偏向于人类的某种职业概念,而非自然意义上的海洋。 这么一想,西列斯便不禁皱了皱眉。他将这个猜测暂且放到一旁。 当赫德讲完那个故事,他便默默将自己缩在了一旁。其余人也没怎么在意他的表现,只是十分自然地将那个故事看作是某种家族传闻,是为了将自身血脉添上神奇色彩才编撰出来的虚假故事。 人们也各自针对自己之前的故事聊起天。 弗雷德这个围炉夜话的发起者,以及他身旁的赫德,反而一直都孤零零地坐在那儿,似乎都陷入了沉思。那一小块地方保持着格格不入的沉默。 每个人的故事都讲完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围炉夜话的活动并没有造成什么危险,这一点让西列斯松了一口气。他同时也收获了一些信息。 不过,当他在大脑中回顾这一次的围炉夜话,将每个人的故事都思索一遍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由于反响不怎么热烈,所以弗雷德恐怕并没有将一些细节说出来。 事实上,西列斯对于弗雷德所提及,那个老人的经历,多少有些好奇。 他有一种微妙的预感。他这一次将要前往米德尔顿,而这一次出行所收获的种种信息,似乎都与海洋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 赫德·德莱森的家族密信、弗雷德·达德利的曾经前往海洋的旧友……一切的一切,都与海洋息息相关。 于是,当围炉夜话的活动结束之后,大家都陆陆续续离开的时候,西列斯特地找到了弗雷德·达德利,并且说:“达德利先生,请留步一下。” 弗雷德有点疑惑地停下脚步,并且看着他。他说:“哦,你是那个……说了幽灵先生的故事的人。有什么事吗?” “关于海底的阴影。”西列斯低声说,“我想,有些信息您并没有说出来吧?” 弗雷德的眼神微微一变,他警惕地说:“那又怎么样?” 其他人都已经离开,只剩下他与弗雷德。琴多提前一步站到门口,免得他们的谈话被其他人注意到。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口吻,便说:“我本身也在寻找一些与海洋有关的故事。我想,您同样也并不认为,那所谓的‘阴影’是海洋生物吧?” 不知道西列斯的那一句话让弗雷德感到了亲切,他怔了片刻,然后稍微松了一口气。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变得松弛,也或许,是迷茫。 他说:“是的。既然你也了解……我是说,这世界的海洋,那并不是……不仅仅是海洋。不仅仅是海洋的问题,而是这世界的问题。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总之,那不是什么海洋生物。我见过那个老家伙画的那幅画,粗糙又随便,但是,但是……那是阴影,那不是什么生物,那是活的又不是活的……” 一幅画? 听起来像是草图或者示意图。西列斯心想。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年,但是对于弗雷德来说,这件事情似乎仍旧记忆犹新。这种情况本身就不是什么好现象。那所谓的阴影恐怕颇有深意。 弗雷德有些语无伦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一点,然后更仔细地跟西列斯说起了这事儿。 第132章 旧神的陨落 “那同样是一个雪天。”弗雷德说, “事情就发生在类似现在这样的天气。十年之前,火车还没现在这么方便,因此我们被困在了路中间。 “……甚至都不是火车铁轨的问题, 就只是下了大雪,所以火车没法继续前进了。我们在那儿困了好几天,每个人都心灰意懒。 “那个老人, 他让我叫他艾德温。艾德温当时已经六十多岁了, 火车停在那儿的日子让他十分难熬。因此他才会和同车厢的我搭话。 “那个时候我刚刚接手家里的生意,前往北面的国家谈生意,没能得到什么好的结果, 不得不孤身一人回来。我当时十分彷徨……我不知道您是否能明白这种感觉。 “我当时的确想听一些年长者说说话,总觉得他们能给我带来一些合理的意见,或者说他们的人生经验。可能不会真的带来什么帮助, 但是起码是某人的过往经历。但是我又不怎么好意思承认这一点。 “总之, 那个时候我们就聊了一阵。我也说了一些我家里的烦恼。或许就是因为这样, 艾德温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亲近了。 “因此,他想要在临死之前, 将一些事情告诉我……也不一定是我。只是我恰巧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了他的身边,于是他也只能告诉我。” 说到这里,弗雷德不由得停顿了一下。他望向那即将熄灭的火炉中的火苗。隔了一会儿, 他说:“当时,艾德温的生命也如同这火焰,将熄未熄。”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 最后声音低沉地说:“所以,其实你很清楚, 艾德温说的都是真的。” 弗雷德愣了一会儿, 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当他这么承认的时候, 他反而感到轻松,又或者更加沉重了。他苦笑了起来,隔了一会儿,他说:“的确如此,但是…… “但是,事情也没有那么简单。艾德温实际上希望我去为他解开这个谜团,可是我,我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而他说的那些事情,那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如同世界在那一刻突然变了一副模样。原本平和、温柔,现在却狰狞、暴力。 “世界怎么会是这样呢……我不敢相信。可是,我也的确得知了艾德温的经历。海洋、阴影、蠢动着的可怕过往……” 他喃喃说着。看得出来,时隔多年,因为火车再一次停运,他不禁想到了十年前发生的一切。那是难以泯灭的,确切发生过的事情。 西列斯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会儿,弗雷德回过神。他向西列斯道歉,同时也彻底冷静下来。他说:“艾德温对我说的事情,主要就是海洋中的阴影。他说他是在一种非常奇怪的状态下望见的。 “当时他去到海边……就是米德尔顿,就是刚才那个外国人说的,米德尔顿。他去了米德尔顿的其中一个繁盛的港口城市,具体是哪座城市我也不记得了。 “他的身体本来就不怎么好,又不习惯海边的气候,因此很快就重病缠身。有一段时间,他苟延残喘,甚至已经不想活下去了。 “于是他想要投海自杀。他是这么想的,并且在某一个夜晚,也这么恍恍惚惚地想要去做了。 “但是,当他踩进那冰冷的海水里的时候,他突然一个恍神,感到自己仿佛能看见夜晚中海面下巨大的阴影…… “而他走进去,就是羊入虎口、就是主动送死,他会被那阴影吞噬,甚至连灵魂都不可避免。 “这种恐惧让他决定返回陆地,那甚至超过了他对于死亡的恐惧……不,应该说,他原本已经不害怕死亡了,可是……可是那阴影,远比死亡可怕。 “他说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海边的,只记得恐慌、不安和惊惧。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趴在沙滩上剧烈地咳嗽起来。 “那之后,他匆忙离开了那地方。但是他仍旧无法忘怀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他在记事本上花了无数的画,都在描绘那个夜晚他的经历。 “……在我们分别的时候,他已经无比衰弱。他说他不打算回家,打算在外头找个地方,迎接自己的死亡。他离开之前,将他的那本记事本交给我,嘱托我将那本本子烧掉。 “他让我无论如何都不要翻开那本本子。他说这是他临死前最后的心愿。但是……但是我没能做到。在真的烧掉之前,我还是看了一眼……我还是看了一眼! “我真不应该看的,真的。先生,我真不应该。明明知道这事儿是错的,可是还是这么做了。我看了一眼,然后那阴影也将跟随我的一生。 “那是发生在十年前的事情,可即便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即便我已经功成名就,即便那个老家伙的尸骨恐怕都化为灰烬了,我还是会受到此事的折磨,永远永远……” 弗雷德喃喃说着,并且神情也逐渐萎靡下去。他像是无可避免地被此事影响了,尤其是他的意志。 西列斯静默地望着他,最后,他说:“不管如何,弗雷德·达德利先生,您已经成功度过了这十年,不必再去想那些过往的事情了。” “……借您吉言。”弗雷德苦笑着说,“希望我能够做到。另外……” 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说:“也十分谢谢您乐意聆听我这个秘密。这个保守了十年的秘密,或许,也终于到了难以沉默下去的时刻。 “如同那个时候的艾德文一样,我也只是需要一个人,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来聆听这个故事。 “……或许我不该多嘴。但是,我也不希望您因为对于海洋的好奇心,而陷入到与曾经艾德温相似的境地。那真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与西列斯告别,然后离开了这个房间。 等他离开,琴多便走了进来。他说:“怎么样?” 西列斯将弗雷德的说法告诉琴多,随后思索了片刻,最终说:“又是米德尔顿的海洋。我想,那地方恐怕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琴多,我记得,你曾经说你去过米德尔顿?” “是的。”琴多说,“无烬之地的许多探险者就来自米德尔顿,另外,普拉亚家族在米德尔顿同样拥有一些资产。我偶尔需要前往米德尔顿。” “但是,从你此前的描述中,我很难感受到米德尔顿的……神秘?” 西列斯使用着这个词语,但是又摇了摇头,感觉这个词并不是十分贴切。 他转而形容说:“我只是感到,米德尔顿……一个滨海、捕鱼业发达的国家,一个仍旧崇拜着阿莫伊斯,并且十分尚武的国家。 “尽管所有的传闻中,米德尔顿的居民都崇拜着阿莫伊斯,但是,人们似乎都不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拥有‘旧神’色彩的国家。” 琴多点了点头,他能明白西列斯的意思。他说:“就是这样。人们都觉得米德尔顿是个很世俗的国家,一个……不那么疯狂,也没有很多旧神追随者的国家。” 但是,西列斯心想,这反而与那无穷无尽的海洋传说十分不相符。他已经听闻了许多关于海洋的奇闻异事,可是,与海洋直接相关的米德尔顿,却仍旧活在某种世俗的、普通的状态之中? 这有些矛盾。 最后,西列斯只是说:“我们不能在这儿空想,或许回头可以问那位向导和翻译,打听一下米德尔顿的历史与过去。” 琴多也赞同这个想法。 他转而说:“时间不早了,您还是应该早点休息。明天就要前往比德尔城了。” 西列斯恍然回神,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将近十点了。他不由得说:“我知道了。琴多……” 他正要让琴多也早点休息,但是抬眸望见琴多的表情的时候,他却停了下来。隔了片刻,他有些困惑地说:“琴多?” 琴多正专注地凝视着他。他说:“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分开了。我已经开始想念您了。” 西列斯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他说:“我们还可以在梦中见面。”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琴多低声说,“如果不能在现实中拥抱您的话,那我就感到我的生命将要枯萎了。” “我还在这儿,琴多。”西列斯说,“我们不会分开太久的。” 琴多抱住他,蹭了蹭西列斯的肩窝。他不情不愿地嘀咕说:“我真希望这个冬天快点过去……不,我真希望您能早点从米德尔顿回来。” 西列斯哭笑不得地想,他都还没抵达米德尔顿,琴多就已经催促他快点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你该期待米德尔顿之行快点到来。” “……为什么?”琴多有点不解地说。 “因为……等我从米德尔顿回来后不久,”西列斯说,“你就可以得偿所愿了。” 琴多愣了一会儿,然后更加哀叹说:“那我可是越来越迫不及待了。” 西列斯难免笑了一声。 他说:“走吧,琴多,早点回去休息。” 他们回去的时候,贝拉教授正好在通知明天出发的时间。他们将在明天下午两点多出发前往比德尔城,那刚好可以让他们在康拉德酒店吃完午餐。 这个时间也让洛伦佐松了一口气。他看起来还毫无睡意,只想继续在外头狂欢。不过,也没人阻止他这么做。 一楼仍旧热闹喧哗,不过三楼已经陷入了安静。西列斯最终决定睡在琴多的那间房,与恋人一同度过这个夜晚。两张床,那很完美。 这让他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来到马尔茨、第一次前往无烬之地时候的感觉。那时候他与琴多还十分陌生,不过事过境迁,情况却已经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晚安,琴多。”他说。 琴多翻了个身,望见西列斯在黑暗中的身影。他怔了一会儿,感到美梦成真,感到如梦似幻。得自阿卡玛拉的力量的玫瑰就摆放在床头柜上,琴多出门的时候特地将这也打包带上了。 最后,他低声说:“晚安,西列斯。” 第二天早上,他们都是在七点多醒来的。上午的时间他们被切斯特和洛伦佐拉去打牌。洛伦佐说出门在外就别那么辛苦,切斯特说适时的放松是有必要的。 西列斯无法反驳这两人的话,此外琴多也乐见其成。于是他们就打了一上午的牌,同时还被酒店内的其他人围观。 有些人显然知道诺埃尔纸牌的存在,并且因为他们在酒店餐厅里打牌的举动,自己也手痒痒,组起了另外的牌局。 拉米法大学的教授以及往日教会的骑士、调查员们,早在那列火车上的时候就已经玩上手了。现在,他们简直轻车熟路,甚至在给一些好奇但不清楚玩法的人们介绍规则。 西列斯结束一场牌局,抬眸望向周围,恍然感到这场面意外的熟悉。 ……是的,就是他与琴多、向导玛丽从黑尔斯之家附近的矿脉回来,然后看见黑尔斯之家营蓬一楼满是牌友的那种,奇妙而惊讶的感觉。 有些人打牌上头,想赌钱,但是有来自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为他们科普说,诺埃尔纸牌中隐藏着与神明有关的秘密,因此不能与钱财扯上关系,否则就会受到诅咒。 于是那些想赌钱的人立刻就退缩了。 但是西列斯本人却因为这事儿而感到些许的惊讶。他没想到自己当初的说法最终会演变成这样。 不过琴多倒是不出意料,他低声跟西列斯解释说,任何与旧神有关的事情,最终都必定会与“诅咒”有所牵连。 毕竟,有时候人们想做什么坏事,但是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暴露自己,于是就只能借用“旧神”的名义,将一切都推给“旧神的诅咒”。 “事情就是这样的。”琴多露出了冰冷的微笑,“您不能指望那些探险者的道德底线。当然,在命运纸牌这件事情上,这种做法或许是件好事。” 西列斯微微一怔,最后也难免叹息了一声。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消磨过去。中午,在康拉德酒店的餐厅吃过午餐之后,他们便前往火车站,登上了开往比德尔城的火车。 在火车上安顿下来之后,西列斯也找到机会,与随行的向导和翻译进行交流。 拉米法大学为他们安排的向导与翻译,并非大学内部的职工,而是在大学外雇佣的人士。他们都对米德尔顿有着一定的了解。 事实上,即便绝大多数人们都不知道米德尔顿的存在,但是来自米德尔顿的人士,或者与米德尔顿有过交集的人士,也不在少数。 比如拉米法城阿瑟顿中央广场的那家海鲜餐厅,其老板就是来自米德尔顿。 拉米法大学恐怕也就是通过某些渠道,找到了足够了解米德尔顿的这一位向导与一位翻译,陪同其他教授一同踏上米德尔顿之行。至少从安排上来说,这一次的旅程已经足够妥帖。 这两人都是男性,向导名为艾萨克·科布登,是个颇为强壮、高大的男人;翻译名为约翰尼·霍伊特,是个更为瘦削、沉默的男人。 他们一路上存在感都不是很突出,毕竟他们在抵达米德尔顿之后才会起到作用。大多数时候,西列斯只能瞧见他们与彼此,用一种十分陌生的语言交流着。他认为那或许就是米德尔顿的语言。 西列斯的主动攀谈让这两人都有些吃惊。向导艾萨克主动说:“你好,诺埃尔教授。你有什么事情吗?” 他的康斯特语言也十分熟练,形如母语。 “我对于米德尔顿十分好奇。再过几天,我们就要抵达那片土地了。”西列斯说,“但是直到现在,我对米德尔顿都不是特别了解。你们很了解米德尔顿吗?” “可以这么说,我们都曾经是米德尔顿的居民。”艾萨克说,“我和约翰尼是一起来到康斯特的,当时我们年纪还小,因为家乡发生饥荒,所以就一同出来流浪。 “我们向南走,因为那个时候天气十分寒冷,往南会更加温暖一点。一段时间之后我们就来到了康斯特,并且在这儿定居下来。事实上,这也是我们时隔多年将要回到米德尔顿。 “……我们同样感到紧张。” 他这么说着,同时也望了望窗外逝去的风景。这已经是二月底了,尽管不久之前他们才刚刚被风雪困住,但实际上,天气也的确将要变得温暖。只不过,他们却将要北行。 沿着艾萨克和约翰尼曾经流浪的路线,回溯。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得知这一点。他想,饥荒?那恐怕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不过,米德尔顿靠着海,即便粮食不足,居民们也应该可以出海捕鱼,那理应可以覆盖他们日常的食物需求。 ……是因为海洋本身存在问题吗?有什么因素影响了米德尔顿的捕鱼业? 就如同之前围炉夜话的时候,那个来自米德尔顿的人所说的,渔民出海捕鱼却遇到一些奇怪的场面,因而慌忙带着家人离开米德尔顿的事情……这种事情的发生恐怕不在少数。 米德尔顿的居民尽管崇拜海洋,但恐怕也畏惧海洋。不过,这都隐藏在那种根深蒂固的信仰之中。毕竟,对于信徒而言,即便神明是残酷的,他们也无法离开这样的神明。 不过西列斯也没有追问,因为面前的艾萨克似乎不太乐意谈论这件事情。艾萨克说:“您想知道什么?” 西列斯便说:“我此前从未听说过米德尔顿的存在。这个国家的历史是怎么样的?” 艾萨克像是没想到西列斯会问到这个问题,不由得抓了抓头发,有点尴尬地说:“我以前没怎么上过学,教授。约翰尼?” 他转而向他的同伴求助。 那位翻译显然有着不错的知识素养。他思考了一阵之后,便说:“米德尔顿在沉默纪的时候就已经成立了,这个国家一直延续到了雾中纪……比起国家,更确切的说法应该是,联盟。” “是的是的。”艾萨克好像突然反应过来,这么说,“每个部落都比较独立。” 约翰尼的说法更为仔细:“米德尔顿这个国家是以部落为单位的联盟形式,首都的政府尽管的确管理着整个国度,但是每个部落都有着一定程度的自主权。 “……应该说,正是因为这样的形式,米德尔顿才能一直从沉默纪延续到雾中纪。这中间发生了许多事情,一些部落可能垮塌,一些部落可能繁盛,一些部落可能被取代…… “但是,米德尔顿一直存在着,并且,始终存在着。” 一旁,艾萨克同样也点着头。 他们的态度中都带着一种,十分理所当然的,对于米德尔顿的自信。应该说,即便米德尔顿确实可以被划分成不同的、独立存在的部落,但是所有部落的居民都对于“米德尔顿”这个概念非常认可。 这种认同感并非来自米德尔顿的政府。 从刚才艾萨克和约翰尼的态度也可以看出来,他们对于“首都”的存在并不抱有敬畏心理。他们真正认可的,仅仅只是“米德尔顿”这个国家本身。 ……信仰才真正铸就了这个国家。 西列斯试着向这两人打听关于阿莫伊斯对于米德尔顿的意义,但是这两人并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说法。 他们是在很年幼的时候就离开了米德尔顿,对于米德尔顿的现状,以及这种更为深奥层面的,米德尔顿的信仰,并不是特别了解。 不过他们的确提及,米德尔顿的成年人的确拥有十分坚定的,对于阿莫伊斯的信仰。而孩子们通常在很年幼的时候就懵懵懂懂地跟上了大人们的脚步。 “他们不会认为,阿莫伊斯已经陨落了吗?”西列斯不禁困惑地问。 艾萨克与约翰尼对视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但是大海永存。” 西列斯不禁一怔。即便离开家乡这么久,这两个人的底色仍旧是米德尔顿,同时也仍旧拥有米德尔顿那种绝对的坚定信仰。 ……但是大海永存。西列斯心想,米德尔顿对于阿莫伊斯的信仰,在实践层面上,似乎更加接近了人们对于海洋的原始崇拜。 因为那地方存在、并且从古至今一直存在,所以人们敬畏那永恒的自然伟力,并且这种敬畏始终在这个相同的文化圈层中稳固地传播下去。 他得知了这一点,暂时也无法从这两人口中得知更多。他们大体上给西列斯介绍了目前米德尔顿的情况,以及几个知名的部落。 整体上,米德尔顿位于北面的海的东面,如同月牙一样的镶嵌在海洋的东南侧面,国土是十分狭长的形状,自西南面向东北面延伸,最北面几乎逼近了更为遥远的极地冻土。 那片海被米德尔顿的居民命名为福利瓯海。这名字是音译,在米德尔顿的语言中,意思是寒冷,同时也有一种态度冷冰冰的感觉。 约翰尼额外在这个称呼上解释说,是因为这片海洋吞噬了无数米德尔顿居民的性命,因此才会被这样称呼。毕竟与此同时,米德尔顿也的确依赖着福利瓯海。 由于国土窄而长,其行政区划的构成也是非常简单的横向切割,就像是在切一块长棍面包一样。差不多二十来个部落组成了米德尔顿,而首都贝休恩则位于米德尔顿的中部。 艾萨克为西列斯介绍说:“我们这一次就是经由堪萨斯抵达米德尔顿最南面的这座港口城市,名为金斯莱。这座城市隶属于南面最强大的部落巴兹尔。 “在以前,金斯莱是十分繁荣的港口,几乎是整个费希尔世界北半球海运的中转中心。不过,那也是沉默纪以前的事情了。 “现在,那座城市已经有些荒废,没有大型的货运船只往来。那里的港口会为像我们这样的旅客提供船运服务。我们可以在那儿搭乘轮船前往贝休恩。可能需要花费两三天的时间。” 西列斯算了算时间。 从马尔茨到比德尔,他们需要花上三天两夜的时间;从比德尔到金斯莱,由于中途还会停站下客,他们可能需要五天左右的时间;接着再从金斯莱到贝休恩,又是两三天的时间。 这样整体一算,光是为了前往米德尔顿的贝休恩,他们就需要十二天左右。而他们预计在贝休恩停留一个星期的时间。 ……换言之,他们的行程已经紧凑到,返回拉米法城之后一两天,就要迎来第三学期的地步。 这趟行程的安排当然是绕路的,但他们也不可能直接从康斯特前往米德尔顿。如果不去比德尔城进行火车的中转,那么他们只能乘坐马车出行,而那更加漫长并且不如火车舒适。 这一点不禁令西列斯感到无奈。 好在他回程的时候打算在堪萨斯停留一阵,到时候就不必非得前往比德尔城转车,同时,也可以体验一下琴多那神奇的加速行程的力量。 ……说真的,在这个年代,李加迪亚的力量实在是十分方便,至少在出行的时候是这样的。 他与向导和翻译告别,然后回到自己的车厢。 他们乘坐的仍旧是“初雪之光”号列车,因此只有四人的卧铺。于是,这个车厢里就是西列斯、琴多、切斯特和洛伦佐四人。 仍旧十分符合西列斯第一次前往无烬之地时候的场景,只是阿尔瓦换成了洛伦佐。 西列斯与他们分享了自己得知的一部分关于米德尔顿的信息。他若有所思地说:“看起来,米德尔顿的历史比康斯特更为古老。” 切斯特说:“教授,您肯定又想着去米德尔顿寻找可供阅读的书籍了。”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保持着无法辩驳的默然。 事实上,他十分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当初前往搜寻达罗家族的资料的时候,他没有从那个保管室里多带点书出来。 尽管他也很清楚,他的时间不怎么够用,但那毕竟是他不忍错过的珍贵藏书。 ……不知道现在还是否有可能,拜托卡罗尔再去要一份授权书过来。 不过,相比之下,米德尔顿的书籍更大的问题在于,他找不到一个合适且可靠的翻译,来为他讲解书籍中的内容。 琴多会堪萨斯语和康斯特语,不过米德尔顿的语言他就无能为力了,只会一小部分日常用语,还不足以解读那些高深的专业术语。 无论如何,米德尔顿的书籍都是后话了。现在,西列斯更加关注他们如今的行程。 不久,洛伦佐和切斯特就离开了车厢。他们去与新认识的牌友打牌去了。离开的时候,切斯特还跟洛伦佐探讨着打牌的某些诀窍。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望着切斯特离开的身影。 琴多说:“医生看起来已经完全摆脱曾经的阴影了。” 西列斯赞同地点了点头。上一次他与切斯特一起前往比德尔城的时候,切斯特满心不安、紧张与惶恐。他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什么样的命运。 但是这一次,切斯特就显得冷静并且放松得多。他是作为随行医生出现的,所以,只要队伍里没有出现什么伤病,那他就可以轻轻松松地享受这一次的旅途。 一个遥远的、未知的国度。那的确是值得期待的事情。况且,这一次出行,绝大部分的费用,文史院都会报销。这就更加完美了。 “所以您等会儿打算做什么?”琴多转而问。 西列斯并不打算打牌——主要原因是他打牌的话,多半也是当荷官,对他而言并没有太多的趣味——此外,他还有一些资料需要阅读。 他得尽量在与琴多分开之前读完,这样就可以让琴多下车的时候帮忙把这些资料带走,免得还得带着沉重的纸质资料前往米德尔顿。 于是他想了片刻,最后便说:“还是继续阅读那些档案资料吧。” 琴多自然答应。他说:“就是您之前说的,往日教会提供的关于旧神陨落的资料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从行李箱里拿出了那叠资料,然后翻开。阅读的间隙,他不经意间望向了窗外,瞧见那广袤而泛着光芒的雪原。 更远处,灰黑色的迷雾翻涌在天际。下午的阳光只是透过那迷雾洒下些许。世界仍旧沉寂,并且仍旧被阴影笼罩。 西列斯因为这一幕而感到了些微的怔愣。当他阅读这份资料——这份关于旧神的陨落、星之尘的遍布位置的资料的时候,他感到了更多的叹息。 沉默纪。因神明的纷纷陨落而喑哑无声的纪元。 许多神明实际上在那之前就已经销声匿迹。比如星辰与光芒之神露思米、比如离家与旅途之神李加迪亚。在这份资料中,这两位旧神的“星之尘”也从未出现过。 除却这些如今被称为“旧神”的,更为强大的神明之外,那些弱小的神明就更加无人关注了。 应该说,从帝国纪开始,人们就逐渐不再关注那些弱小的神明了。那十三位强大的旧神逐渐占据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而当祂们陨落,世界当然也随之发生了剧烈的改变。 酒水与享乐之神埃尔科奥的陨落拉开了沉默纪的序幕。而祂陨落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按照这份资料中所言,埃尔科奥的陨落位置,很有可能是如今仍旧被迷雾覆盖的海洋位置。祂的“骨灰”从未被挖掘到。 这样的说法让西列斯产生了些微的疑惑。他不禁想,既然埃尔科奥的星之尘从未被发现,就如同露思米和李加迪亚一样,那么,祂就真的陨落了吗? 旧神们的态度的确都是默认埃尔科奥已经陨落,但是这件事情没有得到其他的旁证。 不过,在夏先生创造的命运纸牌中,“酒鬼牌必定为主厨牌所替代”的规则,也暗示了埃尔科奥的陨落。 从种种迹象来看,埃尔科奥是一位不怎么引人瞩目的神明。祂成为节庆、狂欢、享乐的象征,的确与人类息息相关,但人们不可能日日沉湎于此,无法时常进行酒水的狂欢盛宴。 换言之,比起人类,埃尔科奥似乎与贴米亚法更加息息相关。毕竟宴会总少不了厨师。 这种“可替代性”,也让埃尔科奥这位神明并未拥有多大的声誉,起码比不上贴米亚法,更不用说生与死的神明了。 在埃尔科奥之后,第二位陨落的神明,是高山与河流之神翠斯利。 不过正如人们通常只记得第一名,不记得第二第三名一样。实际上,翠斯利的陨落时间和埃尔科奥非常接近。但是人们总记得埃尔科奥的陨落,却不记得翠斯利的陨落。 翠斯利陨落在沉默纪的早期,可能只在埃尔科奥之后几十年间。历史记载中没有更加确切的日期。祂陨落在布斯山脉,那是无烬之地南面的一处宏伟山脉。 一些商人发现了那里存在星之尘,因此进行了开采挖掘工作。往日教会收集了一部分那边的星之尘,同时发现那属于翠斯利。 这种事情屡见不鲜。 往日教会自身掌握了大部分星之尘矿脉的地点,同时也掌握了大部分星之尘的销售渠道。因此,如果有商人打算通过正规途径销售星之尘,就会殷勤地到往日教会这边来报备。 无论如何,启示者的力量是来自于安缇纳姆的,这一点绝大部分人都心知肚明。 而这一点也就让往日教会进一步掌握了更多与旧神有关的信息,在他们了解星之尘本质的前提之下。 埃尔科奥、翠斯利,在这两位神明之后,第三位有历史记载的陨落的神明,就是罪孽与谎言之神胡德多卡。祂陨落在沉默纪134年,陨落的地点就是黑尔斯之家附近。 西列斯曾经深入调查过此事,他知道胡德多卡的陨落,本质上是被梅纳瓦卡吞食。 埃尔科奥、胡德多卡。这两位神明是西列斯所知道的,被其他神明吞食的旧神。前者的经历并没有得到相关资料的确认,但后者却是板上钉钉。 当然,胡德多卡与梅纳瓦卡那一次交锋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目前还不得而知。 胡德多卡之后,旧神的陨落突然停滞;之后大概又过去了两百年,才突然有一批旧神不约而同地陨落。 在沉默纪300年到500年这两百年间,梦境与虚幻之神阿卡玛拉、贪食与暴欲之神贴米亚法、苦行与静默之神布朗卡尼、音乐与艺术之神阿特金亚纷纷陨落。 阿卡玛拉陨落在沉默纪356年。在祂陨落之前,费希尔世界的所有人都被梦魇笼罩了整整三天。那宣告了祂的陨落。祂陨落的地点就在康斯特公国,甚至距离拉米法城十分近。 只不过,属于阿卡玛拉的迷雾也消散得十分快。现如今,人们已经不知道,在康斯特公国还曾经有一位神明陨落。 至于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祂们都陨落在沉默纪400年左右。 贴米亚法的陨落时间和地点更为神秘一些,尤其是陨落的地方,很有可能仍旧被迷雾笼罩。不过确实有人曾经拿出过属于贴米亚法的星之尘,当然,关于其源头的调查始终无疾而终。 贴米亚法的确陨落了,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时间和地点的不确定是十分令人困惑的。 而布朗卡尼与贴米亚法的情况有些类似。在外界历史记载中,布朗卡尼一直都是一位低调而神秘的神明。因此也没什么人知道祂是什么时候陨落的。 不过,在往日教会的调查中,他们通过星之尘矿脉的位置,以及其附近地点的相关传言,确定了布朗卡尼的陨落时间。 那位于康斯特公国遥远的东北面。那一片有不少区域仍旧被迷雾覆盖,不过有一部分恰巧幸免于难。那里生活着一些普通居民,他们以村落的形式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活。 在雾中纪,迷雾逐渐消散,因此这些居民也逐渐向外探索。往日教会也发现了他们,同时也在那片区域发现了属于布朗卡尼的星之尘。 他们询问这些居民,曾经笼罩那片星之尘矿脉之上的迷雾是何时出现的。而一些从长辈那里得知了相关信息的居民则回答——沉默纪429年。 阿特金亚的陨落则更富有神秘色彩一点。那有点类似于阿卡玛拉,只不过,阿卡玛拉是在所有人类的梦境中散播噩梦,作为陨落的征兆。 而在阿特金亚陨落的时候,几乎所有祂的艺术家信徒,都在恍惚中听见一声非人的惨嚎。那是沉默纪452年。在那之后,阿特金亚的星之尘几乎遍布整个费希尔世界。 没人知道阿特金亚的陨落为什么会如此惨重。仿佛在祂陨落的那一刻,祂的“尸骨”便彻底分崩离析。 繁育与生命之神佩索纳里的陨落比这四位神明稍晚,在沉默纪502年。而再之后就是死亡与灾厄之神撒迪厄斯、商业与誓约之神梅纳瓦卡的陨落,祂们分别陨落在沉默纪523年和567年。 这三位神明都陨落在沉默纪最后的一百年里。 梅纳瓦卡是已知神明陨落时间中,最晚陨落的神明。祂陨落于萨丁帝国的首都陶赫蒂亚,而那直接造成了萨丁帝国的覆灭。 在那之后,人类文明陷入了几十年的混乱之中,直到过去与历史之神安缇纳姆的出现,情况才稍微好转。 撒迪厄斯与佩索纳里的陨落都发生在沉默纪晚期。这对生与死的神明,即便陨落,似乎也需要与祂们强大的力量相符合——必定比其他神明陨落得更晚。 撒迪厄斯的陨落地点为无烬之地西南部的一片沙漠;佩索纳里的陨落地点则是无烬之地西北部的一片丘陵。 最后一位不确定陨落时间的神明,就是战士与海盗之神阿莫伊斯。 按照一些资料的记载,直到沉默纪晚期,这位神明的庇佑者也仍旧可以使用这位神明的力量;但是,这位神明却是在沉默纪早期就已经销声匿迹。 此外,祂的星之尘也并没有找到。有人猜测那应当是在被迷雾笼罩的海洋某处,可这也无法进行论证。 换言之,阿莫伊斯的陨落时间是非常模糊的,甚至于人们不能确定祂是否真的陨落了;大体上,人们默认这位旧神已经陨落了。尽管米德尔顿的居民仍旧十分虔诚地信仰着海洋。 总体而言,除却不太清楚陨落信息的露思米、李加迪亚和阿莫伊斯,其余十位旧神的陨落,整体分为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沉默纪早期,埃尔科奥、翠斯利、胡德多卡(按照陨落的顺序排列)。 第二阶段,沉默纪中期,阿卡玛拉、贴米亚法、布朗卡尼、阿特金亚。 第三阶段,沉默纪晚期,佩索纳里、撒迪厄斯、梅纳瓦卡。 第一阶段与第二、三阶段,中间隔了两百年。这两百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是一个值得玩味的问题。 此外,第一阶段陨落的三位神明,似乎都是有可能被“吞食”的神明。 胡德多卡被吞食已经确凿无疑,埃尔科奥被吞食的可能性也相当之大,而翠斯利混在这两位神明中间,也不得不让人产生怀疑——是否翠斯利也是因为被吞食,所以才会陨落在沉默纪的早期?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第一阶段之后沉寂的两百年时光,就更加显得意味深长了。 这种明显的阶段分布,也让西列斯想到了曾经卡贝尔教授那篇未出版论文上的观点。 卡贝尔教授认为,旧神们对于“阴影”的态度和立场是不一致的,这也就造成了沉默纪错综复杂的局面;这一点恰巧可以从旧神不同的陨落时间可以看出。 三个阶段。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 如果“阴影”是从阴影纪的时候就出现,旧神们特地将那个纪元命名为阴影纪,将这个秘密藏身其中,那么,阴影纪之后的沉默纪,就是“阴影”造成的最终结果。 也就是,旧神纷纷陨落。 陨落的时间或许也可以瞧出旧神对于“阴影”的态度。 假设“阴影”在幕后操纵着一切,那么当然是与祂敌对的首先陨落,与祂友好的最后陨落——可说到底,为什么旧神就非得陨落不可? 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阴影”的确造成了这些旧神的死亡;而另外一个被默认的条件则是,出现在雾中纪的安缇纳姆与这些事情无关。 西列斯可以顺着这些前提条件继续思考下去,但他也十分想要怀疑这些前提条件。 除此之外,那些陨落信息不明的旧神——露思米、李加迪亚、阿莫伊斯——也让西列斯产生了些许的疑惑。 人人都默认旧神已经全部陨落了,但偏偏就有这三位旧神,无法确认陨落的时间与地点。祂们真的如同每个人都默认的一样,的的确确陨落了吗?这个问题实在难以解答。 如果以安缇纳姆对于普拉亚家族的态度作为一个参考的话,西列斯认为李加迪亚恐怕是陨落了,起码是失去了与费希尔世界的联系,否则的话,不可能是安缇纳姆来通知普拉亚家族关于旧神血裔的事情。 ……那就像是托孤,如果以一种更人性化的词汇来描述这事儿的话。 但问题也同样出现在这里。李加迪亚早在阴影纪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诞生在雾中纪的安缇纳姆怎么会向普拉亚家族提供相关的启示? 祂们甚至都不像是一个时代的神明!旧神与新神,祂们之间难道还有什么联系吗? 西列斯怀疑这是因为安缇纳姆的神格。过去与历史,那听起来就让安缇纳姆通晓过去发生的一切。不过,这也只是他单方面的猜测。 天色渐晚,西列斯从繁复的资料中抬起头,捏了捏鼻梁。对面的琴多恰到好处地递给他一杯温水。 西列斯向琴多道谢,接过杯子喝了两口,然后才说:“理顺了一些思路……” “不过问题总是很多。”琴多说,然后戏谑地笑起来,“我猜您会这么说。” 西列斯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说:“的确如此。” 他望向窗外。夜色浓重,如同漆黑的墨水泼向了这庞大的世界……不,应该说,如同这世界只是一颗玻璃球,然后被人随手扔到了墨水瓶里。 可是,这“人”是谁? 西列斯回过神,最后说:“不论如何,我们总是在接近真相,而非远离。这就足够了。” 琴多赞同地点了点头。 这是2月25日的夜晚。他们差不多将小半个白天的时间都沉浸在阅读之中。 之后不久,西列斯与琴多就各自洗漱,打算入睡。切斯特与洛伦佐也很快回来,对刚才的某几轮牌局津津乐道。不过,时间已晚,他们便也很快陷入了睡眠。 两天之后的上午,他们抵达了比德尔城。 第133章 比德尔城 这座沙漠中的繁荣城市, 如同西列斯离开时候那样,仍旧保持着一种荒芜中的生机勃勃。更加令人意外的是,他们真的看见了荒漠中的雪景。 琴多说:“我仍旧记得, 当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我曾经跟您提及过荒漠中的雪景。”他顿了顿,又说,“而那个时候,我已经十分不希望您离开了。” 他们跟随着其他旅客一同离开火车站。西列斯说:“那个时候我们都还没意识到,之后我们会共同经历那么多事情。” “的确如此。”琴多说, “不过我十分庆幸能遇到您, 并且,也十分庆幸那个时候我直接表达了我的心意。”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最后笑了一下。他没有直接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是说:“都快过去半年了,琴多。” 琴多侧头凝望着他, 随后喃喃说:“是的。” 只不过,与您共同度过的时光总是显得美好而短暂。他在心中说。 这世界总是显得阴沉沉, 可在西列斯身边的时候却并非如此。所以,他才会如此恋恋不舍。 他们入住的旅馆也十分熟悉,是他们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入住的老约翰旅馆。不过,这一次商人兰米尔并没有出现, 熟悉的向导玛丽也毫无踪影, 恐怕又跟随其他的商队履行着向导工作。 他们仍旧将要在这里休整一天的时间。不过贝拉教授购买的车票是明天晚上出发的,换言之, 他们拥有差不多两整天的时间在这儿逛逛。 洛伦佐已经迫不及待地拉着切斯特打算出门。不过比德尔城终究属于无烬之地, 更为危险, 因此往日教会的骑士和调查员们也跟了上去。 一行人在酒店里放好行李, 之后就都决定出门。 西列斯和琴多也打算出门逛逛。不过他们没有跟上大部队的脚步。实际上,他们一行人很快就七零八落,各自走各自的了。 这一次来到这里,西列斯的心态更为放松一些。他也可以好好地仔细欣赏比德尔城的风光。 他们在比德尔城的西南面一座广场停下脚步。这广场就名为比德尔广场。 “我对这里有印象。”西列斯说,“我上一次到比德尔城来,在跳蚤市场购买的那套书签,那上面就绘制了比德尔城的一些重要景观,其中就有这座广场,以及那座喷泉。” 喷泉位于广场的中央,并不是非常华丽,朴素而简约,但那的确是一座喷泉。这是沙漠中的城市,用水即便不局促,也总归是需要珍惜的。 但是,这里却有一座喷泉。 琴多对此有所了解,便解释说:“这似乎是比德尔城城主做出的决定。比德尔城刚刚建立的时候,人人都认为这是疯子一样的行为。 “沙漠腹地,同时还是曾经被迷雾笼罩的区域。那个时候,即便安缇纳姆已经出现,即便迷雾已经在缓慢消散,但是,人们还是觉得未来一片灰暗。” 西列斯了然地点了点头,他说:“所以,人们甚至觉得,探索无烬之地也是没必要的事情。” “曾经有一段时间是这样。”琴多耸了耸肩,“难以避免。不管怎么说,其实那个时候的人们还需要为自己的生活烦心,而不是可以花闲工夫去着眼于未来的发展。” “不过至少现在,比德尔城的存在还是值得的。”西列斯说。 琴多点头,并且说:“所以,才会存在这座喷泉。因为,比德尔城的存在就如同这沙漠中的水源。” 现在喷泉并没有运行,只是静静地镶嵌在比德尔城的土地之上。清水或许正在这座城市的底部穿行,如同人们正在这世界各地探索并且活动。 他们静默地站在那儿,望着广场上的人们。有一些孩子们正在这儿嬉戏打闹。 瞧见那些孩子的时候,西列斯才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他说:“我之前曾经听闻过一个传说故事……关于,沙漠中的女巫。” “女巫?”琴多有点感兴趣地问,“与孩子们有关的吗?” “是的。为什么你这么说?”西列斯有些意外。 琴多应该不知道这个来自《小辛西娅的世界》的故事,但是他却仍旧说这个故事可能与孩子有关。他是从哪儿得知这一点的? 琴多说:“因为,大人们总是用这种传说来吓唬小孩子。” 西列斯这才恍然。他望着那些正在广场上玩耍的孩子们,一时间微微皱起了眉。他很难形容自己心中的想法是什么,他只是感到…… 隔了片刻,他才说:“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想起这个故事。那个故事本就涉及到一座沙漠中的城市,而我们现在真的来到了一座沙漠中的城市。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因为您拥有的力量?”琴多迟疑地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说:“或许曾经我会认为这是一种巧合……我阅读到了那个故事,然后在比德尔城又听闻孩子们提及沙漠中的女巫;巧合,不是吗? “但是,现在我不能简单地认为,这就是只是一桩发生在命运长河中的巧合。是无意的、是没什么价值的、是不需要仔细思考的。 “……命运的力量缠绕在我的周围。我得承认这一点。” 他声音低沉。就他自己而言,他并不喜欢这种状态。但是,情况的确是这样。 于是,片刻之后,他微微闭了闭眼睛,随后便下定了决心:“或许今天晚上,幽灵先生该去那些孩子们的梦境中转转。” 既然他又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那么他也不想拖延下去。趁现在,他正在比德尔城,也可以花点功夫来研究一下这个令他感到在意的事情。 琴多便说:“不过我记得,您想要进入他们的梦境,需要确切的名字?” “是的……” 西列斯话音未落,突然地,广场上一个女人大声说:“哈尔·戈斯!该吃午饭了!” 于是,其中一个男孩停下奔跑的脚步,不情不愿地与玩伴们告别,然后跟着他的母亲一起离开了。西列斯感到他的面容有些许的眼熟,或许是此前来到比德尔城的时候,曾经与其有过一面之缘。 西列斯与琴多对视了一眼。 琴多说:“这能算是……您的力量吗?” 西列斯不得不默然片刻。他心想,心想事成? 但是,那是一种不受控的力量,这一点令他感到了危险。 说到底,即便现在这力量帮到了他,说不定什么时候,这力量就会反噬。这力量的方便反而更加令西列斯感到了警惕。 最后,他只是说:“总之,这算是一个好消息。”他望着那个男孩跑远的背影,“一个确切的名字。” 琴多同意地点了点头,而他同时也说:“我们也是时候去吃午餐了。” 他们去了附近的一家餐馆。按照琴多的说法,这是比德尔城最受欢迎的几家餐厅之一。而这受欢迎程度也的确可以看得出来,因为他们在餐厅里遇到了其他的同伴。 洛伦佐朝着他们招手:“这儿!快来,正好还有两个位子。” 洛伦佐、切斯特、班扬和一位来自往日教会的启示者,共同占据了一个六人桌,恰好可以让西列斯和琴多坐过去。 这家餐厅的菜色十分有沙漠的特色,口味较重,同时餐厅里的气氛也很热闹。这种气氛有点像是西列斯曾经在黑尔斯之家体会到的那种,十分富有无烬之地特色的,属于探险者的那种热闹氛围。 与城市里宁静又安闲的热闹的不同。这儿的热闹始终带着一种压抑的警惕和沉闷。人们的确会与彼此热烈地交谈,但是也会在不经意间抬眸,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仿佛稍有意外就要惊起逃命一般。 餐厅内的布局是吧台加上桌椅。现在桌椅基本已经坐满了,而吧台那边只是零零星星地坐着几个人。 切斯特与洛伦佐研究着点什么菜,而琴多随口给他们推荐了一两道。不过康斯特人是否吃得惯比德尔城的菜肴,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当然,这毕竟是外出游历,恐怕他们也很想尝试新鲜口味。 班扬正与那位启示者聊着什么,似乎是关于他们这一行人的安全问题。他们现在正在无烬之地,这地方总是蕴藏着许多的秘密与危险。 而拉米法大学特地请往日教会的人来保护这群手无缚鸡之力——可能得排除西列斯和琴多——的大学教授,班扬自然也希望他们能尽职尽责。 西列斯则注意到他们旁边一桌正在谈论的话题。 显然,在这样的餐厅里,探险者们也不可能讨论过于隐秘重要的话题,因此,隔壁桌的几个男人就只是谈论起最近无烬之地发生的一些事情。 他们提及了一个令西列斯感到惊讶的名字——安格斯·凯斯。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这位探险者在无烬之地颇为搞出了一些乱子。他杀死了无烬之地西面一个冒险团的领头人物,并且还成功接管了那个冒险团。 据说他曾经就是那个冒险团的成员,之后与一些高层反目成仇,消失多年,如今却成功复仇,显得意气风发。至少从这几个探险者的话语中,西列斯能明显听出那种艳羡的情绪。 他下意识瞥过去一眼,然后又平静地收回。 安格斯·凯斯正是在阅读了西列斯的那本《玫瑰的复仇》之后,才选择踏上自己的复仇之旅。无论怎么说,复仇成功仍旧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即便那以血腥和悲剧为底色。 琴多注意到西列斯的走神,便低声问:“怎么了?” “……我只是感到,命运的双重性。”西列斯说。 琴多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提及此事。他并没有注意刚才那些探险者们的话题,而仅仅只是这么一会儿功夫,那些人就已经转移了话题。 琴多困惑地看了看西列斯,最后他说:“您总是忧心这种事情。不过,或许我们当下最重要的事情……” 西列斯望向他。 “只是吃完这顿午餐。”琴多理所当然地说。 西列斯微怔,随后不由得笑起来。他说:“是的,琴多,你说的是对的。”他顿了顿,又说,“我也不应该总是想这些事情。” 曾经格伦菲尔就提醒过他这件事情,而现在,西列斯又一次意识到这一点。他不希望自己被那些宏大的、繁复而高深的东西吞没。即便是时光、即便是命运。 他便不再去想那些,而只是和同伴们吃着午餐,然后聊聊这一路行来的经历。洛伦佐感叹着刚出发时候的意外,以及之后的顺利。 他真诚地说:“希望之后的旅途能十分顺利。” 西列斯瞧了一眼琴多,然后说:“或许我们能做到。”毕竟,这儿有一位李加迪亚的血裔。 琴多的脸上保持着一种矜持的微笑。他感到自己被隐晦地夸奖了,不过,他又不能将这种情绪表现出来,于是只能在心中沾沾自喜着。 这力量曾经令他深恶痛绝,可现在情况却截然相反。 吃过饭,他们付了钱打算离开。不过,在出门的时候,他们恰巧遇到一位正要进门的女士。 西列斯下意识抬眸望向那位女士,然后有些惊讶地说:“海蒂女士?”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正是占星师海蒂。 当初西列斯与琴多在火车上偶遇,一起从拉米法城前往马尔茨的时候,他们便在火车上遇到了海蒂。 海蒂的星图手帕被鬼迷心窍的兰普森先生偷窃,并且被另外一位启示者注意到,因而造成了之后发生在“初雪之光”号列车的血案。 不过,海蒂本身却并没有参与到之后的凶案之中。西列斯从海蒂那边得知了“马戏团”的力量,随后就再也没有遇到过海蒂。 这位占星师女士在与他们分别的时候,曾经心灰意冷地说自己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葬身之处。现在又一次相遇,海蒂看起来还算健康与平静,这一点就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宽慰。 他们实际上只是见过两次,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他们谈论的话题十分复杂。 海蒂也有些惊讶地望着他,她轻柔地说:“诺埃尔先生,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您。” 切斯特并不认识海蒂,不过他也习惯了这事儿——好像随时随地都能冒出来一个西列斯的熟人一样。 于是他便说:“旧友重逢?这可是件好事。那么,你们就在这儿聊聊吧,我们去其他地方逛逛。” 西列斯便与琴多留在了这家餐厅,和久别重逢的占星师海蒂聊了一会儿。 “所以,女士,在离开那列火车之后,你的生活怎么样?”西列斯问。 “我在马尔茨呆了一阵,然后回到了无烬之地。”海蒂轻声说,“我听闻了发生在黑尔斯之家的事情,于是在那之后也去了那边。 “我和小丑、驯兽师以及魔术师——您应该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所以我就直接用代称吧——我和他们都谈了谈。不瞒您说,因为马戏团分崩离析,所以我们反而感到松了一口气,起码我是这样的。 “驯兽师和魔术师都说他们打算回到家乡,争取过上普通的生活。小丑一直都是那个傻乎乎的样子。他说他无家可归,大概会在无烬之地到处流浪。 “那个时候我和小丑无所事事,于是就参与进了黑尔斯之家的重建工作。现在那儿已经逐渐建立起一个新的驿站,不过已经不叫黑尔斯之家了……当然,有的探险者还是习惯旧名字。 “不过,新的名字——火鸟驿站,已经慢慢流行起来了。之所以叫火鸟,似乎是因为营蓬曾经熊熊燃烧,而鸟人从营蓬顶部冲天而起……似乎就是因为那副场面,所以人们才会这么叫。 “在驿站重建工作差不多完成之后,我就和小丑分开,回到了比德尔城……事实上,也是因为另外一件事情。” “什么?”西列斯问。 海蒂沉默了一会儿,甚至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隔了一会儿,她说:“那张星图。”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海蒂喃喃说:“我以为我已经摆脱了那张星图。但是,当比德尔城这边的火车站联系上我,说那张星图手帕已经找回来,让我去认领一下的时候,我真的感到…… “……感到残酷的命运无可避免地袭来。我以为那东西已经丢了,可是到最后,它又回来了。带着沾满的鲜血,和无可逃脱的必然。 “即便马戏团已经覆灭,但是,我‘成为’了占星师,所以,我就将永远都是占星师。”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皱了皱眉。他知道那张手帕被找回来的事情。当初在“初雪之光”号列车的时候,那张手帕就仍旧留在死去的兰普森先生的身上…… 等等,话说回来,这手帕为什么会留在兰普森先生的身上?凶手不正是为了这手帕才决意杀死兰普森先生的吗? 西列斯陷入了思索中。 况且,比德尔城火车站的态度似乎也有点过于殷勤了。即便这是一个失控的时轨,但是,他们真的有精力大费周章地寻找海蒂的去向,甚至主动写信通知海蒂过来取? 就像是这东西造成了什么意外的后果,于是火车站避之不及,希望失主尽快过来处理一样。 西列斯便问:“所以,您去认领那张星图了吗?” 海蒂缓慢地摇了摇头。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并不怕您笑话……当初在火车上的时候,我信誓旦旦说自己将去求死。 “可是,当我离开火车……怎么说,就像现在这样,坐在热热闹闹的饭馆里,听着其他探险者的聊天,然后等待着老板给我端上一盘热腾腾的炒饭的时候…… “我就感到,我怎么可能去死。我做不到这一点。况且,我已经摆脱了那张星图,也摆脱了马戏团。我不再是曾经那个占星师,不再需要看那该死的、乱七八糟的星星。 “我还是贪生怕死,我还是想活着,活到足够老、足够年长,享受过足够漫长的生命,然后再心甘情愿地死去。那才是我想要的。 “……可是,可是,先生,您能想象吗?那东西居然又出现了!” 海蒂烦恼地摇头,并且叹着气。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 某种程度上说,他能理解海蒂那种烦恼,甚至是非常理解。 对于通常的启示者而言,他们可能十分感激这样的“失而复得”。但是,那仿佛是某种潜藏在命运之中的陷阱。 那真的是“宝藏”吗?那真的不是蕴藏着危险与恶意的、像是用来吸引老鼠的捕鼠笼里的奶酪吗? 在这样诡谲的世界之中,人的性命真的如同老鼠一样,轻贱而脆弱。 西列斯思考了片刻,然后说:“我认为,女士,您至少应该去打听一下相关的消息。”之后,他大致将发生在“初雪之光”号列车上的事情告知了海蒂。 海蒂的眼睛逐渐睁大,她怔愣地听着这个故事。 西列斯没有将兰普森一家背后牵扯到的,拉米法西城地下帮派的事情告知海蒂。不过即便如此,海蒂就已经足够惊讶了。 琴多在一旁补充说:“在离开你身边之后,那东西可能更加不可控、更加危险。”他望着这位占星师,意味深长地说,“你摆脱了这东西,但是,别人却未必如此。” 海蒂的脸色慢慢变白。隔了片刻,她深吸了一口气:“我……我明白了。这终究是我的麻烦。”她喃喃自语,“我不能这么天真。” 看起来,海蒂已经下定决心,意识到自己终究得面对这个问题的存在。 西列斯便说:“我之后会前往米德尔顿。女士,如果您这边有什么进展的话,那可以联系……”他望了望琴多。 于是琴多说了一个堪萨斯的地址,并且补充说:“可以写信到这里来。” 海蒂点了点头,然后苦笑起来:“感谢你们的出现……我应该这么说。我总是一个需要外力推动自己下定决心的人。不论如何,我会去试着解决这件事情的。” 她缓慢地、坚定地说:“是的。不应该再造成更多的厄运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位女士。 从在拉米法城的时候与马戏团闹翻,选择孤身离开的决绝,到返回无烬之地时候突然丢失星图的迷茫与无助,以及逐渐摆脱星图带来的阴影,但又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听闻星图再次出现的抗拒…… 无论如何,这位海蒂女士,已经在这半年里经历了足够跌宕的人生。 他说:“希望您一切顺利,女士。” 海蒂点了点头,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她说:“谢谢您。” 随后,她问起西列斯前往米德尔顿的事情。 “那是更北面靠海的一个国家。”西列斯说,“我因为一些工作需要所以将要前往那里。” “滨海的国度!”海蒂有些惊讶地说,“我还从来没去过。听起来也让人感到好奇。不过,我从刚去黑尔斯之家回来,短期内估计也不想奔波了。” 西列斯不出意料地点点头,不过,海蒂再一次提及黑尔斯之家,让西列斯回想起一件事情。 他说:“女士,您之前应该一直待在黑尔斯之家。”毕竟海蒂曾经是马戏团的一员,而那个马戏团就是常驻黑尔斯之家的,“您知道一个姓氏为德莱森的男人吗?他可能已经上了年纪。” 海蒂想了一会儿,然后歉意地说:“我记不太清了。不过,我会试着回想一下,然后联系您。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他应该已经过世。”西列斯说,“不过,他的身份似乎有些问题,所以我想要调查一下。” 海蒂惊讶地望着他,然后轻柔地说:“我明白了。诺埃尔先生,我会帮您去打听一下。如果有进展的话,我也会一起写信过来。” 她朝着琴多点了点头,意思是将会寄到琴多那儿。 西列斯便向她道谢。随后他们没有继续打扰海蒂的午餐时间,而是很快与这位占星师女士告别,然后离开了餐厅。 西列斯注意到,海蒂很快点了不少菜肴,估计是想用美食治愈自己。 琴多倒是感叹着说:“那星图居然又冒了出来。”他瞧了瞧西列斯,“当您返回无烬之地的时候,当初发生的事情的后续,仿佛也一个接一个地冒了出来。您真是……能者多劳?” 西列斯:“……” 要他选的话,他也宁愿让自己的生活轻松愉快一点。然而遗憾的是,他的忙碌好像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无言片刻,最后只能说:“走吧。” “去哪儿?”琴多说,“听您的。” “你对比德尔城更熟悉一点。我们可以到处逛逛。”西列斯说。 琴多陷入了思索,隔了一会儿,他突然反应过来:“所以这算是一场约会吗?” 西列斯说:“你可以这么认为。” “……您总是这么矜持。”琴多嘀嘀咕咕地说,“不过,我就喜欢这么矜持的您。” 西列斯啼笑皆非——他只是,好吧,他只是有的时候不太能直白地表达心意。那也可以算是琴多所说的矜持。 他不置可否,便说:“那么,走吧?” “当然。”琴多说,“我已经在脑中为您构思好比德尔城两日游的行程了。” “李加迪亚的力量?” “是琴多·普拉亚的心意。” “我很感谢。” “这是我应该做的。”琴多志得意满地说。 在琴多的安排下,西列斯的确从另外一个角度——游客的角度——体会到了比德尔城的魅力。沙漠中粗犷、热闹又神秘的宏伟城市。这几乎可以说是一桩奇迹。 不过,当他们返回老约翰旅馆的时候,他们反而收获了一个意外的坏消息。 几名来自拉米法大学的教授齐齐坐在洛伦佐的房间里,表情都有些沉重。贝拉教授站在一旁,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目光格外凝重。 西列斯和琴多回来的时候刚巧路过洛伦佐的房间,便发现了他们这奇怪的举动。 “……您回来了,诺埃尔教授。”贝拉教授注意到西列斯的返回,于是这么说。然而说着,她却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同时在意识到这种情绪的时候,又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他望见那两位历史系的教授——其中一位就是洛伦佐,另外一位则是西里尔教授——他们的表情都非常压抑。 洛伦佐向来性格外向活跃,但此刻也有点失魂落魄地坐在那儿。显然,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c 西列斯便问:“发生了什么?” 贝拉教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诺埃尔教授,您应该知道邓洛普教授?” 西列斯微微一怔。 考古专业的邓洛普教授……去年第一学期结束之后,他便带队前往无烬之地,发掘一个刚刚发现的阴影纪贵族的墓室。与他一同前去考古的队伍里,还有跑团角色之一赫尔曼·格罗夫。 一种不祥的预感出现在西列斯的心中。他只是顿了顿,然后便说:“是的,我知道邓洛普教授。他……” “他失踪了。”贝拉教授低声说,“连同整个考古团队一起。” 话音一落,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极为可怕的沉默之中。 隔了一会儿,西列斯才打破这种寂静,他说:“能具体说说这事儿吗?” 他冷静的语气好像让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洛伦佐尤其如此。他看起来整个人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不过考虑到他与邓洛普教授的交情,这种情绪也不难理解。 “……抱歉。”洛伦佐低声说,“刚刚我有些失态了。” 看起来,在西列斯回到酒店之前,他们还进行了一场有些激动的谈话。 琴多顺手把房门关上了。密闭的空间给了人一定的安全感。贝拉教授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了解释。 西列斯这才了解到,下午洛伦佐和切斯特、班扬等人一同前往了附近的一家酒馆,他们一边在那儿聊天,一边打着牌。 诺埃尔纸牌显然吸引到不少其他的探险者,因此有人就加入到他们的牌局。在这个过程中,他们无意中得知了一条消息。 去年下半年开始挖掘的一个考古遗迹,那儿的考古团队突然离奇失踪了。他们可能已经失踪了一段时间,但是直到不久前,有探险者无意中路过那儿,人们才知晓这一点。 在无烬之地,这种事情其实挺常见的——考古、探索、挖掘,一旦涉及到那遥远的过去,那么人们总会觉得其中有什么危险的事情。 之所以作为谈资,是因为参与牌局的那位探险者就是发现那个考古团队失踪的人。他说他常年会往返某个东面一些的驿站和比德尔城,就会经过那个考古地点。 因此,他才能够发现那批人的失踪。 他只是将这事儿作为牌桌上的趣事,随口分享了一下,但是洛伦佐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他连忙询问相关的细节,而那名探险者瞧他脸色十分不对劲,犹豫了一会儿,就如实告知了。 洛伦佐便意识到,那就是邓洛普教授前往的考古遗迹。那意味着……邓洛普教授,以及他率领的团队,失踪了。 ……他们遇到了什么? 这事儿很不好说。不过,邓洛普教授出事了这一点却毋庸置疑。 很快,贝拉教授就也得知了这一点,原因是知晓此事的洛伦佐冲动之下回到酒店,收拾东西就想要前往那个考古地址一探究竟。他被拦了下来,但是脸色仍旧十分不好看。 这也就是他刚刚道歉的原因。他的确情绪失控了。 不过,在场的每个人也能理解他的焦虑与急切。 贝拉教授用一种较为温和的语气对洛伦佐说:“格兰瑟姆教授,我明白你对邓洛普教授的担心。但是,你独自一个人跑到那边去,显然不够安全。 “我会写信回文史院,告知他们考古团队失踪的消息,让拉米法城那边派遣调查员过来。这事儿一定能水落石出,相信我。” 洛伦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他低声向其他人道谢,尤其是一直拦着他的切斯特和班扬。他又说:“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房间内原本紧绷的气氛逐渐松弛。不过,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考古团队的失踪不可能是一件小事。他们很有可能已经……死无葬身之地。 夜色渐深,他们便离开了洛伦佐的房间,各自回房间里了。西列斯和切斯特、班扬两人聊了一会儿,这才知道,一开始那个探险者的话说的十分大大咧咧。 他直言那群失踪的考古学家估计是死了,毕竟这是无烬之地,而那是危险的考古遗址。说不定他们挖掘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然后就毫无生还的可能性。 如果是在安全的城市之内,那么说不定还有转机。可是,他们是在危险的无烬之地,万一招惹了迷雾,或者在什么失控的时轨的控制下自己走进迷雾,那么情况就更加糟糕了。 ……死亡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局;或许,他们现在正陷入无穷无尽的疯狂之中。 这话自然让洛伦佐心慌意乱,并且十分不舒服。 切斯特的表情也有些沉重,他说:“无烬之地终究不是什么安全的摇篮。” 西列斯也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他们各自回到房间。 琴多说:“您真觉得他们已经死了吗?” “不一定。”西列斯说,“或许他们能有什么生机。” 赫尔曼·格罗夫是跑团游戏中的一员。单纯就这个身份而言,西列斯也并不相信他会如此轻易地死亡……起码他这么希望。 琴多想了一会儿,然后遗憾地说:“如果我能进入塔乌墓场,那么说不定能很快地确认他们的安危。您之前提醒了我,这些神明的力量都十分神奇。 “而他们恰恰是在异乡失踪的。或许,那就囊括在李加迪亚的力量之中,可以直接在塔乌墓场得到相关的信息。” 西列斯微微一怔,不得不承认琴多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之后我们或许能找到塔乌墓场。”他思索了片刻,然后说,“既然这样,那么今天晚上我也应该在梦境中试着搜索一下。” 不过,他并不知道邓洛普教授的全名,更为保险的措施,可能是搜索赫尔曼·格罗夫的梦境。 “那么,您今天晚上在梦境中需要做的事情挺多的。”琴多低声说。 西列斯多少有些无奈。他说:“终究得去完成这些事情。” “我只是感到,我对您的爱慕与尊敬一直在增长。”琴多说,“而您也值得这一切。即便您不怎么喜欢命运的力量,但是,我想那也是您理应拥有的。” 西列斯怔了片刻,最后他说:“我不怎么习惯这种直白的……赞赏。不过,谢谢你,琴多。” “您总是这么客气。”琴多嘀咕着,“当然,能为您每天献上这样的赞赏,同样也是我的荣幸。我是您忠实的信徒,很高兴每天为您献上赞美诗。”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俯身去亲吻他。他抚摸着琴多的头发,并且在亲吻的间隙低声说:“我感到你的头发又变长了?” “或许是的,不过……”琴多哀叹着说,“求您了,别在这时候说这些话,这无关紧要。您想让我的头发怎么样都行,只要您乐意在这个时候继续亲吻我。” 于是西列斯继续亲吻他。不过这样的亲昵也没有持续很久,因为等会儿西列斯还有不少事情要做。 这一天晚上,幽灵先生便首先出现在了哈尔·戈斯的梦境之中。他希望能从这个男孩的梦境中,了解到与沙漠中的女巫的相关信息。 那是一个大概十岁出头的男孩。梦境中,他正在一个喷泉边上玩着水。周围是十分漂亮的绿色原野,但那种原野是十分粗糙的,并不像真实世界的绿草地。 恐怕,这个男孩只是在无意中得知了,这世界并不仅仅只是沙漠,还会有其他的原野、树林、山脉存在。因此,他才会在梦境中幻想出这样的场景。 幽灵先生的皮鞋轻轻踩在广场的地砖上。 哈尔·戈斯警惕地望了过来。他说:“你是谁?” 那警惕的模样,让幽灵先生感到,这个男孩不愧是比德尔城的居民。即便是一个年轻的孩子,也仍旧拥有那种无烬之地的气质。 “一位在梦境中逡巡的幽灵。”幽灵先生说,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导向自己想要知道的问题,“我想,年轻的戈斯先生,你应该了解这种存在,毕竟,这世界也存在‘女巫’这样的身份,不是吗?” “幽灵和女巫?”哈尔嘀咕着,“这听起来确实挺像一类人的。” “所以你的确知道女巫?” “你不知道吗?”哈尔反问,“我妈妈总是拿这事儿来吓唬我。有些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还真的相信会有女巫将孩子抓走,带进沙漠深处关起来。不过,我可不相信这事儿。” 幽灵先生有些惊讶地意识到,比德尔城的孩子们似乎很了解这些传说故事。 他便说:“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吗?” “起码我不知道。”哈尔以一种很成熟的态度说,“女巫为什么要抓小孩呢?世界上有很多坏人,或许女巫只是其中之一。” 幽灵先生若有所思地望着哈尔,心想,这就是无烬之地的孩子们的世界观? 哈尔反而说:“所以,幽灵,你想要了解女巫?” “我只是对这些异闻故事十分感兴趣。”幽灵先生说,“你知道,历史总是有着十分独特的魅力。” 哈尔看起来不以为然,恐怕不认为那有什么值得好奇的。不过,他又说:“我知道不少传说故事,但是,幽灵,您能拿出什么来交换呢?” 这男孩的表现实在令人惊叹。他简直不像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而是一个成年人。不过,生活在无烬之地,似乎就需要这样的戒备心。 于是幽灵先生说:“我可以提供一些报酬——金钱报酬,如何?”他顿了顿,然后说,“等你醒来,那就会在比德尔广场等待着你。” 哈尔有点好奇地望了望幽灵先生。他看起来十分想知道,那报酬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 不过他最后还是收敛了自己的好奇心,只是说:“钱吗?那也不错,我们家需要钱。好吧,幽灵,让我来跟您说说那些故事。” 第134章 暂时的分别 在梦境中聆听一个小男孩讲故事, 即便对于幽灵先生来说,也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 不过,哈尔稚嫩的声线与成熟的语气, 也同样令他意识到无烬之地的特殊。他静默地倾听着。 哈尔说:“我听到的这些故事都是从我妈妈那儿知道的。我小时候经常睡不着觉,妈妈就会用那些故事哄我睡觉。” 幽灵先生心想,那么,就是那位在广场上喊哈尔吃饭的女士。 哈尔当然不知道幽灵先生就在现实中见过他。他继续说:“我妈妈总是会提及一个小女孩。那个女孩好像出现在所有传说故事中,有的时候也会变成一个成年女人,或者一个老妇人。 “她的名字是辛西娅。我妈妈说, 人们都知道辛西娅的存在。她就如同是沙漠中的精灵, 是比德尔城的守护神。” ……辛西娅? 幽灵先生眯了眯眼睛,忍不住想到了那本书——《小辛西娅的世界》。他不认为这是一桩巧合,或许,那本书中的许多故事,就与哈尔口中的这个辛西娅有关。 ……应该说, 这个神秘的辛西娅,究竟是谁? 他没有将自己的疑问问出来。显然, 哈尔也只是将这个辛西娅当成某个虚构的人物,而非确切存在的历史人物。他继续讲述着那些故事。 “辛西娅是一个出生在森林中的小女孩。她也会出现在大海、沙漠、平原上。我就是在妈妈讲述辛西娅的相关故事的时候,得知这个世界不仅仅只有这些烦人的沙子。 “辛西娅就像是……精灵一样。我觉得她不可能存在,但是妈妈总是相信辛西娅的故事。她说, 曾经沙漠中的女巫会把比德尔城里的坏孩子抓走。 “而辛西娅说, 虽然那是坏孩子,但毕竟是比德尔城的孩子, 所以也应该让比德尔城的居民来教育这些孩子, 而轮不到女巫。之后, 女巫就不再来比德尔城抓坏孩子了。 “妈妈又说, 在海边,人们总是会捕鱼。有的时候,人们会在鱼肚子里发现珍贵的宝物,于是就拼命地下海捞鱼,都快把鱼儿抓完了。 “辛西娅就阻止他们说,那不是一个好习惯,鱼儿也像人一样,需要休养生息。那些捕鱼的人就自己走进海洋,让那些鱼儿把他们吃掉。 “那儿的居民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割下自己的手,扔进大海,用这种办法来帮助海里的鱼儿生长。” 说着,哈尔就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他好像是觉得这个故事怪怪的,但又不知道怪在哪里。毕竟,他从未去过海边,也从未走出过比德尔城。 于是很快,他就继续说:“我还听闻过一个故事,讲的是辛西娅刚刚出生的森林。说森林中存在一些小精灵,如果人们能抓住那些精灵,将那些精灵吃下去,那么人们就可以永远活下去。 “一些人就去森林里寻找这样的精灵。可是他们在森林里走呀走呀,却怎么也找不到精灵,自己还迷路了,于是他们就向森林悔罪,许诺不再来寻找这样的精灵了。 “于是森林就让他们离开了。但是之后,有人违反了自己的承诺,还是想要找到那精灵。可他又不敢继续踏入森林,就只好将森林烧掉,希望将里面的精灵逼出来。 “辛西娅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她说,森林是精灵栖息的地点,如果森林没了,那么精灵肯定也会死,那么这个人就再也不可能得到精灵了。 “那个人就后悔了。但是也来不及了,森林已经蔓延起大火。人们说,那就形成了这一片广阔的沙漠。这里原本是原野、林地,可是现在却只是…… “大人们怎么形容来着,荒……荒芜的,沙漠。” 哈尔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他蹲在那儿,伸手划了划面前喷泉池子里的水。他说:“真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是不是?” 幽灵先生沉默地思索着,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说:“的确有些没头没尾的。不过,你知道沙漠中的女巫为什么要抓走坏孩子吗?” “我也不知道。”哈尔说,“妈妈只是说,不好好听话的话,就会有女巫来抓人。而如果被抓走的话,那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幽灵先生心想,三个故事。 沙漠中的女巫、海边的渔民、森林外的野心家。在这三个故事之中,辛西娅都站在这三类人的对面。 不过,单纯从这三个故事来说,西列斯也看不出来这些人的立场。与神明有关吗? 如果说后两个故事中的神明还算是明显,那么“沙漠中的女巫”这个故事就显得有些莫名其妙了。沙漠,与什么神明有关? 又或者说,从最后一个故事的信息推断,这所谓的沙漠可能就是曾经的森林……翠斯利的领地?因为野心家的到来而彻底毁坏? 幽灵先生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也的确意识到,辛西娅很有可能是过往的一位信徒,甚至是神明的代行者。她可能生活在沉默纪,或者更早一点的阴影纪。 她的事迹因为种种原因流传下来,但也很有可能在漫长的历史中发生了改变,添加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元素——比如说刚刚哈尔提及的,坏孩子会被女巫抓走这一点,就充满了家长吓唬孩子的意味。 无论如何,单纯就后两个故事来说,海边渔民和森林外野心家的贪欲,都表现得十分明显。 那会是因为“阴影”袭来之后,人们的心理状态发生了改变吗? 幽灵先生思索着可能性,但是无法得出一个十分明确的结论。 他问:“关于这位神秘的辛西娅,你还知道什么吗?” “哦,幽灵,你不会将这事儿当真了吧?”哈尔睁大了眼睛,有点惊讶地说,“我觉得这只是妈妈在吓唬人而已。” “即便是虚假的故事,也有一定的研究价值。”幽灵先生声音低沉地说。 “是吗?”哈尔半信半疑地说,“好吧,让我想想……啊对了,妈妈曾经说,辛西娅不喜欢睡觉。” 幽灵先生一怔,下意识问:“不喜欢睡觉?” “是啊。你也觉得这事儿很奇怪吧?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哈尔说,“妈妈说,辛西娅从来不睡觉,估计是不喜欢睡觉吧。” 不睡觉……难道与阿卡玛拉有关?但如果是阿卡玛拉的信徒,难道不应该喜欢睡觉吗?幽灵先生感到些许的奇怪。 哈尔又冥思苦想了半天,然后摇了摇头,说:“我实在想不出来了,幽灵。这足够了吗?” “当然,谢谢你,哈尔。”幽灵先生说,“等会儿你醒过来,可以在早上六点的时候去比德尔广场,领取你的赏金。” “赏金!这听起来真酷!”哈尔说,“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在梦里。或许,我能知道更多一些什么故事,到时候还能跟你讲。” “当然可以。”幽灵先生说,“如果你的同伴也得到了相关的信息,那么也可以让他们通过你来转达。我也会给他们一定的赏金,同时也会给你一笔佣金。” 当然,他现在可以用一号人偶送钱。但是过一段时间,他可能已经离开了比德尔城,这笔钱要如何给过去,也是一个问题。 不过,他心中也有一个模糊的想法。他认为那说不定很有可行性——毕竟,在神秘农场湖泊倒影出来的星球上,那几株植物都十分明显地存在着。总不可能那只是一种标记。 梦境中的东西能出现在现实中,那么,就非得是他“身边”的现实吗? 他打算等会儿去验证一下自己的想法。 哈尔惊喜地瞪大眼睛,和幽灵先生确认了一下具体的赏金数目——按照康斯特公国的钱币来算,一条有用的信息就给十枚公爵币。刚刚哈尔讲了三个故事,所以幽灵先生会给他三十枚公爵币。 如果之后他的朋友能提供什么有用的消息,那么仍旧是十枚公爵币,七三开,哈尔拿三枚。 这数额实际上已经在哈尔的意料之外了。对他来说,只是在梦境中和一个怪模怪样、自称幽灵的家伙讲讲故事,就可以拿到这么多钱,实在令人惊讶。 他很快就信誓旦旦地说:“我会继续寻找更多的故事的,幽灵先生,您等着!” 幽灵先生的确十分期待。毕竟,这儿是比德尔城。这里必定流传着与拉米法城甚至整个康斯特公国截然不同的异闻故事。 人们不会对孩子有什么戒心,如果孩子们追问故事的话,那么大人们也会好整以暇地说说那些传奇故事。 不过,幽灵先生还是嘱咐哈尔小心一点,别碰上什么危险。 “我当然明白,幽灵先生。”哈尔说,“我们都在无烬之地生活了一辈子了!” 这话让幽灵先生不禁笑了起来。属于年轻孩子的雄心壮志,这种事情总是能让他露出微笑。 随后,他与哈尔告别,返回了孤岛。 深海梦境中仍旧维持着静谧。他不自觉望了望那高大的人偶。人偶身上的蛛丝已经断裂了不少,不过仍旧禁锢着人偶的行动。 考虑到神秘农场中那六个人偶的做法,他对于这高大人偶解脱束缚之后可能的表现,也感到十分好奇。不过,那终究不可能是短时间内的事情。 如果说六个人偶全部成为他的“剧目中的演员”意味着他完全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那么他距离这事儿还远着呢。 他明智地没有在这事儿上多想什么。 随后,他望向了孤岛上的树苗。 哈尔·戈斯同样是一株茁壮生长的小苗,与一旁加兰、埃米尔的小苗相映成趣。而琴多的小树苗,以及乔纳森·布莱恩特即将枯萎的藤蔓,与孩子们的梦境就不太一样了。 琴多没在做梦,看起来睡得很熟。 乔纳森在做梦,梦境中是一片血色和种种压抑、沉痛的场景。他没有仔细看。 埃米尔也在做梦。他梦见自己三两下就解开了一个四阶魔方,一脸微笑地接受所有人的赞誉和表扬。这画面让人忍俊不禁。 还有……加兰。 加兰同样在做梦。她梦见那神秘的海底城市、声音嗡嗡的灯笼鱼、纯白色的灯塔和灯塔那明亮的光。她站在灯塔下,抬头望着那灯塔,目光格外茫然。 他伸手碰了碰这个梦境泡泡,进入了加兰的梦境。 加兰下意识回过头,同时本能地说:“幽灵先生……啊!我认识你!可是,我不记得我怎么会认识你了。” 幽灵先生也静静地望着她,他说:“这没关系。最近还好吗?” “还好?”加兰歪了歪头,“有人对我说,我没有家人了,只有一个疯疯癫癫甚至都不认识我这个孙女的爷爷。所以,我得去一个……一个教会,学习一些知识。是这样吗,幽灵先生?” “……是的,加兰。”幽灵先生说,“你会觉得难过吗?” 加兰茫然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加兰也不知道。如果加兰是那个加兰的话,那么加兰应该有很爱很爱自己的爸爸妈妈吧?但是加兰好像并不是那个加兰。” 她这么说着,然后抬眸望向了那座灯塔。 隔了一会儿,她说:“就好像,真正的加兰是可以进入这座灯塔的,可我不是那个加兰,所以,我只能被拦在外面。可是,被拦在外面之后,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好了。 “幽灵先生,你说我应该怎么办呢?” 幽灵先生也默然了片刻,然后他走过去,蹲到加兰的面前。他说:“加兰,即便你不是那个加兰,你也是你自己,一个独一无二的加兰。 “即便灯塔不为你敞开,那么其他地方也会成为你的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加兰怔怔地望着他,然后小声地说:“是吗?我已经做得很好了?”她歪了歪头,“我做了什么呀?” “你帮助了我。还有其他很多很多的孩子。”幽灵先生说,“加兰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加兰茫然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好像不记得了。我好像不记得很多很多事情了。但是,谢谢你,幽灵先生。我很高兴你这么说,虽然……虽然,我都忘记了。” “没关系,加兰。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而你也已经做得很好了。”幽灵先生轻轻摸了摸面前这个小姑娘的头发,“之后你会拥有很好的生活。” 你的爷爷也会为现在的你感到高兴的。幽灵先生想。即便那个老人已经变得疯疯癫癫,已经被失控的时轨摧毁了神智,恐怕此生都不会难以记起,自己还有一个名为诺娜的孙女。 即便诺娜自己都已经不记得这一点…… 但是,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灾难、苦厄、痛苦。那一切都已经远离了面前这个小姑娘。她可以用崭新的名字,开启一段崭新的人生。 而等她成长为一位足够优秀、足够坚强的女士,或许等到那个时候,她也会在自己的好奇心的驱使之下,踏上寻找过去的旅途。 那也将是未来的故事。她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无论是加兰,还是诺娜。 加兰歪了歪头,她的表情很懵懂,也很茫然。但与此同时,她好像也十分开心。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幽灵先生……” “怎么了,加兰?” “我可以抱抱你吗?”加兰说。 幽灵先生微怔,然后笑了起来:“当然,加兰。” 他们轻轻地拥抱了一下。 加兰说:“谢谢你,幽灵先生……你可能是我忘记的那段记忆里的人吧。对不起,我忘记了那一段记忆。不过,我现在也过得很好。我在学习新的知识了。 “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那是很深奥的知识。有个小男孩跟我一起学,他比我还不喜欢说话呢。不过,他们都说,等我学好了,我就会变得很厉害很厉害。 “到那个时候,幽灵先生,我就可以做到好多好多以前做不到的事情了。” 幽灵先生说:“当然,你能做到的,加兰。” 加兰回头望了望不远处的灯塔。最后,她很孩子气地说:“这儿不向我开放,那么我可以去其他地方!这里是大海,肯定还有很多很多有意思的地方!” “我很期待你能发现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幽灵先生说,“加兰,加油吧。” 加兰用力地点了点头,说:“我会的,幽灵先生。” 梦境骤然破碎。他回到孤岛之上,沉默了一会儿,最后才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他想,他如果能在更早之前做点什么就好了。 但是,从安塞姆·诺里森决定偷盗那朵铜铸花,事情仿佛就已经注定走向这一步。神明的力量更加重了这个故事的悲剧性。 一切似乎都已经难以挽回,又或者,这已经算是一个好结局。 加兰也已经意识到,自己和小说中的那个小女孩的区别。她意识到自己活在真实的世界,并且也将一直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她如同一株初生的幼苗,正小心翼翼却也主动大胆地探索这个世界。 他想了片刻,最终决定让自己积极一点。无论如何,加兰自己都已经决定兴致盎然地踏上了新的生活,那些过去的故事,就不应该去打扰这个女孩如今的人生了,至少现在不应该。 懊恼过去的选择,只不过是逃避现实的自我安慰罢了。他十分清楚这一点。 他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之后,他首先寻找了一下赫尔曼·格罗夫的梦境,但是却并没有找到。恐怕这个考古专业的学生没在做梦。 随后,他又试着寻找了邓洛普教授的梦境。他使用的搜索办法和之前对羽毛进行判定的时候差不多,是意念指向而非完整的姓名。不过遗憾的是,他仍旧没有找到。 不知道是邓洛普教授没有在做梦,还是这种搜寻的方式不太对。总之,他今天晚上恐怕无法确认失踪的考古团队的情况了。 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情上,比起阿卡玛拉的力量,李加迪亚的力量或许更能派上用场。毕竟,邓洛普教授一行人失踪在异乡,那是李加迪亚的力量范畴。 那个团队中其他的人他就不认识了。或许之后可以从洛伦佐那边旁敲侧击地问一下。 既然找不到梦境,那么他也不打算继续在孤岛上浪费时间。他前往了神秘农场,然后从人偶口中得知,正如他想的那样,他可以利用湖泊中倒映的那个星球,让人偶前往植物标记的相关地点。 当然,仅限拥有植物的地点,同时也仅限人偶前往。人偶必须得当天返回,也就是说,必须得他在梦境中的时候才可以。 不过他很快也意识到一个问题,便说:“如果我希望你们在白天的时候前往对应的地方?” 人偶呆板地回答:“我们现在没法做到,先生。只能当您晚上做梦的时候来到这里,我们才能实现您的想法。” 他不由得感到了遗憾。不过,他也注意到人偶说的是现在没法做到。也就是说,当他掌握更多阿卡玛拉的力量,那么说不定他就能在白天运用阿卡玛拉的力量。 ……这么说来,阿卡玛拉力量的基础,的确就是夜晚的梦境。而夜晚同样也包括在露思米的力量范畴之内。 这些神明的力量还真是彼此交织。他这么想。 很快,他就与梦境中的人偶们告别,然后在凌晨四点准时醒来。 时间还早,西列斯就又稍微睡了一会儿。五点多的时候,他起床。琴多还在睡,西列斯没有打扰他,安静地洗漱之后,就穿好衣服,带上人偶离开了老约翰旅馆。 清晨的比德尔城已经有了一些人活动。西列斯混在其中,也并不显眼。他走到比德尔广场附近,随手将人偶放在树荫下,然后到广场附近的小摊位上购买早餐。 同时他一心二用,暗中操纵着人偶,走到那个在广场上四处张望的男孩身边。 小小的人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哈尔·戈斯的鞋背。哈尔惊讶地低下头,瞧见那个人偶,与人偶手中的三张纸钞。 他的心脏砰砰跳动着,怎么也想象不到会是这样的交易方式。他蹲下来,从人偶的手中接过钞票,然后小声说:“谢谢你,幽灵先生。” 人偶歪了歪头,没有回应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喝醉了酒、估计昏昏沉沉在比德尔广场上度过了一晚上的醉汉,摇摇晃晃地走过他们。他粗鲁地说:“让开,小鬼!嗯?这是什么?” 他下意识一脚踢过去,而人偶已经灵活地闪避开了。那场面令醉汉的酒都吓醒了,他瞠目结舌地望着那十分灵活的人偶。 而哈尔·戈斯见状不妙,已经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两步,混在周围的孩子堆里,不怎么显眼。 周围人注意到这边的小冲突,纷纷好奇地望过来。那人偶像是微妙地迟疑了片刻,然后哒哒哒地跑走了。 一些孩子们发出惊呼声,甚至想要追上那个人偶的脚步。然而见过世面的大人们却知道这显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于是赶忙将自己的孩子拉住了。 那醉汉左看看右看看,然后低声嘟囔了一句“肯定是我还没睡醒”,就又摇摇摆摆地走远了。 比德尔广场清晨热闹的场景凝滞了一瞬间,然后在人偶消失之后不久,才逐渐恢复原貌。西列斯假装自己没注意到发生的一切,就只是自顾自买好了早餐,然后离开了比德尔广场。 在一个拐角,他走进那个偏僻的巷子,蹲下来,与老老实实蹲在那儿的人偶对视着。 人偶那黑漆漆的小圆眼瞪着他,好像是在说,怎么就引起了一番轰动呢? 西列斯难免叹了一口气,他想,看来之后比德尔城又将拥有新的奇妙传闻了。这也不能说是意外。不过,知晓内情的哈尔也就算了,哈尔的朋友们不会以为可以拿这事儿和幽灵先生交换赏金吧? 而那个时候,哈尔必定会偷偷摸摸跟他们讲,这灵活的人偶就是幽灵先生的化身。 ……他几乎能想象孩子们激动而震惊的样子了。 他意外地发现,幽灵先生居然真的不知不觉成了孩子们的秘密朋友。 西列斯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将人偶放进口袋,然后回到了老约翰旅馆。琴多已经起床了,正在洗漱。西列斯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他,然后说:“这群孩子们就成了我们在比德尔城的帮手。” “在拉米法城也有这样一群孩子。”琴多笑了起来,他说,“您总是能和孩子们处好关系。” 西列斯感到自己似乎很难否认这一点。 这是一个寂静的早晨。因为邓洛普教授的事情,所以其他人也没什么心情出门游玩了。他们沉闷地在酒店里看着书、聊聊天,然后等待着晚上列车的出发。 西列斯重新整理了行李,因为他需要将那部分已经看完的资料交给琴多,让他带走。往日教会的那两份资料,以及一些他带上火车的书籍,他都可以交给琴多了。 琴多说:“希望……当您回来的时候,您不会带上太多新的书籍?”他的语气有点戏谑。 西列斯:“……” 这好像不太可能。 不过他也笑了起来,他说:“我对普拉亚家族的藏书库仍旧十分期待。” “那也十分期待您的光临。”琴多说,“我也是,我十分期待您能前往普拉亚家族。” 西列斯望着琴多。 琴多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正如您在梦境中见到的那样。某种意义上,普拉亚家族的我或许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我,即便我不怎么乐意承认这一点。而我希望,您能瞧见……掌控,那个本质上的我。” 西列斯默然片刻,最后无奈地笑了一下。他将琴多拉过来,亲吻他这个又坦率又不坦率的恋人。 “别担心,琴多。”西列斯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而你也明白我的想法。” 琴多想说什么,最后又慢慢陷入了沉默。他望着西列斯,以一种十分沉静和轻柔的语气说:“当然。我明白您的想法。普拉亚家族……我会做到的。” 他轻轻蹭了蹭西列斯的肩窝,像是在确认西列斯的存在。他低声说:“不会令您失望。” 短暂的亲昵之后,他们就要踏上新的旅程了。 前往米德尔顿港口城市金斯莱的火车,始发时间是2月29日晚上八点,抵达时间是3月3日下午两点。他们总共将要在火车上待上四天五晚的时间。 为此,西列斯特地在这一天下午出发之前洗了个澡。 在3月1日,当他们抵达堪萨斯的某个站点的时候,琴多会下车,然后返回普拉亚家族。其实他可以直接使用自己的力量快速返回家族,不过他更希望在西列斯身边多呆两天。 当他们出发的时候,团队内的气氛稍微好了一些。洛伦佐看起来也慢慢走出了邓洛普教授出事的阴影,不过偶尔目光变换间,还是会流露出一丝难以抑制的担忧。 这也不可避免。此外,这个消息也让第一次来到无烬之地,因而感到激动和兴奋的几名同行者,一瞬间就冷静了下来。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旅馆里,再也没嚷着要出门玩。 ……洛伦佐尤甚。他可以说是彻底地陷入了平静之中。 他们一路向西北前进,路过的风景逐渐从荒漠变成平原再到雪原。不过,西列斯明显感到天气正在逐渐变得干燥,空气中的湿度没有那么高了,这也让他感到好受了一点。 正如琴多所说,堪萨斯的气候比康斯特舒服不少。 3月1日,西列斯与琴多告别。火车将在这个站点停靠三十分钟。 琴多沉默地拥抱着西列斯。真的即将分别的时候,他反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隔了片刻,他才说:“这是我们相遇之后,我将与您分别最长的时间了。” 在拉米法城的时候,即便有时候他们也会几天不见面,因为忙于各自的事务,但是那个时候他也十分清楚,他们距离彼此很近。 但是现在,他们至少得分别一个星期。此外,西列斯还将前往那么遥远的国度。 同时,琴多还心知肚明,他心爱的神明必定会去探索那些危险的、与神明有关的秘密。当然,他不是说西列斯不能这么做。他只是无可避免地感到了担心。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会尽快完成普拉亚家族这边的事务。到时候,如果来得及的话,我可以去米德尔顿找您……” “别担心,琴多。”西列斯低声说,“我很快就会回来。” 琴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会等待您。”即便这焦灼的、漫长的等待的时光,仿佛已经渗透了他的灵魂。仿佛他生来便是为了等待西列斯的出现。 西列斯亲吻了他,然后与他道别。 琴多孤身站在原地,有那么一会儿,他很想追上火车——反正他也不是做不到——但是,他同时也很清楚,西列斯需要他回到普拉亚家族,去探寻家族宅邸附近的墓场,与塔乌墓场的关联。 他需要尽快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然后才能帮助到西列斯。 琴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到冬季寒冷的空气浸透肺腑。不过,他又想到,无论如何,春日已经近在咫尺了。 他站了一会儿,放任自己稍微沉浸在恋恋不舍的情绪之中。最后,他收敛了这些柔软的情绪,把那藏得更深。 “好吧,该死的普拉亚家族。”他低声嘀咕着,仿佛又成为了那个傲慢而强大的,无烬之地的探险者,“让我来瞧瞧这么多年里,你们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他露出了一个冰冷的微笑。当火车驶离车站,他也该去做他要做的事情。 西列斯回到车厢上,站在窗边,注视着琴多的身影逐渐变小,最后消失。 切斯特医生站在他的身边,十分不解地问:“教授,为什么不让琴多先生跟上来?” 琴多拥有神奇的力量——尽管切斯特并不知道那就是李加迪亚的力量,但是当初,他曾亲眼目睹琴多在一夜之间往返了黑尔斯之家和比德尔城。 而堪萨斯和米德尔顿之间的距离,也不过稍微再远点。琴多完全可以和他们一起行动,然后挑个合适的时机返回堪萨斯。 西列斯平静地说:“一直跟在我身边,琴多就没什么心思去做正事了。” 切斯特:“……” 这话好像很有道理,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又似乎有点问题。 西列斯没有解释更多。 琴多·普拉亚有属于自己的力量与任务,如同西列斯·诺埃尔拥有并且探索着阿卡玛拉的力量一样。在遇到西列斯之后,琴多在短暂的时间内被拯救了。 可与此同时,恋情也阻挡了他探索真相的脚步,至少拖延了。因为琴多的确是将西列斯看作是他的神明。西列斯占据了琴多生活的重心,几乎迷住了琴多的灵魂。 但是西列斯却认为,是时候让琴多独自去研究一下他的力量了。这件事情总是需要去做的,而琴多不能这么一直拖着。 因此,无论琴多怎么表现出不想离开西列斯身边的想法,西列斯都不为所动。这或许也算是西列斯的“严厉”。 ……他希望琴多能跟上他的脚步,并非仅仅作为“恋人”,也是作为“同伴”“战友”。突如其来的热恋或许让琴多失去了理智与冷静,但西列斯不希望他一直这样。 西列斯微微叹了一口气。 抛开这种非常理智的考虑之外,西列斯当然也对恋人的暂别感到不舍。不过,正事终究摆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不可能自欺欺人地选择逃避。 很快,西列斯收敛了自己的种种想法。火车已经开始加速,他们正前往他们最终的目的地。 切斯特犹豫了一下,最终说:“或许您会觉得我多嘴。不过,教授,我大概知道您在做些什么。那些……旧神,或者旧神追随者。 “我的意思是,那的确是相当重要、同时也危险的事情。您在做很好很好的事情,但是,我也十分希望您的生活能更加……我该怎么说,当个快乐的平凡人?” 西列斯与切斯特一同笑了起来。 “我能明白你的想法,医生。”西列斯说,“我们终究需要活在这个世界上。我曾经对我的学徒们表达过类似观点。我也得承认,有的时候,琴多的出现也让我松了一口气。 “不过,问题已经摆在面前,我们必须得去解决。这是我的理念。” 切斯特点着头,说:“偶尔也可以放松一下。这是我的理念。” 西列斯默然望着他的这位友人,最后无奈地笑了一下,他说:“好的,医生,我明白了。”他又转而说,“不过,我能问你一件事情吗?” 切斯特有些意外地瞧了瞧他。他突然反应过来,然后颇为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又开始聊正事了,是吗?” 西列斯诚实地说:“是的。” “……好吧,教授。有什么问题?” “关于,你的家庭。”西列斯斟酌着语气,“我似乎从来没听过你提及你的父母。” 切斯特有些惊讶地听到这件事情。他盯着西列斯瞧了一会儿,然后说:“别卖关子了,教授。我也很想知道我的父母的事情。” 西列斯一怔。 “他们在我很年幼的时候就失踪了。”切斯特叹了一口气,“给我留下了足够生活的钱财,以及照顾我生活的保姆。但是,他们却不见了。我一直以为我算是个孤儿,直到今天听闻你提及我的父母。 “……所以,教授,您恐怕是调查出了什么?”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然后说:“实际上,是往日教会那边告诉我的。医生,你还记得那名叛教者哈姆林吗?” 切斯特点了点头,然后突然反应过来:“所以那个时候,往日教会也调查了我?那也不算意外,必要的调查,不过我确定自己没参与叛教者的事情。然后,他们就调查出了我身世的问题?”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们似乎不太确定是否应该将此事告诉你,不过,我认为还是有必要询问一下当事人。毕竟,我们即将前往米德尔顿。” 切斯特茫然地说:“米德尔顿?所以,我的父母和米德尔顿有关?” “你的母亲。”西列斯说,“按照往日教会调查出来的结果,你的母亲来自米德尔顿,并且,与往日教会有什么关系。我估计,往日教会也在调查她的失踪。” 切斯特十分震惊地得知这一点。隔了一会儿,他才摇摇头,惊叹着说:“真奇妙。我居然在现在听闻了我父母的事情。” 西列斯反而在心中庆幸切斯特足够成熟和年长,能够以更为冷静的态度对待这件事情,尤其是在他现在已经解开年轻时候心结的情况下。 如果切斯特更加年轻、激进一些,那么西列斯恐怕也不会轻易将这事儿告诉他。 西列斯便说:“班扬骑士长恐怕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能跟你仔细说说这事儿。如果你想要的话,那就可以趁我们抵达米德尔顿之前,和他聊聊。” 切斯特缓慢地点了点头。一种更为明显的好奇心出现在他的面孔上。他说:“我有些好奇,我的母亲为什么会从米德尔顿来到康斯特,又为什么会选择离开。” 西列斯犹豫了一下,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切斯特笑了起来,他说:“教授,我想你恐怕也十分好奇吧?” 西列斯无奈地承认了这一点。他本来想隐瞒自己的好奇,免得影响切斯特的心情。不过,他的朋友们显然都十分清楚他的性格。 切斯特瞧了一眼时间,然后说:“正好,这是下午两点,这是个适合谈话的时间。教授,我们一起过去吧?” 西列斯一怔,有些意外地望着切斯特。 切斯特苦笑了一下,说:“我想,我也需要一位朋友的陪伴……来面对关于父母的事情。” 西列斯默然片刻,伸手拍了拍切斯特的肩膀,聊作安慰。 他说:“那么,我们走吧。” 第135章 意外联系 班扬骑士长刚刚从午睡中醒来, 正端坐在那儿,静静地望着窗外流逝的风景。 这一次的米德尔顿之行, 他身上也有不少的任务,其中就包括了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的事情。这位医生的母亲失踪多年,但是叛教者哈姆林的出现,却意外让他们的目光放到了她的儿子的身上。 切斯特医生今年已经三十岁,因此,他的母亲如果按照人们普遍结婚生子的年纪来算,那么现在也已经五十多岁。那是一个步入老年的年纪。 就班扬自己而言, 他其实也难以想象, 这位传闻中的女士,究竟为什么会跨越那么遥远的距离,亲自来到康斯特,然后又在谁也不曾知晓的情况下, 独自离开。 这显得毫无价值。她的出现、她的孩子、她的离开, 都不曾引起往日教会的注意。那么,她究竟为什么要离开米德尔顿,然后来到康斯特? 她想来告知什么信息吗?那么为什么, 最终却没能说出来呢? 班扬正陷入沉思,突然车厢门被敲了敲。班扬回过神,让门外的人进来。他这才意外地发现,那正是西列斯与切斯特。 西列斯与班扬对视了一眼。班扬骑士长看起来若有所悟。他已经明白了,这两人过来的目的。 车厢里只有班扬一个人。 从比德尔城开往金斯莱的列车,最好的车厢提供了单人豪华包间, 而旅途又显得漫长, 因此贝拉教授就干脆给每个人都购买了一张单人包间的车票。 不过这也方便了他们如今的谈话。 切斯特首先坐到了班扬的对面, 西列斯则坐到了切斯特的身旁。班扬骑士长温和地说:“切斯特医生……那么,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们将要聊什么。” 切斯特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她……我是说,我的母亲。她是……?” “我可以慢慢跟你讲这事儿。”班扬说,“不过,我也希望你能保持冷静和镇定。一个需要提前告知的消息是,我们也不知道你的母亲现在在哪儿。” 切斯特僵了一下,不过随后又慢慢放松下来。他几乎下意识叹了一口气,但是也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便说:“我明白了。总之……能了解一些就是好事。” 班扬点了点头,随后说:“你的母亲……她的名字是约瑟芬·霍西尔。她有一个妹妹,名为伊丽莎白·霍西尔。” “约瑟芬·霍西尔……”切斯特喃喃念着自己母亲的名字。 与此同时,坐在一旁的西列斯微微一怔,下意识抬眸望向班扬。不过他也很快掩饰住自己的惊愕,只是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 伊丽莎白·霍西尔。来自异国的女主教。 ……跑团游戏的最后一张角色卡。那个西列斯至今仍旧没有遇到的角色。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里听闻这个名字,并且,还是与医生有关的人。这么说来,这两名角色显然有着隐晦的联系,尽管切斯特出现在跑团剧情的前期,而伊丽莎白出现在跑团剧情的后期。 只不过,这是在跑团剧情上没有写出来的那部分,是属于这个真实世界的一部分。跑团剧情中根本没有提及伊丽莎白的姐姐,更不用说伊丽莎白姐姐的儿子就是切斯特·菲茨罗伊了。 等等,从这个角度来说,伊丽莎白本身也不知道切斯特与自己的关系吗?她不知道自己的姐姐都做了些什么?西列斯不由得这么想。 如果伊丽莎白知道的话,那么她应该对剧情中“医生的死”有着十分强烈的反应。但是,当伊丽莎白出场的时候,她仿佛就真的只是一个来自异国的女主教,对本地的事情毫无了解。 ……一个潜在的叛教者。 西列斯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班扬提及这对姐妹。 她们同样出身于霍西尔家族,那是米德尔顿的一个新兴家族,与其他那些古老的渔民家族不同。或许正因为这样,这个家族才会信仰安缇纳姆。 约瑟芬更为年长,而伊丽莎白是她年轻的妹妹。班扬说,约瑟芬起码比伊丽莎白年长十岁以上。 这样的年龄差距,也让这对姐妹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她们同样信奉安缇纳姆,但约瑟芬是个苦行、虔诚、沉默的信徒,伊丽莎白则是个主动、积极、更有狂信潜质的信徒。 当然,伊丽莎白的品质是在她长大成人之后才被发现的;在那之前,约瑟芬就已经消失了。 伊丽莎白是往日教会在米德尔顿的大主教。而她的位置正是继任自她的姐姐。约瑟芬以其出色的实力、虔诚的信仰和冷静强大的秉性,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当上了米德尔顿的大主教。 切斯特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母亲居然曾经是那样的大人物。 他不禁问:“那么,为什么她会消失?” “没人知道。”班扬摇了摇头,“三十多年之前,她就这么突然消失了。我们至今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调查曾经停滞了很长时间,但是你的出现让我们看见了新的希望。 “我们调查了城内,以及整个康斯特公国内部,拥有菲茨罗伊这个姓氏的家族,希望从中能够找到你的父亲。不过我们并没有收获什么有用的信息。 “最后,我们找到了你的出生证明。那上面父亲一栏的备注是,‘丧父’。这种说法不能证明你的父亲真的已经死亡了,但那恐怕也不是康斯特公国的人。” 切斯特医生茫然地张了张嘴,片刻之后,他不禁苦笑起来:“这实在是……” 班扬温和地说:“希望你不要太有心理压力。无论如何,我将这件事情告诉你,并且拜托诺埃尔教授提前跟你透露一些情况,是因为这是你的父母。 “但是,那也终究是上一辈的事情。你的母亲三十多年前就已经离开了米德尔顿,而那个时候,我甚至都还没出生呢。” 他开了个玩笑,也让车厢内的氛围好了一些。切斯特点着头,不过也百感交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最后,他说:“所以,我们这一次前往米德尔顿……?” “我们会见到伊丽莎白主教。不过,如果你不想见她的话,那我们也会将你的存在隐瞒下来。这个选择权在你的手上。”班扬温和地说。 切斯特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在这样的沉默中,班扬和西列斯都保持着安静,而西列斯同样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伊丽莎白·霍西尔。 在跑团剧本中,当叛教者哈姆林出现之后,整个教会都陷入了动荡之中,这种动荡不安的情绪也牵连到了异国的教区。 在哈姆林逃出拉米法城之后,外界那混乱、广大的世界,就是他一展身手的舞台。他将利用那份教士名单,将整个世界都搅得乱七八糟。 而他也将和一些帮手一起,分化教会内部的团体。 伊丽莎白·霍西尔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跑团的结局。她拥有三种选择,其一是选择判出教会,成为邪神的追随者。 其二是仍旧信仰安缇纳姆,但与教会的其他主教、教士闹翻,成为异端,并且走上一条同样孤独偏执的道路。 其三则是与教会中的其他人保持立场一致对外,共同对抗邪神。如果不考虑骰子的判定在关键时刻大失败的可能性,那么这条道路上,获得好结局的可能性是最高的。 不过,仍旧是那个问题,西列斯实际上不太清楚,跑团剧本中的“邪神”在现实世界中指的是什么。或许是阴影?不过这个问题恐怕很难得到确认,除非他问骰子或者安缇纳姆。 总之,在这一刻,跑团的最后一个角色终于姗姗来迟,并且,出现得恰到好处。 在真实的世界中,伊丽莎白·霍西尔最终的选择,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也受到更多因素的制衡——比如,如果她得知切斯特的存在,她的想法是否会发生改变? 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终将握在切斯特的手上。 西列斯的目光望向了身旁的切斯特。而医生始终保持着沉默。 隔了一会儿,切斯特突然用力地闭了闭眼睛。他说:“我会和她见上一面。” 西列斯和班扬都在无形之中松了一口气。 切斯特说:“七年之前,我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也或许没那么错,但那个选择的确折磨了这么久。而现在,我不想再因为恐惧、害怕、迟疑,错过另外一个选择。 “那是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亲人,而我从未见过我的父母,或者其他亲人。我总该……无论如何……我总该,与她见一面。不论结局是好是坏。 “如果错过了这一次的机会,那么,我可能会后悔终生。” 他喃喃自语。 他是一名医生。现在,他要以面对病人的伤口那般的冷静与坦然,面对自己的伤口。他的身世、他的血脉、他的家庭。他无可逃避的家族往事。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他意识到,发生在七年之前的事情,以及半年前发生在无烬之地的事情,从根本上让切斯特意识到,逃避与沉默,绝对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让人感到一丝叹息,但终究是一件好事。 班扬笑着点了点头,说:“这当然可以!医生,我们会提前通知伊丽莎白主教的。” 切斯特点了点头。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他反而松了一口气。他想了一会儿,同样露出了些许的笑意,他说:“我开始期待与这位伊丽莎白女士的见面了。” “我也从未见过这位主教。”班扬说,“不过,我听格罗夫纳……也就是康斯特公国这边的大主教提及过这位女士,听说她是一个十分外向、开朗健谈的女士。” 这么说着,班扬下意识打量了一下切斯特,然后说:“与医生你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切斯特一怔,随后也笑了起来。 西列斯真诚地恭喜着切斯特。不仅仅是为医生找到家人,同时也是为医生彻底走出过去的阴霾。 当然,如果能够找到切斯特的母亲,那就再好不过。但是,那恐怕是一个大难题。 切斯特很快也问起了自己母亲的事情。 班扬十分坦诚,同时也十分头疼地说:“我们找不到约瑟芬女士的下落。她没有在康斯特待多久。我们也是在你的户籍登记信息上看见这个名字,才意识到你就是约瑟芬女士留下的孩子。 “但是除此之外,她就没有其他地方留下过这个名字。她可能使用了假名,但是,那就更加令人头疼了。实在很难调查清楚。 “我们已经在试着使用一些启示者手段进行尝试,希望到时候能有一些进展。” 切斯特也点着头。 西列斯便问:“关于约瑟芬女士为什么会离开米德尔顿,然后来到康斯特,这个问题也没有丝毫线索吗?那个时候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情?” 班扬摇了摇头。 他说:“这也正是我们需要前往米德尔顿的原因之一。事实上,米德尔顿与康斯特之间的距离遥远,通信不便,况且我们也隶属于不同的教区。 “因此,即便我们知道当时约瑟芬主教失踪的事情,但是也不清楚其中内幕。现在我们找到了约瑟芬女士的后代,也是时候前往米德尔顿,了解一下相关的信息了。” 他说的十分真诚。 这种事情本就可以说是凑巧,拉米法大学将在春假的时候进行学者访问,挑中了米德尔顿这个国家,同时还让切斯特医生随行;并且,还找到了往日教会,请他们随行保护一众教授。 因此,往日教会自然也想趁这个机会进行一番调查。 切斯特了然地点了点头,他说:“如果能调查清楚,那么就再好不过。” 他们都同意这种说法。 之后他们又随意聊了一些关于这一次旅途的事情,不过切斯特看起来心不在焉,于是班扬也十分体贴地让切斯特回去休息休息。 西列斯便与切斯特一同离开了班扬的车厢。 “……真够不可思议的,教授。”在回到自己的车厢里之后,切斯特忍不住这么感叹,“我可能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事情会变成这样。” “命运总是十分奇妙。”西列斯近乎温和地说。 切斯特点了点头,他又转而说:“这一次的米德尔顿之行,对我来说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意味。”他望了望窗外,“……那是我母亲的故乡。” 西列斯也感到一种沉甸甸的情绪在心中蔓延着。 不过总的来说,他还是为切斯特感到高兴的。医生起码已经摆脱了跑团剧本中的那个惨痛结局,同时也摆脱了七年之前考古经历的那一次心理阴影。 现在,他也慢慢踏上了寻找自己身世的旅程。 很快,西列斯与切斯特告别,让医生自己静一静,好好想想这事儿;随后他回到了自己的车厢。这个下午已经过了一大半,他也该思考一下自己等会儿做点什么。 书籍和资料已经都让琴多带走了,不过西列斯实际上还留了一本给自己打发时间。 这本书的学术性质没有那么重,是雾中纪一位小说家的短篇小说集。西列斯挺喜欢利用这种碎片时间,快速阅读一两个简短的小故事。 在这种漫长的旅途之上,这种故事多多少少能给西列斯带来一些趣味。 同时,他也能窥见某种……属于某个特定时代的烙印。因为这世界本质上与地球不同,因此其文学作品也显而易见与地球的风格有所差别。 在雾中纪三百年左右,人们的生活趋于稳定,同时也更多地对无烬之地以及其他曾经被迷雾覆盖的区域感到好奇。 那一段时间里,人们仿佛回到了最早的地理大发现的时代,狂热而痴迷地追寻着未知,以及未知区域里可能存在的财宝。 就连往日教会也不可避免。西列斯此前阅读的那份,关于旧神陨落相关信息的资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信息,都是在那段时间里找到的。 比如位于康斯特公国遥远的东北面,那属于布朗卡尼的星之尘。 这造就了无数的冒险与传奇故事。 实际上,现如今的人们也仍旧生活在这样的年代。只不过,那些诡谲的力量始终阻止了普通人窥探这些域外的世界。 西列斯饶有兴致地阅读着其中一个传奇故事,那讲的是某片海洋上的迷雾消散之后,一位勇敢的船长率领船队扬帆出海的故事。 故事中提及了海水中的奇怪生物、迷航和古怪的疾病、船员的扰动和混乱。以西列斯的眼光来看,这个船队可能没有遇到什么奇异力量,但是的确踏上了一段十分危险的旅程。 故事的结尾以船长孤身一人返航作为终结。许多年轻水手的生命都留在了危险的大海之中,随无尽的风浪一同前往世界的尽头。 当西列斯恍然从故事中抬起头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傍晚。他几乎下意识抬眸望向对面,只不过对面的琴多此刻却并不在。 他不禁怔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捏了捏鼻梁,静静地望了一会儿窗外,飞快逝去的风景提醒他,他正在前往异国。 随后,他合上书,离开了车厢打算去餐车吃饭。 西列斯在餐车里遇到了凯瑟琳·金西女士。她穿着普通的衣服,而非更早之前那副女骑士的打扮。西列斯迟疑了一下,就去与她打了声招呼。 “下午好,诺埃尔教授。”凯瑟琳平静地说,“要不要就坐这儿?其他地方都坐满了。” 西列斯欣然同意了。他找餐车的服务员点了餐,然后望向了凯瑟琳·金西。他说:“金西女士,我一直想什么时候能和你聊聊。” “凯瑟琳就好。”凯瑟琳说,然后她露出了一个轻微的笑,“在我曾经解决那两个失控的时轨时候,我似乎就已经说过这样的话了。” 西列斯同样露出了些许的笑意。 现在想来,因为办公室里卡贝尔教授留下的那几个奇怪时轨,他甚至暗地里担惊受怕了许久。 不过,在逐渐习惯了这个世界的某些方面之后,他反而已经习惯了这种……无时无刻不隐藏在生活中的危险。 他思索了一下,便转而说:“关于卡贝尔教授……也就是留下那几个时轨的人,凯瑟琳,就是在这一点上,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凯瑟琳明显地怔了一下。这位女士的确带有往日教会惯常的那种温和气质,但是同时也沉默、冷静。比起班扬、格罗夫纳、多米尼克,她身上反而有一种非常微妙的距离感。 凯瑟琳便问:“是什么?我会尽己所能。” 西列斯便提及了卡贝尔教授那篇未能发表的论文,以及论文中提及的,将自己打扮成女骑士的,很有可能是露思米追随者的人们。 凯瑟琳若有所思地听着。 西列斯有些困惑地说:“我曾经注意到你也穿着骑士装,我对此不太了解,因此想请教一下,女骑士在神明的信仰体系中,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凯瑟琳思索片刻,最后摇了摇头:“不,教授,正如你想的那样,女骑士也不过是骑士的一种。女性信徒以骑士装来证明自己的信仰坚定。此外,也有将自身奉献给信仰,终身不婚不嫁的意思。” 西列斯恍然。 凯瑟琳同时也补充说:“不过也并非所有信仰体系中都是这样的概念。应该说,我秉持的理念是这样,但是在其他一些旧神追随者中,他们所追寻的理念究竟是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西列斯十分欣赏凯瑟琳这样的严谨,他便说:“这么看来,女骑士的装扮对于那批旧神追随者而言,很有可能是某种内部的特定含义?” 凯瑟琳同意地点了点头。 信仰安缇纳姆的女骑士,与信仰露思米的女骑士,以及那批将自己打扮成女骑士的旧神追随者。这三者之间的差别可能非常之大。 不过凯瑟琳随后又说:“您所说的那批旧神追随者,如果我没有记错,教会内部的一些资料上有所记载。您不着急的话,可以等我们回到拉米法城之后,我会帮您找找。” 西列斯十分诚恳地向凯瑟琳道谢。 恰好他点的餐食也在这个时候上来了。他意外地注意到,随餐附赠的汤品居然是海鲜汤。想到这列火车的目的地正是港口城市金斯莱,他不禁若有所悟。 在靠近一座城市的列车上,他们就已经可以体会到这座城市的某种生活。 不过,海鲜也是前往沿海城市的一大动力。西列斯想。 毕竟,在内陆的拉米法城吃海鲜,考虑到这个时间点的运输成本等等,最终的价格实在是太贵了,性价比不高。 吃过晚餐,西列斯与凯瑟琳一同离开,然后与彼此道别,前往各自的车厢。凯瑟琳突然想起什么,又叫住西列斯,说:“过段时间,或许您就可以将那两个时轨拿回去了。” 西列斯意外地得知这个消息,他说:“那个女人头部雕像和那支钢笔吗?” “是的。”凯瑟琳说,“在消除了这两个时轨的活性之后,它们就是普通的时轨,也可以进行仪式。”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然后说:“我对那支钢笔的确有些兴趣,不过,那个雕像,或许就……” “那的确有些令人不安。”凯瑟琳通情达理地承认这一点,她便说,“那么,也可以一直让往日教会帮您保存,这没什么问题。” 西列斯问:“往日教会还会做这样的工作吗?” 凯瑟琳迟疑了一下,然后意味深长地说:“教授,在这个世界上,失控或者在失控边缘的无主时轨,比您想象的多得多。” 所以,往日教会不得不帮忙保存这些东西。而帮西列斯保存那个女人头部的雕像,也不过是顺手而为。 西列斯不由得默然片刻,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向凯瑟琳道谢,然后回到了自己的车厢。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火车上,西列斯除却看书、与同伴聊天,另外一个聊以打发时间的办法,就是与那些列车员聊天。 他们穿梭在无烬之地、堪萨斯和米德尔顿,实际上比任何人都了解这几个国家和地区的真实情况,以及来自那些地区的人们的情况。 从他们的口中,西列斯得知米德尔顿有不少前往无烬之地的探险者,并且他们的性格大多粗鲁无礼,不过不能说有多么坏心眼或者危险。 西列斯没怎么接触过这批人,是因为他们大多活跃在北面,也就是靠近福利瓯海的地方。西列斯曾经去过的比德尔城以及黑尔斯之家,那都是无烬之地中部和东南面的位置。 在这些列车员的口中,米德尔顿人带着一种天生的野蛮习性,身上总有股鱼腥味,并且也不怎么喜欢和外人来往。 他们总是成群结队,与同伴们保持着十分密切的关联。他们吵吵嚷嚷,有着自己独特的娱乐活动和固定作息。总的来说,他们算是一群有点麻烦但没那么麻烦的乘客。 而来自堪萨斯的旅客总是显得格外挑剔、冷漠和讲究。从那儿来的人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情况,要么格外有钱,兴师动众又高高在上;要么特别贫穷,抠抠搜搜又犹犹豫豫。 不过他们身上都带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他们不怎么喜欢与外人交流,与来自同一个国家的人也不怎么交流。他们似乎天然带着一种孤独踏上旅途的感觉。 相比之下,来自康斯特的旅客反而更加普通、多样一些……按照某位列车员的说法,“更像人一些”。 当然,这些现象都只是大体上,具体到每一个人身上,情况就又不太一样。列车员们没怎么和西列斯多讲什么,只是粗暴地给每个国家的人贴上了刻板的标签。 他们当然也提及了那些往来做生意的商人。不同国家的商人们反而显得差不多,都是唯利是图、斤斤计较。如果有钱了,或许会更吝啬,也或许反而会大方起来。 在火车上,西列斯就遇到了一位往来堪萨斯和米德尔顿做生意的商人。他娶了一位来自康斯特的女士,因此也精通康斯特语。 他是位专精海鲜市场的生意人,在火车上总是面露焦急和不安。 西列斯与他交谈两句,这才得知金斯莱那边最近的捕鱼情况不容乐观,数量跟不上,而这位商人这边的市场缺口却越来越大。 眼见着赚钱的机会从自己眼前溜走,他立刻坐不住了,便打算乘火车去金斯莱那边亲自瞧瞧。 “也不知道港口那边究竟是怎么了!”这位商人抱怨着,“明明前段时间还挺好的,但最近却突然没了,好像鱼儿都不往这边游了一样!往年可不是这样的!” 西列斯心中一动,他意识到这位商人十分了解金斯莱那边的港口情况,而他恰巧就对这些沿海的港口十分感兴趣。 面前这位商人是堪萨斯人,也有着堪萨斯男人向来的长发。他的名字是安布罗斯。堪萨斯男人对外似乎都不怎么提及自己的姓。 总之,西列斯便问:“安布罗斯先生,您很了解港口那边的情况吗?” 他们坐在餐车里聊着天,周围也有一些无所事事的列车员。在这寒风凛冽的天气里,他们需要做的事情也不算多,尤其是乘客们也不乐意到处乱逛的情况下。 于是,也有列车员走了过来,旁听他们的对话。 这场面似乎满足了安布罗斯的虚荣心,他笑了起来,遮掩了那种因为生意问题而产生的不快情绪。他便说:“是的。诺埃尔先生,您想问什么?”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 曾经在阅读《卡拉卡克的日记》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卡拉卡克在当港口搬运工时候的一些见闻。那些来自海洋的生物、古董,都被一些神秘兮兮的人物收购走了。 而一些没能忍住好奇心的港口搬运工,可能会偷看那些物品,然后陷入无可避免的疯狂之中。 卡拉卡克当时是在一座小城市的小港口做搬运工,那恐怕不可能是金斯莱。况且,金斯莱是米德尔顿的领土,距离沉默纪的萨丁帝国恐怕有一段路程。 不论如何,港口、海洋、货物,这些东西都令西列斯有一些感兴趣。 于是他便说:“我研究费希尔世界过往的历史与文学。而北面的海洋似乎隐藏着许多过往不为人知的秘密。不知道港口那边是否有这样的说法?” 安布罗斯惊讶地听闻西列斯提及此事,那目光中带着一种……就像是看见某个人去做什么蠢事,因此甚至都不忍提醒一样的无言。 西列斯保持着默然。不过周围的列车员们倒是十分兴奋地催促安布罗斯,恐怕也是因为这无聊的列车生活,让他们希望能够得知一些刺激的消息。 在这样的氛围下,安布罗斯反而不好维持那种不以为然的想法了。他干笑了两声,然后想了一会儿,以一种给家中孩子讲故事的口吻说:“的确也听闻过一些。” 其余人便催促他快点说。 安布罗斯便说:“在港口,水手们总是会说一些出海时候的见闻,有时候就会涉及到一些……夸大其词的故事。他们会故作夸张地提及海面下的阴影,好像有什么不明生物追逐他们的船只一样。 “有的时候,他们也会提及在更遥远的海面上,似乎看到了孤岛的一角。不过,那孤岛被迷雾笼罩,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所以他们也没法过去。 “他们似乎对此感到遗憾,因为说不定那孤岛上有什么能够令他们一夜赚到一辈子的钱也说不定。但是,他们还是不敢这么做。” 当安布罗斯这么说着的时候,他的言下之意仿佛是,如果是他在海面上瞧见那遥远的孤岛,那么他肯定会去一探究竟,而不是如同这些“胆小如鼠”的水手。 不过他很快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语气,以免显得过于傲慢和不近人情。 他转而说:“要说这群水手说的最多的事情,自然是那些海底的宝藏。” “海底的宝藏?” “是啊,先生。”安布罗斯感叹着说,“您知道吗,在更遥远的时代,当迷雾袭来的时候,一些大船碰巧不幸正在相关区域航行,于是那船只便一整个倾翻在海里,连同那些海上的乘客一起。 “而要是那些船上有什么珍贵的宝物——那也不稀奇,先生——那不就成了我们这些人的好运气了吗?能让我们一夜之间赚到一辈子的钱! “所以,那些水手们、船长们出海的时候,总是会期待自己这一次经过的地方,能遇到什么好船——他们总是这么说的,一艘‘好船’。” 这种说法倒是令西列斯感到些许的好奇。应该说,生活在内陆城市的人们很难想象,每一天海上究竟有多少轮船正在航行着。 而在费希尔世界,迷雾的蔓延是一个无可避免的大背景。在这个前提下,沉默纪的轮船每一次出海航行,都仿佛是在赌命,毕竟,他们可不确定,迷雾是否会在这一次出海的时候笼罩他们。 但是,彼时的不幸却成了现在人们的幸运。这事儿也十分令人唏嘘。 “的确有人做到了。”安布罗斯有些感叹,“据我所知,三十几年前,金斯莱就曾经有水手捞到过十分珍贵的东西,直接去了米德尔顿的首都贝休恩,过上了好日子。 “那时候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呢。就因为这事儿,我才会做海上的生意。不瞒你们说,我自己也有过这么一下子发财的愿望,只是从来没能实现过。” 周围的列车员都发出了善意的笑声。但是西列斯怔愣在那儿,一时间没来得及反应。 他只是想,三十几年前? 西列斯缓缓地皱起眉,心想,这事儿可能与切斯特的母亲三十几年前从米德尔顿失踪的事情有关吗? 或许有,毕竟,从海洋中打捞出来的东西,然后那水手又前往了米德尔顿的首都,说不定就会有所关联。但是,由于时间、地点和事件的相关信息过于模糊,西列斯也无法肯定。 他就这事儿追问了一阵。他的追问没引起其他人的怀疑,甚至有人觉得他也只是被那巨大的财富迷晕了眼。 不过遗憾的是,他没能从安布罗斯那儿得到更多的信息。那个时候安布罗斯自己也还是个年轻人,并不了解那么多,只是从大人那儿听闻了一些消息。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心想,那么,这种“靠打捞海底宝藏而富有”的说法,也很有可能是以讹传讹。 但是,三十多年前,恐怕的确有人在福利瓯海打捞出一些东西,因而前往了米德尔顿的首都贝休恩。只不过,事件的真相是否真的是“珍贵的宝藏”和“幸运的水手”,就得另说了。 不过人们也并不在意其中的真相。在场的几名列车员以及安布罗斯都开起了玩笑,并且幻想着自己未来赚到足够钱财之后的生活。 有列车员这几天与西列斯慢慢熟识,便也好奇地问:“诺埃尔先生,您呢?” 如果赚到足够的钱,西列斯会想做什么? 西列斯想了想,然后坦诚地说:“或许是收集许多我喜爱的书籍,以及其他让我感兴趣的东西。” 如果是在地球的互联网时代,那么西列斯可能会提及其他一些想要的东西。但是在费希尔世界,书籍就是他得到的最大乐趣了。 安布罗斯欲言又止。毕竟,西列斯提及的爱好与他们刚才说的东西都显得格格不入,不过,列车员们反而都笑了起来。 那位与西列斯较为熟悉的列车员更是调侃说:“果然您会这样说。这几天列车上的书籍都快被您借了个遍。” 西列斯也笑了一下。这也没办法,毕竟,在火车上也没什么事情能做。 不过好在,他们也将要抵达金斯莱了。 当金斯莱港口那巨大的船舵标志出现在车窗一角的时候,西列斯便心知肚明,他们即将抵达这个位于遥远北方的繁荣城市。 他打开了窗户,扑面而来的冰冷海风令他感到一阵新奇。风中的鱼腥味也带来一种奇妙的体验,令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与他原先熟悉的城市截然不同的地方。 火车渐渐放慢了速度。西列斯近距离地欣赏到了这座城市。他首先感到的,便是这座城市出人意料的干净,那是一种时常海风吹拂、被海盐浸染之后的洁白与无尘。 尽管建筑风格显得粗犷,但是这座城市的气质却出乎意料的清冽。蓝白两色几乎成了这个城市的色调,每一栋小屋、每一幢楼房,都有着这样奇妙而温和的色彩。 更远处,那翻涌着的脏灰色的海水,反而显得更为浑浊,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 贝拉教授很快来确认他们的情况,告知他们马上要下车了,让他们收拾行李。从这里开始,贝拉教授的部分工作就将会被那位向导和翻译接手。 这是他们从未抵达的国度。 这是3月3日。西列斯·诺埃尔教授抵达了米德尔顿的金斯莱。 第136章 风暴的来袭 他们2月22日从拉米法城出现, 而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12天,他们却仍旧没有抵达贝休恩。 路程如此遥远,让每个人都感到疲惫。 于是, 从火车站离开之后, 向导艾萨克·科布登就先带着他们去旅馆休息, 而翻译约翰尼·霍伊特则和贝拉教授两人一同去购买前往贝休恩的船票。 他们前往的旅馆距离火车站不算远,大概五百米左右。而这短短的五百米, 却让西列斯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异域风情。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语言、陌生的人们。来来往往的金斯莱人都有着略微黝黑的皮肤,以及十分强壮的臂膀,不论男女都是如此。 西列斯瞧见一些人投来警惕而冰冷的目光。他意识到米德尔顿的排外果真十分明显。 不过向导艾萨克在做出了一个手势——那大概类似于抚胸然后指向大海——同时说了一句话之后,那些来往的居民的表情就好多了, 甚至称得上友善。 洛伦佐好奇地询问那代表着什么,而艾萨克解释说, 那句话的意思是,他们这些人是来自异国的游客,同时十分尊重大海。 其余人立刻恍然。切斯特也好奇地说:“那么,我们来说这句话可以吗?” “不行。”艾萨克立刻说, “千万不要试着说这句话。” 洛伦佐本来已经在尝试复读那一句话, 听了艾萨克的说法便立刻停了下来,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艾萨克解释说:“米德尔顿的确是十分排外的国度,所以, 必须要有向导和翻译随行。必须得我们来为米德尔顿的居民介绍你们, 然后他们才会保持友善的态度。” 说着,他望向了更远处,那个方向是大海。他沉默地望了片刻, 随后又望了望周围, 然后才说:“我刚刚就算是为他们介绍了你们。 “你们的到来会很快被更多居民知晓, 所以,之后就不必担心被针对或者恶言相向。当然,你们也不能随便乱逛。 “这儿对于大海的信仰根深蒂固,如果你们做出一些冒犯的事情,那么很有可能招惹来血光之灾。我只能这么说。当然,总体而言,人们还是十分友好的。” 不过,最后那一句话就显得有些苍白了。每个人都若有所思,同时也感受到米德尔顿的那种独特气质。 他们沿着海边的那条路一直往前走,最终抵达了那座旅馆。那是一栋有点陈旧的楼房,不过里头的装饰还算漂亮和入时,尽管整体而言,金斯莱并没有拉米法城那么繁荣与热闹。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观察着这座城市。他发现,正如琴多所说,米德尔顿的城市建设并没有康斯特那么先进,这里有许多设施已经显得老旧,比如一些裸露在外的水管等等。 当然,那并不会影响使用或者美观,但是两边的发展水平显然就不太一样了。 艾萨克为每个人都订了一间房。看得出来,老板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生意而变得更加友好了。他们确认了各自的房间号,然后去了自己的房间。 西列斯的房间恰好对着海洋。他放下行李,稍微松了一口气,然后走到了窗边,望向那遥远的海洋。 从这个角度来说,那片海并不显得美丽,起码不是很干净。岸边浑浊的海水和泥土混进了本该清澈的海水。更远处,灰黑色的迷雾隐隐绰绰地浮现在天边,更让人感到心头压抑。 突然地,西列斯又瞧见另外一团乌云。那显得十分沉重,已经隐隐覆盖在右手边那一侧的海洋之上,似乎距离金斯莱也不算遥远。 ……风暴即将袭来吗? 不久之后,翻译约翰尼和贝拉教授也来到旅馆。他们空手而归,带来了一个不怎么好的消息。 冬季的福利瓯海满是不确定因素,他们就恰巧碰上一个——风暴。最近一段时间,福利瓯海总是会出现或大或小的风暴。 他们不得不在金斯莱停留一两天,因为在这种天气条件下,没有船长会选择开船,他们买不着船票,同时他们自己也不可能敢于在这个时候踏上旅程。 “那么,风暴什么时候会过去?”洛伦佐忍不住问。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 _8_0. c_o_m 约翰尼摇了摇头,带着一丝忧虑说:“或许明天,或许永远不会。” 所有人都是一愣。 艾萨克抓了抓头发,然后解释说:“约翰尼说的是米德尔顿语言中的一句俗语,意思是生活永远陷于风暴之中,而我们需要做的只是努力拼搏。” 洛伦佐恍然大悟,然后说:“这么说,那这句俗语还是积极向上的。” 切斯特反而幽幽说:“但我们可没法和海洋上的风暴搏斗。”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气氛没有因为这事儿陷入低沉,因为大家都踏上这趟旅程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应该说,旅途刚开始那一次的暴风雪,就已经让他们感到些许的不妙了。 西列斯默然站在那儿,手指下意识抚摸着李加迪亚的护身符。他的心中笼罩着一丝阴云,但也不能说非常忧虑。 他们在这家旅馆吃了晚餐,晚餐是十分美味的海鲜大餐,充满了米德尔顿的风味。向导和翻译似乎都找回了童年时候的些许记忆,露出怀念的表情;而康斯特人就只能连连夸赞其美味了。 甚至有人哀叹说:“等回了拉米法城,吃不到如此新鲜的海鲜可怎么办!” 他们都笑了起来,但也感同身受。 这家旅馆并不只有他们这一行人入住,还有其他的几个旅客。西列斯意外在其中发现了那位商人安布罗斯。 他看起来仍旧忧心忡忡,心不在焉地吃着晚餐,恐怕下午抵达金斯莱之后,他没能得到一个好消息,并且,还因为这风暴困在了金斯莱。 离开餐厅的时候,西列斯特地与他打了声招呼,毕竟在火车上有所交谈。而安布罗斯也意外地望着他,显然没想到会再一次与西列斯偶遇。 他说:“诺埃尔先生,我记得,您是打算前往贝休恩的吧?” “是的。”西列斯说,“我们原本打算坐船去,不过,现在风暴即将袭来,所以我们估计得在金斯莱停留一阵了。” “哦,居然是这样。”安布罗斯露出了意外的表情,同时也有点犹豫地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心中一动,便问:“您遇到了什么难题吗?” 安布罗斯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自己遇上了什么情况。他保持了这样的沉默,于是西列斯也无能为力。他便说:“那么祝您一切顺利。” “谢谢您。”安布罗斯勉强露出了一个微笑。 西列斯怀疑他遇上的难题是与他的生意有关的,但是这事儿似乎也很不好说。难道是安布罗斯雇佣的船队遇上了什么麻烦? 西列斯心中如此猜测着,但是也没法得出一个答案。很快,他回到了房间。 好几天的火车之旅之后,在房间里安安稳稳地洗上一个热水澡,这让西列斯感到十分舒服。不过,当他站在窗边擦着头发,望向窗外的风景的时候,他才猝然意识到,那风暴已经十分近了。 旅馆的服务员敲着门,挨个提醒他们说,今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务必锁紧门窗、不要开灯,免得暴雨侵袭房间,同时也早点入睡,免得被风雨吵闹得睡不着。 此外,旅客们可以放心,他们这栋建筑足够稳固,不会被风暴摧毁。 尽管服务员的口吻平淡无奇,但是西列斯开门之后,注意到附近房间里同伴们的表情的时候,他不出意料地发现,来自康斯特的人们都有点发懵。 谁能想到来到异国的第一天晚上,他们就将面临来自遥远海洋的风暴呢? 天色渐渐漆黑,但也说不好是因为夜色还是因为乌云。风变大了,并且越来越大。呼呼刮过的大风伴随着密集的雨点,很快就侵袭了这座港口旁的城市。 西列斯遥遥望见那灯火通明的港口。一些船只在风暴袭来之前就已经回港,但是仍旧有一些船只直到此刻才匆忙出现。 最后一艘船回港之后,金斯莱港口的灯火骤然熄灭。 西列斯怔了怔,然后才突然地,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一般,望向了遥远的海洋。 他望见层层密布并且不停翻滚着的乌云,那乌云与其不远处的迷雾交相映衬,一时间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闪电偶尔划过,骤然照亮了那一片区域,甚至连迷雾中的场景仿佛也照亮了。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就从口袋里拿出魔药喝了一口,随后佩戴上【沉静的心】的胸针,同时戴上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 他望向那一片区域。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知道这是一次危险的尝试,但是毕竟,风暴中的闪电照亮了迷雾中的场景,这也是绝佳的机会。 谁也不知道风暴什么时候会再一次袭来,而那个时候他们可能早已经离开了金斯莱。所以最终,西列斯还是选择利用这一次的机会。 他望了过去。 他望见翻滚的云雾、密集的雨点、可怕的狂风。他望见孤岛、人群和祭坛。他望见断裂的手、凄惨的血和哀嚎的人。他望见…… 他望见神明! 西列斯骤然回过神,几乎下意识吸了一口气。 他的耳边传来着骰子密集的提示音。 【知识+2。】 【你需要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3(+2)(+1)/96,成功。】 【不要在风暴来临的时候望向海洋,这是米德尔顿的古老俗语。这话总有许多种解释方法。无论如何,反正你不知道这句话。但意志是你最强大的武器,所以,恭喜你,逃过一劫。】 西列斯垂下目光,随后摘下【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恢复清朗的视野只剩下持续的风暴与雨水。没人知道那海洋中的孤岛正在进行一场祭祀,也没人知道…… 也没人知道,那神明真的回应了。 西列斯闭上了眼睛。 那副画面仍旧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寂静的孤岛、狂欢中的人群、泛滥成灾的血液,以及那高高在上的,居于天空之上的…… 阴影。 不知不觉中,房间里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西列斯回过神,走到门口,正要打开房间里的灯,但是他又犹豫了一下,感到刚才那副画面令他感到了些许的警惕。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位流浪诗人奥尔德思·格什文曾经说过的话,“光下,必有阴影。” ……所以他有点不想开灯。 于是他干脆后退两步,坐在床上,在一片漆黑中静默地思考着。 他其实很难形容自己刚才看到的那副画面。 应该说,海洋中发生的祭祀那一部分十分清楚,但是神明那部分,似乎只是某种意义上的“感知”,而非真的看到,就如同他在星之尘矿场望见那细碎的星之尘中蕴藏的哀嚎。 但那的确是阴影。 如果真的要用一种方式来描述这东西的存在的话,那么曾经布鲁尔·达罗的话反而相当合适——高空的混乱线条,乌云中藏身的东西。 那正是……那正是,“阴影”。那位神明。 阴影仍旧存在,并且,始终以某种方式影响着这个世界。这世界仍旧存在阴影的信徒……而他们的故事,也同样以某种方式留存着。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决定一点一点来分析。 海洋中的孤岛。孤岛上的人们割断自己的手来进行献祭。 在他出发开始这一次的米德尔顿之行,直到抵达金斯莱,他已经通过种种方式,了解到与这事儿有关的一些说法。 比如,在马尔茨的那一次围炉夜话的活动中,赫德·德莱森曾经提及自己家族从北面迁徙至南面的往事,他就提及过,村落中的智者让他们前往寻找大海中的一座孤岛。 那座孤岛将是北方乐土。同时,德莱森家族真的在大海中找到了那座孤岛,尽管他们后来又离开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德莱森家族与刚才西列斯看到的,在孤岛上进行祭祀的人们,是否拥有着同样的信仰?还是说,他们离开孤岛的行为,恰巧意味着与这些人割席? 正如西列斯一直想的那样,德莱森家族的立场,决定了那封家族密信的真实意图,也决定了西列斯将要如何对待此事。 另外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同样在那个围炉夜话的活动中,一个来自米德尔顿的男人提及了自己父亲的经历。而那段经历中,这群在孤岛上祭祀的人们就粉墨登场了。 这说明,这群人的存在并非完全不为人知,只是很少有人能真的遇到他们。那么,这种情况就很有可能已经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从另外一个旁证那儿也可以得出类似的结论,也就是梦境中那个男孩哈尔·戈斯提及的,关于辛西娅的海边渔民故事。 海边渔民总是捕鱼,让鱼儿都快灭绝了,于是辛西娅阻止他们继续这么做。之后这群渔民选择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哺育海洋。 这种做法显得有些离奇。同时,在哈尔的故事中,辛西娅只是阻止他们继续疯狂捕鱼,而不是让他们直接进行这种祭祀活动。因此,这种血腥的风气的蔓延是否真的与辛西娅有关,也十分值得怀疑。 在那三个故事中,辛西娅都以一种秩序维护者的身份出现。西列斯不太确定她在维护这些平衡、秩序的时候,究竟会采用什么样的做法。 总之,在哈尔所讲述的故事中,就提及了那些渔民割断自己的手投入大海。这与刚才西列斯望见的那一幕十分相似。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血祭。 如果那位神秘的德莱森先生写信给家族,是为了让赫德·德莱森也参与到这样的活动之中,那么这件事情又与发生在黑尔斯之家的事情有什么关联? 西列斯思索着这个问题。因为他意识到,面对这封家族密信,拉米法城内的德莱森家族成员是十分猝不及防的。 他们自己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因此才会在激烈争论一晚上之后,将赫德赶出家门。 换言之,他们也已经很多年没有碰上这事儿了——不管是否真的与海中祭祀有关——但是现在,黑尔斯之家的事情却成为了一个诱因。 而黑尔斯之家的事情,仅仅只是与胡德多卡、与梅纳瓦卡有关。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与海中祭祀的一些事情扯上关系。 ……难道是因为天空?西列斯这么想。 因为他刚刚望见的“阴影”,就是位于天空之上。而胡德多卡曾经是一位十分傲慢的神明,祂同样让自己高居于天空之上,让信徒们匍匐在祂的神殿之下。 不过,即便意象符合,这两者之间本质的共通之处又在哪里呢? 西列斯百思不得其解。 他再一次回顾这一路行来收获到的信息,突然回忆起一个一直被提及的事情——海面下的阴影。 在围炉夜话的时候,那场活动的发起人弗雷德·达德利提及自己曾经遇到一位老人,他因为对于海洋的向往,踏上了前往北面的海的旅程。 当他抵达海边的城市,他却因为身体不适而欲轻生。当他真的踏入那冰冷的海水的时候,他突然望见海面之下的阴影,而那让他无比恐慌、不安,因而他立刻便放弃了求死的想法。 不久前,当西列斯与商人安布罗斯在火车上探讨的金斯莱的一些传说的时候,这位商人就提及,有些水手会声称自己望见了海面下的阴影。 而现在,西列斯知道了,的确有“阴影”存在于海洋的天空之上,但是一个在海面之上、一个在海面之下…… 等等,上与下? 西列斯突然反应了过来——倒映! “星星倒映在海面”的本质含义是,“阴影倒映在海面”。因为,“光下,必有阴影。” ……所以,是天空之上的“阴影”倒映在海面,好似那身处海面之下。人们幸运地没有直视“阴影”,他们没有面见神明,只是望见了神明的影子。 西列斯刚才望见了神明,尽管那只是一瞥,但是他也因此需要进行那一次的意志判定。 96的判定数字。即便加上【沉静的心】这个仪式,西列斯现在的意志属性也只有95。是之前在历史学会进行的那一次表彰仪式,让他意志有了持续的一点附加,所以他的这一次意志判定才能够成功。 这一点也不由得让西列斯感到后怕。 况且,96这个数字已经在判定大失败的范畴之内。如果他这一次的判定没能成功,那就是直接的大失败。这更加让西列斯感到不安。 重要的是,这并非是他第一次遇到与神明有关的意志判定。 曾经他在深海梦境中毫无警惕地望向了梦境中腐烂的星星,因而遇到了一次意志判定。当时他需要的意志判定数字是95。 那应该是星辰与光芒之神露思米所对应的意志属性(起码可以作为一个参考)。 但是现在,这神秘的阴影的意志属性,却比露思米还要高一点! 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露思米面对“阴影”,然后进行一次意志判定,那么祂将得到的结果是…… 大失败。 神明的大失败。 此外,如果“阴影倒映在海面”,那么作为海洋的神明,阿莫伊斯就不会受到影响吗? 西列斯下意识捏了捏鼻梁,让自己冷静一点。他似乎是知道了一些十分重要的信息,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些事情都是对于过去的补充。 “阴影”仍旧存在,并且仍旧存在着信仰“阴影”的人群。 他这一次冒险望向那风暴中的画面,最终得到的结论就是这两条信息,对应他增加的两点知识属性。而这同样也意味着……骰子所说,希望他拯救这个世界,很有可能就与“阴影”有关。 ……对抗阴影? 西列斯琢磨着这个问题。 最后他实在想不出任何可能的做法,只能用一个冷笑话来逗逗自己——把灯关了,不就没有影子了吗? 比如他现在,身处黑暗,当然任何的阴影也不可能存在。黑暗与影子并非同一样东西。 他陷入着沉思。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他也完全没意识到。直到夜晚的寒冷终于浸透他的手脚,他才猝然回神,站起来活动了一下。 西列斯走到窗边,目光凝视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他想,这世界的普通人恐怕不会知道,有一位神明仍旧不为人知地活动着。 ……不过,话说回来,他似乎已经在无形之中排除了安缇纳姆就是阴影的可能性。人人都知道安缇纳姆是现世唯一一位神明,但对“阴影”毫无了解。 “阴影”真就是一位无人知晓的神明吗? 单纯从骰子的态度来说,事情似乎的确如此。但是,他也没能从骰子那边得到任何的确认。西列斯有点想在这个时候进行一次判定,把骰子叫出来问问。 但是考虑到不远处那场祭祀很有可能仍旧在继续,西列斯最终还是谨慎地放弃了这个做法。 既然骰子出现在现实中的时候,安缇纳姆可以感应到它的出现,那么谁也说不准,“阴影”是否可以做到这一点。 西列斯刚刚才与祂进行了一次无形的交锋,靠着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那么高的意志属性赢了一次。西列斯可不乐意再一次冒险将骰子的存在暴露出来。 风暴仍旧在持续。西列斯没有继续思考。他摸黑去洗漱,然后拉上了窗帘,很快陷入了睡眠之中。 在火车上的时候,他没有前往深海梦境,原本是想要今天晚上去一趟,看看是否有什么新发生的事情,同时也与琴多联系一下。 不过,既然今天晚上碰上了这事儿,那么西列斯也谨慎地选择将前往深海梦境的事情,同样推迟一天进行。他不想冒任何的风险。 在陷入睡眠之前,他思绪含糊地想到,既然他的意志属性已经这么高了,那是否意味着他算得上是神明? 这个问题让西列斯困扰了一下,因为他感到自己绝对不可能称得上是神明。即便意志很高,但神明的力量显然不局限于意志。 比如那奇妙的神的乐园,那不可思议的力量的运用,这些种种,西列斯都不拥有。 如果他是命运的神明,那么的确,他身边发生着一些与命运有关的事情,巧合,或者其他什么。但是,他还无法主动利用这种力量。 与阿卡玛拉的力量相比较,他已经能够使用阿卡玛拉的基础力量,但是却连命运的力量是什么都还没能窥见。 ……所以,他还称不上是神明。只能说是……神明预备役? 那么或许琴多也是。他想。 这些想法只是在他的大脑中一闪而逝。当他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他差不多就已经将其遗忘了。天光大亮,他拉开窗帘望向窗外。 风暴已经停歇。 时间还早,才刚刚六点半。清晨的阳光显得十分懒散,微微弱弱地照在刚刚被风雨侵袭的土地上。人们已经热热闹闹地挤在街道上,忙活着各自的事务。 西列斯注意到,金斯莱港口又一次亮起了灯。不过,并没有船只进出。或许是时间太早了,也或许是因为…… 他想,因为风暴? 这一次的风暴真的就只是普通的海洋风暴吗?还是说,因为那一次的献祭,因为“阴影”的出现,所以风暴才会出现呢? 他很难得出一个答案,只是感到太巧了。他来到金斯莱,第一天,风暴袭来,不得不困在这座城市;然后恰巧,海洋深处就在进行一场血腥的献祭,“阴影”也同时出现。 他想了片刻,最后不得不承认,反正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发生在他身边的命运巧合。 从某种程度上说,他此前已经收集到了足够解释发生在海洋深处的这场祭祀的信息,这不是一件更加令人不敢深思的事情吗? ……先知。他想。 曾经他始终不太认可“先知”这个说法,因为当时他认为,自己只是合理地利用自己手头上的信息,然后这些信息刚好就可以组合出一个合适的答案。 但是,随着他得知的信息越来越多,他自己也慢慢意识到,这种事情是不太可能发生在现实中的。 因为人们总归会得到无效信息。这是不可避免的客观情况。但是他身边的无效信息却这么这么少,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规划了他身边发生的一切一样。 这种情况显得不可思议,因此西列斯认为,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力量。他自己也无法掌控的,命运的力量。 ……命运骰子的力量。 他需要与骰子进行一次沟通。西列斯心不在焉地想。不过,他还是有些担心。 或许,等确定了前往贝休恩的开船时间,他可以在那之前与骰子进行一次沟通。不管怎么说,他即将前往大海,这也是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希望不会发生什么事。他真诚地期盼着。 自他开始旅途,两次使其中断的事情,分别是一次暴风雪和一次海洋风暴。 前者让他遇到了赫德·德莱森。后者让他望见了发生在海洋深处的那一幕。从某种程度上说,这旅途上的阻碍似乎也是在为了给他提供某种信息。 只不过,对于他的同伴而言,这一次的旅途就显得有些过于波折了。 六点多的时候,西列斯出门去餐厅吃早餐。他恰巧遇上了睡眼惺忪的班扬骑士长。班扬看起来很困,那种困倦消解了他过于温和礼貌的气场。他的头发甚至有点乱糟糟的。 他与西列斯打着招呼,然后苦笑着说:“昨夜的风暴太可怕了,吵得我一晚上都没怎么睡。”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让西列斯心中生出了些许的惭愧。他昨天晚上靠着阿卡玛拉的力量,可以说是一夜好眠——当然他一直都这样。 他便安慰他说:“或许你可以在吃了早餐之后再去睡一会儿。” 班扬点着头。 他们在餐厅遇到了其他的同伴们,果不其然,没人睡得好。他们哈欠连天,甚至没注意到精神奕奕的西列斯与他们这些人有多格格不入。 他们都说吃过饭要去睡一会儿。贝拉教授同样显得十分疲倦。向导艾萨克和翻译约翰尼比他们好一些,大概是早就对金斯莱的风暴做好了心理准备。 因此,他们便提议,可以等贝拉教授补觉之后,再一起去港口购买船票。 不过贝拉教授坚持早点过去,毕竟他们不能在金斯莱耽误太久。 于是,西列斯便说:“贝拉教授,不如您去休息,我与霍伊特先生一起去购买船票,怎么样?我昨天睡得早,并没有被风暴打扰到。” 贝拉教授犹豫了一下,她向翻译约翰尼·霍伊特确认了一下购买船票的过程,只需要提供人数和名字就可以,因此她便欣然同意了西列斯的这个安排,将手中的名单交给西列斯。 同时,她也嘱咐西列斯可以挑选明天中午之后出发的船只。 “总之,我信得过您的安排,诺埃尔教授。”贝拉教授友善地说,“麻烦您了。” “这没什么,贝拉教授。”西列斯说。 其他人也都同意了这种做法。应该说,他们这时候也懒得考虑那么多了,困倦仿佛浸染在他们的身体里。 因为要分开行动,所以最后的安排是向导艾萨克留在这儿陪同其余人,免得有什么意外发生;而西列斯与翻译约翰尼一起前往港口购买船票。 吃过早餐,他们便兵分两路了。 风暴过后的空气显得格外清新,即便西列斯心知肚明,这场风暴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也因为这清朗的空气而精神一振。 翻译约翰尼是一个沉默的男人,不过他也跟西列斯解释说:“港口距离这里大概二十分钟的路程,我们可以走过去。” “这没问题。”西列斯说。 于是他们一路沿着滨海的道路行走。西列斯发现,昨天下午艾萨克说金斯莱的人们很快就会知晓他们的存在,这句话并不假。 昨天刚刚抵达金斯莱的时候,这儿的居民还曾经对西列斯以及其他人的存在抱有警惕,而现在,他们望过来的目光已经十分平静,偶尔一些友好的居民甚至还会露出微笑,并且点头示意。 这种奇妙的、迅速的信息传播,让西列斯感到米德尔顿果真是一个十分独特的国家。这里即便拥有着当代城市的面貌,但是同样也保留着更古老时代那种亲密的村落居民的关系联结。 他们信息始终互通有无,可能东面有一丁点儿风吹草动,西面就能立马知道。 这是在更加古老、通信不那么便利的年代,人们养成的一种习惯。他们需要这些信息来确保自己的安全,因此才会保持那种向别人打听情况,同时也给出自己的信息的做法。 但是,如今人们已经可以从报纸、杂志等等地方了解到一些重要的信息。比如,当风暴来袭,港口以及城市的行政部门,必定会将这个消息通知到位,特别是对于那些出海的船只。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需要口口相传才可以得知的信息,已经成了众所周知的东西。信息变得不那么有价值,同时也就不至于那么局限于某一个小的圈层。 ……但是,在米德尔顿,事情似乎仍旧维持着旧有的规则。 西列斯注意到这一点,并且感到若有所思。 他意识到,迷雾对于这个国度的影响,似乎比对于其他国度而言,更加惨烈与难以挽回。 于是,在前往港口的路上,西列斯便主动询问约翰尼:“米德尔顿曾经被迷雾笼罩过吗?” 约翰尼惊讶地望着西列斯,看起来没想到西列斯会提出这个问题。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是的。米德尔顿曾经大半领土都被迷雾笼罩。” 西列斯继续等待着约翰尼的讲解。不过约翰尼反而沉默了片刻。 隔了会儿,他仓促地道了一声歉,然后才说:“那是发生在沉默纪晚期的事情。迷雾曾经突如其来地笼罩了米德尔顿的大半,但是在雾中纪刚过不久,那些迷雾就缓慢地消失了。 “在那一两百年里,迷雾的出现曾经让米德尔顿的居民心灰意冷。当然,不是说他们不再继续信仰海洋,而是……而是感到绝望,我不知道您是否能明白我的意思。” 西列斯点了点头,低声说:“人们只是感到他们被自己信仰的神明抛弃了。” 约翰尼点了点头。他说:“再具体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了……我曾经还在米德尔顿生活的时候,父母曾经让我去念书,因此我才能知道一些相关的事情。 “可是……抱歉,诺埃尔教授,我的意思是……我恐怕没法告知您更多,我没您那么有学问。能成为翻译,已经是令我十分惊喜的事情了。”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说:“约翰尼,我十分感激你的帮助,以及你提供的信息,包括之前在火车上的谈话。你不用这么妄自菲薄。 “我也有我的缺点,比如我一定不可能接过你这样的翻译职务。你与艾萨克,你们才是我们这一次米德尔顿之行的核心人物。” 约翰尼吃惊不已地听到西列斯说出这样的话。他简直受宠若惊。 看得出来,他与艾萨克曾经的生活都不是很好,因此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几乎是在仰望拉米法大学的这群教授,以及往日教会的人们。 一路行来,他们几乎都没与其他人发生关联,除了西列斯主动询问他们米德尔顿的相关信息那一次。而那似乎也让西列斯收获了这两人的善意。 约翰尼迟疑了一会儿,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他只是低声说:“谢谢您的肯定,诺埃尔教授。”他顿了顿,又说,“您一定是位十分优秀的老师。” 西列斯怔了怔,便微微笑了一下。他仍旧不太习惯这个世界这种直白的称赞,不过起码学会了在这个时候露出微笑。 约翰尼主动和西列斯说起了一些米德尔顿的习俗,有些是他小时候在米德尔顿经历过的,有些则是他从父母那儿听到的。 西列斯感到阿方索·卡莱尔必定十分喜欢这些习俗,毕竟那是位民俗学者。于是他将这些信息暗自记了下来,打算之后有机会就转达给阿方索。 很快,他们来到了金斯莱港口。 这里坐落在整片福利瓯海的东南角,如同珍珠一样卧在月牙一样的米德尔顿国土之上。港口的灯光日日夜夜亮起,除了风暴的时刻。 对此西列斯感到些许的意外,因为他以为,恰恰是风暴的时刻,才应该亮起灯光,为迷途的船只指引方向。但是约翰尼也只是说,这儿有这样一个习惯。 那些在风暴前未能回港的船只,面对漆黑的大海和可怕的风暴,只能自生自灭。 西列斯便若有所思起来。他心想,所以,在这个世界,海洋的风暴或许真的意味着什么? 他们走进港口的建筑。 在港口的大厅,西列斯遇到了面红耳赤,正与某名水手发生激烈冲突的商人安布罗斯。 第137章 几个问题 一夜过去, 比起昨天晚餐时候偶遇的模样,现在的安布罗斯显得憔悴了许多。 他几乎怒发冲冠:“你在说什么,水手?你不愿意出海?这风暴明明已经过去了你为什么不愿意出海?” “用我的生命来为你赚钱吗, 贪婪的商人!”水手同样大声斥责说。 他们对话的时候使用的都是米德尔顿的语言, 因此西列斯是在约翰尼的翻译讲解之下, 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若有所思地瞧了瞧那边的情况。 周围围着不少人,都在围观这场争吵。不过从他们站立的位置以及目光来看, 他们显然都站在那名水手那一边。 风暴过去,安布罗斯想要船队尽早启航,但是水手们却不乐意。西列斯没瞧见船长,那么这水手的说法可能就是船队的整体意见。 而安布罗斯对此似乎完全无法理解。 毕竟, 风暴已经完全过去,天气彻底放晴,这是一个适合出海航行的时机。但是船员们却不愿意离开金斯莱。 约翰尼在为西列斯翻译的同时, 也露出了些许的困惑。他显然如同安布罗斯一样, 不理解船员们为什么会如此固执, 甚至认为此时出海就将要失去自己的生命。 他瞧出西列斯也同样十分困惑, 便主动询问了附近看热闹的金斯莱人。他会说米德尔顿的语言,同时也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是年轻时候离开米德尔顿的人。 于是那人犹豫了一下, 就用简短的一句话解释了这一切。约翰尼听得发愣, 但随后也将那话的意思转达给西列斯。 “他说, ”约翰尼翻译着,“风暴的第二天,人们如果出海的话, 就必定会被海洋吞噬。” 翻译完, 约翰尼自己也嘀咕了两句什么, 像是在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情。 西列斯反而眯了眯眼睛, 若有所悟。 如果深海中的献祭发生的时候都必然伴随着风暴,那么“阴影”就必定在风暴前后徘徊于大海之上。在那个时候出海航行,指不定就会碰上“阴影”倒映在海面的影子。 这种事情当然显得十分危险。港口城市的水手们对大海的变化总是最为敏锐的,他们很快就总结出这样的规律,然后纷纷决定在风暴过去的第二天绝对不出海。 此外,港口会在风暴来袭的时候灭灯,恐怕也是基于这种原因。说不定曾经就有某个港口在风暴来袭的时候未曾灭灯,然后吸引了“阴影”,进而毁于一旦。 ……他突然想到,向导艾萨克和翻译约翰尼曾经跟他说过,他们两个是因为家乡的饥荒才会前往康斯特。但米德尔顿靠海,如果出海捕鱼,那么也不至于出现什么饥荒。 而现在,西列斯则意识到,如果海洋上频繁出现风暴,“阴影”徘徊,而米德尔顿人又没有种植农作物的习惯,那么还真有可能发生严重的饥荒。 这种猜测让西列斯心中生寒。因为他意识到,这世界的神明给普通人带来了无可避免的灾害。 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如果昨天晚上自己没有基于谨慎而选择不开灯的话,那么等待他的结局,说不定也是不怎么美好的。 那深海上徘徊着的阴影,也同样笼罩在与海洋息息相关的人们头上。 西列斯曾经听闻安布罗斯提及最近金斯莱的捕鱼数量突然减少,恐怕就是因为这段时间频繁发生的海洋风暴,让金斯莱的渔民们不敢出海。 不过,商人安布罗斯似乎无法理解这一点。他与那名水手沟通无果之后,就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港口。他看起来正在气头上,想要做点别的时候来弥补他每天的金钱损失。 西列斯怀疑他说不定会用高价聘请那些乐意在今天冒险出海的渔民。不过这种事情也说不准。 只是一个晃眼的时间,西列斯就没再瞧见安布罗斯的身影。周围人也慢慢散去,其中一些金斯莱人露出了一种不出意料的、粗鄙的轻蔑之情,那表情是对着安布罗斯去的。 那仿佛是在嘲笑一个不懂得大海危险的外来者。但与此同时,他们也不乐意将一切解释得非常清楚,因为那是所有金斯莱人,甚至所有米德尔顿人共同保守的一个秘密。 对此,西列斯不禁感叹些许的惊叹。米德尔顿人每一个都是保守秘密的好手。 很快,人群散去,西列斯也跟着约翰尼一同去购买船票。这一次发生的小小冲突没引起任何人的重视,甚至有人直接遗憾地嘀咕着什么。 西列斯怀疑他们是想看到更加严重、甚至见血的冲突。 他们很快就买好了船票。 果不其然,即便在客运那边的售票窗口,最早出发的船只都是明天早上。今天压根没有任何船只出港,最大胆的也只敢在港口附近转悠一下,就像是活动一下人的手脚一样。 他们购买了明天下午两点出发前往贝休恩的船票,抵达的时间则是后天下午四点。他们需要在船上过一夜。 贝拉教授那边给到的可用资金非常充裕,同时他们这一行人估计都没坐过这样的大船,指不定会晕船,于是西列斯便选择了能让他们比较舒服的豪华船舱。 那是一人一间的舱位,总共也只有三十来个,他们一行人就占了二十六个。 售票员女士惊讶地说了一句什么。 约翰尼顺口解释说:“她是在说,如果我们晚一点来买船票,那说不定就买不到这艘船的船票了,因为那是十分热门、前往贝休恩的客运船只。” 在离开港口的时候,约翰尼向西列斯解释了那艘船名字的含义:“‘远海’。可以这么解释。人们总是相信,神明会在遥远的海洋深处,庇佑着我们。”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不禁想,可是,那遥远的海洋深处…… 却只是有一群疯狂的旧神追随者,以及一位很有可能满怀恶意的神明。 他在心中叹息一声,终究没有将这话说出口。 回到旅馆的时候,时间也才九点多。他们与向导艾萨克汇合,确认了一下明天的出行方案。其余人还在睡,于是交换了信息之后,他们也就各自回到房间里。 西列斯再一次站在窗边,凝望着窗外的海洋。 即便风暴已经停歇,即便此刻晴朗天空下的海洋显得比昨天美丽得多,但是他曾经望见的那一幕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中。 他想,既然今天是水手们都公认的“危险时间”,那么他恐怕也不应该现在与骰子沟通。明天上午会是一个更好的时机,恐怕大家也不会在那个时候出门,毕竟这是更为陌生的土地。 此外,是否要今天晚上进入深海梦境…… 西列斯在这个问题上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决定谨慎一些,别在这个时候冒险。 幸好在与琴多分别的时候,考虑到种种原因,他没提前说自己会在抵达金斯莱的当天就通过深海梦境和琴多联系,不然的话,现在琴多恐怕要担心到直接冲过来了。 明天是处理这些事情的更好时机。 决定了这些之后,西列斯也松了一口气。他思索着自己今天要做的事情,最后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他难得无所事事的一天。 这反而令他有点不习惯了。 他只能看看书,顺便写写小说聊以打发时间。 出发的时候,他已经将《加兰小姐的梦中冒险》春假期间的连载内容寄到了报社那边,不过,等到春假结束,他仍旧需要赶稿。现在稍微写一点也是不错的选择。 当时他也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既然诺娜成为了加兰,那么这篇小说的进度会不会影响现实中加兰的精神状态? 为此,他在前面那部分连载的内容中,特地仔细斟酌了一下内容,免得影响加兰的自我认知;并且也格外叮嘱了一下往日教会那边,别让加兰瞧见那些故事。 不过不久之前,他与加兰在梦境中见了一面,他意识到加兰已经摆脱了小说对于她的束缚。 在一开始,加兰只是把自己当成了小说中的主角,但是后来,她又意识到自己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与虚幻故事里的加兰截然不同。 想到这里,西列斯不由得意识到,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虚实之间的转换? 或许他明天可以问问农场里的人偶。 这件事情对于西列斯的帮助是,他不必在创作小说的时候有任何的顾虑了,不过他也在心中暗自告诫自己,以后不要将身边人的一些特征代入到小说里。 他创造加兰这个角色的时候,的确参考了诺娜的一些表现,因为他只认识这一个小女孩。但是,或许就是这样的参考,让诺娜最终能够将自己当成加兰。 或许结果是好的,但也同样出人意料。西列斯认为自己以后还是更加谨慎一点比较好。 这一天的时光,就在这样的阅读、写作、吃饭,以及观察窗外的金斯莱城市与居民中度过了。不得不说,异国的风景也的确给了西列斯一些灵感。 或许下一本小说,他就可以描写一位踏上旅途的成年男人?成年人的性格也更好描绘一些,同时这也能防止再出现加兰这样的意外。 这种灵感只是在他的大脑中一闪而逝。毕竟,如今距离加兰小姐的故事完结也还遥遥无期呢。 ……不过,他的第一本小说推动了安格斯·凯斯踏上复仇之旅,第二本小说使得诺娜成为加兰;第三本小说,又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时间临近傍晚,西列斯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时间,然后打算起身去吃晚餐。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无意中瞥见窗外的一件怪事。 他仔细去观察,这才意识到,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是金斯莱港口那边的情况。 ……有一艘船,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港。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心想,明明不久前他才听人信誓旦旦地说,风暴后的第二天人们不应该出海,那可能让船只被大海吞噬。但是,现在却有人铤而走险了吗? 不久之后,他在旅馆的餐厅里,听到向导艾萨克提及更多有关这艘胆大包天的船只的消息。 那艘船的船长,被称为“声名狼藉的加勒特·吉尔古德”。他没有父亲,由他的母亲独自抚养长大。他小时候是个调皮捣蛋的孩子,长大之后就更加令人心生厌烦。 他是那种在盛大宴会上,人人都欢呼雀跃的时候,突然故意把桌子上的美食掀翻,然后以此为乐的人。连他的母亲都吃不消他这样的性格,之前就已经断绝了与他的来往。 在米德尔顿的环境下,加勒特这样的性格就更加不讨喜,完全不受到其他人的待见。不过他自己似乎也不在意此事,反而慢慢以这种永远活跃、津津有味的姿态,投身于远洋航行。 他用一些钱买下了一艘小船,几乎常年待在海上,除了风暴的时刻。他会捕鱼,但大多数时候只是挖掘深海中的古董,然后将其贩卖。 有时候,他还真能找到一些有意思的藏品,并且以不错的价格卖出。慢慢地,就有一些人不在意他的名声,选择加入他的船队;他也换上了更大的船。 据说,他的目标是赚更多更多的钱,然后换上足够优秀的船只,前往海洋的深处一探究竟。 这种探索精神或许能颇受赞誉,但加勒特无所顾忌、疯疯癫癫的行事风格,又让人颇为憎恶。他是个不守规矩的人,不仅仅是不守社交上的规矩,同时也不守米德尔顿的规矩。 但无论如何,在风暴第二天的时候出海,这也太乱来了。 艾萨克用一种十分微妙,大概介于“看好戏”和“的确十分忧虑”之间的某种情绪,说:“似乎是一名商人出了大价钱,雇佣他出海捕鱼。 “其他人都不愿意接受这次雇佣。于是那名商人最终只能找到加勒特,因为只有这位离经叛道的船长可能接受这笔生意。 “但是,即便是加勒特,他也要求说必须在傍晚时分出海,因为那个时候可能‘事情’已经过去了。有一些人好心地劝阻加勒特,但是加勒特似乎铁了心要赚这笔钱。 “总之,他们就这样决定出海了。商人也在船上,恐怕是想看看捕鱼的实际收货。不知道他们这一次的出海会怎么收场,希望他们能平安无事,不过……” 说着,艾萨克耸了耸肩。他看起来也不太相信,他们这一次的冒险真的就能相安无事。他恐怕已经从金斯莱人那边打听到更多的相关消息。 不过,对这个传言不怎么相信的康斯特人们,反而持着保留意见。他们不觉得在风暴之后出海有什么问题,更何况,一个白天都已经过去了,即便真的有什么问题,也不至于持续这么久。 当然,风暴是否仍旧在大洋上持续,这是另外一个问题。只不过,迷雾仍旧覆盖着海洋的绝大部分,人类船只能够活动的范围,也就那么一点儿。 船员们当然十分清楚这片区域的情况,如果真的碰上什么问题,他们也能在最快的时间内返航——这是在场一些人的想法。 无论如何,似乎许多人都期待着加勒特的这一次航行结果,不管是正面意义的期待,还是负面意义的。 西列斯没怎么参与到他们的讨厌之中。他只是感到了一种更加深切的忧虑。 传闻中,加勒特·吉尔古德是个肆无忌惮的人,拥有十分癫狂躁动的性情;而这种性情的人,与那名商人安布罗斯处在一起,他们两个人能做出多么大胆的事情,也十分令人怀疑。 安布罗斯曾经就流露出,如果他遇上什么海上的特殊现象,那么他一定会过去瞧瞧这样的想法。而加勒特……似乎也是这种性格的人。 西列斯相当好奇,他们两个会在海上遇到什么,又会做出点什么。当然,他希望他们最终还是平安无事,毕竟生命终究是宝贵的。 这个趣闻令他们的晚餐时分显得相当热闹。人人都在讨论这事儿,话题也不知不觉偏转到与海洋相关的话题上。 曾经参与那场围炉夜话活动的几人,也将当时听来的故事说了出来,并且有点儿煞有介事地分析着其中的可能性,听闻这些故事的洛伦佐更是兴致勃勃地编起故事来,还往里添加了许多奇异的元素。 看起来在经过了昨夜的风暴、上午的补眠之后,大家的精神终于彻底恢复,也对这崭新的土地与充满秘密的大海感兴趣起来。 餐厅里其余的金斯莱人也被他们这边热闹的场面吸引,不过因为语言不通,所以这些好奇的人也只能和艾萨克、约翰尼两个人沟通沟通。 有的时候约翰尼会给彼此翻译一些有趣的事情,有的时候也只是静静地聆听着。 他们在餐厅笑闹到将近九点,这才感到疲倦,然后与彼此分别。 西列斯同样因为这种轻快愉悦的氛围而感到轻松起来,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洗了个澡,再一次站在窗外望了望大海——他仍旧没有开灯。 恐怕他短时间内无法摆脱这个心理阴影了,就如同他在格雷森事件之后,很长时间里都对肉食有心理阴影一样。 他仿佛隐隐能望见那深海中亮起的船灯,但又感到那仿佛是一种错觉。片刻之后,他打开怀表,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了一眼,发现已经快十点,便决定早点睡觉。 第二天清晨,他准时在早上六点钟醒来,独自去餐厅吃了顿早餐,然后回到了房间。不出意外,其他同伴都还没有起床,恐怕也不打算在上午的时候出门。 西列斯知道他们昨天恐怕玩到挺晚,一些活跃的人们多半又组起了牌局,然后陷入打牌的快乐无法自拔。 这也就让西列斯有了一个安静的时机与骰子沟通。 他从行李箱里取出短笛——这乐器的大小比较方便携带,起码在行李里面不占地方。随后,他进行了一次判定,很快,骰子那标志性的絮叨语气就出现在他的耳边,不过这一次,骰子似乎也有点惊讶。 短笛先是吹奏了一曲七零八落的曲调,然后说:“守密人!又见面了。哦,一片陌生的土地,与前来探寻秘密的守密人,令人想想就感到奇妙。不管怎么说……等等! “等一等,等一等,我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气息……是那该死的家伙!该死!该死!祂才走没多久,真糟糕。守密人,我可没想到你距离祂这么近! “这可真够危险的。情况和以前不一样了,祂现在没什么耐心……不,应该说,祂本来就没什么耐心,只不过最近越来越没有耐心了。时间过去了太久……” 短笛说着,尽管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但是也隐约给西列斯透露出了一些信息。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 所以,骰子可以感应到“阴影”的存在。而骰子的话似乎也暗示了,随着时间的流逝,“阴影”正失去耐心。 ……祂因为什么都失去耐心?如果一开始存在“耐心”,那么祂必定想要做什么事情,因此才会保持耐心。而现在,因为时间拖得越来越久,所以祂就没了耐心。 如果祂彻底失去耐心,那么情况会变成什么样?祂会发疯吗?又或者其他的可能? 西列斯因为骰子的这一段话而产生了许多的联想。 不过短笛反而咳了一声,又说:“守密人,你刚刚什么都没听见。” 西列斯一怔。 短笛欲盖弥彰地说:“总之,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你也别在这件事情上询问我什么。那不太适合你现在知道。” “……我明白了。”西列斯理智地回答。 其实骰子已经似有若无地给出了一些暗示,但是它无法明示西列斯。而这件事情本身其实就带有某种特定的含义。 他便转而说:“不过,我等会儿将会坐船前往米德尔顿的贝休恩。我前往海上会有什么问题吗?” “不会有什么问题,别担心,守密人。”短笛说,音色一如既往地优美,但是也带着骰子向来的那种打谜语一样的语气,“海洋没那么危险,也没那么软弱。” 危险、软弱。这是两个十分不搭调的词语,但是却同时用来形容海洋。 西列斯感到这种措辞上的微妙。他想,危险或许是指海洋的现状,但是,软弱?为什么要用软弱来形容海洋?那更像是形容一个人…… 海洋……阿莫伊斯? 如果这话的意思是阿莫伊斯并不软弱,那么其背后象征的含义是…… 西列斯微微一怔。 短笛催促他回过神:“时间紧迫,守密人!快说说,你还有什么问题想问?” 西列斯回神,便直白地问:“‘阴影’是一位无人知晓的神明吗?” 他这个问题其实隐藏着双重含义,第一是阴影是否是神明,第二是神明阴影是否无人知晓。第一点确认“阴影”的本质,第二点确认安缇纳姆不是“阴影”。 而短笛也几乎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的,‘阴影’是一位无人知晓的神明。”它又补充了一句,“起码绝大多数人类不知道祂的存在。” 换言之,神明和一小部分人类,知道祂的存在。 骰子的回答让西列斯骤然松了一口气。而骰子也保持着沉默,它显然十分清楚,西列斯究竟是在问什么。 隔了一会儿,短笛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甚至不怎么符合他如今身躯的温柔语气说:“别那么烦心,守密人。你可以相信我,还有安缇纳姆的立场。那家伙是我们的仇人。” 西列斯几乎不假思索地想问,这“仇”是什么?但是他随后就意识到,他现在不可能从骰子这儿得到答案。 而另外一个问题是,为什么“阴影”会是安缇纳姆的仇人?安缇纳姆不是在雾中纪才诞生吗? 又或者,是因为安缇纳姆本身就象征着费希尔世界的过去与历史,因此才会对造成如此巨大灾难的“阴影”深恶痛绝? 这似乎可能性颇大,但是西列斯仍旧无法确切地得到一个结论。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恐怕也不能一昧相信骰子的话,最好能从其他资料档案中寻找相关的客观论据。 他思索了片刻,最后问出了一个问题:“所以,你们需要我做的,就是对抗‘阴影’?” 短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不能完全这么说……守密人。不过这件事情不太适合由我来告诉你。总之,你可以当成,至少对抗‘阴影’的确是其中一部分。”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 “……我能明白您的想法,守密人。”短笛的语气变得低沉了一些,“您莫名其妙来到了费希尔世界,莫名其妙听闻自己需要拯救这个世界,因此,您必定会感到不快。” 西列斯也没有否认这一点。 短笛迟疑了一下,像是不确定是否应该将这事儿告诉西列斯,不过它最后还是说:“费希尔世界与您的故乡地球的关联,比您想象中的可能性更加深刻和紧密一些。 “您或许也不仅仅是在拯救费希尔世界,也同样是……至少在某一个层面上,您也是在拯救您的故乡。当然,我不能说这两者之间有多接近。” 西列斯猝然抬眸望向短笛,他认真地问:“这是什么意思?”他顿了顿,然后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你的意思是,‘阴影’也会影响到地球?” “这不能确定。”短笛说,“我的意思是,概率的事情谁也不能确定。” 西列斯深深地皱起眉。 “我们的话题走偏了。”短笛说,“总之,我想说您是被选中的人——哦,这话听起来真像是小说里的句子——这个世界需要您的拯救。 “但是,选择的权力也同样在您的手上,守密人。您可以选择坐视不管,尽管我觉得那不是您会做出的选择。我明白您的困惑与不快,但是……您的确正一步一步走向真相。”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随后说:“你一直称呼我为守密人,骰子。我在地球上得知的跑团剧本,对于这个世界有什么意义?” 短笛嘟囔了一句什么,声音很轻,大概是抱怨它明明正经地称呼西列斯为守密人,而西列斯却只是将它当成个普通骰子。 西列斯:“……” 他的心中缓缓升起那种,在无数次判定结束之后,都会在心中浮现的想法与情绪——算了。不要和骰子一般计较。 短笛很快咳了一声,然后说:“那是一次预演。”它的语气相当认真,“关于未来可能的命运。而当你携带着那些故事来到这个世界,你就将天生是这世界的守密人。” 西列斯怔了片刻。 那是未来的故事。而他改变了那些人的命运。那未来的故事不再发生,改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但是,只有西列斯知道这事儿,也只有他知道是他推动了这一切的发生;或许得加上骰子。 但是骰子也只是命运的力量的化身,它受到西列斯的掌控,因此,本质上这件事情只是象征着西列斯的权柄——他作为世界的守密人的身份。 从一开始,他就携带着秘密来到这个世界;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成为了货真价实的守密人。 “……所以,您始终是神明,在本质上。只不过,事情还没有进展到那一步,您还没有……”短笛犹豫了一下,然后将那个字眼儿含糊其辞地说了出来,西列斯压根没听清。 西列斯也没有仔细去听,他只是静静地凝望着桌上的那支短笛。 “总之!”短笛咳了一声,语气重新振奋起来,“您已经在慢慢掌握这力量,也在慢慢意识到这力量的存在,而这就是一个良好的发展方向!您自己恐怕也十分清楚这一点。” 西列斯点了点头。 不过,他同时也在想,既然这力量如此强大、如此可怕,那么,骰子和安缇纳姆恐怕所图甚大。他们到底希望西列斯做什么? 这个问题困扰着西列斯。他斟酌了一下,便说:“但是,我仍旧没有明白,为什么非得是我?我有什么特殊之处?” 短笛猛地跳动了一下,嗑到了桌面。它咋咋呼呼地发出了一声似真似假的痛呼,然后它说:“可是,守密人,您本来就独一无二。” 西列斯怔了一下。 “……唉,说真的,还轮得到我来赞美您吗?这可就让骰子我十分不好意思了。总之,如果这世界上理应有一个人掌握着神明的力量,那么,恐怕许多人都宁愿您来成为神明。 “而这可不是您有什么特殊之处,或者非得是您……是因为您足够优秀、足够出彩、足够得到所有人的认可与欣赏,是因为您拥有与神明力量相匹配的意志,是因为您值得这一切。 “或许您可能会以为,我们希望您拯救这个世界,所以就将这样的力量硬塞给您。事情可从来不是这样的。您要知道,我们,尤其是我,我可是十分挑剔的。 “您以为人人都可以掌握这样的力量吗?您以为人人都可以在掌握这样的力量的前提之下,继续保持克制与清醒,不会滥用这样的力量吗? “并非人人,只有您。” 说完这一长段话,短笛又惊呼一声,说:“时间来不及了!哎呀,时间可真不够用。总之,下一次见,守密人。希望您能坦诚地承认自己的优秀,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话音落下,短笛便安安分分地躺在那儿,再也没有骰子那种活泼劲儿了。 在彻底安静下来的房间里,西列斯静默地凝视着那支短笛。他得承认,骰子的话让他心中升起了些许的波澜,那带着点不好意思,也带着点哭笑不得。 好吧,他很优秀——他可真难说出这种话来,幸亏只是在心中想想——但是,这和“为什么是他来拯救这个世界”,有任何关系吗? 西列斯确信世界上必定存在比自己更加优秀、理智、强大的人类。但是终究,最后是他穿越到了费希尔世界。所以,为什么是他?这种“挑选”的机制又是什么? 骰子显然在避重就轻地解答西列斯的问题,指望着用一大堆赞美的话能让西列斯头晕目眩,但那是不可能的。 恐怕骰子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在那段话之后就立马离开了,省得自己继续被西列斯逼问。这表现就更加令西列斯哭笑不得了。 他意识到这个问题背后可能存在某些……不怎么讨喜的因素。或许骰子有意隐瞒一些东西,对此,西列斯也感到些许的怀疑。 有一些猜测划过他的大脑,但是他也得承认,这些猜测都带着小说一样的臆测。 因此他干脆将这些无用的想法一扫而空,转而思索起这一次与骰子的谈话,他从骰子那里得知的信息。 首先,“阴影”和安缇纳姆不是同一位神明,并且两者还有仇。这一点的确让西列斯松了口气,毕竟他始终感到安缇纳姆是站在阴影的对立面的。 其次,费希尔世界与地球存在某种关联。这个想法曾经也出现在西列斯的大脑之中,毕竟在某些方面,他感到费希尔世界的某些方面和地球的人类文明太过于相似了。 不过骰子也曾经说过,他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回到地球,甚至是和琴多一起。那么,这种世界意义上的“关联”究竟代表着什么? 西列斯得承认,首先出现在他的大脑中的,就是曾经格伦菲尔老师脱口而出的“平行宇宙”。但是,存在奇异力量的费希尔世界,与物理学意义上的平行宇宙,似乎也不是一回事。 ……科学的尽头是玄学? 最后,一个更为关键的问题,跑团。 骰子终于透露了为什么跑团剧本会出现在地球的原因。换言之,那实际上就是对于西列斯……不,应该说,对于贺嘉音穿越到费希尔世界的提前“安排”。 这种“安排”的意味十分浓郁,但是在这一次骰子直言之前,他也没有深入思索过这个问题。 ……也就是说,“命运”格外挑选了费希尔世界上的这八个人,让他知晓他们未来可能的命运。而当他来到费希尔世界之后,他有意无意地更改在这些人既定的命运。 他从一开始就是守密人,从一开始就掌握并且符合了命运的力量,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世界的某些信息。 这是…… 先知。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片刻。 当“先知”这个词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的大脑中的时候,他甚至感到了惊讶,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掌握跑团剧本这件事情本身,就意味着“先知”。 “先知”这个词来自于阿方索·卡莱尔和伊曼纽尔发现的那个部落遗迹,而那地方实际上是胡德多卡的贝兰神庙的“阴影”。并非那位不为人知的神明。 贝兰神庙的阴影是如同深海梦境的泡泡一样的存在。 贝兰神庙保存了过去时光中的某个影子,而阿方索等人无意中踏入其中。他们在那儿发现了一卷羊皮纸,其上记录了来自“天神”的启示,声称将会有一位先知来拯救沉沦于黑暗之中的世界。 当时西列斯感到那仿佛只是古老部落中常见的救世主情结。 但如果他真的是这个所谓的先知的话…… 预言? 那这“天神”又是谁呢?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感到些许的无奈。 他现在仿佛就面对着一张布满迷雾的地图,他东一块西一块地驱散着笼罩大地的迷雾,但是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清整张地图的面貌。 ……这比喻可真不错,完美符合费希尔世界的现状。西列斯对自己说了个冷笑话。 他最近好像越来越习惯用这种冷笑话来缓和复杂的情绪了。 他静静地坐了片刻,听见屋外传来人们的动静。窗外的更远处,轮船的汽笛声此起彼伏地传来。当他与骰子交流着这个世界的秘密的时候,这世界的人们仍旧维持着普通而平常的生活。 那种感触让西列斯沉浸了许久。他感到重回人间。 终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再想那些麻烦事。他打开窗透透气,然后打算利用上午剩下的时间看会书。他尽可能让自己在阅读的时候不去思考这个世界的相关问题。 他们一行人中午的午餐仍旧是在这间旅馆的餐厅里吃的,随后他们就将出发前往金斯莱港口,在那儿搭乘船只前往贝休恩。 西列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明天就将抵达米德尔顿的首都了。 临走之前,向导艾萨克提醒他们检查一下行李,别落下什么东西。洛伦佐很快想起来,自己真的落下了一件换洗的衣服,于是赶忙上楼去拿。 趁这功夫,西列斯注意到旅馆内其他的客人——指那些米德尔顿人——居然正在玩诺埃尔纸牌! 艾萨克注意到西列斯的目光,然后爽朗地解释说:“昨天晚上我们在打牌,他们注意到我们的玩法很新鲜,就参与到了我们的牌局中。格兰瑟姆教授听说这事儿,还特地送了他们一副纸牌。 “我听说这玩法还是您发明的,可真够有意思的。昨天我们一口气玩到了大半夜,还有许多人恋恋不舍呢。瞧他们这大中午的就开始玩牌了。” 西列斯:“……” 好的,诺埃尔纸牌即将风靡米德尔顿,他猜测。 他一时间十分头疼,不明白这明明是夏先生发明的纸牌,怎么到最后,人人都只记得诺埃尔纸牌这个玩法? ……这就好像许多人都知道扑克牌可以斗地主,但没多少人知道扑克牌最早发明出来其实是为了占卜一样。费希尔世界的人们与地球人可以说是相当相似。 这想法令西列斯啼笑皆非。 很快,洛伦佐回来了。他们各自提上自己的行李,然后前往金斯莱港口。他们即将登上“远海”号帆船,前往更北面一些的贝休恩。 第138章 一次大成功 费希尔世界的海洋给人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 一方面, 在逐渐离开港口之后,人类活动对海洋造成的影响就逐渐消失不见;清澈的海水的确令人感到惊喜,时常遇上的一些海洋生物更是令乘客们喜出望外。 但是另外一方面, 远处灰黑色的迷雾和偶尔他们能瞧见的一些奇怪的海洋生物尸体、不明漂浮物, 又令人心头蒙上一层阴霾。这世界的某些地方是不正常的,人们心知肚明。 有的时候,船上的人们凝望着更远处的风景,陆地、冰川、大海,带着一种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茫然。 他们现在将要抵达米德尔顿的贝休恩, 但是, 未来呢? 西列斯一行人是在这一天的下午两点登船的。几乎在这个下午过去之后, 他的同行者对于海洋的新奇,就转变成了对于茫茫大海的枯燥烦闷,以及晕船的不适。 不出意料的是,几乎每一个康斯特人都没坐过这种海运轮船, 而海洋上的风浪也远比江河湖泊来得大。他们一个个脸色煞白,头晕目眩, 这可怜的模样甚至得来了一些米德尔顿人非恶意的嘲笑。 西列斯反而没什么反应。应该说,他75的体质属性在这一刻也发挥了一点作用。 他与艾萨克、约翰尼两人忙前忙后, 将所有人都安排妥当,让他们好好休息, 然后才得以回到自己的舱室。 船上晃晃悠悠的感觉要比火车上明显得多, 有一种自己也变成小船在无尽大海上逡巡的感觉。这种感觉让西列斯也感到些许的不安。 他们并不在稳固的陆地,而是在晃晃荡荡的水面上。 一天的奔波也让西列斯感到了疲惫, 他怔了片刻, 简单洗漱之后, 就躺上了床。他提醒自己不要想太多, 即便他们现在的确在海洋之上,也不代表着他们必定会招惹到“阴影”。 很快,他陷入了沉睡。梦中的他去往了深海的梦境。 广阔海洋上的一艘小轮船,和广阔梦境泡泡中的一座孤岛。这种相似的处境让他微微怔了一下,感到梦境与现实又一次在某一刻出现了统一与相互映照。 但是他不确定这种相似之处究竟会带来什么,又或者,只是给予他这一丝灵光。 不过他倒的确因为这场景而联想到了一些事情。 深海梦境。这是他的梦境。 这一点是经过了阿卡玛拉的力量的证明的。当他在深海梦境中寻找“西列斯·诺埃尔”的梦境的时候,最终出现的梦境泡泡就是这个深海梦境。而阿卡玛拉的梦境则是那片神秘农场。 他不禁好奇地想:如果他在深海梦境中寻找“贺嘉音”的梦境,那么结果会发生什么? 与“西列斯·诺埃尔”的结果相同,还是,会出现不一样的梦境泡泡? 他因为这个想法而感到了些许的迟疑。因为他觉得,如果不仔细思考这个问题还好,如果仔细思考的话……后一种可能性简直令人背后生寒。 总之,他真正想到的问题是,按照之前人偶的说法,想要继承阿卡玛拉的力量,那么就必然需要经过深海梦境。 会不会有其他人同样触及阿卡玛拉的力量,然后进入到深海梦境中? 他认为等会儿有必要和人偶确认一下这个问题。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 他将目光放在了琴多的梦境泡泡上。琴多在做梦。仍旧如同上一次一样,孤零零地坐在普拉亚家族古老宅邸的某个房间角落。 他不假思索地碰触了琴多的梦。 幽灵先生出现在了琴多的面前。琴多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猛地扑了上来。他紧紧地拥抱住他,隔了一会儿才低声沙哑地说:“我很担心。” “我知道。”幽灵先生说,“的确出了一些问题。” 琴多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幽灵先生安抚地摸着他的头发,然后将过去两天发生在金斯莱的事情告诉了琴多。他说:“至少我们的确知道了‘阴影’的一些信息。” 琴多默然不语,最后他喃喃说:“是的。这算是一个好消息。”他缓缓地松了一口气,“您没事就好。我知道您大概会在抵达金斯莱之后在梦中联系我,但是您却一直未曾出现。 “这一点令我十分着急。不过,我也猜到您那边可能出了什么事。我很害怕……我甚至想直接去金斯莱找您。但是我知道……我知道,堪萨斯那儿也有我需要做的事情。” “是的,琴多。”幽灵先生低声柔和地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感谢您的夸奖。”琴多闷闷地说,“虽然我更希望自己没那么听话,然后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赖在您身边了。” 幽灵先生:“……” 他无奈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亲吻他幼稚的恋人。郁闷的琴多很快被这个吻安抚好了。 琴多转而问:“您觉得,当您注意到‘阴影’的时候,祂会不会也注意到您?” 幽灵先生思索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他说:“我认为祂可能没注意到我。至少祂没表现出来。因为当时我是使用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这个意识来窥探祂。 “这个仪式直接与阿卡玛拉的力量相关联,如果祂注意到我,那么祂很有可能会直接来一探究竟。此外……我不太确定这件事情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但是,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开灯。” 琴多若有所思地说:“因为,‘光下,必有阴影’?” “是的。”幽灵先生说,“至少我当时想到了这句话,就决定保险一点。金斯莱的港口也有在风暴来袭之后熄灭灯光的习惯,所以我认为这很有可能是有效的。” 琴多点了点头,不过他也感到了困惑:“但是这样的话,‘阴影’的力量不就十分有局限性了吗?” “恐怕还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信息。”幽灵先生叹了一口气,这么说,“起码我们已经了解到了其中一部分。” 光的阴影。这很有可能吸引到“阴影”。 此外,还有海洋。不过,“阴影”在海洋上徘徊的原因,是祂的信徒存在于这里,并且时不时就会向祂献祭。尽管那献祭血腥又原始,但是祂却真的会回应这种行为。 这种做法也显得十分野蛮和粗俗,甚至与绝大多数的旧神都格格不入。因此,西列斯十分怀疑,这“阴影”很有可能也象征着某种意义上的……罪恶?如同胡德多卡的某些概念一样。 当然,这种猜测可能在短时间内得不到印证。 琴多突然有些担忧地问:“所以,您现在就在福利瓯海上。这个时候进入深海梦境,会不会带来什么问题?” “不用担心。我想,祂已经离开这片区域了。”这一点得到了骰子的确认,幽灵先生心想。 琴多这才松了一口气。 幽灵先生又说:“况且,发生在海洋深处的血祭。我认为,那说不定与赫德·德莱森的家族任务有关,我觉得我可以去瞧瞧这个年轻人的梦境,越早越好。” “的确如此。”琴多若有所思地说,“赫德·德莱森……他恐怕会真的按照信中的说法,前往海边,寻找灯塔的住民。他不觉得这种事情十分危险吗?” 但是,即便恐惧、即便不安,他仍旧踏上了这一次的旅程,仿佛是被什么东西无形中推动着。 这种表现显得颇为奇特。在这个世界中或许不足为奇,但是他所涉及的相关事件毕竟十分重要,因此,他们也不得不关注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可能他已经意识到了一些家族中的问题,但是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幽灵先生说,“他以为他踏上旅途,自欺欺人地完成这种家族任务,就能让一切回到从前。但情况从来不是这样。” 琴多赞同地说:“甚至可能带来更加可怕的后果。” 幽灵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为这年轻人可能的遭遇与可能的未来。还有德莱森家族。 随后,幽灵先生便问:“你那边有什么进展吗?” “我已经到家好几天了。我现在正在翻阅家族档案,寻找关于那片坟墓相关的消息。”说着,琴多的目光下意识望向了窗外。 他们便一同走到窗边,静默地凝视着窗外的墓场。梦境中,这墓场显得无边无际。 隔了片刻,琴多说:“我认为您是对的。这片墓场很有可能和塔乌墓场有所关联。我的家族诞生于阴影纪,一直在世界各地流浪。 “沉默纪开始之后,迷雾覆盖了许许多多的土地,因此我们才会在堪萨斯定居下来。我们与李加迪亚的那些信徒并没有太过于频繁的接触,但是我们始终在做一件事情。 “……为那些死在异乡、无处安葬的人们入殓。家族的先祖会将他们的尸体火化,然后将他们的骨灰一直携带着。 “有的时候,如果能去到这些死者的家乡,那么他们就会将其入土为安。不过大多数时候,这些骨灰只是越来越多,因为…… “尽管家族档案中没有记载,但是,阴影纪恐怕发生了十分可怕的事情。因此,这些死在异乡的人越来越多。最多的时候,家族迁徙时需要同时携带几千个骨灰罐,那是一幅非常……” 他停顿了一会儿,像是不知道怎么用康斯特语形容这场面。最后,琴多只能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无能为力的表情。 于是他干脆跳过了这个话题。他转而说:“在来到堪萨斯定居之后,家族便开始修整宅邸后的土地,最终建成了这片墓地。这就是墓场的来源。 “这几日里,我除了研究这些家族档案,就是在扫墓。我仔细数了一下,这里一共有三千七百五十座异乡人的墓碑。” 那是一个十分庞大的数字。幽灵先生感到了惊讶。他有些难以想象,在更为古老的年代,普拉亚家族是怎么将这些骨灰带到堪萨斯的。那恐怕是十分壮观的场面。 “我认为他们的这种做法带有某种……神明的力量。”琴多斟酌着说,“甚至可以说,李加迪亚在阴影纪离开之后,是普拉亚家族以某种方式维持着李加迪亚的权柄。 “离乡、旅途、异乡人的死亡、墓场。他们执行着这些概念。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普拉亚家族的后代似乎也慢慢遗忘了最初进行这些行为的目的,只是将其作为某种……家族传承? “而且,我这一次也仔细查找了一下‘旧神血裔’相关的概念。我发现,包括我,普拉亚家族实际上也只出现了四个旧神血裔。 “家族最早的一位先祖、决定将家族定居堪萨斯的一位先祖、雾中纪早期与安缇纳姆同时出现的一位血裔,然后就是我。” 幽灵先生说:“从阴影纪到雾中纪有两千年的时光,但是总共也只是出现了四名血裔。这个数字比我想象中少。” 琴多同样点了点头,同时还说:“而且,他们的诞生仿佛都带着某种……特定的目的。”他顿了顿,“您觉得,我的诞生会不会也带有类似的目的?” 幽灵先生沉默地思索了一会儿。 最后他诚实地说:“我认为这很有可能。” 琴多叹了一口气,不过看起来也不是很惊讶。他说:“我就知道,这个世界总归就是这样的……”他郁闷地歪过头,靠在幽灵先生的肩膀上。 他说:“您觉得,我的诞生是为了遇见您吗?” “这很难说。”幽灵先生说,不过随后他感到琴多挪了挪头,像是想说什么,于是他又说,“不过我希望如此。” 琴多这才心满意足。他说:“比起莫名其妙的家族任务,我宁愿我的诞生是为了迎接您的到来。” 幽灵先生就这个问题上思考了一下。他觉得更有可能的是,这个世界需要一个人来继承李加迪亚的力量,就如同需要一个人来继承阿卡玛拉的力量一样。 其他旧神的力量是否有人正在继承,这是一个很难确定的事情。 至于他们的相知相恋,那恐怕是另外一桩不相干的事情。不过他乐意在这个时候保持沉默,让琴多觉得开心点,免得被普拉亚家族这悠久的传承与过往影响心态。 很快,琴多就又说:“我认为这墓场与塔乌墓场有些关系,但是我不确定……怎么进入塔乌墓场。我是说,就如同您进入深海梦境一样。” “以前的旧神血裔没有留下任何提示吗?” 琴多摇了摇头。 幽灵先生也陷入了思索之中。 隔了片刻,他说:“等一下。你说,这片墓场一共有三千七百五十座墓碑。这些墓碑都属于普拉亚家族迁徙至堪萨斯之前碰上的异乡人吗?” 琴多不禁怔了一下,他惊讶地说:“是的!等等,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说,再去寻找那些死在异乡的人,为他们入殓?”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 他补充说:“这是一次尝试。至少曾经在阴影纪的时候,普拉亚家族一直在做这件事情。但是在他们定居堪萨斯之后,这种行为似乎就停滞了。” 琴多明白过来,他喃喃说:“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意味着……普拉亚家族也出现了某种……断代的事情。并且这种事情压根没在家族档案中记录下来。” 普拉亚家族的人们,在无形之中遗忘了自己的职责,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职责——为死在异乡的人收殓尸体。 想到这里,幽灵先生突然怔了一下。他想,收殓尸体?这种在历史中重复无数次的做法…… 一个仪式?一个传承许久许久的仪式? 而这也象征着神明…… 琴多似乎仍旧想说什么,但是他抬眸望见幽灵先生沉思的表情,便保持了十足的安静,让幽灵先生好好思考。 幽灵先生此刻正在想的事情就是,为什么维持李加迪亚的力量的做法,是为死在异乡的人入殓?这个做法有一些太过于人类,而不像是神明。 不过,阿卡玛拉的力量表现形式也正是“人类的梦境”。 ……做梦。梦境的发生在过往重复了无数次。这听起来也十分像是一个仪式,只是这种仪式更为普遍、更为……与每个人概念相关。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些旧神的力量似乎都像是仪式。 重复无数遍的出生与死亡、战斗与贸易、一日三餐与欣赏艺术,乃至于星辰的运转、自然的更迭…… 越是想,幽灵先生越是感到惊愕。 如果将“仪式”的范围扩大,不仅仅局限于启示者所使用的“仪式”,那么在这个世界上,重复的力量竟是如此广大和深奥。 ……不,应该说,正是在经过了无数次的重复之后,这些事情成为了某种既定的规则,成为了人们都心知肚明的“正确性”。人类对神明的看法,正是如此。 生命如此广大、死亡如此冰冷,战斗与贸易都维持着人类的生活,吃饭和睡觉都与身体的健康息息相关,星辰、海洋、自然、节庆、旅行…… 词语被定性、概念被确认。神明的概念就象征了人类心中的正确性。 而相对的,正是因为“正确性”的确立,神明也就拥有了与之对应的强大力量。 神明,就是永恒固化的仪式吗? 这个想法让幽灵先生猝然一惊。他猛地回过神。琴多梦境中,普拉亚家族的古老宅邸仍旧保持着岁月中那种无比静默的姿态。 他下意识伸手捏了捏鼻梁,让自己冷静一点。 “您想到了什么?”琴多适时地问。 “……一些,让人觉得不怎么舒服的想法。”幽灵先生说。 神明是永恒固化的某种仪式。这个概念并不稀奇。神明的力量在某种程度上依靠着人类,这种猜测也并不令来自地球的小说家感到惊恐万分——或许这个世界上的某些人类会这样。 他真正惊讶并且困惑的问题,有两个。 第一是,仪式。 当他成为启示者的时候,他没觉得“仪式”有什么问题。他觉得那是一种……怎么说,只不过是拿这个词儿来代指启示者复现过往的行为而已。 拿一个特定的词来显得专业一点,仅此而已。他没想到这个词语会带来什么不一样的概念。 但是现在,当他真的从神明的角度来回顾这个词的时候,他却感到了些许的异常。“仪式”这个词本身,就可以指代典礼的秩序形式,换言之,“正确性”。 这样的做法是正当的、合规的、约定俗成的,因此才可以称为“仪式”。如果这种说法与神明结合起来,那么启示者本身也就像是某种弱小的神明了。 因为,他们正是在复现某种历史的“正确性”。越是强大的仪式就越是如此。 这个问题就直接与安缇纳姆有关了。而安缇纳姆的神格正是过去与历史。曾经西列斯感到这个神格过于偏向某一个方面,但是现在他只是感到,这个神格过于庞大,仿佛笼罩了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 但是,在流浪诗人奥尔德思·格什文与格雷福斯·达罗·克里莫的谈话中,他曾经提及,“后来的神是不可能打败最早的神的。” 言下之意,后来的神的力量更为弱小。“阴影”似乎也是通过某种特殊的办法,才能够让那些旧神相继陨落。 安缇纳姆显然就是后来的神。祂诞生于雾中纪,比任何神明都要晚得多,甚至比“阴影”也晚很多。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安缇纳姆的力量反而显得如此庞大? 过去与历史。每个人都拥有过去,就连世界也拥有历史。 而幽灵先生想到的第二个问题就是,李加迪亚的力量似乎显得有些奇怪。 普拉亚家族接手李加迪亚的相关权柄,但是表现出来的做法却是,“为死在异乡的人入殓”。这样的做法有太多的前提条件,并且入殓本身也象征了死亡的一部分。 换言之,如果李加迪亚的力量只是限制在这个方面,那么祂的力量是不是显得……过于弱小了? 可是李加迪亚也的确是十三位旧神之一,同时也在阴影纪的时候就意识到“阴影”的存在,早早踏上旅途。 或许只是因为,祂留下的权柄与“为死在异乡的人入殓”这件事情有关? 但是,从琴多之前的力量表现方式,也就是“为踏上旅途的人们提供帮助”这一点上来说,李加迪亚留下的力量显然不止这么多。 说到底,为什么李加迪亚的乐园,是收容异乡而死的灵魂? 死去的异乡人…… 幽灵先生不禁想,是否会是这个概念在漫长的发展之中,出现了偏移和变化? 李加迪亚在阴影纪的时候就已经销声匿迹,祂的信徒也从来不是凝聚力很高的类型。从这个角度来说,祂所对应的那些概念,很有可能已经不是最早的意思了。 幽灵先生思索片刻,然后将李加迪亚这部分的疑惑告知了琴多。琴多也恍然明白过来,并且立刻便说:“那说不定普拉亚家族的档案中会记录这些概念。我回头会去找找。” 幽灵先生也点了点头。他将关于神明的那些问题记在心里。 琴多又说起另外两件需要他跟进的事——阿方索·卡莱尔的下落,以及占星师海蒂女士的信件。 他说他已经让普拉亚家族的人去调查阿方索·卡莱尔的行踪,以及伊曼纽尔的家乡。不过那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得出结果。 至于海蒂女士的那张星图手帕,以及拜托她调查黑尔斯之家的德莱森的相关消息,目前还没有得到什么消息,恐怕也需要一些时间。 “希望在您从米德尔顿回来的时候,这些事情都能得到不错的进展。”琴多说。 “我也这么希望。”幽灵先生说。 随后,琴多犹豫了一下,便说:“您是不是得走了?” “是的。” 琴多叹了一口气,他说:“我很难拿捏好这个度……我是说,既表现出我对您的不舍,又不至于真的耽误您的正事。我不希望我让您感到厌烦。” “不会的,琴多。”幽灵先生轻柔地说,“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不会觉得烦。” 琴多便得寸进尺地讨了个好处。他们亲吻了片刻,然后才恋恋不舍地与彼此分别。很快,幽灵先生便离开了琴多的梦境。 他重新踏上孤岛的土地,然后再一次搜索赫尔曼·格罗夫、伯尼·邓洛普——他从洛伦佐那儿问到了邓洛普教授的全名——这两人的梦境,不过仍旧一无所获。 他打算过两天再尝试一下。不过有一个问题是,他不知道如何区分一个人是真的死去了,还是只是不在做梦。 他也考虑过考古团队已经全军覆没的可能性。他尝试着搜索丹顿·卡尔弗利教授这位已逝的藏书家,但最终得到的结果也只是毫无回应。 这让他感到一丝微妙。仿佛在阿卡玛拉的力量范畴之内,没在做梦的人就视同死亡。 ……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得体。他想。 他将这些想法暂且抛下,然后寻找了赫德·德莱森的梦境。意外的是,他这一次的搜索反而立刻得到了回应。一个梦境泡泡浮现在他的面前。 他沉吟了一下,没有直接进入赫德的梦境,而是首先观察了一下。 梦境泡泡上,梦境中的一切都稍显扭曲。泡泡里,赫德正和他的家人们一起吃饭。但是赫德的表情显得十分紧张。不久,他的家人们突然开始了争吵,而赫德几乎见怪不怪地埋头吃饭。 隔了一会儿,争吵越发激烈,赫德的家人开始殴打彼此。他们割下彼此的手、脚、鼻子、耳朵等等,争相啃食。一时间,整个饭厅血流成河。 而赫德还在默不作声地吃着自己的饭。他食不知味,只是机械地进行着进食。 突然地,整个梦境的画面闪动了一下。赫德似乎想起了自己小时候被殴打的事情。但是当他习以为常地抱住头的时候,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一道阴影出现在那面目狰狞的成年人的影子里。 下一秒,那个正要动手的大人突然露出了十分微妙的笑容。他温柔地抚摸了一下赫德的头,然后轻轻抱住了他。 画面再一次闪动,重新回到了饭桌上。一切又回到了十分美满的模样,他们说说笑笑。而赫德在这一刻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梦境泡泡骤然破碎。 他怔了一下,然后才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 显然,正如他的猜测一样,赫德其实潜意识里相当清楚,德莱森家族是有问题的。但是他明面上却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宁愿自欺欺人地跟随那封信的指示。 甚至,赫德本身可能也受到了家族中的一些虐待。他的父母长辈可能会打他,同时在任何场合大声争吵。 这种情况显然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在赫德十分年幼的时候就开始了。在赫德长大成人之后,这种迹象很有可能变得少见,但也并不是不存在。 从这个迹象来看,赫德说他收到那封信之后,他的父母、祖父母陷入了争吵,是否是因为讨论赫德出发的必要性?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恐怕他们从一开始就默认了,赫德必须得踏上旅程。 此外,赫德梦境中,那个“阴影”也显得非常古怪。为什么赫德会梦见这片阴影? 显然,他对“阴影”的存在应该是不曾知晓的,至少他的家族长辈没有直白地将这事儿告诉他,而是要他懵懵懂懂地去送死——是的,送死。 这个梦境可以证实,德莱森家族恐怕是“阴影”不为人知的追随者。这种信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或许是在这个家族的先辈抵达海中的那座孤岛的时候。 即便他们后来离开了孤岛,恐怕那也不意味着他们与孤岛上的信仰一刀两断了。正相反,他们很有可能是抱着其他目的才离开孤岛,前往康斯特。 ……德莱森家族似乎是拉米法城内的体面人物,那么拉米法城内是否也有其他“阴影”的追随者,并且正在密谋做着一些什么? 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特别是在达罗家族灭门案很有可能与“阴影”有关的前提之下。 总之,赫德前往海洋,很有可能就是为了一场崭新的献祭仪式。至于为什么是赫德,又为什么是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目前还不得而知。 他想了片刻,感到这个结论还算合理。当然,根据梦境推断出来的结果也终究需要现实的论证,他不能这么轻而易举地下定论。 随后,他观察了一下孤岛上其他几个梦境泡泡。他们都没在做梦。乔纳森·布莱恩特的藤蔓越发衰老了,他十分怀疑这家伙能否活过这个二月。 确认了这些,他便前往了神秘农场。 农场的氛围整体比深海梦境温暖明亮一些。但是,只要想到阿卡玛拉终究已经陨落,这种氛围也不那么令人感到愉悦了。 他见到了人偶。 好几个人偶都在呼呼大睡,它们如同真人一样生活着,只是生活范围仅仅局限于这栋小屋,甚至只有这个微缩舞台的模型。 只有一个人偶欢迎了他的到来。他注意到,那正是他现在可操控的那个人偶。 他也与它打了招呼,随后就提及了加兰意识到自己不是小说中人物的事情。人偶遗憾地摇摇头,说:“这不能算您的进展。” 他也感到一些遗憾,不过也不出意料。他随后便问起,是否还会有其他人进入到深海梦境。 “当然不会!”人偶的小眼珠子都好像瞪大了一些,“您现在才是继任者!” 这种说法令他松了一口气。 他又耐心地陪人偶说了会话。这些人偶一直生活在小屋中,他注意到它们其实喜欢和人说话——当然没有骰子那么话唠——所以,如果有空的话,他一旦来到这里,就会陪它们一会儿。 人偶们时常提起的,自然就是阿卡玛拉的故事。 它们提及,大多数时候,阿卡玛拉都让自己的形象定格为一个小女孩玩偶。 有的时候,祂甚至会亲自参与到多尔梅因的六套人偶剧中,而当时多尔梅因的居民也以此为傲,因为阿卡玛拉只会参与到那些十分杰出精彩的人偶剧里。 不过,阿卡玛拉偶尔也会给自己换个形象,比如成年女人或者老妇人。只有很少的时候,祂会变成男人或者男孩。 祂似乎是一个很喜欢和人类接触,同时也喜欢隐藏身份的神明。或许是因为祂与人类的梦境无比贴近,所以,祂自然也与人类无比贴近。 这种说法令他若有所思,因为他想到了辛西娅。那个神秘的辛西娅。 ……辛西娅可能会是阿卡玛拉的化身之一吗? 这是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可能性,但是单纯从这个人偶描述来看,阿卡玛拉的做法还真是十分符合辛西娅的形象。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辛西娅的故事就很有可能带有了更多意味深长的元素。 不知道哈尔·戈斯那边是否得到了新的故事。可惜的是,这个年轻的男孩今天并没有做梦。不然的话,幽灵先生可十分乐意给他提供一些报酬。 凌晨四点,西列斯从梦境中醒来。“远海”号轮船上仍处于深夜的安宁之中。 这一次的梦境给他提供了一些意外的信息,比如神明的概念、德莱森家族的立场、辛西娅可能的真实身份。总之,他这一次的梦境之行还是十分有必要的。 不过,对于他现在正在调查的一些事情,比如切斯特医生的母亲、考古团队的失踪之谜等等,这些信息没能带来什么帮助。 ……当然,他也不可能指望每一件事情都顺利进行。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没有继续深思下去。他起身,从行李里面拿出笔记本,将一些想法记录下来。轮船的轰鸣声和水上晃晃荡荡的感觉让他也难以重新入睡,于是他干脆起床洗漱。 轮船上的早餐从五点半就开始供应了。他可以早点去吃早餐。此外,他们的旅程已经过半,再过一个白天,他们就可以抵达贝休恩,这遥远国度的首都。 洗漱的时候,船上还一片寂静,仿佛面前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就是这轮船上唯一的动静。 西列斯走神去思考了一些别的事情,不过他突然听见了什么声音。他回神,但那声音好像又不见了,他一时间皱起了眉。 最终,他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给自己进行了一次体质判定。包括听觉在内的、与身体感官有关的能力都包括在体质范围内。 【守密人,西列斯·诺埃尔(大学教授)正在进行一次体质判定。】 【体质:75/……】 他面前的数字只有两个,这让他有点意外,那分别是1和99。换言之,如果他是一名普通的跑团玩家,那么在面对这个判定的时候,他只能听天由命,期待着一个大成功,而不是一次大失败。 不过西列斯是在为自己作弊。 【体质:75/1,大成功。】 【你在凌晨漆黑的轮船上听见大海上传来什么声音。你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可实际上,你得相信自己强大的体质属性,虽然你老是忽略这一点。总之,恭喜,你成功听见有人在海上大喊“救命”。】 西列斯眯起了眼睛。在他听完骰子的说明的时候,他也洗漱完了。他很快离开盥洗室,披上外套,然后走出了舱室。 幸运的是,昨天下午在处理同行者晕船的事情的时候,他知晓了船长的舱室在哪儿。于是他首先去找了翻译约翰尼。约翰尼半梦半醒听闻西列斯大半夜听见有人在海上喊救命,直接吓醒了。 随后他们一起去敲门喊醒了船长,将这件事情说了出来。 船长看起来比约翰尼还懵,他瞪大了眼睛瞧着西列斯与约翰尼,最后大概是觉得这事儿需要处理一下,就叫上了几个水手打开船灯去寻找一下。 西列斯和约翰尼在甲板上坐立难安地等待着。 二月的凌晨,气温仍旧很低,但是西列斯并不打算离开。他意识到,这一次判定十分重要。 他只拥有两个可能性,要么大成功,要么大失败。 大成功意味着他将意识到有人在喊救命,然后他会告知船长这件事情,让船长去救人;而大失败则大概率意味着,他将直接忽略这件事情,以为那是自己半梦半醒中的幻觉。 而这就必然错失了一条线索。 如果西列斯没有谨慎地决定进行这一次判定,那么他也就相当于得到了一次大失败。 这让西列斯感到些许微妙。他或许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感受到,某种意义上的命运的力量。他利用这力量更改了命运的走向。 在一片寂静之中,水手们在冰冷的海水中游着。看得出来,他们觉得有点烦。他们没觉得这时间能有什么人喊救命,但西列斯他们购买的是豪华船舱,他们不好得罪这样的客人。 不过很快,他们便有了发现。 “这有一个人!”一名水手在远处的海洋中用米德尔顿语大声喊着,“再过来点人!他就要飘到迷雾里了!” 约翰尼、船长还有其他人立刻激动起来。西列斯没听懂那名水手说的米德尔顿话语,但是看周围人的反应也就明白过来。 甲板上几乎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他们趴在栏杆上围观着情况。一些刚睡醒的乘客听闻发生了这种事情,也跑出来看热闹。几名水手一跃而下,快速地游向那边。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齐心协力将那个人带了上来。几名水手都冻得够呛,直接进船舱去洗热水澡了。有人拿来了厚重的毛毯,将那个救上来的人裹了起来。 有人给那人做了人工呼吸,不一会儿,他吐出一口海水,清醒了过来。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露出了面容,然后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就在这个时候,有人认出了他,惊讶地大声说了一句什么。其他人听见之后,也七嘴八舌地吵闹了起来。 而那人清醒过来之后,也很快和他们交谈……又或者说,争吵了起来。 场面一时间变得十分混乱。 约翰尼向西列斯低声解释着他们的对话:“那个救上来的人……就是,加勒特。声名狼藉的加勒特·吉尔古德。那个前天傍晚出海的人。 “……他说,船上的其他人,那些船员、水手、桨手,都死了。还有跟他一起出发的一名商人,也死了……其他人都死了。 “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第139章 新的线索 名为加勒特·吉尔古德的男人就坐在地上。 他被冻得脸色青白, 头发也湿漉漉的。他的头发垂至肩膀,比在场所有米德尔顿人都长,被水浸透之后, 就成了一缕一缕的,如同爬在他脸上的蛇。 即便刚刚躲过死亡的侵袭,但是他看起来仍旧显得癫狂而无谓。那种癫狂的神情几乎掀翻了他那种走投无路的落魄感。 在其他人对他议论纷纷的时候,他反而笑了起来, 带着一种阴冷的、肆无忌惮的意思。他显然受到在场许多水手的排斥。人们议论纷纷, 不过倒没有流露出后悔的情绪。 不久, 其他人陆续散去, 人们对加勒特失去了兴趣。船长和加勒特聊了两句, 很快也失去了耐心。加勒特反而自顾自坐在那儿, 目光定定地望着远方,仍旧带着那种令人不太舒服的笑。 西列斯不确定他们和加勒特聊了什么。约翰尼看起来一脸为难,像是不知道怎么给西列斯翻译一样。最后,他只是简单说:“他们产生了一些冲突。” 这一点西列斯当然看了出来。他意识到, “声名狼藉的加勒特·吉尔古德”果然不是随随便便的说法。人们都不喜欢加勒特, 而这种不喜之中,还带一点……对那种癫狂的畏惧。 他没有急着与加勒特交谈。 加勒特的船员, 以及那位商人安布罗斯的死亡, 也让西列斯不由得心生叹息。死亡有时候来得太容易。在这个拥有神明的世界,人的生命就更加不值一提。 一番折腾下来,时间已经将近六点。天色渐亮,更多的乘客也起床了。他们注意到甲板上坐着的那个男人,纷纷流露出好奇的表情。 前往贝休恩的米德尔顿人似乎多多少少都听闻过加勒特的名声, 因此了解之后就露出一种微妙的, 幸灾乐祸的同时也感到不安的表情;而西列斯的同伴们自然无从了解。 不过, 他们那位十分会和人打交道的向导艾萨克,已经在不动声色地询问在场的其他乘客了。他偶尔会与约翰尼低声交流两句,带着一种对于故乡的惊异与陌生。 西列斯先去了餐厅吃了早餐。早餐的主食是一种十分鲜美的鱼饼,西列斯觉得味道相当不错。船舱里有一种非常鲜明的海水的咸味。也或许是人们的汗味,因为餐厅里的温度比较高。 吃早餐的时候,他思索着加勒特·吉尔古德出现在这里的对应含义。 显然,前天傍晚出海的加勒特一行人遇到了一些麻烦。这麻烦杀死了其他所有人,但是加勒特却活了下来。而加勒特被救上岸之后那种特殊的表现,也让人感到他好似是精神不太正常一样。 不过,如果从西列斯之前那一次判定的结果来说,那么加勒特恐怕掌握了一些十分重要的信息,要不然也对不起西列斯这一次的“大成功”。 这个疯疯癫癫、声名狼藉的船长,究竟都知道些什么?西列斯不由得这么思索着。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面前突然撒下了一片阴影。西列斯抬眸望去,看见加勒特·吉尔古德。他站在西列斯的桌边,说了一句什么,不过西列斯没有听懂。 加勒特皱了皱眉,露出一脸明显的不耐烦,并且左顾右盼起来。西列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男人。很快,约翰尼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便起身走了过来。他暂且充当了两人之间的翻译。 “呃……他的意思是,他听说你听到了他的呼喊声,救了他,所以他想要向你道谢。”约翰尼说,“不过,他说他不希望你用这件事情威胁他……呃,是的,威胁他。” 西列斯只是静静地听着约翰尼的翻译,暂时没有做出什么回应。 于是加勒特又说出了一长串话。 约翰尼继续一字一句地翻译:“如果有什么条件,那就现在说……呃,还是指你救了他的事情。过时不候……下了船他就懒得理会你,他见过一些人拿着恩情要挟其他人……” 说着,约翰尼也不由得皱起了眉。 西列斯思索着,还没有说什么,一旁一位米德尔顿人已经拍案而起,大声斥责着约翰尼——西列斯是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来的。 不过单纯从加勒特的表情来看,这人恐怕骂得有些难听。 加勒特看起来很想直接动手,他仍旧面色青白,显然没能从之前的寒冷中缓过神来。但是他的目光却比他的身体温度更加冰冷。他十分用力地瞧着那个人,让后者慢慢闭上了嘴。 最后,加勒特对着西列斯说了一句什么,随后便离开了。 从头到尾,西列斯都没有说一句话。 约翰尼翻译了加勒特的最后一句话:“他说,他知道这艘船下午四点抵达,你在那之前告诉他需要他提供什么报酬。过时不候。” 翻译完,约翰尼瞧了瞧加勒特离去的方向,也不由得气愤地说:“他的态度未免也太过于粗鲁了。教授,明明是您救了他的命,您要求什么都不为过,但是他却这么傲慢,真是不可思议!” 看起来,约翰尼已经彻底明白了,为什么金斯莱人会十分讨厌这个船长。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望着加勒特的背影。隔了片刻,他说:“帮我个忙,约翰尼。” “当然可以,您说。”约翰尼也平静下来。 “帮我打听一下加勒特的过去。”西列斯说。 “……过去?” “是的。他的家人、他在海上的经历、他的生意、他的传言等等。”西列斯说,“我想,这说不定能查出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来。” 约翰尼有点惊讶,不过他很快便说:“我知道了,教授。他突然出现在船上,人们肯定会讨论跟他有关的事情,我这就去打听一下。” 约翰尼很快离去了,而西列斯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之所以拜托约翰尼去做这件事情,是因为他意识到加勒特的态度有点不太对劲。 加勒特的船只刚刚覆灭,他很有可能涉及了与“阴影”有关的事情,考虑到他的出海时间。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就恢复过来,并且专程来警告西列斯别耍什么小心思吗? 西列斯认为,这样的表现,要么是极端疯癫,要么是极端冷静。 不论是哪一种情况,调查一下加勒特的过去都不是什么坏事,特别是,西列斯一会儿还打算和加勒特聊聊。翻译自然是约翰尼,西列斯感到这位内敛寡言的翻译还是较为值得信赖的。 他正想着,切斯特医生坐到了他的对面。 “听说水手们救上来一个人。”切斯特随口说,“真够稀奇的,这趟旅程像是发生了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 西列斯默然望着自己的友人。 切斯特几乎下意识顿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这事儿肯定和您有关,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 他无法否认这一点。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就将加勒特的一些疑点说了出来。当然,关于“阴影”的问题,西列斯认为这不太适合让医生知道。 切斯特饶有兴致地听着,一边吃着鱼饼。等西列斯说完,他首先夸赞了鱼饼的鲜美,然后才说:“是的,他的确有些让人怀疑。不过,教授,或许他只是生来就如此斤斤计较呢?”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虽然我认为这位船长说不定了解什么秘密,”切斯特说,同时也带着一点怀疑和好奇的态度,“但是,也不可能随便出现什么人,都能对您的调查有所帮助吧?那未免也太巧了!” 西列斯:“……” 实际情况可能比切斯特医生想象的还要巧合一点。 不过医生的话也有道理,西列斯认为自己没必要对此提前抱有什么期待。加勒特真的能掌握什么信息自然是好事,但即便没有,那也不能说是什么坏事。 他们的话题很快跳过加勒特这个陌生人,提及了其他一些事情。 “一个晚上过去,感觉大家都慢慢习惯了船上的生活。”切斯特说,“当然,也还是有人一直在晕船。” 他是医生,昨天却也陷入了严重的晕船状态,不得不让西列斯忙前忙后来照顾其他人,这让他颇为不好意思。当然,这种身体状况也难以避免。 好在现在他们已经慢慢适应。 西列斯说:“康斯特距离海洋十分遥远,我们基本都没有坐过船,肯定很容易就晕船了。幸亏只有这往返贝休恩的旅途需要坐船。” 切斯特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他说:“这也是挺新奇的感觉。我是说……这样的船只。” 他抱有一种,这或许就是他的母亲远赴康斯特时候坐的船只的想法。那种感觉让他更加贴近了米德尔顿人的日常生活,也让他逐渐摆脱了晕船的困扰。 很快,切斯特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说:“班扬骑士长对我说,今天抵达贝休恩之后,他就会去找那位主教女士。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明天我就将与她见面。” 西列斯也不禁一怔。 “如果时间方便的话,”切斯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教授,请您务必陪同我一起前往。” 西列斯意外地望着切斯特,随后他便答应了。他能想象切斯特紧张的心情,以及希望朋友陪伴在身边的感觉,至少那能缓解一些尴尬。 切斯特立刻便松了一口气。他苦笑着说:“你知道我现在的感觉是什么吗?” “什么?” “幸亏这位主教女士是米德尔顿人。”切斯特衷心地感叹着,“如果距离更近一点,那么我可能会感到更加尴尬吧。” 西列斯安慰他说:“这是因为你现在还不知道这位女士的性格是什么样的,所以才会感到紧张和不自在。或许,你们能相处得很好。” “希望如此。”切斯特说。 谈话间,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出现了。洛伦佐坐到西列斯身边,一脸痛苦地拍着脸。 “怎么了?”西列斯不禁问。 “都快七点了,我却还是想睡觉。”洛伦佐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切斯特说:“我们还没抵达贝休恩,洛伦佐,你可以让自己多睡一会儿。” “睡多了脸会发肿。”洛伦佐十分严肃地指出,“我差不多从昨天晚上七点睡到了今天早上七点。这太可怕了!” 切斯特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你在晕船,这很正常。” 洛伦佐嘀咕着说什么“这一点儿也不正常”之类的话。不过很快,他也没心思说这些了,因为他感到饥肠辘辘,得快点吃些鱼饼才能舒服起来。 上午的时间过得很快。他们在餐厅这边聊聊天,顺便组组牌局——同样不出意外地吸引到了其他的米德尔顿人。 不过,他们带过来的牌很快就不够分了。切斯特和洛伦佐出发的时候就想到过这种可能,特地多带了几副牌,但是诺埃尔纸牌可谓是一路走一路风靡,他们多带的牌也不够分了。 于是其余那些想玩的米德尔顿人,便自行画了更为简陋的命运纸牌。原本就感到船上生活枯燥无味的水手更是立刻参与进来。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中午准备吃饭的时候,约翰尼出现在西列斯的身边。他的表情有点严肃,并且说:“教授,我收集到不少关于加勒特的事情。” 西列斯就没急着吃饭,而是先和约翰尼一同走到甲板上。海风呼啸,浪花拍打着船只。他们此刻已经隐隐能望见远处的陆地。 约翰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说:“一些老水手很清楚加勒特的过往故事,特别是……加勒特的父亲。 父亲? 这话一上来就让西列斯怔了怔。虽然他让约翰尼去打听一下加勒特的过去,但是他没想到这事儿会直接涉及到加勒特的父亲。 他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加勒特是由他的母亲抚养长大的?” “是的。”约翰尼点了点头,“一些老水手说,他的父亲是在海中捞出了一些好东西,然后抛下他们母子,独自去贝休恩过好日子了。那是三十几年前的事情,当时他母亲正怀着他呢。 “正因为这样,他的母亲对他十分严厉,估计是不希望他走上父亲的老路。一开始,他的母亲甚至不愿意让他成为一名水手,如同米德尔顿许许多多其他的年轻男孩一样。 “但是加勒特对此一直都十分坚定。他就是想要成为一名水手,未来更要成为船长。因此,他和他的母亲闹翻了。他离家出走,此后性格越发扭曲,令人生厌。 “至于其他的……人们都说,刚刚出海时候的加勒特,他的性格还没有这么偏激,但是后来,随着他出海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就越发疯狂,几乎不眠不休地打捞海里的东西,认为那可以获得宝藏。 “因此,他船上的水手也想要离开他的船了。您可能不知道,在米德尔顿,一艘船,特别是大船,就如同是船员们的家一样。 “有一些传言是,一些水手打算在开春之后就离开。但是恰恰就是在这个时刻……他们出事了。 “据说前天傍晚,加勒特打算出海的时候,他和水手们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因为水手们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出海,但是加勒特却相当坚持,就如同他不愿意听从母亲的安排,坚持要成为船长一样。 “总之,那个时候加勒特勉强说服了他们。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出海之后,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子。” 约翰尼的话恐怕基本都转述自其他人的说法,其中不可避免地掺杂了一些个人感情因素。不过,真正引起西列斯兴趣的,是加勒特父亲的问题。 在海底捞到了什么东西,然后前往了贝休恩? 这似乎与商人安布罗斯曾经在火车上提及的那个故事如出一辙。而加勒特的父亲离开金斯莱的时间,同样也是三十多年前,那就更加符合这个故事了。 西列斯不禁感到了意外与巧合。 约翰尼稍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自己收集到的信息,随后他就说:“据说加勒特在出海这件事情上十分执着,一年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海上。 “不过,他给船员们提供的待遇也相当不错。许多船员因此才会加入到他的船队中。不过,也有一些消息是说,他的船队中时常有人受伤,所以才会经常更换船队的成员。 “但是没人知道这种受伤是怎么一回事,或许只是他们在海上遇到了什么危险?不管怎么说,整个福利瓯海都充满了危险。”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转而问:“我记得,加勒特会贩卖一些在海中捞到的古董?” “古董……或许也可以这么说吧。就是一些沉船上的东西,或者其他什么。但真正靠这一行发财的人很少。绝大部分的水手还是靠着捕鱼为生。” 西列斯明白地点点头。一夜暴富的传说总会令人艳羡,但是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头上的概率就少之又少。 他便问起了那个真正令自己感到困惑的问题:“关于加勒特的父亲,你有听闻过其他什么消息吗?” 约翰尼明显地愣了一下,不过他随后也突然意识到什么,便说:“您知道一些相关的内幕?他的父亲……似乎没有太多人知道。 “他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水手,不过三十多年前的时候,他的年纪应该有些大了,所以才会在那个时候结婚生子。一些年轻的水手不会乐意在这个时候成家立业。 “似乎正是因为家庭,所以他才会想要铤而走险,去寻找一些海底的宝藏。他具体找到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他似乎是与另外一些人单独出行的。 “……等等,我想起来了。一名老水手含糊地说过,是有人想来找什么,所以才雇佣了这名水手,以及一个船队。就像是你们雇佣了我和艾萨克一样,差不多是这样的关系。 “那名老水手在得知加勒特的船上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的事情之后,也曾经说过,加勒特和他的父亲的经历一模一样。那就意味着……” 约翰尼迟疑了一下,不太确定是否应该将那个可能性说出来。 不过西列斯了然地说:“那就意味着,他父亲当年出海的那艘船,可能也只有他父亲一个人活了下来。” 约翰尼点了点头,他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不过他很快就好奇地问:“教授,您这么说,是因为您听说了什么事情吗?” “在前往金斯莱的火车上,我遇到了一位商人,他跟我提及了,三十多年前,金斯莱曾经有一位水手出海捞到了什么东西,然后去了贝休恩。正是这件事情推动他开始做生意。”西列斯说。 约翰尼听着,然后突然震惊地说:“那位商人……” “是的。”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就是加勒特船上的那位商人。” 约翰尼惊讶片刻,最终说:“奇异的命运巧合。” 西列斯点头赞同了他的说法。 三十多年前,加勒特的父亲与其他人一同出海,最终只有他一个人回来;而三十多年之后,安布罗斯登上了加勒特的船只,最后也只有加勒特一个人回来。 命运仿佛是一个兜转不停的圈子,不断复现着过往。 安布罗斯同样卷入了这对父子的命运巧合之中;他因为那位父亲的故事而踏上自己的命运,经年之后,又因为这样的命运踏上这位儿子的船只,最终殒命于汹涌的命运浪潮之中。 冰冷的海风吹拂过他们的面颊。他们都不自觉沉默了一会儿。时间不早了,西列斯便打破沉默,说:“我们先回去吃饭吧。谢谢你的帮助。” “这没什么,教授。我和艾萨克本来也十分好奇加勒特的过去。”约翰尼说,“他是一个传奇人物,即便不是什么好人。” 吃过饭,西列斯便与约翰尼一起找到了这位“传奇人物”。加勒特·吉尔古德正一个人坐在船头的甲板上,面无表情。 不知道他在这儿坐了多久,他露在外面的皮肤像是快要冻成了冰块。可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没有进入船舱内部,像是不屑与其他人为伍,也像是在观察着外界的什么。 当西列斯和约翰尼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露出一种十分微妙的,介于不屑和冷漠之间的表情。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便说:“我要的报酬,是你关于福利瓯海的见闻。” 他考虑过是否要更直白地询问关于加勒特父亲的问题,但是考虑到加勒特的警惕心与个人实力,西列斯认为这可能不是一个好选择。 他其实对于加勒特与母亲决裂的做法稍微有些疑惑。 从加勒特乐意向救了他的西列斯提供报酬的做法来说,这个男人至少讲求平等交换,没道理对待自己的母亲却如此刻薄绝情。 加勒特选择违背母亲的意愿,一意孤行地前往福利瓯海,有多少原因是为了寻找父亲当年出事的真相?如果他的父亲真的是因为一些不为人知的理由而失踪的话,那么其家人或许有所了解。 当然,这只是西列斯心中的些许疑惑。他向来希望自己能考虑周全。或许更大的可能性,就只是加勒特不顾母亲的生养之恩。 西列斯不想引起加勒特的警惕,同时也不想将翻译约翰尼完全扯进这档子事——毕竟加勒特以及加勒特父亲的遭遇,很有可能都与“阴影”有些关系。 存在于他们之中最大的问题是,语言。他们无法顺畅地进行沟通。 对此,西列斯也有一些想法。他想问问神秘农场中的人偶是否对世界各地的语言有所掌握。既然它们的原型是六套人偶剧,作为剧目演员,掌握不同国家的语言也是很有可能的吧? 总之,他之后可以试着从加勒特的梦境下手,也可以试着从那位异国女主教那里多调查一些信息。所以,他决定这一次的问题不要那么图穷匕见。 目前来看,加勒特也将随着这艘船只一起前往贝休恩。在贝休恩,或许一切都能得到解答。 约翰尼将西列斯的问题转述给加勒特。加勒特明显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他大概以为西列斯会要钱,或者要其他什么财物,但是西列斯却提及了福利瓯海。 隔了一会儿,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嘀咕了一句。 约翰尼没翻译这句话,只是皱着眉语气严厉地说了一句话。 西列斯静默地等待着。 加勒特翻了一个白眼,没再多说什么。 趁这机会,约翰尼解释说:“他以为您也对福利欧海底的宝藏有兴趣。” 西列斯心想,他是挺有兴趣的,不过不是对其金钱价值感兴趣,而是对其文物价值。当然,他对其他被迷雾笼罩的地区同样感兴趣。 不过很快,加勒特就开始了自己的叙说。他说了很长的一段话,随后就朝着约翰尼说了一句话,之后就停了下来。 约翰尼一直专注地听着,时不时看一看西列斯,随后,他给西列斯翻译了刚才加勒特的那一长段话。 “他说,福利瓯海始终有着吞噬人性命的传闻,不过他自己并不相信这一点。他认为,福利瓯海的危险如同其他所有海洋一样,危险来自于海洋中的东西,而不是海洋本身。 “他在福利瓯海中航行了十几年,对这里十分了解。人们通常所指的福利瓯海也仅仅只是不被迷雾遮掩的这一片区域,那其实比人们想象中小得多,所以水手、船员以及船长们都会十分了解。 “呃……他说福利瓯海上其实有为数不少的小岛,绝大多数小岛是无人居住的孤岛。像他这种常年在海上航行的船队,偶尔就会去其中一些小岛上停留休整一段时间。 “因此,许多船只都非常清楚,那些孤岛的地理位置。许多船队会有固定休整停留的孤岛,那就是他们的领地。有的时候,也会因此起一些冲突。 “……不过,有一些岛屿是十分危险的。” 说到这里,约翰尼忍不住停了一下,表情看起来也有些惊讶。发生在海洋上的事情如同完全与陆地隔绝,如果不是今天西列斯问起,那么这些事情恐怕永远都不会被他人知晓。 约翰尼继续说:“迷雾曾经笼罩过其中的一部分孤岛,而这种影响直到现在都留存着。也没人知道为什么那些孤岛上会存在那些危险……呃,他不愿意明确说出那些危险到底是什么。” 约翰尼忍不住用米德尔顿语又问了加勒特,但是加勒特态度十分不耐烦地回应着。没一会儿,约翰尼就摇了摇头,没再纠结这事儿,继续给西列斯翻译着。 “孤岛上也会出现一些古董,但是比海底的少得多。而且,如果前往那些岛屿,那么他们就得做好探险和逃命的准备,但是在海洋中会更加轻松一点。 “海洋里的古董都是那些沉船留下的,有时候他们会遇到一些古怪的事情。不过大多数时候,沉船就像是一个宝库一样。 “但是海洋中也会存在一些变异生物,这些生物会把那些值钱的古董弄坏,所以现在打捞古董也赚不到什么钱了。 “偶尔会有一些人,比如历史学家,或者其他什么专业人士,过来雇佣船队进行考古,不过他们这儿的一个潜规则是,只带这些人去他们已经去过的沉船区域。 “如果这些人希望他们前往没有探索过的区域,那么绝大多数船长都会拒绝。船长们只会在自己可控的范围内进行探索;即便想要探索未知区域,也不会在他人雇佣下进行。 “不过有一些亡命之徒会接受这样的雇佣,那很少见。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可能已经陷入了疯狂之中。 “呃,还有其他什么,让我想想。” 约翰尼暂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而西列斯则始终静默地听着。他思索着,既然存在这样一个潜规则,那么相对应的,绝大多数船只出海的时候,必定会选择绝对安全的、已知的航线。 ……但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加勒特和加勒特的父亲,这前后过去三十多年的两次出海,他们却都遇到了危险。他们想必是在相对安全的航线上航行,但是情况却发生了改变。 “……对了,航线。” 约翰尼突然想到了自己刚刚忘记的一段话。 西列斯抬眸望向他。 约翰尼说:“他刚刚说,像我们现在这种航线,就是特定港口到特定港口的货运或者客运航线,是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固定下来的,始终没出现什么意外。 “但是还有一些其他的航线,比如捕鱼区域的航线,打捞沉船的航线,还有以前的观鲸航线、前往极地的冰川航线……这些航线偶尔会出现一些问题,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迷雾的关系。”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就意味着,福利瓯海即便没有被迷雾笼罩,但是过往带来的影响却仍旧挥之不去。海洋与陆地相同,庞大的面积下也始终星星点点地分布着一些复杂而危险的谜题。 他想,这个世界的海洋,或许在很大程度上,与无烬之地有着相似之处。只不过,出海远行是更加艰难深奥的问题,所以比起探索海洋,探索陆地是雾中纪人们更为热衷的事情。 米德尔顿的船员们的确在做这件事情,但是这个国家却又是十分排外、神秘的,他们不会将自己的发现公之于众。因此,费希尔世界的海洋就越发笼罩在谜团之中。 此外,从种种迹象来看,海洋似乎更直接地与这个世界的真正问题有关。“阴影”似乎就会出现在海洋之上,而与海洋有关的人们也更常提及“阴影”。 约翰尼停下了话头,而加勒特瞧了瞧他们,便说了一句话。 约翰尼翻译说:“他的意思是,您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现在问他。” 西列斯回过神,思索片刻,然后说:“我有三个问题。第一,福利瓯海的孤岛上是不是还有一些住民活动着,有多少? “第二,这附近是否有关于鲸鱼的传说?是什么样的传说? “第三,我认识与你一起出海的那名商人,我知道他有妻有子,是因为生意的事情才来到金斯莱。我认为我或许有立场询问一下,你们在海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如果不太方便讲清楚,那么描述一下与此相关的关键词也可以。” 约翰尼便将西列斯的三个问题翻译给加勒特听。 加勒特有点不耐烦地听着,但是表情也逐渐发生了改变。他突然眯起眼睛,打量着西列斯。隔了片刻,他突然说了一句简短的话。 约翰尼说:“他在问您的身份。我可以告诉他吗?” “当然。”西列斯说,“拉米法大学的文学史教授。” 约翰尼便转述了这个说法。他在翻译“拉米法大学”的时候思考了一下,稍微解释了一番,大概是在说康斯特公国的首都之类的含义。 加勒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了一个颇为烦闷焦躁的表情。他没理会西列斯和约翰尼,自顾自如同困兽一般抓着自己的头发。 隔了片刻,他说了一句什么。约翰尼说:“他说他会先解释前两个问题。” 加勒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些话。看得出来,西列斯的三个问题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冲击,但是西列斯不知道这种冲击是源自于哪里。 ……只是因为西列斯认识那名商人? 他没在这个时候多想,因为约翰尼很快就开始了翻译。 “他说……呃,孤岛上的确有一些住民存在,有可能是原住民,也可能是在雾中纪之后才迁徙过去的。具体的原因他也不知道,因为那些住民很难沟通。 “数量应该不是很多,至少他这十几年出海的行动中,只遇到过一两次。那些住民十分排外,并且有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似乎也有自己的信仰。 “不过他没怎么和那些住民接触过,所以不太清楚他们日常的生活怎么样。这些船员似乎都把这种遇到孤岛住民的事情当成是非常晦气的。 “在船只有了固定休整的无人岛之后,他们基本就会避开这些拥有住民的孤岛,所以他们就更加不知道那上面的住民都在干什么了。 “关于鲸鱼的传说……他的说法是,米德尔顿这片土地上原本就有捕鱼传统,一些自傲的渔民为了显示自己的捕鱼技术,就会故意去捕杀那些大鱼,以此证明自己的力量。 “同时那些大鱼也可以为家人提供更长时间的三餐所需。鲸鱼就是经常提及的一种大鱼。一些人觉得鲸鱼肉质鲜美,同时体积庞大,因此十分适合捕杀和品尝。 “……当然那是在沉默纪之前的事情。在迷雾覆盖海洋之后,渔民们就没办法这么做了。不过就是因为更早之前的传统,所以人们通常会认为,鲸鱼象征着富足、美食、盛宴等等。 “呃,让我想想……也有一些传说认为,海中存在着鲸鱼之神,不过这种传闻恐怕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流言,没什么可信度。” 说到这里,约翰尼思索了片刻,然后说:“就是这样。” 他又望向加勒特,等待着加勒特提及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加勒特的目光阴沉,看起来是在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而西列斯也同样陷入了沉思。他想,鲸鱼象征着富足、美食、盛宴? ……那是否意味着贪食与暴欲之神贴米亚法? 他如此怀疑着,但是没法得到定论。倒不如说,他甚至更惊讶,现在贴米亚法也可以和海洋扯上关系了。这些旧神们的关系还真是错综复杂。 不过,如果“岛鲸”是神的乐园,而西列斯迄今为止还没有听闻过任何有关贴米亚法的乐园的消息,那么,这两者可能等同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深海的孤岛之上,却有“阴影”的信徒正在向那位不为人知的信徒献祭。 应该说,岛鲸之于现实中存在的深海孤岛,其对应关系就如同阿卡玛拉的乐园之于梦境泡泡、贝兰神庙之于阴影一样,都是乐园与其衍生物,有着显而易见的对应关系。 如果岛鲸真的是贴米亚法的乐园,那么为什么现在那些深海孤岛之上,却是“阴影”的信徒占据其中? 西列斯因为这个问题而感到了些许背后生寒。因为他意识到,这很有可能象征着神明的立场,以及,真正的结局。 就在这个时候,加勒特突然说了一句话。说完那句话,他就从两个人身边走开,然后在甲板的角落席地坐下。他目光呆滞地凝望着面前的空气。 西列斯侧身望着他。 而约翰尼看了看离开的加勒特,又看了看西列斯,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他刚刚说……他们遇上了‘海面下的阴影’,然后水手们都疯狂了,所以……船翻了。” 第140章 摇摆的灵魂 3月6日下午四点, 他们抵达了贝休恩。 在海上晃晃悠悠了一天,踩到陆地的时候,每个人都感到精神萎靡,甚至感到自己还在头晕目眩。 这旅途的遥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夸张。他们花费了十五天的时间才得以抵达目的地, 尽管途中的确遇到了各种突发情况, 但是他们的春假也已经过去一半了。 好在贝拉教授已经提前给拉米法大学那边发去了消息, 告知学院他们可能无法准时回到拉米法城, 恐怕需要一些其他的教授来暂时帮忙代课了。 他们还有剩下的一半春假时间。原本在贝休恩安排了七天的学者访问时间,现在恐怕也必须得缩短了,因为还得考虑到他们回程的时间。 按照贝拉教授的说法, 他们恐怕会在贝休恩呆四到五天, 然后就离开。 新的安排已经在规划之中了。不过离开港口的时候,时间已经临近傍晚, 所以贝拉教授打算明天去找贝休恩大学的教授们商量此事。 这样一来, 明天下午恐怕就会开始学者访问的正式流程。他们会见到一些教授、学生, 然后探讨一些学术话题,顺便沟通一下之后可能的继续往来。 当然, 作为新教授, 西列斯和洛伦佐在这些事情上的话语权都不是很大。他们也乐得如此,因为一路的奔波已经令人十分难受了。 他们可能会在3月11号离开贝休恩, 然后沿着原路返回拉米法城。3月22日是拉米法大学开学的日子, 希望他们不会耽误太久。 西列斯在出发的时候就已经提前和贝拉教授说好,他会在回程的时候独自去堪萨斯待一段时间,需要处理一些事务。当时贝拉教授并没有什么意见。 不过现在旅途耽搁得太久, 不知道贝拉教授是否还记得这事儿。 当然, 西列斯单人行动, 实际上比团体行动方便得多, 他要是在堪萨斯雇一辆马车,直接返回拉米法城,说不定还比搭乘火车快得多,更不用说还有琴多的帮助。 西列斯在心中计算了时间,感觉应该不成问题,甚至还能在开学前回到拉米法城,就不禁松了一口气。 他们一行人很快离开贝休恩港口,前往了一家旅馆。 整体而言,贝休恩比金斯莱更加繁荣,城市建筑和基础设施显得更新,居民们也显得更为友好一些。他们投来的好奇目光十分明显,并没有带上太多的恶意与排斥。 他们入住的旅馆仍旧靠着海边。贝休恩的海比金斯莱的海更为清澈漂亮,也终于让西列斯感受到了海景的乐趣。沙滩上,时不时有人在挖掘捡拾着什么,恐怕是在赶海。 冬季的福利瓯海显得冰冷残酷,如同霜雪一般冷冽。 他们仍旧各自一间单人房。不过西列斯注意到,贝拉教授在询问向导艾萨克在哪儿换取米德尔顿的钱币。他们在抵达金斯莱的时候曾经换了一些,现在恐怕还需要再换一点。 此外,西列斯也注意到,班扬骑士长在和贝拉教授打了声招呼之后,就与凯瑟琳·金西一同离开了。 西列斯便走到一直十分紧张的切斯特医生身边,说:“他们恐怕已经去找那位主教女士了。” 切斯特点了点头,然后用力地呼吸着。他说:“我得冷静一点……教授,但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 一旁,洛伦佐也走了过来。他听说了切斯特的身世,不过不知道太多内情。他拍了拍切斯特肩膀,只是说:“医生,别担心,我可十分羡慕你。” “……羡慕什么?”切斯特怀疑地说。 洛伦佐耸了耸肩,然后说:“你想,有一个米德尔顿的亲戚,那以后不是可以享受到十分美味且便宜的海鲜了?” 切斯特:“……” 西列斯忍不住笑了一下。 切斯特叹了一口气,同时也忍俊不禁。他说:“确实如此。以后甚至能在雨假的时候到米德尔顿来避暑。” 他显然是在开玩笑。 不久,贝拉教授那边拿到了房门的钥匙,然后一一分发,并且嘱咐他们不要到处乱跑。不出意外的话,贝休恩大学那边应该会安排游览贝休恩城,等到那个时候就可以一览异域风光了。 一行人自然都答应了。他们脸色都流露出疲惫,于是贝拉教授也不再多说什么。每个人都很快回了房间,放好行李,然后去了餐厅吃饭。 金斯莱的旅馆的餐厅全是海鲜,而贝休恩的旅馆反而多了一些不错的其他菜肴,也让他们感到耳目一新。 地处遥远北方的贝休恩居民似乎更喜欢喝酒吃肉。大块的烤肉和啤酒都让人感到愉快,于是他们也很快都放松下来,尽情享受这遥远国度的美食。 等到晚餐进入尾声,先前离开的班扬和凯瑟琳也回来了。他们脸上有一种似忧似喜的复杂神情,不过也没有表现得过于明显。 他们找到了切斯特与西列斯,提及明天上午一起去贝休恩的教堂与伊丽莎白·霍西尔主教见面。 班扬骑士长额外提及,当伊丽莎白主教听闻自己姐姐的儿子突然现身的时候,她露出了极为震惊和困惑的表情。 三十多年前,当她的姐姐离开的时候,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年轻女孩。而现在,一晃三十多年过去,她仿佛又回到了往日的时光之中。 因此班扬和凯瑟琳也没能和伊丽莎白说上几句话。他们原本是想要和伊丽莎白聊一些关于往日教会的话题,但是伊丽莎白委婉地说,或许明天谈论这些事情更好。 切斯特几乎没怎么听班扬之后的话,他看起来十分紧张和不安,不知道是否应该衷心期待明天与这位伊丽莎白主教的会面。 毕竟,他母亲的失踪似乎与一些隐密事件有所关联。 而西列斯反而为切斯特提问说:“主教女士有询问医生的情况吗?” “的确询问了。”凯瑟琳说,她的语气反而更为温和一些,“她对此十分关切,问了好几个问题。我们说了医生是拉米法大学的校医,目前独身,是跟随拉米法大学的学者访问团队来到贝休恩。” 切斯特缓慢地点了点头。突然地,他反应了过来,有点惊讶地问:“为什么她会问我是否结婚?” 凯瑟琳保持着默然。 “呃……”班扬硬着头皮解释说,“因为伊丽莎白主教……热衷于给年轻人做媒?” 医生震惊地望着骑士长。 西列斯心中啼笑皆非。他想,这就是之前班扬骑士长口中,十分外向、开朗健谈的伊丽莎白主教?好像……也并非不可能。 班扬拍了拍切斯特的肩膀,并且开玩笑地说:“刚刚我和凯瑟琳一同去教堂,还被主教女士调侃是否有可能进一步发展我们的友谊。总之,这是这位女士一些无伤大雅的善意玩笑。” “的确如此。”凯瑟琳说,“况且,以医生的年纪,恐怕会比我们更多地承受主教女士的热情。” 切斯特:“……” 他近乎茫然地望着他们,最后苦笑着说:“我可没有成婚的打算。” “我们都没有。”班扬笑着说,他又突然反应过来,将目光望向一旁沉默的西列斯,“不过咱们这儿有个不一样的。” 西列斯下意识一怔,随后不禁莞尔。他说:“的确如此。” 他的坦然让人根本无法进一步调侃他。 他们便都摇摇头,然后与彼此告别,各自回房间休息了。 “别紧张,医生。”离开之前,西列斯特地对切斯特说,“那毕竟是你的亲人。” 切斯特医生想了一会儿,然后苦笑着说:“我只是有点……难以想象。”他叹了一口气,“希望这位女士能好相处一些。” 第二天上午,他们见到了这位传闻中“好相处”的女士。 伊丽莎白·霍西尔如今的年纪大约四十多岁,不过她身上有一种十分超出年纪的慈眉善目的温和与热忱。当然,那并不影响她的风姿。 整体上,伊丽莎白·霍西尔比格罗夫纳更像是宗教人士,她的微笑带着一种温柔慈悲但也意味深长的意思。不过她的确十分热情。 “上午好,我的侄子。”伊丽莎白说,“听说你还没结婚。但是,霍西尔家族可指望着你呢。” 切斯特:“……” 这可不是他预计中,和亲人见面时候的场面。 伊丽莎白有一口十分标准的康斯特语。在来到这间教堂之前,班扬就已经解释说,由于安缇纳姆就诞生在康斯特国境之中,所以往日教会的信众都有学习康斯特语的习惯。 如果是往日教会内部的教士、骑士,那就更加将康斯特语视同母语了。 这件事情让切斯特松了一口气,毕竟,如果语言不通,那么与从未见面的亲人互诉衷肠就显得更加尴尬了。 ……但是,伊丽莎白的反应也令他感到哭笑不得,因为,对方的态度显得有些……太自然了。 切斯特说:“上午好,伊丽莎白阿姨。” 在最初的尴尬消除之后,他便与伊丽莎白交谈了起来。西列斯和班扬便往远处走了一点,给他们留了一点独处的空间。 西列斯的目光打量着这间小教堂。 不出意料的是,贝休恩的往日教会教堂当然不如拉米法城的那般宽阔大气。这里的教堂显得精巧别致,圆润的屋顶、透明的玻璃窗,整体显得温暖而质朴。 这儿同样有一座安缇纳姆的雕像,不过稍微小巧一些。雕像的底座同样洁白明净,让人想见教堂的主教不停擦拭之后敬拜神明的场面。 不远处有几排座椅。比起拉米法城的中央大教堂,这儿的座椅数量显然远远不如,但是木质扶手却显得光滑圆润,有一种经年之感。异国的信徒同样十分虔诚。 这教堂的气质与伊丽莎白主教十分符合,考虑到之前班扬说的,伊丽莎白热衷于给年轻人做媒的事情。这儿有一种,更类似于“家庭教会”的感觉。 “他们看起来相处得还不错,不是吗?”班扬在一旁轻声说。 “是的。”一边说,西列斯一边望向切斯特与伊丽莎白。在那一刻,他察觉到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触,不过那可能只是出现在他自己的心中。 因为,医生、骑士长、女主教。加上他,守密人。 这都是与跑团剧情直接相关的人士。 换言之,这一幕可谓是相当符合“命运”的力量。 西列斯保持着默然。他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如此深入地涉及到了这个世界的命运,即便他自己没有这样的“主动”意识。 他改变了医生被叛教者杀死的命运,他改变了骑士长注定孤独寻找的路途,他改变了商人、小丑、女主教、侦探,甚至还有更多人的命运。 从某种意义上说,更多人也卷入到他的命运之中。 这种想法令西列斯微微出神。 隔了片刻,切斯特与伊丽莎白的交谈暂时告一段落。切斯特看起来有一种将要喜极而泣的激动。他勉强压抑着自己,但是也有点控制不住。他便向他们道歉,然后去了盥洗室。 伊丽莎白友好地给他指了路。 等到医生离开,这教堂的中殿便有些安静下来。 伊丽莎白温和地对西列斯说:“您是?我知道骑士长,但是我还不知道您的姓名。” “西列斯·诺埃尔,我是拉米法大学的文学史教授,是切斯特的朋友。”西列斯说,“他有些紧张,所以让我陪同。” 伊丽莎白这才恍然,她有点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西列斯,然后说:“你是位相当年轻的教授,恐怕是位十分出色的年轻人。你有成婚的意向吗?我感到如今的年轻人都喜欢孤身一人。” 西列斯顿了顿,然后才回答说:“我已经有恋人了,女士。” 伊丽莎白惊讶地望着他,然后向他说了一声恭喜,并且祝福他的恋情。她说:“我喜欢你这样坦诚的年轻人,诺埃尔教授。这话可不是瞎说的。” 西列斯怔了怔,随后也微笑了一下。 班扬骑士长说:“那么,女士,我们也该回到正题了。”他顿了顿,又说,“诺埃尔教授和切斯特医生同样需要在场。” 不过班扬似乎不打算将更多与西列斯有关的信息告知伊丽莎白。 “当然可以。”伊丽莎白看起来也没在意这事儿,“那么,先等等我的侄子,然后我们一起去我的办公室吧。” 不久,切斯特医生从盥洗室回来,然后一脸迷惑地跟着他们去了伊丽莎白的办公室。 他显然完全不知道班扬将要与伊丽莎白谈什么,而他暗地里询问了西列斯之后,西列斯同样也摇了摇头。于是,他们两个不属于往日教会的人只能默默地跟在这两人身后。 关于他们即将迎接的话题,西列斯其实有一些猜测,并且那还十分应景——叛教者,不是吗? 西列斯、切斯特与往日教会的共同交集,就是叛教者哈姆林的事情。尽管现在叛教者哈姆林已经抓获,教士名单也有惊无险地找了回来,但是,那毕竟是一桩重要话题。 果不其然,当他们在伊丽莎白质朴简单的办公室落座之后,班扬骑士长的表情迅速变得严肃起来。他说:“昨天我已经大致跟您提及了这件事情。 “我们从叛教者哈姆林那边得知,他们这群人实际上的一些信息得自拉米法城更遥远的北面海洋。我认为,那很有可能就是福利瓯海。” 西列斯听到班扬的描述,不由得眯了眯眼睛。他垂下眼睛,心想,叛教者与福利瓯海? 在跑团的剧情中,叛教者哈姆林一行人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复活邪神。西列斯实际上并不知道这所谓的“邪神”究竟是指哪一位神明。 而如果叛教者与福利瓯海有关,那么这所谓的邪神难道是指“阴影”吗?可是,“阴影”始终存在着,根本不需要复活。 ……这中间必定有什么出了差错。 西列斯沉默着,陷入了思考之中。而切斯特医生左顾右盼,意识到自己完全听不懂这些事情之后,就十分无奈地垂下眼睛,自顾自走神去了。 而在班扬骑士长说完这段话之后,伊丽莎白也沉默了片刻。 最后,她突然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打开了窗。她说:“窗外就是福利瓯海。这海洋是米德尔顿居民的灵魂根基。 “我明白你的意思,骑士长。但是,我们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去调查福利瓯海,而雇佣米德尔顿人去调查就更加不可能。 “你只要找上其中一个人,第二天全城人就会知道这事儿,然后将你愤怒地赶出米德尔顿。这就是米德尔顿。米德尔顿拥有自己的一套规则。 “我们——吾神——的立场,并不适合参与进米德尔顿的调查之中。这件事情必须由米德尔顿人自己来。” 班扬的声音低沉:“我明白您的意思,女士。但是,如何确保他们与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您也相当清楚,米德尔顿人对于海洋的信仰。” 而海洋,他的言下之意是,如今已经不那么安全了。 伊丽莎白思索了片刻,最后突然笑了一声。她突然说:“骑士长,您恐怕不知道我姐姐的事情。或许现在是个合适的时机,让我先来和你们分享一下我姐姐当初的经历。” 约瑟芬·霍西尔。切斯特医生的母亲、伊丽莎白主教的姐姐,米德尔顿曾经的大主教。 班扬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西列斯与切斯特也感到了好奇。 伊丽莎白朝着切斯特温和地笑了一下,那笑容显得有些苍老与疲倦,即便这位女士的年纪还远远达不到那个水平。 她说:“当时我十三岁,还是个相当顽劣的女孩。我姐姐比我大十岁,那个时候已经是米德尔顿的大主教。不瞒你们说,有时候我感到我姐姐就像是我的母亲一样,至少我们的年龄差营造了这种感觉。 “因此,我其实不怎么喜欢和她来往。我们的年纪差距太大了。而我姐姐又是那种温和沉稳的性格,总之与我天差地别。她总是觉得我有些顽劣,其实我那时候的确是,但是我不乐意听人这么说。 “总之,她失踪的时候,我甚至都没反应过来。我想,啊,那挺好啊,那个一直不喜欢我的姐姐消失了。但是后来,一天天过去,姐姐再也没有消失,我才意识到,情况其实不太一样。 “……在姐姐消失之后,米德尔顿大主教的位置空了一段时间。隔了几年,我就成为了大主教。成为大主教的感觉……” 伊丽莎白思考了很久,最后缓缓地说:“就好像是成为我姐姐。” 他们都因为这样的描述而惊了一下。 伊丽莎白反而笑了起来,像是被他们逗笑了一样。她笑着说:“别担心、别担心。我只是比喻一下,不是说我真的成为了我姐姐。想必她也不会希望我变成她那样。” 她转而说:“总之,我在成为了大主教之后,颇为忙乱了一阵子。那个时候我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任命为主教……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姐姐的吩咐。 “……真够奇怪的。在那之后,我慢慢习惯了主教的生活——说真的,在米德尔顿当大主教,日子相当清闲,所以我才热衷于给年轻人做媒。 “我趁平常的时间收集了一些关于姐姐失踪时候的资料,然后慢慢理清了她失踪的来龙去脉。” 说到这里,伊丽莎白下意识停顿了一下。她的目光平静地望着远处的福利瓯海。即便平静,但她的目光中也仿佛猝然亮起了一团火。 而西列斯他们则耐心地等待着。 隔了片刻,伊丽莎白说:“三十多年前,有一个来自金斯莱的水手,从海里捞出了什么东西,然后陷入了疯狂之中。 “当时有人听说了这事儿,就让调查员把那个水手带回贝休恩进行调查。我姐姐当时既然是往日教会的大主教,自然也参与其中。 “所有资料中都没有提及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就像是有人特地将相关的描述毁掉一样。我猜那是我姐姐做的,不过我也没有证据。 “总之,从那些资料来说,我姐姐似乎认为那东西带有一些特殊的含义,因此有必要让其他教区的人也知道此事。她原本都已经准备出发了——不是写信,因为写信不够安全。 “但是在她出发之前,另外一批人也出现在了贝休恩。他们说是要追回那东西。而那个时候,我姐姐已经从那名水手中拿到了那东西。 “……我认为,我姐姐是为了躲避那些人的追杀,所以才选择离开贝休恩。” 说到这里,伊丽莎白沉默了下来。 班扬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但是,女士,如果约瑟芬主教当时打算将这东西的存在告知其他教区,那么为什么她会销毁这东西在米德尔顿的相关记录? “并且,康斯特那边也丝毫没有得到任何有关的线索。” “是的、是的……这也是我的疑惑。”伊丽莎白说,“不过……” 她想说什么,当她望着窗外的贝休恩的时候。但是最后,她只是沉默了下来。她摇了摇头,说:“或许在最后那一刻,我姐姐改变了心意。”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望着伊丽莎白。结合跑团剧本上对于伊丽莎白的性格描述,西列斯认为,她在这一刻发生了动摇。 不,应该说……她姐姐最终选择沉默的这个行为,影响了她。 他们坐在这里,正讨论着那些站在安缇纳姆与往日教会对立面的人。而那些人与米德尔顿的福利瓯海有关。 因此班扬骑士长希望得到伊丽莎白的帮助。但是,伊丽莎白的态度却是一种委婉但坚定的拒绝。 因为米德尔顿。因为这片海洋。 伊丽莎白·霍西尔似乎正摇摆于两种截然不同的立场——她的信仰,以及她所生活的这片土地。或许她甚至怀疑,当初约瑟芬的沉默,正是因为约瑟芬在包庇那些海洋上的居民。 在这一点上,西列斯与伊丽莎白的想法并不一致。他不认为那些孤岛上的旧神追随者与普通的米德尔顿人一样。但是,这样的差异也并不影响伊丽莎白此刻的沉默。 她是因为这大海而沉默,为这海洋,她甚至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违背了她所信仰的神明,即便她自己还未能清楚地意识到,如果她一直进行这样的选择,那么她的命运将会走向何方。 无论如何,对某位神明的信仰就可以代表一个人的全部生命吗?事情似乎从来都不是这样。 死亡的信徒也曾走上不同的道路,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暴欲与禁欲的信徒走上了与曾经截然对立的路途;谎言与商业的信徒在彼此都心知肚明的阴谋之下选择了联合。 这世界上人们的面孔影影绰绰。闪动的光与影都让他们的面孔仿佛变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样。 西列斯不得不想到了跑团剧本中,伊丽莎白·霍西尔的三种结局。叛离往日教会、成为异端,又或者,仍旧信仰安缇纳姆。 他谨慎地想,他要在这个时候选择插手吗?他这是在插手伊丽莎白的人生吗? 他应该这么做吗? 不,应该说,他此刻的立场应当是什么?关于,这深海孤岛之上徘徊着的“阴影”。关于,安缇纳姆和骰子希望他去做的事情。 ……他又该做出一种什么样的选择? “如果真有所谓的‘命运’,那么,我宁愿您来持有。”曾经琴多的话在他的大脑中一闪而过。他想,他对琴多隐藏的含义心知肚明。 于是他轻轻闭了闭眼。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伊丽莎白女士,”西列斯突然开口说,“我想,关于那名水手的故事,以及福利瓯海,我也有一些信息需要分享出来。” 他们的目光都诧异地望了过来。 其中班扬最为诧异,伊丽莎白的诧异中多少带着点好奇,而切斯特医生的诧异……呃,诧异中带着一点了然。 西列斯只是顿了顿,然后解释了自己为什么会听闻那名水手的故事——从火车上偶遇商人安布罗斯,到夜半听见加勒特·吉尔古德的呼救声。 “吉尔古德……”伊丽莎白喃喃说,“是的,就是这个姓氏。他的父亲,伊诺克·吉尔古德,就是那名水手!是的,就是他!” 说到最后,伊丽莎白也激动了起来。 西列斯稍微顿了顿,察觉到一丝异样。他突然意识到,在米德尔顿,往日教会并不拥有如同在康斯特那样的权势与地位。 因此,即便伊诺克·吉尔古德间接造成了约瑟芬·霍西尔的失踪,但是在那之后,往日教会也无法调查更多关于伊诺克的事情,不然的话,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加勒特·吉尔古德的存在。 这种巨大的差异,或许也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刚才伊丽莎白与班扬的小小对峙。他们彼此都不了解对方的处境,甚至无法想象。 班扬无法想象米德尔顿的往日教会的弱小无力,伊丽莎白无法想象康斯特的往日教会的强大昌盛。当然,他们也拥有各自不同的困境。 家大业大的康斯特往日教会需要应付更多的敌人;而米德尔顿往日教会则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某些事情上的无能为力。 这种想法在西列斯的心中一闪而逝,很快他继续提及了福利瓯海的事情。 从帝国纪时候李加迪亚的信徒的游记,到不久之前围炉夜话中人们提及的故事,到福利瓯海上水手们之间的传言,到西列斯亲自目睹风暴中深海孤岛上人们的献祭…… 当然,他没有提及“阴影”,因为他认为“阴影”有关的话题很有可能是这个世界的禁忌,是隐藏在众多谜团背后的更大的谜题。 西列斯的讲述显得有些漫长,为了让在场每一个人都能听明白发生了什么。 等到他的话音落下,办公室里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寂。 隔了片刻,班扬若有所思地说:“所以,福利瓯海深处的孤岛之上,存在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旧神追随者,他们向旧神献祭,希望得到回应,或者说,复活旧神?” “或许。”西列斯选择了一个更为谨慎的回答。 伊丽莎白站在那儿,同样慢慢皱起了眉。她低声说:“这是相当危险的事情。” “是的,女士,所以我们需要您的帮助。”班扬说。 “但是,骑士长!”伊丽莎白突然用一种十分严厉的语气说,“您不了解米德尔顿的情况!” 班扬没有因此而动怒,他只是说:“那么,伊丽莎白主教,我们需要您来为我们解释一下,米德尔顿的情况究竟是什么样的。” 伊丽莎白望着班扬,目光中突然闪过了更多的无奈与近乎悲哀的神情。她默然不语。 “……抱歉。”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我恐怕得打断一下。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女士,您的意思是,我们想要调查海洋,而由于米德尔顿根深蒂固的海洋信仰,所以我们不可能做到这件事情。 “甚至,如果我们真的要强硬地这么做的话,还会遭来米德尔顿人的敌意……是这样吗?” 伊丽莎白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她只是克制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又说:“而骑士长,您的意思是,深海中正有不怀好意的旧神追随者活跃着,他们会为这个世界带来危险,所以,我们不得不做点什么。 “甚至于,他们已经造成了一些危害,从三十多年前开始。因此,我们尽早进行一些行动,就能够尽可能地消除不确定因素。” 班扬同样点了点头。 于是西列斯说:“两位的想法其实是一致的,只是在手段上有所分歧。我认为我们或许可以更平静地谈谈。” 切斯特也在一旁补充说:“的确如此。我们的目的并不是相违背的。” 他的话彻底让伊丽莎白冷静下来。 西列斯的目光望着这位女士。他想,这样强烈的、激动的反应,似乎意味着,伊丽莎白过去曾经也想要调查海洋,但是却失败了,甚至于被米德尔顿人指责。 ……因为约瑟芬·霍西尔的失踪?确实有这个可能性。 当时约瑟芬失踪,而一些后续资料证明,她的失踪很有可能与海洋中的某些东西有关。在这种情况下,伊丽莎白自然会想要调查福利瓯海。 但是,她的这种想法很有可能碰了壁。这隔阂与反对的力量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在此之前,康斯特教区完全不知道米德尔顿这边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毕竟,按照伊丽莎白的说法,三十多年前的事情很有可能涉及到深海中的旧神追随者。她真的对此完全不知情吗? 像加勒特·吉尔古德这样常年出海的船长,他就非常清楚,福利瓯海的孤岛之上,存在着一些不好打交道的住民。这些住民拥有一些奇特的信仰。 即便如此,即便约瑟芬在失踪之前,曾经流露出将这些相关信息告知其他教区的想法,但是伊丽莎白依旧在那之后保持了沉默,直到此刻。 除却她自己的立场与观念之外,是否还有某种外力强迫她保持沉默? ……而她也的确选择了一种更为懦弱的做法吗? 西列斯的目光望着这位异国的女主教。而后者的目光则深深地望着切斯特。 而班扬也冷静了下来。他说:“伊丽莎白主教,我明白了您的意思。不过我有一点不太明白……按照您的意思,米德尔顿人崇拜海洋,因此会阻碍我们的调查。 “但是,我们想要调查的是那群旧神追随者,而不是他们所信仰的海洋……” “那或许就是他们所信仰的海洋。”伊丽莎白的语气几乎显得冰冷。 班扬的话突然停了下来。 伊丽莎白再一次望向了窗外。米德尔顿的贝休恩。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奇特的、怪异的茫然。 隔了片刻,她说:“你们是否感到,贝休恩是一个比金斯莱更为热情、友善的地方。这个国度的首都,仿佛没那么排外……是吗?” 她低声笑了一下,不知道基于怎样的情绪。 其他人都保持着沉默。 最后,伊丽莎白摇了摇头。她说:“骑士长,我想,您至少不要着急。先观察一下贝休恩的情况。这地方远比你们想象中复杂得多。 “而你们还是异乡人。外来者会在这里受到更多的冷漠与孤立。在贝休恩待几天你们就能感受到了。事实上,我甚至都想搬家了——在听闻我有个侄子在拉米法城的时候。 “我宁愿离吾神更近,而不是留在我的家乡,与这个地方的信仰、风俗、习性格格不入。” 说着,她缓慢叹了一口气。 班扬怔了一会儿,他忍不住皱了皱眉,仍旧有点困惑于伊丽莎白之前的那句话。但是伊丽莎白显然不想说更多了。 她转而和切斯特聊了起来,说了些家常话。切斯特有点惊讶,因为刚刚伊丽莎白说自己想要离开米德尔顿的事情,但是他也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情绪,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和伊丽莎白对话。 西列斯旁观着这一切,然后想,看起来他的猜测并没有错,恐怕许多年前,伊丽莎白就已经受到过一些微妙的敌视。 信仰与家乡。伊丽莎白的灵魂仿佛割裂成了两半。她没有十分明确的自我认知,因为她的认知一半是十分虔诚的安缇纳姆信徒,一半是米德尔顿信仰海洋的居民。她与这地方格格不入。 ……在跑团的角色卡设定中,伊丽莎白就是这样的情况,她的体质很高、灵性偏高,但她的意志却略低,至少不如其他的角色卡,当然比小丑的意志要高一些。 平常时候,她是个正常人,虔诚地信仰安缇纳姆,在贝休恩普普通通地生活着;但是,如果她真的直面旧神,或者遭到精神污染,那么她恐怕会立刻陷入疯狂,然后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一样。 应该说,过去这么多年里,她正是因为成为了往日教会的大主教,让自己生活在一个整体安全的环境之中,所以才可以一直保持清醒。 自我的问题正对应了她在跑团剧本中的三种结局。 ……西列斯突然意识到,约瑟芬·霍西尔在失踪之前特地提前决定让伊丽莎白成为大主教,是否也拥有这种“保护妹妹”的考量?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考虑到那位约瑟芬女士传闻中的冷静与强大。 不管怎么说想,西列斯希望,当伊丽莎白与切斯特重逢,这位主教女士可以因为亲人的意外出现而重新坚定自我的认知。 不久,伊丽莎白露出了些许的疲惫神态,于是他们三人也就向她告别。 伊丽莎白专门对切斯特说,希望他在离开贝休恩之前再来单独找她,起码一起吃顿饭。切斯特连连点头答应。 尽管伊丽莎白的出现出乎切斯特的意料,但是他与这位长辈的相处意外不错。这也让他有了一种找到家人的感触。 而西列斯与班扬的情绪就复杂得多。 在回到旅馆之后,时间才刚刚九点半。切斯特独自回了房间,而班扬私下里请西列斯去他房间谈谈。他们谈及了刚刚的话题。 “您认为,”班扬虚心请教说,“伊丽莎白主教的说法是否有些夸大其词?” 看起来,班扬骑士长仍旧有些怀疑伊丽莎白的说法。班扬自身的心理学属性也很高,他恐怕是瞧出来伊丽莎白有所隐瞒。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最后说:“我认为我们不用那么着急。不管怎么说,主教女士肯定比我们更加了解米德尔顿。 “福利瓯海是米德尔顿的内海,那就是米德尔顿的领土。我们不能太过于激进,毕竟米德尔顿对于我们来说是陌生的。” 班扬点了点头,同意了这种说法,但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当我听到您掌握的那些信息的时候,我感到那种危险如影随形。那十分令人焦虑。” 西列斯也这么认为,特别是班扬无意中使用了“如影随形”这个词语……说真的,这词语令他也觉得有点焦虑。 他顿了顿,思索片刻,便说:“我们还是需要掌握更多的信息。至少现在,我们可以听从主教女士的说法,先去了解贝休恩这座城市。” “我明白了。”班扬说。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问:“教授,您觉得刚刚伊丽莎白主教所说的,米德尔顿居民信仰的海洋等同于那群旧神追随者,是否意味着,旧神追随者实际上掌握着这个国家?”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说:“我认为,是因为米德尔顿居民的信仰偏向于自然崇拜。所以,不管海洋意味着残酷的风暴,还是捕鱼的丰收,还是血腥的祭祀,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事情。 “所以,他们或许会在一定程度上,认为旧神追随者也是他们的一份子,认为那也是海洋的一部分,认为我们的调查是冒犯海洋的行为。” 班扬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而西列斯则想到了围炉夜话中,那个因为围观了孤岛住民的献祭而惊恐到直接逃离米德尔顿的渔民。他十分怀疑,伊丽莎白的说法不能适用于米德尔顿的每一个人。 因此西列斯也补充说:“但是,信仰对于每个人的意义也是不一样的。” “确实是这样。”班扬低声说。 西列斯则心想,昨天晚上他去过深海梦境,所以他得等到明天晚上,才能够进入深海梦境,寻找加勒特·吉尔古德的梦境。希望他能够找到。 时间不早了,他便与班扬一起出门,打算下楼吃午餐。正好贝拉教授回来。她显然已经与贝休恩大学那边商量好之后的行程。 她的身边跟了好几位年轻人,以及一位来自贝休恩大学的教授,看起来像是这一次学者访问活动的对接人。 贝拉教授向他们说了之后的行程:“下午我们就将去贝休恩大学游览一番,明天我们会在贝休恩城内进行游览和观赏,会前往博物馆和一些风景名胜。 “后天是周二,会是在贝休恩大学游学的一天。现在贝休恩大学并没有在放假,所以我们正好可以与贝休恩大学的教授和学生们进行交流。 “周三也大体如此。因为语言问题,我们的交流进度会比较缓慢,另外也需要参考那边教授和学生的时间安排。总而言之,周一和周二已经确定了具体的行程,周三还需要灵活安排。 “周四,也就是3月11日,我们就将离开贝休恩,返回拉米法。希望各位都能好好珍惜这一次的学者访问活动。 “另外,这边是来自贝休恩大学的陪同向导,他们派来了四位向导,都是会康斯特语言的,所以各位不必担心语言问题。 “呃,那就请各位向导与各自负责的教授沟通一下,我们吃过饭就将前往贝休恩大学了。” 不久,西列斯的面前就走过来一位年轻人,他看起来还是一位学生,态度颇为紧张地自我介绍说:“教授,你好。我是福斯特·朗希,是贝休恩大学哲学专业的学生。” 西列斯同样礼貌地自我介绍说:“我是西列斯·诺埃尔,拉米法大学文学史教授。” 这么说的同时,他思索着为什么自己会对“朗希”这个姓氏感到耳熟。 在吃饭的时候,他突然想了起来。 弗兰克·朗希。海民的画家。那位专门描绘大海、风暴、渔民的画家。 第141章 文明底色 去年十二月, 当西列斯安排俱乐部活动的时候,他从富勒夫人那儿得知,将会有异国艺术展将要举办, 因此便将游览艺术展当作了一次俱乐部的活动。 那就是来自米德尔顿的艺术展。 在那艺术展上, 名为弗兰克·朗希的画家的画作就十分引人注意。那些画作都带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感, 人类面对风暴的搏斗、渺小的生命与宏伟的自然的差距……那种感觉迷人也危险。 弗兰克·朗希负有盛名的时代距离如今并不远。他出生于雾中纪三百年, 六十多岁去世, 此后其画作才立时成名。算起来, 也就这三十几年间的事情。 如果面前这位福斯特·朗希真的与画家弗兰克·朗希有关,按照普遍而言二十多岁结婚生子的年纪来算, 那么那位画家很有可能是他的……曾祖父? 福斯特·朗希的康斯特语言有些生疏,不过日常沟通没什么问题。在午间吃饭和前往贝休恩大学的路途,西列斯便与这位年轻内向的学生交流起来。 从他口中,西列斯得知福斯特正是因为家学渊源,才会学习康斯特语言。福斯特本身也曾经前往康斯特、堪萨斯等国家, 了解当地的文化艺术等等。 西列斯便说:“我曾经听闻过一位来自米德尔顿的画家,名为弗兰克·朗希。他是你的……?” “他正是我的曾祖父!”福斯特有些惊讶地说,“没想到教授会知道我这位曾祖父。您见过他的作品吗?” “康斯特曾经举办过一次米德尔顿艺术展, 在展览上我见到了一些作品。我对米德尔顿的海洋十分感兴趣,而那位朗希先生的画作恰好就是表现这方面的。”西列斯说。 福斯特连连点头。看得出来,因为提及家人,所以这个年轻人意外地激动起来。家庭、家族、宗族、部落, 这些概念都凝聚在米德尔顿人的血脉之中。 福斯特说:“我的曾祖父就曾经是贝休恩大学的校长,是他一手带起了米德尔顿的艺术风潮,他教导出了好几位如今十分负有盛名的著名艺术家。 “在此之前, 米德尔顿人民对于艺术甚至没什么概念。您来自康斯特, 可能没法想象许多米德尔顿人平常时候的生活。 “他们的生活重复着每天一样的内容, 没什么值得纪念的东西。他们对于海洋的信仰同样是枯燥的,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信仰,他们与这片海洋又有什么关系。 “是我的曾祖父,开发并且充沛了这个概念。”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听着年轻人激动的话语,他说:“你十分崇拜你的曾祖父。” “是的,教授。”福斯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出生之前,曾祖父就去世了。他生前十分低调,即便画出了许多厉害的作品,也不怎么让他人来品鉴。 “我父亲说,曾祖父总是十分欣赏那种在真实的世界中实践、描绘并且记录艺术和美的行为。而曾祖父认为自己的作品还不够真实,所以不乐意展示自己的画作。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c “……但是我以为,曾祖父已经足够厉害了。所以,在他离世之后,人们便立刻蜂拥而上,疯狂地赞美着他的作品。我很能理解这种疯狂。 “在我出生和成长的年代,我曾祖父的作品恰巧是最为流行的时候。我听家人、同学、师长不停地提及曾祖父,他的观念、他的作品。 “我想,曾祖父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所以我也非常崇拜他,就好像他能暗中鼓舞我一样。我十分遗憾我没能真正与他相处过,只能从历史的文字中窥见他过去的人生。”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他想,弗兰克·朗希的画作之所以在其死后才流行起来,是因为在他活着的时候,他认为自己的作品还不够完美? 这种观念的确十分像是一位艺术家。不过,西列斯对绘画这一行也没什么了解,他只是觉得弗兰克·朗希的作品确实挺不错的。 福斯特又说:“不过,我在绘画这一行上没什么天赋,所以在大学的时候,最终就决定学习哲学这个专业。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专业。” “贝休恩大学的哲学会研究些什么?”西列斯对此有些好奇。 在拉米法大学,文史院的确也有哲学专业,不过这个专业向来冷僻,研究学者也都古古怪怪的,不怎么讨人喜欢,所以他们也向来低调,不怎么与外人打交道。 意外在异国听闻哲学这个专业,西列斯倒是有些感兴趣。 “就是……人……”福斯特陷入了不知道怎么翻译的困境之中,他有点窘迫地说,“就是人与世界的关系的问题?”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能明白。不过,他其实更好奇的是,在这个拥有奇异力量的世界,人们会怎么构建自己的世界观? 不过,他们也没什么时间来讨论这些话题了,因为他们已经抵达了贝休恩大学。 贝休恩大学坐落在海边,看起来更像是度假村,而不是什么知识学府。这里的建筑大多都是蓝白色的,十分清爽亮眼,不过在冬季就显得有些冷冰冰的。 建筑拱形的圆顶让整个学校显得不那么冷漠,这种建筑风格也给人一种平易近人的感觉。学校里有一些学生走来走去,他们大多身材高挑、目光从容。 他们看过来的眼神中带着好奇和不太明显的打量意味。这群学生,他们带给人的感觉,反而和学校之外的贝休恩居民有些不一样。 西列斯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进贝休恩大学。往日教会那边的人没有全部来,只是来了一部分负责他们的安全。但是即便如此,十几人的队伍也仍旧显得挤挤挨挨。 他们沿着校门走进去,一路环绕着大学走动。贝休恩大学的占地面积不小,整个学校都明显空旷开阔,这一点就与拉米法大学截然不同。 在贝休恩,大学的不同专业都有着不同的建筑,教学楼则是另外设立。这里有专门为学生提供集体宿舍,以及好几间热热闹闹的食堂。这种配置让西列斯感到了熟悉与亲切。 他与福斯特交流着两所大学的不同之处,两人都感到些许的意外。福斯特磕磕巴巴地说:“拉米法大学听起来,也十分有趣。一栋巨大的城堡,像是传说故事一样。” 西列斯难免微笑了一下。 他们最终抵达了一栋较为宽阔的二层建筑。那名领头的、来自米德尔顿的年轻教授说:“这里就是我们文科院的大楼。未来诸位都将在这里与其他教授进行交流。” 康斯特人都点着头。西列斯心想,文科院。奇妙的称呼。 他在这一刻感到对故乡地球难以避免的思念。熟稔的称呼、亲切的教学楼、熟悉的集体宿舍和小卖部……他恍惚感到那些东西距离他如此近又如此远。 毕竟,即便对于贺嘉音来说,大学时刻也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对于西列斯·诺埃尔来说,那就是更加遥远的事情了。 他怔怔地呆了片刻,然后才突然回过神,望向周围人。他们正交谈着,以康斯特语言或者米德尔顿语言。那一瞬间,他感到一种微妙的陌生。 ……异乡人。不只是对于米德尔顿这片土地,更是对于整个费希尔世界而言。 但是……但是…… 但是与此同时,他十分明确地感到了那种,与异乡人的格格不入所对应的,对于自我的清晰认知。因为他正感到这种陌生,所以才会对更早之前的东西感到怀念,认为那是更加贴近自身的东西。 他此刻与这些人格格不入,是因为这里是米德尔顿,而他更熟悉康斯特;而本质上,是因为他来自地球。他拥有与这世界截然不同的文化底色。 文化。文明。自我认知。 ……底色? 他怔住了。 “……诺埃尔教授?”福斯特迟疑地叫着他的名字。 西列斯骤然回神。来自大海的风拂过他的面颊,带来一种惊心的寒冷。 他说:“抱歉,我走神了。我只是想到了大学时候的事情。” “哦,您大学的时候?”福斯特说,“不过,您看起来还相当年轻。” 西列斯想了片刻,微微笑了一下:“但是,那也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了。成为教授之后再回忆起学生时代的事情,会感到十分新鲜。” 福斯特有点怀疑地看着西列斯。 洛伦佐正巧站在一旁,就插话说:“哦,我明白你的意思,诺埃尔教授。你是说,给学生们布置比自己当学生时候还多的作业,那很愉快,是不是?” 西列斯:“……” 他默然无语地瞧了洛伦佐一眼,然后心想,算了,这世界和地球其实也相当相似。 而福斯特更是惊恐地望了望洛伦佐,随后那表情逐渐转为若有所思,随后是沉思,最后,是心动。 ……瞧瞧你都干了什么,洛伦佐·格兰瑟姆教授。西列斯不禁摇了摇头。 他说:“他们要去下一个地方了,我们也跟上吧。” 他们三人便继续往前走。 而西列斯则心不在焉地思考起自己刚刚想到的问题。 事实上,他一直以来都有这样一个想法,也就是,他的意志属性之所以会这么高,是因为他是来自地球的异乡人。 他对自己的认知一直都是如此坚定,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是贺嘉音,因此他才不会受到这个世界的旧神的污染。 毕竟,贺嘉音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独一无二的,不是吗?正如同琴多那个旧神血裔的身份一样,他们两个都对于自己的认知清晰而明确,因此才会拥有坚定不可动摇的意志。 但是,西列斯刚刚深入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同时也结合过去一段时间的见闻,他突然感到,这种想法还不够正确。 比如那位异国女主教,伊丽莎白·霍西尔。 她的意志属性没那么高,至少在跑团剧本的设定上就是这样。可是,她的身份明明也相当明确。只不过,她挣扎于两种自我的认知之间,找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但是西列斯没碰上这个问题,他从未觉得“地球小说家贺嘉音”和“费希尔世界的文学史教授西列斯·诺埃尔”这两个身份会让他迟疑不决。 他过于坚定地认可着“贺嘉音”这个身份,因此,即便他现在同样已经认可了“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也不会影响对前者的认知。 但是,为什么会这么坚定? 西列斯突然感到了疑惑。 因为他守密人的身份?还是说,因为……地球? 或许他的故乡比他想象中……更加特殊一点? 在刚才那一瞬间,西列斯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同时也感到这种格格不入凸显了他对于自我的认知。 这与曾经那位流浪诗人奥尔德思·格什文和格雷福斯·达罗·克里莫的谈话中,提及的,只有在异乡才能更清楚地认知自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换言之,这产生了对比。 一个人如果孤立地存在着,那么他不可能对自己有什么明确地认知;只有在与人相处,出现差异化的时候,他意识到“我与你”“我与他”这样的不一样之处,才能够意识到自身的独特性。 西列斯曾经在进行“复现自我”这个仪式的相关实验的时候,想到自己在故乡地球时候,曾经在互联网上直接接触到无数他人的观念、想法。 这种被他人的念头糊了一脸然后又被迫自己把脸洗干净的做法,他已经十分熟悉。彼时他还认为,这种经历可能提升他的意志。 这两个世界是不一样的。即便在某些方面有着共通之处,但是他也一直都明白,两个世界的本质是不同的。 而现在他正在思考的问题就是,这种差异,究竟是有多不同? 地球和费希尔世界……是否不仅仅意味着时空的差异,更意味着,地球文明与费希尔文明的差异? 这也就涉及到了西列斯曾经考虑过的那个“底色”的问题。 他曾经认为,如果那颜色来比喻,这个世界的人们的灵魂可能是蓝色的,而其他什么东西,比如精神污染之类的,可能也是蓝色的。 因此,当启示者被污染,他们可能无法意识到这种差别。因为蓝色和蓝色,即便有明亮深浅之差,也不会那么严重,指不定无意中就忽略了过去。 但西列斯的灵魂底色可能是红色的。因为对比如此鲜明,所以当任何蓝色的污染混入他的灵魂,他都能立刻意识到,并且将其排除。 或许他现在已经逐渐认可了费希尔世界的这个身份,或许他灵魂底色已经稍微掺杂了一点蓝色。 但是,因为那红色如此浓郁、如此深刻,这少许的蓝色无伤大雅,所以,他仍旧有着坚定的“地球人”的自我认知。 ……这是很有可能的。只不过西列斯以前从未思考过,为什么他的地球红能如此“坚固”?而这种“坚固”,又意味着什么? 一个下午的时间,西列斯几乎都困扰于这个问题。 他反复思考着,并且将过去的一些细节拿出来仔细斟酌。他想到了此前骰子对于这个世界的比喻。但是,他现在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究竟仅仅只是说费希尔世界,更是更广义上的世界? 骰子也曾经说过,地球与费希尔世界的关系比他想象中更为亲密一些。 这种亲密,究竟来自于哪个维度? 这种困扰实际上就来自于,文明。 单纯就这个词语而言,米德尔顿这个国度也可以说是一种文明。可是,伊丽莎白·霍西尔这个土生土长的米德尔顿人,却没有如同西列斯这般坚定的自我认知。 所以,在现在这样的语境下,文明必定象征着某种更为庞大的东西。 西列斯同时也想到一件奇怪的事情。骰子说他在来到费希尔世界的时候,就已经是“守密人”的身份。 但是,这个跑团游戏在地球上不可能只有他和他的朋友这批人玩过,还会有其他玩家和主持人的参与。如果他们穿越,那他们会成为守密人吗? 是因为他本身特殊,还是因为地球特殊?还是因为这两者的结合? 西列斯产生了一个含糊的想法。他逐渐倾向于第三种可能性。 也就是说,“地球”加上“贺嘉音”,才让他能够成为这个世界的帮手。后者可能是因为他个人的性格、能力等等原因,而前者,则是他拥有如此高的意志属性的根源。 ……他的故乡地球,才是他的后盾和他最大的武器。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们一行人正在贝休恩大学的食堂吃晚餐。几乎每所大学都有这样一个专门用来招待外宾的食堂,不怎么对学生开放,但菜色绝对是食堂的一流水准。 西列斯一路以来的沉默其实没怎么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因为他性格向来如此,而他偶尔回过神的时候,也会参与进其他人的对话之中,因此没人意识到他的异样。 如果琴多在这儿,或许他能一眼瞧出他心爱的神明正心事重重。不过琴多并不在这儿。 一下午的思考让西列斯有了一些想法。他认为,下一次他与骰子沟通的时候,或许他们可以更多探讨一下地球相关的话题。 比如,如果费希尔世界需要帮手,那么为什么骰子会前往地球来寻找这个人? 想着,西列斯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有点后知后觉了。不,应该说,他没能在更早之前将一切都联系起来,没能意识到地球的特殊性。 不过现在也并不晚。恰好他正逐渐涉及到“阴影”的话题。这些谜团仿佛是在同步推进的,他想。 他又开玩笑一样地想,说不定刚刚他的主持人给他过了一次灵性或者知识的判定,然后他获得了大成功,所以才能想到这么多,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这命运的存在。 ……等等,说真的,骰子那家伙不会偷偷给他判定吧? 西列斯在这个问题上颇为困扰地想了一下。 【意志+1。】 【你需要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4(+1)/25,成功。】 【你意识到世界的问题,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思考这些问题也只是徒增困扰,因为你完全可以问问我这孤独寂寞的老“骰”子。顺带一提,这一次的意志判定和你刚刚增长的那一点意志无关。】 西列斯微微一怔。 当这些提示出现的一瞬间,他下意识的想法是骰子是否窥探了他的想法?但是下一刻,他就否认了自己的猜测。 他反而因为这想法而有点惭愧,毕竟骰子老早就跟他说过,它不会做出这种事情。这种怀疑是没什么道理的。 因此…… 骰子的说明实际上分为了两个部分。 第一部 分是针对他增长的那一点意志属性。显然,西列斯的想法是对的,他意识到了地球的独特性,进一步稳固了自我的认知,所以才会拥有这一点意志属性。骰子也特地对这一点进行了说明。 第二部 分则完全与他刚才的思考无关,第二部分才真正有关于他莫名其妙经历的这一次判定。 25的数值、意志判定…… 西列斯的眼睛微微眯起,他骤然回过神,意识到他们正处于米德尔顿的食堂。 ……食堂? 他的目光放到了面前的这些菜肴,以及周围的环境上。 要说意志判定的话,那就只有可能是精神污染,并且25的数值可以说是一种非常微弱的污染。而骰子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进行一次判定,恐怕就是为了提醒他这件事情。 西列斯现在并不处于仪式时间之中,也没有佩戴【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面前的场景有什么问题。 他想了想,便借口去盥洗室,然后吞服了魔药,并且戴上眼镜。当他回到饭桌的时候,甚至没人关注他的离去,因为大家都一直在十分热烈地谈论着相关的话题。 西列斯的目光放在了面前的菜肴之上。他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才注意到,菜肴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那些餐盘。 那些盛放着精致菜肴的陶瓷盘子上,都萦绕着一些细微的、朦胧的灰黑色雾气。十分微小,感觉更像是因为那些餐盘的材料本身,而非其他什么。只有通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才能观察到。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摘下了眼镜。 ……他可不想瞧见这画面。虽然那些菜肴没什么问题,但是他刚刚也吃了不少。这种感觉总让人有些膈应。 应该说,正是因为吃了由这些餐盘装盛的菜肴,所以骰子才会进行这一次判定? 西列斯谨慎地决定之后给在场每一个人都进行一次意志判定,尤其是来自拉米法大学的教授们,他们可以说是完完全全的普通人,对启示者没什么了解,万一中招那就不妙了。 那些餐盘十分不引人注目,此外真正的问题来自于里层的材料,而非外层的涂料和装饰,这就更加引人怀疑了。 ……问题出在哪儿?是采购这批餐盘的贝休恩大学,还是贩卖这批餐盘的商人,又或者是原料供应商? “我注意到,这些餐盘十分漂亮。”西列斯突然说,“是米德尔顿的特产吗?” 西列斯的话让其余人也有些惊讶,他们都将目光放在了那些陶瓷盘子上。一开始人们没注意到这些盘子,因为菜肴覆盖在上面。人们都急着吃饭,无暇关注底下的容器。 但是现在,晚餐进入尾声,菜肴都被分食得差不多了,底下漂漂亮亮的餐盘便露了出来。那花纹遍布四周,繁复密集,同时也都蕴藏着一些相当精妙的海洋元素。 望着那花纹,福斯特·朗希露出了些许困惑的表情。 贝拉教授惊讶地说:“还真是相当精致!”她看起来很想买几个带回去,当做来自米德尔顿的礼物送给朋友们。 ……西列斯不得不暗中思考着怎么阻止贝拉教授的这种想法。 来自康斯特的人们都对这些盘子赞不绝口。于是作为待客的东道主,那位贝休恩大学的教授便微笑着说:“那么,我等会儿会去打听一下这些餐盘的来历。 “我的确知道米德尔顿有一些陶瓷商品十分有名,等明天我们在贝休恩游览的时候,也可以带各位去挑选和购买。” 他们纷纷赞成这个意见。 时间不早,他们也将返回旅馆。 贝休恩大学这边其实也为拉米法大学的访问学者们安排了住宿,不过他们没想到会有来自往日教会的那么多人随行,所以一时半会没那么多房间。 于是贝拉教授干脆委婉地拒绝了这事儿。反正他们已经入住了旅馆,并且那旅馆距离贝休恩大学也不算远,他们在那儿一直住着就行,也不用再收拾行李搬到其他旅馆。 这也算是两全其美的办法。于是,贝休恩大学这边的负责人便将他们送回了旅馆,然后与他们告别。 一下午的游览下来,他们也感到了疲惫,很快就与彼此告别,然后回到了房间里。趁这机会,西列斯快速地刚刚吃饭的每一个人都进行了一次意志判定,确认他们的情况都良好。 虽然普通人因为灵性不高,不至于受到过于严重的污染,但是西列斯也不能确保在场这些普通人中间,是否存在一个拥有启示者资质的人,因此就干脆全部都判定了一遍。 绝大多数人的意志属性都在正常范围之内,完全可以自行抵抗25这个数值对应的精神污染,西列斯的判定也只是另外加上一层保险。 不过令西列斯感到意外的是,福斯特·朗希有着高达72的意志,可以说是鹤立鸡群。 他不由得若有所思地望着福斯特离开的背影。 这可以说是一个意外收获了。他想。难道是哲学专业的影响?还是说,福斯特·朗希也同样拥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坚定自我认知? 西列斯正思索间,班扬骑士长走过来,低声询问说:“教授,您刚刚特地在餐桌上问起那些陶瓷盘子,并且还佩戴了眼镜。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显然,骑士长意识到了问题。毕竟【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就出自往日教会,他们十分清楚这个仪式的强大。 ……当然,对于西列斯而言,他十分怀疑,这眼镜架在自己这里之所以如此强大,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掌握了阿卡玛拉的力量,因而进一步强化了这个仪式的能力。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说:“我认为那些餐盘中蕴藏着精神污染。” 他没有解释更多,不过班扬骑士长已经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显然,班扬不假思索地相信了西列斯的判断,毕竟西列斯是“复现自我”仪式的发明人,人人都知道西列斯对于精神污染有着相当深入的研究。 班扬立刻皱起了眉,他说:“这有些不正常。为什么贝休恩大学中就会出现这种精神污染的东西?这显得……” “太危险了。”西列斯说。 日常生活中平凡无奇事件外表之下,潜藏着的危险。谁能想到,他们只是在一所大学的食堂里吃顿晚餐,然后那拥有漂亮花纹、精美工艺的陶瓷餐盘就有一些古古怪怪的小问题呢? ……他又想到格雷森的肉和甜品了。真糟糕。 或许这也就是不久前伊丽莎白主教让他们按兵不动,首先观察一下贝休恩的局面的原因。这座城市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安全,同样暗流涌动。 西列斯没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他说:“可以观察一下其他人的情况,然后等明天贝休恩大学那位教授的回复。我们在贝休恩还是尽可能保持低调比较好。” 班扬骑士长也赞同这一点。尽管今天上午他还与伊丽莎白据理力争,但是现在他已经彻底冷静下来。或许,他也终于意识到,他们正在陌生的异乡。 这一天晚上,西列斯没有进入深海梦境。原本他这一天是可以进入梦境的,不过考虑到之后可能得到与那奇怪的陶瓷材料有关的消息,他还是决定将这事儿推迟一天。 他也难得地有些无法入眠。当然,他心中心知肚明,是因为他想到了他的故乡地球。是那沉重的牵绊与思乡之情拖住了他入睡的脚步。 他知道这是人之常情,也难以避免地同时承认,他不怎么喜欢这种情绪。那让他感到些许的软弱。 ……行了吧,贺嘉音。他想。成年人在深夜的时候稍微拥有一些软绵绵的小情绪,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别这么苛求自己。 他怔怔地发了会儿呆,然后才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得承认,自己今天吃饭的时候,想到了他的地球的火锅和奶茶。或许下次和琴多一起试试,能不能在异世界复现一下地球的经典菜肴。 ……虽然他的番茄炒蛋十分失败,但是,火锅和奶茶,这种东西总不可能失败了吧? 他在对地球的美食的怀念中睡了过去。 第二天上午,他们踏上了游览贝休恩的路途。不过西列斯十分好奇昨天那些餐盘的问题。他自己现在继续追问就太醒目了,于是他私下里和切斯特医生说了一下。 医生显然惊讶于西列斯没几天就又出现了新的需要调查的事件。不过这种惊讶一闪而逝,估计切斯特也已经习惯了。 他便在之后找了个机会询问那位教授。 彼时他们正好在参观贝休恩的港口,这里是渔民们的出海的港口,和他们此前上岸的客运港口不同。这个港口的名字是个挺复杂的米德尔顿词语。 港口外面就是大大小小的摊贩集市,渔民们在那儿贩卖着新鲜打捞上来的鱼和其他海货,贝休恩的居民穿梭其中,挑选购买着自己需要的东西。 清早的港口正是最为忙碌和热闹的时刻。时间来到三月,天气也逐渐变得温暖了一些。碧蓝色的天空与蔚蓝色的海洋交织在远处,伴随着蓝白色建筑前的人声鼎沸,难得给人一种平和之感。 那位教授提及,捕鱼业以及现在这样的集市,就是贝休恩的一大重要经济支柱。 恰好提及经济,于是切斯特就说:“说到贝休恩的经济,昨天您曾经说陶瓷产业也在米德尔顿十分盛行?” “正是如此!”那位教授说,“我昨天特地去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在深海孤岛上,有一些岛屿的泥土十分适合用来制陶。一些渔民巧合地去到那些孤岛之上,然后意外地发现了这一点。 “据说这种做法还是从那些岛屿上的原住民那儿学来的。那些住民用一种十分粗糙的手法来制作陶器,但是却十分耐用。 “于是一些商人就特地挖了一些泥土,尝试制作陶瓷,最后效果果真不错。他们便将那些岛屿看做是原材料产地,成了他们专属的货源。” 西列斯忍不住问:“那么,那些孤岛上的住民呢?” “呃,什么?”那位教授有些意外,“那些住民……自然是仍旧生活在岛屿上。哦,不过我听说一些商人会在开采那些特殊的泥土的时候,将一些住民赶走。这也不可避免。” 西列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声音低沉地说:“我明白了。” 有人能明白他想说什么,但有人只是感到这无关紧要。一人问:“所以,这种陶瓷是比较稀有的吗?” 那位教授解释说:“不能完全这么说。其实最后制成的陶瓷数量还是不少的,不过绝大部分都被上层人买走了,还有一些就是像我们大学那样的采购。 “剩下的少量才会面向市场,而那样的价格通常会比较昂贵。所以,如果各位想要购买那种特殊的陶瓷的话,那恐怕不太合算。 “不过,普通的陶瓷也是十分适合当做纪念品的。米德尔顿的地理位置与康斯特相差很大,这里的陶瓷也相当漂亮精致。” 好几人都点着头,看来是打算买一些带回康斯特。 而西列斯也点了点头,并且暗自松了一口气,为他们不打算买那些特殊的陶瓷。 显然,来自那些孤岛的泥土有一些问题,携带着某种精神污染——灰黑色的雾气,并非是迷雾;西列斯曾经在为那些启示者祛除精神污染的时候见到过这样的污染,但是他并不知道那属于哪位旧神。 单纯就颜色来说……或许是胡德多卡? 但是,如果与迷雾联系在一起,那或许也可以说是多种污染混杂在一起?西列斯不太确定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况。 总之,那原材料携带污染是必然的。但是,普通人对此毫不知情,即便是启示者,或者其他什么拥有力量的人,如果不是拥有西列斯这样的力量,那也很难察觉到其中问题。 毕竟,25这个数值对应的精神污染,十分微小,甚至普通人都可以凭借自己的意志抵抗过去。但恰恰由于其微小,一旦积少成多,那么情况可能十分严重。 一旁,班扬骑士长问出了西列斯也困惑的那个问题:“请问,这种特殊的陶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起来的?” 那位教授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便说:“大概是,三十多年前?我也不太确定。只是告诉我这件事情的人提及,是经过了一代人对于工艺的改良之后,这种陶瓷才在最近十几年得到了市场的认可。” 西列斯几乎下意识望了一眼更远处的海洋。 三十多年前? 一种微妙的直觉告诉他,这事儿很有可能牵扯到伊诺克·吉尔古德的事情,以及约瑟芬·霍西尔的失踪。 切斯特、班扬,以及此刻与他们同行的凯瑟琳·金西显然也想到了,他们尽可能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变化。 好在现在场面有些混乱,那位教授很快就被其他事情吸引了注意力,没有再继续关注陶瓷这事儿。 班扬走到西列斯身边,低声说:“这样看来,那些孤岛上的泥土肯定存在一些问题。” “的确如此。”西列斯说,“不过,我们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你们有携带【旧神的阴影】吗?” 那是专门用来测量精神污染的仪式。 班扬点了点头。 “之后我们肯定还会去贝休恩大学的食堂吃饭,到时候你们记得记录一下自己的污染。”西列斯斟酌了片刻,然后又说,“最好让伊丽莎白女士知道这事儿,然后询问一下她的建议。” “我明白了。”班扬点了点头。他当机立断,叫来了一名骑士,嘱咐他去一趟伊丽莎白那边,将这事儿转告主教女士。 西列斯注意到那名骑士正是达雷尔·霍布斯的哥哥劳埃德。劳埃德离开的时候,特地朝着西列斯笑了一下,与他打个招呼。 西列斯稍微松了一口气,他低声说:“希望这事儿不会带来太大的影响。” 班扬也忍不住叹着气。他们没有多讨论这个话题,毕竟现在还在外面。不过,显然他们也没什么心思游览贝休恩了。 西列斯思考着三十多年前的事情可能的背后真相,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们如今掌握的信息还太少了。 在离开港口的时候,西列斯无意中走到了翻译约翰尼的身边。 约翰尼注意到西列斯,犹豫了一下,便说:“教授,有件事情我不太确定是否要告诉你。” 西列斯回过神,困惑地问:“什么?” “我刚刚似乎注意到了加勒特·吉尔古德。”约翰尼指了指更远处的港口,“他似乎想上一艘渔船,但是被赶了下来,然后就离开了港口。不过,也可能是我看错了,毕竟隔得太远了。” 西列斯意外地得知这一点。他说:“或许你没看错。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加勒特会被赶下来。” “或许他的名声已经传到了贝休恩?”约翰尼用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 西列斯想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这是很有可能的。 他们两个在这儿停了一会儿,其余人已经走远了。他们便不再继续讨论,而是跟上大部队的脚步。之后他们还去参观了贝休恩的博物馆,对这个国度的历史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正如西列斯此前得知的,米德尔顿是一个从沉默纪延续至雾中纪的国度。不过,这个国家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是一个排外、封闭、自给自足的区域,因此对于外界的情况发展不是特别了解。 就米德尔顿本身而言,沉默纪的迷雾也曾经打击了这个国度。 西列斯怀疑,曾经笼罩这片区域的迷雾来自于布朗卡尼,至少从地理位置、以及之前往日教会提供的旧神陨落情况的资料来看,这种可能性相当大,因为布朗卡尼陨落的位置距离米德尔顿很近。 不过,也有可能是一些未曾确定陨落地点的神明,比如阿莫伊斯、埃尔科奥、贴米亚法这样的。他们的陨落说不定就会是在海洋附近。 想到这里,西列斯突然意识到,如果贴米亚法的乐园正是“岛鲸”,那么当祂吞噬埃尔科奥的时候,会不会也发生在海洋之上? 因此,埃尔科奥的星之尘才会直到现在都没有被人发现,那仍旧被海洋上的迷雾笼罩着。 这种可能性也反过来进一步加强了,“岛鲸”正是贴米亚法的乐园的猜测的真实性。西列斯心想。 在博物馆的游览令在场每一个人都感到精彩和恋恋不舍。这些文科类的教授们显然都十分喜欢米德尔顿的博物馆,因为这里更有一种历史的痕迹,尤其是这个国家从未断档的历史,更令人沉迷。 遗憾的是,由于语言的问题,他们仍旧无法领略更多关于米德尔顿历史的魅力。 尽管如此,西列斯,以及其他的教授们,还是坚定地掏钱买下了一本介绍米德尔顿历史文化的著作。据说那就是这个国家博物馆的馆长的作品。 他们的这部分支出也算作是拉米法大学支持的学术经费,因此他们自然十分欣喜且毫不犹豫地购入了这本书籍。 他们在这家博物馆耗费了挺长一段时间,之后又大致走马观花地欣赏了贝休恩城区的风景,同时真的前往商店购买了一些精致的陶瓷。 当然,除了陶瓷之外,教授们也挑选了一些其他的纪念品。 挑选纪念品的时候,西列斯特地喝了魔药、戴上了眼镜,确定那些物品没有问题之后,才松了一口气。他也饶有兴致地为琴多、为母亲、为朋友们挑选了一些有趣的物件。 傍晚时分,他们在贝休恩一家知名的海鲜餐厅吃了晚餐,随后就回到了旅馆。 这一天的游览让他们越发期待第二天与贝休恩大学的教授们的学术交流。 而这一天晚上,幽灵先生也成功进入了加勒特·吉尔古德的梦境泡泡。 第142章 人偶的演出 在前往加勒特的梦境之前, 他先去了一趟农场,与人偶确认语言的问题。 “当然,我们都会世界上的其他语言。”人偶歪着头, 认认真真地说。 其他人偶则用其他的语言复述了这句话。 他感到些许的惊讶, 不过想到这地方终究与一位旧神有关, 他便也感到不那么意外了。毕竟,如果神明只会说一种语言的话, 那似乎也不可能得到全世界人类的信仰。 不,应该说,那似乎已经超越了语言的范畴。 当然,对于他而言,这的确算是一件好事。因为, 这些人偶就是足够可靠的翻译。 他需要人偶充当他与加勒特·吉尔古德之间的翻译。不过当他流露出这个意思的时候,那小巧的一号人偶便从微缩舞台模型上跳了下来,然后跃到了他的肩膀上。 它在他耳边说:“在离开这栋房子之后, 您就可以如同现实中一样操控我。甚至还可以让我说话,不管以什么样的语言。当然,在您离开梦境之前,您得负责把我送回来。” 他再一次感到些微的惊喜。不过, 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人偶这边仍旧有许多能力有待开发。 当然, 能派上用场就再好不过。 于是,当幽灵先生出现在加勒特·吉尔古德的梦境中的时候,他的肩膀上就坐着一个露出微笑的小孩人偶。 梦境的主要场景就是港口, 如同他们上午时候游览的那座港口一样。但是在加勒特这里, 那原本整洁干净的港口却染上了血色。 大片大片的血色和地上零星散布着的断臂残肢, 还有那些如同肉沫一样的黏腻血泥,十分醒目地分布在港口的各个地方。 梦境中的天空也是血色的。就像是有人用红布蒙住了你的眼睛。那鲜艳的血色是如此的明显,以至于幽灵先生在进入这里的一瞬间,就下意识皱了皱眉。 人偶也因为他不安的情绪而动了动。他伸手敲了敲人偶的头,低声说:“坐好。” 而人偶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就好像是在说,明明就是幽灵先生造成了这一切,他还来敲敲它的头。 幽灵先生的皮鞋踩在那些肉沫上,如同在孤岛的红泥上一样,留下了自己的脚印。 梦境的主人仿佛发现了这个不速之客,又仿佛只是被这噩梦般的场景吓到了,幽灵先生感到整个梦境都仿佛颤抖了一下。 更远处,有一阵阵的吵闹声传来。但那声音显得有些凌乱,如同卡壳的喇叭,声音忽高忽低、零零碎碎,前言不搭后语。 幽灵先生走了过去,望见这个梦境的主人正在与一群水手吵架。 梦境中,加勒特也不是成年时候的模样,而是一个年轻男孩模样。他这个时候看起来顶多只有十二三岁,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心,身材瘦巴巴的,整个人都显得倔强而固执。 “为什么不愿意让我上船?”他只是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这个问题。 “声名狼藉的加勒特·吉尔古德……” “那个人的儿子……” “他害死了我们所有人……” “船上的所有人!” “他一个人独享富贵……” “而我们却死在海底……” “孤岛上的亡魂会为我们报仇……” 加勒特不断重复的问题,却得到了不同的回答。无数人的回答响彻整个梦境。加勒特大叫了一声。下一秒,梦境中的场景突然发生了变化。 幽灵先生瞧见一个破破旧旧的渔村,以及渔村里破破旧旧的小房子。加勒特变成了成年男人的模样,静静地站在那儿。房子里,女人的哭声不绝于耳。 他们似乎都对这个女人的身份心知肚明。 “……你是谁?”加勒特突然说,“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他用的是米德尔顿语。但是幽灵先生却突然感到自己仿佛听懂了加勒特的意思。他想到坐在自己肩膀上一号人偶,一时间若有所思。 现在他的感官仿佛与一号人偶牵连在一起,因此他才像是掌握了一号人偶的语言能力。但是现实中他却无法达成这一点。 是因为他现在所掌握的阿卡玛拉的力量,还不足以直接干涉现实吗? 幽灵先生一边想着,一边操控人偶发声:“你可以认为我是梦境中的幽灵。” 一号人偶是个笑眯眯的孩子,它发出的声音也尖尖细细,十分稚嫩。单纯就声音来说,这的确显得十分无害。但是幽灵先生很清楚,加勒特不会这么轻易地放下警惕。 加勒特转过身,一脸警惕地望着幽灵先生,他说:“装神弄鬼。” 的确如此。幽灵先生心想。不过,他也并不在意加勒特的想法。 一号人偶十分友好地抬起手,向加勒特挥了挥,然后又自顾自说:“你妈妈正在哭泣。是因为你这个不听话的儿子伤了她的心吗?哦不,还有她残酷冷血的丈夫。” 加勒特一怔,目光中闪过错愕和惊慌。他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这么说?” “所以你果然是为了让那些事情远离你的母亲,才会离开家。”人偶稚嫩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说,“你妈妈知道这一点吗?可能不知道,因为这样才足够真实。 “……可怜的母亲。哪怕她的儿子是为了保护她,但也的确伤害到了她。现在,她爱的人接二连三地离开,只剩下她一个人孤独地……” “闭嘴!”加勒特突然凶狠地说,“你知道什么!你这个装神弄鬼的人偶!” 他凶猛地扑上来,想要直接制住幽灵先生和他的人偶。但是人偶从幽灵先生的肩膀上站起来,一脚蹬出去,同样扑向了加勒特。 尽管两者的体型天差地别,但是人偶那小小的脚踢到加勒特的脸颊上,直接踢歪了他的下巴。加勒特直接朝后倒了下去。 而人偶站在他的胸口,蹦蹦跳跳地踩了一会儿,然后才说:“别这样,吉尔古德先生。你明明也知道的,凶狠不能带来任何好结果。” 加勒特痛苦地颤抖着。这种痛苦当然也不只是因为他被人偶踹了一脚,而是因为更早之前,他生命中的种种。 “那么,我就当你同意了。”人偶说,“我们来谈谈吧。” 加勒特没什么反应,只是怔怔地望着天空。女人的哭声仍旧在持续。 人偶抬起脚,在加勒特衣服上擦了擦,然后用力一蹬,直接跳回了幽灵先生的肩膀上。它用的力气可不小,把加勒特踩得呼吸都停滞了一下。他坐起来,咳嗽了两声。 而幽灵先生与他的人偶静静地望着他。 “……即便谈谈,又能怎么样?”加勒特低声沙哑地说,“能改变现在的一切吗?” “如果你不这么尝试,那么就什么都改变不了。”人偶实事求是地说,“事在人为。” “哈,这话……”加勒特嗤笑了一声,“这话可不像是米德尔顿人说出来的。米德尔顿人,从来不是这样的。” 这话让幽灵先生心中产生了一些想法。他想到弗兰克·朗希这位画家。他的画作描绘了人类在风暴面前积极抗争的做法,被一些人认为那就是米德尔顿的文化底蕴与精神象征。 但是,对于其他一些人来说,事情却从来不是这样的。 不过幽灵先生没在这个时候陷入思考,因为他还得继续操控人偶,做出符合人设的相应行动。 于是一号人偶说:“米德尔顿又怎么样?这世界大得很,吉尔古德先生。如果你只是局限于眼前这一亩地,那么你可能什么都做不到。 “当然,如果你现在不解决眼前这事儿,那么你同样可能什么都做不到。你能在贝休恩生活下去吗?我不认为你可以,毕竟你的家人、事业,都在金斯莱。 “你不会忍心让你的母亲以为你已经死了。你拼了命也要回到金斯莱。” 加勒特的目光阴沉下去,他说:“你对我还真是了解。” 人偶不置可否,只是依旧用那人畜无害的声音说:“或许是这样没错。所以,我们能好好聊聊了吗?” 加勒特沉默了片刻。在他沉默的那片刻功夫里,那女人的哭声仍旧萦绕在他们的耳边。 “……烦死了!”加勒特突然烦躁地叫了一声。 在这一声之后,那女人哭声终于消失了。血色的天空也稍微放晴。 他低沉地说:“我不知道你想要得到什么。真相,或者其他什么。我只能说,那些东西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我只是,需要让我妈妈好好活下去。” 幽灵先生与他的人偶沉默着。 于是加勒特握了握拳头,最终说:“你想知道什么?” “当你父亲离开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人偶说,“所以,你是怎么知道你父亲的事情的?” “因为后来又有人陆陆续续到我家里来。”加勒特几乎不假思索地说。 人偶问:“为什么?” 加勒特冷笑了一声:“你可真够追根究底的。行吧,我慢慢跟你说。总之,我父亲那事儿闹得很大,具体有多大我没法详细描述,我知道那牵扯到一些大人物。 “所以这事儿好几年也没得到解决,我母亲生下我之后,到我十岁左右的时候,那十年里,也仍旧时不时就冒出来一个相关人士,跑到我家里来询问信息或者干脆谩骂我们。 “那些人要么是那些水手的家人,那么是那群雇佣我的父亲的商人的有关人士——你应该大概知道我父亲当时是出了个什么事吧?” 幽灵先生却想,难怪加勒特听闻他认识那名死去的商人,有立场询问相关信息的时候,表情变化那么明显。看来是因为曾经童年经历造成的心理阴影。 因为这一走神,他就没来得及回答加勒特的问题。 于是加勒特就说:“算了,我就大概跟你讲讲我知道的那件事情吧,也算是交换一下信息,免得鸡同鸭讲。”他顿了顿,又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有些事情我也记不太清了,而有些事情……” 他沉默许久,最终说:“仿佛已经刻入灵魂。” 他的语气彻底平静下来,然后跟幽灵先生和他的人偶诉说了三十多年前的那桩往事。 “我是从许多人那里拼拼凑凑,最终才大概知晓那件事情的全貌。明明是我父亲出事,明明我是我父亲的儿子,但是,我一开始却对此一无所知。 “我刚刚说的那些到我家里来,如同讨债一样的人,那些人提供了一些信息;之后,我因为这些人的出现而逐渐对海洋产生了兴趣…… “……我母亲的确不希望我走上父亲的老路,但是我那个时候,不知道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我就是一心想要调查清楚父亲当年究竟犯下了什么错,才让我的童年、我母亲的寡妇生活,如此不顺。 “因此我不顾母亲的反对,去了港口,和那些老水手们混在一起。一开始他们不清楚我的身份,后来也慢慢清楚了。总之,我从他们那边也得到了一些消息。 “后来我自己混出了一点名堂,也接受了一些人的雇佣。他们也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相关信息,尽管时隔多年,他们的信息或多或少有些矛盾之处。 “……甚至有人以为我父亲是发了财,抛妻弃子前往贝休恩。哈,如果他们乐意的话,那我们尽管可以将这种‘幸运’交给那家伙。” 加勒特冷笑了一声,露出十分明显的恶意。 随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暂且将自己这些情绪压下。他继续说:“总之,我从各种渠道,从不同的人嘴里了解到当初发生的事情。 “当年我父亲出海的时候,年纪已经三十多岁了。他一直都是做那行当的,就是……去寻找一艘‘好船’,希望从里面捡到点古董,或者其他什么赚钱的玩意儿,来攒点钱。 “这行当让他发了点财,但要说真的赚到了什么,也没那回事。他和我母亲结婚,生活逐渐安定,就想要离开这行当,转行去当个普普通通的渔民,整天捞捞鱼,也不用让我母亲担惊受怕。 “想是这么想。但当时我母亲怀了孕,他觉得要多赚点钱,因此当那名老船长上我家里来,让他再去跑最后一趟生意的时候,他终究还是同意了。 “他想要趁这最后的机会,赚点钱,能好好供养这个家庭,在那之后就金盆洗手,不再做这种危险的事情……想得挺好,可他最后没这机会了。 “总之,他们就出发了。那船队的船长是我父亲的老熟人,等他们出了事,那船长的妻子也是到我们家来闹的次数最多的人。哈,确实是老熟人。 “那船上其他的水手,我父亲也认识不少。那之后都给我们找了不少麻烦。这是后话,总之,当时雇佣他们的商人,其实是与一些民俗学家、一些艺术家一起来的。 “他们想要去一趟福利瓯海,对这北面的海洋十分感兴趣。此外,他们也听说福利瓯海上存在一些孤岛,孤岛上还有一些原住民。他们同样对这样的海洋生态十分感兴趣。 “要我说,这事儿还真挺常见的,我不久前就也遇上一个对这东西感兴趣的外国人。 “但是,我父亲这群人的运气实在很差,他们硬是要出海,硬是碰上了风暴,硬是流落到了货真价实的原住民岛屿。 “然后,他们又没法好好待在那个岛上等待救援,硬是与那些原住民发生了冲突,硬是被赶回了破破烂烂的船上,硬是在返航的路上碰上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最后,只有我父亲一个人活着回来。我父亲回来的时候,带着一个泥碗。” 说到这里,加勒特停了下来,然后目光中闪过一丝恐惧。 趁这机会,幽灵先生也整理了一下加勒特所说的信息。 伊诺克·吉尔古德。三十多年前,他之所以出海,是因为有一些商人、民俗学家、艺术家组成的群体,共同雇佣了一只船队,前往探索福利瓯海和孤岛上的原住民文化。 那船队的船长是伊诺克的老上司,同时伊诺克自己也想要趁这机会赚最后一笔钱。于是,他们便一同踏上了旅程。 他们遭遇了海上的风暴,流落到孤岛,与孤岛上的原住民起了冲突,不得不回到破烂不堪的船只上,试图回到金斯莱。 而正是在回程路上,他们遇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造成了最终的悲剧。只有伊诺克一个人回到金斯莱,并且他当时拿着一个泥碗。 ……泥碗。 这说法令幽灵先生心生古怪。因为他意识到,泥土很有可能与现在正在贝休恩流行的陶瓷有关,而碗,用以吃饭的碗——那相当明显地代表了贪食与暴欲之神贴米亚法。 换言之,那孤岛很有可能是一群旧神追随者的领地。而这群流落其上的船员、水手、商人、民俗学家、艺术家,他们很有可能是因为发现了一些问题,或者拿了一些物件,因此才会遭遇灭顶之灾。 但是为什么,伊诺克可以活下来? 幽灵先生没有直接询问这个问题,他怀疑加勒特也不是特别清楚这事儿。 加勒特停了一会儿,然后说:“事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有些不对的。” 他坐在地上,目光中带着一种十分迷茫和紧张的情绪。 似乎仅仅只是回忆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就会让他感到恐惧;而实际上,那个时候他可能刚刚出生,甚至还没有出生,只是从他人那边听闻此事。 他说:“他们当时已经离开很久了,人们都说他们都葬身鱼腹,甚至我母亲都是这么认为的。我知道这事儿,是因为我曾经无意中发现家里有一些用来祭祀的东西。 “我问了我母亲,她才跟我说,是因为她当时以为我父亲已经死了,所以她就提前准备了衣冠冢。总之,人人都以为他们已经死在风暴之中。 “……因为,那时候,福利瓯海上出现了那几十年里最严重的风暴。按照一些老水手的说法,过去一个世纪,就那一次的风暴最为吓人,一连影响了一两个月。 “一些地方因为没法出海捕鱼,甚至都出现了饥荒。就是那段时间里……当然这事儿也并不罕见,在一些小渔村,那地方的人们总以为,出海捕鱼就是他们唯一的生活方式了。 “……有些扯远了。总之,我父亲回来的时候,整个金斯莱都轰动了。每个人都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父亲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们抓着我父亲盘问了许久,但其实我父亲也没说什么重要的信息。那之后,我父亲回了家……他变得有些奇怪。 “有人说,他变得特别贪食,每顿饭可以吃很多;还有人说,他越来越喜欢吃生食和生肉,甚至将带血的肮脏的鱼内脏吃下去。 “……我母亲的说法是,当时我父亲只乐意用那个泥碗吃饭。她没提及其他人的那些说法,但是我知道那是真的,因为我母亲也同样感到……恐惧。 “这件事情就慢慢闹大了。你肯定也知道,这世界上存在着一些神奇的力量。三十多年前,金斯莱还是个比较蒙昧的地方,人们都觉得我父亲,还有船上其他那些人,是招惹了古怪而危险的东西。 “他们还说,我父亲之所以能活着回来,是因为这东西想要传播自己的力量,想要污染全城,想要让所有人都死光。 “随着我父亲古怪行径一天一天持续,人们也越来越害怕。终于,这事儿闹大了,有人到我家来,说要把我父亲在城镇中心的位置斩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彻底祛除这种邪恶的力量。 “……我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想出这种办法的。总之,这事情引发了一些冲突。当时一些老水手还是护着我父亲的,但是普通居民却觉得怎么也忍不下去了。 “更上面的部落听闻了此事,觉得我父亲的情况的确古怪,于是就派来了调查队伍,把他带去了首都贝休恩,连同那个泥碗一起。 “……所以,从来没有什么发财的传说,什么幸运的水手。一条‘好船’的前提是,它是安全的‘好船’。” 加勒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后来你父亲怎么样了?”人偶问。 “他再也没有出现。再也没有回来。”加勒特说,“贝休恩那边派人来说,他已经死了,死在疯狂之中。我其实乐意相信这一点,但是我母亲并不乐意。 “当时我父亲出海时候准备好的衣冠冢,直到现在也没真的下葬。当然,我是觉得我父亲的确回不来了。时间都已经过去了三十几年。” 人偶有点困惑地问:“难道你和你母亲没有前往贝休恩确认这事儿吗?” “我们当然去过!”加勒特有点恼火,“但是,你以为那群大人物能给我们什么答案?他们只会说,啊,那臭烘烘的水手的妻子和儿子。那语气轻蔑得好像我们是垃圾一样。 “我父亲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时间越拖越久,当初那些调查人员们一个一个都联系不上了,说不定早就已经死了,我和我妈妈还能怎么样?” 幽灵先生与他的人偶都陷入了沉默。 加勒特同样沉默着。隔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语气也突然变得平和了一点。他说:“将这些事情说出来,我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 “……不久前我也出了事。你可能知道。虽然我只是在风暴里遇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没有我父亲的事情那么惊心动魄,但是…… “我似乎也走上了我父亲的老路。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一个人回来。我母亲的担心,似乎始终都是对的,我也……我也是那种……苟活的懦夫。” 随着他声音逐渐低弱,那女人的哭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幽灵先生皱了皱眉。 人偶说:“活着从来不是一件怯懦的事情。” 加勒特惊愕地抬眸,望了过来。 人偶说:“哪怕是你和你父亲这样的情况。”孩童的声线显得稚嫩,但是语气却绝非如此,“不要让他人的死亡成为你的死亡。” 加勒特目光震动,他颤抖了起来,随后捂住了脸。幽灵先生望见他的泪水,不过他保持着礼貌的沉默。这是加勒特的噩梦。 血色的天空逐渐变得明朗了一些。当然,阴云仍旧覆盖着许许多多的区域。只不过,有阳光洒落在这栋破破旧旧的小屋子上。 女人的哭声也彻底消失了。 隔了一会儿,加勒特若无其事地擦了擦脸,他说:“谢谢你。好吧,这话听起来真别扭。总之,谢谢。” 人偶像模像样地耸了耸肩,说:“不用谢。” “所以,你为什么想要知道这些事情?”加勒特转而问,“你正在调查这一切吗?” “不仅仅是你父亲的事情。”人偶说,“我这里可以为你提供两条信息。第一,三十多年前,你父亲的事情也在贝休恩带来了一些巨大的影响。 “当时往日教会在米德尔顿的大主教因此失踪,三十多年来都毫无踪迹。并且,当时有与那个泥碗相关的人出现在贝休恩,搜寻那个泥碗。 “第二,最近几年来,贝休恩突然流行起一种陶瓷,其材料来自于福利瓯海的孤岛。这些泥土被制成餐盘,成为了一些大人物的餐桌用品。” 加勒特的目光中流露出震惊,他不禁说:“他们疯了吧!用这种危险的东西!” 人偶只是说:“或许如此。不过,我也不确定这泥土是否就与你父亲的那个泥碗有关。” “我来调查一下这事儿。”加勒特冷笑着说,“正好我在贝休恩。我看这些东西背后的那些人……恐怕不怀好意。 “三十多年前的事情或许已经调查不出什么了,但现在的事情仍旧可以。我倒是乐意让那些大人物去死,但是,我也不想让我父亲死得不明不白。” 幽灵先生与他的人偶就默认了这一点。 加勒特呼出了一口气,看起来又恢复了他传闻中那种我行我素的风格。他说:“那么,幽灵,我们之后再见?” “当然,吉尔古德先生。”人偶礼貌地说,“我会在后天晚上再次来到你的梦境。” 加勒特露出一种十分不情愿的表情,他说:“幽灵,你知道你这种行为是在窥探他人的隐私吗?” “所以我尽量让自己不这么做。”人偶十分坦诚。 加勒特无言以对。他说:“那就快走!” 幽灵先生便离开了他的梦境,回到了孤岛上。又是一株小树出现在孤岛上,不过,加勒特的树似乎没有琴多的树那么健康。 他打量了一会儿,认为那只是一种无形之中的感觉,但的确存在着。 三个孩子都不在做梦,于是他首先将一号人偶送回了农场,并且感谢了人偶的出演。 回到小屋里微缩舞台模型之后,一号人偶就能自主活动了。它露出一脸回味的表情,然后说:“先生,您真是厉害,我十分欣赏您的剧目安排。” 他不由得一怔,随后也微微笑了一下。 他与人偶们告别——一号人偶已经叽叽喳喳地和其他人偶说起它听闻的故事——然后独自回到了深海梦境。 他首先思考了一下加勒特·吉尔古德说出来的信息。总体而言,那个“泥碗”的存在一下子打开了他的思路,同时也让他意识到这背后可能存在的一些秘闻。 不管怎么说,“岛鲸”是贴米亚法的乐园这个猜测,似乎越来越可信了。 此外,他也注意到一个十分微妙的细节——斩首。 加勒特说,当时金斯莱的一部分居民想要将他的父亲带到城镇中心的位置斩首,认为这样就可以摆脱那种可怕的邪恶力量。 ……城镇中心。斩首。 他想到了阿方索·卡莱尔和伊曼纽尔曾经去过的那个部落遗迹。阿方索后来跟他描述那个地方的时候,同样提及了村子中心的断头台。 这种私刑的存在似乎都是基于一种蒙昧的思想观念,但是,两者却遥相呼应。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共通点?在更古老的年代,人们是否会选择相似的做法来处理这些“疯子”? 这可能需要更多的资料文献来证明。或许他可以试着询问一下阿方索,那位民俗学者可能在这方面有着更多的了解。 这么想着,他一边习惯性地搜索了一下赫尔曼·格罗夫、邓洛普教授等人的梦境,却仍旧一无所获。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注意到琴多在做梦,于是他便去往了琴多的梦境。 琴多仍旧出现在普拉亚家族古老宅邸的某个房间,不过这一次他的表情没有那么阴郁。相反,他正满怀欣喜地等待着幽灵先生的出现。 幽灵先生一眼便瞧出,琴多显然拥有了一些收获。 ……当然,恋人的出现也会令琴多感到欣喜,只不过,现在琴多显然有一种得意洋洋的感觉。他像是正想为自己的收获讨赏一样。 “您来了!”琴多说,“我正思念着您呢。” “晚上好,琴多。”幽灵先生说,“看起来你那边得到什么好消息。”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琴多这么说,但也露出了一种难以自制的笑意,他说,“我成功进入了塔乌墓场。” 尽管幽灵先生有一些心理准备,但是他也不由得感到了惊讶。他说:“怎么做到的?” “就是按照您说的那种做法,找一位死在异乡的人,为他入殓。”琴多说,“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好吧,我曾经学习过一些相关知识,普拉亚家族的宿命,尽管那不是什么…… “总之,当我成功为那人入殓之后,我便感到事情……世界,发生了什么改变。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种感觉……我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既改变了我也改变了这个世界。” 幽灵先生耐心地听着。 琴多显然也有点激动,他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于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倾身拥抱了幽灵先生。 后者则笑了起来,他说:“我是你的镇定剂?” 这时代好像还没有镇定剂这种说法,不过琴多能明白幽灵先生的意思。琴多说:“您是治愈我的药。” 这话挺有琴多的风格,幽灵先生心想。 不过他不可避免地承认,他因为这话而感到一种毛茸茸的情绪。与此同时,他认为这种毛茸茸的情绪,比昨天晚上那种软绵绵的情绪好上不少。 他露出了些许的笑意。 “好了,琴多,该继续说下去了。”他轻柔地催促。 琴多嘟囔了一句什么,不过还是听话地说:“好的。那发生在昨天。昨天我察觉到那种奇怪的感觉之后,也没能找到塔乌墓场的入口。直到……刚才。” “……刚才?”幽灵先生有些困惑。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出现在他的大脑之中,但是他感到那完全就是……真正意义上的不可思议。 “就在这里。昨天我没有做梦,所以我没能发现塔乌墓场。”琴多低声说,“塔乌墓场,就在我的梦境之中。” 幽灵先生突然意识到什么,他望向窗外。 琴多说:“是的,就是窗外这片墓场……就是这里。这就是塔乌墓场。” 幽灵先生有点惊愕地说:“所以,当我进入你的梦境,我也就相当于进入了塔乌墓场。” 琴多点了点头,不过同时他也有点困扰地说:“我得说……我得说,我也不太能确定。事情好像没有这么简单。应该说,我的梦境等于塔乌墓场的入口。” 幽灵先生恍然,他说:“所以,我无法进入塔乌墓场,但是我可以在这儿观看。” “是的。”琴多肯定地说,“而且,如果不是您之前进入过我的梦境,让我也可以在梦境中保持理智,那么,我是不可能发现这儿就是塔乌墓场的。” 幽灵先生皱了皱眉。他说:“这就意味着,李加迪亚的乐园依附着阿卡玛拉的乐园……怎么会这样?旧神的力量不是孤立存在的吗?” “或许与阴影纪发生的事情有关?”琴多猜测着,也带着点随意的态度,因为他这会儿很开心,已经不想理会那些谜题了,“所以,在李加迪亚踏上旅途之前,祂将自己的乐园隐藏在梦境泡泡里。” 幽灵先生缓慢地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一种可能性,尽管这显得……显得阿卡玛拉和李加迪亚过于亲密了。 不过这些旧神的关系原本也相当错综复杂。琴多曾经还猜测露思米和阿莫伊斯是恋人关系——当然现在看来,这可能性可以说是零——但是,这也足以证明那漫长的岁月让这群旧神彼此相“熟”。 他们站到了窗边,望向了窗外的塔乌墓场。 曾经幽灵先生在望见这片墓场的时候,就感到那坟墓显得过于无边无际,而现在,这墓场居然就是塔乌墓场,于是他就更加觉得当初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 当然,他的视角似乎与琴多的不太一样。琴多恐怕能从这幅画面中看到更多。 现在,琴多就歪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目光多少有些困惑地望着那片墓场。 “你能瞧出什么?”幽灵先生问。 “许许多多的……”琴多斟酌了一下,“灵魂。” 灵魂? 幽灵先生一怔。 “应该说是灵魂吗?反正就是像是雾气一样的人影。”琴多说,“他们漂浮在各自的墓碑之上,有的只是在发呆,有的是在聊天,有的是在收拾和整理。” “……收拾和整理?”幽灵先生有些疑惑地问,“整理什么?” 琴多说:“这些死在异乡的人,没有家人帮忙祭祀,所以是普拉亚家族帮忙祭祀。他们的墓前放着一些东西,像是普拉亚家族准备的祭祀物品。” 幽灵先生心想,这也太像地球了。 琴多的目光放远,隔了一会儿,忍不住说:“这儿有好多好多的灵魂。太多了。无边无际。” “或许这儿收容了所有异乡而死的灵魂。”幽灵先生低声说。 琴多皱了皱眉,他说:“可是,收容了能有什么用?这些灵魂只是漂浮在这儿,什么也不做。这就是神明的力量吗?” 幽灵先生斟酌着,他说:“或许你可以与这些灵魂沟通。甚至于,你可以寻找某个特定的、异乡而死的灵魂。” 这是参考深海梦境为他提供的帮助。 但是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们却突然都怔了一下。他们对视了一眼,确认他们想到了一块——如果这些灵魂都是过去已经逝去的人,那么他们似乎可以得知许多未解之谜的答案。 当然,只有那些死在异乡的人。 幽灵先生的大脑中浮现出了许许多多的名字:卡拉卡克、奥尔德思·格什文、雅各布·法利……这些与李加迪亚有关的人们,都是他们的第一选择。 此外,他迫在眉睫的事情,也就是,伊诺克·吉尔古德相关的事情,似乎也可以通过这个办法解决。如果伊诺克·吉尔古德已经死去了,那么他必定死在异乡——死在金斯莱之外的地方。 伊诺克的确不是李加迪亚的信徒,但是深海梦境中也并非只是收容阿卡玛拉的信徒们的梦境。所以,说不定塔乌墓场也是一样的。 或许塔乌墓场也收容着所有异乡而死的灵魂。而这些死去的异乡人,永恒永恒地在塔乌墓场中等待着一个终末的结局。 琴多真诚地感叹说:“如果真是这样,那实在是太方便了。我们可以解开许多未解之谜了。” 幽灵先生也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他心中生出些许的啼笑皆非。他想,如果是其他人掌握了神明的力量,那么或许会欣喜若狂,或许会感到无上荣幸。 而他与琴多,他们却只想着解决那些困扰他们的难题。他们甚至可能没有真正意识到,这力量是多么庞大而可畏。 想了片刻,幽灵先生便说:“你现在可以搜索那些灵魂吗?” 琴多想了一会儿,陷入了沉思,最后摇了摇头。他说:“我恐怕首先得去一趟塔乌墓场。” “怎么过去?” 琴多瞧了瞧幽灵先生,又瞧了瞧外头的塔乌墓场,迟疑了一下,说:“就……走过去?” 幽灵先生哭笑不得地伸手拽了一下琴多的辫子。他说:“当然。就如同现实中的墓场一样?” “是的。”琴多认真地点了点头。 幽灵先生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想,塔乌墓场中应该也存在一些……引导性的存在,你可以试着去搜索一下。 “既然塔乌墓场就在你的梦境之中,那么,或许这也就是旧神血裔的存在原因。” 他们同时望向了窗外。 幽灵先生说:“你掌握了神明的力量而不自知。” 第143章 另辟蹊径 当西列斯从梦境中醒来的时候, 时间是贝休恩时间的凌晨四点。 ……尽管时区发生了改变,但他居然还能准时在凌晨四点醒来。这就是旧神的力量吗?的确不可思议。他盯着天花板,心想。 与此同时, 他的大脑中传来骰子的提示:【知识+1。】 一点知识? 他不禁一怔, 有点困惑于这一点知识来自于哪里。 ……应该是,琴多的梦境包含着塔乌墓场这一点? 他感到伊诺克·吉尔古德的故事还不足以给他提供一点知识,因为他如今得到的信息, 仍旧在事件真相的外围徘徊, 没能切实地掀开那层真相的帷幕。 ……如果琴多真的能够在塔乌墓场中找到伊诺克·吉尔古德的灵魂,那么他们或许就能够得知真相了。不过,那也终究是之后的事情, 他也不能完全指望这种可能性。 总之, 这一次的梦境之旅的确给西列斯带来了一些收获, 琴多那边更是意外之喜。 这一点知识的增长, 也让西列斯的知识属性突破了70,来到了71,相比较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候的知识属性, 他的知识已经提高了许多——当然,他对于世界也越发了解了。 他将思绪集中在塔乌墓场这件事情上。 塔乌墓场就是琴多梦境中的那片墓场。这件事情给人一种十分出乎意料的感觉。他们此前也从未想过这种可能性。 因为, 梦境显然是阿卡玛拉的力量范畴。 李加迪亚的乐园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那给人一种十分明显的……李加迪亚仿佛是故意将祂的乐园“藏”在这儿的意味。 况且, 尽管塔乌墓场位于李加迪亚的血裔的梦境之中, 但是在如今的时代,这就必须有人继承了阿卡玛拉的力量之后, 在阿卡玛拉的继任者的帮助之下,这位血裔才有可能进入塔乌墓场之中。 在琴多之前, 普拉亚家族的几位血裔似乎都没有这么幸运, 不然的话, 普拉亚家族的档案中肯定会留下相关的记载。 ……所以,塔乌墓场才会随着李加迪亚的消失一同销声匿迹。即便有信徒成功死在异乡,达成条件进入塔乌墓场,他们也只会面对空荡荡的墓场和渺无人烟的庞大空间。 因为,现在没人知道怎么进入塔乌墓场,包括李加迪亚的力量的继承人。 西列斯十分怀疑一件事情,也就是,李加迪亚在离开的时候,根本没有将进入乐园的办法告诉任何人。 不然的话,在阴影纪和沉默纪早期,阿卡玛拉又没有陨落,祂肯定知道李加迪亚“寄放”乐园在梦境之中的事情。 如果有信徒知晓李加迪亚的做法,那么他们必定会寻求阿卡玛拉的帮助,或者与阿卡玛拉的信徒的关系走近。但是,这两件事情都没有发生。 此外,阿卡玛拉也没有主动将这件事情告知李加迪亚的信徒的打算;甚至于,在历史记载中,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仿佛毫无关联。 ……所以这是一件秘密的事情。西列斯心想。李加迪亚的确是将塔乌墓场“藏”在血裔的梦境之中,就像是在……躲着什么。 躲着“阴影”? 这是一个顺理成章的推断,但是西列斯也没法确认这一点。 李加迪亚踏上旅途是为了对抗“阴影”,这一点已经得到了许多信息的证明。但是,祂“踏上旅途”究竟算是个什么做法,要如何才能对抗阴影,这些问题却没有得到任何的线索。 为什么祂踏上旅途就能够对抗“阴影”,还是说,祂是为了在旅途之上寻找对抗“阴影”的办法? 但无论如何,李加迪亚的托孤之感都越发明显了。 祂将自己的血裔托付给安缇纳姆——虽然不知道安缇纳姆是怎么得知这一点的,或许安缇纳姆也是从别的神明那儿接过这个任务。 此外,祂临走之前,也让信徒通知了海洋中的阿莫伊斯。显然,祂有意让阿莫伊斯了解什么信息,所以才会让信徒这么做。 更不必说,祂将自己的乐园、自己力量的结晶与化身,放在了阿卡玛拉的乐园范畴之内,甚至于只有在阿卡玛拉的力量帮助之下,李加迪亚的力量的继任者才有可能找到塔乌墓场。 越想,西列斯越感到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信任。 如果进入塔乌墓场需要一把锁,那么这把锁就被阿卡玛拉的力量看守着。 从这个角度来说,塔乌墓场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才会让李加迪亚如此珍之重之地将其隐藏起来? 而且,为什么是阿卡玛拉? 这种选择的问题就在于,李加迪亚在离开之前,特地嘱咐自己的信徒去寻找阿莫伊斯;换言之,阿莫伊斯也是祂相当信任的一位神明。 但是最后,塔乌墓场却出现在阿卡玛拉的乐园之中。这是一种有意识的选择,而西列斯目前还不知道这种选择背后是否有什么深意。 李加迪亚和阿卡玛拉……异乡而死的灵魂和梦境…… 梦境? ……生者的梦境? 西列斯突然怔了一下。下一秒,他猛地翻身坐了起来。 他曾经在深海梦境中尝试寻找亡者的梦境,因为考古团队的人们的梦境一直找寻不到,他怀疑他们已经死去。 于是,当时西列斯便特地尝试寻找了确实已经过世的,丹顿·卡尔弗利教授的梦境,来确认自己的这种想法。他也没能得到任何的回应。 当时他还在想,在阿卡玛拉的力量范畴,不做梦的人就如同死去的人一样。 但是……如果亡者也拥有梦境呢? 此前西列斯就是通过“寻找阿卡玛拉的梦境”才得以进入神秘农场。但是,阿卡玛拉已经陨落了。 尽管那是神的乐园,恐怕很大程度上与真正的亡者梦境不同,但是,西列斯毕竟是通过“寻找梦境”这种方法才进入农场。 在这一点上,生者和亡者的梦境似乎是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统一。 他之前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现在却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不过,他也只找到过阿卡玛拉的梦境,并没有找到过其他亡者的梦境。 ……唯一的区别就是,当他寻找阿卡玛拉的梦境的时候,他是在深海梦境之外。 他在深海梦境之内无法找到亡者的梦境,如果他在深海梦境之外再一次尝试呢? 如果他在琴多的梦境中尝试寻找亡者的梦境呢? ……套娃? 西列斯啼笑皆非地意识到这一点,但那似乎也不是不可能。这是一种神奇的联想,而他想要进行一次尝试。 他决定将这事儿放到后天晚上的深海梦境之中。 ……这么一算,他后天晚上需要做的事情相当多。 他得跟进加勒特那边的调查情况、得在琴多的梦境中进行尝试,同时,如果那三个小朋友也做了梦的话,那他也得去和他们打个招呼。 即便远在异国,他的事情也仍旧无穷无尽。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 天色渐亮。他便起身站到窗边,望向海边的日出。那瑰丽的场景与鲜艳的色彩令他感到惊叹。他突然有些遗憾,他无法将这场景记录下来。 他只能这样专注地凝望着。 而这个时候,当他的思绪跳出李加迪亚和阿卡玛拉的关系问题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另外一个关系问题。 他与琴多的关系。 李加迪亚的乐园在阿卡玛拉的乐园之中,而为什么就这么巧,李加迪亚的血裔还真的就遇到了阿卡玛拉的继任者? 他与琴多的相遇如同命运注定的安排。他想。 从这个角度来说,琴多曾经说过他的诞生仿佛就是为了等待西列斯的到来,这样的说法居然也有一定的可信度了。这种“安排”的意味显得过于明显了。 但“命运”会预料到他与琴多的恋情吗? ……说真的,他与琴多的相遇,不会是一场他们两个都不知道的“相亲” 吧? 西列斯一瞬间感到了哭笑不得。 抛开命运的话题不谈,琴多就是琴多,他不会因为这些可疑的猜测而对琴多产生怀疑,更不必说琴多显然也对这种可能性毫无了解。西列斯只是希望将一切都搞明白一点。 话又说回来,既然他在一定程度上与命运的力量有所关联,那么他的恋人如果与命运的安排无关,那反而显得有些奇怪了。 他周遭的一切终究都在命运的范畴之内。 当太阳彻底升起的时候,西列斯才回过神。他决定之后找个机会和琴多说说自己的想法,指不定琴多还会因为这种猜测而感到欣喜。 命中注定的恋情。在他们已经确认关系的此刻,这种“命中注定”反而显得更加甜蜜起来,尽管在他们相遇的时候,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决定了这一点,随后去盥洗室洗漱,并且思索着今天的行程。这是周二,他们将去贝休恩大学与那儿的教授们进行交流。 他十分好奇能在这儿听来什么学术议题。 八点钟,差不多所有人都吃完早餐,他们便出发前往了贝休恩大学。那边早已经准备好一个空空的教室,用来给他们这一次的学术访问。 贝休恩大学那边也找了一位更为专业的翻译陪同这一次的学术会议,这也让约翰尼松了一口气。毕竟他对于这些学术性的话题没什么了解。 拉米法大学这边,他们都各自准备了一些自己专业方面的信息进行讲解;而贝休恩大学那边也派来了两位教授,分别是历史和哲学专业的,他们也将就自己的专业领域进行一番介绍。 西列斯稍微有些惊讶,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在贝休恩,哲学是一个十分受欢迎的专业。 他便低声问了福斯特·朗希关于哲学专业的受欢迎程度。他们这会儿正是休息时刻,即将上台进行汇报的就是那位哲学专业的教授。 “其实也是因为我曾祖父的原因。我跟您说过,我曾祖父曾经是贝休恩大学的校长。”福斯特回答说,“我曾祖父认为,‘人与世界的关系,是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课题。’ “……并不是真的指人与世界的关系,我说的比较简单。我的意思就是哲学,因为那很难翻译成康斯特语……在米德尔顿语言中,哲学有着更为广大的范畴。 “就像是人与世界、人与文明、人与神明……我们与这些更庞大的、更宏伟的议题的关系,就是米德尔顿的哲学。 “所以,至少在大学里,哲学是很受欢迎的。可能是因为这也是米德尔顿的文化领域中时常谈论的一个话题。” 福斯特的讲解有些激动。看得出来,他本身就痴迷于这些话题。 西列斯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突然意识到,在米德尔顿,人们的观念都趋向于极端:要么对这世界漠不关心,只是沉浸在自己生活的那一块区域。 要么,就如此执迷地追求着更为高深的话题。 这种现象,在来到贝休恩之后,就越发明显地被他感受到。只不过在谈论到哲学之前,他还没能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 谈论哲学,思考人与世界、人与文明、人与神明的关系,这是好事吗? 西列斯想了片刻,最后突然想到,当他曾经与琴多提及命运的双重性的时候,琴多说,他不应该烦恼这些,他应该想,先吃完面前这顿午餐。 ……尽管他知道琴多的意思或许是,“您可别饿坏了”,但是,他却突兀地因为这句话而感到一丝慰藉。 他想到更早之前,当他第一次抵达比德尔城,夜晚在旅馆中孤独地阅读书籍和报纸。他望见那被迷雾摧毁的城市遗迹,他望见报纸上人们鸡毛蒜皮的生活小事。 命运的双重性。世界的双重性。平凡人的生活和那些更深邃、更可怕、更庞大的话题。 ……似乎也不是必须得分个高下,不是吗?他心想。 如今他掌握着这么庞大的力量——梦境、命运,了解到如此复杂难辨的世界的真相,而他还怀念着地球上那种懒散的、闲适的,对世界的本质一无所知却仍旧愉快轻松的,小说家的生活。 这世界足够庞大。 “……这世界足够庞大。” 他听见翻译的话。他猝然抬眸望过去。 讲台之上,陌生的男人讲述着米德尔顿的哲学往事。翻译一字一句地翻译着他的话:“在米德尔顿的哲学观中,这世界足够庞大,所以,我们对于世界的探索、挑战,也足够被世界包容。”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这话的意思显然与西列斯刚才想的不太一样。 不过他也提醒自己,别在这时候走神,这是对这位教授的不尊重。他便收敛心思,凝神聆听着米德尔顿的哲学思想。 他不出意外地发现,尽管说是人与世界,但其实在米德尔顿,最常提及的话题终究是海洋,尤其是福利瓯海。 人们的观念总是无法超出自己生活的区域。米德尔顿人也一样。他们在积极意义上的哲学观念,总是充满了一种面对风暴、面对未知大洋,主动探索、积极进取的乐观精神。 这相当符合米德尔顿人的日常生活,甚至符合得有些刻板,仿佛米德尔顿人生来就只能当个水手一样。就不能做点别的什么吗? 西列斯在心中给自己讲了个冷笑话,不过他自己心知肚明,他只是想缓解一下刚刚那种想到过于高深话题的沉重情绪。 而米德尔顿人消极意义上的哲学观念,也不可避免地与海洋的风暴、阴晴不定的天气、冬日寒冷的冰川等等有关。 他们认为自然与海洋仿佛成为了一个暴君。他们只能接受、无法反抗,只能屈从于神明的冷酷与威严,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们过去的祖先如此,他们未来的后辈同样如此。他们的生活从几千年之前到如今,从未发生过什么改变。 在最后收尾的时候,那位哲学专业的教授说了一句简短的话,而之后被翻译成了一长句话。 “风暴可能随时来袭,而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做好准备。” 这话让西列斯觉得有点耳熟,他很快望向了约翰尼,想起他们在金斯莱遇上那场风暴的时候,约翰尼就曾经表达过类似的意思。这似乎是米德尔顿的一句俗语。 西列斯心想,这似乎是更为折中一点的说法,同时也蕴藏了一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意思。 他们认为,人类终究无法改变神明的想法,所以只能逆来顺受。 在这位哲学专业的教授之后,来自贝休恩大学文学专业的教授就站上了讲台。他向来自康斯特的教授们介绍了米德尔顿的文学。 诗歌与小说是米德尔顿文学中最绕不过去的一环。如果说在康斯特,游记、传记等等纪实性文学是某些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那么在米德尔顿,非纪实性文学才是重中之重。 那种粗犷磅礴,如同海洋、如同冰川、如同自然的宏伟气质,仿佛浸透了米德尔顿的艺术家的灵魂。他们必定在诗歌中赞颂大海的汹涌澎湃,他们必定在小说中描绘英雄的迷人史诗。 而隐藏在这种气质之下的,是某种以悲惨故事为底色的惨痛牺牲。几乎每一位米德尔顿人都见惯了死亡,因大海、因饥荒、因严寒。这世界于他们来说,就是一场沉重的考验。 这种考验甚至消解了神明对他们的影响。 在整场演说中,西列斯注意到,“神明”这两个字反而是不怎么被提及的。 神明的力量、神明的威严,对于米德尔顿人来说,已经融入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之中,融入了他们无比崇拜的“海洋”之中。神明即世界,世界即苦难。 在这里,高高在上的神明仿佛也已经成为了米德尔顿人意志的一部分,共同铸就了这个国度的灵魂底色。 看得出来,米德尔顿的文化与观念给康斯特的教授们带去了些许的冲击。 在康斯特,神明是神明,世界是世界,普通人的生活仿佛与神明、与那些更为宏伟的力量无关。 但是在米德尔顿,情况却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米德尔顿人的确不怎么将“神明”两个字挂在嘴边,但是,他们的思想却被神明彻底禁锢。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上午的演说结束之后,他们便一同去贝休恩大学的食堂吃饭。几名教授都十分热切地交谈着,西列斯也不例外,即便他们不得不在翻译的帮助下才可以进行谈话。 总之,这样谈话的节奏显得十分缓慢,但是也恰好可以让他们进行充分的思考。 当然,谈话之余,西列斯也没忘记观察一下餐盘的问题。不过,不知道是否是换了一批盘子,还是因为他们现在是在普通的食堂里吃饭,中午的餐盘并没有什么问题。 下午就轮到了来自康斯特的教授们讲解自己专业知识的时间。相比之下,康斯特的文化观念给米德尔顿人带来了更多的困惑与不解。 他们似乎无法理解,为什么在康斯特,世俗文化的发展会如此昌盛,甚至于人们已经完全摆脱了神明的影响,创造出了独属于人类本身的文化艺术。 西列斯是最后一个站上讲台的,而他讲解的内容自然也就是沉默纪文学——沉默纪的康斯特文学,准确来说。 神圣文本与世俗文本此消彼长,这件事情给米德尔顿的教授们带去了激烈的冲击。 有一位教授站了起来,大声提问。翻译解释说:“他在问,为什么在康斯特,人与神可以分得这么清楚。” 场面一时间稍微有些混乱,因为这位教授打断了西列斯的话语,这显得不怎么礼貌。不过,除却康斯特人皱起了眉,米德尔顿人反而都展现出了相似的态度。 他们期待着西列斯的答案。 西列斯斟酌了片刻。他感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康斯特和米德尔顿这两个国家的不同历史。 康斯特建立在沉默纪与雾中纪之交,从那个时候开始,神明就已经逐渐退出了世界历史的舞台。康斯特的建立是全然由康斯特的人民完成的。 而米德尔顿却恰恰相反。米德尔顿从沉默纪延续至今,在某种程度上亲历了神明陨落的过程;同时,这个国度距离福利瓯海这么近,根本难以摆脱神明的影响。 沉默纪。这个纪元几乎决定了这个世界如今的模样。 不过,以西列斯的立场而言,他其实也很难认可米德尔顿如今的这种情况。他想到之前加勒特的说法,在三十多年前,因为伊诺克·吉尔古德的疯狂表现,所以金斯莱的人们甚至想要将其斩首。 那是金斯莱。在米德尔顿,金斯莱已经是十分富裕繁荣的城市。可那儿的居民们仍旧有着一种自欺欺人的蒙昧。 西列斯不想以太过于居高临下的姿态来审视米德尔顿的现状。他知道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在这个仍旧存在神明的世界,人们需要足够漫长的时间来习惯神明的退场。 于是,他最后只是说:“或许,人和神从一开始就是分开的。” 他迎来了米德尔顿人迷茫的目光。 西列斯顿了顿,便说:“我是一名文学史专业的学者,我也不太了解其他的专业领域。总之,就文学这个专业而言,关于人与神的关系……我认为,许多人从一开始就忽略了一个问题。” 人们都沉默地望着他。 西列斯说:“我曾经听闻一些人认为,神决定了人的文学。可实际上,一种文学最基本的前提就是——文字。是神发明了文字吗?不,是人发明了文字。 “所以,人发明了文字,人想要表达自己的观念、想法,所以用这样的文字去创造文学故事。神明未曾参与这个过程。 “而文学领域只是人类文明中的一个微小的维度,还有更多更多的领域、成就,从未有神明的参与。那属于人类。 “所以,各位现在正好奇着,为什么康斯特会将人与神分得这么清楚。而我的回答则是,人与神从一开始就分开的。” 他的语气显得平静而沉稳。而在场所有人却仿佛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他们都静默地望着讲台上那个男人,仿佛头晕目眩一般,甚至目瞪口呆。 没人想到西列斯会以这样的方式回答那个问题。那显得……那甚至显得有些傲慢,仿佛在这个平平无奇的下午,这个名为西列斯·诺埃尔的男人正挑战着神明的话语权。 一些人甚至偷偷看了看同样在场的往日教会的成员们。不过后者反而面不改色,毫无惊讶之意。这种表现也同样令一些人感到惊讶了。 西列斯沉默了一会儿,确认没有人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便自顾自将原先的讲述内容继续下去。 当他从讲台上下来,回到座位上,坐在他旁边的洛伦佐悄悄地给他使了个眼神,像是颇为敬佩的样子。 西列斯一怔,随后失笑。 他们没有在这个时候多交谈什么,不过等所有人的分享内容都结束了之后,他们前往贝休恩大学食堂的路上,洛伦佐就感叹着说:“你真是太大胆了,西列斯。” “是吗?”西列斯说。 “你没注意到那些米德尔顿人的表情吗?他们看起来都傻了,完全没想到有人彻底否定了神明对人类的意义。”洛伦佐说。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他说:“注意到了。不过,我也仍旧坚持这样的观点。” “并不是你的观点有什么错。”洛伦佐说,“只是这地方……你知道的,这是米德尔顿,而不是康斯特。即便在拉米法城,也有一些老头子坚持神明的权威呢。” “但这个世界总归是一直朝前发展的。”西列斯说,“并且需要这样的发展。” 洛伦佐点了点头。 他们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西列斯则想,只不过,这世界的发展也是坎坷的,就好像总有一些旧神追随者会在某些时候跳出来,向世界宣告,他们仍旧存在。 西列斯不禁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这一天的行程算是结束了。晚上吃饭的时候,贝拉教授宣布了第二天的日程。他们明天上午将会有半天的休息时间,可以自由安排,而下午则会继续来到贝休恩大学进行学者访问的工作。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对于许多教授而言都是这样。他们经历了一天丰富的信息冲击,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回复和仔细思考。 而对于西列斯来说…… 在吃过晚饭之后,班扬特地找到西列斯,对他说:“伊丽莎白主教那边似乎查到了一些关于陶瓷材料的信息,我们明天上午可以去和她谈谈。” 西列斯微微一怔,然后便点了点头。 他想,即便在异国他乡,也不可能享受到真正的假期。这种感觉真令人沮丧。 不过他也的确十分好奇伊丽莎白那边查到了什么消息。明天晚上他会在深海梦境中与加勒特见面,或许两边的消息整合起来,他们就能得到一些不错的收获。 随后,班扬又说:“我们刚刚用【旧神的阴影】测试了精神污染的程度。在吃过晚上这顿饭之后,调查员那边的精神污染都有所增长。并不是很多,但的确有一些。”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尽管餐盘附带的污染不是很多,但是这种“立竿见影”的效果也令人感到忧虑,特别是,他们现在发现了这种污染的存在,但是或许贝休恩人反而不知道。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便说:“这是一个问题。明天我们也可以问问主教女士,是否有解决这些餐盘的办法。” 班扬点了点头,不过他也说:“感谢您发明的‘复现自我’的仪式,这让我们能够保证自己的精神状态了。” 西列斯微微笑了笑,只是说:“能提供帮助就再好不过。” “您总是这么谦虚。”班扬不禁说,“事实上,您已经为这个世界提供了许多帮助。” 西列斯想了一会儿,最后也只是莞尔,他说:“我只是尽己所能。” 第二天上午,他们一起前往了贝休恩的往日教会教堂。 依旧只有伊丽莎白在等待他们。 切斯特医生也跟了过来。他打算这一天的中午就和伊丽莎白一起吃顿饭,因为第二天他们就将离开贝休恩了。 伊丽莎白的表情比上一次他们见到她的时候更为严肃。她在望见切斯特的时候稍微露出了些许笑意,随后就转而谈及正事。 “那些餐盘……”伊丽莎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在经销商的名单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是谁?”班扬问。 伊丽莎白沉默了一会儿。 他们正在伊丽莎白的办公室里。窗外,阴云密布,仿佛正有一场风暴将要袭来,又仿佛,这只是冬日离开前最后的挣扎。 “……在我调查我姐姐失踪的事情的时候,我曾经想要出海,寻找那个孤岛的位置。”伊丽莎白说,“也就是,伊诺克·吉尔古德曾经去过的那个孤岛。 “哦,你们可能不知道,当时这名水手与其他人一同出海。他最后独自一个人回来了,在他还清醒、没那么疯狂的时候,人们还可以与他沟通,就从他那边得到了一些相关信息。 “他说他们流落到了一个孤岛上,遇到了一些不怎么友好的原住民。总之,他对那段经历的讲述一直都含含糊糊的,不愿意说清楚。但他们的确有了这样的经历。 “当时他们没调查出来什么东西……我也说不好。总之,在我翻阅那些卷宗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够出海调查一次就好了。 “毕竟,我也是米德尔顿的居民,我也曾经出海遥望世界的尽头。我这么想着,同时,我当时还是个年轻气盛的女孩,所以,我真的想这么做了。” “……但是?”班扬犹豫着问。 他似乎也意识到,这就是之前伊丽莎白没有坦诚的那一部分内容。因为这部分内容,伊丽莎白才会如此坚决地制止他们调查孤岛上的旧神追随者。 伊丽莎白说:“我被人警告了。我被要求,不要在涉及那方面的调查,同时,我也不再被允许出海。” 他们都不由得目瞪口呆。因为,伊丽莎白已经是往日教会的大主教了,什么人能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 伊丽莎白没有仔细说这部分的事情,她似乎不太想仔细提及。她转而说:“总之,我之所以说到这件事情,是因为我当时的确产生过这种想法,然后碰了壁。 “至于我刚才所说的,那些经销商里熟悉的名字……” 伊丽莎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是当时警告我的‘某人’。我不太好告诉你们他的名字,总之,他是米德尔顿的大人物……不仅仅是贝休恩,而是,米德尔顿。” 他们都皱起了眉。 班扬低声说:“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意味着,那很有可能是有人刻意在做这件事情——刻意在暗中推动餐盘的贩卖,刻意造成这样的精神污染,甚至是刻意让这些精神污染成为贝休恩某些高层人士的梦魇。 况且,这事儿还与三十多年前的事情扯上了关系。西列斯心想。 他在心中仔细整理了一下整件事情的经过。 三十多年前,一批人——包括商人、民俗学者、艺术家——雇佣了金斯莱的一个船队,共同出海。他们目的是探索福利瓯海以及海上的孤岛。 根据西列斯之前从加勒特那里问到的一些信息,像这样的雇佣,船队们必定会航行在更加安全、可靠的航道上,而不是危险未知的航线。 不过,他们不幸地遇上了一场极大的风暴,并且因此流落到了一个孤岛上。他们与孤岛上的原住民起了冲突,不得已逃回船只。最后,只剩下伊诺克·吉尔古德一个人活了下来。 他回到金斯莱,带着一个泥碗——这个泥碗的来源也是颇为神秘的,一些人说那是伊诺克从海里捞起来的,而从他们的经历中来看,这也有可能是伊诺克从孤岛上带出来的。 总之,那段经历让伊诺克陷入了疯狂之中,很快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最后,来自米德尔顿更高层的调查员们将他带往了贝休恩,此后他生死未知。 而在贝休恩,这件事情颇为引发了一些轰动。当时的往日教会大主教约瑟芬·霍西尔也注意到这一次的事件。她似乎调查出了一些重要信息,甚至想要通知往日教会其他的教区。 但是在她出发之前,一批神秘人突然在贝休恩现身,他们想要讨回那个东西——那个泥碗。而约瑟芬很有可能就是带着那个泥碗然后踏上了逃命之旅。 出于某个不知名的原因,约瑟芬并没有如同预期的那样,将这些信息告知其他教区。相反,她隐姓埋名,在康斯特生下了一个孩子——说起来,切斯特医生的父亲会是谁? 这个念头在西列斯的脑中一闪而逝,他很快跳过这个问题,继续思考米德尔顿这边的情况。 三十多年之前,在约瑟芬·霍西尔离开的时候,她决定让自己的妹妹,伊丽莎白·霍西尔成为往日教会在米德尔顿的新任大主教。 而同样是在三十多年前,一批商人发现了位于海上孤岛的某种神奇泥土。这种泥土可以用来制作十分坚固、耐用的陶瓷制品。商人花费了一段时间进行工艺的改良。 时间流逝,逐渐成长起来的伊丽莎白也意识到姐姐的失踪藏有某种秘密。于是,她翻阅卷宗,并且打算出海寻找那个传闻中的孤岛。 但是,她却被人警告了。那警告可能相当严重,给伊丽莎白留下了一定的心理阴影,这才让她在班扬到来的时候,坚决阻止往日教会对于那些旧神追随者——对于海洋的调查。 而现在,当她被告知,那些陶瓷制品中存在精神污染,并且在调查了相关的销售渠道之后,她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幕后黑手,很有可能与多年之前她姐姐的失踪有着直接的关联。 西列斯思索了一会儿,他想,一个此前他未能意识到的问题就是,这段往事中两次提及的“孤岛”,是否就是同一座? 伊诺克·吉尔古德与他的同伴们流落的孤岛;以及,那奇怪的泥土所在的孤岛。 即便不是同一座,它们是否拥有着类似的功能?也就意味着,它们都是“阴影”的信徒的所在地?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直接或者间接地影响了许多事情。 ……无论如何,米德尔顿也是一个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的国度。这里同样暗流涌动,有心怀叵测的人在暗中蠢蠢欲动。 “要解决这些餐盘也好办。”伊丽莎白说,“找个人演一场戏,说自己因为吃了这餐盘装的东西而不舒服,甚至做出一副神经兮兮的疯狂模样,那么隔天,贝休恩就必定满是流言蜚语。” 这办法让其余人都有点发怔。 切斯特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望着自己的伊丽莎白阿姨,好像在这时候才突然意识到,伊丽莎白为何在年幼的时候被家人认为是十分顽劣的。 伊丽莎白说完那句话,然后也望向他们。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然后伊丽莎白突然笑了起来。她轻柔地说:“我感到气氛不怎么样,所以开个玩笑。” 班扬无奈地说:“伊丽莎白主教……” 伊丽莎白便轻轻咳了一声,转而说:“总之,你们不适合参与进这件事情。你们是外来者,如果你们来说那些陶瓷有问题的话,那说不定米德尔顿人会以为你们在传播什么谣言。 “我会私下里通知一些教众,让他们去慢慢传递这个消息。我也会联系一些米德尔顿的高层人士,询问他们的想法。 “一些部落不可能坐视这种东西流行到他们那边,让这些部落的首领或者领袖参与到这件事情里面,说不定能更快地得到一些好的结果。”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问:“而贝休恩反而……?” “是的,贝休恩反而没人真的来管这事儿。”伊丽莎白说,“贝休恩在名义上是米德尔顿的首都,但这里可能……有一些混乱。” 西列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过来。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伊丽莎白又说:“不管怎么说,诺埃尔先生……诺埃尔教授,您那个‘复现自我’的仪式,能给我们提供不小的帮助。”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说:“能起到作用就好。” 情况和相关的处理办法差不多确定下来,班扬迟疑了一下,便说:“这样一来,我们是否更加不可能调查福利瓯海的问题了?” “我不建议你们这么做。”伊丽莎白仍旧坚持自己的想法,“米德尔顿是个排外的地方,连我都曾经受到过警告,更不必说你们了。 “……当然,我知道有一些米德尔顿人,他们与米德尔顿的风气格格不入,他们也怀疑米德尔顿这种对于海洋的信仰。如果你们幸运地找到了这种人,那么,你们可以请他们来进行调查。 “我想,在过去这么多年里,那群幕后黑手的行径造成的受害者,恐怕为数不少。他们有足够的理由和毅力去调查这些事情,只是需要一个……一个提示,告诉他们,这事儿存在一个幕后黑手。” 班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则心中一动。他想到了加勒特。作为伊诺克·吉尔古德的儿子,他天生有立场,同时似乎也有意,将一切调查清楚。 于是,在这一天晚上,当幽灵先生再一次进入加勒特·吉尔古德的梦境中的时候,他便与加勒特提及了此事。 第144章 成功的尝试 加勒特首先与幽灵先生和他的人偶分享了自己调查到的信息。 “我对贝休恩没有那么了解, 幽灵,所以我只能从那些老水手那里了解一些信息。”加勒特先是这么说,“他们也只能告诉我一些常人不怎么了解, 也不知道是否有用的信息。” 人偶点了点自己的小脑袋。 加勒特有点狐疑地瞧了瞧它,那意思大概是有一点对于这种行为的怀疑。不过他似乎也懒得计较这么多。 随后他说:“总之,那些老水手说自己对这种陶瓷有印象,一开始那些商人烧制出来的陶瓷质量很差,所以卖给他们这些水手都没有人想买。 “那些水手们听说制作这些陶瓷的泥土来自海上的那些孤岛, 更是直接将一些自己购买的陶瓷摔碎了。那是发生在好多年前的事情。 “因为有个老水手就购买过那种便宜的陶瓷,所以他对这事儿一直都有印象。他注意到我在打听这个事情, 甚至还露出愤怒的表情, 对着那些商人。 “……因为他知道那玩意儿有问题。” 说到这里, 加勒特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人偶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 不过没等人偶说话,加勒特就自己解释说:“不是因为他知道那些陶瓷具体有什么问题, 而是说, 他听说那玩意儿来自福利瓯海上的孤岛, 所以就确信这一定会有问题。” 幽灵先生和他的人偶不约而同地点着头。他认为这很好理解。 这些常年与大海打交道的水手,反而是最了解福利瓯海的危险之处的,尤其是那些大海上的孤岛。 加勒特曾经说,水手们将在孤岛上遇到住民看作是晦气的事情。这种信念就足以证明,在过往这么多年里,一定发生了许许多多可怕的惨剧, 因此才会让水手拥有这种想法。 加勒特又说:“总之,我就是从这位老水手那里打听到了不少消息。他说, 那种陶瓷这么多年里可能送人都没人要, 但是十几年前开始却突然流行了起来。 “似乎是有人改进了工艺。好像还是个外国人, 他是这么说的。他说, 十几年前,有个来自南面一点的国家的大人物来到了米德尔顿,然后和那些商人接触……好像还不只是那些商人。 “关于这一点,那名水手说的有些含糊。他好像是亲历了那一幕,但是也说不出个名堂来。反正,他说是那个外国人帮忙改进了陶瓷的工艺,随后在这十几年里,这种陶瓷餐盘才突然流行起来。 “……商人们甚至会请知名的艺术家、画家之类的,为这些陶瓷设计图案和花纹等等,而那些陶瓷成了大人物的心头好之后,这些设计师自然也会成名。 “这生意就成了一桩热门事儿。原本连水手都瞧不起的陶瓷盘子,现在就成了许多米德尔顿大人物吃饭时候的必备品,真够不可思议的。” 加勒特露出一个十分轻蔑的表情。看得出来,他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天生有着一种鄙视与排斥的感觉。 而幽灵先生与他的人偶则陷入了沉思之中。 隔了一会儿,人偶说:“十几年前的大人物……吉尔古德先生,你知道具体是十几年前吗?” 加勒特费解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十三十四年前?”他顿了顿,然后说,“我这么推测,是因为那个老水手正带着他的儿子到港口来学着当一名水手。 “他儿子看起来差不多就是十三四岁,而那名老水手也说,他之前购买陶瓷的时候,他的儿子正要出生。他害怕那东西对他的妻子孩子造成什么影响,所以才会那么愤怒。 “……因此,结合来说,大概就是十四年前,这种陶瓷制品的口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吧。” 加勒特显然不太明白,人偶问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什么。 而幽灵先生却眯了眯眼睛。 十四年前,来自米德尔顿南面国度的大人物,帮忙改进了陶瓷的制作工艺,同时,很有可能与一群旧神追随者混在一起。 ……埃比尼泽·康斯特,康斯特公国当代大公的兄长。 十四年前的拉米法城发生了许多事情,其中一件,或者说,其中许多事情的源头,就来自于这位曾经的大公继承人。 他与来自异国的旧神追随者产生了不明的关联,因此被前代大公剥夺了继承权,并且流亡国外。 现在看来,他这个所谓的“流亡国外”,会不会就是来到了米德尔顿?那么,与他产生关联的旧神追随者,会不会就是“阴影”的信徒? 而埃比尼泽帮忙改进陶瓷制作工艺,帮助这些旧神追随者传播污染的事情,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至少从科技发展水平来说,康斯特是比米德尔顿更为先进一点的。 ……所以这位大人物真的有可能是埃比尼泽?幽灵先生不禁感到了命运的巧合。 不,应该说,恰逢其会。 他曾经掌握的信息,又一次派上了用场,并且让他意识到更多的巧合。这命运如同蛛网一般,密密麻麻的缠绕着整个世界与世界上的人类。 ……蛛网。幽灵先生的思绪在这个比喻上转了转,不得不想到了关于“蜘蛛”的说法。但是,“阴影”与“蜘蛛”的关联,他仍旧没能想通。 究竟什么是“阴影”,什么是“蜘蛛”? 幽灵先生的沉默引来了加勒特的不耐烦,后者说:“你想到了什么?” 幽灵先生回过神,斟酌片刻。随后,人偶说:“只是意识到了,那个大人物可能的身份。”它歪了歪头,“你还有什么信息可以提供吗?” 加勒特被噎了一下,悻悻然嘟囔着什么,然后说:“没了。我说了,我对贝休恩不是很了解。这陶瓷的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人偶点了点头,并不感到意外。它转而问:“但是,作为一名水手,作为一名船长,关于福利瓯海上的孤岛,你恐怕不只是了解这么多吧?” 加勒特怔了一下,然后明显地露出了阴沉的表情。他说:“你知道的真够多的!是的,没错。我当然了解福利瓯海上的孤岛,那是我们出海航行的时候都得了解的东西。 “毕竟,你不可能在对那些地方毫无了解的情况下,就决定出海。那不可能发生。” 所以,当这些水手、船员、船长出海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对福利瓯海上那些星星点点的孤岛有所了解,知道其中哪些是安全的、哪些是危险的,哪些又是彻彻底底的禁地。 他们必定掌握着一张十分详尽、复杂的海图。而那海图将为他们的海上航行提供必不可少的帮助。 ……等等,“星星点点”? 幽灵先生突兀地因为这比喻的词语而产生了些微的灵感。但是那只是灵光乍现,甚至还没被他捕捉到,就已经消失在他的脑海中。 他不禁一怔,心想,就仿佛遭遇了一次灵性或者知识判定的大失败。 ……算了,这也没法强求。 总之,他思索片刻之后,就让人偶说:“所以,当你的父亲出事之后,你就没有想过,去探索你父亲曾经去过的那座孤岛?” 加勒特愣了一下,然后脸色阴沉地说:“我当然想过!但是,那根本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 人偶说:“你已经找了这么久,都没能找到吗?” 加勒特没有否认这个说法,他只是强调说:“我还是个人,我需要生存,我得首先让自己活下去,赚到足够生活的费用,然后才能去调查这些该死的真相!” 关于这一点,幽灵先生倒是十分赞同。 于是人偶说:“不如我来雇佣你。” 加勒特不由得一怔。 人偶歪了歪头,然后掰着手指,像是在算数一样,说:“我可以为你提供足够在米德尔顿生活的金钱,然后让你好好探索福利瓯海。 “我认为,让你来调查这件事情,或许是更好的选择,关于,三十多年前的真相,以及,三十多年之后的如今,这事情的最新进展。 “……你我都心知肚明,那群人仍旧在活动中,并且,他们正企图做一些什么。而我也想做一些什么来阻止他们,但是我不会一直停留在米德尔顿,所以,我就需要你来充当这个调查员。” 加勒特愣了许久。隔了许久,他笑了起来,他说:“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只觉得你是个烂好人。” 幽灵先生与他的人偶保持着沉默。 “你以为米德尔顿人会感激你吗?你以为这世界会感激你吗?”加勒特质问着他,“你以为你所做的一切会得到这样的感激吗?” 人偶说:“我不需要这些感激。” 加勒特的声音戛然而止。 人偶说:“我只是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而你也一样,吉尔古德先生。” 加勒特站在那儿,隔了片刻,他突然转身望向那破破烂烂的小房子。他梦中的母亲居住的地方。 幽灵先生看不见他的表情。 但是加勒特却说:“你的说法真恶心。”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但是,我答应了。” “谢谢你的帮助,吉尔古德先生。”人偶真诚地说。 “……你真是个怪人。”加勒特转过身,这么说,“是我接受你的雇佣,我反而要感谢你给我提供金钱援助,但是,你反而向我道谢。” 幽灵先生感到这说法意外的眼熟。他想到拉米法西城的那些孩子们,以及曾经安东尼·费恩的说法,他不禁莞尔,觉得加勒特这个大男人似乎也与安东尼那个年轻男孩有了共通之处。 人偶说:“我喜欢一码归一码。我对你的谢意和你对我的谢意,那不是能抵消的事情。” “……行了行了,幽灵先生,快说说正事吧,而不是说这种废话。”加勒特说,“你需要我去寻找那个孤岛?” “不仅仅是这样,吉尔古德先生。那个孤岛,以及其他一些可能存在的孤岛,都是他们的老巢,我们不能冒这种风险。”人偶说。 “所以你的想法是?” 人偶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索。随后,人偶说:“我认为,我们可以来制作一张地图——海图,确切地说。” 加勒特瞠目结舌地望着它。 隔了一会儿,加勒特说:“什么?你的意思是,我们为了对付那群疯子,首先还得画一张地图?” 这说法让幽灵先生感觉有些好笑。 “不,不是这样。我的意思是,我们该制作一张,确切的、用以标记那些孤岛切实情况的海图。”人偶说,“这让我们有理由去调查与这些孤岛相关的事情。”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一个调查的名头?” “是的,而那恰恰也是一件好事,如果这种标准版的海图能够推广的话。”人偶说。 “那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儿。”加勒特翻了个白眼,“我不想承担这种商业领域的复杂工作,但是,海图,没问题。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需要我去和那群老水手打交道,是吧? “真该死,我恐怕又得借用一下我父亲的名义了……” 人偶有些困惑地问:“为什么?” “你以为我父亲为什么这么穷!”加勒特没好气地说,“对,他做的那行当不能说有多赚钱,但不至于让他连个孩子都养不起。 “他就是因为他那群‘水手兄弟’,他把挣到的钱要么借给他们,要么直接送给他们……总之,就为了帮助他那群朋友,我和我母亲才会这么不好过。 “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在三十多年前冒险出海。就因为这样,当初他疯疯癫癫的时候,那群水手也还是护着我们一家。 “等他消失,也是因为这群老水手保护我和我母亲,我们才能活下去,不然老早就被那些络绎不绝上门来讨债的人逼疯了。 “那群水手和我父亲年纪差不多,他们的儿子或者孙子,也差不多都成了水手或者船员。总之,我可以从他们那儿打听一些情况,不过那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总之,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声称是安全的孤岛,我们也得上去瞧一瞧,实地确认一下。” 人偶点着自己的小脑袋。 幽灵先生则想,这么看来,加勒特·吉尔古德在水手中也有着相当不错的人脉。一些水手即便不喜欢他本人,也会因为他父亲的面子而耐着性子与加勒特交谈。 这个任务交给加勒特的确是个好选择。 此外,幽灵先生记得,普拉亚家族在米德尔顿也拥有一定的资产。他怀疑那很有可能是港口或者船只一类的,毕竟那与出行有关,就相当符合李加迪亚的力量概念。 他等会儿可以跟琴多确认一下,这样也可以让普拉亚家族参与到这件事情里。 最关键的是,绘制海图这件事情,必定是十分符合李加迪亚的力量的,因此,他需要让琴多参与进这件事情里面,这样也就能让琴多进一步掌握神明的力量。 ……想法是这样,但是目标是否能够达成,还需要进一步构想与思考。 无论如何,他们的第一目标是寻找到那群人的老巢,得知此事的真相。幽灵先生心想。 他与加勒特协商一致之后,加勒特便问:“所以,你打算怎么把钱给我?” 他的话相当直白,不过也很符合他的性格。幽灵先生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在远海号轮船上,加勒特那种“过时不候”的报恩态度。 幽灵先生斟酌了一下。 今天就是他们在贝休恩待着的倒数第二天。明天他们就将离开贝休恩,踏上漫长的返回拉米法城的旅途。 今天下午的时候,贝拉教授与贝休恩大学的教授进行了漫长的谈话,似乎之后两校还会有更多的交流与互动,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总之,贝拉教授看起来相当满意,但也雷厉风行地通知他们,他们将会在明天上午十点踏上返回金斯莱的轮船。船票已经买好了。 这个时间相当早,但是为了赶行程,他们也不得不如此。 他想要将钱交给加勒特的话,首先就得将康斯特的钱币换成米德尔顿的——不然很容易被怀疑身份——也就是说,他得跑一趟银行,还得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银行大概是早上八点开门。他在心中计算着时间。 “明天上午九点。”人偶说,“在贝休恩的客运港口,人偶会来给你送钱。” “客运港口?”加勒特敏锐地说,“你打算离开贝休恩?” “不,是因为我知道你在那儿。”人偶稚嫩的声音带着十分平静的意味。 加勒特立刻就眯了眯眼睛。他嘟囔了一句什么,随后就不再说话了。 而人偶的话也并没有错。幽灵先生去农场带人偶过来的时候,顺便去湖里看了看每株植物的位置是否发生改变。他隔段时间就会看一看,免得发生什么意外。 他发现了加勒特的位置,正在十分靠近海边的地方。他能认出那正是贝休恩的客运港口,因为客运港口与出海港口的位置差得挺远。 之前,约翰尼曾经对他说,他看见加勒特被一些水手赶下船,当时他们是在出海港口。 恐怕是加勒特想要免费蹭一下这些水手们出海的船只,进而返回金斯莱,这样会更快一些,同时也不花钱,但是没人想被他占便宜。 在这之后,加勒特恐怕也不会继续待在出海港口,而是打算去客运港口,正常买船票返回金斯莱了。但是他没钱。他被救上来的时候,恐怕全部身家都葬送在海里了。 他只能徘徊在客运港口附近伺机而动。不管是偷是抢,能回到金斯莱的话,加勒特恐怕什么都乐意做。 是幽灵先生的事情让他暂时停下了脚步,并且耐着性子在贝休恩多呆两天。但是他的耐心估计也所剩无几了。好在幽灵先生正要给他一笔钱。 康斯特钱币兑换米德尔顿钱币的汇率大概是一比四。人偶便说:“明天我会先给你一千米德盾。这是定金,让你能返回金斯莱,并且好好收拾一下自己。” 米德盾是米德尔顿的通用货币,1000枚米德盾大概等值于250枚公爵币。 ……应该庆幸,在出发之前,他刚刚收到一笔最新到账的稿费。不然的话,这一次的旅程说不定会让他囊中羞涩也说不定。 幽灵先生这么想着,不过人偶的话并没有停。人偶继续说:“在你回到金斯莱安顿下来之后,我们可以继续通过梦境联系。” 加勒特点了点头,同时开了个玩笑:“你不怕我拿了你的钱就逃走吗?” “就为了一千米德盾?”人偶困惑地歪了歪头,然后说,“你可以试试。” 加勒特摇了摇头:“你真不会开玩笑。” 幽灵先生与他的人偶保持了沉默。 “那么,人偶先生,明天见。”加勒特说,“我可是快要饿死了,就等着你这一笔钱救急了。” 对此,幽灵先生倒是不由得怔了一下。 不过也不用急于这一时。他便说:“明天见。” 随后,他离开了加勒特的梦境。 与加勒特的交谈让他收获到了新的信息,特别是关于埃比尼泽·康斯特的相关可能性。 他想,如果埃比尼泽真的是和“阴影”的信徒混在一起,那么也难怪十四年前的事情会如此隐秘,同时也这般的牵连甚广。 他不禁有些好奇十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要说亲历者,他知道的人里面,似乎也就只有黎明启示会的建立者夏先生……但是,他还真不确定夏先生算不算是“人”。 总之,十四年前的事情也算是向他掀开了帷幕的一角。他希望自己能够尽快找到真相。 他这么想着,然后惯例地搜索了一下赫尔曼·格罗夫、邓洛普教授的梦境,依旧毫无所获。 接着,他按照自己的猜测,首先搜索“西列斯·诺埃尔”的梦境,前往那个可以看到自己的梦境泡泡与神秘农场通过炊烟相连的黑暗空间。 在这儿,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尝试搜索了“伊诺克·吉尔古德”的梦境。 毫无所获。 随后,他接连尝试了一系列亡者的名字,包括卡拉卡克、奥尔德思·格什文、雅各布·法利,甚至包括卡尔弗利教授等等,同样毫无所获。 他不禁困惑地皱皱眉,心想,自己的猜测错了吗? 他一时半会找不到原因,只能怀疑是自己猜错了。他不由得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便去了琴多的梦境。 琴多依旧在普拉亚家族的古老宅邸中等待着幽灵先生的到来。 他首先与幽灵先生拥抱,然后轻柔地蹭了蹭他的脸颊。他与他心爱的神明分别愈久,就愈是想用这种亲昵的动作表达思念之情。 同时他也想到,他心爱的神明就将要从米德尔顿回来了。这难熬的等待也将要结束了。而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要品尝到这难熬的等待酝酿出来的美味果实了。 琴多不禁感到愈发急迫与焦虑,仿佛被炽烈的火苗不停地烧着,烧得他心中咕嘟咕嘟地冒泡泡。那泡泡翻涌在他的心湖之上,时不时炸裂一个,就能让他浑身颤抖一下。 ……他真是等待了太久了。 他亲亲热热地从幽灵先生那儿讨来一个吻,这才勉强让自己乖起来,说到塔乌墓场的事情。 “我现在恐怕只拥有最基础的能力。”琴多说,“如同您想的那样,我的确能与那些死去的灵魂交谈,但是,我无法寻找特定的灵魂……就如同您一开始来到深海梦境的时候一样。” 幽灵先生恍然点了点头。他感到不出意料。应该说,塔乌墓场与深海梦境似乎有着一定的相似之处,起码在力量的表现形式上来说,是这样的。 他思索着,便将自己雇佣加勒特去做的事情说了出来。他只是提及关于“海图”的构思,琴多便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这或许能让你更快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幽灵先生低声说,“此外,这或许也需要普拉亚家族提供一些帮助。” 琴多惊叹于幽灵先生的这个想法,他说:“您的想法真是令人惊艳。我怎么都想不到这种办法。”他想了一会儿, “既然这样,关于整个费希尔世界的地图,是不是也可以说是一种掌握力量的办法?”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不过同时也补充说:“但是,那也很有可能带来一些危险。可以先从特定的某些区域地图做起,比如福利瓯海的海图。” 琴多认真地点了点头。他说:“我会去做的。”他顿了顿,“您启发了我,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我对您的爱像是成倍增长了——不,我该找个数学家来形容这种增长方式。” 幽灵先生不禁莞尔。他说:“你面前站着一位小说家。” “小说家可以描绘我的爱的本质。”琴多喃喃说,“而数学家才能形容我的爱的厚度与分量。” 幽灵先生不由得一怔,他望着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心想,刚见面的时候,他可不知道,这位看起来傲慢又强大的探险者,有着这样说情话的能力。 ……得文理双全,才能解释琴多的爱。真是一个难题。他想。 但他可以用更简单地办法来完成这一切——亲吻。 在亲吻过后,琴多轻轻喘着气,却十分坚定地说:“请您相信我。我能成为您的助手,能成为您手中最锋锐的那把利器。” 他感激他心爱的神明对他的培养与宽容,他甚至不知道如何表达这样的感激。那是一种更深邃的,当他面对一个无论如何都比他更好的存在的无能为力与俯首称臣。 他只能这样承诺。他承诺他能给他心爱的神明派上些用场,而那也已经是他最希望做到的事情了。 “你能。”而他心爱的神明如此低柔地回应他。 他感到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爱得更深了。琴多想。他对他的情愫已经超越了爱情本身,或许还得带上那些属于神明与信徒范畴的,他的虔诚。 他虔诚地爱着他。 想了片刻,琴多便小心翼翼地收拢这些想法。他说:“您刚才所说的海图的事情,普拉亚家族在米德尔顿的一些人员可以派上用场。 “他们有些在港口,有些在造船公司……我记得那个加勒特·吉尔古德的船毁在大海里了?或许普拉亚家族这边可以免费租给他一艘新船。 “……没法送,走账有些麻烦。如果是您当然无所谓,但那只是您雇佣的一个船长,没必要直接将船只送给他,免得让他以为能从您这儿占到大便宜。” 琴多嘀嘀咕咕地说着,看起来不忍心让他心爱的神明受一丁点儿委屈。 幽灵先生哭笑不得地听着。 他想,他之前以为普拉亚家族在米德尔顿的力量是关于港口,或者关于船只——结果是“都有”?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他意识到,这种依附于旧神的力量而存在的家族,果真有着十分庞大的暗中力量。应该庆幸的是,至少普拉亚家族站在他们这一边。 “所以我要怎么做到这件事情?” “我给您的那个护身符项链。”琴多说,“您可以去贝休恩的客运港口,找一个名为‘克格索尔’的男人。 “他会说康斯特语言,所以您不必担心交流问题。他以前就是负责康斯特区域的一些生意,后来被调到了米德尔顿。 “当他看见这个护身符的时候,他就知道您是代表着我过去的。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他会给您提供一切的帮助,包括免费租船的事情。 “如果单凭那个护身符的话,这种租赁只能是短时间的。之后这个事情会传递到我这儿,等我同意之后,那家伙就能长时间使用那艘船了,当然,船只的持有人还是普拉亚家族。”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他说:“既然这样,那么以后就可以让加勒特和普拉亚家族这边沟通,也能让你参与到这件事情里面。 “等到海图绘制完成,也可以通过普拉亚家族这边进行出版和销售。” 琴多认真地点着头,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这似乎需要一定的时间,但是我得尽快……” “别着急,琴多。”幽灵先生声音低沉地说,“那是神明的力量。我认为,或许没法通过太急功近利的态度来掌握。” 琴多点了点头,但同时也哀叹着说:“我想尽快帮上您的忙……我是说,您身边这么多的谜题等待着您。” 幽灵先生因为这种说法而莞尔。他说:“不过,琴多,说到这个,我正想在你的梦境中进行一次尝试。” 琴多不由得一怔,问:“什么尝试?” “亡者的梦境。” 琴多惊讶地望着他,随后又望了望窗外的塔乌墓场。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有一些紧张。他说:“您是说,李加迪亚的力量加上阿卡玛拉的力量?”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他惊讶于琴多的敏锐,不管他说什么,琴多都能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这可不仅仅是默契的问题,更是领悟力的问题。 不过这也让他感到熨帖。 他便说:“我在黑暗空间里进行的尝试失败了。但是我不确定是否能在你的梦境中进行。” “那么,您来试试吧。”琴多说。 幽灵先生也点了点头,他思索了一下,选择了一个最可能出现在塔乌墓场中的异乡人的灵魂——奥尔德思·格什文。 他轻声说:“寻找奥尔德思·格什文的梦境。” 他与琴多都安静而紧张地等待着。 下一秒,奇异的事情发生了。一道五彩斑斓的光闪过他们的面前,然后骤然跃到前方那灰扑扑的塔乌墓场之中。再下一秒,那五彩斑斓的雾气硬生生拽着一个灰扑扑的梦境泡泡出现在他们面前。 五彩的雾气——炊烟,像是炫耀一样,围着那灰扑扑的泡泡转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安静地消失了。 幽灵先生与琴多对视了一眼。 随后,幽灵先生望向了那泡泡。奇怪的是,灰扑扑的泡泡里面仿佛什么都没有,又仿佛,有一层奇怪的东西盖住了里面的画面。 而琴多则望向了塔乌墓场。隔了一会儿,他语气有点古怪地嘟囔说:“我好像……我好像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刚刚,那道雾气出现的时候,似乎惊动了什么东西。” 幽灵先生有些惊讶地得知这一点。 他思索了片刻,然后说:“看来我的确可以在你的梦境中……准确来说,塔乌墓场中,搜索到亡者的梦境。但是我现在还没法看到亡者梦境中的画面。 “……这么说来,恐怕需要你这边掌握更多李加迪亚的力量,才能够让我看到,甚至进入那些亡者的梦境。那被惊动的东西,可能就是需要你去探索的了。” “我明白了。”琴多说,“或许我很快就能得到一些成果?” “或许是的。”幽灵先生低声说,“你是李加迪亚的血裔,理应更快掌握祂的力量。或许,你只是没找到合适的引导者。” 就如同人偶之于神秘农场,在塔乌墓场,也一定有着一个相应的引导者。李加迪亚踏上旅程之前,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祂不可能忽略自己的乐园。 琴多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他说:“那么,我现在就去看看。” “好的。”幽灵先生说,“我就先离开了。期待着你的好消息,琴多。” 琴多笑了一下,他们拥抱了一下,然后与彼此告别。 凌晨四点,西列斯醒了过来。他因为梦境中的事情而毫无睡意。 琴多去探索塔乌墓场的秘密,而西列斯则不得不想到了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的关系。 ……居然真的能够搜索到亡者的梦境! 这显得相当不可思议,甚至于是越想越不可思议的事情。亡者的梦境为什么能够保存下来?又为什么会保存下来?这个问题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而抛开这个现在阶段很难得出答案的问题不谈,另外一个问题也十分令西列斯在意。 为什么在黑暗空间中能够寻找到阿卡玛拉的梦境,却找不到其他亡者的梦境?亡者的梦境只能在塔乌墓场中寻找? 西列斯不禁想,是因为阿卡玛拉的梦境等于神秘农场,等于神的乐园,所以无法保存在塔乌墓场中?但是,塔乌墓场明明就保存在阿卡玛拉的乐园中啊? 这等同于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让西列斯一阵头痛,觉得那逻辑如同打了结的线团,怎么也解不开。 他转而想,他应该换一个角度。 为什么阿卡玛拉的梦境出现在黑暗空间,而其他亡者的梦境出现在塔乌墓场? ……为什么它们会保存在不同的位置? 他在这个问题上思索了片刻,产生了一些想法,但是感到很难验证。他想,或许之后问问骰子是个更好的选择。 关于那黑暗的空间,关于神的乐园,关于亡者的梦境。 不过现在,他首先得去处理加勒特的事情。 天蒙蒙亮的时候,西列斯独自出了门。银行尽管还没开门,但是港口那边已经在工作了。 西列斯找到一位对康斯特语言半懂不懂的向导,在他的帮助下说出了“克格索尔”这个名字,然后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找到了这个男人。 克格索尔看起来是个堪萨斯人,他面对西列斯的来访显得十分惊讶。在其他人离开之后,西列斯拿出了护身符项链。 克格索尔看起来十分惊讶,那更像是某种对他的人生观的冲击。他不禁问:“能冒昧地问一句,您是琴多·普拉亚先生的……?” “恋人。”西列斯十分坦诚。 “哦……”克格索尔的表情比起震惊,更像是一种……意料之中但仍旧惊讶和不知所措的感觉。 西列斯突然感到,在这条护身符项链上,琴多似乎还有一些事情瞒着他。 ……这不会是只有家族族长的伴侣才可以得到的东西吧? 不知道为什么,考虑到曾经流浪诗人奥尔德思·格什文絮絮叨叨跟酒友说着“自己的爱”的事情,西列斯竟然觉得,这种做法发生在普拉亚家族也并不显得奇怪。 很快,克格索尔也收敛了自己的表情。他公事公办地询问西列斯的来意,于是西列斯用康斯特的钱币跟他换了米德盾,并且提及了之后加勒特的事情。 加勒特应该首先需要回到金斯莱,处理一下他离开和突然失踪之后的事情,比如告知他的母亲,他并没有死在海上之类的。等到将这些琐事处理完,他才能真的安心踏上寻找真相的旅途。 所以西列斯也没有着急。今天人偶只是给加勒特送钱,之后他会在梦境中和加勒特说到船只的问题。 克格索尔认真听着,将事情一一记住,然后点头说:“我明白了,诺埃尔先生。” “谢谢您。”西列斯说。 克格索尔看起来甚至有点受宠若惊,他连连摆手,然后说:“这只是小事,这没什么。” 西列斯注意着时间,就与克格索尔道别。不过临走之前,他注意到克格索尔的办公室门口放着一本看起来像是康斯特文字的书籍,便不由得有些感兴趣地打量了一下。 “哦,您对那本书感兴趣吗?”克格索尔说,“那是一名康斯特人在来到米德尔顿之后写的一本书,是挺风趣幽默的自传。 “如果您感兴趣的话,那这本书就送给您吧,我平常没什么看书的习惯,只是放在这儿当摆设而已。” 西列斯犹豫了一下,最后就欣然接受了克格索尔的好意。他想,这样一来,他这一趟米德尔顿之行,最终也只是收获了两本书。 ……可喜可贺,至少没有拖着一行李箱的书籍回到拉米法城。 他返回了旅馆,其余同伴也都醒了,正在餐厅吃早餐。他带着自己的行李混入其中,并不显眼,也没人意识到他清晨的时候就已经出了趟门。 或许除了切斯特医生。不过医生只是望过来一眼,然后就非常了然地转开视线——曾经与西列斯共同出行的经历已经让他明白了,西列斯·诺埃尔教授要么在做正事,要么在做正事的路上。 他的脚步永不停歇。 吃过早餐,他们便一同去了港口,等待开船。贝休恩大学那边也来送行,西列斯又一次见到了福斯特·朗希。 这个年轻人有点羞赧地说:“教授,您即将离开米德尔顿了,我也给您准备了一份礼物。” 他将手中的一个小礼盒递给西列斯。 他紧张地解释说:“我之前听到您问起那个陶瓷餐盘。我感觉那个餐盘的花纹有点眼熟,回去问了问父亲,发现果然是家中经销的一款产品,所以就挑了一个方便携带的送给您,希望您能喜欢。”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有些惊讶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而与此同时,更远处,正无所事事地等待着人偶的出现的加勒特·吉尔古德,突然将目光定格在这群人——准确来说,定格在福斯特·朗希的面孔之上。 第145章 同一时间 冲突的发生只在一瞬间。 当加勒特冲上来一拳把福斯特·朗希揍到在地的时候, 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加勒特动手揍了福斯特一拳,然后就露出一种快意的表情。 他没有继续动手,而是自顾自站在那儿,恶意地笑了起来。 西列斯瞧了他一眼, 然后蹲下来扶起福斯特·朗希, 后者整个人都是懵的,摸着鼻子低声痛呼着。一旁, 向导艾萨克大声质问说:“你在干什么?!” “问问他的好父亲曾经干了什么。”加勒特冷笑了一声, “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了你。朗希, 呵,朗希家族。” 周围人低声议论, 也有与加勒特争吵的。 繁杂的声音中, 西列斯低声询问福斯特:“还好吗?” “……还好。”福斯特仍旧没反应过来, 声音听起来也有点发愣,“只是刚刚痛了一下。他……他的意思是, 我父亲曾经对他做了不好的事情吗?” 西列斯沉默着。福斯特大概会以为他的沉默意味着他对此毫不知情, 但是西列斯实际上是在思考相关的可能性。 ……弗兰克·朗希。福斯特的曾祖父。 他死在三十多年前。他是一名画家——而在那艘覆灭于深海的船只之上, 就有着一些艺术家。 更多的信息被关联起来。西列斯突然想起来,福斯特曾经说过,他的曾祖父对于自己的绘画作品一直都不怎么满意,所以生前才没有将其公开展示。 弗兰克·朗希似乎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更加写实一点。 既然要写实, 那么他很有可能就会亲自出海,亲身体验一下大海的风浪。而他是否就会在伊诺克·吉尔古德的那艘船上? 此外, 西列斯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如果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水手,在出海的时候遇到了一些怪事, 然后陷入了疯疯癫癫的状态, 那么, 单就这件事情而言,似乎不足以惊动贝休恩。 毕竟金斯莱属于米德尔顿南面最强大的部落巴兹尔。这个事情完全可以由巴兹尔来进行内部处理;但是最终,这件事情却闹到了贝休恩。 这可不是常见的情况。显然,那些乘客中,有着身份非凡的大人物。 而弗兰克·朗希似乎就可以算是其中之一。况且,从刚才福斯特的话语中也可以听出来,朗希家族正是那些特殊陶瓷的经销商之一。 ……他们是否会与“阴影”有所关联?有这个可能吗? 单纯就朗希家族的种种信息来看,这个家族似乎是与艺术有所关联。他们是否有可能是阿特金亚的信徒?又或者,是“阴影”的信徒? 但是,从福斯特的态度来说,他对于家族的某些传统似乎毫无了解。 不过这一点也并不令西列斯感到惊讶。这些古老家族如今的年轻人,似乎都与年长者有着十分明显的隔阂。 对话间,福斯特也终于反应过来,他站起来,气愤地朝着加勒特大喊说:“我父亲怎么招惹你了!” 加勒特阴森森的目光就落在福斯特的脸上。他一拳将福斯特的脸颊打肿了,但是那似乎也只是发泄一下情绪,并不能令他感到满意。 他说:“你现在就回家,去问问你的父亲。不需要问其他的,就问问他,还记得金斯莱的吉尔古德一家吗?” “金斯莱?”福斯特皱着眉,越发感到困惑。 但加勒特也懒得跟他多费什么心思。他摆了摆手,直接走开了。 “莫名其妙!”福斯特低声咒骂着,一脸不快地追了上去。 他们的对话是用米德尔顿语进行的,因此康斯特人都感到十分困惑。西列斯大概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他心想,难道在弗兰克·朗希死后,朗希家族的其他成员去加勒特家里闹事了? ……这似乎也不是无法想象。或许他之后应该再仔细问问加勒特,尤其是,关于那艘船上的那些乘客。 现在想来,那些乘客的身份似乎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重要。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我跟上去看看,别出事了。” 他的身份介入这件事情显得有些尴尬,不过他与福斯特的浅薄交情,以及在场来自拉米法大学的教授们的好奇目光,也让他有这个理由跟上去。 于是,他便与向导艾萨克两人一起跟了上去。贝休恩大学那边也跟来了一名教授。另外就是港口的两名工作人员,他们看起来一脸不耐烦,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在港口闹事。 拐角的时候,西列斯走在最后面,趁他们不注意,就将一号人偶放了出来。人偶走在街角的阴影中,哒哒哒的脚步并不引人注意。 很快,他们在港口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那两人,福斯特和加勒特扭打在一起,但是后者差不多是压着前者打。福斯特鼻青脸肿,却还是咬着牙与加勒特搏斗。 那名来自贝休恩大学的教授严厉地说了一句什么,随后港口的两名工作人员将这两人分开。福斯特喘着气,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凶狠的意味。 那眼神让在场每个人都怔了一下,因为这年轻的学生此前一直都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可现在却好像凶悍了起来。 加勒特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比福斯特更加放肆一点,像是在挑衅这个年轻人。如果不是港口的那名工作人员拽着福斯特,那么他们可能又要厮打起来。 那名教授首先对着福斯特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对着加勒特更为严肃地说了一段话。福斯特喘了一口气,然后猛地坐在了地上。 而加勒特耸了耸肩,笑着说了一句什么,随后就转身离开了。西列斯望着他的背影,眯了眯眼睛。 在拐角处,加勒特被人偶拦了下来。小巧的人偶拍了拍他的鞋子,然后把一小卷钱放在了他的鞋背上。 加勒特惊呼了一声,然后说:“这有点太隐蔽了!要是我没发现,这钱不就丢了?” 他笑眯眯的,看起来十分高兴。他将那卷钱捡起来,随手塞进口袋里,然后捡起人偶。他拍了拍人偶的头,然后说:“把仇人的儿子打了一顿,真舒服。” 他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但是人偶却毫无反应,他就也觉得无趣,将人偶放了下来。人偶便迈着小步子,很快就跑开了。 加勒特对于人偶的去向有点感兴趣,但是考虑到他与幽灵先生的合作关系,最后他还是忍住了,没跟上去。他回身望了望角落处正在交流的几人,尤其是福斯特与西列斯。 他思索了片刻,然后露出了一抹冷笑。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福斯特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在发抖。他沉默着,没有理会其他人说的话。看起来,刚才他与加勒特搏斗的时候,加勒特对他说了什么,并且影响了他的理智。 隔了一会儿,他才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对贝休恩大学的那位教授缓慢地说了一句什么,似乎是在说自己没事了。随后,他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 西列斯问:“没事了吗?” “……没事了,教授。”福斯特低声说,“只是一些我从来都没听说过的事情。我根本不应该相信那个家伙的说法……是的,根本不应该。” 西列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保持了一种宽和的沉默。 福斯特这种状态显然不能回到港口那边。于是西列斯便在这里与这个年轻人告别,福斯特也勉强自己打起精神,并且说:“教授,我会写信给您的。您关于神明的理解,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西列斯怔了一下,才意识到福斯特说的是周二学术讨论的时候,他所说的“人与神从一开始就是分开的”这样的说法。 “我期待着你的信。”西列斯低声说。 他们便与彼此告别。那名贝休恩大学的教授就留在这儿陪着福斯特,而西列斯与艾萨克不得不赶快回到港口那儿,因为他们的船就要开了。 这是3月11日的上午。十点整,他们的船只启航,将要带着他们返回金斯莱。 西列斯站在甲板上,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贝休恩。那高高低低的建筑与港口逐渐隐没在海雾之中。在离开贝休恩的时候,他才感觉到,他们在贝休恩的时光是十分匆忙的。 学者访问、陶瓷制品的相关调查,以及那些三十多年前的往事,都耗费了他们巨大的精力。在这种情况下,他反而忽略了自己最开始的目的——了解米德尔顿的历史。 ……或许这也是旅途的魅力之一。没人知道他们会在旅途上遇到什么。 不过,西列斯心中始终有一种预感。 他感到自己与这个以海盐和北风为基底的国家的缘分还没有结束。迟早有一天,他还会回到这里,回到米德尔顿的金斯莱和贝休恩,然后望见这一切背后的真相。 那海洋深处,与这世界相关的秘密。 来自遥远北面的寒冷海风吹拂着他的面颊。 他静默地望了一会儿,感到晃晃荡荡的海水沉沉地托着这艘载满乘客的船只。 隔了片刻,西列斯收敛心神,将思绪转移到刚刚发生的事情——福斯特·朗希和加勒特·吉尔古德的冲突。 一个意外的事情是,他居然并不感到惊讶。 应该说,这是他没有预想到的事情。可是,当这个巧合真的发生的时候,结合此前他身边发生过的无数巧合,他自己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弗兰克·朗希就死在伊诺克·吉尔古德的那艘船上?他去年十二月份的就已经知道了这个画家的存在?他来到贝休恩,居然恰巧就遇到了这名画家和那名水手的后代? 巧合、巧合、巧合。 巧合发生了无数次,那就不再是巧合,而是命运运行的轨迹。 ……只不过他命运中的轨迹数量多了一点而已。这不算什么,哈。西列斯冷静地想着。 抛开他自己的问题不谈,福斯特·朗希显然因为这事儿而感到了不安。他回家之后,是否会引起新一轮的家庭矛盾? 刚刚福斯特露出的那种凶狠的神情也令西列斯颇为印象深刻。他想到这个年轻人十分不错的意志属性,便不由得感到这个家族很有可能同样隐藏着某些秘密。 想了片刻,他便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与其在这儿空想,不如之后再一次进入加勒特的梦境的时候,亲自询问一下当事人。 他们一行人回程时候搭乘的船只依旧是熟悉的远海号,连船长和水手都是他们认识的那一批。 不知道是否因为这种熟悉的感觉,又或者是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乘船的感觉,所以这一次从贝休恩返回金斯莱的旅程中,西列斯的同伴们并没有出现晕船的情况。 不过切斯特医生的表情仍旧显得十分纠结,西列斯注意到。 从昨天中午他独自与伊丽莎白·霍西尔吃了一顿饭之后,他似乎就一直心事重重,做什么事儿都心不在焉。 之前西列斯以为那只是遇见亲人之后又很快将要分别的复杂心情,但是这种表情一直持续,西列斯便特地在中午吃饭的时候询问了切斯特。 切斯特愣了一下,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教授。” 西列斯默然望着他。 切斯特便说:“是伊丽莎白阿姨……她似乎真的想要来到拉米法城。当然,她不是说来投奔我,或者与我一起生活,而是……教授,她想要离开米德尔顿。”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想,当伊丽莎白这么说的时候,他还以为这名女士只是开个玩笑,起码没那么认真。但是,她却真的想要这么做了。 切斯特又转而说:“也或许,她只是想要换个地方住一段时间,换换心情。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苦笑起来,隔了一会儿,又说:“我感到,我无法这么轻易地给出意见。因为那是……一位还不怎么熟悉的长辈的人生选择。” 西列斯斟酌了片刻,最终说:“或许主教女士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定,她只是想要找个人分享一下自己的想法。” “的确如此。”切斯特说,他真诚地说,“我希望她能摆脱过去的阴霾,无论如何。”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 切斯特转而说:“总之,在我离开的时候,伊丽莎白阿姨说她之后会给我写信,告知我她最终的决定。” 如果伊丽莎白真的选择离开米德尔顿,不知道会是谁来成为她的继任者。西列斯不禁这么想。况且,往日教会显然很想调查福利瓯海。 现在他们的意图被伊丽莎白制止,但是等到新的主教上任,情况可能又不太一样了。那是否会产生全新的矛盾和争端? 谁也说不准未来的事情。 尽管伊丽莎白有意脱离自己原本的生活,但是这个话题也让西列斯与切斯特两人多少有些食不知味。 下午,他们便回到了各自的舱室,打算休息一番。当然,西列斯知道切斯特估计会在下午和晚上的时候投入到打牌的事业中难以自拔。 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就是,在返回金斯莱的这艘船上,西列斯瞧见那些水手正兴致勃勃地玩着诺埃尔纸牌。他们的牌看起来是用普通的硬纸板制成的,但是依旧让他们玩得十分愉快。 而这些水手们都不知道,这纸牌玩法的发明人,此刻就站在他们的面前。 这件事情让西列斯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感触。因为他意识到,随着诺埃尔纸牌的流行,知晓“这个玩法来自西列斯·诺埃尔”的人也越来越少。 于是,这就将成为一个秘密,一个被少数人保守的秘密。 ……而那似乎也就成为了,隐藏在这副纸牌中的,又一个与神明有关的秘密。 这想法令西列斯颇为惊讶。当他谈及纸牌中的秘密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想到他自己。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与情况的发展,他自己也被囊括在这秘密之中。 ……除了先知,他好像还成为了一名预言家。真要命。他想。 返回船舱的西列斯想了想自己有什么事情能做,他一开始想到要继续写一写小说,但是又突然想到,自己上午才刚刚得到了一本书,便愉快地决定先看书。 正如克格索尔所说的一样,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来自康斯特的女士,她的名字是琼·麦克米伦。她大概生于雾中纪三百年左右,她的父亲是个颇有名气的探险家,去过费希尔世界的不少地方。 琼和她的母亲跟随她的父亲一起东奔西走,最终决定在米德尔顿定居一段时间,因为那面朝大海,琼自己十分喜欢这地方。 后来她的父母返回康斯特养老,而琼则留在米德尔顿结婚生子,真正成为了米德尔顿的一份子。 正因为琼的出生与成长环境都在康斯特公国,所以在她的这本自传中,西列斯很容易就注意到,她是以一个康斯特人的身份,在经历、体验、感知米德尔顿的文化。 整体来说,因为不了解米德尔顿的风俗,琼和她的家人一开始颇为受到一些敌视和排斥,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也逐渐融入了米德尔顿。 他们最初选择定居的地方是米德尔顿北面的一座港口城市,但是那儿太冷了,琼和她的母亲都不怎么适应,于是他们最终搬到了贝休恩。 这个时候,琼大概二十岁,还是个不怎么懂事的年轻女生。她因为搬家的事情和父母闹了不少矛盾,原因是没什么地方能真正符合她的要求。 不过贝休恩是个新奇的地方,尤其是,这里有着漂亮的海。琼很快结识了一些年轻女孩,并且和她们成为了好朋友,其中有几个,直到琼人生的终结,她们也始终保持着联系。 二十一岁的时候,琼掌握了米德尔顿的语言,然后进入了贝休恩大学,成为了美术专业的学生。 她遇到了一个名叫弗兰克·朗希的年轻画家。 ……读到这里,西列斯不由得停顿了一下。他费解地想,命运仿佛是迫不及待地将相关线索推到他面前一样。 总之,琼·麦克米伦和弗兰克·朗希坠入爱河。但是他们没能结婚,因为朗希家族不同意这样一个来自异国的女人成为家族族长的未来妻子。 琼与弗兰克分手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有些郁郁寡欢。她认为自己找到了灵魂伴侣,但是却被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阻隔了他们的相爱。这种事情向来十分令人沮丧。 琼的父亲听说这事儿之后,专门找到弗兰克,把这个年轻人打了一顿。琼在自传里提到这事儿,并且流露出一种既感动又好笑的情绪。 在这之后,琼也慢慢走出了这段恋情带来的阴影。那段时间里她干脆跟随父亲一起去无烬之地冒险,并且颇为在无烬之地北面闯出了一点名声。 甚至连琼自己都惊讶于“实力的增长”。 三年之后,二十五岁的琼回到贝休恩。这个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强大、潇洒的探险者女士。她不再为爱所困,同时也以一种崭新的口吻来描述自己曾经的那段恋情。 琼在自传中描述说:“弗兰克·朗希是个有点神经质的男人,他喜欢用自己的甜言蜜语和他自成一派的哲学来讨女人欢心,本质上就是个没长大的花花公子。 “要我说,无烬之地的男人可比这家伙成熟得多,起码不会在明知道家族不会同意我们的恋情的前提之下,还是要和我交往,并且承诺会和我结婚。 “……说真的,他简直像是个被家族宠坏了的贵族少爷。但是我之前还从来没听说过朗希家族的存在,这家族真是相当低调了。” 在这段话之后,弗兰克·朗希就不怎么出现在琼的自传中。琼将笔触转向了自己的新生活。 她二十五岁回到贝休恩的时候,她的父母已经打算离开贝休恩。而琼并不打算离开。她在康斯特已经没什么熟人了,但是在贝休恩却还有许许多多的朋友。 她的父母也没有强硬地逼迫她一起离开。于是,琼的独居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她花费了一段时间适应这种脱离父母的庇护的生活,然后兴奋地自传——或者说,日记?——中写道,“和父母一起生活,以及脱离父母生活,这简直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 总之,在那几年里,琼和自己的女伴们十分轻松地生活着。大概隔了两三年,琼又认识了一位男士,是个十分向往无烬之地的年轻水手。 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琼在无烬之地的名声,于是打听到了琼经常出没的酒馆,然后尝试着与她的交流。 琼在自传中写道:“我丈夫在酒馆里跟我搭话的时候,我以为他是个傻瓜,因为没人会在这种地方交流无烬之地的事儿——他像是个呆头呆脑的傻瓜。” 但这傻瓜却让琼觉得有意思。同时,在那段时间里,琼也逐渐对贝休恩的生活感到了厌倦。她开始怀念起无烬之地的刺激与危险。 于是,她就干脆和这个年轻水手一起前往了无烬之地,并且共同探索着无烬之地北面的土地。他们还曾经一同出海,不过没能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很快,琼就和这个水手谈起了恋爱,并且最终结婚。他们返回贝休恩,琼找到一家美术学院当起了绘画老师,而她的丈夫则在港口找了一份工作。 不过,他们并没有生孩子。在这件事情上,琼相当坦诚地说:“在学校瞧见那些学生我就头痛,怎么也想象不出来自己要怎么养育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他们在贝休恩平静地生活了许多年,有空的时候偶尔也会去无烬之地逛逛,或者去康斯特与琼的家人团聚。随着年纪渐大,他们也就慢慢不那么折腾地跑来跑去,而是长期定居在贝休恩。 自传中的内容也就更多涉及到了一些家长里短、生活日常。西列斯饶有兴致地阅读着那些贝休恩普通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那是与他这一次走马观花的游览截然不同的生活体验。 在平静的老年生活中,琼突然提及了生活中的一件趣事。 她说她听闻旧友提及弗兰克·朗希的死亡,回家之后就和丈夫分享此事,结果她丈夫反而生起气来,觉得她难忘旧情。这事儿令琼乐了好一阵子。 不过她也的确以一种怀念的语气描述起年轻时候的生活。并非怀念弗兰克·朗希,而是怀念那个时候年轻的自己。 她提及弗兰克·朗希最终死在海洋的风暴之中,因为“他对于自己的画作的严格要求。他想要在死前真正望一眼他魂牵梦萦的大海”。 这件事情给了琼些许感叹,而那更大部分来自于米德尔顿。在死亡已经肉眼可见的时候,琼想到康斯特、想到米德尔顿、想到无烬之地,想到这庞大的费希尔世界。 她说:“没人知道我们最终将在什么样的境地中死去,这种感觉就好像,没人知道我们的世界最终将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一样。 “当我闭上双眼迎接死亡,仿佛这世界也迎来了它的末日。而我心知肚明,这世界的尽头其实离我那么远那么远,是我人生的小船永远无法抵达的深海。 “曾经有人认为这颗星球是平坦的。或许海水会在平坦地表的尽头如同瀑布一样坠下。可这世界并非平面,而我的人生确实如此。 “我人生的小船,将会在这平面路途的尽头,直直落下,自此分崩离析。” 西列斯因为这话而产生了些许的感叹。 他合上这本书,下意识望向了窗外,发现时间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傍晚。他从另外一个角度了解到关于米德尔顿的一切。 ……以及,弗兰克·朗希。 吃晚餐的时候,西列斯也忍不住想到了弗兰克·朗希的事情。 这位知名的米德尔顿画家,在旁人看来,是个固执、伟大的艺术家;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审视他的时候,他又成了懦弱、毫无担当的花花公子。 在他人生的最后关头,他决定前往深海完成自己的夙愿,但是他却丧命于此。当滔天的风浪侵袭他人生的小船的时候,他会在想什么? 但是西列斯真正关注的并不是这个。他注意到一个十分微妙的细节。 琼·麦克米伦在和弗兰克恋爱之后,有了实力上的明显增长。 她的意志似乎没有发生明显的改变,但是显然,这种灵魂强度的增长不是随随便便就出现的。或许是因为……她增长了灵性? 因为弗兰克·朗希? 西列斯如此怀疑。这两个人相识的时候,都是美术专业的学生,他们是否会鉴赏彼此的画作? 但是西列斯曾经也欣赏过弗兰克的作品,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所以……或许是一些手稿?草图?无意识描绘的某些东西? 那些画作上或许带有一些奇怪的、相当可怕的东西,因此让琼的灵魂产生了某种改变。 无论如何,西列斯对朗希家族都产生了更多的怀疑。 这个家族不允许未来族长与来自异国的女人结婚,这种规矩就显然证明了,这个家族存在着一些不太能让外人——尤其是外国人——知道的秘密。 他们纠缠于琼这个异国的身份,也就证明了,如果是米德尔顿人,那么对于他们家族的秘密或许就会好接受得多。 而米德尔顿有什么特殊之处?思来想去,西列斯认为那只有可能是跟福利瓯海有关的秘密。 ……所以,弗兰克·朗希生前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海,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那真的只是如同所有人所说的那样,他只是为了追求艺术、追求画作的写实,所以才非得在生命尽头来临之际,决意出海吗? 而不是如同那个收到来自神秘叔祖父的家族密信,为此不得不踏上旅途的年轻人赫德·德莱森一样,是为了完成某个不为人知的家族任务? 西列斯产生了这个想法,但是他知道这恐怕很难得到证实,因为那必定是只有朗希家族的核心成员才有可能知道的事情。 甚至,说不定这是如同拉米法城那些信仰死亡的贵族家庭一样,是只有在上一任族长临终之前,才会透露给下一代家族成员的事情。 这样一来,这种秘密就可以在最大程度上得到严格的保守。 ……无论如何,他都需要更多的信息。他感到更加危险的是,他们现如今还不知道那群活动在暗处的“阴影”的信徒,究竟是打算做一些什么事情。 他们或许成功阻止了“危险的陶瓷制品”继续在米德尔顿流行。但是,那也只是一件小事。 饭后,西列斯便特地找到了班扬骑士长,询问往日教会关于这件事情的后续处理办法。而班扬也十分坦诚地回答说:“我们原本是打算与伊丽莎白女士合作,共同处理旧神追随者的事情。 “不过,她的说法也十分有道理,米德尔顿对于我们来说是个过于陌生的地方,所以我们之前的想法也有点太想当然了。 “我打算等回到拉米法城之后,询问一下主教的想法。或许我们应该采用一些其他的办法,试着迂回进行调查。”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他不禁说:“希望这件事情能尽快解决。” “我也这么希望。”班扬说。 不过,他们现在距离拉米法城还有十分遥远的距离。 第二天中午十一点,他们抵达了金斯莱。这座城市仍旧是他们离开时候的模样,但是现在却意外带给他们一种熟悉感。 或许是因为,他们即将离开这里,可能此后也不会再来到这里了。这可能将是永别。 因为时间紧迫,所以他们也来不及在金斯莱多待一天了。下船之后,贝拉教授就和翻译约翰尼一起去火车站,打算购买回到比德尔城的车票。 西列斯特地与她再一次提及了,自己需要在堪萨斯的某个车站下车的事情。 贝拉教授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事儿。西列斯没有仔细说自己下车的目的,只是说自己在堪萨斯有一些私事需要处理。 贝拉教授也没有过问,只是嘱咐他一定要尽量在开学前回到拉米法城。 “我会的。”西列斯说,“您不用担心。” “那么,我就帮你单独买一张火车票,到那个站点就可以下车。”贝拉教授温和地说,“希望您在堪萨斯注意安全。” 西列斯向贝拉教授道谢。 他们在金斯莱最后吃了一顿海鲜大餐,然后就踏上了返回比德尔城的火车。漫长的旅途令每个人都有点泄气,不过好在他们也将要回到拉米法城了。 仍旧是独立车厢,这一点也方便得多。 西列斯回到车厢之后,花了一点时间仔细整理了这一次米德尔顿之行的收获,以及之后需要跟进的事情——加勒特·吉尔古德制作的海图、朗希家族可能隐藏的秘密,以及,赫德·德莱森未来的行动。 此外,还有其他需要注意的事情,比如考古团队的失踪、海蒂女士那边的星图、十四年前埃比尼泽·康斯特的事情、阿方索·卡莱尔的下落…… 西列斯感到一阵头痛。他无奈地捏了捏鼻梁,不得不承认他给自己找了太多的麻烦。 不过,在将这些事情列在一起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考古团队的失踪,与赫德·德莱森收到的那封家族密信。 他记得他与琴多在探讨那个神秘的德莱森先生的时候,一直有一个好奇的问题,也就是,在黑尔斯之家的事情发生之后,那位德莱森究竟是又遇到了什么事情,才会给家族寄出这封信。 那也就是,从去年十一月到今年二月这一段时间里发生在无烬之地的某件事情。 而考古团队恰巧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内失踪的。 ……巧合? 西列斯很难下这个定论。他想了一会儿,在笔记本上将“赫德·德莱森”这个名字与“考古团队失踪”这几个字之间划了一条线,然后打了个问号。 这两件事情会产生关联吗? 天色渐晚,他也就没有继续想下去。洗漱过后,他换了一身衣物,顺便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行李。他格外将一号人偶从行李里面拿了出来。 现在一号人偶几乎成了幽灵先生的象征物,而西列斯对此也乐见其成。将幽灵先生的身份特征最大限度地稳固下来,成为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这是更好的做法。 一号人偶活动了起来,在床铺上蹦蹦跳跳。西列斯静静地望着,隔了一会儿,他摇摇头,让人偶安静下来。他再一次把人偶放回行李箱里面,随后便陷入睡眠,进入了深海梦境。 深海梦境总是毫无变化的,即便孤岛的红泥之上已经出现了几株植物。 他习惯性地瞧了瞧那些植物,然后突然顿了一下。他意外地发现,有一株植物枯萎了。他走过去,仔细观察了一下,然后才发现,那是乔纳森·布莱恩特的藤蔓。 这位死亡的信徒,康斯特公国曾经的财政大臣乔纳森·布莱恩特,因为对于死亡的恐惧而将自己逼入疯狂的末路,残害了许许多多年轻的生命。 现在,乔纳森死得悄无声息。 说不定,此刻站在孤岛红泥之上的他,反而是第一个发现这个老者的死亡的人。 这想法令他感到些许的叹息,仅仅只是对于死亡本身,因为这样的死亡有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而乔纳森·布莱恩特死不足惜。 他感叹了一会儿,然后收敛心思,望向了其他的梦境。他发现哈尔·戈斯正在做梦,怀疑这个来自比德尔城的男孩拥有了什么新的故事,需要幽灵先生去与他交换。 此外,琴多和加勒特也都在做梦。这都需要他去处理。 他便首先进入了琴多的梦境。 “您来了。”琴多站在窗边,回身望向幽灵先生,“晚上好。我正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您。” “晚上好,琴多。”幽灵先生说,“让我猜猜,你肯定有好消息。” 琴多怔了一下,然后下意识流露出浓郁的笑意。他笑起来,并且说:“是的。您还能猜到更多吗?” “塔乌墓场有所斩获?” “当然。” “看来还不止。所以,找到阿方索了?” “有一些线索了。您继续猜猜。” “海蒂女士?” “哦,您都猜到了。”琴多低声说,他走过来,倾身拥抱幽灵先生,“我痴迷于您的才智。” 幽灵先生笑了一声:“这只是合理的猜测。”他吻了吻他,然后说,“那么,都来说说?” “我想把最大的成果留到最后,所以,首先是阿方索的事情。”琴多把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亲昵地蹭了蹭,“普拉亚家族这边调查到了伊曼纽尔的家乡。 “他们得到确认,在一段时间之前,阿方索曾经去过那里,并且将伊曼纽尔下葬。具体的时间可能是去年年末。阿方索在那儿呆了一阵,随后就消失不见了。 “我怀疑,他可能是又回到了无烬之地,或者去什么地方游历了。如果他想要离开堪萨斯,那么很有可能是乘坐火车。 “所以我联系了德克斯特铁路联合公司。那边正在调查,过去几个月里是否有‘阿方索·卡莱尔’这个名字的相关出游记录。” 幽灵先生静默地听着,他夸奖一样地摸了摸琴多的辫子,然后低声说:“我相当怀疑,阿方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去年十二月末,阿方索就已经带着伊曼纽尔的骨灰回到了堪萨斯,并且将其下葬。而按照阿方索曾经的说法,他会在这件事情前后写一封信,告知自己的近况。 但是这封信却从未出现。 并且,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月,阿方索仍旧毫无音讯。这就显得更加不对劲了。 琴多也皱了皱眉,他说:“他的失踪会和黑尔斯之家那些未曾解决的事情有关吗?” 幽灵先生刚想回答这个问题,却突然顿了顿。 他想到不久前他曾经想到的那个问题。 去年十一月到今年二月。考古团队的失踪发生在这期间;神秘的德莱森先生同样在这期间遭遇了一些意外事件,因此才决定写信给家族。 ……而阿方索的失踪,同样也发生在期间。 第146章 血色的梦境 幽灵先生沉思了一会儿, 然后将自己的想法与琴多分享了。 而琴多也很快意识问题所在:“所以,这些事情很有可能都与‘阴影’有关?” “我是这么猜测的。”幽灵先生说,“不过还需要找到更多的线索和信息。” 他们现在如同蛛网缠身, 尽管知道这些事情都有所关联, 但是却很难找到蛛网的线头, 此外, 也更难跳出蛛网的范畴。 ……蛛网这个比喻,放在这里居然意外的合适。 想着,幽灵先生就摇了摇头:“这只是一个假设, 没必要现在就思考这事儿。我们可以进行下一个话题了。” “听您的。”琴多说,“关于海蒂女士的事情。不久前我收到了她寄来的信件。她的语气有点……惊慌失措, 似乎是打算过来找我们, 亲自说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本人没什么事情,但是那张星图手帕似乎带来了一些问题。具体的事情她没在信中说……总之,她大概会和您差不多时间抵达堪萨斯, 到时候我们可以和她见上一面。 “此外,她也在信中提及了那位神秘的德莱森先生, 不过也是一样。她说她想当面和我们谈谈这些事情。” 幽灵先生静静地听着,等琴多说完,他才有些疑惑地低声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那张星图又造成了什么血案?”琴多猜测着,随后耸了耸肩,“那是失控的时轨,我认为那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幽灵先生赞同他的想法。无论如何,海蒂那边有所发现也是一件好事, 而且海蒂本人似乎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于是他转而说:“那么, 琴多?” 琴多笑了起来, 他立刻明白了幽灵先生的意思, 于是拉着他走到了窗边。他说:“我在塔乌墓场遇到了……李加迪亚留下的东西。” “是什么?”幽灵先生好奇地问。 琴多说:“一艘独木船。” 幽灵先生怔了一下。 独木船。这概念令他感到十分微妙。这种感觉十分类似于,当他发现那个神秘农场的时候的感觉。 还有…… 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还记得‘黑暗之海’吗,琴多?” “‘黑暗之海’……”琴多喃喃念着这个词语,“当然,我记得。” 普拉亚家族收藏的某一页神明范本上,就提及了李加迪亚的一位信徒在旅途中误入“黑暗之海”,是后来被李加迪亚命名为“灵魂灯塔”的灯光指引其返回陆地。 在此之前,琴多就曾经用“灵魂灯塔”救了他。 幽灵先生心想,自己当时处于生死之间,因为强大的意志属性才可以在那个黑暗的房间里生存一段时间。 当时他进行体质判定,想要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骰子也提示他说,“‘翻船’这个词可不是乱用的”。 那似乎就是骰子在暗示他什么——或许,就是“黑暗之海”? 而现在,琴多在塔乌墓场中发现了独木船。这显然是李加迪亚留下的提示。 一个十分微妙的地方就在于,李加迪亚离开之前,曾经让信徒去大海中传递什么消息。而现在,祂的力量的继任者也同样要划着独木舟,去往“大海”。 “……您觉得那会是一个什么地方?”琴多问,“某个与现实截然不同的地方?” 幽灵先生思索片刻,最后说:“那或许是现实世界的夹层和缝隙。” 琴多愣了一下,有点不太理解这种说法。 幽灵先生便将之前骰子的比喻转告了琴多。琴多歪着头,半懂不懂地说:“物体的……缝隙?” “或许也可以是‘概念’的缝隙。”幽灵先生说,“生与死的夹层。” 琴多苦恼地皱起眉,想了一会儿,然后很有自知之明地说:“我想不太明白。总之,您能明白就足够了。” 幽灵先生不由得失笑,他说:“到时候,可是需要你去探索‘黑暗之海’。” “探索是一回事,但是概念上的东西,我不太能搞得明白。”琴多说,“我依赖于您的智慧。” 幽灵先生瞧了瞧他,心想,见面的时候愈近,琴多就表现得愈发亲热。 ……不过他也相当能理解琴多的这种情绪。 于是他便说:“所以,琴多,你试着去驾驶那艘独木舟出海了吗?” “还没有。”琴多老老实实地说,“我没能找到船桨。” 船桨? 幽灵先生也有些困扰了。理论上说,既然李加迪亚都已经将提示放在了自己血裔的面前,那么不至于连船桨都不提供。 还是说,这船桨需要达成某种条件,才会出现在琴多的面前? ……如同阿卡玛拉的那朵玫瑰一样? 他斟酌着将自己的比喻说给了琴多听,琴多若有所悟,然后说:“也就是,某种用以引动神明力量的……概念?” “或许是的。”幽灵先生说,“不过不用着急。比起我,你的进展已经相当快速了。” 他当初完全是误打误撞。如果不是安格斯·凯斯因为他的书籍而踏上复仇之旅,那么他这边也不可能在深海梦境中获得进展。 相比之下,琴多这边能快速找到独木舟,已经是相当不错的进展了。 琴多反而低声嘀咕着说:“那也完全是靠着您,完全不是我的功劳。” 幽灵先生莞尔。他有时候感到,琴多反而比他自己更加在意他的名誉。 “慢慢来,琴多。”幽灵先生说,“对了,后天上午十点,我会抵达堪萨斯的克罗宁城火车站,那就是你下车的地方。” “哦,我会来接您的。我已经迫不及待了。”琴多低声喃喃,“难以想象您已经离开我这么长时间了。” 这话让幽灵先生低声笑了笑。 他们静静地拥抱了一会儿。 然后琴多说:“不急于这一时?” “不急于这一时。”幽灵先生说,“当然,琴多,我知道你已经很着急了。” “……我觉得我还能更着急一点。”琴多嘀咕着,“按照您的说法,得等我们回到拉米法城,搬好家,安置好一切,然后才能……其实普拉亚家族这栋古老的宅邸已经虚位以待了。” “但是我坚持?” 琴多顿时语塞,他哀叹了一声:“您只是想让我承认我对您毫无办法。是的、是的,我愿意继续等待,只要您别一直吊着我,那滋味太难受了……” 幽灵先生暂时用亲吻补偿他絮絮叨叨的恋人。 过了片刻,琴多说:“但是我也坚持。” 幽灵先生一怔,问:“什么?” “我在我的卧室准备了两张床。”琴多说,“我想与您共处一室。” 幽灵先生这才恍然,他感到些许的好笑,可能是为琴多的幼稚,也可能是为这种夸张的行为。不管怎么说,他想了想,就说:“其实一张床也没什么,只要……” “只要我能忍住。”琴多相当坦荡地说,“但是我忍不住。” 幽灵先生:“……” 他的恋人实在没什么耐心,但的确已经耐着性子等待了。 于是幽灵先生便说:“最晚4月1号,怎么样?别把这事儿拖到下个月。”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可以说是蹭地一下就亮了起来。他问:“所以,只剩这最后半个月的等待时间了?” 幽灵先生笑了一声:“是的,琴多。只剩这最后半个月了。” 当然,在他的故乡地球,4月1号有一个别样的含义……算了,这事儿可以不必让琴多知道。毕竟他可不是在开玩笑。 琴多几乎肉眼可见地变得精神了一点。他近乎神采奕奕地说:“那接下来一段日子我可相当期待了。” 幽灵先生轻笑着亲吻了他的唇瓣。 在离开琴多的梦境之前,幽灵先生再一次尝试了搜索亡者的梦境。他仍旧搜索了奥尔德思·格什文的梦境。不过,尽管那梦境泡泡看起来没那么灰扑扑的了,但是仍旧看不太清其中的模样。 琴多说:“或许得等到我出海之后有所发现?” 幽灵先生思索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或许有这个可能。我们并不知道李加迪亚和阿卡玛拉的想法,所以只能慢慢来了。” 不过,这件事情倒是令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他试着在琴多的梦境中搜索了赫尔曼·格罗夫和邓洛普教授,并没有得到任何回音;随后他又搜索了阿方索·卡莱尔,同样如此。他不知道是应该松一口气,还是应该更加担心。 看起来,考古团队和阿方索都没有陷入死亡的困境;但是,这就更加令人担忧和好奇他们如今的处境了。 琴多也知道他搜索这三个人的目的。他便说:“起码这证明他们还有生机。” 幽灵先生也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至少确认这三个人仍旧存活,没有死在异乡,这就是一个好消息。 他很快与琴多告别,然后离开了他的梦境。他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因此琴多也没有继续占用他的时间。 返回深海梦境之后,他注意到哈尔·戈斯正在做梦,于是便前往了这个年轻男孩的梦境。 “幽灵先生!晚上好。”哈尔有点激动地与他打招呼。 幽灵先生微微笑了一下,说:“晚上好。” “我和我的朋友们说了您的事情。”哈尔说,“他们之前都在比德尔广场上,瞧见了您那个人偶。那实在是太神奇了! “他们差点想用这事儿来跟您换钱呢,我跟他们说了人偶是您的化身,他们还半信半疑的,因为那一幕实在是怎么都让人想象不到。” 幽灵先生微笑着听着,心中却想,果然,他之前想的是对的。年轻的孩子们果然会因为这事儿而感到好奇和惊叹。 这让他想到了自己的玩具商店。或许,其中的一些产品,也可以推广向其他的城市? 这事儿也许可以跟兰米尔合作。说起来,也不知道命运纸牌卖得怎么样了。 这些念头在他的心中一闪而逝,很快,他们便谈及了正事。 “我从一些大人那里打听到了许多故事。”哈尔说,“还有一些是从我的同伴那里听说的。”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慢慢听哈尔说着那些有趣的小故事。 比德尔城位于无烬之地的中部偏东南方向。这里的通用语言是康斯特语,但是也有一部分人说堪萨斯语,或者其他一些语言。 整体来说,这里几乎象征着无烬之地枯萎荒原高尔斯沃地区的共同文化特征——杂糅。 这片区域汇聚着许许多多来自不同国家的人们,他们可能在此定居,也可能只是短暂居住一阵,甚至有可能只是偶尔停留几天。 他们各自的思想、习俗以及文化素养,汇聚一堂,都给比德尔城带来了别样的魅力。 哈尔提及一些沙漠中的古老故事,一些奇怪的生物、一些探险者的传说。这些故事可能没法给幽灵先生带来什么帮助,但是他还是认真听着,因为这些事情本身就显得相当有趣。 他总共讲了七个故事。 头三个故事,哈尔说是他自己从大人们那儿听来的,涉及探险者、沙漠中的宝藏、以及沙漠中的绿洲的传闻。 幽灵先生格外对“绿洲”的事情询问了一番。不过哈尔听说的故事也不是很清楚,他只是说大人们都说沙漠深处存在一处绿洲,那儿有着与他们这儿的荒漠截然不同的繁荣景象。 沙漠绿洲。幽灵先生心想,那有可能是与“莫沙彻丘陵”相关的地方吗? 但沙漠中的绿洲。那其实象征着生命的希望。或许也有可能是佩索纳里的乐园,而非撒迪厄斯的乐园? 此外,他也想到了之前辛西娅的故事。野心家放火烧毁树林,于是那原本郁郁葱葱的原野变成了沙漠。这是否也在暗示着这片区域的过往历史变迁? 他在心中猜测着,不过想不出一个定论。 至于后四个故事,则都是哈尔的朋友们提供的。他们提及了一些闻所未闻的事情,比如沙漠中的狂欢会、北面来的人的故事、夜晚的狼嚎声、沙坑里挖出来的亮晶晶的东西。 幽灵先生对第二和第四个故事相当感兴趣,他让哈尔多说一点。 哈尔抓了抓头发,便说:“北面来的人……他们似乎是从北面的海那边过来的。好像是前段时间的事情,今年初的时候。我朋友中间有个家里开酒馆的,他在酒馆里注意到那群人。 “他说,那些人说着一种听不懂的语言,说话的时候显得声音特别洪亮。他们身上都有一种鱼腥味。他们好像在很兴奋地议论着什么,仿佛发现了什么东西。 “……呃,对了,他还说,在那之后,他跟他父母说到那群人,然后立刻就被他父母警告了,说不要去管那群北面来的人的事情。他们的身上都带着‘北风’。” “北风?”幽灵先生有些疑惑地重复,“这是指向某种特定的东西吗?” 哈尔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先生,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让他们去打听一下。” “麻烦你的朋友们了。”幽灵先生说。 “不、不麻烦。”哈尔甚至磕巴了一下,他望着幽灵先生,说,“您真是一个大好人。” 幽灵先生只是微微笑了笑。 哈尔转而说起另外一个让幽灵先生感兴趣的故事,关于那些沙坑里挖出来的,亮晶晶的东西。 他说:“那是我们在比德尔城外面挖出来的。我们以为那东西很值钱,就带回家里想让爸妈卖掉,但是,他们却说,在沙漠里挖出这种东西,是很晦气的事情。” 幽灵先生几乎下意识皱了皱眉,他问:“你的父母有说是为什么吗?” “没有。”哈尔摇了摇头,“我有个朋友追问了他的父亲,但是他爸爸只是说,那东西会带来诅咒。” ……星之尘的诅咒?幽灵先生这么想。 那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更关键的问题或许是,为什么在比德尔城之外,会出现星之尘?这片区域似乎从未有神明陨落的传说。 ……或许是阿特金亚的星之尘?这位神明的星之尘落得满世界都是,让人完全想不明白祂究竟是怎么陨落的。 于是幽灵先生便说:“或许你们父母的话是有道理的。无论如何,在外面找到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都得注意警惕。” 哈尔点了点头,他歪着头说:“那么,先生,就是这三条信息吗?” “总共是七条……” “不,先生。”哈尔坚持说,“您只对这三个故事感兴趣,所以只要三十公爵币。我们不会多要您的钱,那不太好。” 幽灵先生微微怔了一下,随后便笑了起来。不过他思索片刻之后,转而说:“不过,我想雇佣你们去调查某个特定的故事。” 哈尔愣了一下,然后问:“是什么?” “辛西娅。”幽灵先生说,“关于这个神秘的辛西娅,任何相关的信息都可以。” 哈尔有些惊讶地听到这事儿,他瞪大了眼睛,说:“辛西娅……这个辛西娅就像是我们的睡前故事一样的存在。您真觉得辛西娅的故事十分重要吗?” 他的表情像是有点怀疑自己过去的人生。 幽灵先生有点被他的表情逗笑了,不过他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是的。或许睡前故事并没有那么简单。” 哈尔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幽灵先生转而说:“加上辛西娅的调查,这一次我会给你五十公爵币。如果你们能提供更多关于辛西娅的信息的话,那我会多给你们一点赏金。人偶会在比德尔城的喷泉池等待着你。” 哈尔认真地点了点头,然后说:“什么时候,先生?” “现在就可以。”幽灵先生笑了起来,“如果你现在就醒过来的话。” 哈尔怔了一下,然后立刻欣喜地说:“那么我现在就去。” 下一秒,哈尔的梦境泡泡破碎,他也回到了深海梦境。 他便去了农场的小屋,望向了那微缩舞台模型。现实中的一号人偶就在他的行李箱里,所以微缩舞台模型上也是一片漆黑。 他在这儿操纵着人偶,打开行李箱,然后从行李箱里蹦出来,再跳上柜子,小心翼翼地从他的钱包里拿出一点钱。说真的,那有点奇怪,像是自己偷自己的钱一样,还有点做贼心虚。 很快,人偶小小的手里就攥了五张十币钞。 于是他上前一步,从舞台上将人偶提起来。人偶手中的五张十币钞也出现在梦境之中。这种虚实之间的转换实在令人惊叹。他想。 他带着人偶离开了小屋,来到湖泊边,让人偶去到哈尔·戈斯的那株幼苗那儿。然后他返回小屋,在舞台模型上,瞧见人偶正孤零零地站在一栋城池的街道之上。 他再一次以意念操纵起这个人偶。 一号人偶来到比德尔广场,坐在喷泉平台的边沿上,静静地等待着。不一会儿,哈尔·戈斯便出现了。舞台上,那个男孩的幻影围绕着人偶惊叹一样地左看右看,然后才从人偶手中接过赏金。 他试着与人偶搭话,但人偶毫无反应,于是哈尔·戈斯犹豫了一下,就礼貌地与人偶道别了。 解决了这件事情之后,人偶回到了农场——办法就是他直接从微缩舞台模型上,再一次将小小的人偶拿起来,那样人偶就会在比德尔城消失,回到农场的小屋,同时现实中的人偶则是会返回他的身边。 ……他其实相当好奇,这种力量的本质算是什么。 幻觉? 在他操纵一号人偶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其他五个人偶也都在一旁看着,它们啧啧惊叹,纷纷感叹着他的创意与表演天赋。它们都说,希望他快点掌握更多阿卡玛拉的力量。 一号人偶就更加激动了。它几乎从舞台上蹦了起来,喋喋不休地说着它对于这出表演的想法,以及自己作为剧目演员的荣幸。 他哭笑不得地听着人偶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隔了一会儿,人偶们慢慢安静下来,于是他便带着一号人偶离开农场,一起前往了加勒特·吉尔古德的梦境。一号人偶又激动起来,因为它意识到,加勒特的梦境可以说是它的巨大舞台。 加勒特的梦境换了副场景,变成了海边的沙滩。 他百无聊赖地坐在沙滩上,说:“真奇妙,你进入我的梦境之后,我就可以自由摆弄我的梦境了。可惜只有你神神鬼鬼的家伙能进入我的梦境。” 幽灵先生不置可否。 人偶说:“你现在不再要死要活了?” 加勒特翻了个白眼。他突然笑嘻嘻地说:“你不是看见了吗?” “什么?” “那个年轻人。”加勒特说,“我仇人的儿子。” 幽灵先生眯了眯眼睛。 人偶便问:“为什么他是你仇人?” “我之前跟你说过,在我父亲离开之后,很多与那件事情相关的人都来找我们的麻烦。”加勒特说,“而有些人只是上门骂两声,强词夺理地讨个债,要我们对那些人的死亡负责……” “……但是?”人偶有些迟疑地问。 “但是。呵,但是。”加勒特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你以为,梦境中我和我母亲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小渔村的房子里?原本我们生活在金斯莱,而金斯莱还没破到那个程度。 “是因为那个姓朗希的男人暗中让人把我们赶走。朗希家族……哈,的确是十分高贵的家族。明明那个该死的弗兰克·朗希出海的时候都知道生死由天,但是他的家族却不是这么想的。 “……不,应该说,就因为我父亲活着回来了,所以他们才迁怒于我们。或许我父亲前往贝休恩之后,也会被他们折磨死吧,我是这么想的。” 幽灵先生默然听着。他感到一种复杂的叹息之情,但是很难说这究竟来自于哪里。仿佛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不好过。 他就转而想到加勒特话语中潜藏的含义。 弗兰克·朗希果真在那艘船上。这一点已经不令他感到惊讶了。 但是,加勒特的话却无形中界定了一个概念,也就是,加勒特并不认为弗兰克·朗希是抱着某种特殊的目的出海的。他认为,弗兰克出海的时候,还是想要活着回来的。 也因此,当弗兰克没有回来,而一个在朗希家族眼里平凡无奇的老水手却活着回来的时候,朗希家族的成员们便将这种悲伤之情转移成了愤怒,然后宣泄在加勒特和他的父亲、母亲身上。 ……那么,弗兰克·朗希的出海真的就只是为了采风吗? 幽灵先生对这一点始终保持着微妙的怀疑。 幽灵先生与他的人偶的沉默让加勒特也有些不自在了。于是,加勒特转而说:“总之,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今天把那家伙打了一顿,我已经觉得舒坦了。 “所以,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幽灵先生便将船只的事情转告了加勒特,让他自行到港口去找名为“克格索尔”的男人。 加勒特有些震惊地听着这话,然后瞧了瞧幽灵先生,忍不住问:“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认识克格索尔?” 幽灵先生一怔,心想,克格索尔……不,应该说,普拉亚家族,似乎在米德尔顿也拥有十分厉害的隐藏势力。 人偶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加勒特用一种惊疑不定的眼神瞧着幽灵先生,隔了一会儿,他突然眯了眯眼睛。他说:“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我总觉得你有些眼熟。” “因为我们的确见过。”人偶说,“就在这儿。” 前一句话让加勒特猛地惊诧了一下,后一句话则让他突然泄了气。 “算了,你这样神神秘秘的家伙。”加勒特摇着头,“纠缠这事儿没劲。不管你现实世界是什么人,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总之,我知道了。不过我也得提醒你,这事儿短期内不可能有什么成果。” “我知道。”人偶说,“希望今年夏天之前能有个雏形。” “那当然可以。”加勒特说,“还有什么事儿吗?” 人偶摇了摇头。 幽灵先生与他的人偶便礼貌地与加勒特告辞,然后离开了他的梦境。加勒特看起来不太喜欢这种被人窥探梦境的感觉,因此幽灵先生也体贴地尊重他的想法,正事解决之后,就很快离开。 他将人偶送回了农场,又去农场旁的湖泊看了一眼。他发现,乔纳森·布莱恩特的藤蔓已经消失了在星球之上,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他突然意识到,这倒是一个确认某人状况的好办法。不过,那得首先进入某人的梦境才行。琴多那边同样也是。 等到琴多拥有在塔乌墓场中搜索灵魂的能力,那也只能用来寻找死在异乡的人。 他与琴多的力量加起来,可以确认某个身处异乡的人的安危,这的确算是一件好事,特别是深海梦境这边,人们不可能随时都在做梦。 他思索着这些功能可能的用途,以及组合起来的用途,不过仍旧感到他们现在所掌握的神明的力量并非万能,只是在某些特定场合可以派上用场。 此外,他也注意到,随着他进入的梦境越来越多,湖泊中倒映的星球也越来越清晰,这个世界的模样更明确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整体上,费希尔世界拥有比地球更多的陆地、更少的海洋。陆地和海洋,至少在目前已经显露出来的区域来说,大概是对半分的状态。 福利瓯海是靠近北面的海洋,有一部分仍旧显得十分模糊,但是已经显露出来的这部分的区域,面积大小就已经与整个康斯特公国相当。 他多少有些疑惑,思索着农场湖泊中星球的模糊区域,与现实世界被迷雾覆盖的区域,有多大程度上是重合的? 他曾经以为这两者是不一样的,但是,现在看来似乎又有一些关联。 毕竟,如果两者毫无关联的话,那么为什么他未曾涉及过的区域,现在也已经显示出来了? 比如福利瓯海,他本身只是经过了福利瓯海某一条航线,远海处更广阔的海面他从未踏足,但现在却也已经显现出来了。 ……或许,是两者结合? 他曾经去过的地方,或者他曾经去过的梦境所在的地方,那一块区域就都会显现出来;但是,如果费希尔世界对应的区域存在迷雾的话,那么相应区域也仍旧是模糊的。 此外,这星球倒影也仅仅只是记录他在发现湖泊之后,去过地点与梦境。 他心想,那么这星球倒影,难道是实时反应费希尔世界的情况的吗?哪些区域存在迷雾,哪些区域的迷雾已经消散,都可以在这星球倒影上看得一清二楚。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星球倒影与费希尔世界的关联似乎太明显了——不,应该说,这些神明的力量,与费希尔世界的关联太明显了。 他陷入了思考之中。 不久前,他就曾经思考过“文明”的问题。他认为自己的故乡地球就是他最强大的后盾;而现在,他又一次意识到,“费希尔世界的神明”这样的说法,关键在于前面这个定语。 这些旧神,都在一定程度上与费希尔世界紧密关联。 他又想到流浪诗人奥尔德思·格什文和格雷福斯·达罗·克里莫的谈话。奥尔德思曾经说,“世界更偏爱某些神。” 在这样的语境下,“世界”仿佛也成为了一个拥有主观意识的存在。 世界,与神明。 他目光深深地望着那倒映在湖泊中的星球影子。他想,他似乎触及到了一些核心的东西,但是如果再深入思考下去,却又感到一切都不过是他的猜测。 那毫无依据。他想。 于是,他轻柔而坚决地将那些想法压在了心底。之后或许可以和骰子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但是得等他找到合适的机会。 至少人来人往的火车不是一个适合与骰子沟通的场合。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离开了农场。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当他返回深海梦境那黑沉沉的空间的时候,他反而意外感到了些许的安心。 或许是因为他仍旧更加熟悉深海梦境的孤岛、人偶、深海,而非神秘农场的朝阳、湖泊、小屋。 他回顾了一下这一次在深海梦境中的收获——琴多、哈尔、加勒特。每个人都提供了不错的信息。 他对于哈尔·戈斯那边的后续进展多少有些期待。不过,他也不太确定这些年轻的孩子们能调查出多少。 想了片刻,他便打算离开深海梦境。不过,他又突然想到,今天自己还没在深海梦境中搜索考古团队那边的梦境。 于是,他习惯性地搜索了一下赫尔曼·格罗夫的梦境。 他以为这一次的寻找仍旧会一无所获,结果令他感到惊讶的是,几乎立刻,就有一个梦境泡泡跳了出来。梦境中是一片血色。 他不假思索地触及了这个梦境泡泡。 几乎在进入梦境的一瞬间,他便听见一声凄惨的尖叫声。他不由得皱了皱眉,抬眸望向了周围。 浓雾弥漫。 浓重的雾气泛着一种微妙的血色。幽灵先生也感到自己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但是这浓雾让人伸手不见五指,所以他完全不知道梦境中正在发生着什么。 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往前走了一阵。不久,他感到自己仿佛踢到了什么东西。如果只是站着往下看,那么根本什么都看不见,于是他蹲下来。 一截大腿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仍旧带着鲜血,仿佛不久前才刚被人砍下来,然后随意地丢弃在这儿。 幽灵先生瞳孔微缩。他压下那种不安的感觉,仔细打量了一下。他感到这截大腿有一种出人意料的……伤口平滑的感觉。 不像是现实中真的被人砍下来的肢体,而是赫尔曼·格罗夫在做噩梦,这是他的噩梦的产物。 然而这个念头并没有让人感到宽慰。 为什么赫尔曼会做这样的噩梦? 这个年轻的考古专业的学生,在拉米法大学的时候仍旧是相当活泼、外向的人;但是现在,一趟考古行动,却让他的梦境中出现了断臂残肢? 这可不是什么好预兆。 他站起来,继续往前走,然后不断地踢到无数七零八落的人体残肢。越靠近前方梦境的核心,血色也愈发浓重。地面类似于泥土,血液浸染其中,如同一层血泥。 而雾气也愈发厚重,像是厚厚的水雾将人包裹其中。幽灵先生听见越来越明显的惨叫声,男男女女,什么声线都有,什么语气都有。 有人在咒骂,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哀嚎。那复杂的声音直直灌入他的耳朵,扰乱着他的思绪。 不过他还是尽量保持平静,继续往前走。慢慢地,梦境核心位置的东西显露出来。那是一个…… 一个坟包。 幽灵先生在望见那个坟包的时候就停下了脚步。他感到头晕目眩,甚至很难说那究竟是来自于这个噩梦的种种元素,还是仅仅因为那个坟包。 ……谁埋葬在那里? 当这个想法出现在他的大脑中的时候,他感到眼前突然一黑。下一秒,梦境泡泡破碎,他骤然离开。 赫尔曼·格罗夫惊醒了?他这么思索着。 随后,他望向了孤岛上的新植物。 一株灌木。低低矮矮,毫不显眼。灌木上原本应当开着漂亮的花,但是现在那花朵却枯萎了。好在周围的叶片仍旧是翠绿的。 不过他还是不禁皱了皱眉。 这一次没在梦境中见到赫尔曼,但是从这株植物的状态来说,赫尔曼可能受了伤,或者精神状态出现了问题。他不知道这个年轻的学生都遭遇了什么,但是过去几个月,他很有可能遇到了不妙的事情。 ……无论如何,至少赫尔曼,以及其他一些考古团队的成员,他们应该还活着。 这么想着,他便轻轻叹了一口气。 或许活着相当辛苦,但只有活着才存在希望。 他思索了一下赫尔曼的梦境反应出来的信息。他感到他们很有可能是困在了某一个地方,或许是迷雾之中,然后出现了一些杀戮和死亡。 不过那些惨叫声…… 他想了片刻,产生了许多怀疑与猜测,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他再一次望了望赫尔曼的那株灌木。他希望下一次来到这里,他能再一次前往这个学生的梦境中一探究竟。 接着他又搜索了其他人的梦境,甚至包括了阿方索·卡莱尔,不过都一无所获。于是,他醒了过来。 凌晨四点的火车上一片寂静。西列斯坐了起来,目光望向了火车的车窗外。他望见朦胧的天光之中,团团迷雾以及迷雾之下的世界。 天亮得比他想象中还要早。他这才恍然意识到,这已经是三月份了。春日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大地。 他想,希望这并非仅仅只是季节的更替,也同样是……时代的更替。 两天之后,3月14日,西列斯抵达了克罗宁城,与琴多汇合。 第147章 捕捉灵感 从3月1日与琴多分别, 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周。 当西列斯走出火车站,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抬头瞧瞧附近的情况,灰发棕肤绿眸的探险者就已经扑过来拥抱他了。 西列斯怔了一下, 然后微笑着拥抱他的恋人。 “您终于出现了。我恨不得……”琴多嘀咕着低声说, 但是没敢真的把后面的想法说出来。 西列斯与他拥抱了片刻,然后就牵住他的手。他与他十指相扣, 这才让饱尝分离之苦的琴多安分了一点。 琴多跟在西列斯身边, 非得黏糊地亦步亦趋,恨不得整个人都赖在他心爱的神明身上, 感受那令他安心与迷恋的气息。 西列斯这才有空抬眸打量周围的情况。 堪萨斯本身就给人一种十分微妙的距离感。这种距离感来自于人来人往之间的那种沉默。即便是熟悉的人共同出游, 他们也很少交谈, 甚至永远保持着一种礼貌的距离。 西列斯说不上来这种距离感来自于哪里, 只能说他仍旧是一个外来者, 所以难以真切地感知到堪萨斯人的心理活动。 ……呃, 起码琴多不是一个典型的堪萨斯人。 堪萨斯的城市面貌给人一种更崭新、更繁华的感觉。这里的楼层更高,来来往往的人们也都更加脚步匆匆。这里比拉米法城更多了一种忙碌和安静的压抑的感觉。 春天的气息已经在不经意间覆盖了堪萨斯。西列斯注意到周围人的衣物都不再像冬天那么厚重。事实上, 西列斯自己也不再穿毛衣了,只是简单的内搭加上一件大衣。 不过这也让琴多在握住他的手的时候, 低声说:“您的手有点冷。” 西列斯笑了起来, 他说:“冬天的时候, 你总是这么说。” “是您不怎么注意自己的身体。”琴多理直气壮地说, “还记得那一次感冒吗?” 西列斯无言以对。他怎么也想不到,距离那事儿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他还能再一次被提醒当初因为疏忽而让自己生病的事情。 其实那只是一次小感冒,但他周围人的表现都显得, 那好像是一次重病一样。 他无奈地说:“我知道了, 琴多。” 琴多便笑了起来, 他转而说:“车已经准备好了。带您去试试?” “车?”西列斯有些惊讶,“你是说,用星之尘作为燃料的车吗?” “是的。”琴多说,“在堪萨斯,这种车子比较常见,不过在康斯特我没怎么见过。”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的确。我在伯特伦那边见到过一辆,不过他也不常开。” “伯特伦?哦,那位商人。”琴多想了起来,“往来无烬之地的商人们的确会听说这种车的存在。不过,星之尘的产量还是限制了车辆的开发。” 他们往路边走。 西列斯说:“但是,我也很怀疑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星之尘。” 那是神明的骨灰。 西列斯曾经认为这就是异世界的石油,可现在看来,这两者有着天差地别。他很好奇,既然星之尘不能类比为石油,那么,这世界是否还存在“石油”? 这个问题也令他感到些微的不安。因为骰子曾经跟他说过,费希尔世界与地球的关系比他想象中更为亲密,而能源方面的问题显然可以成为一种例证。 这世界存在某种奇异的力量,而地球却没有;但是,如果两个世界的能源使用方式仍旧相同,那么,这两个世界究竟在多大程度上是相似的? 西列斯对此感到好奇,但又不太确定这个答案是否会是他想要的。 他们很快来到了那辆停在路边的车旁。这辆车比西列斯曾经见过的,伯特伦的那辆车漂亮得多。白色的流线型车身,车厢内的座位也经过了仔细的设计,整体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笨重和臃肿。 琴多说:“普拉亚家族可以说是在推广这种车辆。当然,只是缓步推进,毕竟技术开发上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事情。” 西列斯多少有些古怪地看了琴多一眼。他想,普拉亚家族已经成了这异世界中庞大的家族产业了,并且涉及到的领域横跨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他这么想着,但同时也夸赞着这辆车的方便与漂亮。这种称赞是真心的,因为西列斯当然十分怀念地球上的小汽车的方便快捷。 他们便坐上车——琴多负责开车。就算西列斯说自己会开车,估计琴多也不放心让他驾驭这陌生的机械怪物。 “我们现在要去哪儿?”西列斯不禁问。 克罗宁城是如今堪萨斯公国的首都,这儿的道路比拉米法城宽敞一些,马车以及偶尔出现的小汽车各行其道,给人一种效率颇高的感觉。 琴多说:“先去吃饭。我想您应该有些饿了,我为您预订了堪萨斯的风味菜肴,希望您能喜欢。对了,海蒂女士是今天晚上抵达,我已经安排人去接她。 “所以,等晚上的时候,我们就可以与她会面了。”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会将她安排住在普拉亚家族宅邸的客房。您觉得这样行吗?” 西列斯怔了怔,然后说:“当然可以,琴多。你完全可以自由安排这件事情。” 琴多松了一口气,然后才亲昵地说:“我只是感到,那已经不仅仅是我的居所了,同样也是您的。所以,让客人住进来的话,我也得跟您说一声才行。” 西列斯这才明白过来,他想了一会儿,才说:“那反而是我见外了。我的意思是,琴多,在这件事情上,我和你的想法是一致的。毕竟海蒂女士是客人。” 他们感到一种与与往常不同的,略微生涩的感觉。西列斯望着窗外,在这一刻突兀地意识到,他们将要比从前更加深入地参与到对方的生活之中。 当他们谈及接待客人这件事情的时候,他们两个同时都是这房子的主人,至少在关系上是这样。所以琴多才理所当然地询问他的意见。西列斯反而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在他们的关系问题上,琴多似乎永远比西列斯更为敏锐一些。 这是一种新奇而微妙的感觉,好像那种毛茸茸的情绪更触及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生活与内心的某些区域,因而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 西列斯得承认,这种感觉令人感到奇怪,但并不让他抗拒。 他的说法也令琴多轻松了起来。他还在开车,不好做出什么举动,他就只是喃喃说:“我明白您的意思。我是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西列斯低声说。 他们很快抵达了一家餐厅。西列斯喜欢这家餐厅的炒菜,给他十分令人怀念的,地球的感觉。当然,或许口味上有些不同,不过也做到了七八分。 这让他的心情更加愉快起来。琴多同样如此,他一直望着西列斯,即便没喝酒,目光中也透露出一种微醺的喜意。 那种感觉大概类似于……“越看越喜欢”? 吃过饭,他们便回到了普拉亚家族的古老宅邸。 那与琴多的梦境中的宅邸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显得更为陈旧古朴一些。那是一栋多少给人些许阴森之感的房子,即便阳光洒落,也难以消解这种微妙的感觉。 这坐落于克罗宁城的郊区,四周都相当空旷,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宅邸的侧后方就是琴多曾经提及的墓场。 不过费希尔世界的墓场没有地球的墓场那么明显。放眼望去,西列斯感觉那更像是公园开阔的草地,只是整齐排列着无数的墓碑。他这才明白琴多为什么每年都需要回来一次。 而琴多也望着那片墓场,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便不由得问:“您会觉得这片墓场影响心情吗?” 西列斯怔了一下,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他说:“一旦想到这些都是死在异乡的人,我就觉得 ……” 他停了下来,没有将后面那句话说出来。 他只是感同身受。或许终有一日,他也将死在异乡,而永远不可能回到自己的故乡。 于是他顿了顿,转而说:“这没什么,琴多。不用担心。” 琴多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他只是突然想到,普通人或许不会愿意在墓场旁边休息。不过,他与他心爱的神明似乎也算不上是普通人,他们能对这事儿接受良好。 于是他就暗自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这儿也仍旧是他居住许久的地方。他希望西列斯能在这让舒舒服服地呆上几天,然后再返回拉米法城。 琴多就带着西列斯去了自己的房间。在梦境中,他的房间外面就是那无边无际的墓场,不过在现实中,他的房间其实看不到侧后方的墓场,而是能望见宅邸前方郁郁葱葱的树林与远处的旷野。 那仿佛能感受到一丝春天的气息。总的来说,这景象相当令人心旷神怡。 正如琴多说的那样,房间里摆放着那两张床。那显得有些滑稽,不过考虑到他们两个成年男人共处一室的风险……其实多少还是有必要的,特别是琴多越来越难以忍耐了。 当然,或许漫长的时间也能酝酿出更甜美的果实。 来到房间之后,西列斯便去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换好了衣服。琴多把他之前的衣服拿去洗了。这古老的宅邸中其实没几个人,更没有仆人。 按照琴多的说法,因为他一年到头可能也就回这儿呆几天,所以没必要在这儿留什么人。如果要回来的话,他会通知普拉亚家族的人过来收拾一下。 因此,洗衣服换床单这种事情也需要他们亲力亲为。当然,厨房里还是有厨师的,平常时候不需要他们亲自做饭。 他们将洗好的衣服晾在侧面的生活阳台上。 西列斯说:“或许回到拉米法城之后,就得买一些新衣服来度过这个春天和夏天了。” “那我想跟您买一样的。”琴多说,“我还记得之前在地下通道的时候,那老头将我认成了您。这种误会在有些时候也能起到一些作用。” 西列斯怀疑地望了望他,他笑着说:“琴多,有时候可以坦诚一点。” 琴多望了望窗外的天空,然后老老实实地说:“我只是想跟您穿一样的衣服。那显得我们更加……般配。” 他特别认真地说出了后面那两个字。 西列斯一怔,心想,这世界似乎没有“情侣装”这种说法。不过,琴多倒是另辟蹊径地找到了类似的做法。 这让他感到些许的亲切与哭笑不得。 当然,他乐意在这种小事上放任琴多的幼稚。那是恋人间的乐趣。 于是买衣服的事情就被他们两个默认了。晚饭的时候,他们一起做了饭,没让厨师参与。琴多似乎得意于亲自做饭的行为,而西列斯则琢磨着火锅和奶茶的可能性。 嗯……首先,火锅约等于一锅乱炖,奶茶约等于牛奶泡茶。 这毫无问题,概括得相当精准。曾经被工业生产惯坏了的地球小说家镇定地想。 琴多对于西列斯用牛奶煮茶叶的行为颇为疑惑,但是最终的成品还是令他感觉味道不错。当然,西列斯做出什么来他都能夸奖。 除了,可能没夸到点子上的,番茄鸡蛋饼。 吃过饭,他们收拾好厨房,然后等待着海蒂女士的到来。晚上八点,占星师女士在夜色中搭乘马车抵达了普拉亚家族的古老宅邸。 海蒂又穿上了她那条绣满了星星的长裙。 这种装扮似乎意味着,她又一次回到了那个占星师的身份。不过,当西列斯注意到她的表情的时候,他就知道,情况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海蒂的目光中有一种十分明显的惊慌,以及,愤慨。那些微的愤怒过于明显,以至于她苍白的脸色、颤抖的双手,都仿佛成为了这种愤怒的代价。 她静默地坐到了西列斯与琴多的对面,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他们此刻正坐在这栋古老宅邸的会客厅。这里的装饰低调而典雅,燃烧的烛光在墙壁上倒映出他们的影子。他们如同在进行一场密谈。 西列斯首先打破了平静,他说:“女士,我突然发现,我们过去几次交谈,都是我们三个人。面对面坐着,然后谈及自己的过去。” 海蒂怔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些微的笑意,像是感到了些微的轻松。她低声喃喃说:“的确如此。”隔了片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我该从哪儿说起?” “您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西列斯的态度相当温和。他看得出来,海蒂似乎得知了一些令她震惊的事情,因而整个精神状态都显得不太妙,起码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差得多。 他甚至考虑是否要第一时间给海蒂进行一次意志判定,不过他不确定那星图手帕究竟带来了什么问题,所以并不打算轻举妄动。 海蒂也慢慢平静下来。或许是这昏沉、安静的空间给了她些许的安全感。 她从手包里,将那张星图手帕拿出来。 西列斯瞥了一眼,瞧见那星图手帕上原本金色的丝线,都被鲜血染成了暗红色。在蓝色的面料上,那星星点点的艳红色显得格外醒目。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有灵感从他的大脑中一闪而逝。 不过海蒂恰巧在这个时候说话了。 “这造成了许多的血案。”海蒂的声音有些颤抖。 西列斯一怔。 琴多下意识问:“许多?” “你们此前告诉我的,发生在‘初雪之光’号列车上的,是第一件。”海蒂低声说,“在那之后,这条手帕又陆陆续续造成了好几件血案。 “得到手帕的列车员、听闻此事而感兴趣的探险者、以为这是什么宝贝的商人、认为这是诅咒而想要摆脱的流浪者…… “他们接二连三地死去。比德尔城的火车站听闻了此事,因此才到处寻找我,最终联系上了我,将这东西物归原主……他们说,他们不敢将这东西留在他们那儿。” 西列斯皱了皱眉,然后说:“但是,女士,这东西留在您这儿就安全了吗?” 海蒂沉默了片刻,说:“或许,是这样的。”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听闻这事儿,应该说,他此前对这种事情闻所未闻。难道这种时轨还会认主不成? 他想到马戏团的力量,以及海蒂占星师的身份,一时间若有所思。 或许,这就是只属于占星师的时轨?如果被其他人得到了,那么就会成为失控的时轨;但是如果回到了占星师的手里,那么这个东西反而是正常的。 这似乎有可能。 一个可供类比的东西,就是西列斯的那些人偶。他掌握了阿卡玛拉的力量,因此才能够操纵那些人偶;而如果是无关人士得到了那些人偶,那么必定会遭到人偶的反噬。 再比如命运骰子。除却西列斯,这世界上恐怕也不会再有另外一个人能够使用骰子了。 因为那是某种特殊的力量的衍生物。 ……这样一来倒是可以解释整件事情的发生。但是,对于想要摆脱占星师宿命的海蒂来说,就不是什么好事情了。 海蒂还不知道西列斯已经想得这么远了,她只是说:“我感到……这东西,我是说……在回到我身边之后,变得……变得……‘安分’了。” 说着,她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她说:“您能想象那种感觉吗?某种避之不及的东西。好像它残害了那么多人的生命,就只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这太可怕了,可怕到令人……” 愤怒。 这个词语她没有说出来,但是她颤抖着、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双手。她显然因为这事儿而感到无比的震惊、后怕和不安,以及,一种物伤其类的愤慨。 “所以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东西?”琴多相当直白地问,“一直带在身边吗?还是……” 海蒂沉思着,隔了片刻,她说:“我想将这东西毁掉。” 这话一出,整个房间都仿佛安静了一下。西列斯几乎下意识瞥了一眼那星图手帕。他想,幸亏这玩意儿没有自主意识……应该没有吧? 海蒂说:“马戏团的人们的宿命,就是成为马戏团的一份子,然后死在马戏团。我们因为种种原因,躲过了这样的宿命。但是,这宿命好像也朝我们追了上来。 “我不想让其他人也承担这样的代价,所以,我希望一切都终结在我这里。我想要尝试毁掉这东西;如果毁不掉,那么我会带着它一同死去。 “在此之前,我需要联系马戏团里的其他人,包括小丑、驯兽师和魔术师。他们或许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也各自拥有自己的……‘物品’。我得提醒他们这件事情。 “……所以,我思来想去,意识到我唯一应该告知的人,就是你们,因为你们也参与进了与这星图有关的事情里面。我认为你们有知情权。此外,你们也对马戏团有所了解。 “我们被困住了,被这身份、被这职业、被这宿命。但是,我们不能永远困在里面。即便死亡……即便死亡……” 她的声音逐渐低弱下去,但是脸色也慢慢平静。她说:“是的。即便死亡。我要让一切终结在我这里。” 她的目光望向了那张星图,仿佛与那东西对峙。随后,她一把抓起那手帕,将其塞进了自己的手包。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西列斯整理着思路,然后说:“女士,我认为你或许可以联系一下往日教会。据我所知,他们有专门用以处理这些失控的时轨的办法。 “或许这星图有一些古怪的地方,但是,找到往日教会确认一下其真实状态,也是一个可行的办法。您没有必要将死亡看作是一种……手段。生命永远是最珍贵的。” 海蒂勉强笑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说:“往日教会吗?的确。我一直生活在无烬之地,反而对安缇纳姆没什么了解。我会去联系他们的……拉米法城的往日教会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补充说:“那可能是距离安缇纳姆最近的教会。” ……是的,当然如此。因为安缇纳姆就诞生于拉米法城的默林镇。 “我明白了。”海蒂轻柔地说,“谢谢您。无论如何,这的确是一个办法。” 西列斯保持着默然。 他希望海蒂不要将自己的死亡看得那么轻飘飘,仿佛那是用以抗争的一种手段。但是,他又有一种无法将这种话说出口的感觉,仿佛那是某种贪生怕死的行为。 他知道海蒂的意思。这星图手帕带来了如此多的血案,却仅仅只是因为离开了她的身边。 难道她在去世之前,还要专门找到一位占星师继承人,或者,将这手帕传承给无烬之地某个马戏团中的占星师吗? 或许曾经她乐意这么做,反正她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可是现在,她已经意识到,那不过是将麻烦转移给了其他人。 这是马戏团的宿命,也是占星师的宿命。但为什么非得将这样的命运传递下去?为什么命运的链条不能断在她这里? 她曾经面对罪恶而选择充耳不闻,现在却宁愿用死亡来终结这场罪恶的发生。 ……海蒂闭了闭眼睛,最后她像是开玩笑一样地说了一句:“曾经有无数人找到我,希望我为他们观测命运的轨迹。可是到最后,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看清,更别说这世间千万人。” 西列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他说:“可是,也没必要看清所有的未来。” 海蒂怔了怔。 “您觉得,命运应当掌握在谁的手中?”西列斯问。 琴多望着他心爱的神明,在心中默默念出了一个答案。 不过他知道西列斯不会喜欢这样的答案,他也知道西列斯希望得到什么样的答案,所以他就只能在心中叹一口气,将自己的答案深深地埋在心里。 海蒂思考了许久,最后犹豫着说:“神明?” 西列斯笑了一下,他又说:“可是,神明就一定会按照你的意愿来决定你的命运吗?” 海蒂怔怔地望着他,最后,她缓慢地说:“自己?” “是的。”西列斯低声说,“对于我来说,与其信奉神明,不如信奉自己。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最放心,也最值得的。” 海蒂想了一会儿,然后苦笑了起来,她说:“您的想法真是比我还要大胆。我只是想要改变我与其他马戏团的人们的宿命,而您……您却想要这世界脱离神明的掌控。” “为什么不行?”西列斯说。 他见过另外一个世界的发展轨迹。那世界的人类或许有着宗教信仰,可那信仰也不过是依从于人类而产生的。在那里,是人决定了神,而非相反。 在费希尔世界,情况有一点不同。但是也没有不同到夸张的地步。 大多数神明都已经陨落,只剩下安缇纳姆与不为人知的“阴影”。是的,这世界仍旧笼罩在阴影与迷雾之下,可是,未来呢? 过去指引未来,但从来都无法决定未来。决定未来的,只有现在。 西列斯理所当然的反问让海蒂呆了呆。她垂眸思索片刻,最后无奈地说:“您说服了我。不管怎么说,想要做到任何事情,起码得有这样的想法才行。” 这一点倒是令西列斯与琴多都点了点头。 这个话题暂且终结。海蒂说自己打算先寻找一下马戏团的其他人,然后再前往拉米法城寻找往日教会,看看他们是否有办法解决星图手帕的事情。 随后,他们将话题转向了那位神秘的德莱森先生。 海蒂说:“在黑尔斯之家覆灭之后,原先的许多探险者、商人、店主,都陆续离开了黑尔斯之家,去别的地方经营生计。不过,也有一些留在了如今的火鸟驿站。 “比德尔城也有这样的人存在,还有一些曾经是黑尔斯之家的管理者。我联系了他们,从他们那儿得到了一些消息。 “……的确存在这位神秘的德莱森先生。” 说到这里,海蒂停顿了一下。 “但是?”西列斯便说。 海蒂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她说:“但是……却没什么人对他有印象。” 西列斯与琴多都怔了怔。 琴多疑惑地说:“你的意思是,人人都知道这个人的存在,但是……他如同影子一样,完全不引人注意?” “是的。”海蒂说,“我也一样。当时你们问我‘德莱森’这个姓氏。我隐约有一些印象,但是却记不太清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黑尔斯之家做什么。 “而当我问其他人的时候,他们的反应也差不多。似乎是有这样一个人,的确存在这样一个‘德莱森’,但是没人记得他在黑尔斯之家的身份。” “……一个透明人。”西列斯低声说。 海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点恐惧的颤抖的语气,说:“是的。就是这样。如同……一片不为人知的阴影。” “至少你们还对他残留有一些印象。”西列斯安慰她说。 海蒂苦笑了一下:“先生,您不觉得这更加令人觉得害怕吗?” 西列斯想了想,不禁感到无言。 确实,比起一个不为人知的隐形人,一个众所周知的确存在、但是却没给人留下任何印象的神秘人,似乎才是更加危险的。因为那就意味着,的确存在一个人在暗中窥探着这个世界。 但每个人都只能后知后觉。 不过,这种说法也令西列斯感到些许的惊讶。 他是说,这相当符合“阴影”的概念,不是吗? 不为人知的神明和祂不为人知的信徒,全都隐藏在阴影之中,或许能隐隐绰绰地被人注意到,但终究始终隐藏在暗处。 海蒂又说:“不过,虽然人们对他没留下什么印象,但是我也得到一条消息,说他是在黑尔斯之家覆灭之后,就消失了。 “有人说他是死在了那场大火之中,也有人说他看见德莱森独自离开了……众说纷纭。您说他可能已经去世了,也有这样一种可能。” 西列斯点了点头,然后问:“这些传闻中,有任何关于他的个人信息吗?” 海蒂想了一会儿,然后不太确定地说:“或许……或许,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我也不能确定。但是有人说,他年纪这么大了死了也正常……不过,这种说法似乎也相当含糊。” 对这一点,西列斯倒并不意外。那是赫德·德莱森的叔祖父,按照年纪来算,也差不多是个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海蒂突然想了起来,“那个看见德莱森独自离开的人,他说他是往北面走的,因为…… “因为他穿上了厚重的衣服。当时天气还没有那么冷,所以那个人就心想,为什么要穿这么多衣服,难道是要去北面吗?这个想法给他留下一点印象,所以他就顺口跟我提到了。” 西列斯恍然点头。 北面。确实有这个可能。如果德莱森家族的确与“阴影”有关,那么北面的福利瓯海很有可能就是德莱森的最终目的地。 况且,他写给家族的信件中,也提及要赫德去往北面的海边的灯塔。 或许在整个过程中,发生在北面的海附近的某件事情,才是驱使这个神秘的德莱森寄出那封信的真实原因? 琴多适时地说:“这么看来,我们有必要调查一下过去一段时间里,无烬之地北面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西列斯与海蒂都赞同地点了点头。 随后,海蒂露出了些许疲惫的神情。她也奔波了好几天,并且精神状态始终绷紧。于是她便与西列斯和琴多道别,然后独自回客房休息了。 西列斯则与琴多留在这儿继续讨论着这事儿。 “所以,事情很有可能的顺序就是,黑尔斯之家出事,德莱森决定去北面的海看看情况,然后在那儿遇到了一些别的事情,最终寄出了那封信?”琴多分析说。 西列斯说:“那么问题就是,黑尔斯之家的事情,和福利瓯海、和‘阴影’,有什么明确的关联吗?” “或许是因为‘阴影’?”琴多猜测着,“胡德多卡的神位就是‘世界的阴影面’。祂或许就与那位‘阴影’神明有什么关联也说不定。” 西列斯想了片刻,不禁摇了摇头。 胡德多卡的神位、露思米的“光下,必有阴影”,以及“岛鲸”很有可能是贴米亚法的乐园的猜测,这些信息,都让这些神明与“阴影”产生了关联。 可问题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关联? “阴影”是后来的神。奥尔德思·格什文曾经说,“后来的神是不可能打败最早的神的”,“阴影”是通过某种特殊的办法才能够做到这一点。 考虑到奥尔德思的家族渊源,他所说的信息应该是正确的。但是,这信息本身就如同是一个谜题,其背后的答案是相当复杂而难以理清的。 西列斯说:“或许我们还需要更多的信息。”他顿了顿,便转而问,“塔乌墓场中的情况如何?” “还是没能找到船桨。”琴多困惑地皱了皱眉,他说,“我甚至开始怀疑,这船桨会不会是别的什么东西,而不是如同现实中的船桨。” 西列斯若有所思,隔了片刻,他说:“不如你去翻阅一下普拉亚家族的档案。” 琴多怔了怔。 “既然在神明范本中有提及‘黑暗之海’,那么说不定也会提及相应的‘船’‘船桨’等等。只不过你之前没发现塔乌墓场,所以也没意识到这条信息的重要性。”西列斯冷静地说。 琴多恍然大悟,他立刻说:“您说的有道理。”他看了看时间,他们与海蒂的对话持续了将近一个半小时,现在已经快十点了,他便说,“今天太晚了,我们先去休息吧。 “明天我们一起去普拉亚家族的藏书库看看?” “当然。”西列斯笑了起来,他说,“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琴多望着他的笑容,倒是也觉得愉快起来。不过同时他也在心中哀叹一声。他想,什么时候他心爱的神明对着他也能“迫不及待”一点呢? ……不过他也相当有自知之明地不打算将这样的想法坦诚,毕竟,他知道自己在西列斯的眼中已经是相当幼稚的形象了。 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心爱的神明也包容着他的不完美。这一点令他志得意满、心满意足。 他与西列斯十指交握,然后回了卧室——一人一张床,当然。 第二天清晨,他们前往餐厅吃早餐,恰巧碰上了海蒂。 “早上好,两位。”海蒂的表情看起来明快了许多,她微笑着与他们打招呼,“我正打算与你们告别。” 西列斯吃了一惊,说:“您奔波了好几天,不如在这儿休息一阵子。” 海蒂摇了摇头,说:“我得尽快返回无烬之地,去寻找小丑他们。我认为他们很有可能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万一出了什么岔子,那就不好了。” 西列斯也只能无奈地同意这一点。 不过海蒂还是留在这儿跟他们一起吃了顿早餐。她提及一些在无烬之地的事情,更平常地谈及自己的过去。 西列斯对占星师的身份也有些好奇,他斟酌着语气说:“女士,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昨天您提及,有许多人曾经来让您帮忙占卜他们的命运?” “是的。”海蒂说,“听起来相当荒谬,不是吗?这世界又没有掌握命运的神明;如果真的有的话,那么那位神明与祂的信徒、代行者、庇佑者,或许可以占卜某人的命运。 “但是我并不是。我只是能望见星辰运行的轨迹,而那还得依靠这张星图手帕。人们听闻星辰运行的轨迹,然后将自己的命运对号入座;这才是他们的习惯做法。”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有点困惑地问:“星辰的轨迹,这种概念与露思米有关吗?” 这个问题也让海蒂愣了一下,她思索了一会儿:“是的,当然。不过……我的意思是,人们对于露思米的信仰似乎更局限在‘光明’‘希望’这些概念上,而不是……外界庞大的宇宙。” “的确如此。”西列斯低声喃喃说。 露思米曾经的神国,也就是帝国纪时候的“明光帝国”,曾经想要在那个时候探索宇宙。但那种探索更类似于……他们认为天空上的星星是露思米的栖息地,所以他们想要与神明更加接近一些。 至于星辰运行的轨迹,这种东西他们或许也会研究,但那只是作为露思米力量中的一小部分——甚至是不被重视的一小部分。 海蒂又一次将那张星图手帕拿了出来。那星星点点的血迹显得有些异样,好在他们现在已经吃完早餐了。 海蒂为他们指明星图上每一颗星星的名称。西列斯与琴多都饶有兴致地听着,因为那是他们从未涉及过的领域。 应该说,这个世界在物理学领域的发展是停滞不前的,并且与普通人的差距相当之大。普通人最常能接触的、与宇宙有关的职业,反而是海蒂这样的占星师。 海蒂说:“露思米的信徒更加关注太阳,因为太阳能为我们带来光明。而我这样的占星师,我们关注所有星辰的运转,一视同仁。” 她的手指在手帕的布料上挪动着,如数家珍地介绍着上方用金色丝线绣出的星辰。 慢慢地,西列斯走了神。 他望见那被血液染红的金色丝线,那连成一片,共同构成了星星的光芒与轨迹。那宇宙空旷浩荡,而星辰的光芒充斥着寂静的黑暗空间。 金色的丝线密密交织,组成了复杂庞大的星图,如同…… 蛛网。 ……蛛网? 第148章 费希尔文明 即便海蒂女士离开之后, 西列斯也无法摆脱那个想法带来的阴影。 ……“阴影”。真要命,现在他都不怎么喜欢使用这个词儿了。 他想到的那个关键的问题就是,他最早与“阴影”接触的时候, 就是深海梦境中高大人偶身上缠绕着的蛛丝, 以及,他直视腐烂的星星的时候,从星星眼球里爬出来的蜘蛛。 但是自那之后,他在现实中寻找到的, 与“阴影”有关的相关资料, 却从未提及过蜘蛛、蛛网这回事。 真要说的话,当他想到自己拥有的命运的力量的时候, 倒是时常使用“蛛网”这个比喻, 因为他们所有人的确都如同命运之网上的猎物。 但是, 当蛛网与“阴影”产生关联的时候,意思显然就发生了改变。 西列斯认为那或许是某种力量表现形式。 蜘蛛总是在角落阴暗处结网,而“阴影”似乎也总是喜欢藏身于暗处。或许, “阴影”的力量表现形式就与蛛丝、蛛网有关。 但是西列斯无法忽略自己刚才产生的那个灵感。 他的大脑中曾经数次闪过这个灵感,而这一次, 他终于捕捉到了。即便骰子没有给出任何的提示,但是他仍旧有一种隐约的预感:这个灵感相当重要。 蛛网。星图。 腐烂的星星眼球里爬出了蜘蛛。他想到这个意象, 并且惊异于自己居然从未仔细思考过这个意象的含义。 不久之前,当他在金斯莱的风暴中望见“阴影”与深海孤岛上的祭祀的时候,他经历了一次意志判定。 当时他发现, “阴影”所对应的意志数值, 似乎比露思米那一次意志判定对应的数值, 高一点。 而高出的那一点, 恰巧就是失败与大失败的距离。 换言之, 如果露思米望见“阴影”,那么祂将迎来一次神明意志的大失败。 当时西列斯想到了这一点。而他没有想到的一点就是,如果这一次的大失败真的发生了,那么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现在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这件事情真的已经发生过了。而结果就是——腐烂的星星眼球里爬出了蜘蛛。 露思米的意志彻底溃败,祂成为了蜘蛛孵化的躯壳和巢穴。 眼球。西列斯不禁想。眼睛的作用只有一个,望见。 所以,露思米望见“阴影”,祂的眼睛一瞬间腐烂,蜘蛛鸠占鹊巢,长在了祂的眼睛里,最后,现身于世。 这是一个崭新的,用以分析发生在深海梦境中那一幕的角度。 而另外一件,或者说,真正将西列斯的思路引向这里的事情,也就是,星图与蛛网。 在形式上,这简直就是宏观世界与微观世界的相似之处。同样是网状、同样是星星点点交织,同样,处于黑暗之中。 概念上的相符是否也是露思米溃败的其中一个原因? 况且……星图。 西列斯不禁想,“蜘蛛”,也就是,“阴影”,会是来自费希尔世界之外的神明吗?是从那茫茫无尽的宇宙而来的“外神”吗? 对于他来说,经过他的故乡地球的文化熏陶之后,得出这种猜想并不显得困难。 他此前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是因为他始终以为,“后来的神”如同安缇纳姆一样,是时间上的先后顺序,但仍旧是属于这世界的神明。 但是,这也有可能是“之后来到(这世界)的神明”,不是吗? 西列斯自己也是穿越到这个世界的,尽管他不知道自己穿越的真实原因。而他之前就想到过,他的故乡地球就是他的后盾,是他之所以在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就拥有高达90的意志属性的根本原因。 既然他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为什么其他的存在不行? 而即便他对费希尔世界毫无恶意,但是,为什么其他的存在就非得是善意的? ……那是外来的神明吗? 这个想法令他感到一阵不安。 之前,骰子就曾经跟他说过,他们希望他能够拯救这个世界,而对抗“阴影”就是拯救这世界的一部分。 曾经西列斯难以理解,为什么非得需要他来做这件事情。为什么安缇纳姆做不到? 现在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可能性。 或许,只有外来的神才能对抗外来的神? 他怔了片刻,然后回过神。初春的寒风拂过他的脸颊。琴多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目光关切地望着他。 “您想到了什么?”注意到西列斯回神,于是琴多适时地询问了他。 西列斯想了片刻,最终说:“一个有些令人意外的猜想。” 他没想过“阴影”可能是这世界之外的神。而如果事情真是如此,那么许多过往的猜想或许就得稍微变一变了。 比如,为什么“阴影”会来到这个世界? 骰子曾经说,费希尔世界与地球的关系比他想象中更加紧密,当他拯救费希尔世界,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在拯救地球。 如果“阴影”真的是来自费希尔世界之外的神,那么的确有可能与地球产生关联,甚至,祂有可能去往地球。西列斯心想。 琴多等了片刻,意识到西列斯并不打算多说什么,便问:“是没法轻易分享的猜想吗?” “或许。现在这个想法还无法得到验证。”西列斯说,他望了望天空。 现在天色明亮,看不清遥远的星空之上的星辰。可是,那的确存在,浩如烟海。星河是否会如同瀑布一样泼洒在人们的头顶? 隔了片刻,他说:“这宇宙相当大。” 琴多怔了一下,同样下意识望向了天空。他看了片刻,然后嘟囔着说:“什么都看不出来。” 西列斯失笑。他摇了摇头,转而说:“别想那么多了,我自己也是。或许,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猜测。无论如何,我们先去藏书库吧。” 他想要利用阅读的愉快来消解这种复杂沉重的情绪。 琴多便亲昵地抱了抱他。他说:“那就好。我感到您刚才一直心事重重,让我十分担忧。或许那些问题的确相当重要吧,但是您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他偏心得这么明显,让西列斯无言以对。 他们便来到了普拉亚家族的藏书库。那是这座古老宅邸的地下室,十分宽敞,灯光也相当明亮。即便在地下,但是防潮和通风工作做得相当好,西列斯并未感到潮湿或者沉闷。 他望见许许多多的书籍,都整齐排列着。其中有一小部分是空着的,西列斯询问琴多之后,才知道那就是之前寄到拉米法城去的那些书。 而在这巨大的藏书库中,那部分书也只是九牛一毛。 他不禁感到了惊叹。他意识到,在费希尔世界,绝大部分的资料、档案、书籍,都在这样的私人手中,又或者,在往日教会那里。 这就带来了一定的信息流通上的困难。许多事情或许就悄无声息地淹没在了时光的尘埃之中,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又或者,根本没人知道。 当然,西列斯也十分清楚,这是这个世界的现状决定的。如果真的让普通人去阅读那些古老的、神秘的手稿或者文献,那反而是相当不负责任的举动。 人们只能在这两个极端之间选择更为折中的办法。 就如同现在这样,一部分安全的书籍对外公开,一部分危险的书籍逐渐成为禁忌。等到雾中纪拥有更长的发展时间,那么或许人们也真的会逐渐遗忘神明的力量。 ……可惜的是,“阴影”仍旧在暗中蠢蠢欲动。并且,骰子曾经说,祂正逐渐失去耐心。 西列斯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他跟上琴多的脚步,欣赏并且观察着这些古老的收藏物。 他们从年代最古老的那一部分藏书开始。 琴多介绍说:“这里有相当一部分的书籍档案,使用的是根本无法辨认的古文字,我也没法阅读其中的含义,这相当遗憾。” 西列斯非常同意这一点,他饶有兴致地问:“这里拥有帝国纪以前的资料吗?” “似乎也有一部分,不过不是很多。”琴多说,“而且那过于古老了,即便有一些留存的资料,大多也残缺不全。” 西列斯不禁点了点头。他想到了当初往日教会那边送过来的“血裔”相关的资料,其中甚至留存了一些神诞纪时期的资料。 这一点相当令人惊讶,考虑到这个世界古老而漫长的历史。 不过,往日教会的背后站着过去与历史之神安缇纳姆。以这位神明的神格来说,他们拥有那些古老的资料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西列斯感到,他心中的某些问题和困惑,或许也可以从那些资料中得到解答,如果他能从历史学会那边得到更多的资料的话。 他们继续往前走。在古老纪元之后,就是帝国纪和沉默纪的相关资料,这也是普拉亚家族留存数量最多的书籍和资料。 关于这一点,西列斯忍不住问:“没有阴影纪的资料吗?” 琴多摇了摇头,他说:“我曾经也问过这个问题。尽管普拉亚家族诞生于阴影纪,但是那时候的资料全都已经散轶了。家族档案上对于这件事情也没有任何记载。” 西列斯点了点头,低声说:“我明白了。” 他想,普拉亚家族诞生于阴影纪,那就很有可能是在李加迪亚踏上旅程之前的那段时间里。 而在李加迪亚离开之后,很有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普拉亚家族与李加迪亚的信徒断开联系,同时也遗失了很大一部分当时的资料。 这的确十分令人感到遗憾。 但是阴影纪目前对于他们而言,仍旧是一个相当神秘的纪元,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才造成了如此之多的巨变,并且最终造成了沉默纪神明们的陨落,实在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 他们继续往下走。 在穿过这层层书架、走过这些按照时间顺序依次排列的繁复书籍的时候,西列斯感到自己仿佛正走过时光,走过这世界漫长而宏大的历史。过往的一切都在他的面前缓慢展开。 那是一种相当令人沉迷的感觉。 即便不亲自阅读每一本书、每一页纸张的内容,即便只是这么悄无声息地走过,他都能感受到那种令人愉快的、时光与岁月的分量。 ……接下来就是雾中纪的相关资料。这部分资料同样也数量庞大,并且因为年代更近,所以保存相对完好。 不过,由于这段时间里普拉亚家族已经来到了堪萨斯,所以这里保存的雾中纪资料绝大部分都是堪萨斯语言的,仅有的几本康斯特语言的,西列斯之前也已经看到过了。 他们大致浏览过整个藏书库之后,西列斯大脑中便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为什么他没能多掌握几门语言? 他思来想去,想到那些人偶们都会多国语言,一时间便想到,他或许应该尽快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这样说不定在现实中,通过人偶的视角,他就可以读懂那些文字内容了。 现在他只能在梦境中让一号人偶成为传话筒,但是还无法在现实世界让人偶开口说话,更不用说是阅读文献资料了。尽管,他认为,人偶一定拥有这样的翻译器功能。 西列斯将这个念头记在心里。 ……话又说回来,明明人偶掌握了如此强大的力量,他却只想着让人偶帮他看书。这想法也不得不让西列斯心中划过一丝啼笑皆非。 时间差不多来到了中午,他们就先去吃了午餐。 随后,琴多便去寻找与“黑暗之海”“灵魂灯塔”等等意象相关的一些资料,而西列斯则随手挑了一本书,回到楼上的书房阅读起来。 他挑选的这本书自然是康斯特语言的,不过并非如今的康斯特语言。这是一本来自沉默纪的游记——普拉亚家族的藏书库中有许多这样的游记,这十分符合这个家族的过往历史。 西列斯挑选书籍的时候,特地问了问琴多是否有关于这本书的印象。 琴多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本书的作者就是普拉亚家族帮忙入殓的异乡人之一。因此,这本游记才会出现在普拉亚家族的藏书库中。 事实上,许多被收藏的游记都是这样的来历。 这本游记的作者名叫菲利克斯·米切尔森。他出生于沉默纪早期,家乡就是现如今的康斯特公国附近,因此他使用的语言与康斯特语十分相似。 当然,西列斯也得费点劲才能读懂他都写了些什么,菲利克斯使用的语言可以说是古康斯特语,与现在的康斯特语或多或少有一点区别。 总之,菲利克斯出生的年代,最早的三位神明(埃尔科奥、翠斯利、胡德多卡)的陨落已经告一段落。人们听闻神明的陨落,感到这如梦似幻。 没人知道神明是否会继续陨落,也没人知道神明为什么会陨落。陨落的神明如同打碎了一面玻璃,让每个人的心里仿佛都凭空发出了一声巨响。 那是一个微妙的动荡的年代。表面上看,人类社会仍旧平平常常,但是巨大的风浪已经在酝酿之中。迟钝的人也必定能感知到周围一些神明信徒的异样。 那是一个暗地里进行着无数渎神行为的年代。 菲利克斯·米切尔森出生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他的父亲和母亲年幼的时候都被长辈带领着信奉神明,但是等他们长大的时候,神明却“能够”陨落了。 这件事情显然给他们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他们没有如同一些狂信徒那样坚决否认神明陨落的可能性,但是也无法继续维持心中的虔诚。 因此,明明父母都是信徒,但是菲利克斯却成长于一个近乎与神明隔绝的环境之中。 童年的往事在菲利克斯的游记中只是寥寥提及几笔。 不过,菲利克斯之所以踏上旅途,并且最终死于异乡,也或多或少受到了这件事情的影响。因为,他开始好奇那些“未被确认陨落但也已经无声无息”的神明,那其中就包括了李加迪亚。 而在那个时候,人们又往往有一种躁动的、不安于现状的心态。 菲利克斯也被裹挟其中。在成年之后,他便顺理成章地踏上了属于自己的旅程。 那个时候,费希尔世界已经有部分区域被迷雾掩盖。那个时候的旅途同样显得危险,毕竟现在人们至少知道哪里存在迷雾;而那个时候,人们的出游完全就像是一场冒险。 菲利克斯去世的时候,他才刚刚三十岁出头。他去了南面的布斯山脉远足,却意外跌落山谷。他费尽力气从山谷里爬出来,但也重伤难愈,甚至来不及回家与父母见最后一面。 当时普拉亚家族正好驻扎在那附近,于是就帮忙收殓了尸体,并且按照菲利克斯的遗愿,将他的骨灰送回了家乡。 菲利克斯·米切尔森估计也是琴多曾经提及的,少数几个落叶归根的异乡人。 西列斯饶有兴致地花费了一段时间翻阅了这本薄薄的游记。 他难免注意到康斯特语言的变迁。恐怕语言学家会十分喜欢这本书,因为这其中涉及到了文字的词义变迁和构词发展。 这本游记最大的文学价值,或许就是反映了沉默纪早期社会的微妙氛围。 在游记中,菲利克斯偶遇无数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他们都有着各自的信仰或是观念。比起一些书籍中十分刻板的信徒形象,这些信徒都相当有血有肉。 在关于神明的话题上,一些与菲利克斯相熟的信徒们,也会十分坦诚地提及自己的迷茫。有时候,他们已经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信仰的神明了。 ……那个时代的信徒或许是幸运的。西列斯心想。毕竟,那个时候,绝大部分的旧神还没有陨落,而肉眼可见的是,这些信徒短暂的人生中,恐怕也不会经历神明陨落的巨大变故。 他们不会经历那些亲眼目睹神明陨落的信徒的痛苦,那种信仰崩塌、观念磨灭、自我价值一败涂地、生活往自己头上倾倒垃圾的感觉。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们也或许是不幸的。因为他们将永远与真相隔绝,即便那真相十分残酷。 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他合上这本游记,望向窗外。 普拉亚家族古老宅邸的书房也有着漂亮宽大的落地窗。窗外就是郁郁葱葱的树林。不得不说,这一点相当符合西列斯的心意。 他静静地望了一会儿,感到情绪慢慢平静下来,这才冷静地转移思绪,想到这本游记中提及的一个微妙的地方——布斯山脉。 那正是翠斯利陨落的地方。 菲利克斯抵达布斯山脉的时候,时间是沉默纪190年,距离翠斯利的陨落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 西列斯不能说这两者之间一定有什么相关之处。他只是感到些许的巧合,并且这种巧合出现在他的身边,总是令人感到微妙的在意。 难道菲利克斯坠落山谷,还会和翠斯利的陨落有什么关系吗?西列斯对此将信将疑,毕竟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漫长的时光也许能消磨一切。 不过,布斯山脉…… 那是如今位于无烬之地南面的宏伟山脉,占地面积极为广阔,也被认为是费希尔世界的一大盛景。有不少游客会在选择旅游目的地的时候,考虑布斯山脉。 不过,游览布斯山脉也的确存在一定的危险性,因为那儿山壁陡峭,并且没什么安全措施和特定游览线路。 人们进入其中,如同进入巨大的迷宫,只能自求多福。 即便如此,仍旧有为数不少的人会挑选一个合适的日子前往探险或者远足。前者选择一些从未有人经过的地方,后者选择一些安全常见并且人来人往的路线。 也有一些探险者将那儿作为是无烬之地探险的一部分,这就如同福利瓯海之于北面的无烬之地一样,布斯山脉之于南面的无烬之地而言,同样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所以,北面的福利瓯海拥有某个秘密的话,南面的布斯山脉是否也会掩藏着某个秘密? 西列斯如此怀疑,当然,这种怀疑总是会出现在他的心中。所以,他也没有将时间浪费在这种情绪中。 他从游记的相关信息中缓过神,然后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将近下午四点。他注意到琴多还没有从地下藏书库出来,便打算下楼找他,不过正巧在楼梯上碰见琴多。 琴多捧着一大叠纸张档案。 “找到有用的了?”西列斯问,一边想上前帮忙分担一点。 “您别拿。”琴多说,“都是旧资料了,全是灰,别把您衣服弄脏了。” 说着,他快步走到客厅,将这堆资料放在桌子上,随后长出了一口气。他脱下了外套——外套上的确已经全是灰尘。 琴多说:“找到了一些相关的,希望能有用。”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应该说,我也想起了一些过往的记忆。” 西列斯怔了怔,望着他。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也专注地望着他。 他说:“我曾经跟您说过……或者说,您应该也发现了,我相当不喜欢这地方,尽管这地方不可否认地组成了我人生中的一部分。” 西列斯点了点头。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c 琴多继续说:“我年幼的时候,那个老头子总是唠唠叨叨地说着这些书那些书,让我学习不同的文字、背诵神明范本上的内容…… “现在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是记忆仍旧存在着。刚刚我去翻阅这些资料的时候,那些记忆就冒了出来。不是对于那些文字内容的记忆,而是……那段时间的记忆。” 他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说:“如果是您的话,肯定会用一种更浪漫的方式来形容吧。而我只会说,我想起了那些事情。” 西列斯摇了摇头,客观地说:“对你来说,那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琴多望着他,隔了片刻,说:“我能对您说一句话吗?” 西列斯一怔,然后说:“当然。” “但是那可能不太得体。” “所以你可以悄悄说。” “谁也听不到的那种?” “只有我能听见。”西列斯说,“琴多,这没关系。” 琴多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上前拥抱了西列斯。他低声说:“您真是太温柔了。” 西列斯困惑地说:“这就是你想说的,不得体的话?” “嗯……希望您在另外一个场合别那么温柔。”琴多说,“我也期待着您摧毁我,将我重塑。我希望我能变成符合您心意的样子,而不是……” “现在的你已经足够符合我心意了。”西列斯说。 当他听见前一句话的时候,他还以为这不过是琴多惯常的催促;可是当他听见后一句话的时候,他知道琴多的意思并没有那么简单。 琴多厌恶他的过去、他的身世,在一定程度上也厌恶着他所掌握着的力量。那是他与生俱来的东西,同时也从一开始就限制了他的生命。 现在他感到李加迪亚的力量、普拉亚家族的势力,似乎是对西列斯有用的。而他本身,似乎没有。 当他望着西列斯的时候,他感到惶恐。他知道自己的爱将会被西列斯接纳,被他心爱的神明温柔地包容着。可是,那似乎是因为西列斯是个足够好足够好的人。 他宁愿自己是以西列斯的意愿而被塑造着的。 随着他们逐渐触及世界的真相,随着他们慢慢深入了解彼此,随着琴多向来期待的事情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 琴多感到自己还没有“好”到那个地步。 而西列斯注视着琴多。他的琴多。 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里涌动着复杂的、深重的情绪。隔了片刻,琴多像是不敢与他对视一样,下意识想要挪开视线。 “看着我,琴多。”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琴多颤抖了一下,然后又望向他。 “我爱着的是现在的你。”西列斯说,“如果你改变成另外的陌生的模样,我可不确定我会不会继续爱你。” 琴多怔怔地低声说:“即便那是按照您的想法?” 西列斯心中哭笑不得,但面上还是板着脸说:“当然。”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你明白我的想法,琴多。如果你指的是性格或者其他某些事情的磨合,那么我们当然可以慢慢来。 “但是,我不需要也不希望你按照我的想法,成为我心目中的一个假人。正如你想的那样,我不喜欢随意干涉他人的命运。” 琴多望了他一会儿,然后倾身拥抱了他。琴多像是松了一口气,但还是嘀嘀咕咕地说:“我是说我非常乐意您这么做。我想表明我的立场……我是说,我爱着您的方式。” 是决绝的、是坦诚的、是热烈的。是不顾一切的。 “……我明白。”西列斯低声说,他轻柔地抚摸着琴多的头发,那灰白色的头发编成的辫子。 他知道琴多仍旧在使用他亲手编织的那根发绳,即便那已经过了好几个月,甚至磨损得厉害。他将编织下一条发绳的计划暗自放进日程表里。或许等回到拉米法城,他就可以问问费恩太太。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沉默地思索着。 “但是,你现在已经很好了。”隔了片刻,西列斯说,“没必要再变成另外的模样来讨我欢心。如果你真的这么做,那将会适得其反。” 琴多像是点了点头,也像是在黏黏糊糊地蹭着西列斯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将额头抵在西列斯的额头上。他近距离地凝视着西列斯,但这么近的距离里,他们其实看不清彼此。 琴多说:“但是,我有时候宁愿这么注视着您,消磨时光,也懒得去搭理那些正经事。您不会因此而生气吗?” 恋爱脑。来自地球的小说家在心里想。 ……感谢地球。他又想。他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做法和性格。 他说:“我乐意在无关紧要的时候纵容你这一点。” 琴多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在您说这话之前,我就知道您要说什么了。我的意思是……” 他望着他心爱的神明,然后低声喃喃说:“您真是太好了。” 他这么这么努力地爱着他,但还是感到那爱意还并不足够。他想用爱淹没他的恋人。 隔了一会儿,琴多依依不舍地说:“那么,您忠实的恋人兼信徒兼助教,将要去阅读那些该死的古老档案了。” 西列斯被他的语气逗笑了。 他吻了吻琴多的唇瓣,然后说:“别太有压力,琴多。你做的已经很好了。” “……我感到您像是在哄小孩一样。当然,我知道您的意思。我只是……”琴多嘀嘀咕咕地说,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可是旧神啊。” 西列斯说:“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也是神明。” 琴多怔了怔,然后说:“似乎也是。毕竟我们都已经掌握了神明的力量了。” 西列斯思索了一会儿。他知道琴多一时半会也不太可能摆脱费希尔世界现在这个时代的底色,况且他还是在普拉亚家族这样古板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 琴多还无法像西列斯这样,以一种更为平等的姿态来面对那些神明。这是他的过往经历决定的。 当然不能说琴多有多么的尊敬、崇拜那些神明。只是他天然与西列斯这种对待神明的态度不同。他们毕竟——客观来说——并非是一个世界的人。 从某种角度来说,琴多也有着某种疯狂的基底,只是这种疯狂现在被西列斯约束了起来。倒不如说,他现在疯狂地、虔诚地信仰着西列斯。 对于琴多来说,他明显在混淆爱与信仰。而西列斯同样知道,这与琴多当初意志的一次大成功和一次大失败都分不开关系。 命运将他们两个扯在一起。 而在可控的范围内,西列斯也不太想过于强硬地改变琴多的观念。他知道那也是相当难以达成的,那很有可能——如同琴多所说的那样,摧毁他。 或许琴多正是看出了这一点,他意识到他与西列斯在观念上的差距,所以才如此直白地表示自己的想法,希望自己能以西列斯的心意被塑造。 不过,西列斯并不觉得这算是什么很严重的问题。 况且,他也不认为自己会失败到,需要彻底摧毁琴多旧有的观念与想法,才能让琴多跟上自己的脚步。事情的发展不会走到那一步,他如此深信。 他们还拥有足够的时间。 琴多挑选出来的那些资料,都是堪萨斯语言或者其他一些更为古老的语言,只能由琴多自己来阅读,西列斯爱莫能助。 不过,时间也不早了,他们就先去了餐厅吃饭。琴多去楼上换了件外套。等他下楼的时候,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已经若无其事了。 他转而问起了西列斯接下来的安排。 这已经是3月15日。而拉米法大学3月22日就将开学,他们没有太多时间能够耗在堪萨斯。 西列斯便问:“我们回到拉米法城大概需要多久?” 琴多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克罗宁城没有直达拉米法城的火车,所以我们恐怕只能搭乘马车,或者您乐意的话,我们也可以骑马,我来带您,那可能需要三四天的功夫。 “不过如果您想要体验一下李加迪亚的力量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花费一两天就能返回拉米法城了。当然,可能不是那么舒适。” 西列斯在心中计算了一下时间,然后说:“我们最好提前几天返回拉米法城,因为我们还得搬家,记得吗?” 琴多怔了一下,然后不自觉喃喃说:“当然,我牢牢记着。” 于是西列斯笑了一下,说:“搬家起码也得两天。如果算上李加迪亚的力量,我们返回拉米法城需要两天时间。再留出一天休息的时间,那么,我们后天上午就得出发了。” 琴多点了点头,亲昵地说:“听您的。如果我能在这之前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就好了。” “不用着急,琴多。”西列斯说,“这两天也算是我们真正的假期。” “当然,我向来享受与您在一起的时光。” 西列斯不禁低声笑了笑。 不过,虽然他说这是他们的假期,但是他也就这一天晚上享受了一下无所事事、与恋人闲散度日的氛围。第二天上午,他就十分理智地拿出了短笛。 ——他已经累积了一大堆的问题需要询问骰子了。 当然,由于他们这一次的交谈肉眼可见地会涉及到“阴影”,所以西列斯相当谨慎地佩戴好了【沉静的心】的胸针。他希望这胸针不要派上用场,但有备无患。 “哦,守密人。好久不见,我已经在想念您了。”短笛漂亮的音色伴随着那絮絮叨叨的语气,再一次出现在西列斯的耳边,“想必您是有什么事情想问我。 “不过不得不说的是,其实您平常要是无聊的话,也可以把我叫出来聊聊天、解解闷。唉,直白点说,这能让我解解闷,不然总是待在那地方…… “我知道您肯定相当忙碌。当然了,其实您将我叫出来,然后就这么让我独自说上十几分钟的话,我也相当心满意足了。我可不是什么挑剔的骰子,我要求相当低!” 西列斯静默地望着短笛,一时之间,他竟然觉得自己已经有点习惯骰子的语气了。 ……是的,要求相当低。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我明白了,骰子。别担心,我会时常让你出来透透气的。” “您真贴心,守密人。”短笛相当肉麻地说。 西列斯平静地接受了骰子的赞誉——当然,他的意思是,一方面他已经习惯了这世界的人们频频对他说出的赞赏,另外一方面,光凭骰子的话唠程度,他也认为自己的行为的确挺贴心的。 短笛咳了一声,然后认认真真地说:“好了,我不浪费这宝贵的时间了。所以,您有什么想问我的?”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然后决定从最根本的问题问起——也就是,“阴影”。他相当直白地说:“关于‘阴影’。我受到了一些启发。” “哦……”短笛小声说,“您的进展相当不错。所以,您受到的启发是什么?”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着摆放在桌子上的短笛,他说:“‘阴影’是来自费希尔世界之外的神明吗?” 短笛猛地弹动了一下,它梆地一声敲在了桌子上,西列斯看了都有点替他觉得痛。但是短笛却毫无反应,它只是不可思议地说:“什、什么?” 西列斯说:“需要我重复……” “不不不。”短笛连连摆动着自己的身体,“老‘骰’子经不起这样的惊吓!我的意思是……您是怎么……您怎么可能受到这种启发?” 西列斯反而因为短笛那大惊小怪的语气而感到了些许的好笑。他说:“只是将星图和蛛网联系到了一起。” 短笛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但是西列斯没能听清。他心中有所猜测,便只是耐心地等待着骰子缓过神来。 隔了片刻,短笛的语气突然沉静下来,它说:“是的。您没想错。” 西列斯默然望着它。 短笛轻声说:“光有影,世界有世界之外,相应的,文明也有文明之外。”它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是怕自己反悔一样,飞快地说,“那就是来自费希尔文明之外的神明。” 第149章 未来的门 费希尔文明? 当西列斯听见骰子的话的时候, 浮上他心头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问题。 他从未听说过费希尔文明这种说法。 应该说,这个世界的人们都认可,他们属于费希尔世界。这颗星球、这片大陆、这片海洋, 他们认可这是他们的家乡、故土、归宿。 但是,好像从未有过这样一个统筹的说法, 将整个世界称为费希尔文明。 对于西列斯,或者说, 对于来自地球的小说家贺嘉音而言,地球文明反而是较为常见、熟悉的说法, 因为在许许多多的地球科幻作品中,人们通常都习惯性地将地球作为一整个文明来看待。 但是在费希尔世界,这种情况却相当少见。 他在此刻琢磨了一下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然后意识到, 这或许是因为, 这个世界的神明切割了整体意义上费希尔世界的概念。 ……但是对外——尽管现在西列斯还不知道骰子所指的“文明之外”是什么意思——但是, 对外而言, 费希尔世界仍旧是一个整体。一个独立的文明体系。 他的大脑中闪过一些想法。 西列斯与短笛都沉默了片刻。 然后短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哦, 守密人,贴心的守密人。别这么沉默。我已经尽我所能在告知你, 我所掌握的信息了。” 西列斯原本垂着眼睛思考着, 闻言就抬眸望了过去。他斟酌了一下, 然后说:“这就是你能告诉我的全部吗?” 短笛说:“我可以把所有信息都告诉你……然后我这幅躯体就将崩解、我的出现也将引发其他‘东西’的关注, 说不定, ‘阴影’也会被我们提及的概念吸引过来。 “毕竟, 这些说法与现实世界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您知道, 有些存在也可以‘感知’到我的出现, 所以, 我们也不能冒着这样的风险。”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突然想到,如果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普通人,或者灵性较高意志较低的人。 当这人瞧见一个男人正一本正经地与一支絮絮叨叨说着话的短笛交谈着,提及一些漫无边际的文明、宇宙、神明之类的话题,那么这可怜的家伙会有什么反应? 立刻被吓破了胆吗? 西列斯意识到他们现在这种交流的方式本身就存在着风险,不管对这个世界而言,还是对于他们自身而言。 是因为西列斯拥有足够高的意志,所以他才可以若无其事地与骰子交流。 拿跑团的方式来比喻,说不定他每与骰子说上一句话,就得在暗中无形地过一次意志判定。这可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只不过骰子没有直白地提示他而已。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提醒自己还是得更加警惕和冷静一点。 随后西列斯再一次思索骰子的话的时候,才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也就是说,如果我想知道真相的话,那就不能在现实世界中?” “您真敏锐。”短笛说,“如果是在现实中,咱们注定只能使用这种打哑谜的交流方式。” 西列斯有点头疼地捏了捏鼻梁。他想,真糟糕,又多了一件要解决的事情。他还得寻找一个可以在明面上探讨这些话题的地方……那黑暗的空间? ……他总不能再死一次吧?况且,骰子也曾经说,它没法在那儿与他交流。 短笛又安慰他说:“当然了,我也可以给予您一些提示。而我相信,根据那些提示,您自己的聪明才智就可以为您解答出一切。” 西列斯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明白了。那么,骰子,我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地球是否是我拥有高意志的根本原因?” 短笛又沉默了一会儿。 隔了片刻,短笛惊叹着说:“您……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形容。我知道您之前增加了一点意志,但是,我也没想到您已经可以想到这个地步了。我是说……您真是相当令人敬佩。” 西列斯说:“而这个问题?” 骰子絮絮叨叨的话太多了,他不得不委婉地提醒它一下。 “哦,这个问题……呃,这个问题。地球的问题。”短笛说。“我得说,是的。是这样的。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也不仅仅是这样。不仅仅是地球‘文明’的问题。” 它着重强调了“文明”两个字。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 短笛的话有点凌乱无章,但是西列斯大概能明白短笛的意思。 他从一开始就拥有90的意志属性,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地球文明给他的灵魂留下的烙印,但是,同时也拥有一些其他因素的影响。 地球,但也不仅仅是地球。 西列斯突然反应过来:“地球本身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短笛摆动了一下自己的躯体,就好像是在摇头。它说:“很抱歉,守密人。我没法告诉你这一点。不过,我可以暗示你一下。关于……我曾经的那个比喻。地球也被囊括其中。” 比喻? 西列斯想了一会儿,才想到骰子指的是什么。 骰子曾经说,这世界——更广义上的世界,就像是一团清水将各种粉末杂糅在一起,然后形成的一个团状的混合物。没人能将那些粉末和水分开,也没人能说这世界不包含那些乱七八糟的粉末。 骰子说许许多多的“东西”都来自于其他层面,非现实世界的层面,也就是那些粉末。 现实世界就是“水”,因为只有水能将那些粉末混成一团,坚固地粘合在一起,形成一个面团一样的东西。 ……而地球? 他那平凡无奇、甚至毫无超凡力量的故乡地球,能拥有什么特殊之处? 西列斯稍微困扰了一下,然后就意识到,他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纠结这个问题。骰子没法说更多,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所以他不该继续浪费时间。 于是他思索了片刻之后,就转而问:“我和琴多,我们发现李加迪亚的塔乌墓场就在琴多的梦境中,并且需要阿卡玛拉的力量才可以进入。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些旧神……祂们的关系,究竟是怎样的?” “哦,这个问题……”短笛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带着一种出奇复杂的情绪。 西列斯敏锐地问:“你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吗?” “不,其实也不是。”短笛说,“您也知道,绝大部分的旧神已经陨落了。所以,即便我们提及祂们,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低声说:“绝大部分?” “……是的。绝大部分。”短笛说,“我恐怕不能告诉您,有哪些旧神还活着。我认为您对此可能也有些猜测。不管怎么说……阿卡玛拉和李加迪亚。是的。” 西列斯耐心地等待着。 短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祂们的关系相当亲密。当然,我不是说,人类意义上的爱情。对于这些旧神来说,祂们的关系并没有复杂到那个程度。 “祂们更像是……” 短笛意外地犹豫了一会儿。 “更像是?”西列斯问。 “……兄弟姐妹。”短笛像是轻轻松了一口气,也带着某种叹息的意思,“如果用人类的关系来比喻的话。” 西列斯微微一怔。 但是,西列斯又想,这些旧神却相互残杀、相互吞食,完全走上了彼此的对立面……因为“阴影”的出现。 “李加迪亚和阿卡玛拉是差不多时间诞生的神明。”短笛说,“祂们的关系向来很好。阿卡玛拉……您应该知道,阿卡玛拉总像是一个小女孩。” “是的。”西列斯低声说。 “而李加迪亚,”短笛说,“因为种种原因,从诞生起,就相当成熟稳重。祂是踏上旅程、知晓人生漫漫的神明。” 西列斯微微一怔,然后察觉到一丝微妙。 “知晓人生漫漫”? 这似乎并不是第一次,李加迪亚与“人生”这个概念扯上关系。 离家、旅途。西列斯仔细思索着李加迪亚的这两个神格,代入到刚才短笛所说的“人生漫漫”,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离家,既可以说是离开家庭、故乡,也可以看作是脱离家庭、长大成人的成熟标志,甚至,也可以当做离开母亲子宫、呱呱坠地的比喻。 旅途,既可以说是普通而常见的旅程,也可以说是这漫漫的人生之旅。 ……离家与旅途之神。从出生至死亡。人在这真实世界的生命中的一切。 他怔了片刻,然后突然低沉地说:“李加迪亚和阿卡玛拉。祂们是在什么时候诞生的?” “最初。”短笛优美的音色轻轻巧巧地说,“真实与虚幻。祂们在世界之初相伴而生。” 西列斯感到一阵惊叹。 在此之前,一些类似的想法也曾经出现在他的心中。比如,奥尔德思·格什文曾经说过,他认为每个人生来就是为了流浪,这种想法很明显就得自于李加迪亚的启示。 “远去的模糊身影”,这是李加迪亚的神位。但是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神位也显得相当模糊不清。什么是远去的模糊身影? 再比如,作为李加迪亚的血裔,琴多拥有高达99的意志,这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意味着,即便琴多直面阴影,他也不太可能遇到意志判定的失败。 ……至于他对琴多造成的那一次意志判定大失败,那显然不仅仅是“意志”的问题。 如果李加迪亚不仅仅是表面上那样,仅仅只是旅途、异乡人的神明,同时也象征着某种更广大的意象和概念,那么祂的血裔的意志如此强大,也就很好理解了。 甚至于,为什么李加迪亚的乐园是塔乌墓场,为什么塔乌墓场收容那些死在异乡的灵魂,仿佛牵涉到死亡的权柄,也可以得到一个完美的解答——因为在一开始,李加迪亚就拥有这部分力量。 但是,即便李加迪亚最初是如此强大的神明,但是祂后来却逐渐默默无闻……不,应该说,似乎从一开始,就没人知道祂的力量之强大。 之后出现的生与死的神明,似乎分薄了李加迪亚的权柄。而那似乎也隔得不久。 李加迪亚和阿卡玛拉诞生在最初,但佩索纳里和撒迪厄斯同样诞生在很早之前。生与死、星与山、梦与海。在传闻中,这几位神明是较早诞生的。 没人知道李加迪亚也诞生于那个时刻,甚至更早。这位神明如同隐匿在历史的迷雾之中一样。 西列斯惊讶地意识到这一点。他感到一种微妙的,解开某个谜团之后的欣慰与喜悦。而与此同时,也有更庞大的困惑浮现在他的心中。 如果李加迪亚的力量最初包含了生与死,那么在那之后,祂的力量为什么会被分割?是祂自己主动的,还是被迫的? 为了对抗“阴影”,李加迪亚选择“踏上旅程”。这样的选择又意味着什么?为什么祂踏上旅程,就可以对抗“阴影”? 况且,这里所谓的“旅程”,真的就是现实意义上的旅程吗?祂会不会是完成了人类层面的转生? 西列斯意识到自己已经思考了太久,他回过神,问:“李加迪亚的‘踏上旅程’,是……” “祂不是琴多。”短笛说,“我首先得解答您这个问题。不,祂创造血裔,不是为了让血裔成为自己未来的容器。” 西列斯不知不觉地松了一口气。 短笛又转而说:“祂踏上旅程,是为了寻找……” 短笛的话突然断了。随后,桌上的短笛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西列斯怔了一下,然后哭笑不得地意识到,骰子直接离开了。而话才说了一半。 ……不。等等。 西列斯突然眯了眯眼睛。 骰子实际上是可以自行控制什么时候离开的。而它也不至于没时间说出那短短的一两个字。所以它的沉默本质上是因为…… 西列斯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判定西列斯·诺埃尔的意志属性。” 【守密人,西列斯·诺埃尔(大学教授)正在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4(+2)(+1)/……】 展开在西列斯面前的选项只有一个,同时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轻轻舒了一口气,然后选中。 【意志:94(+2)(+1)/96,成功。】 【感谢你的谨慎吧,同时也请原谅我的谨慎,守密人。来自暗处的窥探无处不在,而这世界始终笼罩在阴影之中,毫无喘息的余地。无论如何,感谢您出现在这个世界。您为我们带来了一线曙光。】 西列斯默然面对着这一次判定的结果,以及骰子的说法。 果然,刚才骰子那没能说完的话很有可能引起了“阴影”的窥探。而骰子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没有说出口,立刻便离开了。 而西列斯进行的这一次意志判定,是基于他的谨慎,但是也很有可能的确防范了未知的危险。因为……阴影啊,阴影。 西列斯恍然抬眸,望向周围。 这一天的天气晴朗,阳光明媚。光线透过落地窗,窗框、窗外树木、桌椅,乃至于他自己,无穷的阴影洒落,在一瞬间,仿佛狰狞地扭动着,要朝他恶狠狠地扑来。 但是下一秒,那一切又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他闭了闭眼睛,心想,阴影无处不在。 他出神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他感到背后出了一层冷汗,整个人都有点发僵,便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 他站到阳光下——不考虑露思米和“阴影”那微妙的关系问题,这温暖的阳光还是可以抚慰人心的。当然,还得不考虑他此刻身后被光线照耀出的阴影。 ……算了,还是别晒太阳了。 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干脆拿着短笛离开房间。他首先将短笛放回了行李箱,然后去找到了琴多。 琴多在书房里翻阅资料。西列斯因为要和骰子交谈,必定会发出声音,所以就先离开了书房,另外找了一个房间进行这件事情。 “您回来了?”琴多注意到他的脸色,关切地问,“怎么样?” “的确得到了一些信息。”西列斯说,“但是,也……更加感知到了危险。” 琴多一怔。 西列斯摇了摇头,然后说:“让我先整理一下思绪。” “好的。”不过琴多还是坐到了他的身边,然后轻轻握住了西列斯冰冷的手,他低声说,“我一直都在您的身边。” 西列斯想了片刻,最后笑了一下。他反手与琴多十指交握,说:“是的,琴多。谢谢你。” “我的荣幸。” 既然已经坐到了西列斯身边,那么琴多也不可能离开了。他便将那堆资料搬过来,放在面前的小桌上,一点点慢慢看。 西列斯则陷入了沉思之中。 等到这个时候回顾他与骰子的对话的时候,他才遗憾地意识到,有一个问题他没来得及问出来,也就是,露思米是否是“阴影”抵达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受害者? 这个答案在他心中已经呼之欲出,但是在没有得到确切回答之前,他仍旧持有一定的保留态度。 露思米似乎太过于深入地与“阴影”发生了某种牵扯。 比如露思米象征着星辰,而“阴影”恰恰来自于费希尔世界之外;比如露思米象征着光芒,而“阴影”恰恰也依附于光芒。 此外,星图与蛛网,这更是毫无疑问的对应关系。如果“阴影”真的脱胎于露思米,那么西列斯也并不会感到惊讶。 况且,露思米恰恰就是在阴影纪开始,变得悄无声息的。如果祂在这个时候发生了某种变故,那么那很有可能就是造成祂消失无踪的原因。 西列斯多少在心中肯定了这个答案,随后将思绪放到了其他问题上。 “阴影”来自费希尔文明之外;地球的确存在某种特殊之处;他与骰子不能在现实世界探讨这些问题,所以他得寻找一个更加合适的场合。 还有,李加迪亚和阿卡玛拉是诞生于世界之初的神明,李加迪亚曾经象征着世界的真实一面,祂踏上旅途是为了寻找与“阴影”有关的某样东西。 西列斯思考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忽略什么信息点。 “阴影”是外神。这一点现在并不令西列斯感到惊讶——当然,因为他之前已经因为星图和蛛网的关系而惊讶过一次了。 他真正在意的是,为什么骰子使用的话语是,“文明之外”? 为什么不是“世界之外”? 也就是说,这种神明与神明之间的区别,来自于文明与文明的区别,而不是世界的区别?是一种更形而上的概念,而非物理意义上的空间或者时间距离? 这种意思西列斯可以理解,因为他之前就考虑过地球文明对于自己的影响。 但是问题是,如果这样的话,那么这些神明是不是过于依赖于某一个特定的文明了? 比如费希尔文明,诞生于这个文明的神明,是否就与这个文明绑定了?这个文明中的人类的活动,是否也反过来会对神明造成影响? 终究是人类决定了神明吗?西列斯对此十分表示怀疑。 他曾经就考虑过这个问题,此刻也从骰子这边间接地得到了些许的论证。 不过,西列斯也因此而突然意识到,既然这样的话,那么“阴影”是否也有一个对应的文明? 现在是“阴影”来到了费希尔世界。如果……有神明去到“阴影”的世界呢? 那将是祂的……根基? 西列斯突然怔了怔。他想,李加迪亚踏上旅程是为了寻找与“阴影”有关的东西,从骰子的暗示中就可以听出这一点。 ……所以,是为了寻找“阴影”的文明吗?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感到这个可能性相当之大,但是也存在一些疑点。因为……“文明之外”。 他感到这四个字不仅仅是指“其他文明”,而是“文明的对立面”。 在骰子提及这个概念的时候,它特地提及了“光有影”。光明与阴影,这是对立面,而非统一地被囊括在一个范畴之内。 相应的,当骰子提及文明之外,它所指的也应该是文明的对立面,而非其他文明。比如光与影,而非阳光与月光这样的区别。 ……在这种情况下,“阴影”究竟算是什么样的存在?祂不拥有所属的文明吗? 来自黑洞的神明? 西列斯突兀地被自己这个物理学冷笑话逗笑了。 琴多困惑地望了他一眼。 “没什么,琴多。”西列斯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想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琴多歪着头,不太理解地瞧了瞧他,然后意识到西列斯不打算跟他说他究竟想到了什么,便不满地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颇为理直气壮地抱怨着西列斯作为小说家这卖关子的秉性。 西列斯:“……” 实话实说,有时候他只是没想好怎么解释自己这个冷笑话。 毕竟,首先他得让琴多意识到“阴影”来自文明之外,其次,他得让琴多知道什么是黑洞,最后,他还得让琴多知道,为什么“来自黑洞的神明”显得有些滑稽。 比起解释笑话,分享愉快的笑意似乎才是更合适的办法。 于是他无奈地用亲吻安抚了他的恋人。 琴多看起来心满意足,随后,他狡猾地说:“虽然我明白您不是故意卖关子,但是我也可以用这种办法为自己讨点好处,是不是?” 西列斯一怔,随后感到了哭笑不得。他指了指琴多面前的大堆资料,相当平和地说:“今天能看完吗,琴多?” 琴多:“……” 他沮丧地叹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地转过头,专心看资料了。 西列斯失笑。 他也不再想“阴影”相关的信息了,因为“阴影”毕竟是仍旧存在的神明。祂的相关信息始终显得隐蔽而危险,即便是骰子也不能坦然地提及。 所以他干脆将思绪转向那些旧神。现在想来,这些旧神反而没有那么危险了。 骰子说,这些旧神在某种意义上是兄弟姐妹的关系。 骰子对于这些旧神的了解,给西列斯一种微妙的感觉。仿佛命运始终注视着这些旧神,因此命运骰子才会对祂们的过去了如指掌。 但是,这世界却从未出现命运的神明。这种矛盾的现象让西列斯颇为困扰。 命运的力量对这世界而言,算是什么? 而且,为什么费希尔世界的这十三位旧神,都拥有两个神格? 此前西列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两个就是两个,可能没什么原因,只是因缘际会。对于那些更为弱小、陨落无声的神明来说,祂们也不太可能拥有两个神格。 但是现在看来,这两个神格似乎就是旧神之所以为旧神的原因。 李加迪亚的离家和旅途,尽管被如此称呼,但是西列斯却怀疑祂真正掌握的其实就是“生与死”,只不过祂的权柄被分薄,所以人们也就不那么称呼祂。 换言之,人类所知道的神明的神格,很有可能不与神明的力量完美对应。那是一层微妙的伪装,同时也是人类无法窥探神明力量的证明。 不过,李加迪亚最初如此强大,但是之后却成为了默默无闻,几乎不被人类关注的神明,这种奇怪的局面也令西列斯感到困惑。 他猜测,在神明诞生的时刻,很有可能发生了某些事情。而那从一开始就往这些旧神的心中扎下了一根刺。 不然的话,过去这漫长时光里,旧神们究竟为什么会分裂,为什么会拥有截然不同的立场?沉默纪旧神陨落时候,那明显的三个阶段,令人感到一种深切的寒意。 如果旧神的陨落有先有后,那么,谁来决定这个先后顺序? 这真是一个令人不敢深想的问题。 有先后顺序,就有选择的余地。为什么会是埃尔科奥首先陨落,然后是翠斯利,然后是胡德多卡?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转而想到了其他的问题。 比如,地球。 骰子说,地球的特殊之处可以参考它曾经说过的那个比喻,但是西列斯有些无法想象——水和粉末,地球毫无疑问是水,但是,现实世界都只有可能是“水”。 那么,地球难道还是什么特殊的“水”吗? 况且,按照骰子的意思,地球文明和地球本身还是不一样的。 想着,西列斯便感到一阵头疼。这些问题太复杂,并且他只能空想。这种感觉十分令人不快,因为他怎么也想不出什么头绪。 他明智地将这个问题往后挪了挪。 而如果想要更简单地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就要寻找一个更加安全的与骰子沟通的地点。 一个……脱离现实层面的地方。 ……其实第一个出现在西列斯大脑中的可能性,就是阿卡玛拉的乐园。 深海梦境反而不是最佳选择,毕竟那儿存在着腐烂的星星眼睛。他想的是阿卡玛拉的农场,也就是阿卡玛拉的梦境。 那毫无疑问是脱离现实层面的东西,但是骰子却未必能进入那里。显然,阿卡玛拉的农场是相当排斥外来力量的,更不用说是骰子。 ……说起来,他好像还没问过,骰子本身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这个念头在西列斯的心中一闪而逝。 力量的结晶体……神格?似乎的确有这个可能。 他的思绪在这个问题上一晃而过,然后继续思考其他的可能性。 另外一个可能的地方,自然是他当初生死之间的时候进入的那个黑暗的房间。 说起来,他还从未与骰子提及过此事,也从未和骰子探讨过,骰子一直待着的地方,是否就是他曾经去到过的那个地方。 他将这个问题记下来,暗自提醒自己想,下一次别再忘了。 他在笔记本上写下相关的一些信息,并且意识到,实际上他这一次与骰子沟通,只是确认了两件事情;第一,“阴影”来自费希尔文明之外,第二,李加迪亚曾经是最古老的神明之一。 西列斯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将第二条信息分享给了琴多。 琴多睁大了眼睛,他有点惊讶地说:“这真是有点……不可思议。我没想到李加迪亚曾经如此强大。”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同样如此。应该说,即便有所猜测,但是当这个猜想真的被证实的时候,他也情不自禁地感到了些许的震惊。 琴多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既然这样,那么祂会不会是在踏上旅途之前故意留下血裔,让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保存一些力量?那么祂的血裔……” “骰子说,李加迪亚的血裔并不是祂的容器。”西列斯这么说。 琴多也同样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他仔细想了想,然后说:“我也难以想象,李加迪亚在人类身上复活的模样。” 他这样的说法,反而令西列斯想到了之前他们在地下通道的时候,见到的那两个孩子。一种更为“劣质”的神明力量在他们的身上复苏了。 骰子曾经是这么说的,不过西列斯也没有追问什么是“劣质”的神明力量。总之,那肯定在神明的范畴。 或许是那些更为弱小的神明?西列斯认为这十三位公认已经陨落的旧神,恐怕不会那么轻易地复生。 不过,这念头也让西列斯想到一个被他忽略的问题。 骰子说,绝大部分旧神已经陨落了。换言之,仍旧有旧神没有陨落。 李加迪亚应当是其中之一,因为祂选择了踏上旅途,另辟蹊径,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对抗“阴影”。 但是,还有什么神明未曾陨落? 包括李加迪亚在内,目前不能确定是否陨落的神明,总共有三位,另外两位就是露思米和阿莫伊斯。 李加迪亚和露思米都是在阴影纪就已经销声匿迹,在沉默纪也没有什么声息,因此基本所有人都默认这两位神明已经陨落。 从现有的情况来看,即便李加迪亚尚未陨落,但是祂也很有可能已经不在费希尔世界了。 至于露思米,从一些相关的蛛丝马迹来看,祂很有可能成为了“阴影”的巢穴,成为了孵化蜘蛛的洞窟。所以,西列斯基本可以确定这位神明已经陨落了,只是与其他神明的陨落方式不太一样。 而阿莫伊斯…… 西列斯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一旦想到阿莫伊斯,西列斯便突然回忆起曾经骰子说过的一句话。 “海洋没那么危险,也没那么软弱。” 后一个形容词仿佛就指向了阿莫伊斯。阿莫伊斯没那么软弱?所以相对应地,祂是一个强硬、坚定、固守自我的…… 战士。这个词语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西列斯的心中。 他怔了一下。 战士与海盗之神阿莫伊斯。西列斯在心中默念着这个称呼。 他想,如果阿莫伊斯并没有陨落,如果阿莫伊斯没有那么软弱……如果李加迪亚出发之前让信徒给阿莫伊斯送信的举动,意味着阿莫伊斯站在李加迪亚这一边…… 那么,时至今日,阿莫伊斯仍旧在无形中、在海洋中,对抗着“阴影”吗? ……或许,这才是这个世界的人类,始终蒙在鼓里,压根没意识到有外神出现的原因;是因为,战士的神明履行了祂的权柄。 西列斯恍然回过神,静默地望了望窗外。 这明朗的初春天气,也无法消除他心中浓重的含义。他感到一阵奇异的无言与敬意,但或许也不仅仅只是这一种情绪。 过了片刻,他对琴多说:“你认为阿莫伊斯是位怎样的神明?” 琴多怔了一下,没明白为什么西列斯会将话题突然扯到阿莫伊斯。他回忆了一下,就按照自己的印象说:“一位拥有人类战士形象化身的神明,似乎是少数与人类走得比较近的神明。 “……好战、野性、强壮,与海洋有着不解之缘,甚至有人说祂的人类化身在海中根本不需要呼吸。所有人都认为祂极为擅长游泳。 “正面意义上,人们认为阿莫伊斯的信徒会是骁勇善战的战士,会保护一方土地和百姓,英勇无畏,在战场上献出自己的生命。 “而负面意义上……也是更常见的一种情况则是,阿莫伊斯的信徒都成了穷凶极恶的海盗——因为,据说信仰阿莫伊斯之后,就掌握十分厉害的游泳技巧。 “于是这些人掳掠四方,恶名远扬。您知道我曾经前往过米德尔顿,当时我们在福利瓯海上,还遇到过有人声称自己是古老纪元时候的海盗的后裔。” 琴多以一种颇为轻蔑语气提及此事。 通常而言,他们所指的“古老纪元”是神诞纪、信仰纪和帝国纪这三个纪元。此后的阴影纪、沉默纪和雾中纪,都被认为是“近日纪元”。 而帝国纪,就是古老纪元人类文明的最高峰。那个时候,群雄并起,有庞大而璀璨的人类帝国,有辉煌而灿烂的文化艺术。那是繁荣与混乱并存、安宁与动荡交替的年代。 迷雾还未曾侵袭这个世界;阴影还未曾笼罩这个世界。彼时世界仿佛还安稳如摇篮中的婴儿,帝国与帝国间的争斗都仿佛是小孩子之间的嬉戏打闹。 阴影纪将一切都改变了。 西列斯静默地听着,然后说:“你认为阿莫伊斯本身呢?” “本身?”琴多愣了一下,他有点不解地说,“只是一位……神明?不过您曾经说过,这位神明的权柄很有可能来自人类职业的汇聚与凝结……或许祂会天然站在人类这一边。” 是啊。西列斯心想。或许,阿莫伊斯就是天然站在人类这一边。 他声音低沉地说:“而当阴影来袭?” 琴多望着他,表情慢慢地发生了改变。他说:“而当阴影来袭……祂会决定保护人类。祂会成为一名战士。” “……或许也是唯一的,正面对抗‘阴影’的战士。”西列斯说。 琴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惊叹着说:“而那已经过去了多久?”他说,“从阴影纪,到现在?那已经过去了两千年。” 两千年,多么漫长的时光。西列斯想。如果代入到他的故乡地球,那么这就已经是一整个公元纪年了。 他想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说:“这只是我们的猜测。回头我会问问骰子。” “好的。”琴多低声说。他的表情看起来意外地有些迷茫与困惑,像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一位神明选择孤身对抗阴影。 就好像……如果这个猜测是虚假的,那么他反而会松一口气。但是,琴多想了片刻之后,终究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们能提供什么帮助吗?” 西列斯怔了一下,然后微微笑了起来。他说:“或许,这也正是我们最终需要做的事情。” “‘阴影’。”琴多嘀咕着,“那就是我们需要对抗的家伙。” “是的,琴多。”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西列斯想到这个世界发生的许多事情,以及,在他逐渐探明这个世界过去与现在的许多谜团之后,他意识到的一些事情。 当他因为这个世界的过往而感同身受,而出现一种复杂而动容的情绪的时候,他就明白,并且坦然地接受,自己将要做出的选择。 ……或许,从一开始,他的答案就将是唯一的那一个。 他将会成为这个世界的神明。他将会拯救这个世界。而他将成为这件事情,以及未来许许多多事情的守密人。 他将成为命运。 ……琴多突然倾身拥抱了西列斯,他低声说:“这个时候有您在身边,我感到万分的幸运。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话,那我恐怕难以面对这种事情。 “……是您指引了我未来的方向。” 他喃喃的话语让西列斯微微怔了一下。 西列斯说:“我们会共同面对那个未来,共同推开那扇……通往未来的门。” “我的荣幸。”琴多说,“也是我与这个世界的幸运。” 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注视着西列斯,注视着他心爱的神明。他虔诚地说:“我期待着。” 第150章 搬家的工作 “亲爱的妈妈, 展信佳。 “我刚刚回到拉米法城不久,这两天正在忙于搬家的事情。新家的地址是拉米法东城凯利街99号,您之后写信也可以寄到这个地址来。 “另外, 如果您有意的话,那我也十分乐意在这儿接待您。我为您预留了一个客卧。 “最近拉米法城的天气逐渐变暖,给人的感觉也舒适了不少,或许您会想要来拉米法城住一阵。我打算在搬家之后找个时间与朋友们聚餐,庆贺乔迁新居。您是否乐意来参加呢? “…… “前往米德尔顿的旅途是十分令人愉快的, 我见识到了新鲜的风景,结识了一些成长于截然不同的环境中人们,同时也了解了一些过往的有趣故事,见识了米德尔顿独特的文化背景。 “或许我之后还会前往米德尔顿也说不定。现在我对于那片土地的了解也只是局限于他人的只言片语, 以及自身走马观花的游览。 “您不认为,只有更长时间的生活与定居,才能真正了解到一片土地的真实模样吗? “…… “我返回拉米法城的时候, 没有与其他同伴同行,而是独自前往了琴多的故乡,堪萨斯的克罗宁城。我们在那儿真正享受了几天的假期,不过也做了一些正事。 “堪萨斯同样也是与康斯特、米德尔顿截然不同的国度。旅途果然是增长见闻的不二之选。 “等回到拉米法城,我们可能又要忙碌于大学的日常工作以及其他一些琐事。我们离开了一个月,但是拉米法城仿佛仍旧是原来的模样。 “…… “随信附上了我在米德尔顿购买的一些纪念品和特产。希望您会喜欢。如果有机会的话, 希望也能带您去品尝米德尔顿的海鲜,那与康斯特的口味截然不同, 但也是非常不错的美食。 “…… “愿明媚的春光洗去冬日的严寒。” * 3月20日周六, 清晨。 西列斯先去外头的马车行, 投递了将要寄给母亲的信件, 随后返回了海沃德街6号。 琴多已经在等待着他了。他们的东西, 包括海沃德街6号和洛厄尔街32号两边的物品,都已经打包好,只等着他们搬走了。 他们是前天深夜抵达拉米法城的。昨天一整天,他们两个就忙于整理家中的物品准备搬家,根本没有丝毫休息的时间。 唯一的好消息是,至少在返程的时候,他们没有经受旅途的疲劳。 西列斯也头一回体验了琴多的力量。应该说,那相当神奇。当神明的力量作用在加快他们行走速度这件事情上的时候,西列斯几乎不假思索地想到了地球上的一种形容方式。 缩地成寸。 ……是的。看起来费希尔世界与地球又在某个奇奇怪怪的地方达成了一致。 总之,李加迪亚力量显得颇为奇妙。特别是在他们已经得知李加迪亚曾经的强大的时候,他们才感到这种力量实际上近乎万能。 琴多在这件事情上颇为不解:“所以,通过范本或者抄本,借用李加迪亚的力量,反而显得更加强大;而作为血裔,如果直接使用李加迪亚的力量,却只能局限在与‘旅途’相关的事情上?” 对于这个问题,西列斯认为,或许一切的谜团都隐藏在塔乌墓场之中。或许是因为,琴多现在还没有完全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 琴多也赞成这一点。所以,他也就更加想要找到“船桨”。 不过,他们这几天可能没什么时间来理会这事儿。因为他们首先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搬家。 西列斯回到三楼的房间,与琴多一起等待搬家工人上门。凯利街99号距离海沃德街6号有些距离,他们肯定得聘请工人才能够快一点搬完这些物品。 “所以,我们今天晚上就能住过去了吗?”琴多有点期待地说。 西列斯想了想,然后非常诚恳地说:“或许我们今天得熬夜整理才对。” 等收拾完屋子,他相当怀疑琴多还有没有那个精力思考那档子事。 琴多:“……” 他望了望天花板,然后理直气壮地说:“不管怎么样,起码我们今天晚上肯定能睡在一张床上。这已经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了。” 西列斯笑了起来,他说:“当然,琴多。” 总不可能在搬进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的时候,他们仍旧分床睡。琴多在普拉亚家族的古老宅邸中做得出这种事情,西列斯也不好意思做这种事情。 当然,其实凯利街99号还缺不少家具和物件,只是他们现在没什么时间去购买。 昨天上午他们花了一点时间检验凯利街99号的装修进程。工人们利用这个冬假完成了装修,西列斯另外也聘请了一位监工来跟进工作。他们最终的工作成果相当不错,也令西列斯和琴多感到满意。 总共三层的小屋,一楼的会客厅、厨房、餐厅、盥洗室、储藏间,二楼的主卧、衣帽间、客卧(二楼的两间卧室都有独立盥洗室),三楼的独立书房,以及和书房联通的藏书库。 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户外花园。这是独栋住宅,位于一个闹中取静的住宅区,距离其他的房屋都有一定距离。同时,这儿距离阿瑟顿中央广场也不远。 整体而言,西列斯认为这栋房子非常符合他的需求,甚至太过于符合了。唯一的问题,可能就是距离拉米法大学稍微有点远,不过二三十分钟的路程也不算太夸张。 他与琴多仍旧需要耗费漫长的时间,将这栋房屋彻底改造成他们心目中满意的模样。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房子已经成为他们的家了。 而未来的事情,将要交给时光来定夺。 他们站在窗边,无所事事地等待着搬家工人的到来。三月的阳光洒落在街道上,也洒落在窗台和他们的肩膀。西列斯望见窗外熟悉的场景。 他意识到,未来漫长的时光中,他可能再也看不到这曾经伴随他漫长黑夜的窗景。 他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八个月了。过去八个月发生了无数事情。大学教授的工作、启示者的研究、对于世界的秘密的探索,以及,琴多。 在这个时刻,在突然意识到自己即将离开这个熟悉的海沃德街6号的时刻,西列斯才突然意识到,这段时间如此漫长又如此短暂。 ……而未来,又会发生什么? 突兀的敲门声让西列斯回了神。琴多去开了门,工人们鱼贯而入,将那些纸箱挨个搬走了。洛厄尔街32号那边,他们等会儿还得去一趟。那边也有不少东西需要搬走。 当然,一些危险或者贵重的东西,他们昨天已经提前搬去了凯利街99号。 不久,海沃德街6号就已经显得空空荡荡了。这里原本就只是小公寓的配置,空间不算富裕。 但是过去几个月里,西列斯在这儿塞满了无数的手稿、书籍和生活用品,因此,当房间突然被搬空的时候,他反而感到了些许的不习惯。 他怔了片刻,然后轻轻松了一口气。他意识到是时候去往新的生活了。 新的学期的开始,也是新的生活的开始。 “我们该去洛厄尔街了。”琴多提醒他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然后与琴多一起走出房门。当房门落锁的那一刻,他明白这将是一段旅程的结束,也将是另外一段旅程的开始。 他们一起走去了洛厄尔街32号。那儿也将会有工人来搬东西。西列斯原本是想他与琴多一人一边,然而他的恋人显然只想黏在他的身边。 西列斯也乐意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放任琴多的幼稚。 他与琴多十指相扣,说:“之后可能还会再回来几趟。有些人不知道我将要搬家,可能会写信到这儿来,所以偶尔还得回来看看。” 琴多点了点头,不禁说:“向来有许多人给您写信。” 西列斯瞧了琴多一眼,然后笑了起来,他说:“你也可以给我写信,当然,琴多。” 琴多怔了一下,低声嘀咕了一句:“似乎也不是不行。” 从凯利街99号寄到凯利街99号的情书? 作为一个小说家,西列斯感到这居然算是一个不错的创意。只是不知道邮差先生会怎么想。 西列斯便转而问:“所以,洛厄尔街的房子打算怎么办?” “租出去怎么样,您觉得呢?”琴多说,“空放在那儿也只是积灰,我们恐怕不会再回去住了。” 西列斯也同意这一点。 他与琴多对此的态度都相当务实。不管怎么说,一年一千的公爵币也不是什么小数额,虽然他和琴多都不缺钱就是了。 在回到拉米法城的时候,西列斯在海沃德街6号三楼房间的门缝处捡到两封信,分别来自阿尔瓦·吉力尼和艾琳·费恩。 前者提及了命运纸牌的销售利润;后者提及了瑰夏杂货铺的销售利润。因为西列斯过去一段时间并不在拉米法城,所以相对应的利润分红都需要他之后主动去联系。 不管怎么说,两者加起来,给他带来了三千公爵币的收益。 ……三分之二都来自于命运纸牌。 这一点让西列斯颇为吃了一惊。他知道命运纸牌如今相当流行,在拉米法城,乃至于无烬之地,都是一个热门话题。 但是,真能赚这么多钱? 阿尔瓦在信中提及,诺埃尔纸牌的玩法创意来自于西列斯,而玩法的搭建则是他们四个人一同想出来的。 因此,最后的分成就是,西列斯占三成,负责生产的吉力尼家族占两成,负责经销和宣传工作的兰米尔占两成,剩下的三成则是阿尔瓦个人、切斯特医生以及琴多三人平分。 阿尔瓦那边并不知道琴多的联系地址,因此也在寄给西列斯的这封信中提及,琴多也有一千公爵币的分成,希望西列斯转告一声。 琴多得知这一点的时候,还颇为惊讶。他本身并没有特别痴迷诺埃尔纸牌,不过这利润也让他若有所思起来。 他甚至说,或许也应该让普拉亚家族参与进来。这足可以成为人们旅途之余的闲暇玩乐。 比如,让德克斯特公司在相应的火车线路上推广一下? 这当然是一种可能性,不过西列斯相当怀疑,琴多最近是否有空利用这条生财之道,毕竟他最近已经快因为塔乌墓场的事情而抓狂了。 ……当然,交给普拉亚家族的人去处理也是一个好办法。 不久,他们抵达了洛厄尔街32号。搬家工人们已经在等着了,西列斯为他们的迟来道歉,然后开了门。工人们将纸箱搬走。 西列斯与琴多最后确认了一下没什么东西遗留了,就一同离开了洛厄尔街32号。 上午十点,他们抵达了凯利街99号。那栋小巧的白色建筑看起来相当漂亮和精致。附近有居民朝他们投来惊异而好奇的目光。 西列斯说:“不远处就是布莱特教授的房子,或许我们明天可以去拜访他。” “当然。”琴多点了点头。他知道,凯利街99号原本就是布莱特教授推荐给西列斯的房子,原先的屋主也是布莱特教授的熟人。 他们走进房子。工人们已经离开了,他们之后会从搬家公司那儿得到相应的报酬——事实上,西列斯头一回意识到,拉米法城的服务业其实相当繁荣和体系化。 在第一产业和第二产业没有那么先进的这个年代,拉米法城的第三产业却有着相当专业和复杂的体系。或许这一点也可以作为这个世界的文明曾经退步、破灭的证明。 而现在,这世界又在努力重新发展着,沿着旧时的轨迹,或许也走出了一片崭新的未来。 西列斯与琴多望向客厅里那大大小小堆满了的纸箱,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无奈地笑了一下。 “该整理房间了,琴多。”西列斯说,“如果我们能早点收拾完的话,那或许还来得及请人来打扫卫生。” 曾经琴多搬进洛厄尔街32号的时候,他们就花费了漫长的时间整理、收拾、打扫房间。但是他们现在恐怕没这个时间,所以尽可能将一切整理好之后,请专业人士来打扫卫生是更合适的选择。 ……不管怎么样,后天,也就是3月22日,拉米法大学就要开学了。这是第三学期的开始,同时也让西列斯十分头痛。 本来想明天休息一天,但明天或许注定将成为复习教案的一天。这忙碌的生活完全看不到尽头。 ……他相当怀疑,这个学期他说不定要让琴多帮忙代课。 而琴多现在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应该说,琴多还没意识到,他自己已经被卷入到西列斯忙碌的生活中了,所以,他也注定会忙碌起来。 他们首先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将每个纸箱都拆开,然后搬到各自对应的房间。幸运的是,他们没那么多的生活用品和衣物;不幸的是,书籍、书籍、书籍。 繁多的书籍像是要将他们淹没了一样。 琴多盯着那些书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说:“现在我开始佩服我的家族先祖了。” 西列斯怔了一下,说:“为什么?” “因为他们居然能将那些古老的书籍,完好无损地保存到现在。并且,是那么多古老的书籍。”琴多强调说,“还有那几千个异乡人的骨灰,居然都能一一埋进宅邸附近的墓场。这相当厉害。” 西列斯默然片刻。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他知道琴多说的是对的,但是琴多的说法却让他感到有些好笑。 “那的确是伟大的成就。”西列斯说。 时近中午,他们就没有继续收拾,而是去了外头吃饭。距离阿瑟顿广场比较近的好处就是,他们可以挑选一家足够满意的餐厅。 从凯利街到阿瑟顿广场附近的那条林荫道,走路只需要五分钟左右。西列斯更注意到,这里距离历史学会、豪斯维尔街18号、书贩集市、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都相当近。 这么一想,他对这栋房子的地理位置就更加满意了。这几乎囊括了他工作之外的交际区域。 至于拉米法大学……那是工作,而非生活,不是吗? 林荫道上的树木已经长出嫩芽,春日的气息正覆盖这座城市。人们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不少,当然,那也有可能是因为穿的衣服不那么厚重了。 西列斯同样如此。他只穿了衬衫、外套以及一件风衣。当然,这也不免让琴多嘀咕着说他手冷……他向来如此。于是,琴多也只能握住他的手,用自己的体温来让他心爱的神明保持温暖。 ……其实琴多穿的衣服也不算多。但是他的体温就总是暖融融的,这一点相当令人费解。 他们讨论着要吃什么,不过西列斯想到他们曾经在这里吃过一顿海鲜,便说:“不如我们去见见那位海鲜餐厅的老板?一个米德尔顿人,或许我们可以与他聊聊。” “当然,听您的。”琴多对此没什么意见。 他们便去了那家餐厅。仍旧是原来的模样,不过老板看起来还记得他们两个——在跨年日过来吃午餐的两个男人。 “中午好,先生。”西列斯主动与他打招呼,“我才刚从米德尔顿回来,恰好要来阿瑟顿广场吃饭,就想到了您这边。” “居然是这样!”这名矮胖的厨师相当惊讶地说,他十分感兴趣地问,“您觉得我的故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相当别致的国度。”西列斯说,“我们是坐船从金斯莱去的贝休恩。我以前从未出海,大海给人的感觉……十分奇妙。”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这名老板有些激动地点着头,“那就是我的故乡,大海就是所有米德尔顿人的归宿与梦想。先生,我得说,您去一趟米德尔顿,出了海,才能说是真正去过米德尔顿。” 西列斯不由得微笑起来。 他们又聊到了一些相关的话题,随后,这名老板抱怨说:“不过,如果两位今天是想来吃海鲜的话,那恐怕会失望了。 “我相熟的那位供应商不知道怎么了,像是失踪了一样,过去一段时间里音讯全无,也没有新近的海鲜供应过来。 “不瞒您说,我都打算转行做其他菜肴了。老实讲,许多康斯特人也吃不惯海鲜。”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隔了片刻,他问:“您的那位供应商,名字是安布罗斯吗?一个堪萨斯商人。” 如果是曾经的西列斯,他可能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不过,他现在对自己的命运已经相当有自知之明。应该说,这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巧合,就让他意识到一些问题。 那位在过去一段时间里突然音讯全无的海鲜供应商……? “安布罗斯!”老板震惊地说,“太巧了,您居然知道他?!” 西列斯:“……” ……是的,真巧。他居然知道安布罗斯的存在。 西列斯心中啼笑皆非。 而琴多则侧过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西列斯一眼。西列斯猜测他是想说,“先知”? 西列斯若无其事地忽略了琴多的目光。他说:“我在前往米德尔顿的路上遇到了一位商人,他正是从事海鲜生意的。他说过去一段时间里,米德尔顿打捞的海鲜数量变少,所以打算亲自去看看情况。” 老板连连点头:“的确如此。过去这一两个月里,来自米德尔顿的海鲜越来越少了。那么,他调查得怎么样了?有结果了吗?”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才说:“他在风暴过后的第一天冒险出海,然后遇到了一些意外,没能回来。” “风暴……!”海鲜餐厅的老板失声惊叫,随后,他喃喃说,“那真是……自取灭亡。”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突然意识到,这位老板也明白风暴后不能立即出海的规矩。他不由得对这位老板的过去产生了些许好奇。 而这名老板茫然地思索许久,才突然回过神,他歉意地说:“我们已经聊了这么久,您却还不知道我的名字。我是梅斯菲尔德·霍伊特,您称呼我梅斯就行。能请教您的姓名?” “西列斯·诺埃尔。”西列斯说。 琴多也在一旁介绍了自己的名字。 梅斯连连点头,他说:“真没想到,居然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恐怕安布罗斯的家人会十分伤心,不过,现在这个世界本来也是这般……危险总是藏在暗处。 “……唉,居然提到了这事儿。先生们,你们想吃点什么?我先让厨房帮你们做。我们可以继续在这儿聊聊。” 西列斯便与琴多一起随便点了几道菜。当然,在梅斯的说明下,现在确实有相当多的海鲜已经缺货。 不过他们这一次过来也不是为了吃海鲜,实际上就是为了与这位来自米德尔顿,同时也相当了解康斯特的梅斯老板,聊聊这两个国度的事情。 梅斯便先将他们的点单送到后厨,然后坐到了他们面前,与他们交谈起来。餐厅里除却西列斯与琴多,只有另外零星几个客人,相当适合他们交谈。 西列斯问:“梅斯先生,我十分好奇,为什么米德尔顿会有这样一个规矩?我是说……风暴之后不能立即出海。” 梅斯怔了一会儿,然后说:“曾经发生过许多惨案。”他摇头叹气,“您看我现在这个年纪,我快五十岁了。我十来岁的时候,人们还没有特别看重这条规矩。 “当时还有许多人不管不顾,风暴结束之后就会立刻出海。那个时候生活还没这么惬意,我们都得拼命,才能好好活下去……现在也差不多,只是那个时候…… “唉,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过去总是不一样的,过去和现在永远都不一样。过去的拼命好像也要更拼命一点……或许等到未来再来回忆现在这功夫,也会觉得现在相当拼命。 “……哦,我有些偏题了。总之,我的意思是,那个时候,人们没现在这么守规矩,这么……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直到……三十多年前。” 三十多年前。 西列斯突兀地被这个年份惊讶到了。他意识到什么,于是更加专注地听着梅斯的话。 “三十多年前,我还没成年,整天跟在父母身边转悠,当个讨人厌的小屁孩。”梅斯喃喃说,“那个时候,有一艘大船,载着一些大人物,在风暴过去的那一天,出海了。 “据说里头有个画家,专门画那些海洋的风暴。他想要亲眼目睹海洋风暴,因此才会在风暴停歇后不久就催促船长出海。 “而那个时候,船长还真的听从了他的想法……然后就是……所有人都没能回来。或许也有人回来了,我记不太清了。我只是知道那艘船出了大事,那阵子城里人心惶惶。 “……那是金斯莱。您刚刚说,您也去过金斯莱,那么您应该知道金斯莱的一些风俗……那都是,许许多多的事故最终铸就的,是人类的……求生本能。” 梅斯近乎呢喃地说出了最后四个字。 西列斯默然听着。 他想,所以,当初伊诺克·吉尔古德的那艘船出海的时候,风暴恰巧没过去多久? 这倒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他从未听说过这件事情。不过再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三十多年,这已经是一代人的变化。在那个时候,“风暴过去的第一天不能出海”的规矩没有明确建立,也是有可能的。 而弗兰克·朗希想要出海的原因——至少表面上的原因,正是因为他想要让自己的画作更加写实。 他的画作通常就是大海、风暴、渔民等等。既然如此,那么他当然会想要亲身体验一下风暴的感觉,在风暴过去之后不久就出海,也是相当顺理成章的。 不过之前西列斯没能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因为此前他更加关注这群人出海之后的结果,没关注他们出海之前的一些动向。 而这个问题也让西列斯想到另外一件事情。 弗兰克·朗希显然是贝休恩人。贝休恩并不是没有出海港口,那么,为什么这群人会去到金斯莱,利用金斯莱的港口出海? 这真是一个后知后觉却令人深感微妙的问题。 关于三十多年前的那件事情,尽管西列斯颇为好奇,但是梅斯并不知晓更多相关的事情,于是西列斯只能遗憾地放弃追问。 当然,仅仅只是刚刚梅斯提及的这条信息,西列斯就已经感到十分欣喜了。 那显然证明了,那艘船很有可能在福利瓯海上碰到了“阴影”。 之后,西列斯又与梅斯聊到了其他有关米德尔顿的话题。不久,他们点的菜上了,于是梅斯便祝他们用餐愉快,然后便离开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 琴多说:“这有些巧合。” “的确。”西列斯说,顿了顿,又说,“不过也在意料之中。” 琴多感叹说:“我感到,跟随在您身边,迟早有一天会感到自己的命运有些问题……我是说,有种奇妙的感觉。” 西列斯仍旧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琴多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说:“就好像生活在小说中一样。一切都是被精心安排好的情节。” 西列斯怔了一下,不禁笑了起来:“而我的确是一位小说家。” “您会怎么安排我呢?”琴多相当亲昵地问。 西列斯想了想,然后说:“如果我是主角,那么你就是主角的伴侣?” 琴多思索了一阵,然后坦率地承认自己相当喜欢这种概念。他说:“那您会将多少笔墨分给我?” 西列斯低声笑了一下:“正事之余。” 琴多下意识怔了怔,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曾经说过这话。您又在复现我的爱。” 尽管他这意思是带着点亲昵的玩笑,像是在嗔怪西列斯偷懒,不过,他的确十分享受这种感觉。那意味着,他心爱的神明从未忘记他所说的话。 “是的,琴多。”西列斯低声说,“现在,我们已经占据了彼此的生活。而即便是正事,我们也在一起努力。” 琴多怔怔地望着他,喃喃说:“当然,的确如此。”他怔了一会儿,然后无奈地说,“即便如此,我宁愿您在一个更加私密的场合说这话。” “为什么?”西列斯仿佛在明知故问。 “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做点出格的事情了!”而琴多也坦然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西列斯失笑。 大庭广众之下,即便琴多想做点什么,但是他也不舍得让西列斯置身于他人打量且惊疑不定的目光之中。因此,他只能约束自己。 “那就快点吃。”西列斯说,“我们可以早点回去。” “……今天晚上不行。明天晚上呢?”琴多嘀咕着说。 西列斯仔细思索了一下:“有些东西还没买。” 琴多十分诚恳地问:“需要准备什么?难道不就只是需要我们两个人,以及一张床吗?” 西列斯:“……” 作为地球人,他在此刻真诚地叹了一口气。 “你也可以说是贵族。”西列斯感到自己说的每个字都相当艰难,“难道你没有接受过任何有关的……教育?” 琴多格外坦然地说:“我只是觉得没什么必要。我迫不及待,不想要那些东西介入我们之间。” 西列斯瞧了他一会儿。 最后,西列斯说:“明天晚上……”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十分专注地盯着西列斯。 西列斯差一点就心软了。可随后他想到了正事。他说:“如果我能早点复习完教案的话。” 琴多:“……” 他看起来恨不得帮西列斯复习那些该死的教案。 西列斯控制不住地笑了一声。当期限已定,他再瞧见琴多这迫不及待的模样的时候,他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于是他慢条斯理地说:“别着急,琴多。真的着急的话,不如仔细想想。” “想什么?” “比如你喜欢什么姿势?” 琴多怀疑地问:“但是我们之前不是探讨过这个话题吗?” “但是我们总不可能一次解决吧?” 琴多怔怔地望着西列斯,隔了一会儿,他下意识咳了一声,有点含糊地应了一下,大概是说他会想的。他甚至都不敢看西列斯了,只能低头瞧着餐盘。 西列斯倒是打量着他,心想这个时候如果掐一下琴多的耳垂,会不会碰触到十分明显的热度? ……说真的,他还记得当初琴多做了什么。他记忆犹新。 吃完饭,他们就返回了凯利街99号。他们当然很快就没心思想那档子事了,因为有大堆大堆的物品等着他们去整理。 西列斯主要负责整理书房,毕竟这些书籍绝大多数都是他的;即便是琴多那边的,他也相当了解。 来自卡尔弗利教授的馈赠仍旧摆放在一旁,大部分西列斯都还没来得及看。他认为自己能在夏天之前解决这些书,如果他有时间的话。 ……不幸的是,他恰恰没有时间。 另外一件需要注意的事情是,他得将一些较为危险或者秘密的书籍放到另外一个地方。当初决定装修方案的时候,西列斯就将三楼的独立藏书库分割成了两部分。 他专门隔出了一间独立上锁的小房间,用以存放那些不太见得了光的物品,包括时轨、书籍、手稿等等。他知道这些东西也应该被妥善保管。 下午两点多,他才终于将书房大概整理好。有些书籍没能分门别类地放好,不过现在也没什么时间来做这事儿。他打算等之后有空再来处理这些细节问题。 琴多仍旧在一楼整理着物品,西列斯就去了二楼主卧。 家具都已经在冬假的时候配齐了,西列斯和琴多没有自己去挑选,不过这年代的家具都大同小异。等他们之后有空,或许会利用空闲的时间去挑挑其他的一些家居用品。 不过那也并不着急。 西列斯相当喜欢这间主卧的朝向与窗景。窗外就是这个住宅区的中心花园,虽然显得小巧,但也的确有着一片绿意。春日的来临也让无数花朵绽放。 西列斯突然意识到,即将到来的春日,是他将在这个世界迎来的,最后一个未曾经历过的季节。 夏季、秋季、冬季,他都已经见识过了。而春季,却还是未曾到来的。 这种感觉令他感到十分新奇。或许这种情绪也是因为他逐渐融入到拉米法城的日常生活。 他怔了片刻,然后才提醒自己,还有许多东西等着他去整理,别胡思乱想了。 他整理着衣服——当然了,他与琴多的衣服都混着放在了一起。不过他们的衣物也不算特别多,唯一的特点就是…… 琴多的穿衣风格好像越来越向他看齐了。 不能说琴多有多喜欢穿衬衫,但是琴多的确也开始穿大衣之类的外套了。以前琴多还更喜欢穿短款外套,毕竟那更容易活动一些。 西列斯心想,这或许也可以看作是生活的变化。 ……不管怎么说,作为一个堪萨斯人,琴多现在定居在拉米法城,还成了拉米法大学的助教,同时也得跟西列斯一起研究康斯特公国的文学……这事儿本身就相当令人惊奇了。 他们在将近下午五点的时候才彻底将整个房子的东西整理完。两个人都感到十分疲惫。他们出门吃了顿饭,找了家政公司预约了明天上午的打扫工作,然后就返回了凯利街99号。 琴多也安分了下来。他握住西列斯的手,望着那玫瑰色的天际。隔了片刻,他说:“真是忙碌的一天。” “的确如此。今天应该早点休息。”西列斯说。 “……您真是冷冷淡淡。”琴多嘟囔着说,“我只是想说,即便忙碌,但是与您在一起的时光,也显得相当幸福。” 西列斯微微怔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他说:“我也是,琴多。我十分享受与你一起度过的时光。” 这话就让琴多心满意足了。他说:“希望这个春天,不要再有什么旧神追随者来破坏拉米法城的安宁。” 西列斯:“……” 他默然看了琴多一眼。 原本他还没想到这事儿,但是琴多一提,他就想到未来无数等着他去处理和跟进的事情。 布鲁尔·达罗的死亡以及达罗家族的覆灭、不为人知的“阴影”信徒的可能行动……光是这两件事情,以及这两件事情是否可能有所关联的问题,就已经让西列斯感到头疼了。 想了片刻,西列斯还是摇了摇头。等这两天忙过了,他就可以来关注这些事情的进展了。 他们返回凯利街99号,各自去洗澡洗漱。临睡前,西列斯随手拿着报纸看了一会儿,而躺在他身边的琴多则摸索着伸手过来,握住了他的衣角。 “怎么了?”西列斯瞥过去一眼。 “像是在梦里一样。”琴多含糊地说,他贴在西列斯的身边。那是一种共享一个被窝的温暖的感觉。 西列斯说:“我也的确可以在梦中找到你。” 他感到自己的语气相当平实,不过琴多倒是沉默了很久。西列斯又看了他一眼,不由得笑了起来。 “不早了。”他低声轻柔地说,“先睡觉吧。” “好的,好的。”琴多呢喃着说,“晚安,西列斯。” “晚安,琴多。” 他们在新家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在还没来得及打扫的房子里,他们静默地、安宁地,相拥而眠。 第二天早上起来,琴多表现出一种出奇的愉快和轻松。不得不说,西列斯也相当能理解他的心情。早餐他们是一起在厨房里随便做了点。 等吃过早餐,家政公司那边的打扫人员就上门了。这是专门给刚刚搬完家的住宅进行打扫的团队,他们比西列斯和琴多专业得多。 西列斯与琴多便去了楼上的书房,各自专注于自己的事务——值得一提的是,书房里有两张书桌,十分对得起这宽敞的书房空间。 西列斯很快就将注意力投放到下学期的课程中。他面对着自己的课表,隔了片刻,几乎本能地叹了一口气。 第151章 课程安排 拉米法大学的第三学期, 是从春假过后的3月22日(周一),至雨假之前的7月4日(周五),总共有三个月多一周的时间。 相比较之前的两个学期, 西列斯在第三学期的课程还多了一节必修大课, 是文学系学生在基础教育阶段的专业必修课, 名为《近代文学发展历程》。 其内容涵盖了沉默纪和雾中纪早期的文学范畴。对于西列斯来说, 这节课也是他上学期期末颇费了一番功夫整理教案的课程。 这节课的上课时间是每周一下午, 需要三个课时的上课时间。 原本这节课是轮不到西列斯这样年轻的教授来授课的。这节课原本的授课老师是布莱特教授。 不过,现在布莱特教授还得承担文学史专业主任的职务, 所以他就顺理成章地将这节课交给了自己原先的学徒——也就是如今的, 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 他知道布莱特教授一直有意培养自己,但是…… 总之, 这节课就成了西列斯的任务。好在布莱特教授还提供了一些之前的教案,让西列斯可以参考一下。 除开这节新增的专业必修课之外, 这学期的专业选修课仍旧需要进行,仍旧是周二上午和周五上午, 不过课程发生了改变。新学期的专选课名为《神的诞生与陨落及信仰演变对沉默纪文学的影响》。 这是这个学年新加入的课程, 西列斯自己当学生的时候, 也没上过这节课。相关的一些话题都是散落在不同的课程中,从未有过整合与梳理。 但是现在,他却需要教授相应的内容。 布莱特教授将这节课交给他的时候,相当认真且坦诚地说, 这是一次尝试——尝试理清那些神明对于文学的影响。 西列斯认为,这堂课如果宣扬到外面, 那说不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也说不定。 不过, 随着康斯特大公对于无烬之地的开发, 以及种种想要进行的经济发展措施, 康斯特公国整体似乎都在试图摆脱神明对人类的影响。 因此,作为这个国家首都的第一学府,拉米法大学尝试进行一些观念与思想上的革新,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是西列斯的猜测,他没能从布莱特教授那边得到确切的答案。 抛开这种社会层面的影响,神明及其信徒对于沉默纪文学的影响,是任何一个相关学者都不可能忽略的课题。他们都或深或浅地研究过这样的问题。 应该说,从一开始,这个世界的文学就与神明有着不解之缘。 只不过在往常,人们都默契地将这个课题当做是一个次要的、不那么放到台面上来讨论的话题。 许多的研究学者都可能在自己的学术论文中,安排一小块区域来照本宣科地论述这个话题,但不太可能十分张扬地表达自己的真实观点。 ……而现在,西列斯却需要上这样一节课。 他知道布莱特教授的意思是将其看作一个学术课题,但是这个课题本身就容易导致一些是非。西列斯不得不仔细斟酌自己的教案。 当然,他现在也已经慢慢熟悉了这个世界,并且掌握了一些力量。他不至于畏惧这个课题,也不可能选择对此闭口不谈。 换句话说,如果这节专选课真的给他带来了什么麻烦,那么他反而对这些“麻烦”背后的旧神追随者有些感兴趣。 过去几个月里他已经解决了好几批旧神追随者。他相当好奇,拉米法城内还有哪些旧神的信徒。 又或者,“阴影”的信徒? 专业课就这两节——虽然这两节也正是这个学期的重中之重——而公共选修课,好消息是,这学期只有一节;坏消息是,又是没上过的课。 他这学期的公共选修课安排在周四下午,课程名称是《小说发展史》。 ……西列斯相当怀疑,是不是因为院里的教授听闻他写了一本小说,所以才特地给他安排这节课。 而他真正头疼的是,他还得仔细研究一下费希尔世界的小说理论,免得一不小心把地球的小说理论给牵扯进来。 尽管两个世界的文学发展有不少相似之处,但是孕育文学的社会环境毕竟天差地别。他仍旧需要仔细对比一下两边的不同之处。 所以,尽管这学期只有一节公选课,但是任务却并不比之前两学期两节公选课来得轻松。 当然,这也有一个好处,也就是西列斯不用思考给学生们布置什么作业了。 既然这节课讲小说,那么期末就让学生们写一篇小说交上来就行。西列斯这么想着。或许可以再加一场小说理论考试? 毕竟主观题不太好打分,还是把客观题加上一起考比较简单。 西列斯在这件事情上思考了一阵,然后做出了决定。 至于专业课的作业,他认为期中小组作业加期末论文是个比较合理的方式,不过也得看课程进展如何,以及学生们究竟有多少。 毕竟一个学期只有三个月,他得考虑一下课程的时间安排。 这学期他就只有这三节课,两节专业和一节公选。此外,还有两名学徒的课业跟进,以及俱乐部和社团的活动。 拉米法大学之外,小说的创作、启示者研究课题的推进、事件调查的跟进、与同伴们的交流以及信息互换…… 他有相当多的事情需要去处理。 “快中午了。”琴多在一旁轻声提醒,“要不要先去吃顿饭?” 西列斯回过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将未来一段时间需要做的事情整理好,教案分门别类地放好并且阅读了一阵之后,时间就已经来到了中午。 他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低声说:“是的。走吧,我们下楼看看。” 楼下的清洁工作进展也相当顺利,他们也正打算回去吃饭。于是等打扫人员离开之后,西列斯与琴多也离开了凯利街99号。 他们在附近吃了饭,然后慢悠悠地散步回去。 琴多说:“晚上我们就可以自己做饭了。” “是这样。”西列斯点了点头,“所以,上午的阅读有什么收获吗?” 琴多摇了摇头。 他一直在试图寻找与黑暗之海、独木舟的船桨有关的信息,但是却没找到。一些更加古老的资料也被他找了出来,但是那些文字也更加难以辨认和理解了。这耗费了他许多时间。 当然,在这些事情之外,他也需要处理普拉亚家族的事务,并非全部都投身于阅读之中,不然那也可以说是相当难熬了。 琴多想了片刻,又说:“不过,有一个意外收获。”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听他这么说,他便问:“是什么?” “您还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过一个话题吗?”琴多说,“为什么普拉亚家族过去一直在收殓异乡人的尸体。” 西列斯恍然,他说:“不过,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李加迪亚曾经拥有十分强大的力量,也包含了生与死。” 琴多点了点头,他说:“的确如此。那有点……”琴多想了想,说,“令人惊叹。” 西列斯也赞同这个想法。 这一天有微风,吹拂过林荫道上突然繁茂起来的树叶,带来一阵林梢的风声。阳光不算炽烈,但也足以驱逐寒冷。拉米法城的春日已经到来。 琴多说:“但是,关于‘死去的异乡人’这个说法,我还是找到了一些可能相关的文字。” 西列斯饶有兴致地问:“是什么?” 琴多解释说:“在人类刚刚诞生的年代,人们还是以部落的形式四处迁徙,寻找合适的定居点。当时的生活资源还相当贫乏。 “所以,在那个阶段,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会主动或被动地,在死亡来临的时候离开部落,寻找自己的死亡地点。 “在一些古老的档案资料中,一些部落看到来自其他部落的流浪老人,便会把这群人叫做异乡人。在他们看来,那是被部落抛弃的将死之人。” 西列斯这才恍然。 他曾经在阿方索·卡莱尔那边听闻过相关的事情。那甚至是与“鲸落”相提并论的事情。 “所以,那是早期时候,与死亡有关的一个……‘仪式’。”西列斯低声说。 将死之人离开家乡,不再成为部落的负担,同时流浪各方,寻找一个合适的死亡之所。这是人们最早对于死亡……生者对于死者的行为。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之后,突然意识到自己曾经似乎小看了这件事情的相关影响。 如果在某一个范围之内,这种事情相当常见或者流行,那么这也很有可能是李加迪亚的权柄发生偏移的一个原因——如果一部分人们逐渐将死亡看作旅途,而另外一部分人们的死亡仍旧是死亡的话。 西列斯曾经认为,神明的力量就是与所有人都概念相关。换言之,神明的力量理应囊括世界上所有人,因此才可以被称为神明。 但是,人类的活动似乎也反过来影响了神明。又或者说,文明的活动? 想了片刻,西列斯就不禁摇了摇头,他说:“就神明本身,我们似乎还没有那么了解。” “毕竟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在这事儿上,琴多反而没那么悲观,“我们总能了解到真相,我相信您。” 西列斯不禁莞尔。 不久,他们回到凯利街99号。一楼已经打扫完了,接下来就是二楼和三楼。西列斯便将自己的教案暂时带到楼下,一一整理归纳和复习背诵。 琴多则懒得继续阅读那些古老而晦涩的资料了。他把那些档案锁进小房间,然后带着一些工作事务下了楼。 直到他将那些档案锁进小房间,西列斯才突然意识到,那些档案资料对于普通人来说恐怕相当危险。是因为他与琴多的意志足够高,所以他们才能够安全地阅读。 西列斯自己习惯了阅读这些书籍,因而反而忽略了这种潜藏的危险。如果不是琴多自己将那些档案放进小房间,那么西列斯恐怕根本想不到这事儿。 他不禁暗自反省了一下,提醒自己,这世界许许多多的危险之所以会酿造出惨剧,正是因为对于不同人来说,其危险程度截然不同。 尽管那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可能就是灭顶之灾。他得注意一下这个问题。 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 当傍晚橘色的夕阳透过落地窗洒落进来的时候,西列斯才骤然回神。他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突然意识到,他好像已经将自己需要记住的教案背诵完了。 因此…… 他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时间。 这是3月21日。按照地球的节气来算,这是春分的日子。 他想,琴多似乎可以如愿以偿了。 不知道为什么,西列斯好像也突然感到了些许的紧张。他垂下眼睛,捏了捏鼻梁,问自己:地球人,你被互联网繁杂信息糊了一脸时候的冷静自持呢? 门口传来敲门声。是琴多。 下午的时候他们在一楼呆了一会儿,让打扫人员先去三楼书房打扫。等他们打扫完,西列斯就回了三楼书房,继续复习教案;而琴多就去一楼整理生活用品。 琴多说:“快六点了。您饿吗?已经可以吃晚餐了。” “……好的。”西列斯说,“打扫好了?” “当然。”琴多说,“我都已经检查过一遍了。” 西列斯望着他,思索了片刻之后,便委婉地说:“我已经做完今天的正事了,琴多。” “那您今天的效率……”琴多不假思索地说,然后突然停顿了下来。 隔了片刻,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西列斯的意思。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紧紧地凝视着西列斯,同时也紧张地接连咽了咽口水。 他的声音几乎下意识变得沙哑了一些:“您的意思是?” 西列斯瞧着他一会儿,反而觉得没那么紧张了。他说:“今天是3月21日。天气也不错。或许我们就可以今天晚上来做那事儿。” “……哦,当然,当然。”琴多低声呢喃着说,“我只是……我只是有点……紧张。” 西列斯默然望着他。 琴多干巴巴地说:“您能对我满意吗?我是说……我怎么,躺?趴?怎么,怎么能让您顺利地……我在说什么!” 他差点把自己说得恼火起来。 西列斯失笑。他感到琴多那种郁闷的表情颇为令人感到好笑。他知道琴多在想什么,而这种想法带来一种炽烈的、同时也熨帖的温暖情意。 “我也是第一次。”西列斯近乎温和地说,“所以,琴多,我们可以慢慢来尝试和练习。第一次总是生疏的。” 琴多看起来浑身不自在。他的手不自觉摆弄着自己的辫子,他舔了舔嘴唇,说:“好的,好的……”他好像在仔细斟酌,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应该说点什么,“我会……我是说,我会好好学的。” 而西列斯望着他,眸色微深。 他得说,他相当喜欢琴多这种……虚心好学的性格。 隔了片刻,西列斯说:“那么,我们先去吃饭?” “好的。”琴多说,然后他又——像是谨慎,又像是大胆地说了一句,“希望您能喜欢我做的菜,以及我。” 西列斯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我已经品尝过你做的菜了,但是我还没品尝过……” 他没说下去,因为琴多看起来已经整个人都僵住了。 于是西列斯停在这儿,十分体贴地说:“所以,琴多,你得先让我试试,不是吗?” 琴多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随后他认认真真地说:“是的。我非常期待。”他专注地凝视着西列斯,隔了片刻,又轻声说,“我已经期待许久许久了。” 西列斯走过去拥抱了他,然后他们一起下楼吃饭。 吃过饭,他们一起洗碗、收拾厨房。琴多看起来有点无所适从,总是时不时就瞥向西列斯一眼,然后又快速地收回。他像是慢慢明白西列斯对他的纵容,因此时而就黏黏糊糊地来点肢体接触。 可能就是碰碰手指,或者贴贴肩膀,或者轻轻吻一吻他。越是临近夜晚,他的行为越是大胆。 西列斯反而冷静得多。要他说,琴多的动作顶多就是挨挨碰碰,想做更多的事情好像也在等西列斯的允许。 而对于琴多来说…… 他心爱的神明还真是又镇定又冷淡啊。琴多情不自禁想。 他们花费了一点功夫消磨时间。出门散了个步、看了看报纸、交流了一下之后要做的事情。他们若无其事地探讨着一切生活日常,但每一次眼神无意中的交汇,都会带来些许触电般的微妙情绪。 晚上八点的时候,琴多终于忍不住了。他说:“我先去洗澡?” “好的。”西列斯说,“不用着急,明天上午我没课。” ……所以,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消磨在这事儿上。 琴多控制不住地望向他,隔了片刻,他扑过来亲吻西列斯,并且郁闷地说:“您别……” “别怎样?” “……似有若无地暗示我。”琴多低声说。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不是暗示,琴多。” “只是您生来的矜持。”琴多倒是相当了解他,“而对我来说,这反而会让我愈发难以忍耐。” 他们交换了一个灼热的、气喘吁吁的吻。 “……我在房间里等您。”琴多低声说,像是不敢提及更多的信息了,“我会……我会做好准备。” 西列斯有些惊异地看了看他。而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反而怎么都不敢望向西列斯。 于是西列斯笑了起来:“我期待着,琴多。看看你能不能准备充分一点。” “……我当然可以。”琴多嘀咕着说。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楼。 西列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习惯性地思考了一下今天晚上将要做的事情。应该说,他向来喜欢将一切安排得妥当,所以现在也在思考这件事情要怎么顺利完成。 不过,他想了片刻之后,就不得不承认,这事儿终究是需要一些超脱理智的情绪,或者说,失控,作为刺激源。他只是希望自己能更加游刃有余一些。 ……当然了,这终究还是第一次。他想。从地球到费希尔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心情有点复杂。他是说……从地球到费希尔世界。他跨越了漫长的距离,才终于在另外一个世界找到属于自己的伴侣。 那当然不是什么坏事。人与人的缘分总是相当奇妙的。 他只是有些难以想象……如果琴多从未出现,自己的生活会是怎么样的。那是一种相当令人费解的状态,从现在这个角度来看——如果他的人生走向另外一条路的话。 而幸运的是,他们终究还是相遇了。 西列斯想了片刻,不由得笑了起来。他摇摇头,告诫自己,今天晚上可没必要想这些事情。 他便打算上楼。 不过上楼之前,他思索了片刻,就首先去厨房里倒了一杯温水,然后端着杯子上了楼。 这个夜晚或许将会是他们永生难忘的,也或许,会成为他们未来人生中相似印记的其中一层。真实与梦幻交织——梦想成真。 隔天上午,西列斯难得放任自己睡到了早上八点。他醒过来的时候,琴多还依偎在他身边,沉沉地睡着。西列斯望了望他,然后俯身轻轻吻了吻他的唇瓣。 西列斯瞧见琴多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不过琴多仍旧没醒过来。西列斯不禁笑了一下,也没叫醒琴多,自己起床去洗漱,顺便也将卧室里的空杯子带下楼。 他在厨房里做了点简单的早餐,然后才上楼去叫琴多起床。 当西列斯重新上楼的时候,琴多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他整个人看起来还有点发懵,呆呆地望着正前方。他的手近乎茫然地碰触着自己的嘴唇。 “醒了?”西列斯走过去,坐在琴多身边。 琴多恍然回过神,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倾身抱住了西列斯的腰。他说:“还是好困。不过……”他想了一会儿,说,“您刚刚起床的时候是不是亲吻了我?” “是的。”西列斯说,“那个时候你半梦半醒着吗?” “是……我感到,十分欣喜。”琴多喃喃说,“在这个清晨……您吻了我。” 西列斯不由得笑了起来。 不久之前,他们才刚刚做过一些更加亲密的事情。那事儿的热烈余温此刻或许还停留在他们的身上,在每一刻碰触彼此的时候都带来些许迟缓的愉快。 但是,当琴多醒来,他却因为清晨时分的早安吻而高兴。这是一种相当简单的满足感。 “该起床了。”西列斯说,“我想,你应该没有受伤?” 琴多反应了一下,然后说:“当然没有。您一开始相当温柔。”他迟疑了一下,“总之,您怎么样我都喜欢。” 西列斯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他不置可否地说:“来日方长。”他把被子掀起来,打量了一下他的恋人,然后说,“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琴多咳了一声,接着坦然地说:“是这样没错。我觉得我的身体相当健康,所以您可以更……” 他的话被肠胃饥饿的咕噜咕噜声打断了。 琴多郁闷地抓了抓头发。 西列斯笑了起来,他用手梳理了一下琴多的头发,然后说:“你的发绳呢?” “……昨天晚上的时候,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琴多在被子里翻找了一下,没能找到,一时间皱起了眉,“我等会再找找?那可是您送我的。” “找不到也没事,我回头再编一个。”西列斯安慰他说。 琴多小声嘀咕说:“找到之后也得好好洗洗。” “……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琴多说,他拥抱着西列斯,相当温顺地说,“刚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您不在身边,因此感到过去一段时间发生的一切都如同梦境一样。 “……如同那个半梦半醒的时候感受到的吻一样。直到您真的出现,我才感到我的生命真正踏踏实实地落了下来,踩在了平坦而坚实的地面上,如同我的人生。 “往常我仿佛坠落深渊,将要粉身碎骨;而您接住了我,不仅仅是我本人,也是我的生命。”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 _0._c_o_m 他喃喃说。 西列斯静静地听着,他知道琴多此刻的情绪或许有些复杂。那是种后知后觉的感触,发生的时候不见得有什么情绪,可在那之后,一切过往的思绪却都涌了上来。 琴多闭了闭眼睛,然后低声说:“我十分感谢命运。也就是,感谢您。” 西列斯轻柔地摸了摸琴多的脸颊。 琴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笑了起来,他说:“有时候我感到我是被命运偏爱的那一个。” “你的确是。”西列斯承认这一点。 琴多侧过头,虔诚地亲了亲西列斯的掌心。 之后他起床洗漱,然后吃了早餐——或许也可以说是早午餐。这一天仍旧阳光明媚,天气晴朗,让人难以想象这居然是拉米法城。 吃过早餐,琴多就去卧室里找他的发绳。最后他是在床头柜和床头的夹缝里找到的,也不知道那发绳怎么就跑到了那里,又或者说,被谁随手扔在那儿。 他将发绳仔细地洗干净,放在外面晾干,然后才扎好自己的头发。 西列斯旁观着琴多的行动,颇为费解地想,琴多似乎丝毫没有被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影响到。 ……看起来,琴多的体质属性也相当高?西列斯陷入了沉思之中。 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西列斯也相当享受与恋人的亲昵时光。不过整体而言,他也很难失控,这是他天生性格使然。 相比之下,琴多就显得……夸张得多。所以西列斯才有点担心琴多是否承受得住。 但看起来,他似乎根本没这个担心的必要……? 一个上午的温存时光似乎让琴多非常心满意足,不过下午他们就得出门,各自做各自的正事了。 这是周一。西列斯要去大学授课,而琴多则要去处理普拉亚家族的一些事情。 换衣服的时候,琴多终于露出一点郁闷的表情。他有点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西列斯就提醒他说:“做完正事,就早点回来休息?” 毕竟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西列斯没什么感觉,但是琴多不太一样。 琴多点了点头,低声回应说:“我会的。” 西列斯与他拥抱了一下,然后他们一起出了门。 西列斯下午的课程是一点到三点半,不过他提前半个小时到了拉米法大学,去了办公室一趟。一个月没来,办公室里也积了一层灰,他就稍微打扫了一下。 他正巧碰上了行政老师艾特利教授。 之前西列斯抵达拉米法城的时候,他还特地给这位教授写了一封信,告知自己已经返回拉米法城,不需要安排其他教授为他代课。 而现在,艾特利教授也与西列斯打了个招呼,并且说:“诺埃尔教授!没想到您会是头一个回到拉米法城的教授,其余人还没回来呢。” “他们或许还要几天才能回来?”西列斯猜测着,“我在堪萨斯中途下车了,从堪萨斯返回康斯特,路途更近一些。” 艾特利教授点着头,也不禁叹气说:“的确如此。通过无烬之地中转终究还是绕路了。可惜的是,堪萨斯与康斯特中间始终有迷雾笼罩,无法直达。” 西列斯也叹了一口气。 的确如此。从拉米法城到克罗宁城,因为迷雾笼罩了其中的一些土地,所以他们不得不绕路。此外,这种情况也绝对不可能让火车通行。 西列斯与艾特利教授告别,然后返回办公室。他一边打扫办公室,一边思索着一个问题:迷雾什么时候能完全消散? 迷雾又为什么会消散? 按照西列斯的三要素理论,迷雾对应的是神明的意志。神明陨落,其意志也崩散为雾,永恒地笼罩在这个世界。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费希尔世界的迷雾是在逐渐消散的。有的快一些,有的慢一些,但整体趋势上,费希尔世界的人们的确是在摆脱迷雾的影响。 这件事情让西列斯感到一种后知后觉的错愕。迷雾消散,意味着旧神最后的力量也消散于世。但是说到底,是什么让这些迷雾逐渐消散的? 他想了片刻,仍旧毫无头绪,便不禁摇了摇头,没在这事儿上浪费时间——毕竟,他马上就要上课了。 周一和周二的功夫,西列斯基本就花费在大学的相关事务上。 与新的学生们的沟通与交流、思考教案的一些细节、构思俱乐部活动的相关主题,这都是他在思考的问题。同时,他也在思索这个自然年的学术论文。 他仍旧是新教授,不过这个自然年,学院那边对于他的学术要求已经发生了改变。他今年至少需要发表一篇达到“优秀”水准的论文。之后应该也差不多一直维持在这个标准。 西列斯不想如同去年一样,将这事儿拖到最后,所以他打算在雨假之前就确定论题,并且开始收集资料和相关文献。 不过,具体写什么,也是一个相当令人困扰的问题。 去年他是误打误撞,发现了一个十分值得惊叹的事实——一批不为人知的旧神追随者,同时还从许多人那里得到了相关资料与线索。 但是今年他却未必有这么幸运。他还是得提早做好打算,思考一下自己究竟能写点什么。 周二的专业选修课上,西列斯见到了许多熟悉的学生面孔。那让他感到些许的怀念,在经过了这漫长的春假之后。此外,他也感到他的生活又重新回到了正轨之上。 下课之后,安吉拉·克莱顿特地留了一阵,询问西列斯过去一个月的经历。西列斯大致跟她讲了讲,让这位好奇心旺盛的年轻女士大为惊异。 她说:“我期待着您在周六的聚会上多提提米德尔顿的事情。我们对那遥远的国度都相当感兴趣。” 西列斯失笑,自然答应。 安吉拉也顺便和西列斯说了说过去一个月拉米法城的变化——无非就是哪里有什么工程动工了之类的事情。不过安吉拉也提及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您可能不知道,教授,乔纳森·布莱恩特死了。”安吉拉说,“而他曾经又是那么厉害的人物。因此,城内现在颇为人心动荡,每个人都想从这事儿上分一杯羹。” 西列斯不禁皱了皱眉。 安吉拉又补充说:“不管是公国高层,还是历史学会。当然,整体上,这个局面从乔纳森那老家伙出事开始,就已经有些端倪了。只是现在,他死了。于是这事儿就彻底白热化了。” 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他感到这世界总是……处于不间断的纷纷扰扰中。 而即便他未曾目睹、未曾听闻的城市与区域之中,人们也依旧有着自己的生活,埋头在自己的道路上前进着。这世界始终如此。 他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混乱总是与变化同时发生。 很快,安吉拉与西列斯告别,不过离开之前她眨了眨眼睛,相当活泼地说:“期待周六与您的会面。到时候见。” “到时候见。”西列斯也笑了一下。 在米德尔顿,他遇到了无数艰深复杂的话题;但是当回到拉米法城,他仍旧可以与朋友们聊聊城市的发展、日常的生活,顺便分享分享自己旅途的见闻——简单意义上的见闻。 这种感觉令他感到愉快。 周三上午,西列斯前往了久违的历史学会177号房间,与格伦菲尔见面。 “上午好,老师。”西列斯与格伦菲尔打了个招呼。 “上午好,西列斯。”格伦菲尔懒洋洋地坐在窗边,晒着太阳,“天气真不错,我都想去郊区踏春了。可惜你开学了,哦,我可怜的学生。” 西列斯:“……” 他默然坐到了格伦菲尔的对面。 格伦菲尔笑了一声,他说:“开个玩笑。我知道拉米法大学开学了,所以猜测你应该从米德尔顿回来了。怎么样,米德尔顿?” 西列斯想了想,说:“的确是相当奇妙的国度。” 他意识到自己总是用“奇妙”来形容米德尔顿,不过那也是相当正常的事情。米德尔顿的神秘不仅仅在那片广阔的福利瓯海,更因为这海洋给这国度带来的阴郁、冰冷、深沉的氛围。 他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了一些纪念品。 米德尔顿的一些海产品、贝壳装饰物、海螺摆件等等。因为气味的问题,所以西列斯没有购买那些特别典型的熏鱼、腌鱼等等,不过目前购买的这些就已经相当令人惊奇。 格伦菲尔十分感兴趣地看了看那些纪念品。他说:“我感到,米德尔顿的启示者的力量体系恐怕会与我们相当不一样。”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突然想到,在米德尔顿,他似乎压根没有遇到过什么启示者。 即便像是加勒特·吉尔古德这样明显掌握着某种力量的船长或者水手,他们似乎也没有明确地展示过自己的力量。 应该说,在米德尔顿,“启示者”这种称呼方式就已经显得相当罕见。安缇纳姆在米德尔顿的存在感相当薄弱,就连往日教会在那儿也得谨慎行事。 西列斯有点好奇地问:“为什么您会这么认为?” 格伦菲尔耸了耸肩,他说:“生活方式不一样。就拿食物来说,格雷森事件发生的时候,人们都开始恐慌于肉食。而如果这事儿发生在米德尔顿,人们或许会恐慌于……鱼?” 西列斯觉得格伦菲尔的话显得有点好笑。 不过他仔细思索了一下这个话题,才意识到的确有这种可能。 其实最简单的一个问题就是,如果一名米德尔顿的启示者需要在海上使用仪式,那么他当然需要向过去的那些水手们,甚至是阿莫伊斯的庇佑者们借用力量。 但是对于生活在康斯特的启示者们而言,他们甚至都不了解海上有什么需要使用仪式的场合,以及有什么可供使用的时轨。 在这种情况下,米德尔顿和康斯特的启示者力量体系自然是相差非常大的。 ……应该说,恰恰由于启示者的力量不存在什么体系,所以才会存在这种差别。毕竟,每个地区、每个国家,甚至于每座城市的启示者,都可能因为各自的需求,而使用截然不同的仪式。 而这种力量随着时间的发展,就会逐渐稳固下来,形成一种……符合某个特定场景的习惯。 比如拉米法城的往日教会习惯性使用某一种仪式,用以消除失控的时轨的活性;但是在米德尔顿,那里掌握力量的人们,可能会使用另外一种仪式。 西列斯陷入了思索之中。他突然有点好奇,在米德尔顿,他们的力量是怎么展现的? 或许回头可以问问加勒特。他想。 格伦菲尔倒是很快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他转而说:“对了,西列斯,你知道乔纳森那个老东西已经死了吗?” 西列斯回过神,点了点头。他心中啼笑皆非地想,说不定这世界上,他是第一个知道乔纳森的死讯的人。 格伦菲尔便说:“那就好。乔纳森死了,所以,历史学会对于你的态度恐怕也会发生变化。”他露出一抹有点嘲讽的笑,“你可以想想,接下来研究点什么。那些长老们恐怕会相当支持你。” 第152章 同伴的聚会 这个问题让西列斯怔了一下。 他斟酌了一下, 然后有点困扰地说:“老师,所以,现在历史学会的高层究竟是怎么想的?” 在年初的表彰仪式上, 他曾经与乔纳森·布莱恩特有过一次对峙。他们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而那次会面想必也落入有心人之眼。 西列斯相当好奇, 在这件事情,以及乔纳森的阴谋事发之后,历史学会的高层是如何想的。 而格伦菲尔则冷笑了一声。他说:“历史学会的许多事情,是与康斯特公国高层息息相关的。在布莱恩特家族倒塌之后, 原本摇摆不定的一些人自然倒向了大公。 “而大公是什么想法,你恐怕相当清楚。他或许承认旧神的威严、地位, 但是, 也同样认为旧神理应在此刻退出历史的舞台。 “应该说, 许多人针对这件事情, 都有不同的想法。而历史学会同样如此。一些人仍旧控制不住地跪伏于陨落的旧神面前,而一些人却已经跃跃欲试地想要推翻旧神的荣耀。” 西列斯默然听着。他当然知道这些事情。 对于普通人来说,旧神以及旧神追随者, 是早已经退出他们日常生活的概念。他们可能烦恼于今天的工作,烦恼于清晨报纸和牛奶晚送来十分钟, 但是,他们不可能烦恼旧神是否会复苏。 而对于那些更了解世界的本质的人士来说,旧神反而不是什么问题——“阴影”,才是问题。 恰恰是夹在这两批人中间的人们, 最为游移不定、最为辗转难眠。 西列斯想了片刻, 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说:“但是, 在这个问题上, 有一批人似乎缺位了。” 格伦菲尔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然后说:“往日教会,以及,安缇纳姆。” 现世唯一的神。明明祂与祂的信徒在这件事情上是最有话语权的,但是如今对此事斗得要死要活的,却是世俗世界的贵族与启示者。 难道往日教会对此事没什么想法吗? 西列斯仔细思索了一下自己过去与往日教会的交集,诧异地意识到,往日教会还真是相当“遗世独立”的态度。他们似乎懒得搅和进这种利益的争端。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们又比任何人都更深地涉及到与旧神相关的事情上。 ……这显然是来自于安缇纳姆的指示,如同格罗夫纳根据安缇纳姆的启示,暗中给予西列斯帮助一样。 是安缇纳姆决定了往日教会这种中立、低调而沉默的态度。 格伦菲尔说:“其实往日教会一直都那样。反正安缇纳姆一直都在,什么事情也不可能真的完全忽略他们。” 西列斯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想,的确如此。对于不了解“阴影”存在的人们来说,往日教会的缄默并不代表着“不争”,而是他们根本不必去争,因为安缇纳姆就是他们最大的底气。 ……而往日教会的高层,好像也没那么了解“阴影”。西列斯想。 班扬骑士长打算调查福利瓯海的时候,只是认为那里存在着旧神追随者,并且是与安缇纳姆对立的,因此才想要前往调查。 最终他放弃了激进的调查,这也可以证明往日教会对这件事情的需求没那么急切。 西列斯思索了一会儿,不禁感到,往日教会与安缇纳姆似乎也没有那么亲近,至少安缇纳姆没有将往日教会看作是战胜“阴影”的办法。 ……话又说回来,安缇纳姆和“阴影”的仇究竟是什么?这位诞生于沉默纪与雾中纪之交的神明,为什么会与那位自阴影纪就出现在费希尔世界的神明有仇? 西列斯走神了片刻。 等他回过神,他就听见格伦菲尔说:“真是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啊!” 西列斯相当诚恳地点了点头。 格伦菲尔又转而说:“不管怎么样,乔纳森那个老东西死了。长老会里那些总是把旧神挂在嘴边的老头子们也会消停一点。你也可以更顺利地进行相关的研究了。 “我记得你在封印物上并没有研究出什么?” 西列斯点了点头。 应该说,他其实还是发现了一点什么……但是那好像不太能对外公开。 不过面对自己在启示者这条道路上的老师,西列斯还是觉得有必要坦诚一点。于是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发现。” 格伦菲尔怔了一下,有些意外地打量了西列斯一会儿。他说:“是与三要素、复现自我类似的发现吗?”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说:“我不太确定这种现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总之,从三要素的角度来说,封印物就像是一个拥有身体、灵性,但是却没有意志的存在。好像其灵魂缺失了一部分。 “所以,如果有什么……东西,来填补这部分缺失的灵魂的话,我认为封印物会成为某种……‘生物’。当然,我只是在实验的时候无意中遇到过一次,我也不太确定怎么才能复现这种现象。” 格伦菲尔:“……” 他望了望天花板。 西列斯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怎么了,格伦?” “这叫不算什么大发现?!”格伦菲尔没好气地说,“那是一种……按照你的说法,‘生物’!” 西列斯谨慎地补充说:“但是我现在还无法确认这种现象的由来。” 他倒是知道骰子可以使用那些封印物作为身躯,但是其他“东西”如果占据了那些封印物,那么结果未必是好的。 所以西列斯一直不怎么愿意再一次尝试判定,让其他“东西”出现在现实世界中。他认为那可能会带来一种不太美妙的结果。 格伦菲尔又开始用全新的眼光打量西列斯。 隔了一会儿,他说:“我记得,西列斯,乔纳森出事的时候,你就在现场?” 西列斯一怔,不明白格伦菲尔怎么会提及乔纳森。他说:“是的。” “所以你肯定知道乔纳森想做什么。”格伦菲尔说,“如果人的意志进入封印物,那能不能算是一种意义上的永生?” 西列斯恍然,这才惊愕地意识到这种可能性。 他先入为主地认为,只有那些黑暗中的“东西”才可以使用封印物作为身躯;而实际上,人当然也拥有着这种“意志”,同时,精神污染也很好地证明了,人的意志同样也是可以转移的。 事实上,乔纳森曾经也正是基于这一点,才想要让自己在那些年轻的孩子们身上复活。 “而封印物可比活人好多了,至少封印物不会反抗。”格伦菲尔意味深长地说,“西列斯,乔纳森站在你的对立面的时候,可没想到,你居然误打误撞地解决了他的难题。” 西列斯默然片刻,深感世界之奇妙。 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一点,反而是被格伦菲尔点醒了。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诧异地发现,这居然不是没有可能。 在启示者相关的事情上,西列斯感到自己的思维还是不够……不够“启示者”。 格伦菲尔撑着下巴,思索着,然后说:“不过,绝大多数的封印物都是冷冰冰的死物。这的确是个问题。如果能像机器一样灵活就好了……机器人?” 他开玩笑地说了一句。 而西列斯却怔了怔,颇费了番功夫才让自己没表露出惊讶的表情。 他是说……这世界居然已经可以开始考虑人工智能危机的事情了吗?这可真够奇妙的。 这种感觉与之前听格伦菲尔提及“平行宇宙”时候的感觉差不多。他恍惚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地球,又或者,来到了一个地球与费希尔世界结合的星球上。 格伦菲尔没注意西列斯的表情,他只是自顾自思索了片刻,然后就笑着摇了摇头:“非常有意思的想法,西列斯。我惊叹于你的思路。 “不过,这的确也不太好让其他人知晓。谁知道一些如同乔纳森一样疯狂的家伙,会将这个概念折腾到什么地步。 “总之,之后或许会有其他人发现这一点,但是你没必要将这个发现公布出去,以免惹祸上身。”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的确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他想象中的“祸”,和格伦菲尔想象中的“祸”,似乎不太一样…… 格伦菲尔又感叹说:“我开始觉得你回到拉米法城实在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让我想象一下这些新鲜的事情。闻所未闻的思路。” 西列斯心想,老师,你想让人变成机器人的思路,也是相当闻所未闻。 ……并且居然还有一点实现的可能性。 他们很快转移了话题。 格伦菲尔说:“所以,你有什么新的想要研究的课题吗?仍旧是精神污染相关的吗?” 西列斯想了片刻,摇了摇头,诚实地说:“暂时还没什么想法。” “那也不着急。”格伦菲尔说,“我只是提醒你这件事情。说起来……” 他打量了一下西列斯。 西列斯困惑地望着他。 格伦菲尔撑着下巴说:“最近历史学会正在举办一个什么……擂台赛?似乎一两周之后就要开始了。如果你感兴趣的话,也可以去观战,就在沙龙。第三走廊的启示者们都跃跃欲试呢。 “这说不定能给你的研究带来一些思路……去观察一下启示者们的实战。我知道你一直偏向于研究,我也认为你可以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每个启示者都有属于自己的道路。 “不过,研究也需要博采众长,能拓展一下思路也是好事。”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听闻此事,他说:“我明白了。为什么历史学会会突然想办这种比赛?” 整体来说,对西列斯而言,他认为启示者的力量……并不是非常适合战斗。攻击性没有那么强,五花八门的辅助仪式倒是相当之多。 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他自己没怎么使用启示者的力量进行战斗。大多数时候,他的意志才是他最强大的武器。 但是他也的确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擂台赛感到惊讶。 “过去一两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情。”格伦菲尔说,“或许,有些老头子也想看看,启示者究竟能拥有多大的力量。” 西列斯却不禁皱了皱眉。他说:“从……哪个角度上?” “都有可能。”格伦菲尔耸了耸肩,“你知道,探索无烬之地需要启示者的力量,而保护自己同样需要力量。谁知道那些老头子想的是哪一种。总之,擂台赛就这么开始了。” 也就是,双方都需要这样一场用以检验启示者力量的比赛?西列斯这么思索着。 他便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如果有空的话,我会去看看的。” 正事聊完,格伦菲尔就饶有兴致地问起西列斯在米德尔顿的经历。西列斯有预感自己未来一段时间会说上无数遍相关的事情,于是早已经准备好了特定的说辞。 许多事情都是没法说的,他心知肚明。不过绝大部分事情也是可以说的,比如马尔茨的围炉夜话、比德尔城的建城喷泉、金斯莱的风暴、贝休恩大学以及米德尔顿的文化传统。 格伦菲尔听得十分惊异,他说:“我从未去过那么遥远的国度。不过,现在迷雾逐渐消散,或许在死之前,我也可以游览整个世界的风光。” 西列斯说:“您还十分年轻,完全可以踏上旅程。” 格伦菲尔笑了一声,说:“希望如此。” 不久,西列斯与格伦菲尔告别。这是周三的上午。周六下午,他又与另外一批人聊起了自己在米德尔顿的经历。 安吉拉瞪大了眼睛,相当好奇地问:“所以,金斯莱的风暴让你们在那儿多呆了一天?” “是的。”西列斯说,“天气总是难以预料。” “的确如此。”富勒夫人宽和地说,“比如最近拉米法城的天气就相当不错,这十分出人意料。不过,再过一段时间,我们可能又要迎来一段阴雨连绵的天气了。” 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的生活经验。 年轻的达雷尔·霍布斯不禁哀叹一声。 埃里克·科伦斯说:“不过,好消息是,最近拉米法城内的许多改造计划已经开始了,我们不必担心绵长的雨季淹了下水道。” 说到这个,安吉拉立刻想起了什么。她说:“听说城内已经在修建地铁了?” 埃里克点了点头:“似乎是从西城开始建,因为那儿原本就有地下通道。我已经听闻一些要动工的传闻了。” “哦,从西城开始。”达雷尔说,“那等修到东城,不知道要花多久了。” “起码有个盼头。”安吉拉耸了耸肩。 既然提及了拉米法城的一些变动,那么西列斯也就顺势问:“我离开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拉米法城内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呃……擂台赛?”来自第三走廊的达雷尔立刻便提及了这事儿,“据说还是长老会提议的这事儿。” 他们就都望向了安吉拉。 安吉拉点了点头,带着一点分享秘密的愉悦,说:“的确是这样。一些老头子好像突然意识到年轻人的厉害之处,因此打算提拔一些年轻的启示者,所以才会举办这场擂台赛。” 这话倒是和格伦菲尔的说法不太一样。西列斯心想。 ……或许是利用这种说法,动员更多启示者参与进来? 达雷尔有点意外地歪了歪头。他直言不讳地说:“怕是想找几个不用花钱的保镖吧!” 年轻男孩意外的敏锐让他们几个都笑了起来。 安吉拉笑得前仰后合,连连点头:“的确,的确。那些老家伙确实是抱着点……怎么说,居高临下的态度。他们自己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使用仪式了,只是靠着自己向来如此的地位才能保证安全。 “而最近……最近拉米法城可不算太平。” 她转而朝着西列斯眨了眨眼睛,就好像是在说,教授,我之前就跟您提过这事儿了。 西列斯便问:“关于利益的斗争,有可能会影响那么大吗?” “的确有可能。”富勒夫人接话说,“最近新加入历史学会的启示者相当多,我怀疑是否有人在推动这件事情……也就是,让更多人掌握启示者的力量。 “除此之外,我家族这边的生意,以及一些相熟的商人、贵族的生意往来,都显示出一件事情:最近市场上的竞争相当激烈。 “不仅仅是康斯特公国内部,同样也是康斯特与堪萨斯,以及更遥远的几个国家之间的。枯萎荒原开发计划是一个……百年难遇的机会。” 他们都有点恍然,有一种仿佛站在历史的转折点回望过去,以及朝着未来探头探脑的感觉。 不过这个话题距离他们也有些遥远。应该说,在重大变故真的到来之前,一切都好像只是愈来愈近,却从未有人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一锤定音。 于是他们相当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达雷尔突然认认真真地向西列斯道了个谢。 西列斯吃了一惊,问:“怎么了?” 达雷尔抓了抓脸颊,说:“是帮我哥哥。教授,他说您帮他在班扬骑士长面前说了些好话,让他能升迁。他不久前刚刚到家,让我帮忙转达谢意。” 西列斯这才恍然,他说:“举手之劳。况且,班扬似乎也十分看好你哥哥。” 达雷尔就笑了一下,又耸耸肩:“得了吧,还是得谢谢您。” 他们几个人都有点惊异地瞧了瞧达雷尔。应该说,自从达雷尔去上了学,然后又在第三走廊颇为磨练了一番之后,现在已经相当成熟了。 不能说老练。他身上仍旧有年轻孩子的稚气未脱,但总归已经成长了不少。 面对他们的目光,达雷尔一瞬间变得气愤起来,他故意生气地拍拍桌子,说:“怎么了,我说这话很奇怪吗?” 安吉拉咳了一声,然后说:“没什么,达雷尔,我们只是在夸奖你。” 达雷尔狐疑地瞧着她。 安吉拉说:“欣慰你居然长大了。” 达雷尔:“……” 他恶狠狠地瞪着安吉拉。 他们笑闹了两句。 西列斯心想,的确,其他前往米德尔顿的同行人也已经回到了拉米法城,包括往日教会的成员。他也已经开始期待,凯瑟琳·金西女士那儿是否能找到那些关于“女骑士”的一些资料。 当然,他不打算现在就和同伴们提及此事。他还不确定那是否真的能得到一些收获。 埃里克也想起来一件需要和西列斯提及的事情。他说:“教授,您还记得琴多先生买下欧内斯廷酒馆的事情吗?” 西列斯怔了怔,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事儿。当然,琴多只是在买下那酒馆的时候跟他提了一声,之后也没再提及此事。 当地下拱门事件结束之后,西城许多属于乔纳森的产业也被各自拆分。琴多买下了其中一个不怎么显眼,但也相当重要的一部分。 欧内斯廷酒馆曾经是西城地下帮派明面上的产业,同时也是西城的信息流通中心。那有不少见不得光的交易正在进行。 西列斯点了点头,便问:“欧内斯廷怎么了?” “现在已经三月底了。”埃里克说,“距离原本八月初的地下交易会也没多长时间了。一些商人已经到我们这边来询问。不过,琴多先生似乎一直都对这事儿没什么回应。 “您知道,西城的居民有许多都习惯在欧内斯廷的交易会时候购买一些过冬的物品,但是现在交易会却没什么声息。 “所以,您如果有空的话……” 西列斯这才恍然。 琴多买下欧内斯廷酒馆的时候,估计就以为这地方是个酒馆,加上信息流通渠道,有点类似于无烬之地的酒馆。 但是,欧内斯廷实际上还承担着西城一些地下交易的进行,尤其是雨假之后的那一次交易会,是许多西城商人和居民翘首以待的事情。 过去一段时间琴多不在拉米法城,即便现在回来了,他最近也没什么功夫处理那些商业事务,也难怪欧内斯廷那边这么着急。 毕竟交易会一年一次,准备工作需要提前很久就开始。 埃里克知道西列斯与琴多的关系,再加上他们本来就会在豪斯维尔街18号的会面上谈及各自收获的信息,所以他就向西列斯提及了这事儿。 西列斯思索了一阵之后,又说:“不过,现在交易会也很难在地下举办了吧?” “是的。”对此,埃里克也叹息了一声,“现在地下通道已经彻底被清理干净了。” 西列斯说:“我会和琴多说说这事儿的。不过,地下帮派的人都已经被解决了吗?” 其他人也对这个问题投来了好奇的目光。他们对此都不是很了解,而埃里克反而对西城相当熟悉。埃里克说:“的确如此。 “……应该说,在乔纳森出事之后,地下帮派的很多人就暗自逃命去了。剩下被抓起来的,也只不过是一些逃也没用的大人物,以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小喽啰。” “真惨。”安吉拉不禁说,“虽然也罪有应得。” 埃里克点了点头,他说:“过去一个月西城都有些动荡不安,不过现在基本已经平静了。正好一个春假过去,西城也变得平静了许多,能够迎接春天的到来了。” “所以原先属于地下帮派的那些产业,现在都归谁了?”富勒夫人颇为敏锐地问。 “一些贵族,一些商人,一些西城本地人。”埃里克要对这个问题也不太确定,相当含糊地回答了,“不过,有一些产业也成了……应该怎么形容,更加光明正大的?” “比如道森街?”西列斯问。 “是的。”埃里克点了点头,“前几天我在酒馆里听人说,道森街很有可能会被改造成正规的商业街。” “道森街……”安吉拉想了想,突然回忆起来,“对了,教授,您的那家店铺是不是就在道森街?” “是的,那原本是一家地下黑市。”西列斯说,“现在改造成商业街也是好事。” “的确。”安吉拉点了点头,“我记得……瑰夏杂货铺,是不是?我也订购了一些玩具,都挺有意思的。不过,品种有点少。教授,您得多推出一些。” 西列斯哭笑不得地收到了来自学生的催促。 达雷尔认认真真地掰着手指算了一下,然后惊叹地说:“教授,您有多少事情需要去做?拉米法大学、小说、杂货铺、启示者,这些事情都得您亲力亲为啊!” 西列斯:“……” 他默然瞧了一眼这个年轻的男孩。 安吉拉笑得毫无形象,她说:“知道就行了,为什么要说出来!” 西列斯又瞧了她一眼,语气相当平实地说:“神的诞生与陨落及信仰演变对沉默纪文学的影响。” 安吉拉:“……” 埃里克看了看安吉拉的表情,思索了一阵,说:“这是……课程名称?” 这回换作达雷尔哈哈大笑,年轻的男孩说:“知道就行了,为什么要说出来!” ……安吉拉握紧了拳头。 富勒夫人忍俊不禁,笑了一声,然后就再也忍不住,同样大笑起来。 西列斯心想,这就是相互伤害的……乐趣? 他也难免失笑。 他们以一种更轻松的语气谈论起自己过去的生活。 达雷尔说他报名参加了擂台赛,但是还得兼顾学业,这让他有点头痛。埃里克说他在欧内斯廷酒馆升迁了,不再需要做服务员的工作,也就轻松了许多,可以花更多时间在家庭上。 富勒夫人说她最近忙着无烬之地的生意,倒也遇到了一些生意上的趣事,同时也旁观着拉米法城内的一些斗争。她说希望那些贵族们有点道德底线。 而安吉拉以一种颇为郁闷的语气说,她父亲开始明里暗里催婚了。幸亏有她继母帮忙解围,不然她说不定都要去相亲,或者干脆和一个不认识的贵族青年订婚了。 这话倒是令他们颇为惊异地看了看安吉拉。 富勒夫人安慰着她,同时也以目前拉米法城内的局势举例。她微笑着说:“让你的父亲别着急,安吉拉。等这一轮斗争过去,他想让你与之订婚的贵族还是不是贵族,都是个未知数。” 安吉拉:“……” 不知道为什么,安吉拉感到一阵微妙的情绪波动。 而达雷尔则更加直白地问:“你和你继母关系变好了?” 安吉拉翻了个白眼,然后缓慢地说:“这是个好问题。”她仔细想了想,然后语气突然低沉下来,她说,“或许是我已经意识到,我继母终究只是我父亲的妻子,而不是我的母亲。” 达雷尔歪了歪头,然后说:“但是她帮你挡住了你父亲的催婚。” 安吉拉又想了想,然后坚定地说:“是的。她要是能一直成功,那么我也可以真诚地叫她一声‘妈’。” 他们都不禁笑了起来。 这一天更晚一些时候,西列斯从这件事情的另外一位当事人那里,从另外一个角度,了解到这件事情的全貌。 “我丈夫有点担心,在这一次拉米法城的变动中,他是否可以独善其身。”贵妇叹了一口气,“毕竟,他站在大公那一边,但他仍旧是老贵族。 “所以他有点想让他的女儿出嫁,去找个更加合适的、安全的环境呆着。不过我总归觉得这是杞人忧天的事情,况且我继女也完全不愿意。” 报童相当苛刻地评价这件事情:“一个自以为是的父亲。” 贵妇笑了一声,说:“的确如此。不过好歹我将他劝住了。以我们如今的资产,让我的继女安安生生地过上一辈子,不管找不找丈夫,都已经足够了。” 骑士也不禁叹了一口气,说:“局势动荡啊。” 这已经成了他们的共识。即便乔纳森·布莱恩特死了,但是拉米法城的动荡却不会就此消失。相反,那可能愈演愈烈。一个人的死亡可能只是另外一场更加盛大的死亡的开端。 荷官没怎么参与进他们的对话之中,不过他们也习惯了荷官的沉默。今天荷官到的时间有些晚,所以没一会儿,贵妇和报童就相继离开了。 而荷官与骑士还留在这儿。骑士摘下了头盔,露出自己真实的面容。 卡罗尔·豪斯曼说:“好久不见,西列斯。” “好久不见。”西列斯说,“我去了一趟米德尔顿。” “哦,那个遥远的北面国度?”卡罗尔有点惊讶地说,“最近人们也开始从报纸上认识这些以前闻所未闻的国家了。据说康斯特将会与这些国家慢慢建立稳定的往来。” “枯萎荒原开发计划。”西列斯低声说,“实际上,也是对于整个费希尔世界的一次开发。” “的确如此。”卡罗尔点了点头,“所以,即便是历史学会某些顽固的老头子,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这应该算是一件好事。当然,他们自己要是能在其中得到一些利益,那就再好不过。” 对此,西列斯不由得笑了一声。 卡罗尔同样露出了些许的笑容,他又转而说:“既然乔纳森已经死了……教授,我可相当期待您的新研究。” 西列斯怔了怔,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暂时还没什么灵感。” 卡罗尔笑着拍了拍西列斯的肩膀,然后说:“不过,这的确是个重要的时刻。这一年。” 西列斯同意地点头,低声说:“的确如此。” 如果在未来回望这一两年的时光,那么人们会记住什么? 枯萎荒原开发计划?拉米法城内改造计划?复现自我的仪式推广?迷雾的消散? 而对西列斯来说,或许,一切都将归结于这个世界的终极秘密。 当他离开历史学会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傍晚。他去了费恩家吃饭。他此前就已经与费恩一家打过招呼,而他们也用相当精致的菜肴来招待西列斯。 艾琳·费恩与西列斯提及了瑰夏杂货铺的收益,并且将一张汇票交给西列斯。加上最近一段时间来的收益,这张汇票刚好凑齐了一千公爵币。这已经是扣除了经营费用、工资等等的最终利润。 艾琳有点激动地说:“您真不知道……我们的玩具颇受欢迎!” “那就好。”西列斯说,他也提及了道森街将会被改造的事情,“之后或许我们能迎来更多的客人。” 艾琳惊讶地得知这一点。 伯特伦·温恩在一旁说:“这的确是一件好事。西城也应该被改造,然后变得更加繁荣一些。现在拉米法的东西城简直是完全割裂的。” 西列斯赞同地点点头。 饭后,他又与安东尼聊了聊西城的流浪儿们的情况。 在西城地下帮派彻底解散之后,这些孩子们也被赶出了地下通道。幸运的是,之前西列斯给他们的公爵币还没有花完,所以他们租了个便宜的房子作为安身之处。 作为这群孩子的领头羊,吉米相当有远见地将那些钱存着,在这种时刻就拿出来用了。 安东尼格外认真地说:“吉米,还有其他那些我的朋友们,还有那些女孩们,他们都希望我向您传达谢意。在西城混乱的时刻,没人想到他们是否能活命。是您提前给他们准备了一条活路。” 安东尼的表情看起来相当成熟。应该说,在西城地下帮派轰然倒塌的时刻,他才突然明白了世界的残酷——不仅仅是生活的残酷,更是……每个人都只能为自己生活负责的残酷。 他们都无暇旁顾。 安东尼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当他的朋友们遇到问题的时候,他有心无力。他只能庆幸,幸亏之前西列斯给了他的朋友们一些钱,让他们能在过去一个月的动荡中活下来。 至于未来,他们也可以慢慢来。 西列斯怔了怔,然后微微笑了一下。他说:“不用谢。他们值得这一切。” 光是之前吉米为他带来的信息,就已经足够对得起西列斯付出的金钱。那是那些孩子们应得的东西。 西列斯或许给他们指明了活命的方向,但是,只有这些孩子们真的朝那个方向走了,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存”。 不管怎么说,西列斯心想,他总不可能替他们活着。 安东尼摇了摇头,看起来不太同意西列斯的想法。不过他也没反驳,毕竟他大概知道西列斯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又说:“所以,如果您以后有什么需要,也可以找我们。”他认认真真地说,“您也值得这一切——我是说,我们的感谢。虽然我不确定我们是否能帮上忙。” 西列斯笑了起来,他说:“当然可以。你听吉米说了地下拱门的事情吗?” 安东尼点头,他又说:“不过吉米不愿意跟我仔细讲讲。真讨厌。 西列斯便说:“那挺危险的,所以你没必要深入涉及。” 安东尼有点不服气。 西列斯就转而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大忙。” 安东尼愣了一下,然后才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他控制不住地露出一点被表扬之后的骄傲情绪,然后说:“我们会更加努力的。” 西列斯也微微笑了一下。 不久,他与费恩一家告别,然后独自走回凯利街99号。他正巧遇上了琴多。琴多今天没出门,一直在家呆着,他刚吃完晚餐,打算出门散步。 “晚上好。”琴多笑了起来,因为这意料之外的偶遇,“您吃完了?” “晚上好。是的,在费恩家吃过了。”西列斯伸手握住琴多的手,“正打算出门散步?” “是。您呢?” 西列斯相当简洁地说:“再跟你一起走走。” 琴多倾身亲昵地吻了吻西列斯,然后才说:“您真好。” 只是因为这晚餐后的共同散步?西列斯心想。那琴多真的相当容易满足。 他们沿着林荫道一起散步。西列斯跟琴多说起了欧内斯廷酒馆的事情,琴多也若有所思。 他说:“我在普拉亚家族那边递送过来的文件上看见了这事儿,不过我之前不知道这事儿对于西城的居民来说这么重要。所以,八月初最好还是要开一次交易会,是这样吗?” “我认为是的。”西列斯说,“不过也可以换一种形式,可以更加光明正大一些。比如在西城挑选一个地方,举行一次大型的集市。” 琴多思索了一阵,又说:“不过,这样一来,交易会上的商品可能就要涨价了。” 的确如此。西列斯心想。原来那是地下黑市交易,没有经过康斯特公国官方——或者说,康斯特公国官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有大贵族在背后站台。 但是现在情况却截然不同了。 他想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可以看看具体情况再说。” 琴多也想了一会儿,然后非常潇洒地说:“那就交给普拉亚家族去处理吧。” 西列斯笑了一声:“那不也是你的下属?” “所以我给他们开了相当高的工资。”琴多说,“当然,普拉亚家族的某些人……我该怎么形容,他们自诩为家臣,以李加迪亚的信徒的身份自居,反而还不希望沾染这种金钱利益。” 西列斯思索片刻,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行为,最后,他只能说:“他们乐意就行。” “确实如此。” 他们一边聊天一边散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海沃德街附近。西列斯便心中一动,说:“正好去一趟海沃德街6号,看看是否有人给我写信吧。” 琴多点了点头。 他们再一次回到海沃德街。 因为当初西列斯向学校租住这间公寓的时候,租期是一整个学年,所以现在这间公寓仍旧算是西列斯的。他们正巧遇到了打算出门的洛伦佐。 “哦,诺埃尔教授。”洛伦佐十分夸张地说,“见到您真高兴。” 西列斯顿了顿,有些怀疑地瞧着他:“怎么了?” 洛伦佐咳了一声:“这是周六。” “是的。然后?” 洛伦佐耸了耸肩,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命运纸牌,在西列斯面前展示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说:“我正打算出门打牌呢。现在拉米法城有了许多牌友。哦对了,切斯特医生也是其中之一。” 西列斯:“……” 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他已经给这个世界带来这么多变化了。只是他自己还没意识到。 琴多在一旁控制不住地闷笑了一声。 洛伦佐又说:“对了,您可能还不知道,听说有一名商人将要举办一场拉米法城内的诺埃尔纸牌大赛,奖金数额还挺高。我今天正打算去和朋友们商量商量,看是否要参加。” 诺埃尔,纸牌,大赛。西列斯在心中默念着这个词语。 ……他曾经想过什么来着? 而且,他总觉得这事儿可能与商人兰米尔分不开关系……这可能不是他的错觉。如果拉米法城内的比赛反响热烈,那么兰米尔必定会将这样的比赛推广向全世界。 好的,诺埃尔纸牌自此蜚声海外,享誉全球。西列斯默然想。 洛伦佐看了一眼时间,惊呼一声:“要来不及了。哦对了,我记得楼上有几封写给您的信,记得去看看,我原本打算周末过后找个机会交给您。 “总之,我先走了。诺埃尔教授,希望您多发明点这种好玩意儿,那可相当有趣。” 他朝着西列斯挤眉弄眼,然后快速地下楼离开了。 西列斯:“……” 琴多在一旁笑得停不下来。 西列斯便转而拽了拽他的辫子,让他安分点。 “咳咳。”琴多说,“那是在夸赞您非凡的创意。” 西列斯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说:“走吧,我们上楼看看,是什么信。” 第153章 三桩疑案 这是3月27日, 周六的夜晚。 西列斯与琴多回到凯利街99号。琴多去洗澡洗漱,而西列斯来到书房,打开了壁灯, 然后拆开了那几封信件。 他最先拆封的, 是来自凯瑟琳·金西女士的信。实际上,西列斯也十分期待这封信的内容。 “教授, 展信佳。 “在回到拉米法城之后, 我便开始寻找您曾经提及的, 将自己打扮成女骑士模样的旧神追随者的相关资料。我的确发现了一些信息。 “不过相关信息是往日教会的内部资料, 所以需要您亲自来一趟往日教会。您方便的话,什么时候来都行,我已经将相关资料整理好,并且将此事告知了主教,即便我不在, 您也可以自行查阅。 “凯瑟琳·金西。” 西列斯读完整封信,不禁松了一口气。 往日教会那边果真存有一些旧神追随者的相关资料,这一点并不让西列斯惊讶。不过, 如果真能从往日教会那边调查出有用的线索, 那才能说是一件好事。 他将这封信放到一旁, 思索了一下自己的日程安排,便决定事不宜迟, 明天上午就可以去一趟往日教会。 随后,西列斯拆开了第二封信, 那来自于商人兰米尔。 信中, 兰米尔提及了他与西列斯的一些合作事宜, 包括诺埃尔纸牌和瑰夏杂货铺。 拉米法城内的诺埃尔纸牌大赛果然就是兰米尔发起的, 不过现在还只是在筹备阶段, 还没有正式对外公开。不过一些城内的牌友早已经听闻风声了。 兰米尔写信过来自然就是为了这一次纸牌比赛的相关流程,以及邀请西列斯之后前往观赛。他在信中颇为惊异地提及命运纸牌风靡世界的飞快速度。 他说,现在无烬之地,以及无烬之地更西面一些国家也已经开始流行这种打牌的风潮。他们不赌钱,只是将这当成一种娱乐活动。 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因为西列斯提及的,命运纸牌隐藏了旧神的秘密的这个说法。 兰米尔另外还说,在那些区域,一些商人已经开始贩卖假冒的命运纸牌。这种事情不可避免,但是也让兰米尔颇为恼火,因此正打算催促吉力尼家族快点生产,好让他将这纸牌铺货到全世界。 而另外一件事情则是关于瑰夏杂货铺。兰米尔在信中谨慎地问及西列斯的想法,也就是,是否有意将瑰夏杂货铺的那些玩具推广向更多的地区。 尽管现在瑰夏杂货铺还只是一个不怎么显眼的小铺子,但是兰米尔已经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利润空间,因此想要与西列斯展开深入的合作。 西列斯对此啼笑皆非。 不久之前,他在梦境中与比德尔城的年轻男孩哈尔·戈斯交流的时候,就想到过是否有可能将瑰夏的玩具带到其他地区,因为他意识到,这世界的孩子们相当喜欢这种新奇的玩意儿。 不过他回到拉米法城之后,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一些想法兑现成真,兰米尔这位嗅觉敏锐的大商人就已经相当热情地写信来询问了。 应该说……兰米尔不愧是兰米尔? 西列斯便写了封回信,邀请兰米尔找个时间面谈此事。不过西列斯仔细地思索了一下自己的日程,最后谨慎地将时间定在了周三的中午,仍旧是老地方——阿瑟顿广场的那家餐厅。 周三上午他要与格伦菲尔见面,下午则是社团活动的时间。如果来得及,西列斯原本是打算去瑰夏文学社看看的。 不过既然兰米尔写信来询问生意的事情,那么西列斯也不得不抽空和他见上一面。 ……现在是学期初,他要准备的事情还有不少。等四五月份的时候,他应该会稍微空闲一点。但他相当怀疑,那个时候可能也有其他的事情来挤占他空出来的时间了。 他将这封回信放进信封,打算明天出门的时候寄出去。 他还有第三封需要阅读的信,来自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侦探乔恩·曼斯菲尔德。 西列斯将这封信与来自兰米尔的信放在一起,不由得感到一丝微妙。他是说,这两封信都来自于跑团剧情中的某张角色卡。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西列斯也逐渐意识到,这些跑团剧情的角色们,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与这个世界有关相当紧密的关联。 他们的选择、他们的行动,都将影响这个世界。而同时他们也已经,似有若无地,全都与西列斯扯上了关系。 医生、侦探、商人,骑士长、女主教,学生、小丑、流浪汉。每一个人都牵扯着一条与这个世界的谜团相关的线索。 西列斯没急着拆开这封信。他思索了一下自己之前与乔恩的对话。 上一次与乔恩对话,还是在去年。当时他与琴多正在调查达尔文医院的一些相关线索,意外在西城遇到了乔恩,然后与乔恩谈及了达罗家族的灭门案。 直到那个时候,西列斯才知道,乔恩就是发现假发、得到金盏杯的那名侦探。而当时他还在那个垃圾桶里发现了另外一样东西:一张画。 乔恩隐瞒了这张画的存在,同时也隐瞒了一个十分微妙的问题的答案:为什么他能发现那个垃圾桶的问题,而其他启示者、调查者,却压根没有注意。 不管怎么说,乔恩也给西列斯带来了一条十分重要的线索:拉米法城内实际上早就有一批人知道“阴影” 的存在,卡贝尔教授就是其中之一。 这批人或许不够了解“阴影”的本质,但是他们的确知道有这样一位神明的存在,并且,他们都与“阴影”产生了一定的关联。 可能是受到了一些污染,可能是得到了一些相关的资料,可能是如同卡贝尔教授那样深入研究的学者……乔恩是因为第一个原因而与这批人建立起一些交情的。 西列斯此前研究出来的,“复现自我”的仪式,让乔恩彻底摆脱了那张画带给他的污染,同时也让乔恩乐意将这件事情分享给西列斯。 尽管乔恩的合作态度不怎么坦诚,但是西列斯认为他的确掌握了一些有用的信息,同时,也可以说是达罗家族灭门案的相关者。 ……现在想来,那已经是相当遥远的事情了。西列斯恍然想。 布鲁尔·达罗。他在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不久,所遇到的一位同伴。布鲁尔倒在初窥门径的时刻,而他的死亡以及达罗家族的覆灭,与那些发生在更遥远时光的事情有着明显的关联。 换言之,当他们一开始只是以为达罗家族的覆灭是因为旧神追随者的阴谋的时候,他们还并不知道,这阴谋竟然与整个世界的秘密有关。 达罗家族的前身克里莫家族,是来自堪萨斯的古老贵族家庭,他们曾经是露思米的忠实信徒,同时显然也了解某些……内幕。 “光下,必有阴影。”这句话正是在流浪诗人与那位克里莫家族的成员——格雷福斯·达罗·克里莫——谈话的时候,提及的。 奥尔德思·格什文甚至说,格雷福斯肯定知道“那事儿”。 什么事儿? ……“阴影”。西列斯默念着这位神明的代号。 迄今为止,他仍旧不知道,“阴影”究竟来自何方,本质上是什么。这种感觉令人沮丧,但是,他们实际上也已经有着不错的收获了。 知足常乐。他提醒自己。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拆开了来自乔恩的信件。 “展信佳,诺埃尔教授。 “我一直在犹豫,是否要给您写这封信。不过过去几个月里您一直没什么消息,所以我想,或许您那边的调查陷入了停滞,因此,或许我应该来讲讲我这边的调查进展。 “当然,我知道您始终对我有所怀疑,而我也相当能理解这一点。无论如何,至少在达罗家族的相关事情上,我会令自己尽可能地保持坦诚。 “总之,我想跟您说的事情就是……还记得我跟您提及的那批怪人吗? “他们最近似乎有了新的发现,关于‘阴影’的。我试着从他们那儿打听,但因为我是后来才加入他们中的,所以他们不乐意与我分享具体的细节,只是跟我提及一些相关的线索。 “也就是,他们似乎觉得,距离那个阴谋的发生已经不远了。 “我不太清楚他们是怎么得到这个结论的,我询问了他们,但是他们只是神经兮兮地提及‘日期’‘时间’之类的说法。 “考虑到‘阴影’的信徒将自己伪装成露思米的信徒,达罗家族也同样与露思米存在某种关联,我也试着在星象方面调查一些相关的可能性——或许是某个特殊的日子? “但是我仍旧一无所获。所以我认为我可以给您写一封信,告知您他们的想法。不过,我也不确定这种说法是否能带来帮助。总之,起码我应该将这事儿告知您。 “期待您的回信。 “乔恩·曼斯菲尔德。” 西列斯阅读完这封信,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他想,侦探乔恩似乎是在暗地里催促他,将他这边得到的信息共享出去。 之前西列斯与乔恩会面之后,他调查到了达罗家族本质上是来自堪萨斯的克里莫家族,同时还曾经是露思米的信徒。 西列斯将这事儿写信分享给了乔恩。但是,再之后,包括卡贝尔教授的论文、对于“阴影”的相关调查等等,西列斯都没有与乔恩分享。 一方面过多的事务挤占了西列斯的时间,他没想起来这回事;另外一方面,与乔恩的合作也始终处于一种游移不定的状态。他没法全然相信这个神神秘秘的侦探。 不过,既然乔恩已经表明了态度,那么西列斯认为,起码在与达罗家族相关的一些事情上,他也应当保持坦诚的态度。 他思索了片刻,便写了一封回信。信中他提及过去一段时间并不在拉米法城,所以无暇调查达罗家族的事情。 此外,他也提及卡贝尔教授那篇论文中关于女骑士的相关线索,以及即将前往往日教会阅读相关档案的事情。 他同样与乔恩约定了会面的时间——周三下午三点,在西城欧内斯廷酒馆。 肉眼可见的是,这个周三,也就是4月1日,他将会相当忙碌。 西列斯将这封回信放到信封里,打算明天寄出去。他想,不管如何,希望这些事情都能有个不错的结局。 门口传来敲门声。 琴多站在那儿,靠着门框,说:“快九点了。” 西列斯这才恍然看了一眼时间。他将三封信的内容告知琴多,然后说:“不知道明天去往日教会,能有些什么收获。” 琴多说:“您会得到您想要的结果,总是如此。”他笑了起来,“今天晚上……?” 西列斯想了片刻,然后同样笑起来:“你也会得到你想要的结果,琴多。”他顿了顿,转而说,“我先去洗澡。” “我跟您一起去吧?”琴多有点得寸进尺地问。 “越洗越脏?”西列斯反问了一句,然后说,“在卧室等我。” 琴多小声嘀咕了一句,欺到西列斯身边讨了个吻,然后才听话地回了卧室。西列斯收拾了一下书桌,确认明天要做的事情,然后才起身离开。 他随手关上了书房的灯。 第二天上午八点,西列斯先去寄了写给兰米尔和乔恩的信,然后就来到了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 教堂中殿的氛围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有格罗夫纳一人站在中殿中,静默地向安缇纳姆的雕像祷告着。西列斯没有打扰他,只是沉默地望向了安缇纳姆的雕像。 这位现世唯一的神明,仍旧用祂那宽和、平静、默然而冰冷的目光望着这个世界。 隔了片刻,格罗夫纳从祷告中回过神。他微笑着与西列斯打招呼:“早上好,诺埃尔教授。许久不见。” “早上好,主教先生。”西列斯说,“我是来找凯瑟琳·金西女士的。” “哦,我从凯瑟琳那儿听闻了这件事情。一伙暗中活动的旧神追随者,那的确十分令人忧心。”格罗夫纳说,“我知道您现在正在调查这事儿,如果我们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那么您尽管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思索了片刻,又转而问:“主教先生,关于福利瓯海……” 格罗夫纳的表情稍微沉郁了一些。过了一会儿,他说:“现在时间还早,您如果不着急的话,不如去办公室,我们仔细聊聊?” “当然可以。”西列斯说。 他们便一同前往了格罗夫纳的办公室。如同上一次会面一样,他们面对面坐下。 格罗夫纳斟酌了片刻,然后说:“您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人,站在吾神的对立面。”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的确知道这事儿,而且这件事情是在他踏入启示者的门槛的时候,就已经被提醒的事情。当初他在卡贝尔教授的那张手稿上看到一个画着叉的眼睛符号。 而他之后从格伦菲尔那儿得知,这种图案恰恰意味着安缇纳姆的反对者。 西列斯也从种种渠道,了解到为什么会存在这样的反对者。 按理来说,安缇纳姆是现世唯一的神明,并且也在雾中纪来临之际,庇护了人类生存的最后微光。如果不是这位神明,那么人类很有可能就已经陨灭在迷雾的来袭。 但即便如此,仍旧有许多人并不尊敬安缇纳姆,甚至于,憎恶祂。 而那完全基于一种,旧神体系的思考。 一些人认为,安缇纳姆也不过是强大一些的启示者,祂窃取了神名,祂不应被称为神,却自称为神。而另外一些人认为,安缇纳姆不仅仅是不应被称为神,就连祂的力量本身,也是窃取自旧神。 甚至有一批人认为,是安缇纳姆造成了旧神的陨落。他们认为安缇纳姆是加害者,如今却反而摇身一变,成了人类文明的庇护者。这种观念令这些人颇为愤愤不平。 换言之,有人并不认可安缇纳姆“新神”的地位。而安缇纳姆本身以及往日教会,也始终没有以严厉、激进态度来处理这些反对者,因而后者就越发地猖狂与坚定。 他们坚定地认为,安缇纳姆不应获得如今这般的地位。 西列斯曾经因为这种想法而感到十分的困扰。毕竟,就算这些人认为安缇纳姆不应被称为神,但是,安缇纳姆毕竟拥有着力量吧?毕竟拥有着无数的信徒吧? 这些反对者,他们真的不担心自己被愤怒的神明及神明的信徒击溃吗? 不过随着西列斯对这个世界慢慢了解,他也慢慢明白这种心态的根源。 是因为旧神。 安缇纳姆是新神,即便祂是如今唯一的神,但是,祂也不过只是出现了四百年。而旧神呢?在那遥远的、漫长的、宏大的过去的时光里,旧神们统治着这个世界。 那短短的四百年,如何与过去匹敌? 况且旧神的力量,仍旧以某种方式,继续在这个世界中存在着。人们,特别是启示者,依旧笼罩在旧神的阴影之下——不是指那位“阴影”。 安缇纳姆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安缇纳姆也无法如同真正的天神一样,一瞬间就将这个世界的许多问题——迷雾、污染、失控——彻底解决。 所以自然就会有一批人,即便他们曾经受到安缇纳姆的恩惠,即便安缇纳姆的庇佑才让他们得以诞生,但是,他们依旧愤怒着。 而一件相当可笑的事情是,安缇纳姆无法与“过去”匹敌,可是,祂的神格却恰恰是“过去”。或许正是费希尔世界的过去塑造了安缇纳姆这位神明,所以,祂要如何打败“过去”? 打败自己? 西列斯默然望着对面的这位主教先生。 而格罗夫纳见西列斯点头,便说:“既然您知道,那么我就稍微简略点说。在过去一段时间以来,总是会出现这样的人。 “他们可能与旧神追随者是一伙的,也可能只是普通的启示者。他们的心中总是带有一种敌视吾神、厌恶吾神的情绪。 “我无法理解这种情绪。不过,吾神一直对这件事情不是特别在意。而过去许多年里,我们也无暇顾及那么多……毕竟,我们有许多需要做的事情。 “但是,近些年来,这种情况却愈演愈烈。或许是因为雾中纪也已经过去了四百年,有些人忍不住也不敢继续忍下去。 “也或许,是随着迷雾的消失,人们逐渐意识到旧神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是有些人却不敢相信这一点。 “此外,康斯特大公的枯萎荒原开发计划也是一个问题。这件事情将一个事实摆在有些人的面前,也就是,无烬之地不再是一个恐怖的、可怕的、被旧神的阴影笼罩的地方。 “而是一片亟待开发的沃土。 “种种情况都告诉他们,时代已经发生了改变。所以,他们就打算做点什么。” 格罗夫纳的声音相当低沉。看得出来,即便安缇纳姆不在意这些事情,但是,祂的信徒实际上仍旧愤怒于那些挑战神明权柄的人们的存在。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说:“所以,那名叛教者……” “哈姆林。”格罗夫纳低声说着这个名字,“叛教者,哈姆林。他曾经是我相当信任的一位教士,我甚至考虑过,在我之后,将主教这个位置交给他。” 西列斯望着格罗夫纳,片刻之后,他说:“但是,他却背叛了您。” “也背叛了吾神。”格罗夫纳叹了一口气,露出些许疲惫的表情,“我……我难以理解这种情况。不过,从我们后续的调查来看,他很有可能从一开始就存在异心,而不是最近才突然改变理念。”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想,哈姆林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某一些人送进往日教会的秘密卧底。 不过…… 西列斯皱了皱眉,有点困惑地问:“所以,哈姆林背后的那些人,究竟是……?” 他知道哈姆林是叛教者,是站在安缇纳姆对立面的人。 但是,仅仅就安缇纳姆对立面这一个范畴,无法清晰地描述这批人的真实目的与立场,他们各自心怀鬼胎。 他们可能是“阴影”的信徒,可能是某些旧神的信徒,也可能是这两者结合,也有可能完全不信仰神明,只是看安缇纳姆不顺眼。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只有清楚地了解这批人的真实身份,才有可能彻底将其解决。 比如曾经发生在黑尔斯之家的事情。看似他们已经将那些胡德多卡的信徒解决掉,但事实上,“阴影”的信徒仍旧在暗中观察这事儿的进展。这事儿还没能落下帷幕呢。 格罗夫纳斟酌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认为他们应当是旧神追随者,但是……”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但是,他们的信仰显得相当模糊。” “模糊?”西列斯不禁因为这样的说法而困惑了一下。 格罗夫纳点了点头,然后说:“或者说,我们没法从他们,尤其是哈姆林的表现上,总结出一个非常典型的旧神追随者的形象,也就无法确定他们究竟信仰哪位旧神。”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突然意识到,在跑团剧本中,情况似乎也是一样的。 他一直不太确定,剧本中,叛教者哈姆林一行人想要复活的“邪神”究竟对应费希尔世界的哪一位神明,因为那种概念的描述相当模糊,似乎就只是某个邪恶的、神秘的神明。 具体是哪一位神明? 费希尔世界拥有十三位旧神,以及数不胜数的弱小神明,还有“阴影”这样后来的神。 跑团剧本中的“邪神”必定对应某一位特定的神明,就好像那些角色卡都在这个世界上对应一个真人一样。西列斯倾向于这个邪神很有可能是“阴影”,但也仍旧觉得,那似乎也不太吻合。 毕竟,“阴影”似乎始终隐藏在黑暗之中,祂的信徒也相当不引人注目,比如那位神秘的德莱森先生,在黑尔斯之家呆了那么久,却没人对他留下什么印象。 而在跑团剧本中,为了复活邪神,这些人却做出了相当可怕的事情。 此前骰子也跟他说过,跑团的剧本是命运的一次预演。换言之,那是真的可能在现实中上演的事情,只是西列斯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但是,这就与“阴影”的概念不太符合。 更何况,现在“阴影”仍旧在福利瓯海上接受来自孤岛住民们的献祭,祂仍旧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这群人要来个莫名其妙的“复活”? 这其中显然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难道,这群信徒并不清楚他们信仰的神明的近况? 可是,之前班扬骑士长就曾经说过,叛教者哈姆林与来自福利瓯海的一些人有所关联。那很有可能就是福利瓯海上那些孤岛的住民。 那些住民总会在海上风暴来临之际向“阴影”献祭,不可能不知道“阴影”的情况吧? 想着,西列斯就一阵头疼。他感到这件事情牵涉到太多人、太多线索,而这些线索乱七八糟、毫无规律地汇总到他的面前。 他想要试着扯出一条清晰的线,但是刚揪出一个线头,其他一大堆线团就跟着一起滚了出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格罗夫纳又说:“正因为我们仍旧对哈姆林的事情心存疑虑,所以我们才会想要调查福利瓯海的事情。不过现在,这件事情恐怕也只能从长计议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这才明白过来。 往日教会从哈姆林口中询问到的信息恐怕不清不楚,因此班扬骑士长才会前往米德尔顿,想要向伊丽莎白主教寻求帮助。 但是,米德尔顿的情况又与康斯特截然不同。因此,这件事情目前来看只能暂时搁置。当然,西列斯知道这一切还未曾结束,必定会引发出更加复杂的局面。 抛开这事儿不谈,西列斯对一件事情相当好奇。 他问:“所以,主教先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十分好奇,你们是怎么发现叛教者哈姆林与福利瓯海的关联的?” 格罗夫纳怔了怔,然后笑了一下,说:“您果然十分喜欢研究。我们使用了一个特殊的仪式,名为【追溯旅途】,这曾经是李加迪亚的力量的范畴。 “这个仪式的作用是,寻找这个灵魂可能的归宿之处。当然,只有在这个人将死未死,或者死去不久的时刻,才能够使用。 “使用这个仪式的启示者,会获得一种十分奇妙的感应,将会得知仪式使用对象的灵魂的‘去往之地’。而哈姆林的灵魂对应的地点,就是北面的福利瓯海。” 西列斯有些惊异地得知这一点。 这个仪式只能在某人濒死或死去不久的时候使用,换言之,叛教者哈姆林恐怕已经死去了。这一点不出西列斯所料。往日教会恐怕会在这个叛教者的身上发泄压抑已久的愤怒。 西列斯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什么想法。他认为复仇毕竟是人之常情。 不过,这个仪式却让他感到相当微妙。这又一次证明,李加迪亚的所谓“旅途”,并不仅仅只是指旅游。此外,这又一次鲜明地涉及到了死亡。 在这件事情之外,西列斯又想到,往日教会又展示出一个独属于李加迪亚的仪式。而他此前从往日教会这边得到的【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也同样令人心生微妙。 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与安缇纳姆。 这三位神明似乎相当亲密,起码关系不错,不然的话,西列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往日教会能拥有这么多相关的仪式与时轨。 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也仅仅只是:毕竟现在只有安缇纳姆这一位神明。 格罗夫纳看了看时间,就没有与西列斯继续谈下去。随后,西列斯便与格罗夫纳告别,在他的指引下找到了凯瑟琳·金西的办公室。 凯瑟琳又换上了女骑士的装扮。她与西列斯打了个招呼,随后将一叠资料递给西列斯。 凯瑟琳说:“正好我要离开教堂去办点事情。您可以在这儿阅读,离开的时候将资料放在我的桌上就行。请别将这些资料带走,另外,也尽量别将这些信息透露给外人。”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我明白。” 凯瑟琳像是觉得他还是没明白,便又补充说:“并不是这些信息需要向您保密,而是这些资料仍旧有相当程度的模糊与不确定,所以还无法保证其真实性。” “是一些过去进行的调查吗?”西列斯不禁想到了卡贝尔教授的那篇论文,其中也提到了不少调查停滞多年的悬案疑案。 其实达罗家族的灭门惨案也可以说是其中之一,毕竟直到现在,西列斯也没看到任何能够解决这个案子的曙光——玛丽娜·凯兰,这个神秘的女人,直到现在都未曾泄露行踪。 “是的。”凯瑟琳同时也补充说,“但那些调查都没能得出一个合理的结果。只能说……那与女骑士有关。另外……正是因为这一次的寻找,我才发现,其本身也存在着某些共同点。” 西列斯被这话勾起了好奇心。 凯瑟琳看了一眼时间,便说:“那么我先走了。教授,您自便。” 西列斯与她道别并且道谢,然后坐到了这间办公室的会客沙发上,饶有兴致地翻阅起这些资料。那其实不是很多,他大致看了看,发现其中只是提及了三个案子。 那分别发生在大概五十年前、三十年前以及十多年前。 西列斯格外注意了一下时间点,因为这有可能带来一些意外的收获。 ……他现在已经相当会利用自己的想象力了。 比如,三十年前的案子是否有可能与米德尔顿三十多年前那一趟出海有关?再比如,十多年前的案子,是否会与康斯特公国高层十四年前的巨变有关? 他知道这可能只是牵强附会,但是毕竟这两个时间点都分别发生了一些微妙的、与“阴影”有关的事情,所以他还是在这个问题上思考了一阵。 至于五十年前,他反而想不出任何的可能性。 想了一会儿,西列斯就收回注意力,仔细阅读了这三个案子的相关案情,然后意外地发现,这三个事件有着相当明显的共同点。 穿着女骑士服装的男人曝尸荒野。 其死亡的地点多少有些区别,五十年前的那具尸体出现在下水道,三十年前的出现在南郊的休斯山,十多年前的出现在东郊的荒野。 下水道、休斯山、东郊。西列斯面对这三个地点,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突然想到,实际上,布鲁尔·达罗的尸体也正出现在东郊。这是一个巧合吗?还是说,有人故意将布鲁尔的尸体扔在那儿? ……并且,希望以此来唤醒人们对于十多年前,同样出现在那片区域的一具男尸的记忆? 不论幕后者的目的是否是这样,人们毕竟没有想到这一点。西列斯自己也是直到现在,才意外地得知,原来在十多年前,也同样有过一具男性尸体出现在东郊。 不过,布鲁尔的尸体赤身裸体,而十多年前的那具尸体却身着女骑士的服装。 这种不同也令人心生怀疑。或许这终究只是一个巧合? 西列斯继续阅读。他着重了解着整个调查过程。 五十年前的那桩案子的调查是最为棘手的。当时是夏天,下水道的尸体腐烂生臭,这才被人们发现。而腐烂的尸体上也找不到任何有关的线索。 这个世界目前也没有法医这种职业——倒不如说,最接近地球上的法医的概念的,反而是西列斯曾经在黑尔斯之家旁观到的那个仪式,【屠夫之手】。 总之,当时调查员们没有在这具不明尸体上耗费多少时间,特别是在这具尸体出现很长时间,也没有其他任何相关的后续发展之后。 他们额外在调查记录中提及“女骑士”这个问题,显然也相当困惑为什么死者会打扮成这样,但是他们也并没有找到任何的相关线索,因此此事便不了了之。 到三十年前的那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当时的调查员显然也想到了五十年前的那桩疑案。然而遗憾的是,他们仍旧没能找到什么线索。 尸体被一些前往休斯山旅行的人发现。当时同样是一个夏天,由于气温酷热加上雨水不断,这种天气彻底毁掉了尸体上可能存在的相关线索。 因此,即便调查员将这两个案子合在一起调查,他们也仍旧没能调查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他们唯一发现的共同点就是,那身女骑士的装扮上,存在着类似花朵一样的纹路。 ……由于金属被腐蚀,所以盔甲上雕刻的究竟是什么花,当时的人们已经不得而知了。 而现在,西列斯反而对此心知肚明——金盏花,不是吗? 那是太阳的新娘,此刻也被一些有心人雕刻在女骑士的盔甲之上,仿佛暗示着什么。 穿上这服装就能成为星星的新娘?西列斯对此相当怀疑。不过,这也的确与布鲁尔·达罗的那桩婚约扯上了关系,至少概念相关。 他分心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往下阅读。 之后就是发生在十多年前——具体来说,十一年前的案子。 十一年前,这就与十四年前有着一定的时间差。西列斯怀疑这件事情可能完全与康斯特公国高层的事情无关。 但无论如何,这事儿显然都与某些在暗中蠢蠢欲动的人们有关。 西列斯注意到,在发现这具尸体的时候,调查员并没有将这个案子与五十年前、三十年前的那两桩疑案联系到一起。 或许是因为这一次的尸体发现得比较快,尸体保存相当完好,与前两次截然不同;也或许,单纯是因为堆积的案子太多,所以调查员们忘记了那两个案子的存在。 总而言之,十一年前的事件调查是在一个相对孤立的环境中进行的。 调查员们查到了那具尸体的身份——这就与前两个案子截然不同了。 死者原先是西城的一个流浪汉,年纪大概在三十岁左右,具体姓名不得而知。他一直都在西城流浪,不过在他死前的一段时间,他突然失踪了。 这事儿在西城相当常见,所以在他失踪之后,也没人帮忙报警。 人们只是觉得,他说不定死在了哪里,或者找到了什么出路——无非就是这样,生或死,对于西城的流浪汉来说,只有这两条路可选。 而这个流浪汉最终的结局是死亡。 他身上也穿着女骑士的盔甲,盔甲上雕刻着金盏花。 他的身份让这个案子陷入了僵局,没人知道为什么有人要杀死一个流浪汉,也没人知道为什么凶手杀死一个流浪汉的时候,还要让死者穿上女骑士的衣服。 最终,这个案子同样不了了之。 不过对于西列斯来说,这名死者的身份却是一个意外收获。 他自己清楚,跑团游戏的其中之一个角色,流浪汉伯恩,就是叛教者哈姆林的对接人。换言之,流浪汉群体中就存在着一些……心怀不轨的人? 而如果这群流浪汉出事的话,那也没人会关注。毕竟那只是西城的流浪汉,连西城的普通人都不会在意,更不用说东城的贵族们了。 西列斯意识到自己的一个思维误区。 他一直以为,流浪汉伯恩只是将流浪汉这个身份作为一个掩护、一张假面,但是,谁能说这身份以及这群体,不能发展出一种另类的秘密组织呢? 或许有不少“阴影”的信徒,就化整为零地潜藏在流浪汉群体中。 ……看来这一次又需要吉米他们来帮忙调查了。西列斯心想。正好这周三要去一趟西城的欧内斯廷酒馆,他可以顺便和吉米说一声。 想到这里,他也差不多阅读完了这叠资料。他从头到尾仔细梳理了一阵,确认自己没有忽略什么重要的信息,便松了一口气。 他起身,将这叠资料放到凯瑟琳的办公桌上,然后就离开了凯瑟琳的办公室。 西列斯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这才十点多。他意识到他可以回家吃顿午餐,然后去贝恩书店参加小说家们的聚会。 他已经预料到,自己将被梅纳德和阿维德追问在米德尔顿的经历。那简直是必定出现的情景。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出往日教会。 不过,在走廊上,西列斯恰巧遇到了往日教会的调查员多米尼克·米尔纳。 “哦,诺埃尔教授!”多米尼克有些惊讶地与西列斯打着招呼,“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您,我正想着什么时候给您写封信呢!” 西列斯一怔,心想,多米尼克有什么需要给他写信的事情吗? 第154章 多重的巧合 西列斯和多米尼克一起去到了后者的办公室。 多米尼克看起来刚刚从外面回来, 他放下了手中的提包,然后脱下了外套,随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说:“恰恰是因为刚才我去处理的事情, 所以才想要给您写信。” “发生了什么?”西列斯不禁问。 多米尼克说:“还记得那些从地下通道解救出来的孩子们吗?” 西列斯一怔,随后点了点头, 他说:“我记得, 纳尼萨尔和……加兰,这两个孩子现在应该就在这儿?而其他的孩子,似乎是被送到了其他教堂。” “是的。”多米尼克说, “一些父母仍在的孩子,我们就让他们一家团圆了,而一些孤儿,我们则送到了不同的教堂。不过……” 他顿了顿。 西列斯等待着。 隔了一会儿, 多米尼克突然叹了一口气。 “有几个孩子被西城或者东城的人收养了。”多米尼克说, “我刚刚就是去处理相关的手续的。”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多少有些不解地问:“这应该算是……好事?” 但是多米尼克的表情却并非如此。西列斯心中隐隐有着一些猜测。 多米尼克苦笑起来:“如果只是一些手续, 那么还不至于花费我这么长的时间……那些未被领养的孩子们,他们有些……崩溃。” 西列斯的猜想被验证了。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多米尼克说:“所以我花费了一点时间安慰他们。”他顿了顿, 然后语气稍微轻快了一点, “不管怎么说,有一部分孩子能拥有不错的家庭环境了。” “的确如此。”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转而问, “这些孩子们现在如何了?” “我正是想写信跟您说这事儿。”多米尼克说, “纳尼萨尔和加兰都有着十分不错的启示者天赋,或许再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 他们也能加入到往日教会调查员的队伍之中。 “当然, 他们年纪还小, 可能只是跟随一起行动,见识一下某些事件的处理办法。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可以被称之为‘天才’。” 西列斯默然听着。 他想,纳尼萨尔和加兰的天赋,却来自于一些不怎么美妙的东西。福祸相依,或许。 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也相当欣慰地听见这个说法。毕竟,骰子曾经说过,如果纳尼萨尔和加兰想要摆脱曾经那样的命运,那么他们就必须拥有力量。 ……或许之后他可以在梦境中与加兰交流一下。 “其他的孩子们,与家人团聚的有两个,现在被收养的有三个,另外还有八个孩子,分散在全城不同的教堂中。”多米尼克说,“至少他们不用担心生计。 “等到成年,他们也会面临各自人生的选择。不过,那也是后话了。如今往日教会可以成为他们的监护人,照料他们的生活。”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谢谢你们。” “哦,不用谢。”多米尼克说,“我们一直在做这样的事情……或者说,这也算是践行吾神的意志。” 西列斯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地问:“比如收养这些孤儿?” 多米尼克点着头,以一种理所当然的态度说:“是的。您知道,吾神在诞生之初就庇佑了人类文明最后的火光,而我们尽管做不到那么厉害的事情,但是起码也可以尽己所能。”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听着多米尼克的话。 他想,在某种程度上,如今往日教会做的事情的确是好事,而那可能并不出于他们本身的善意或者兴趣,而是基于他们对于安缇纳姆的信仰。 因为安缇纳姆对人类的态度是善意的,所以祂的信徒才同样会这么做。 西列斯不能说这样的做法是坏事。不管怎么说,从结果来看,至少往日教会的确做了不少善事,同时也在这个混乱、危险的世界中保护着普通而无辜的人类。 但是,谁也不知道这种局面能够维持多久。 往日教会能够始终保持这种善意吗?这似乎取决于安缇纳姆,而安缇纳姆…… 似乎一切又绕回了“阴影”。西列斯想。 况且,西列斯颇为费解地想,安缇纳姆的信徒数量似乎并不算很多,至少在数量层级上,肯定是人类社会中的少数。 所以他们是怎么维持自己的生计的? 西列斯在这个问题上稍微深想了一会儿,然后就非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星之尘,不是吗? 往日教会才是出产星之尘的大头,而人们往往会忽略这一点。人们以为那些开采星之尘矿脉,将这事儿嚷嚷得天下皆知的商人们才是受益者。 实际上,往日教会已经垄断了星之尘的销售渠道。任何新发现的星之尘矿脉,都得在往日教会这儿报备之后才能进行销售。 西列斯不禁啼笑皆非。 隔了片刻,西列斯便说:“不管如何,你们的行动就值得这一份谢意。” 多米尼克怔了一下,不禁笑了一声。他说:“谢谢。”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而是转而说,“希望这些孩子们未来一切顺利。” “希望如此。” 他们闲聊了一阵。西列斯提及自己在米德尔顿的经历,而多米尼克也十分兴致盎然地听着。他说:“原本我也有机会前往米德尔顿,不过有一些事件还没处理完,所以就没去。 “现在看来,那的确是一个十分奇妙有趣的国度。或许未来我能有机会前往海边,欣赏美妙的海景。” 西列斯说:“总有机会。随着人们对无烬之地的开发、随着迷雾的消散,世界就不会显得这么大了。” “不会显得……这么大?”多米尼克有些困扰于这种说法。 西列斯补充说:“我的意思是,信息传递速度变快,人们就能对整个世界的面貌有所了解。到那个时候,交通也一定会是四通八达的。” 多米尼克琢磨了一会儿这种说法,随后不禁点了点头。 他说:“我明白了。比如报纸,原本只能阅读到拉米法城最近两三天的情况,等到以后,或许就可以阅读到来自全世界过去一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 西列斯不禁微笑了一下。他感到一种控制不住的怀念情绪。 他想,等到那个时候,信息的形态也可能不会是报纸了。或许将是其他什么。 很快,他与多米尼克告别。 不过离开之前,多米尼克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顺口问了问西列斯今天来往日教会的目的。 西列斯想到这位资深的调查员或许也能在这个案子上提供帮助,便斟酌着将自己得到的一些信息告知了对方。 “女骑士?”多米尼克有些惊讶地说。 西列斯意外地问:“你对此有什么了解吗?” 多米尼克的表情相当异样,仿佛这个关键词调动了他的某些过往的记忆。 多米尼克沉默了片刻之后,才说:“您还记得,我曾经加入过那个酷刑研习会吗?”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他心中产生了一些预感,但是又觉得那预感相当滑稽。酷刑研习会,现在想来,那已经是相当久远的事情了。 多米尼克叹了一口气:“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在那批人中间,似乎也有……这样的异装癖存在。我不确定,或许我得仔细想想。” “我明白了。”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那是他们用以折磨自己的酷刑?” “我说不上来。”多米尼克皱着眉,“只是……只是这样的穿着打扮而已。您知道,那个组织的怪人相当多,人们也不会太深入地涉及到其他人的私事。 “对于我来说,那也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现在却已经三十来岁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多米尼克突然感叹了一声。 十一年前?西列斯不禁感到了些许的巧合。 他不禁停顿了一下,然后不得不打断多米尼克的感叹。他说:“我刚刚在凯瑟琳·金西女士那儿阅读了几份档案,关于‘女骑士’的一些案子。 “距今最近的一起,恰恰发生在十一年前。一名身着女骑士盔甲的男人的尸体被抛弃在东郊。我不确定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关联性,不过,或许您可以仔细想想当年的事情。” 如果是原来的西列斯,那么他可能不会深入询问,只以为这事儿是单纯的巧合。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西列斯也逐渐意识到自己命运的问题。 因此,他特地向多米尼克提了一句,免得错失什么线索。 而多米尼克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说:“居然是这样!真够巧合的。回头我问问凯瑟琳。”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期待着多米尼克这边能发现什么线索。他额外提及,如果之后要给他写信的话,可以寄去凯利街99号。 “哦,您搬家了吗?”多米尼克有些惊讶地说。 “是的,就在前几天。”西列斯说。 多米尼克不禁感叹说:“那您可以说是相当忙碌了。在搬家之后,人们总会花费时间整理家中的物品。但您却还得奔波于这些复杂的事务之中。” 西列斯:“……” 他缓慢地点了点头。不得不如此。 离开往日教会之后,西列斯便返回了凯利街99号。琴多正打算出门吃饭,于是他们便一起在阿瑟顿广场附近找了一家餐厅,吃了午餐。 “我还以为您会直接去贝恩书店。”琴多意外地说。 “那些资料比我想象中少得多。”西列斯说,“所以很快就读完了。不过,也有一些收获。” 他想了想,然后将那三个案件,以及之后与多米尼克的对话内容告知了琴多。 琴多若有所思地听着,随后不禁说:“时间上有些太巧了。” “是的,琴多。太巧了。”西列斯低声说,“而这种时间上的巧合,或许也就意味着更深层次的……刻意。我不确定过去这些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话似乎让琴多想到了什么。他笑了一声,然后转而说:“您是否发现?” “什么?” “我们总是在探究过去的秘密。”琴多说,“对于现在,对于未来,我们都没什么把握。但是对于过去,那些既定的事情,我们总能调查出真相。” 西列斯思索了一阵,说:“的确是这样。现在正在发生,未来未曾到来。唯一确定的,只有过去。” 他的心中含糊地闪过一些灵感……或许是关于安缇纳姆的。 琴多说:“因为现在与未来都是命运的范畴?” 西列斯微微皱眉:“但是,过去……”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过去、现在、未来。这是时光的范畴。” “时光与命运?”琴多撑着下巴,“听起来是相辅相成的。” 西列斯想了一会儿,最后付之一笑:“或许是这样吧。” 他们在这人声鼎沸的餐厅里漫不经心地谈论着神明有关的话题,如同过往每一场闲谈一样。要是让那些旧神追随者知道他们如此毫不敬畏的态度,那说不定都要愤怒得昏厥过去了。 吃过饭,琴多陪着西列斯散步到贝恩书店,然后才恋恋不舍地与西列斯告别。 西列斯与他拥抱了一下,然后说:“下午我就回去了。” “但仍旧想一直待在您身边。”琴多低声说,“永远如此。” 西列斯不由得失笑。 他让他黏人的恋人自己回家,然后独自走上了贝恩书店的三楼。其余的小说家们已经坐在那儿了。 令人惊讶的是,他们正在玩诺埃尔纸牌。 “哦,瞧瞧这是谁!”推理小说家梅纳德·戴夫斯惊呼了一声,“消失了一整个冬天的诺埃尔先生!” 其他人都被他这夸张的语气逗笑了。 西列斯坐下来,露出些许的笑意,难得开了个玩笑:“梅纳德·戴夫斯先生,我想,我消失的这些天,您不会以为我卷入了什么惊世疑案吧?” 梅纳德连连咳嗽了两声。 一旁,冒险小说家阿维德·诺顿说:“您可真是猜对了。梅纳德这家伙还以为您出了什么事呢。” 他这么一说,梅纳德不禁瞪了他一眼。 同为侦探小说家的安东尼娅·卡明女士,同样在一旁笑了起来。她说:“的确如此,梅纳德甚至跟我商量着,有什么有意思的犯罪手法呢。” 梅纳德哀叹一声,就只能老老实实地朝着西列斯道谢。 西列斯摇了摇头,说:“这没什么。过去一段时间我的确不在拉米法城。” “哦,冬假和春假,您都不在拉米法城。”阿维德说,“我开始期待您这一次有什么新的有趣经历了。” 这话令西列斯莞尔。他猜到这位冒险小说作家一定会十分好奇他在米德尔顿的经历。 在场除却这熟悉的三人,还有一位自西列斯进门之后就一直保持沉默的年轻女士。西列斯将目光望向她,然后笑了起来:“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你,多琳·卢卡斯小姐。” 多琳露出了一个相当谨慎、微妙的笑容。她慢慢地说:“呃,我也……我也没想到,诺埃尔教授。” “……教授?”梅纳德怀疑地望了望她与西列斯。 多琳·卢卡斯。拉米法大学雾中纪文学专业。去年第一学期的时候,西列斯在决定他的俱乐部十五人名单时,最后一个名字是随机从那一叠申请表中抽取的。 而他抽到的正好是多琳·卢卡斯的申请表。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多琳。在他的印象中,多琳是一个较为安静、寡言、好学的学生,在俱乐部的活动上也不怎么发言,始终保持沉默,但是一直都相当认真。 不过,既然多琳出现在这儿,那么就意味着,这位年轻女士也是如今拉米法城炙手可热的小说家。 面对众人的疑惑,西列斯简单地介绍说:“多琳是我的学生。” 他心想,在历史学会碰上安吉拉·克莱顿这名学生也就算了,现在在小说家聚会上也碰上了学生……他的学生还真是相当,爱好广泛? “哦,一对师生。”阿维德有些惊讶地说,“这可十分令人惊叹啊。” 多琳小声嘀咕地说了一句什么,随后露出一个十分淑女、克制的微笑。她说:“是的,真巧啊。” 西列斯看了她一眼,突然感到多琳心中说不定产生了与曾经的安吉拉类似的想法,只是多琳没有安吉拉那么外向,所以没有将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 说到底,在这种地方也能遇上教授,还真是一件相当令人意外的事情啊。 西列斯心中划过一丝哭笑不得。 气氛有些许的尴尬。西列斯便转而问:“你们在玩牌?” “是的。”安东尼娅说,“诺埃尔……哦,诺埃尔纸牌?” 安东尼娅的表情中闪过一丝惊讶。 梅纳德更是直接震惊地问:“这是你的发明?” “不能这么说。”西列斯摇了摇头,“我提供了一些创意,之后我的朋友们和我共同完善了这个玩法。你们觉得怎么样?” “相当有趣!”阿维德赞叹地说,“更令人惊讶的是,这玩法将旧神分为不同的阵营,而旧神也是可以被打败的。这种想法真是……” “天才般的创意。”多琳在一旁低声说。 看得出来,她的赞叹是发自内心的,而非故意在此刻恭维西列斯。 对于这些称赞,西列斯已经能够入乡随俗地坦然接受。不过,多琳发自内心的感叹也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在意。 实际上,这个世界的普通人对于旧神的观感可能就是,“那是旧时的神明”。他们会保持着一种基本的尊敬,但是也相当坦诚地认为那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比如阿维德的感叹。他的感叹来自于他从未听闻过这样的想法——将旧神分为不同的阵营,然后相互战斗和攻击——他会认为这是相当有趣的做法。 而多琳……她的想法似乎比这更深一层,带着一种十分微妙的情绪。她惊叹于西列斯竟然打破了旧神的“尊崇”。 西列斯不禁瞧了瞧这个学生。 而多琳也在瞧着他。那双眼睛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她注意到西列斯望过来的目光,有些迟疑和困惑地与他对视着。 随后,西列斯朝着她点了点头,主动收回了目光。 诺埃尔纸牌在拉米法城内也流行了好几个月了,阿维德和梅纳德两人都已经相当熟练。他们甚至同样提及了即将开展的诺埃尔纸牌大赛。 “现在只是一些风言风语。”阿维德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举办。实话实说,我已经相当迫不及待了。” 梅纳德不屑地说:“凭你这全靠运气抽牌的垃圾牌技?” 阿维德:“……” 他露出一个想把拳头砸到梅纳德脸上的复杂表情。 梅纳德完全没在乎。他盛情邀请西列斯加入牌局。安东尼娅正好不太想继续打牌了,她便将席位让给西列斯,自己饶有兴致地旁观着。 十分钟之后,梅纳德一脸呆滞地望着自己已经空血的旧神牌。而阿维德看看自己的牌,再看看西列斯的牌。多琳这一局是荷官,她缓缓抬起手,颇为困惑地注视着自己的手。 ……为什么西列斯的牌能这么好?? 梅纳德突然反应过来,然后大声说:“这不可能!我们再来一局!” 又是十分钟。梅纳德静默地坐在那儿,隔了片刻,他哀求说:“您还是去观战吧,诺埃尔教授。” 他的表现令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安东尼娅说:“既然这玩法来自于教授的创意,那么他肯定相当受到命运纸牌的喜爱,是不是?” 这理由乍一听还挺像回事。 但是梅纳德仍旧露出了相当沮丧的表情。他将纸牌放到桌上,然后捂着胸口说:“但是我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来治愈这伤口。” 阿维德本来表情相当惊诧和迷茫,但是梅纳德这表情却令他笑得相当开怀。他便转而说:“既然如此,不如教授您趁这机会说说过去一段时间的经历?” 这话也让其他人感兴趣地望向了西列斯。 西列斯便提及了自己在米德尔顿的种种经历。其余人都纷纷专注地听着,时不时露出惊讶或赞叹的表情。 西列斯讲到福利瓯海上的风暴的时候,这种表情尤为明显。 等他讲完所有的经历之后,阿维德不禁惊叹着说:“康斯特之外的国度果然有着相当美妙的风景与故事!等这段时间过去,我也想要踏上旅途。” “你是为了寻找灵感吧?”梅纳德说,“我听出版商那边说,你的新书拖了几个月也没能想出个名堂来?”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 x t 8 0. l a 阿维德翻了个白眼,说:“你不也是?话说回来,我记得你之前加入那个侦探俱乐部不就是为了寻找灵感,灵感呢?” 梅纳德讪笑了一声。 “最近侦探俱乐部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案子吗?”安东尼娅多少有些感兴趣地问。 梅纳德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并没有。最近拉米法城太平得很,我是说,在那个大人物那事儿之后。不过,谁知道之后会怎么样?” “大人物?”阿维德有些困扰地问,“什么大人物?” “乔纳森·布莱恩特。”安东尼娅说,“最近出事的大人物,似乎只有这一位了吧。” 梅纳德点了点头。 阿维德这才恍然,他饶有兴致地说:“那的确算是一位大人物,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要我说,那些大人物追求的无非也就是名和利。”梅纳德说,“到死也是如此。” 西列斯默然听着他们的谈话,不禁想,但是,死亡却恰恰会毁掉他们一直追求的东西。这种感觉恐怕令他们相当难受,因此,乔纳森·布莱恩特才会选择另外一条不归路。 他们没在这件事情上深入谈论什么。不管怎么说,除了西列斯之外,在场几人都对这事儿摸不着头脑。他们只是知道乔纳森·布莱恩特出了事,但是却不知道他究竟出了什么事。 阿维德转而对西列斯说:“教授,加兰小姐的故事,什么时候能集结出版呢?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多琳也点了点头,但是又露出一丝惊讶。她之前恐怕不知道,笔名为“贺”的作家,正是她认识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安东尼娅也说:“我相当喜欢加兰这个小姑娘的性格。海底的冒险,巨大的海中城市与废墟、灯塔与悬崖……我感到那仿佛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而非虚幻的故事。” 梅纳德也点着头,不过他仍旧遗憾地说:“我总觉得这个故事少了些刺激的成分,不知道你们是否认可这个意见。” 阿维德笑骂着说:“可那明明就是一个面向年轻孩子和部分大人的童话故事!” 是的,童话故事。西列斯静默地想。他希望人们这么认为。这样的话,一些秘密就将永远掩埋在这个故事之中。 海洋、废墟、灯塔、陨石。一切都将成为那个虚幻的故事的点缀。仅此而已。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微微笑着说:“或许得等到五六月份。到那个时候,这个故事也将走向完结了。” “那还早得很呢。”阿维德不禁说。 “不过我想,您也不必着急。”安东尼娅说,“恐怕很快就会有一些更有名气的报纸心动,想要让您的作品去他们那儿连载,正好这故事也已经有些篇幅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之前出版商本顿就曾经跟他提及过这事儿。 他们就此事又聊了聊,尤其是关于各自作品的收益等等。直到这个时候,西列斯才知道,多琳·卢卡斯是近来拉米法城内一位名气斐然的言情小说作家。 多琳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并且说:“我也是受到教授《玫瑰的复仇》的启发。我这才意识到,人们对爱情总是有着十分热烈的向往。” “那是当然。”梅纳德接话说,“我书中的角色们总是因为爱情而杀人或者被杀!” 多琳:“……” 她缓缓地叹了一口气。 阿维德笑得咳了起来。 西列斯不禁说:“那你不妨写个没有爱情要素的推理小说。” “没有爱情要素?”梅纳德思索了一会儿,“似乎也是条思路。不过,这世上免不了涉及爱情的部分,譬如我们的诞生自然也是因为爱情。” “父母爱情。”阿维德说,“如果一个孩子不是基于爱情而诞生,那说不定反而是一场悲剧。” 这话反而令在场的小说家们都怔了一下。 隔了片刻,他们都叹了一口气。 即便的确是这样,但是,这种事情却仍旧屡见不鲜。 话题走向沉重。不过小说家的聚会向来如此,他们总不可能真的只是谈论一些轻松、有趣的话题。西列斯便斟酌着提及了自己了解到的一些孤儿、流浪儿的情况。 他们各自就这些话题发表了一些意见。 三点多的时候,西列斯便与他们告别,打算早点回去。接下来又是一周忙碌的生活,他打算早点回去准备相应的工作——比如,提前将这周的稿子写完。 不过在离开书店三楼的时候,他还是稍微等待了一会儿。他考虑着多琳·卢卡斯可能会追上来与他谈话的可能。 而这可能性真的成真了。 “……诺埃尔教授。”多琳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的犹豫,但终究还是叫住了西列斯。 西列斯站定。他已经走到了贝恩书店二楼到一楼的楼梯拐角,他回身望过去,瞧见多琳带着点不安的表情。 他顿了顿,便问:“怎么了,多琳?” 多琳像是犹豫了一下。她走到西列斯的面前,隔了片刻,说:“教授,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 “什么问题?” 多琳的目光凝视着西列斯,她轻声说:“您认为旧神是可以被打败的吗?” 西列斯斟酌了片刻,最后说:“你想从哪个角度得到这个答案?” 多琳怔了一下,困惑地说:“就是……最普遍的那个角度?” 西列斯微微笑了笑,他说:“在命运纸牌的定义中,旧神可以被攻击、可以被打败、可以被杀死。在一次牌局中,你可以轻易地杀死一位旧神。” 他特地使用了某种……更为残酷、鲜明的指称——“杀死旧神”。 多琳怔怔地望着他,隔了片刻,又问:“但是?”她忍不住说,“您这么说,一定会有一个转折吧?” 她不知道怀着怎样的希望,专注地凝望着西列斯,等待着他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 “在现实世界的定义中,我不知道旧神是否可以被杀死,但是,旧神的确可以陨落。”西列斯缓慢地说出了这个想法。 多琳却下意识皱了皱眉。她说:“只是……只是这样吗?”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点奇怪的失望。 西列斯望着这个年轻的学生,他说:“多琳,你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什么?”多琳轻声问。 “杀死你心中的旧神。” 多琳的表情在一瞬间动摇了。她那执着的追问、那困惑的皱眉、那矛盾的目光,在一瞬间发生了改变。她几乎下意识复述说:“我心中的?” “也可以说是,每个人心中的。”西列斯说,“旧神可能已经死了,但是,祂们也可能还活在某些人的心中,永世长存。” 多琳陷入了沉思之中。 “牌局的游戏是一回事,现实的情况是另外一回事。”西列斯平静地说,“或许这游戏的规则能让一些人改变自己的想法,但那终究也只是游戏。”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随后,多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低声坚定地对西列斯说:“我明白了,教授。谢谢您。” “这没什么。”西列斯笑了一下,“我只是分享了我的想法。多琳,你还是得自己去思索这个问题,然后得到一个答案。那才是真正属于你的答案。” 多琳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么,周五见。”西列斯说。周五是俱乐部活动的固定日期。 “周五见,教授。” 西列斯便步行返回了凯利街99号。他突然意识到,凯利街99号,与贝恩书店、拉米法大学,几乎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这就让他的出行相当方便。 到家的时候,时间恰巧四点。琴多已经在做晚餐了。 现在他们的三餐基本上有三种解决办法,要么在拉米法大学食堂吃,要么出去吃,要么自己在家做。而最后一种往往是琴多负责,毕竟西列斯不怎么会做菜。 ……倒也不是不会。他偶尔在家里折腾点火锅奶茶番茄鸡蛋饼什么的,还能让琴多觉得有些新奇。 晚餐的时候,西列斯与琴多提及下午在贝恩书店的经历。他尤为提及了多琳·卢卡斯的表现与问题。 他说:“或许多琳正在苦恼着什么。” “多琳·卢卡斯?”琴多想了一会儿,“我想起来了,俱乐部里那个相当沉默的学生。” 作为助教,琴多也参与过西列斯的教学活动,对他的学生们也有印象——相当有印象,应该说,毕竟他们的作业基本都是他批改的,除了一些专业性太强的作业以外。 琴多对多琳的印象也仅仅只是停留在沉默寡言这个性格上。 不过…… 他想了一会儿,便戏谑地说:“但是,她的申请表是您随手抽出来的。而您掌握着命运的力量。或许,这就是命运影响下的结果呢?” 西列斯微怔,这倒是他没想过的一种可能性。不过,如果深入思考一下,再考虑到他所掌握的力量,那么琴多的说法还挺有一些道理。 他琢磨了一会儿,便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必要纠结这事儿,我之后找个机会问问她就行。” 琴多也点了点头,他说:“现在您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西列斯无奈地笑了一下。 吃完饭,他们就一起去了书房。西列斯想把下周的稿子提前写完,而琴多则捧着普拉亚家族寄送过来的信件,有些头疼地处理着。 他们安静地做了一会儿正事。 西列斯花费了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将这周的稿子写了出来。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然后将这些文字内容誊抄到另外的纸张上——他仍旧在使用当初出版商本顿馈赠的八瓣玫瑰纸。 他想,明天就可以将稿件寄到报社去。 而琴多注意到西列斯完成了写作,便说:“我这儿有一条消息需要和您分享。” 西列斯回过神,问:“什么?” “米德尔顿那边寄来一封信,说是加勒特已经去他们那边挑好了船只,现在正在收集一些信息,打算出海论证一下海图的某些区域。”琴多说,“那应该是发生在好几天以前的事情了。” 西列斯恍然。 米德尔顿与康斯特之间至少有一个星期左右的信息差,毕竟两国之间的距离相当遥远。即便普拉亚家族拥有一些缩短路程时间的仪式,也不可能完全弥补这种距离上的问题。 因此,在隔了几天之后,他们才收到这条消息。 过去一段时间里,西列斯也偶尔会去一趟深海梦境。现在进入深海梦境的时间可控之后,他基本隔上三四天左右就会去一趟深海梦境。 不过遗憾的是,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他没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考古团队那边没有继续做梦、阿方索·卡莱尔的梦境也没能搜索到,琴多在塔乌墓场也没有新的发现……他倒是让埃米尔又试玩了好几种新的玩具。 此外,加勒特也没有做梦——西列斯怀疑他是不喜欢让人进入他的梦境。 不过,既然现在加勒特已经开始行动,那么西列斯怀疑他很有可能会在梦境中等待幽灵先生的来访。于是他便说:“那么,我今天晚上得去深海梦境一趟。” 琴多也点了点头,他思索了一阵,然后说:“我需要借助海图的事情来更深入地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那么,我是不是得自己完成最后一步? “……也就是,亲自出海,确认海图的准确性?” 西列斯思索片刻,然后点了点头:“是的,琴多。亲自验证、亲自踏上旅程,这应该是你需要做的。” 琴多怔怔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低声说:“那我不得不离开您的身边了。” 他的语气相当沮丧。 “或许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西列斯说,“我也十分想要亲自去往福利瓯海的深处,看看那些孤岛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我们可以早做打算。” 琴多望着西列斯,像是惊讶于西列斯那种“理所当然”的陪伴。 他就突然兴高采烈了起来,并且说:“未来的事情我们可以未来再说。但是,您愿意与我一起行动,我就已经相当欣喜和满足了。” 西列斯不禁莞尔。他总是感到,在情感需求层面,琴多相当容易满足。 他亲吻了一下琴多。 ……在生理需求层面,说实话,单纯一个亲吻可无法打发琴多。况且今时不同往日,他们早已经做过更加亲密的事情了。 琴多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欲言又止地说:“您……” “但是今天晚上我得去深海梦境。”西列斯低声说。 琴多沮丧地叹了一口气,把额头磕在西列斯的肩膀上缓慢地平复呼吸。 但是等他差不多缓过来的时候,西列斯反而笑了一声。他说:“所以我们速战速决?” 琴多怔了一下,然后小声嘀咕着说:“您怎么能在这个时候……” “怎么?” “没什么。”琴多老老实实地说,“我挺喜欢您这样吊胃口的。” “……言不由衷。”西列斯笑着说。 他们便收拾了一下书房里的资料文件,然后一起回了卧室。当然,得先洗澡。 这一天晚上,幽灵先生再一次踏入了加勒特·吉尔古德的梦境中。 第155章 鲜明对比 仍旧是那海边的沙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 海风吹拂过人的面颊,带来一阵温暖热意。这是只有真正去过海边、享受过海景的人,才能够想象出来的梦境。 加勒特惬意地躺在沙滩椅上, 他的旁边放着一张小桌。小桌上甚至摆放着饮料和水果。 他偶尔喝一口果汁,然后舒服地咂咂嘴。他真当这梦境是随心所欲的度假场所,尽管这是虚幻的梦境, 但是……瞧他那样,仿佛又相当真实。 身着西装的幽灵先生带着他的人偶出现在这里, 反而显得格格不入。不过在幽灵先生出现之后,加勒特就站了起来。 他挥了挥手, 让那些不合时宜的东西——桌子、饮料、沙滩椅——统统消失。 幽灵先生默然望着这一幕, 心想, 这相当……奇妙。 在此之前, 他进入过的几个梦境, 要么是年轻的孩子,要么是被噩梦和生活逼疯了的大人,要么是对梦境没什么兴趣的琴多。 只有加勒特,他以一种兴致勃勃的态度, 随意地改造着梦境,让这地方更舒服、更合心意一点。 而这种行为, 令幽灵先生想到了自己的故乡地球,以及某些……在他那个年代还没能实现的一些幻想。比如,全息游戏? 梦境恰恰可以让人们随心所欲地折腾,只是人们此前无法做到这一点。在普通的梦境中, 人们好像没法操控自己的脑子。 ……但如果有阿卡玛拉的力量参与进来, 那么情况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他们将能够在梦境中保持清醒, 并且可以自发地更改自己的梦境。 那就是一个相当符合某些幻想的场景了。 幽灵先生曾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因为他进入过的梦境也不多,还大多数都是孩子的梦境。比如埃米尔,他能在梦境中玩到幽灵先生带给他的那些玩具,就已经相当心满意足了。 但事实上,梦境的世界有着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只是他未曾去探索、未曾去尝试。 幽灵先生不禁想,如果这些梦境可以联通在一起呢? 那就真的成了一个宏伟庞大的游戏场了。 这些想法在他的心中一闪而逝。 加勒特说:“晚上好,幽灵。哦,还有人偶。” “晚上好,吉尔古德先生。”人偶说。 幽灵先生也朝着他点了点头,同时用米德尔顿语言说了一句“晚上好”。 ……这是他特地从人偶那儿学来的。尽管现在一号人偶已经成了幽灵先生的标志性物品,但是他自己一直一言不发的话,似乎也有些奇怪。 不过他的这一句“晚上好”,却让加勒特吓了一跳。他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 幽灵先生默然望着他。 加勒特耸了耸肩,随后说:“好吧。那么,我来说说我这边的情况。” 人偶说:“你打算出海了吗?” “所以你已经知道我租船的事情了?”加勒特敏锐地反问,随后他又说,“短时间内可能不会,我只是先去那边挑了挑船只。免费租赁,真不错。” 幽灵先生与他的人偶保持着沉默。 加勒特嗤了一声。随后他说:“那我就从头来跟你说说。总之,过去一段时间里我先回了一趟金斯莱。我和我的母亲和解了。 “……和解的意思,就是我跟她聊了聊过去这三十多年里的事情。包括我父亲的事情,我自己的想法,以及我对她的想法,当然,还有你的出现、我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真奇妙,我以前可从来没想过,还会有这一天。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和我母亲谈了很久,将一切都说开了。所以,我现在才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回到贝休恩。” 人偶说:“你的母亲不会担心你之后的种种行动吗?” “担心。”加勒特复述了这个词,然后冷笑了一声,“当然。但是,我母亲也是米德尔顿人。米德尔顿人从来不会畏畏缩缩、优柔寡断。 “是的,我母亲当然会担心我。但是这过去三十多年的事情对她而言也是一场折磨。如果不是她年纪大了,那么她说不定会亲自来一趟贝休恩,将所有的事情调查清楚。” 幽灵先生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想到一些更久远的记忆,比如曾经有人就说过,米德尔顿人不论男女,生来就带有一种强硬、好战、崇尚武力的性格。这种性格也可以说是米德尔顿的底色。 加勒特的母亲,同样如此。 加勒特也懒得和幽灵先生继续提及他母亲那边的事情了,他说:“总之,我现在可以专心地研究海图的事情了。正好在梦中跟你说一声,免得你以为我什么都没做。” 人偶像模像样地点了点头,然后说:“你现在正在收集关于海上的信息吗?” “是的。不仅仅是收集。”加勒特说,“我在回忆自己知道的信息,同时也在和其他人相互验证一些信息。 “……说起来还真够好笑的,当那些老水手听闻我在做这事儿的时候,他们都露出了相当不可思议的表情,就好像是在说…… “‘瞧啊,这“声名狼藉的加勒特·吉尔古德”竟然也有改邪归正的一天。’呵呵,这可真有趣。无论如何,这件事情是我想做的,尽管创意来自于你。” 说着,加勒特就不禁耸了耸肩。 人偶说:“所以你的进展如何?” 加勒特悻悻然嘟囔了一句什么,大概是觉得幽灵先生和他的人偶相当不近人情。他觉得那些水手们的表现相当好笑,不过幽灵先生无意与他一起冷嘲热讽。 加勒特便说:“还不错。你知道福利瓯海大概有多大吗?” 人偶点了点头。 “所以我现在差不多理清了五分之一的地方。”加勒特说,“说真的,直到我真的开始整理这些信息,我才发现福利瓯海上的孤岛真是多如牛毛。 “对了,我得提前告诉你一件事情。按照我们整理出来的信息,有一些区域,或者说,正常航线无法涉及的地方,我们对此毫无了解。 “并且,我也不敢去那边一探究竟。那是相当危险的区域,可能有一些海底的变异生物,可能有一些凶残的孤岛原住民,也可能海洋本身就有着可怕的礁石和风浪。 “无论如何,我们的力量不足以抗衡那地方的恐怖。如果真要去的话,那只能有去无回。” 幽灵先生心中一动。 他因为这话而想到了两件事情,第一是米德尔顿的“启示者”。他此前没有听闻过米德尔顿的启示者力量,但是从加勒特的话中可以看出,米德尔顿的一些人同样掌握着某种“力量”。 而第二件事情,则是之前他与琴多探讨过的,如何让琴多通过这一件事情进一步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 如果在海图上有一部分区域是普通人无法探索的,那么让琴多去做这事儿似乎的确可以带来一些帮助。当然,那必定存在一些风险,这只是其中的一种可能性。 幽灵先生思索了一阵,便打算问问加勒特。 不过人偶首先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你现在所说的福利瓯海,应该是不被迷雾笼罩的那部分?” “当然!”加勒特惊讶地说,“不然您以为呢?深入迷雾探险吗?” “所以,福利瓯海被迷雾笼罩,和不被迷雾笼罩,这两类区域的面积对比,你有考虑过吗?”人偶那稚嫩的孩童声音慢条斯理地说着,语气远比加勒特冷静得多。 “面积对比?”加勒特不禁一怔。 这似乎是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 隔了片刻,他谨慎地说:“首先,你要知道,福利瓯海上的迷雾不是成片成片的笼罩着海洋,而是零星散布在不同的区域。” 幽灵先生与他的人偶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的确是这样,应该说,整个费希尔世界都是如此。迷雾一块一块,斑驳地笼罩着某些零散的区域。有时候,那些区域距离人们相当近;有时候,那些区域也可能坐落在与世隔绝的秘密之地。 他曾经在金斯莱的那场风暴中,通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透过迷雾窥探到深海孤岛上的献祭行为。但是,那也并不意味着,那些疯狂的信徒们就一定生活在迷雾之中。 那可能只是那座孤岛与金斯莱之间隔着一团迷雾,而非金斯莱的对面一定就被迷雾笼罩。 当然,这种情况实际上也给费希尔世界的人类带来许多困难。 最简单的一个问题就是,出行不便。陆地上的交通需要绕过那些迷雾,因而导致许多出行的路途都弯弯曲曲;而海上交通就更是如此。 当初远海号轮船在深夜中从海里救起加勒特的时候,加勒特差一点就要进入迷雾的范畴。而那个时候,他们其实还在正常的航线上航行,距离迷雾就已经如此之近了。 那实际上也意味着危险,只是人们不太会涉及到这样的危险。 更早之前,当他第一次前往无烬之地的时候,他就曾经吃惊于火车行驶的轨道竟然距离迷雾如此之近。 在某种程度上,人们已经习惯了与迷雾共存的情况。 加勒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说:“所以,我们恐怕很难确切地描绘迷雾笼罩的范围……况且,迷雾总是在变化,要么消散要么扩张要么转移。海上的迷雾更是如此。” 幽灵先生有些惊讶地得知这一点。 人偶说:“但是,最终的海图必定会涉及到关于迷雾的问题。” 加勒特皱了皱眉,最后他说:“我会试着去理清这些问题,不过你不用抱太大希望。” 人偶点了点头,不过也说:“我的确相当期待你的最终成果。” 加勒特沉下脸,暗自骂了一句什么。 幽灵先生恍若未闻。他感到加勒特·吉尔古德是个性情相当复杂的人,晦涩阴森的过去铸就了他的现状,而谁也不能说,他就非得摆脱过去的影响,立刻变成另外一种性格的人。 人们都被自己的过去束缚着,就连这个世界也是如此。 “那么我们就达成一致了,吉尔古德先生。”人偶说,“我另外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希望能从你这里得到答案。” 加勒特顿了顿,然后才勉为其难地、阴森森地说:“什么?” “我对米德尔顿人的力量相当好奇,但是在日常生活中,这种力量似乎不怎么常见。”人偶说,“你们更多在海上使用这种力量吗?” “力量?”加勒特奇怪地重复着这个词语,隔了片刻,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你是说,启示者的力量?” 从加勒特的口中听闻“启示者”这三个字,多少带着一点奇异的感觉。米德尔顿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那儿几乎与安缇纳姆绝缘,但是,仍旧存在着启示者。 加勒特说:“当然……我是说,米德尔顿人平常确实不怎么使用启示者的力量。他们更崇拜海洋,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即便是拥有力量的启示者。” “但是他们仍旧使用着安缇纳姆的馈赠?”人偶不禁问。 加勒特露出一个非常微妙的表情。他说:“事实上,米德尔顿的启示者通常会忽略这一点,我们不怎么提及安缇纳姆。我认识的一些启示者,包括我本身,都是水手,或者与海洋有关的一些人。 “我不清楚其他国家的启示者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在米德尔顿,启示者是相当……相当秘密、低调但同时也普通的一项职业。我该怎么形容…… “比如一个铁匠,他收了一个学徒,将自己的毕生所学都交给这个学徒。之后这名学徒出师,但也仍旧会将这名铁匠当做自己最为亲近的长辈,同时他也会始终运用自己学到的铁匠技能。 “……米德尔顿的启示者就是这样的学徒制。并且,所有米德尔顿的启示者都已经是,或者将要成为,或者曾经是,一名水手。” 幽灵先生心中恍然。 他突然意识到,比起康斯特公国这边,又是往日教会、又是历史学会或者其他小型学会,米德尔顿那边的启示者力量学习,其实更接近传统的力量承袭。 米德尔顿的力量局限于一对一的传授、继承,学徒不仅仅是学生,更是生活、事业上的继承者。年轻的启示者会跟随年长的启示者,一起奔赴海洋,寻找那神秘、辽阔的海洋中的财富。 正因为这样,米德尔顿的启示者力量才仿佛十分罕见。因为他们也不太可能在日常生活中使用这种超凡的力量,也没什么必要。 ……米德尔顿的一切都与海洋有着复杂而深刻的关联。 之后幽灵先生与加勒特又谈及一些细节方面的事情,比如他什么时候出海、打算花费多长时间在海上等等。 等到这些事情都确定下来,幽灵先生也就礼貌地与加勒特告别。他认为之后他就可以等待加勒特这边的好消息了。 他先去了趟农场,将人偶送回去,然后返回了深海梦境。他观察了一下孤岛上几株植物的情况。琴多、埃米尔、赫尔曼都没有在做梦,而加兰、哈尔都在做梦。 他便先去了加兰的梦境。 “啊,幽灵先生!”加兰与他打着招呼,“好久不见。” 幽灵先生露出了一个微笑,轻声说:“的确很久不见了,加兰。” 他上一次进入加兰的梦境,还是在比德尔城,那都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加兰的梦境仍旧是海底,不知来源的微弱光芒照亮了这昏暗的、幽蓝色的海水。这个场景让幽灵先生有些困惑,他还以为加兰会梦到别的什么场景。 不过,他也没急着询问这事儿。 他转而问:“最近怎么样,加兰?” “在学一些很有趣但也很复杂的东西。”加兰露出有点苦恼的表情,她又说,“不过,有人说这也是为了我们好。而且,我们可以很快学会,是很聪明的表现!” 幽灵先生笑了起来,他说:“的确如此。加兰,这是用来保护自己的手段。” 加兰歪了歪头,想了一会儿,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是的。这样加兰就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了。” 这话令幽灵先生有些意外。 他不禁问:“所以,加兰想要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加兰的目光望向了周围的海水。隔了一会儿,她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感觉,其他人也好像……好像被这样冰冷的海水浸没一样。” 幽灵先生怔了一下。 加兰继续低声说:“我在一个……名叫往日教会的地方。我接触到的人,他们每天会处理很多很多的事情,很多很多……不好的事情。 “他们说我好像也是因为这样的事情才来到这里的,不过我记不太清了。那都是以前的事情。我会帮我的老师整理那些档案资料。 “那真是好多好多呀,多到像是要把人淹没一样。那都是发生在以前的事情,和我一样或者差不多的事情。那些事情就这么被记录下来,变成过去。” 显然,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加兰也思考了很多。尽管她年轻的头脑还没法让自己彻底明白过来,但是,她也已经意识到一些问题。 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幽灵先生,您觉得,这是为什么呢?”她问,“这个世界,好像很好很好,但是,又好像总是在发生很坏很坏的事情。为什么呢?” 幽灵先生默然片刻。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当加兰遗忘过去,她空白的人生总需要一些东西来填补。而在往日教会呆了这么久,亲眼目睹、整理那些过往的资料,加兰很有可能被那些事情影响到。 加兰如此,纳尼萨尔自然也是这样。应该说,幸亏这两个孩子是一同前往往日教会的,他们还能做个伴,不然的话,孤独和困惑可能摧毁这个孩子的灵魂。 往日教会养孩子的办法还是相当粗放的。 幽灵先生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但是,加兰,你可以试着去改变这个世界。” 他一贯的观点都是,纠结于好不好、坏不坏、谁对谁错,这都是毫无意义的。停在空谈的观念、说法、思想,都只是虚假的东西。 加兰愣了一下,然后说:“我可以……试着去改变自己讨厌的东西吗?” “我不能说你最后是否能成功。”幽灵先生说,“但那起码是一次尝试。加兰,既然你觉得不舒服、觉得那是很坏的事情,那么,你起码可以试着去改变。” 加兰想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惊讶地说:“如果坏人也是这么想的怎么办!”她停了停,然后说,“如果坏人也觉得,那些好的东西让他们不舒服,然后想改变,那怎么办?” “所以就出现了矛盾和冲突。”幽灵先生缓慢地说,“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他们都有着各自的想法和观念。一旦有人想要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际,那么世界就会变得混乱。” 加兰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所以,这是……没法避免的。” “是的,加兰。”幽灵先生温和地说,“这就是人类。” “我也是人类。”加兰小声嘀咕着说,“可是,这好吗?为什么这让我觉得,人类不是什么好东西呢?” 她天真的语气将幽灵先生逗笑了。 人类是好东西吗? 这还真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让一个年轻的孩子接受这世界并非黑白分明,这同样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幽灵先生思索了片刻,回答说:“不能用好和坏来形容人类。” 加兰琢磨着这个说法。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明白过来:“因为,好和坏也是没法避免的。一个人是这样,所有人都是这样。每个人都不是……纯粹的。” 她低声喃喃。 幽灵先生注视着这个小女孩。他想,“纯粹”。 这种说法总是令他感到些许的异样,让他想到曾经发生在地下拱门的事情。他未曾亲历,但是从吉米那儿听闻了当时发生的事情。 加兰,以及纳尼萨尔,他们都曾经被“劣质”的神明力量抢夺了身体。而神明,那总是被认为是某种,概念意义上的升华。 神明总是纯粹的。 而人类反而复杂得多。 旧神追随者也会因为一己私欲而扭曲神明的意志,甚至狂妄到用神明给自己脱罪。旧神或许从来不是问题,人类才是问题。 但即便如此,他们毕竟都是人类。 加兰想了一会儿,然后沮丧地说:“真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啊。” 女孩露出一脸困扰的表情,却让人有些忍俊不禁。 幽灵先生说:“至少你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他顿了顿,然后转移了话题,“其实你可以从最简单的地方做起。” “比如?” “比如,其实你可以更改这个梦境。”幽灵先生说。 加兰惊呼了一声,她瞪大了眼睛:“真的吗?” “是的,加兰,想想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幽灵先生话音未落,周围的场景已经突然地发生了变化,就好像只是眨了眨眼睛,世界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一片辽阔而无边际的山川旷野。他们站在一座山的最高峰,然后望着周围的景色。 “哇,真漂亮。”加兰情不自禁地感叹着,“原来我做梦也可以梦到这样的场景啊。” 幽灵先生不禁莞尔。他也静静地望着这幅场景。 远处的山川、近处的草木,以及一些偶尔穿梭而过动物、蜿蜒曲折的河流,甚至空气中浅淡的草木芬芳……一切都显得相当真实。是的,真实。 ……真实? 突然地,幽灵先生因为这个想法而皱了皱眉。 他想到另外一个孩子,哈尔·戈斯。 当幽灵先生第一次前往哈尔的梦境的时候,哈尔的梦境同样出现过类似的场景:原野、树林。 这个生活在沙漠中的男孩,听闻这世上还有除却沙漠之外的场景存在,因而在自己的梦境中幻想出了类似的画面。但是,那种幻想是相当粗糙的,一点儿也不真实。 又比如加勒特·吉尔古德。他的梦境中出现如此真实的海洋、沙滩、海风、阳光,是因为他的确曾经经历过类似的场景,甚至认为那颇为舒适,因此才会将这个场景复现在自己的梦境中。 而加兰……她真的见识过这样的宏伟壮丽的山川吗? 幽灵先生微微皱了皱眉。 他想到诺娜。诺娜曾经说,当她还没有生病的时候,她的爷爷会带着她到城外去玩。而等她生病之后,这种出游显然就不太现实了。 而即便出去玩,当时诺娜的梦境中显示出来的画面,也只是绿草地,而非如今这样的山峦起伏。 况且,即便拉米法城南郊有着休斯山,但是那也完全没有现在出现在加兰梦境中的山脉这么高、这么复杂。 这样漫长、绵延的山脉…… ……布斯山脉。 一个名词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幽灵先生的大脑之中。 那是无烬之地南面的山脉,是这个世界的屋脊。那同样也是翠斯利陨落的地点。 幽灵先生为自己的联想而怔在那儿。 加兰并不知道幽灵先生想到了什么,她还在赞叹这风光。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好像明白了,幽灵先生。我能简单地改变自己,但是却没法改变其他人。事情一直都是这样。如果我想做什么的话,那我也只能从自己做起。 “我希望我能改变其他人,我希望这个世界变好一点。但是,我也有可能做不到这一点。我只是……我只是如此希望,并且尽量让自己这么做。” 幽灵先生回过神,然后说:“是这样没错。”他顿了顿,然后转而说,“加兰,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啦,幽灵先生。”加兰语气活泼地说,看起来,解决了一个困惑让她的心情好多了,“您想问什么?” “为什么你会将梦境的场景换成现在这个样子?” 加兰愣了一下,她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也不知道……只是,本能?我似乎不太喜欢海底……我是说,海水。然后我本能地……为什么我会拥有这样的本能?” 说着,她自己也开始怀疑和不安。她慢慢地皱起了眉,痛苦地思索着。 “我……我也不知道。幽灵先生,我想不出来。”加兰低声说,“我只是……那就是我的……本能……我……” “别想了。”幽灵先生当机立断地说,“加兰,别想了!” 加兰猛地抬起眼睛,望着幽灵先生。那双眼睛中带着一种涣散的、茫然的光。隔了一会儿,她才逐渐回过神,她有些困扰地说:“什么?” 幽灵先生眯了眯眼睛,然后说:“加兰,再换个场景吧。” “啊?怎么啦,幽灵先生?”加兰好奇地问,“您不喜欢这儿吗?” “太高了。”幽灵先生真诚地说,“让人有些头晕。” “诶呀,您该早点说的!” 于是加兰又更换了梦境中的场景。这一次他们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拉米法城的阿瑟顿广场。 加兰说:“如果在教会里没什么事,我和萨尔就会到这里来玩。萨尔就是那个和我一起学习的人,是个男生,和我差不多大。” 幽灵先生不自觉松了一口气,他静静地听着加兰的话,然后微笑着说:“看来你们的生活还不错。” 加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我不记得以前的生活了。不过,比起我看到的一些过去的事情来说,我们现在的生活确实挺好的。教会也挺好的。” 加兰认真地点了点头。 幽灵先生不由得失笑。他望着这个年轻的女孩,然后说:“这样就已经很不错了。” 加兰也同意这个说法。他们又聊了聊日常生活。加兰提及了自己正在练习的一些启示者仪式,幽灵先生也不禁感叹,这样年轻的孩子,现在也已经成为了超凡力量者。 但是,为了对抗那些不知名的力量,他们也的确需要这么做。 不久,幽灵先生就与加兰告别。 不过在离开之前,加兰又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她说:“幽灵先生,您知道我这个名字的来源吗?我最近特别想阅读那个加兰的故事,但是却找不到相关的报纸。 “如果您知道这个故事的话,那能告诉我,那个加兰现在怎么样了吗?” 幽灵先生怔了怔。他本能地感到这种做法中蕴藏着某种危险。 于是他停顿了片刻,便说:“我还不太清楚这个故事的后续。如果你不着急的话,那我们可以下次聊聊这个?” 他心想,其实这也不算是一个谎言。毕竟,尽管他是这个故事的创作者,但是他的确还没将这个故事的后续写出来……的确如此。 “当然可以!谢谢您,幽灵先生。”加兰笑着说。 幽灵先生便与加兰告别,然后离开了加兰的梦境。 在深海梦境永恒寂静的孤岛红泥之上,他静默地注视着加兰的梦境泡泡。在幽灵先生离开之后,加兰也仍旧停留在梦境之中。 她自顾自在阿瑟顿广场上跑跑跳跳,然后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她现在已经可以自由变换梦境中的场景了。 于是她的梦境泡泡又一次发生了场景的跳转。那宏伟的、蜿蜒起伏的山川河流,又一次出现在她的梦境中。她睁大眼睛望着那一幕,像是非常喜欢这样的场景。 ……不知不觉地,他因为这场景而叹了一口气。 他不得不考虑一种可能性,也就是,加兰是因为曾经那“劣质”的神明力量的影响,而不自觉在梦境中复现了这个场景。 而那也很有可能带来一些相当复杂的问题。 比如,那力量究竟是什么,才会让这样的场景出现在加兰的潜意识中? 他曾经以为那是与繁育与生命之神佩索纳里相关的力量,可是,这场面又无比地贴合高山与河流之神翠斯利的力量。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翠斯利又恰恰陨落在布斯山脉。 这两位神明之间,似乎也多了一点不清不楚的关联。 他想了片刻,然后不禁捏了捏鼻梁,让自己保持冷静。 加兰身上的问题说不定还没结束。他可能得找个时间再给这两个孩子做一次意志判定,看看他们的情况究竟如何。 从某个角度来说,当他主动对某人施加判定的时候,骰子那边提供的数字选择,也是对判定对象的情况判断的一个参考。 他将这件事情记在心里,然后望向了今天晚上仍旧需要进入的一个梦境——哈尔·戈斯的梦境泡泡。 梦境中比德尔广场,哈尔坐在喷泉的台边,晃着腿哼着歌,然后等到了幽灵先生的来访。 “啊!您来了!”哈尔跳了下来,“我正想着您什么时候会出现呢!” “晚上好,哈尔。”幽灵先生说,“看来你这儿有一些好消息?” “是的!”哈尔十分志得意满地说,“没有让您失望。” 之前幽灵先生付出了50枚公爵币的佣金,其中20枚是为了让哈尔和他的朋友们去调查两个问题:第一是比德尔城的大人们口中的“北风”究竟是指什么,第二则是关于辛西娅的种种传说。 第二个问题也是幽灵先生更加关注的问题。 “那我先跟您说说‘北风’的事情。”哈尔说。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安静地倾听着。 哈尔说:“我问了我的朋友们,这个说法来自于我的一个朋友的长辈……那个长辈似乎是个见多识广的探险者,之前一直在无烬之地各处转悠,前段时间因为一些事情就回到了比德尔城。 “我朋友的父母提及‘北风’,同样也是从这个人的口中听说的。他说,‘北风’是指那些从无烬之地北面来的人,从北面的海过来的人……据说这些人身上都带有一些,不太好的东西。” 哈尔露出了一个纠结的表情,看起来不知道应该怎么描述这种东西。 隔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应该怎么形容:“就像是‘星之尘的诅咒’!那些携带‘北风’的人,似乎他们会带来一些……坏事?” 幽灵先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北风。 在这儿,“北风”当然不是指实际存在的来自北方的寒风,而是指那些与福利瓯海扯上关系的人。他们很有可能与“阴影”有所牵扯,甚至其中一部分就可能是“阴影”的信徒。 于是,所有从北面来的探险者,都有些被敌视和怀疑。 而这种情况或许相当普遍,导致北面的海成为了一些探险者心中的禁区。事实上,这些相关的传说的确相当之多。 这是一种相当鲜明的刻板印象,但是幽灵先生也十分怀疑这种刻板印象,是否来自于一些“阴影”的信徒的刻意做法。 毕竟,神明似乎是需要用特定的概念来维持自身的力量的。而神明的信徒也同样需要以特定的行为来贯彻自己的信仰理念。 那样才能让他们更加贴近神明的力量,同时,也更容易获得神明的力量。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北风’拥有这样的含义。”哈尔嘀咕着说,“不过,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也总是发生。 “您知道,我有个朋友家里是开酒馆的。他总能听见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传闻,什么失踪的学者啦,驿站的大火啦,虚假的宝藏啦……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他就是能听说这些事情。” 幽灵先生:“……” 他默然望着哈尔,心想,这三条信息还相当……确凿无疑。 哈尔也不知道自己随口的举例让幽灵先生心生触动,他继续说:“至于‘北风’,可能也只是这种传言中的一种。 “不过,关于那群北面来的人,我们后来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们。或许,他们已经离开了?” 幽灵先生听着哈尔的话,心想,不知道那群人究竟为什么来到比德尔城。 既然“北面来的人”在无烬之地颇为受到敌视,那么这群人可能也不会自讨苦吃,故意跑到无烬之地的核心地带。他们来到比德尔城,恐怕是有特定的目的。 而之前哈尔转述朋友的话语中,也的确提及了这些人似乎发现了什么,谈话的语气显得相当兴奋。 ……他们在福利瓯海有所发现吗? 幽灵先生一时半会儿没想到什么可能性。不过,琴多那儿已经在收集过去一段时间里,无烬之地的北面是否发生了什么大事。那可能同样与其他一些事情有所关联。 他希望他们能尽快得到一些相关的信息。 随后,哈尔仔细想了想,便说:“关于‘北风’就是这样。”他小心翼翼地瞧了幽灵先生一眼,“您觉得这样可以吗?” “这很不错了,哈尔。”幽灵先生说,“那么,关于辛西娅?” 第156章 母亲的来信 “我问了我的爸爸妈妈, 也让我的朋友们问了他们的长辈。”哈尔说。 看起来,哈尔知道幽灵先生对这个问题更加感兴趣,所以也在这事儿上耗费了更多的努力。 哈尔歪着头想了一阵,然后说:“妈妈说, 辛西娅的故事是在比德尔城建城之前, 就已经出现了。那是……现在这个纪元之前。” 雾中纪之前?幽灵先生点了点头。 辛西娅的三个故事——沙漠中的女巫、海边的渔民、森林外的野心家——都有着一种与如今格格不入的古老氛围。 辛西娅本身必定活动在更为古老的纪元。不过, 如果辛西娅就是阿卡玛拉,那么这个古老纪元究竟有多古老, 就成了一个相当有意思的话题。 在“阴影”出现之前还是出现之后? 之前人偶曾经对他说, 阿卡玛拉有化身为人偶或者女孩或者其他什么人类形象, 暗中参与到多尔梅因的六套人偶剧。而那是帝国纪时候的事情了。 ……一个隐隐绰绰的念头闪过他的大脑。他想, 多尔梅因这个国度, 位于费希尔世界的什么地方来着? 那是遥远的帝国纪的神明国度,存在时间也并不长。 曾经他是在洛伦佐·格兰瑟姆口中听闻到多尔梅因这个名词, 而后者也是从邓洛普教授口中得知的。 在此之前,他曾经在一本历史专著上寻找阿卡玛拉的陨落时间, 并且在那个时候注意到多尔梅因的存在。 无论如何, 他都没有注意过,这个国度曾经的范围大概是多大, 又坐落在哪里。那是一个喜欢做梦、喜欢睡觉,擅长人偶剧的国家。一个梦幻般的国家。 他怔了一下, 然后心想,他得去查查这个问题。 哈尔没注意到幽灵先生的走神,他自顾自继续说下去:“妈妈说,以前有人将辛西娅的故事编成书出版了, 但是那都不太对……就是, 和比德尔城的传说不一样。 “在比德尔城, 人人都知道辛西娅;但是在那本书上,辛西娅却消失不见了。妈妈说,那是因为辛西娅的故事太古老了,人们都不喜欢这些故事。” 这个说法倒是令幽灵先生颇感奇异。 不过,他也因为这事儿而突然想起来,自己最早知道辛西娅的存在,是因为从藏书家卡尔弗利教授那边得到的精怪故事集《小辛西娅的世界》。 此刻哈尔所说的,辛西娅的故事集结出版的书籍,似乎就是指这一本。 而《小辛西娅的世界》…… 他回忆着当时的一些对话,骤然意识到,这似乎也是他人赠送给卡尔弗利教授的。这本书本来的主人是…… 阿道弗斯·格兰特。他的学徒,多萝西娅·格兰特的爷爷。 等等,多萝西娅和……辛西娅? 幽灵先生想到,他不止一次听其他人称呼多萝西娅为“西娅”。 这两者之间会有什么关联吗?多萝西娅的名字与辛西娅有关? ……或许是因为,当多萝西娅出生的时候,她的长辈们刚巧阅读到这本书籍,于是就为这个刚出生的孩子取了一个与辛西娅有点类似的名字? 当初卡尔弗利教授将《小辛西娅的世界》交给他的时候,也曾经说过,阿道弗斯是因为“他的孙女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阅读这本书”,因此才将这书赠送给卡尔弗利教授。 而卡尔弗利教授之后又将这本书转赠给了他。 再之后,他在比德尔城,又意外得知了“辛西娅”其实是个真实存在过的人物。他原本是想从哈尔这儿打听到关于沙漠中的女巫的一些事情,那原本就被记录在《小辛西娅的世界》一书中。 但是,这又令他误打误撞地发现了辛西娅的秘密。 这奇妙的缘分令此刻的他颇为感叹。 幽灵先生便问:“不过,既然这些故事这么古老,那么其含义就没有发生过变化吗?” “变化?”哈尔琢磨了一会儿, “您是说,一开始的故事和现在的故事?”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 而哈尔想了片刻之后,却摇了摇头:“至少我母亲听说的故事,和我听说的故事,没什么区别。不……应该说,比德尔城建城之后,这些故事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没有发生过什么改变。” 幽灵先生不由得感到了些许的困惑。 自比德尔城建城起来,这故事就已经是这样了? 那也起码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吧?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在这样漫长的时光中维持原样,况且只是这种口口相传的故事。 幽灵先生不禁暗中怀疑,或许是有人在背后确保这些故事的准确性? ……又或者,这些故事是在更古老的年代就已经发生了改变,所以在雾中纪之后,即便发生了什么变化,也只是相当微小的,不会影响整体故事的走向,因此才会被如今的人们认为毫无变化。 这就如同那些已经盖棺定论的历史事件一样,恰好辛西娅的故事也的确曾经出版过。整体上,人人都认可过去发生的这些故事。 即便有人——比如某些旧神追随者,他们所知道的故事版本与哈尔如今得知的故事不同,但是作为比德尔城的普通居民,哈尔及其同伴、父母可能也不会了解其中详情。 幽灵先生认为,这些故事很有可能隐藏着另外一个版本,一个更为黑暗、阴郁的版本,与哈尔这些年轻孩子听闻的睡前故事绝不相同。 此外,那个隐藏的版本也不太可能是过往真正历史事件的真切描述,同样可能添油加醋,成为了传说而非事实。 比如那个海边的渔民的故事。辛西娅劝阻他们过度捕鱼或许是真实发生的,但是,那些渔民割下自己的手臂献祭大海,却显然与辛西娅的故事格格不入。 那很有可能是发生在晚一些的时间点,但是却与辛西娅的做法混为一谈。 哈尔又说:“对了,还有就是,我一个朋友的老祖母说,她年轻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些来自比德尔城之外的探险者,他们同样提及过辛西娅,不过和我们这边的故事不太一样。” 幽灵先生有些意外地听见这个说法,这恰巧符合了他刚刚的想法。 哈尔回忆了一下,然后说:“我之前跟您说过三个关于辛西娅的故事,而那个故事是第四个。他们说,他们以前也在比德尔城听说过辛西娅的传说。 “他们这一批人曾经去无烬之地的更深处探险,遇到了一批部落原住民。他们听见那批人也在说着类似于辛西娅的发音,就有点好奇地询问,想知道辛西娅对于那批人来说,象征着什么。” 说到这里,哈尔停顿了一下,露出了一种有点不安又有点困惑的表情。 “意味着?”幽灵先生对此同样有些好奇。 一批无烬之地迷雾深处的部落原住民,以及繁荣的沙漠城市中的普通居民。他们同样听闻了辛西娅的故事,但是两边对于这个传闻中的辛西娅,似乎有着截然不同的印象。 哈尔说:“他们说,那批原住民听到辛西娅的名字,就露出了非常惊恐的表情,就好像……那对于他们来说,如同噩梦一样。” ……噩梦。幽灵先生默然听闻这个词语。 这似乎昭示了什么,但是又有点令人摸不着头脑。辛西娅难道真的就是阿卡玛拉吗? 哈尔又说:“那批原住民似乎是在沉默纪的时候就已经住在那儿了,就是……在迷雾已经出现的时候。辛西娅好像给他们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但是没人知道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那些探险者只是将这事儿当成有趣的事情,在来到比德尔城的时候顺嘴聊到了。他们也没能发现,辛西娅对于那批原住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哈尔也露出了有点纠结的表情,他恐怕也相当好奇那批原住民害怕辛西娅的原因,但是却没能得到任何的线索。 况且,那是哈尔的朋友的祖母还年轻的时候听说的故事,那都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指不定原本的那些探险者都已经过世了。 幽灵先生不禁在心中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当然,这条消息本身就已经是意外之喜,因为他直接便联想到了,阿卡玛拉陨落之前,那让世界上所有人困扰三天的噩梦。 尽管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知道,这噩梦来自于阿卡玛拉,但是,说不定也有人不知道。 说不定在那个时候,辛西娅路过了那个原住民部落,随后阿卡玛拉陨落,于是那些住民们就以为,是辛西娅带来了这漫长的、可怕的噩梦。 ……说到底,辛西娅似乎越来越与阿卡玛拉有所关联。但是,辛西娅是否真的就是阿卡玛拉的化身,还需要更多线索与证据。 或许他也可以去问问骰子?幽灵先生不禁这么想。 但是,他累积的需要问骰子的事情已经太多太多了。而他与骰子的沟通时间却只有那么十几分钟。他不能将希望全部放在骰子那边,仍旧需要自行寻找相关的线索。 随后哈尔又说:“最后一个要跟您讲的,关于辛西娅的事情就是……上一次我跟您提起辛西娅的时候,我跟您说过,辛西娅好像不会睡觉。”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他仍旧对这条信息记忆犹新,因为这直接就将辛西娅与阿卡玛拉扯上了关系。 当时他还以为辛西娅可能是阿卡玛拉的代行者,但是从现在看来,辛西娅就是阿卡玛拉的可能性,却越来越大。 哈尔说:“关于这条消息,我也问了问我妈妈……不过她好像也不是很确定。她说,人们都说,从不睡觉的辛西娅如果有一天睡觉的话,那就会发生很不好的事情。” 幽灵先生不禁问:“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传言?” 哈尔摇了摇头,他说:“我也问了我妈妈,还有其他一些长辈,但是他们都不知道这条传言的根源。不过他们都说,事情就是这样的。 “如果辛西娅有一天睡觉了,那么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他们都同意这个说法。” 这让幽灵先生感到了困惑。 在一个较为固定的小范围内,某件事情得到了约定俗称的认可。但是,无风不起浪。这种说法可能是以讹传讹,但最初必定存在某个特殊的目的。 比如旧神追随者那样,将自己做的事情推到不知所谓的“星之尘的诅咒”或者“北风”上面。所谓的“辛西娅的睡眠诅咒”也可以说是类似这样的事情。 但前提是,必然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正在做什么,并且恰巧与辛西娅有关,因此才可以反过来将这事儿称之为“辛西娅的睡眠诅咒”。 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既然人们如今都只是对这个说法残留着一点浅淡的印象,那么这种事情可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发生了。 人们只是将其当做是一种口口相传的异闻故事,而非生存技巧。 不然的话,父母长辈在向孩子们讲述辛西娅的故事的时候,必定会提及“辛西娅一旦睡觉,就可能会带来坏事”这样的说法。那显然与他们的生存息息相关。 “……大概就是这样。”哈尔有点紧张地说,“您觉得这样可以了吗?” 幽灵先生回过神,他说:“已经足够了,谢谢你,以及你的朋友们。这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帮助。” 哈尔松了一口气,然后欣喜地说:“那就太好了!我……我得诚实点说,您给的赏金对我家的生活有着很大的帮助。 “……我和我父母说了您的存在,不然我没法将这些钱交给他们。我得向您道歉,因为我本该保密您的存在。但是……我的父母也相当感谢您。我们有些缺钱。” 哈尔抿了抿唇,露出一个有点难过的表情。 幽灵先生便说:“这没什么,哈尔。现在,你们也完全可以用你们知道的这些事情,来给家里帮忙赚钱。” 哈尔用力地点点头,他问:“如果是我父母,或者我朋友的父母那边知道的事情,可以转告给您吗?” 幽灵先生思索了一下,然后说:“我仍旧希望,我的存在是小范围内知情的事情。如果是你的父母,以及你朋友的父母,那没什么问题,但是让更多人涉及进来,可能就不太方便了。” 况且,他可能也付不起那么多的赏金。 ……幽灵先生非常理智地在心中意识到这个问题。 “我明白了!”哈尔认真地答应下来,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您的名声似乎已经被一些人知晓了。” 幽灵先生不由得一怔。 哈尔说:“从……马尔茨?似乎就是这个城市,从那儿来的探险者。您知道,我有个朋友家里就是开酒馆的,他总能听说这些事情。 “那些探险者好像提到了一个神神秘秘的幽灵先生,会出现在孩子们的梦境中……但是我不知道那是否就是您。不管怎么说,您好像也没和马尔茨扯上什么关系。” 哈尔耸了耸肩,他以为那完全是无稽之谈。 幽灵先生:“……” 很好,看来他当初在围炉夜话时候提及的怪谈,已经逐渐传播开了。指不定,他下一次前往某个人的梦境的时候,那人还会惊讶地说:“什么,幽灵先生就是你呀!” 那还真是相当奇妙的画面。 不过,他也同时因为这件事情而感到些许触动。 他们的谈话中隐藏着一个秘密。首先,少有人知道幽灵先生就是西列斯·诺埃尔;其次,同样少有人知道,是西列斯·诺埃尔将幽灵先生的存在说了出去。 他成为了许许多多秘密的守密人。而直到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幽灵先生、命运纸牌、小说家“贺”……这些是他自己的秘密。而那些关于世界、关于旧神、关于过往的秘密,同样已经数不胜数。 守密人……世界的守密人。他在心中想。他似乎已经不知不觉达成了其中的一些概念。 当然,或许仍旧需要更多的秘密,才能真正让他触及某些……核心的问题。 哈尔将自己得知的信息告知幽灵先生,同时也从幽灵先生这儿得到确切的回复之后,他不禁松了一口气。他相当真诚地说:“那么,我们会好好收集信息的。” 幽灵先生微笑了一下,他说:“我相当期待。” 当西列斯从梦境中醒来的时候,他相当惊讶地意识到,如今他们已经有了许许多多的信息来源。 拉米法城自不必说,不管东城还是西城,他们都有不少认识的人;而西城那边,琴多的欧内斯廷酒馆显然也可以派上用场。 普拉亚家族显然也可以为他们带来关于堪萨斯、米德尔顿的相关信息。而加勒特·吉尔古德尽管合作态度不怎么样,但至少行动上还是颇为努力的。 此外,无烬之地这边,比德尔城作为高尔斯沃的核心城市之一,来来往往的探险者数量庞大,生活在这儿的居民也拥有相当广泛的信息来源。 更不必说,哈尔有个朋友家中正是开设酒馆的。这种地方显然就是个情报中转站。 因此,西列斯突然就意识到,他们的信息网络已经相当完善。即便在速度方面赶不上地球的互联网,但是在广度层面,这已经囊括了费希尔世界的大部分区域。 ……梦境的力量终究相当隐蔽。西列斯不禁想。 身旁,琴多突然动了动身体,朝西列斯这边拱了拱。他含糊地呢喃着西列斯的名字,然后蹭了蹭西列斯的肩膀。 “被我吵醒了吗?”西列斯有些歉意地说。 进入深海梦境之后,他必定会在凌晨四点醒来,之后也很难睡着。而这对于与他同床共枕的琴多来说,就完全是轻微的困扰了。就算西列斯小心控制自己,但也很难完全不发出声音。 “……没什么。”琴多像是慢慢醒了过来,他摸索着握住了西列斯的手,亲密地与他十指交缠。 隔了一会儿,琴多完全醒了,他舒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我相当享受这种感觉。” “什么感觉?” “从深沉的睡眠中逐渐清醒,然后感受到您就在我身旁的那种温暖与惬意。”琴多说,“那很奇妙,有一种虚幻的美梦逐渐变成现实的感觉。像是一种……恨不得将自己陷进去的柔软。” 西列斯怔了怔,随后笑了起来。 天色熹微。窗玻璃上透出朦胧的光。凌晨四点。 尽管还是凌晨,但其实许多人在这个时候已经在活动了;可能是一夜未眠,也可能是不得不早起。无论如何,当他们躺在被窝里,轻声与彼此交谈,那种感觉总归相当有趣。 如同这世界用黎明等待着他们的苏醒。 “最近拉米法城的天气都相当晴朗。” 早上起床之后,西列斯与琴多一起在厨房里做早餐。琴多便提及了天气的问题。 “是的。”西列斯说,“这是个阳光明媚的三月。所以?” “所以我们不妨挑个时间去春游?”琴多说,“正好,搬家之后,您打算与朋友们一起聚餐的。不如趁这个时间邀请他们一起出门游玩。” 西列斯恍然。这也的确是一个好主意。 搬家之后,他一直想着要与朋友们聚餐,但是拖着拖着,这事情又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他的朋友们倒是都已经纷纷将搬家礼物寄上门来了,都是些书籍或者纸张笔墨,显然十分了解西列斯的喜好。 “或许这周末。”西列斯说,并且在心中安排着日期。 不过这么想着,他心中也同时产生了一个困惑。 他至今还没有收到来自母亲的回信。他已经在信中提及了凯利街99号的地址,母亲理应会寄信到这儿;即便没注意,按照习惯寄到了海沃德街6号,但是海沃德街那里也并没有收到信件。 母亲会不会出事了?生病,或者其他什么? ……而这种猜测的前提是,西列斯·诺埃尔的母亲的确存在。 他现在越来越怀疑这一点,因为从种种角度来看,贺嘉音的穿越是有人——有神,在背后安排的。而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就如同是特地为他准备的一样。 从骰子那边得到的蛛丝马迹也可以证明这一点。 跑团剧本是命运的一次预演、骰子希望他能够拯救这个世界、地球本身也是十分特殊的……这都证明,他的穿越不可能是一次随机事件。 ……或许可能是随机,但这随机本身也代表着某种可能。 因此,母亲的存在,尤其是母亲只是给他寄信,却从来不出现在他的生活中,这一点就显得越来越奇怪了。 况且,连琴多的出现都可以说是命运的某种安排——倒过来看,他与琴多的相遇恰巧符合了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的安排——那么,他的母亲难道不会同样隐藏着什么秘密吗?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我想,这周末我们也可以去一趟默林镇。” “默林镇?”琴多怔了怔,“您的家乡?” “是的。我们可以去拜访一下我的母亲。”西列斯说,“之前寄给母亲的一封信我一直没收到回信,所以有些担心她的情况。” 琴多恍然,他说:“这的确有些奇怪。”隔了会儿,他有点紧张地清了清嗓子,老老实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您觉得您的母亲会喜欢我吗?” 西列斯望了他一眼,不禁笑了起来。他倾身吻了吻琴多,然后说:“我喜欢你,所以我妈妈也一定会喜欢你的。” 并不仅仅是费希尔世界。他想。在地球,贺嘉音的父母同样会喜欢琴多,他如此坚信。 琴多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这是周一。西列斯下午得去拉米法大学授课。 早上他们吃过饭之后,就得忙于各自的事务了。上午西列斯花了点时间整理了一下教案,并且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开始思考起期末考试的事情。 他不知道未来是否会异常忙碌,所以还是趁现在有空的时候,尽可能准备一下已知的一些事务,而不是一直拖延。 琴多则在一旁翻阅着普拉亚家族寄过来的信件。他原本是个甩手掌柜,但是自从与西列斯在一起之后,他意识到普拉亚家族的产业价值所在,于是也不得不接手管理这些家族事务。 隔了一会儿,他突然说:“西列斯,还记得吗,之前我让普拉亚家族去收集无烬之地北面的相关消息。” “当然。”西列斯说,“现在有回信了吗?” “是的。”琴多点了点头,他斟酌着说,“而且……是相当令人惊讶的事情。” 他这么一说,西列斯不禁有些好奇。他问:“是什么?” 琴多也没有继续卖关子:“似乎是去年十二月底,无烬之地北面的一些探险者,在那儿发现了星之尘。” ……星之尘? 西列斯几乎立刻便怔住了。这是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可能性,并且也让他想到了许许多多已经得知的线索。 他停顿了片刻,然后问:“有具体一点的信息吗?” “他们是用堪萨斯语写信过来的,我将内容念给您听。”琴多说,他将目光放在了手中那张薄薄的信纸上。他缓缓地翻译着信件中的内容。 西列斯点了点头,静静地倾听着。 “…… “去年十二月底,无烬之地北面区域有探险者发现星之尘,那是此前从未出现过星之尘的区域。一些探险者听闻消息,蜂拥而至,因而颇为造成了一些惨案。 “死者众多,因而引起了周边城市、国家的关注。米德尔顿的巴兹尔部落派人过来,暂时看守了发现星之尘的地方,制止了争斗的继续,不过也因此引发了一些探险者的不满。 “目前那片区域仍旧被巴兹尔部落看守,暂时无人进出。不过在此之前,已经有为数不少的探险者挖掘出了一些星之尘,并且散布到了各地。 “据我们了解,此事还没有引起往日教会的注意。我们暂时还不确定巴兹尔部落接下来的行动倾向。一些知情的探险者说,那些星之尘实际上出现在福利瓯海上的一座孤岛上。 “那座孤岛距离海岸相当近,但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笼罩在迷雾之下,因此无人问津。直到去年,这里的迷雾突然消散。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等待之后,一些探险者就决定铤而走险,上岛看看,结果他们却在孤岛上发现了星之尘的存在。 “我们想过要收集一部分孤岛上挖掘出的星之尘,但是现在未能找到相关的卖家。当时去往那座孤岛的探险者似乎将此事隐瞒得很深。 “…… “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因为此事的发生,无烬之地北面区域这一两个月来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探险者,人人都想要从中分一杯羹,我们认为可能会有更加严重的冲突爆发。 “……” 琴多大致念完了整封信的内容,然后自己也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 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了星之尘的本质,自然对这件事情感到些许的意外。曾经始终笼罩在迷雾之中的孤岛上突然开采出了星之尘……那会是哪位旧神的遗骸? 而这件事情也自然而然地让西列斯想到,不久前哈尔·戈斯曾经跟他说过的事情。 他说朋友家的酒馆今年初接待了一批从北面来的探险者,他们身上带着海风的腥气,同时相当兴奋地谈论着什么,好像发现了什么或者得到了什么。 哈尔同样也说,他与他的朋友们曾经在比德尔城外发现星之尘。当时他们的父母就说,那是不祥的东西,让这些孩子们不要随便乱捡。 现在西列斯突然察觉到,当时他其实应该询问一下哈尔,他们捡到星之尘的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 如果他们捡到的星之尘,恰巧就是那些北面来的探险者不小心遗落的呢? 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哈尔是将这两件事情并列着提及的。而这些年轻孩子们也不可能记得太遥远的过往的事情。应该说,这两件事情很有可能就发生在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里。 ……西列斯意识到,在过去的这几个月里,同步发生着许许多多的事情。 拉米法城内,乔纳森·布莱恩特的阴谋在过去几个月里爆发出来;在米德尔顿,巴兹尔部落显然也因为新的星之尘出产地而兵荒马乱。 而在无烬之地,黑尔斯之家覆灭、“不存在的城市”的谎言被揭穿、命运纸牌逐渐开始流行……“北风”,似乎也将席卷整个世界。 西列斯自己甚至都认识好几个可能卷入这些事情的朋友或者熟人。 他甚至相当怀疑,赫德·德莱森收到的家族密信、阿方索·卡莱尔的信讯全无、考古团队的集体失踪等等事情,都有可能与发生在无烬之地北面的事情有关。 尤其是那封家族密信。 他怔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他说:“还记得赫德·德莱森吗,琴多?” “当然记得。”琴多说,他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现在无烬之地北面这么混乱,那么那家伙去到那儿,还真是相当……冒险。” 那已经不能说是冒险了。西列斯心想。那简直是送死。 赫德·德莱森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此前可能都不怎么了解无烬之地的情况。但是,他却基于种种原因,可能是家族的责任感,可能是自身的侥幸心理——他将奔赴那混乱之地。 德莱森家族可能是“阴影”的追随者。 当他们在马尔茨进行围炉夜话的活动的时候,赫德·德莱森就曾经讲述过自己家族的过往。他们来自于更遥远的北方,因为寒冷的侵袭而不得不迁徙至南方。 他们曾经在一个孤岛上停留。那孤岛正是由鲸鱼变成的、可以躲避寒风的北方乐土。但是不久之后,他们就决定离开孤岛,最终来到了康斯特。 在西列斯的心中,现在这些福利瓯海上的孤岛,都不可避免地与“阴影”产生了关联。毕竟那些孤岛上正发生着与“阴影”相关的献祭。 而他同样也怀疑,“岛鲸”正是贪食与暴欲之神贴米亚法的乐园。 ……这新发现的星之尘会属于哪一位旧神? 埃尔科奥?又或者,贴米亚法? 西列斯说:“我相当怀疑,那位神秘的德莱森先生,赫德·德莱森的叔祖父,可能就是因为这突然出现的星之尘而写信给家族。说不定,他自己就卷入其中。” 他想了片刻,又说:“不过,这其中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时间差。” 那位德莱森在黑尔斯之家覆灭之后就消失不见。那是十一月初的事情。而北面孤岛的星之尘在十二月底被发现。 而赫德·德莱森收到那封信,已经是二月份的事情了。 福利瓯海的确距离康斯特十分遥远,但是一封信也不至于送两个月。显然,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蹊跷之处。 “不过在这儿空想也没什么用。”西列斯摇了摇头,“有了相关的线索,我们自然就可以试着去分析过去发生的事情。不管怎么说,下一次我进入深海梦境的时候,会试着寻找赫德的梦境。” 琴多点了点头,然后说:“我相信您。” 他向来相当相信——甚至于依赖——西列斯的智慧。 西列斯不禁笑了一下。 上午得知的这条信息让西列斯颇费脑筋地思索了一阵。不过这条信息无益于事情的解决,所以很快西列斯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正事上——给学生出考卷。 ……一边思考世界与旧神的秘密,一边考虑怎么让学生顺利通过期末考试,这还真是相当奇妙但的确符合他日常生活的一幕。 周一和周二,西列斯与琴多的生活如同往常一样进行着。 周二下午他稍微空闲了一点,就饶有兴致地翻开了一本书籍阅读。晚上的时候他与琴多一起出门吃饭,顺便沿着林荫道散步。 “您明天似乎十分忙碌。”琴多说。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说:“是的。” 上午与格伦菲尔见面,这还可以说是日常安排;而中午和下午却要接连与商人兰米尔、侦探乔恩会面,而肉眼可见的是,他们谈论的话题也不会特别轻松。 “需要我和您一起去吗?明天下午我没什么事。”琴多隐晦地问,“我是指,在欧内斯廷酒馆的那场会面。” 西列斯反应了一下,才哭笑不得地意识到琴多的意思。琴多始终对当初乔恩给他的那个放大镜时轨耿耿于怀,也对“年轻的侦探”这个说法相当介意。 当然,自称自己已经三十岁的琴多·普拉亚,在实际表现上,远比这个年纪年轻得多。 ……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 西列斯说:“当然可以,琴多。”他想了想,便说,“正好明天我得先去和兰米尔见上一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谈话。你可以先到欧内斯廷酒馆等待着乔恩。” 琴多嘀咕了一句什么,大概是说他才不是为了不让乔恩不耐烦才提这事儿的。不过他很快就志得意满地微笑起来:“好的,我会为您分忧。” 西列斯为他的幼稚而无奈。 他们回到凯利街99号。 琴多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便说:“对了,洛厄尔街32号的房子已经租出去了。” “是吗?”西列斯有些惊讶,“才刚刚过去一个多星期吧。” 琴多点了点头,他说:“房屋中介下午跟我说了这事儿。似乎是一位单身女士租住了这栋房子,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他们只是顺口跟我提了一句。不管怎么说,这位租客已经付清了一年的房租。” 他耸了耸肩,看起来无所谓租客的身份。事实上,他也的确将此事全权代理给了房屋中介,完全没参与到租赁事宜中。 不过西列斯对此稍微有些在意。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他的错觉。毕竟在意识到自己的命运的问题之后,他已经开始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总觉得出现在自己人生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有问题。 这不是什么好事,他可不想神经衰弱。他暗自反省了一下。 于是西列斯很快也将这事儿抛之脑后。他们回到了凯利街99号,很快便去洗澡洗漱了。考虑到第二天的忙碌程度,他们便早早地入睡了。 西列斯考虑了一下是否要在今天进入深海梦境。 不过他意识到明天也有可能得知新的信息,等到那个时候再进入深海梦境也不迟,于是他便愉快地决定将这事儿推后一天。 第二天是4月1日。在他的地球老家,这是个颇为微妙的日子。西列斯正打算出门去历史学会,琴多却从门口拿来一封信。 “刚刚邮差送来的。”琴多说,“寄件人的地址是默林镇,坎约农场……似乎是您的母亲寄来的?” 第157章 挑挑拣拣 “亲爱的西列斯: “很抱歉我这么晚才写信回复你。很高兴你已经搬去了新家, 同时也相当欣慰你与琴多能成为伴侣。这孤独的世界总是需要一些陪伴。 “最近天气相当不错,我正打算出门旅游,因此才会这么晚回复你。我阅读了你的来信,我认为堪萨斯和米德尔顿都是极佳的旅游去处。我可能明后天就将动身。 “希望你在拉米法城一切顺利, 我亲爱的西列斯。 “顺带一提, 最近拉米法城的开发计划也已经进展到了默林镇这边, 现在默林镇满是尘土和泥水,所以我才想要离开这儿去其他地方逛逛。我也不建议你来默林镇。 “爱你的妈妈。” 西列斯默然读完了整封信, 然后微微皱了皱眉。 “怎么了?”琴多注意到他的表情, 不禁问。 西列斯想了片刻, 然后真诚地说:“只是感到有些奇怪……不, 应该说, 更奇怪了。” 他正打算这周末和琴多一起返回默林镇,去看看母亲的近况, 结果母亲就要出门旅游了?并且,她还格外在信中提及默林镇最近正在进行开发改造, 不适合前往。 这未免也太巧了, 并且带着一种相当刻意的感觉。 距离他之前写信给母亲,时间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十天, 但是直到现在母亲才写回信,并且信中的内容也显得十分奇怪。这一点让西列斯感到不安与困惑。 他将信递给琴多, 让琴多看看。而琴多看完之后,思索片刻,便说:“或许您的母亲过去这几天正在收拾行李?” “或许。”西列斯说。 他思索着。 或许的确有这种可能,他打算回家拜访母亲, 而母亲却出门旅游, 不在家中。这是一桩巧合, 但也的确会发生在生活中。 但是……巧合。巧合。 正是因为巧合,西列斯才感到奇怪。因为这类似的巧合在他的生活中已经发生了无数次,让他不得不认为,那可能是一种命运的表现方式。 说到底,一切似乎都关于他的母亲。如果他想要知道这究竟是“正常”的巧合,还是“不正常”的巧合,那就得找到他的母亲。 可是从信件中,以及这巧合的结果来看,这场会面始终在推迟,不停不停地推迟。 拉米法主城区距离默林镇并不算远,大概小半天的路程。在这种情况下,真的有父母和孩子会在半年多的时间里只靠信件联系,不亲自见上一面吗? 西列斯不得不承认,他心中已经产生了这样的怀疑,因此不可避免地也怀疑起这封信来。 西列斯的迟疑让琴多有些困惑,琴多便说:“您仍旧怀疑您的母亲出了什么事吗,那不如我让人去默林镇一趟?或者,我可以让马车行的人帮忙注意一下。” 西列斯想了想,便点头说:“这是个好主意。谢谢你,琴多。” “这没什么。”这么说着,琴多反而有点沾沾自喜地亲了亲西列斯,他说,“正好您可以写一封回信,我带去马车行。” 西列斯点了点头,然后去书房写好回信。他在信中让妈妈出行的时候注意安全,整体的措辞上中规中矩。他没有展现出心中的怀疑。 不过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他的“母亲”真的是虚假的,那么这事儿肯定也与安缇纳姆有关,至少安缇纳姆知道。所以安缇纳姆也一定会意识到,西列斯早已经心生怀疑了。 ……他与安缇纳姆,他们是在这儿锻炼自己的演技吗? 西列斯因为这个想法而感到啼笑皆非。 不过同时他也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真如他所想,“母亲”的存在有一定的问题,那么“母亲”特地写信来提醒他不要去默林镇,是否也别有用意? 或许,默林镇真的有什么问题也说不定? 西列斯因为这个想法而皱了皱眉。因此,在他将这封回信交给琴多的时候,他特地嘱咐说:“不用刻意派人过去。跟邮差说,因为很长时间没有回家,所以想请他帮忙注意一下家中长辈的身体状况。” 琴多点了点头。他也若有所思地说:“您觉得……默林镇可能出事了?”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说:“只是想更谨慎一点。” 毕竟,这个世界的危险总是隐藏在细枝末节的地方。 琴多也同意这个想法。他们就一起出了门。琴多只是去一趟马车行,西列斯则是要去历史学会。 他一如往常地走进了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不过也立刻感到气氛似乎有些许的不对劲。他感到有一种相当热烈、古怪的氛围弥漫在启示者中间。每个人的表情中似乎都洋溢着一点激动的意味。 他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八点多了,就没有在大厅停留。 不过在来到177号房间之后,他还是相当疑惑地提及了此事。 “早上好,老师。”西列斯说,“我注意到外头的启示者们似乎都因为某件事情而感到激动,是出了什么事吗?” “早上好,西列斯。”格伦菲尔说,“那很简单,还记得那个什么擂台赛吗?” 西列斯这才恍然。他说:“已经公布比赛时间了吗?” “显然,你最近没怎么关注历史学会的内部情报。”格伦菲尔说,“第一走廊已经公布了擂台赛的相关赛制,再过两天,似乎就是这个周末,第一场比赛就要打响了。” 说着,格伦菲尔突然顿了顿,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顿了顿,便问:“怎么了?” “我记得,你年初的时候曾经受到过历史学会的表彰?”格伦菲尔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我亲爱的学生,其实你也已经是历史学会内部的一号人物了。” “……所以?”西列斯心中隐隐产生了一个预感。 “所以,我想会有人来邀请你前往观赛的。”格伦菲尔耸耸肩,“出了名之后,就总会有这种拒绝不掉的麻烦事。况且,我想长老会那边也有人想要趁着这个机会,和你打好关系。” 西列斯:“……” 所以,他的周末春游计划,又破灭了吗? 他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也只是我的一个猜测。”格伦菲尔反过来安慰西列斯。 “我明白。”西列斯说,“资源与人脉终究是有意义的。” “确实如此。”格伦菲尔点了点头,又补充说,“在历史学会尤为如此。” 他想了一会儿,又说:“当然,我不是说,你需要为此付出多少努力。只是如果别人想要这么做,你也没必要拒绝。 “况且,自从那个‘复现自我’的仪式之后,你知道有多少人在暗地里等着看你的笑话吗?他们显然会嫉妒你的成就,并且认为那不过是你误打误撞发现的。 “他们以为你此后就将泯然众人。而我——我得说,我相当期待你之后的成就。如果能让那群家伙心不甘情不愿但又的确得承认你是个天才,那我就相当愉悦了。” 格伦菲尔露出了一个为学生感到自豪的,完全属于老师的表情。 西列斯怔了一下,然后同样笑了起来。他说:“我会努力的,老师。” “别太有压力。”格伦菲尔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然后又斟酌着问:“您这么说,是因为听闻了什么消息吗?” 西列斯感到自己对于历史学会的内部传闻没有那么了解,毕竟他一周大部分的事务都与历史学会无关。在去年研究课题的事情之后,他也的确慢慢淡出了历史学会的某些圈子。 是“复现自我”这个仪式让他仍旧与历史学会关系紧密。但实话实说,这个仪式如今也不再是他关注的重点了。 格伦菲尔愣了一下,然后摇头,无奈地说:“真是敏锐啊,西列斯。只是因为……好吧。你最近出现在历史学会的事情被一些有心人注意到,但是,你却没有公开自己最新的研究课题。 “因此,就有一些人认为你名不副实。尤其是那些新近成为启示者的年轻人们。他们还没有了解到精神污染的可怕,同时又已经因为你的这个仪式而多了一个自我保护的手段。 “你这么年轻,却已经发明了一个……应该如何形容?一个需要他们去学习和思考的仪式。这就让一些人感到了不舒服。 “他们以为你的成就相当轻而易举。他们并不知道,在过去四百年的时间里,所有启示者都为了精神污染的事情而头疼着。” 说着,格伦菲尔就露出了一个相当不满的表情。 他说:“我以为他们有一种非常……不尊敬你的研究成果的心态。” 西列斯想了想,首先安慰了一下格伦菲尔:“毕竟那也只是一个仪式,老师,您别动怒。” “只是一个仪式?”格伦菲尔反而瞪起了自己的学生,“你自个儿发明的仪式,西列斯,你得重视这个仪式。” 西列斯有点哭笑不得,他说:“正因为这是我提出的仪式,也因为这个仪式的效果,所以我不认为其他人的眼光、评价、议论,会对这个仪式,以及我的名声,产生什么影响。” 受到这个仪式帮助的启示者,自然能明白这个仪式的重要性;而如果一个启示者不需要这个仪式,比如西列斯本人,那么他当然也不会对这个仪式投诸过分的关注,这是人之常情。 格伦菲尔看了西列斯一会儿,然后说:“算了,你心态真不错。西列斯,记得保持。” ……西列斯感到格伦菲尔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 西列斯想了想,便转移了话题:“不过我最近也的确想到了一个崭新的研究课题。” “什么?”格伦菲尔懒洋洋地说,看起来被西列斯刚才的发言气到了。 西列斯便说:“启示者仪式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运用。” 格伦菲尔一怔,然后又开始用一种崭新的目光打量西列斯。他说:“比如?” 西列斯思索了一阵。 他之所以会产生这个念头,首先是因为他来自地球。他习惯了地球工业大生产造就的便利生活。但是在费希尔世界,情况却不太一样。 这个世界的文明曾经遭受过巨大的创伤,直到现在也难以恢复。这是在一片废墟之上建立起来的崭新文明。 启示者的力量是其中一个部分,然而在过去四百年,人们困扰于生存问题,无暇将启示者的力量作为生活的一部分。 人们成为启示者之后,学会的第一个仪式,通常就是【流动的风】。但是实际上,在真的走入启示者道路之后,人们却会忽略这个仪式。 因为这的确没什么效果,不管在战斗上,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这是个鸡肋的仪式,只是因为无害,才成为启示者们的第一课。 但是西列斯却并不这么认为。 他想到拉米法城难熬的冬天和湿热的夏天。如果将【流动的风】这个仪式与季节气候结合起来,那么……一台冷热皆宜的电风扇? 西列斯觉得这是个相当有意思的想法,并且有很深的挖掘潜力。 不久之前,他曾经在深海梦境中思考“可自由操纵的梦境”对于人类的意义。他曾经在地球游玩过不少网络游戏,他知道这种场景对于人类来说其实是个非常有趣味的地方。 启示者的力量同理。只是如今的费希尔世界的人们,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西列斯想了片刻之后,便将那个最初将他引向这个课题的想法说了出来。他说:“如果将冬天的树叶制成标本一直保存着,那么等到夏天,我们是不是可以用【流动的风】来乘凉了?” 格伦菲尔愣了很长时间。 直到西列斯认为这个猜测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格伦菲尔才突然跳了起来。他们原本是隔着办公桌面对面坐着,而现在,格伦菲尔激动地跑到西列斯面前,用力地拍了拍西列斯的肩膀。 他大声说:“这简直是一个……天才般的创意!不,跨时代!你会改变这个世界,西列斯!听到了吗,你会改变这个世界!” 西列斯:“……” 他默然望着格伦菲尔,稍微有点不知所措。 格伦菲尔此刻也没理会西列斯的表情和想法,他自顾自踱着步子,喃喃自语说:“是的,是的……各种仪式,这有很多可能性……还可以搭配那个魔药……衣食住行……” 他突然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望着西列斯,目光中带着一种猝不及防的错愕。他说:“不可思议。直到现在,我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启示者的仪式拥有这么多的可能性。” 西列斯说:“这是应用层面上的问题。” “不,西列斯。”格伦菲尔十分严肃地说,“这是思维层面上的问题。” 每一个启示者都知道【流动的风】这个仪式的存在。但是,没人会想到人们可以用这个仪式来取暖或者来乘凉,即便他们自己也饱受拉米法城气候的困扰。 西列斯顿了顿。 他大概能明白格伦菲尔的意思,但是,对于一个享受过空调和暖气的快乐的地球人来说,他不认为这是什么值得夸赞的事情。 只是他的懒散让他想要利用一切可开发的工具。 不过他也知道,如果他再谦虚下去,那么格伦菲尔说不定要跳起来敲他的脑袋了。 于是他便说:“不管怎么说,老师,启示者的仪式的确有相当可利用的空间。我们可以试着开发这些可能性。” 格伦菲尔不满地瞧了瞧西列斯,他嘀咕着说:“哦,西列斯,你永远这么平静镇定冷淡理智。” 西列斯保持着默然。 格伦菲尔就笑了一声,他说:“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也慢慢冷静下来,“这些仪式的确值得利用,但是想要推广向全世界的话,仍旧需要很多次的尝试。我们也没那么多的启示者。” 西列斯点着头。 他同时也惊叹于格伦菲尔的敏锐,因为,他可没提及将这种应用方式推广向全世界的事情,但是格伦菲尔却已经意识到了。 应该说,这世界上的聪明人本来就很多,只是他们很难跳出自己思维的局限性。 而西列斯恰巧不同。他的灵魂拥有着地球文明的底色。 格伦菲尔又重新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他仍旧夸赞说:“不过,对于一些生活穷困潦倒的启示者来说,你这个主意可以说是相当不错。 “就拿这个取暖或者乘凉的事情来说,【流动的风】的确是个相当适合的仪式。毕竟其他的仪式,比如【火的灰烬】,可以用来复现出火苗。不过这收集和保存不怎么方便,还有点脏。 “但树叶就不一样了。随处可得,并且可以随身携带……这太奇妙了。我将这个仪式放进启示者入门课程的时候,还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西列斯说:“但是,树叶的保存也需要一些特别的关注。” “那倒也是。”格伦菲尔想了想,不禁这么说,“不管怎么样,这个想法就已经相当有意思了。我认为这会是一个非常令人赞叹的课题。 “如果你能更进一步扩展这个仪式的适用范围,那么你收获的名誉可能比‘复现自我’的仪式来的大得多,毕竟普通人也会需要这类仪式。”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说:“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提出这个课题。我认为,启示者的力量不应该局限于自身,也应该在更大范围内应用起来。” 文明的发展远比个人武力的提升重要得多,西列斯对此心知肚明。 况且,过去一段时间里,他了解到西城居民对于过冬的需求,自己也亲身体会过拉米法城冬天的酷寒——甚至因此生了场小病——他同样从报纸上,了解过冬季的雪灾带来的负面影响。 而有人因为这样的严寒而过世,这已经是报纸上屡见不鲜的事情。 现在费希尔世界还因为这些事情而束手束脚。但是在西列斯看来,在拥有启示者的力量的前提之下,人们其实不应该如此困扰于这些问题。 比如他的同伴,埃里克·科伦斯。他是一名启示者,但与此同时,过去冬天的时候他也在忧心过冬的问题。 如果【流动的风】能吹出热风,那么科伦斯一家的冬天显然不会这么难熬。 格伦菲尔也相当同意西列斯的想法,他摸着自己的下巴,说:“或许我可以帮你一起研究这个问题。” 西列斯一怔。 格伦菲尔说:“还记得我那个该死的魔药课题吗?我在想……比如,这儿有一片树叶,然后我泼一点魔药过去,然后这叶子就自动吹出冷风或者热风。 “听起来相当方便,而且普通人也可以这么做,而不是依赖于启示者的力量。” 西列斯恍然。 他不禁想,这样一来,魔药就成了驱使树叶吹风的能源……但是从星之尘的用法来看,这还真算是一种能源——超凡力量的能源。 但是格伦菲尔的说法也依旧令他感到好笑。 他顿了顿,便说:“我非常赞同您的想法,老师。这样也更方便向普通人推广这个仪式。” 格伦菲尔点了点头,说:“那么我们之后就可以深入钻研这个问题了。”他想了想,又说,“你可以去找一下阿斯顿女士,将这个课题告知她。我想,她也会非常赞赏这个课题。” “我会的。”西列斯说。 他们又在这个课题上探讨了一阵。 整体上,关于【流动的风】这个仪式,他们有两个需要解决的问题。第一是如何让树叶得以保存那么长的时间,第二是怎么让普通人能够借助这个仪式。 前者交给了西列斯来解决,后者则由格伦菲尔来解决。 实际上西列斯还真的有了一个非常奇妙的想法。他说:“如果保存了一块木头,那么可以让这块木头复现出曾经在这棵树上长出来的叶片吗?”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遗憾地说:“好像有些困难。” 格伦菲尔:“……” 他翻了个白眼,然后说:“你怎么不指望一颗种子直接给你复现叶子呢?” “我只是想到了【知识盒子】。”西列斯认真地说,“【知识盒子】的时轨就是最早的知识盒子那本书的一部分,所以,树的一部分,应该也可以复现出树叶吧?” 格伦菲尔望着天花板,仔细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但书是死的,树是活的。” 西列斯怔了怔,也不得不承认这说法很有道理。 “不用着急。”格伦菲尔反而笑了起来,“这才四月的第一天。我的希望是,我们能在今年冬天到来之前,研究出一些名堂……起码能让拉米法城的居民过好一个冬天。” 西列斯同样点了点头。 他看了看时间,便说:“那么,老师,我先去找阿斯顿女士。等会儿我还有一顿饭局,要与一位商人见面。” “你去吧。”格伦菲尔说,“你可真够忙的,我可怜的学生。” 西列斯也不禁叹了一口气。 格伦菲尔有点好奇地说:“对了,商人?是因为你的小说的事情吗?我也在等待加兰的故事的完结。” 西列斯摇了摇头,说:“是为了命运纸牌和瑰夏杂货铺的事情。” 格伦菲尔突然怔了怔。 然后他打开了办公桌的抽屉,首先拿出了一副命运纸牌,然后拿出了一个魔方。 “真巧,西列斯。”格伦菲尔微笑着说。 西列斯:“……” 他有一种微妙的……就好像做闲事被老师发现了一样的感觉。 不过他还是相当镇定地说:“真巧。如果您喜欢的话,之后我可以为您带一些瑰夏那边新生产的玩具,现在我正在给工厂那边画图纸。” 当然,他也没法画出太精确的图纸。他还是得先在深海梦境中想象出自己想要的玩具,将这玩具带到现实中,然后仔细研究一下玩具的构造,将其大概画出来,然后交给工厂生产。 之所以这么麻烦,还是基于他谨慎的天性。他不太想将这些出自深海梦境的东西交给普通人,他认为那可能会带来一些不确定的后果。 ……当然,那支他从农场里带出来的玫瑰,的确一直摆放在凯利街99号主卧室的床头柜上。琴多说那的确让他的睡眠状况好了不少。 格伦菲尔反倒是吃惊地说:“所以,你还在画图纸?”他惊叹地摇了摇头,“看来我还低估了你的忙碌程度。别着急,西列斯,这些事情总有时间做,注意休息。” 西列斯不禁笑了一下,他说:“我会的。您不用担心。” 随后,西列斯便与格伦菲尔告别,然后去了研究部找到了研究部主管伯妮塔·阿斯顿女士。 阿斯顿女士若有所思地听着西列斯对于自己新课题的描述,关于西列斯提及的格伦菲尔可能参与到这项课题一事并没有什么反应。 不过,她也流露出那种,“这真是一个天才般的主意”的表情。 她说:“我相当看好您这个课题的前景。此外,您应该也知道,‘复现自我’的仪式同样在往日教会那边得到了不遗余力的推广。” 西列斯点了点头,对于阿斯顿女士要说的事情多少有些心理预期。 阿斯顿女士便说:“因此,我认为您这个课题,说不定会更加令往日教会想要参与进来。” 西列斯不禁若有所思。 他想到自己不久之前和往日教会的调查员多米尼克的那场对话。往日教会实际上在践行安缇纳姆曾经的做法,也就是,庇佑人类的生存。 因此,像这种“空调”课题,的确可以让往日教会相当欣喜。 八*零*电*子*书 *w*w*w*.t*x*t*8 *0.*c*o*m 当然,就个人而言,西列斯不太能与这些信徒感同身受。就结果而言,他还是相当乐意与往日教会合作的。 他便说:“我明白了。希望能在这个冬天之前收获一些成果。” 阿斯顿女士也不禁叹息了一声,她说:“希望如此。”她又转而问,“您还是每周六上午来学会进行研究吗?” 这是西列斯曾经的习惯。 而现在,西列斯不得不更仔细地斟酌自己的时间表。他想了片刻之后,便说:“是的。周六的上午。” “好的,我会通知您的助理安奈林。”阿斯顿女士说,“他似乎也相当好奇,您的新课题会是什么。我想,这个课题会令不少启示者相当……惊叹。” 西列斯怔了一下,不禁莞尔。 他想,或许也不仅仅是惊叹。有的启示者恐怕会相当恼火,因为这样【流动的风】这个仪式显得如此简单低级,仿佛配不上启示者的力量一样。 而他们最终的目标是让这个仪式得以帮助那些难以过冬的普通居民,这恐怕就让更多的启示者感到恼火了,尤其是那些生活无忧的启示者。 西列斯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阿斯顿女士转而又说:“正好您今天来了,我这儿正有一个消息打算通知您。” 西列斯一怔,不由得问:“什么?” “不知道您是否听说了擂台赛的事情。”阿斯顿女士说,“这周六就将会是第一轮比赛打响的时间。长老会那边已经让我来邀请您前去观赛了。” 西列斯这才恍然。他不禁想,刚刚在177号房间的时候,他就与格伦菲尔讨论过这个问题,而现在,格伦菲尔的猜测就应验了。 ……看来这又将会是一个不轻松的周六。他心想。 不过西列斯还是相当礼貌地回应说:“我明白了。是周六下午吗?” “是的。”阿斯顿女士说,“您可以上午研究一下您的课题,下午前往沙龙观赛。” 西列斯也同意了这个安排。他很快与阿斯顿女士告别,然后离开历史学会,前往阿瑟顿广场。在那间他们惯常见面的餐厅里,商人兰米尔已经在等待他了。 “中午好,诺埃尔教授。”兰米尔笑眯眯地说。 西列斯一瞧见兰米尔那笑容就感到些许头疼。他认为这名商人说不定已经想好了商机,只等着花钱投资了。 “中午好,兰米尔先生。”西列斯说,“许久不见。” “的确许久不见。”兰米尔说,“不过,我还忙着与您相关的种种事务呢。我听本顿说,您的新小说反应也不错。等到这本小说集结出版的时候,我想,我也可以帮您推广一下。” 西列斯也没有拒绝兰米尔的好意——当然,他怀疑兰米尔也想从中赚取一些利润,不过这也算是互帮互助。 兰米尔的产业也显得相当庞大。不管是实业还是投资,他都有所涉及。那似乎才对得起跑团剧本中的商人角色卡。 不过话又说回来,西列斯突然意识到,他似乎也可以从兰米尔这儿得到一些消息,毕竟兰米尔拥有相当广阔的人脉和信息网。 兰米尔并不知道西列斯的想法,他只是说:“想必您也知道我的来意。不过我还是首先跟您说说命运纸牌的事情。” 西列斯点了点头。 “不知道吉力尼家族那边是否跟您提及,命运纸牌近来已经……相当流行。”兰米尔说。 西列斯便说:“我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兰米尔又转而说:“命运纸牌中隐藏着关于旧神的秘密,因此不能用金钱交易、赌博等等来冒犯旧神的威严。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当然,很多人打牌也的确不会涉及金钱。” 西列斯因为这话皱了皱眉,他说:“您的意思是……?” “但是,仍旧有人……”兰米尔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我们尽力去阻止这种事情,也在宣传‘旧神的秘密’的相关说法。 “不过,我们也很难做到面面俱到。因此,我与吉力尼家族,我们都想要尽早将正式比赛的事情提上议程。” 西列斯这才恍然。 命运纸牌自去年十一月份开始流行,距今也只是过去了五个月的时间。对于一项娱乐活动来说,这还是一个较为短暂的时间。 但是,他们也必须尽早将职业比赛的事情安排起来。 西列斯哭笑不得地意识到,他当初为了阻止人们赌钱而特地提及命运纸牌中的“旧神的秘密”,还恰到好处地成了兰米尔举办比赛的推动力。 毕竟,如果放任人们赌钱,那么说不定命运纸牌就会带来旧神的诅咒? 西列斯知道情况并非如此,此外绝大部分人们也不可能真的去赌钱,他们只是将这事儿当成一种娱乐活动。 但是这误打误撞的结果也相当令人满意,至少那多了一重保险。他宁愿让牌友们去打职业化的比赛,也不乐意人们因此沉迷在赌钱之中。 兰米尔继续介绍说:“我们打算几天之后就开始报名,然后四月中下旬开始第一轮比赛。淘汰赛可能是最为漫长的。希望五月底能开始决赛。” 西列斯明白地点了点头,他问:“在这一场比赛之后,有打算继续举办其他的比赛吗?” “当然有。”兰米尔说,“这一次只是在拉米法城内的试验,之后可能会在康斯特、堪萨斯、无烬之地、米德尔顿……这些地方分别进行比赛。 “如果可行的话,我们也想根据各地的比赛结果,在拉米法城举办一次世界赛。不过,这也可能得先看看命运纸牌的后续推广。” 西列斯了然,他说:“你们已经将这事儿安排得很不错了。” 兰米尔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承蒙您的夸奖。这会儿我与吉力尼家族,都在试图邀请一些商人赞助这场赛事。您觉得呢?” 西列斯不禁因为他们的商业嗅觉而感到惊讶。他说:“这是个相当好的主意。或许,我也可以用‘瑰夏杂货铺’的名义投资一笔。” “当然可以,欢迎。”兰米尔大方地说,“我会为您留下最好的宣传空位。” 西列斯不禁莞尔。 “说到瑰夏,”兰米尔说,“道森街改造的事情您应该听说了吧?” 西列斯点了点头。 康斯特公国的高层有意改造那些乔纳森·布莱恩特留下来的地下场所,其中就包括了道森街。对于西列斯来说,这也是一个好消息。 “据说这行动在四五月份就会完成。”兰米尔意味深长地说,“到那个时候,您的杂货铺也恰巧可以借着诺埃尔纸牌大赛的事情完成推广。” 西列斯怔了怔,不由得说:“那的确是一件好事。” 他没指望杂货铺赚钱,但如果真能赚点钱,那也是不错的事情。 兰米尔便隐晦地催促说:“所以,您该早点将那些新玩具的图纸交给工厂那边。他们也能尽快了解到您的需求,生产出您满意的商品。” 西列斯:“……” “在画了在画了。”——他真想这么回答兰米尔。 最后,他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便说:“我知道了。” 正事到这儿差不多也就谈完了,兰米尔便问西列斯想吃点什么。他相当大方地请西列斯吃了顿饭。 席间,西列斯也提及自己过去一个月前往米德尔顿的事情。 兰米尔恍然大悟,他饶有兴致地说:“米德尔顿是个相当奇妙的地方。您知道,在大公提出枯萎荒原开发计划之后,我就开始与周围国家的商人有所接触。 “米德尔顿就是其中之一。不过米德尔顿的……氛围?或者应该说,商业氛围,不怎么明显。那地方不像是个好做生意的地方。” 西列斯也同意这一点。他想到那位做海鲜生意的商人安布罗斯。海上风暴会极大地影响金斯莱的捕鱼行业,而肉眼可见的是,这一点在未来一段时间里也得不到什么有效的解决。 米德尔顿的风气也偏向于保守。那里仍旧受到旧神的影响。如果阿莫伊斯真的仍旧在海洋上与“阴影”战斗,那么米德尔顿的情况也是十分容易理解的。 此外,整体而言,费希尔世界的迷雾依旧笼罩着许许多多的土地。那让这个世界的运转都受到了影响。 只能说,人们正逐渐摆脱旧神以及迷雾的影响,但是,还未能完全摆脱。 现如今,福利瓯海的孤岛之上,人们仍旧为星之尘而冲突不断。这场景也让西列斯颇感奇妙。 他想到这事儿,便对兰米尔说:“您听说北面的海发现了新的星之尘的事情了吗?” 兰米尔怔了怔,不禁说:“没想到您也知道这事儿。” 言下之意,他之前就已经听闻过这事儿了。 兰米尔便说:“您知道,我也曾经做过星之尘的生意,当然那是一两年前的事情了。总之,我有相关的渠道,尤其是那些商人、矿工那边,他们都有各自的信息来源。 “我听闻了一些,不过……那似乎是个是非之地。” 西列斯赞同地点了点头。 兰米尔稍微放轻了一点声音:“绝大多数的星之尘都是用来制作魔药的。不过……我可以跟您说个小道消息。” 西列斯一怔,不禁有些好奇地等待着。 兰米尔停顿了一下,便说:“似乎有人吞服了这种魔药之后,陷入了彻底的疯狂状态。有人说,这就是……‘星之尘的诅咒’。” 西列斯不禁皱了皱眉。 又是“星之尘的诅咒”。现在他已经知道,这所谓的诅咒实际上来自于旧神追随者们的行动。他们将自己的行动推给星之尘,让人们以为那是物品带来的坏事。 这世界上的确存在“物品”带来的坏事——失控的时轨,不是吗?但是,星之尘此前始终被认为是安全的。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说:“说不定是魔药中带着某些其他的物品,或者……有人在背后做了什么?” “这都有可能。”在经历了之前黑尔斯之家的事情之后,兰米尔显然也十分了解这种可能性,“但是,这的确让一些人对那地方……敬而远之。” 西列斯了然。 尽管如此,他也意识到,发生在北面的海的这件事情,背后必定隐藏了某个秘密。 他便说:“不过,我对这件事情十分感兴趣。如果您有时间的话,可以帮忙收集一些相关的信息吗?” “没问题!”兰米尔爽快地答应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又提及自己已经搬家的事情,让兰米尔之后寄信到凯利街99号来。 “您已经搬家了?”兰米尔惊讶地说,“我之前看到您的寄信地址的时候,还以为您是临时住到那儿,没想到已经搬家了。凯利街……那是相当不错的地段。” “的确如此。”西列斯说,“对我的生活而言,也相当方便。” 兰米尔笑着点头,并且说:“我最近也在试着投资一些房地产的生意,不过……”说着,他就摇了摇头。 “房地产生意有什么问题吗?”西列斯对此多少有些疑惑。 兰米尔叹了一口气,便说:“您知道,这拉米法城内的房屋,有多少是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情的吗?”他使了一个眼神,“那不太……不太干净。” 西列斯这才恍然。在一个存在超凡力量的世界里,这个问题还真是相当令人头疼。 “所以不管是买还是租,人们挑选房子的时候总是相当小心,总是挑挑拣拣。”兰米尔说,“这生意可以说是相当难做。”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因此想到了一些问题。不过他也没在这个时候深想。 他与兰米尔共同吃了一顿午餐。他们聊了聊其他的一些话题,随后与彼此告别。西列斯在阿瑟顿广场附近走了走,思索着刚才与兰米尔的对话。 ……人们在挑选房子的时候总是挑挑拣拣? 西列斯不得不承认,他想到了洛厄尔街32号。那位传闻中租住这栋房屋的单身女士,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做出了决定。 或许兰米尔的说法只适用于一部分人。西列斯想到这种可能性,同时他也想到,自己选定凯利街99号的时候,也没花费太长时间。 柔和温暖的春风拂过他的面颊。 西列斯回过神,将这个问题暂时放到心里,然后搭乘出租马车,前往西城的欧内斯廷酒馆。 在与侦探乔恩会面之前,他首先得和吉米见一面。 第158章 时间的规律 “下午好, 吉米。” 西列斯没能在欧内斯廷酒馆附近的矮房子里找到吉米,他意识到这些孩子们可能转移了阵地,不过随后他才想起来, 他们很有可能是在道森街的杂货铺那边。 果不其然, 西列斯在瑰夏杂货铺找到了吉米, 后者正在看店,手中兴致勃勃地玩着一个魔方。 吉米注意到西列斯的到来,立刻站了起来,十分欣喜地说:“下午好, 诺埃尔先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 “最近怎么样?” 吉米说:“还不错。那个大人物好像和地下帮派有什么关系, 他出事之后,我们也没法继续待在地下通道了。不过, 多亏了您之前给的钱, 所以我们在西城租了个房子。 “而且,现在瑰夏的生意也挺好的,我们每天送送货, 再做点别的什么——卖报纸、送牛奶之类的事情,就能活得不错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不禁说:“你们活得相当努力。” 吉米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西列斯又转而说:“我听说道森街这边的地下黑市将要被改造了。” 他回头看了看这地方的地下通道。比起以往, 这里显得相当冷清,几乎没什么人。西列斯来的时候, 那位曾经对他说“道森街一直在这儿”的男人也没有出现。 隔了片刻, 西列斯低声说:“这终究是一个好消息。” 吉米有点疑惑地问:“您是说,这儿的生意可以变得光明正大了吗?” “是的。”西列斯说, “具体的细则应该还在讨论中。不过, 我们的生意和店铺大概可以从地下转到地上了。地上那些不太合法的生意估计也会被取缔。” 吉米恍然, 他说:“这样的话,就能吸引到更多的客人过来了。” “希望如此。”西列斯说。 他们都静默地望了望这地方。或许,也可以说是这拉米法西城。 那沉闷的空气、昏暗的灯光、摇晃的人影……似乎一切都未曾改变,仍旧还是他们熟悉的样子,又或者,一切都已经在改变之中,巨大的变革已经开始酝酿。 随后,西列斯轻轻舒了一口气。他说:“吉米,我有另外一件事情需要拜托你们。” “您说。”吉米认真地答复,“我们一定会努力去调查的。”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不久之前,他在往日教会那边阅读到过去几十年间,拉米法城内穿着女骑士盔甲死去的男人的相关档案。 其中距今最近的,发生在十一年前的案子,那名死者正是西城的一位流浪汉。 再加上跑团剧情中流浪汉伯恩正是幕后黑手之一,西列斯便怀疑,在西城的流浪汉群体中,必定存在着更多的可疑人士。 但是,让吉米这些孩子们直接去调查这些可疑的人,显然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情。 之前地下拱门事件的时候,西列斯就因为吉米的遭遇而感到后怕。这些年轻的孩子相当勇敢、无畏,这是他们的天性。但是,如果因为这样的性格而陷入危险,那也是得不偿失。 不过西列斯也不想直接展现自己这样的想法。他知道这可能会被孩子们误认为是看不起他们。 因此,西列斯思索片刻之后,便说:“我之后也有意继续推广瑰夏的玩具以及其他产品。在道森街改造之后,我们的生意估计也会继续扩大。 “现在店里只有那三位女士以及你们这些孩子,等到店面扩大,我们可能需要更多的人手。所以,吉米,你知道那些流浪的人们中,是否有什么信得过的人吗?” “您是说那些流浪汉?”吉米露出了一种出人意料的,有些轻蔑的表情,“但是先生,我觉得那些人相当靠不住。他们大多数都好手好脚的,年纪也不大,但还是在流浪,也不愿意找工作。 “您还不如去正规的市场看看。我知道西城有专门做这种招聘工作的中介,您可以让他们给您介绍一点工人。”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猜到吉米会给出这样的回复。 于是他便说:“那边我也会去联系。不过在那些流浪汉中,我也想试着寻找一些可能存在的人才。”他不经意间将自己的真实目的混在这样的说法之中,“至少了解一下他们的过去。” 吉米有点困惑地抓了抓头发,突然地,他想到了什么:“先生,我记得您还是个小说家。您是想要从那些流浪汉的人生中寻找灵感吗?那也是个好主意。”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突然觉得,吉米说的这个理由比他刚刚想的那个好多了。 于是他便说:“也可以这么说。” 吉米就用力地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有些流浪汉相当喜欢讲述自己过去的故事,我们会帮您去了解了解的。说真的,我突然也开始好奇他们是怎么沦落到这一步的。” 吉米皱了皱鼻子,像是有点困惑不解。 他说:“您可能没怎么见过那些人……他们……他们看上去相当健康和年轻,但是却什么都不愿意做。” 西列斯心想,或许在这些流浪汉中间,就混了一些不怀好意的人。但也或许,那只是在这个以混乱和阴暗为底色的年代中,那些坚持不下去的人们。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便对吉米说:“或许从他们的过去中,我们可以找到一个理由。” 吉米缓缓地点了点头。 说到这件事情,西列斯倒是又想到一个需要询问吉米的事情。他说:“吉米,你有上学的打算吗?” 吉米曾经偷偷旁听过学校的课程,但是他并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西列斯认为这个聪明的男孩完全可以靠上学改变自己的命运,况且还是如今这样发展迅速的年代。 “……我有想过,不瞒您说。”吉米犹豫了一下,然后坦诚地说,“但是,我现在一时半会还没法去。我的同伴们还需要我,另外,我也不想辜负您的好意。” 西列斯因为这话才突然意识到,吉米其实已经是个相当成熟的孩子……不,甚至已经不应该用孩子来形容他了。 吉米相当清楚读书上学的用处和好处,但是种种原因都绊住了他的脚步。西列斯也不可能强硬地要求吉米一定要去上学,他知道吉米也有自己需要做的事情。 西列斯便说:“不过,上学也不会完全影响你平常的生活。”他斟酌了一下,然后说,“你可以先去找找相关的课本,二手课本会更便宜一点。 “先试着让自己了解相关的知识,慢慢学起来,等到有机会的时候,或许今年的雨假过去,你就可以直接入学了。” 吉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喃喃说:“二手课本……” “是的。”西列斯说,“你可以买一整套。等你学完了,你还可以教给其他的孩子们,把那些课本给他们用。” 吉米愣了很长时间,随后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会的。”他激动地说,“诺埃尔先生,谢谢您。我会……我会听您的。我会好好学的。” 西列斯笑了一下,也感到些许的宽慰。他心想,这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太习惯自己教授的身份了。 他说:“我期待着你上学……甚至,成为我的学生的那一天。” “拉米法大学……”吉米低声说,某种更沉甸甸的决心出现在他的面孔之上。他握了握拳头,然后说,“我会的,我不会令您失望。” 西列斯轻声鼓励了他,然后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两点多了。他便与吉米告别,然后步行去了欧内斯廷酒馆。 路上,他逐渐感受到拉米法城内改造计划的效果。一些曾经泥泞不堪的道路已经逐渐变得平坦和坚固,一些曾经破旧生锈的水管也重新加固。 这是最基础,也是最显而易见的变化。 这是一个难得温暖的春天。此前西列斯在一些闲谈中曾经听闻,拉米法城的春天总是显得短暂,冬天到夏天的过渡如同白驹过隙。 但是今年却不太一样。温暖柔和的春风总能让人心生惬意。 西列斯挺想从地理的角度来分析这事儿的,比如迷雾消散,阳光重新得以照耀大片陆地……然而遗憾的是,这只是他的猜测,而毫无根据可言。 不管怎么说,拉米法城的确已经在改变之中了,整个费希尔世界也是一样。 西列斯抵达欧内斯廷酒馆的时候,侦探乔恩已经到了。他与琴多两个人坐在那儿,面面相觑,保持着沉默。 欧内斯廷酒馆同样发生了一些改变。原本的装潢也进行了轻微的改造,现在整体的风格显得更加明快,更像是一间日常喝酒聊天的酒馆,而非原本的……地下交易场所。 “下午好。”西列斯走了过去,非常自然地坐到了琴多的身边,“久等了。” “不算久等。”乔恩眨了眨眼睛,微笑着说,“我与普拉亚先生正聊着天呢。” 西列斯不置可否地听着这样的说法——他可相当了解琴多。 在西列斯到来之后,琴多整个人的气场都显得松弛了不少,甚至露出了轻微的笑容。他懒洋洋地坐在那儿,手蠢蠢欲动地在桌下寻找到西列斯的手,然后把玩着西列斯的手指。 ……琴多总有这种习惯,喜欢手里玩着什么东西。 西列斯侧头看了他一眼,就随他去了。他转而对乔恩说:“侦探先生,那我们可以尽早进入正题了。” 乔恩耸了耸肩,他说:“当然,这没问题。” 酒馆里只有他们三个人,并没有其他客人。西列斯怀疑这是琴多提前跟这边打了招呼。不管怎么说,这的确方便了他们谈正事。 琴多帮忙点了三杯饮料过来。他们都不喝酒。 趁这段时间,西列斯在心中整理了一下与达罗家族灭门案有关的信息。不管是宽度还是广度,他们实际上都已经调查到了相当多的信息。 但是,这些多如牛毛的线索,目前却还没法将他们引入真相之门。 西列斯认为他们还缺少了某个……关键的信息,或者说,对于某个概念的了解。 穿着刻有金盏花的女骑士盔甲的男人。这究竟代表着什么? 了解这个概念有助于他们了解真相。不过,正如他们曾经在黑尔斯之家调查“不存在的城市”相关事件的时候一样,了解真相是一回事,解决事件是另外一回事。 他们仍旧可以试着去解决这些问题。 西列斯便说:“不久前我刚刚从往日教会那边得到一些资料。我了解到,在过去,曾经发生过一系列的疑案。” 接着,他将相关的信息告知了乔恩。乔恩专注地听着,偶尔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乔恩并未询问西列斯为什么能了解到这么多的信息,他只是略微困惑地说:“所以,西城的那些流浪汉有问题吗?” 西列斯顿了顿,然后点了点头,说:“我认为有可能是这样。” 乔恩想了一会儿,又苦笑着说:“但是,我们一时半会也没法从这么多的流浪汉中,找到有问题的,并且从他嘴里问出玛丽娜·凯兰的去向。” 是的。西列斯心想。问题就出在这里。谁也不知道那位神秘的未婚妻,现在究竟位于何处。 ……以及那名画家。西列斯又想到那个伴随着布鲁尔·达罗一起出现,随后又在布鲁尔死亡之后消失的神秘画家。 他在心中勾勒着这些人的关联,但又意识到他暂时找不到什么突破口,于是就明智地暂且放弃了。他问:“关于你那边提及的那些人……” 乔恩便接话说:“我这两天又试着从他们口中问出一些消息。但是……”他遗憾地摇了摇头,“我在信中写过,他们似乎认为这个阴谋和某种日期、时间有关。 “他们大概是在说,‘就快到那个时间了’,或者,‘时间要来不及了’。但是,他们却不愿意说究竟是什么时间。” 西列斯也不禁皱了皱眉,他向来不喜欢这种猜谜语的说法。他便问:“既然他们认为‘那个时间’快到了,那么他们是否做出什么行动?” 乔恩摇了摇头,并且以一种出奇微妙的情绪,说:“那都是一群胆小鬼。我得说,教授,他们都知道‘阴影’的存在。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们又如同‘阴影’的信徒一样,只敢隐藏在暗处。他们从来不敢对外透露这件事情,甚至都不敢对抗‘阴影’。” 西列斯默然听着。某种程度上,在越发了解“阴影”的本质之后,他倒是可以理解这批人的心态。当然,理解并不意味着赞同。 只不过,人类在面对神明的时候,也的确很难克服心中的怯懦。 即便这个世界的人类拥有着启示者的力量……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力量同样来自于一位神明,只不过那位神明没那么招摇和显眼罢了。 琴多倒是在一旁好奇地问:“所以,那都是些什么人?” 乔恩想了一会儿,说:“什么人都有。据我观察,有些恐怕是拉米法城内地位不低的大人物,另外一些则是误打误撞发现问题的年轻启示者。 “其中一部分可能与历史学会有关,前几天我与他们聚会的时候,听闻他们提及历史学会即将开展的擂台赛……说真的,某些长老还真有‘创意’。” 他颇为讽刺地念出了“创意”这两个字。在这一点上,乔恩对于历史学会的敌视态度显露无疑。 西列斯对此倒是若有所思。当然,他不是说擂台赛的事情。 他是指,如果那批人中间存在大人物,并且有可能与历史学会有关……那是否会是历史学会内部的某位长老? 历史学会的内部同样有人知道“阴影”的存在?这倒是他之前没有设想过的情况。 他之所以想到这个问题,是因为他想起了抄写员巴特暗中交给他的那份童谣一样的抄本。巴特曾经说,那就是历史学会上头的大人物让他抄写的。 而在那童谣中,也的确蕴藏了一些与世界的秘密相关的内容。 西列斯的思绪在这件事情上一晃而过。时间过去得太久,他已经有点遗忘那首童谣的内容。 不过,他仍旧清晰地记得,那童谣令他一口气增长了五点知识属性。此外,他也是从那首童谣中,第一次得知“星星坠落在海面”的相关说法。 ……这就意味着,或许历史学会内部就存在一些人,他们对“阴影”有所了解,但是却不太敢真的站出来与“阴影”对抗。 他们或许在暗地里搜集着一些与“阴影”有关的资料,包括那首童谣,但是他们又不怎么敢主动阅读这些资料,因此才让那些抄写员成为他们的垫脚石。 西列斯的“复现自我”的仪式救了那些抄写员,同时也让西列斯得以了解到这一条内幕。 他突然若有所思起来。他想,或许他可以再去找一下那位抄写员巴特。从这位抄写员口中,他或许能够了解到更多的信息,尤其是关于那位历史学会高层的。 此外,周六他也将去擂台赛观战,到时候必定也会有其他长老到来,他可以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 说不定他就能得到一位意料之外的帮手? 即便那位知情者不乐意深入参与此事,更不愿意直接对抗“阴影”,但是其过去一段时间了解到的信息,想必可以与西列斯共享。 在这件事情上,西列斯与乔恩的身份立场又截然不同。西列斯起码已经在历史学会有了一定的声誉名望,而乔恩甚至站在历史学会的对立面。 西列斯在心中暗下决心。 随后,他便问:“既然他们说‘时间’快要到了,那么有表露出这时间究竟有多近吗?” 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现在是四月初。如果那“阴谋”在未来一两天内就将进行,那么他们可能怎么也来不及阻止;但如果是在未来一两个月内,那么他们还多少有一些行动的余地。 乔恩却遗憾地摇了摇头,他身体往后坐,摸了摸下巴说:“他们并没有透露这个细节。当然,从他们的表现来看,可能还没有迫切到那个地步。”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他说:“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他们会对此这么了解?” 乔恩耸了耸肩,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西列斯不禁沉默了片刻。 一群知晓某些旧神追随者存在的人们。他们同时还知晓这些旧神追随者想要做什么,甚至精确到时间。这件事情其实显得相当不可思议。 “精确到某个时间点”,这是最不可思议的地方。 ……除非……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然后说:“我想到一种可能性。” “什么?”乔恩有点好奇地问。 琴多也望着他,目光十分专注。 “除非在过去的同一个时间,发生过类似的事情。”西列斯说,“因为他们知道过去发生过,所以他们知道现在即将发生。复现的力量。” 乔恩怔了一下。 琴多吃惊地说:“您是说……您是说那三桩疑案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叹息着说:“之前我并没有关注这些案子具体发生的日期,或许我回头得给往日教会写一封信。” 当然,他仍旧记得前两具尸体是在夏天的时候被发现的。第三具尸体暂且不明。 而夏天……距离现在的确没多久了。 五十年前、三十年前、十一年前。或许,今年差不多的事件,也会发生类似的事情?一桩绵延几十年的连环杀人案? 但是这日期却没什么规律可言。西列斯不禁想。那批人是怎么确认今年将会出现异动? 乔恩也立刻恍然说:“连环杀人案!居然是这样。”他饶有兴致地说,甚至可以说是太有兴致了,“但是,您刚才说最早的案子发生在五十年前。 “那似乎有点太遥远了,如果当时的凶手是个年轻人,那么现在必定已经垂垂老矣。所以……他们是团伙作案,甚至是家族传承?不,或许也可以说是一个团体的入会仪式。” 乔恩显得十分激动,或许是因为这案子激发了他作为侦探的本能。他喃喃说出了一连串的分析,隔了片刻才突然清醒。 他歉意地笑了笑,说:“抱歉,我有点失态了。” “这没什么。”西列斯的态度相当平静,他转而说,“我认为你说的也有道理。案件发生的年份间隔相当漫长,这肯定有其中的道理。” 乔恩赞同地点了点头,他说:“最早的一起发生在五十年前……不,说不定更早之前或者在这之后也发生过,只是官方并没有收录相关的档案资料。也说不定,当时的尸体根本没被人发现。” 这个说法也让西列斯若有所思起来。的确有这种可能。 一方面,往日教会那边收录的只是他们遇到的事件,而不是所有发生在拉米法城内相关案件。说不定拉米法城的警方,甚至于历史学会的第二走廊那边,也会存在相关的资料。 另外一方面,就目前的三个案子来说,这些尸体实际上都被抛弃在荒郊野岭或者十分隐蔽的地方,前两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甚至已经完全腐烂了。 如果真的有尸体没有被发现,那么西列斯也不会感到意外。 况且,在更早之前,拉米法城也没有如今这么平静。每一年在拉米法城内失踪的人口都不计其数,一两具尸体每隔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混入其中,也并不显得非常令人惊奇。 西列斯将自己的想法分享给乔恩,并且说:“我们或许可以试着从警局,以及历史学会那边寻找更多的资料。” 乔恩了然地点点头,他说:“那么警局那边就交给我。作为侦探,我在那边还是多少有一些人脉的。至于第二走廊,那就得交给您了。” “没问题。”西列斯回答。 他们大致分配了任务,对于接下来的调查也就有了把握。乔恩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不禁说:“与您合作真是相当轻松,可惜您始终有不少其他事情需要做,没法始终专注在同一件事情上。” 西列斯默然望了他一眼。他最近好像时常被调侃这件事情——指他的忙碌。 琴多也在一旁低声笑了一下。 乔恩看了看时间,并没有和他们一起吃晚餐的打算。他说:“现在警局那边应该还没下班,我先去找我认识的那位警官了解情况。有进展的话,我会给您写信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便与他告别。 等到乔恩离开之后,琴多便说:“这算是一个进展吗?” 西列斯思索片刻,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只是找到了调查的一个新方向。” 此前他们面对已有的信息束手无策,而现在起码可以试着从崭新的角度寻找相关的信息。这是一件好事。 如果真能找到隐藏在这些案件中的规律,那就是一个重大的突破了。 “您说的对。”琴多说。 西列斯笑了笑,他说:“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到后厨去找埃里克。” “好的。”琴多十分听话,但是他也不怎么听话地倾身吻了吻西列斯。非常轻柔的一个吻,好像他只是一时兴起,想要贴一贴西列斯的唇角一样。 西列斯瞥了他一眼,低声说:“我们还在外面。” “所以我只是轻轻吻您一下。”琴多相当狡猾地说。他的言下之意是,如果是在家里,那么这样简单的一个吻可无法打发他。 偶尔他会在西列斯面前展现出这种贪婪的本性,像是刻意在维持恋爱的新鲜感一样。西列斯对此心知肚明。 不过尽管知道,但大多数时候西列斯也很难热情地回应——应该说,热情这个词似乎就已经与西列斯彻底绝缘了。 所以他也只是低声笑了一下,伸手把琴多的辫子从背后摆到他身前。那辫子就这么斜斜地搭在琴多的肩膀上。 琴多有点困惑地歪了歪头:“怎么了?” “只是想看着你的辫子。”西列斯说,“今天换了一种编法?” “是的。您喜欢吗?” “当然。”西列斯说,并且轻柔地碰了碰琴多的脸颊。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随后便起身去了欧内斯廷酒馆的后厨。琴多反而愣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放松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西列斯摆弄或者把玩他的辫子的时候,琴多总是会有些紧张。 那种紧张深深地藏在他的心中,很难被看出来。但是他认为西列斯必定知道。所以,西列斯是故意这么做的。 ……那是他身上的标志物之一,那灰白色的微卷长发。但是,那既被西列斯编织的发绳禁锢着,同时被西列斯本人抚摸把玩。 以前琴多从来不在意自己的头发,之所以留这么长,一来是曾经长期生活在堪萨斯留下的习惯,二来也是没什么兴趣仔细打理。如果太长了,他宁愿自己随便剪一下。 但是自从认识了西列斯,他反而开始在意自己的形象问题了。 琴多怔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一阵微妙的甜意弥漫在心间。他喜欢那种感觉——坦荡地说——他为西列斯做出改变,而西列斯注意到这一点,并且夸奖他。他相当喜欢这样。 他真想现在就去到西列斯的身边。但是他心爱的神明让他坐在这儿好好等他。那么——好吧,他会乖乖等待着,直到他心爱的神明重新将目光投诸他的身上。 琴多低声笑了笑。他痴迷于那种,他虔诚地信仰西列斯,而西列斯也的确会给他回应的感觉。他感到自己如此幸运;因为即便他如此贪婪,也能得到命运的垂青。 他心爱的神明是个温柔到骨子里的人。只是人们往往无缘得见。 琴多闭了闭眼睛,随后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静默地数着时间的流逝。他习惯了等待,同时也习惯了等待之后的甘美果实。他期待着。 ……而西列斯此刻也在后厨找到了埃里克。 在琴多买下了欧内斯廷酒馆之后,琴多相当自然地提拔了西列斯的朋友来管理这间酒馆。埃里克对此十分感激。 因此,当西列斯提及需要埃里克帮忙翻阅第二走廊的过往资料的时候,埃里克想都没想就立刻答应了。 随后他才意识到其中的问题所在。他怔了怔,不禁说:“您是指,布鲁尔的……” “是的。”西列斯低声说,“这很有可能与布鲁尔的事情有关。” 他将刚刚与乔恩的对话内容大概跟埃里克提了提,并且提及了他们怀疑过去一段时间里,拉米法城中很有可能发生了一桩无人知晓的连环杀人案。 埃里克莫名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有些紧张地说:“那么,布鲁尔是否就是其中之一的受害者?” 西列斯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埃里克的意思。 被抛弃的男性尸体。就这个概念来说,布鲁尔的确符合。但是,布鲁尔被抛尸的时候,身上并没有穿着女骑士盔甲,因此似乎也并不符合之前的作案规律。 ……况且,他们当时发现布鲁尔的尸体的时候,同时也发现他的尸体上有一些死后被虐待过的痕迹。这也是相当微妙的一点。 “或许不是这个连环杀人案中的受害者。”西列斯说,他也没有完全否认这个可能性,“但是,这两件事情必定有所关联。” “我明白了。”埃里克说,他叹了一口气,“希望我们最终能找到这件事情的真相。” 对此,西列斯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们明智地在氛围更加沉闷的时候终结了这个话题。 埃里克转而说:“所以,您打算在这儿吃饭吗?” 西列斯看了一眼怀表,发现时间已经四点多了。这一下午的时间过得如同流水一般。而明后天他还要去拉米法大学上课。 他便说:“我去问问琴多。” 琴多自然对这事儿没什么异议。他们就在欧内斯廷酒馆提前吃了一顿晚餐。趁这个机会,西列斯也问一下埃里克的想法,关于西列斯搬家之后的宴请。 埃里克想了想,然后十分真诚地说:“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教授,我们都知道您十分忙碌。或许等您这阵忙过了,我们一起聚个餐,也没什么关系。 “您没必要特地抽出时间来举行一次聚会。等您有空,或许下个月,或许更晚,或许等我们解决了达罗家族的那桩事,能够将这些事情合到一起庆祝,这也是相当不错的选择。” 西列斯不得不承认埃里克的说法相当有道理。 搬家宴的事情过去一段时间一直困扰着他,但其实也没必要这么着急。他与他的朋友们的交情也不可能因为这一顿聚餐而受到什么影响。 他便轻轻松了一口气,说:“看来我可以挑个更加合适的时间。” 埃里克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略微忧虑地说:“您还是得注意休息,不必总是用那些难题折磨自己。” 西列斯无奈地点了点头。 饭后,他与琴多慢慢沿着西城的街道走了一阵。他们去了一趟洛根集市,在那儿购买了一些生活物品。那让西列斯感受到了一种十分生活化的烟火气。 和恋人谈论明天早上吃点什么、几点钟起床、家中缺了什么日用品、是不是应该购买换季的服装……种种问题,都能缓解西列斯心中略显沉重的情绪。 他们回到凯利街99号的时候,时间才六点多。 琴多问:“您今天还要去梦境中吗?” 他感到西列斯今天的行程已经够忙碌的了……瞧瞧西列斯今天都已经见了多少人、安排了多少事情、得知了多少信息了。不过,琴多也知道西列斯将会给出什么答案。 “是的。”西列斯说,“我得去寻找一下赫德·德莱森的梦境。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 琴多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说:“那么,我去梦境中陪您?” 西列斯因为这个提议而怔了一下。 “我不会打扰您的正事。我只是希望……当您站在那沉寂的孤岛上的时候,我的梦境泡泡能挂在那棵小树的树梢上,让您瞧见我。”琴多说。 他曾经听西列斯描绘过深海梦境中的场景——当然,是西列斯从人偶那边确认之后不会再有人进入深海梦境之后。另外,也是因为琴多的意志足够高,所以西列斯才敢告诉他这些信息。 总之,琴多的提议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好笑和熨帖。 他沉默了片刻,便说:“好的,琴多。我们一起进入梦境。你也可以去塔乌墓场里看看最新的情况。” 琴多:“……” 他进入梦境只是为了陪伴他心爱的神明,可不是为了去塔乌墓场里做正事……他也将卷入西列斯的忙碌之中吗? 然而面对西列斯认真的目光,他只是犹豫了一瞬,然后就非常迅速地回答说:“听您的。” 西列斯倾身吻了吻他。 “……所以,睡前您还有什么其他安排吗?”琴多相当不动声色地问。 西列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我打算和骰子交流一下。” 琴多:“……” 真令人恼火。为什么不是跟他“交流”? 不过他也不得不提醒西列斯:“您今天已经处理了够多的事情了,得让您的大脑休息休息。” “我明白。”西列斯笑了一下,“不过,骰子之前也说要让我经常放它出来透透气。我会跟它交流几个小问题。” 琴多有点怀疑西列斯的这个说法,不过他也无可奈何。 西列斯去洗了澡,换了身家居服,然后去了三楼的书房。 上一次与骰子沟通的时候,他忘了问一个问题,也就是露思米与“阴影”的关系。因此这一次与骰子的沟通,他特地先翻阅了一下自己的笔记本,重新整理了自己想问的问题。 随后,他才去小房间里把短笛拿了出来,然后坐到了沙发上,戴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和【沉静的心】的胸针,对着短笛进行了一次意志判定。 “哦,好久不见,守密人。”短笛哀怨地说,“您像是完全忘了我的存在,冷漠狠心的守密人。您知道我在那地方有多孤独、多寂寞、多茫然吗?” 西列斯歉意地说:“抱歉,我最近太忙了。” 短笛沉默了一会儿。 西列斯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应该说点别的什么来安慰骰子。 然后短笛突然欢呼了一声:“哦,太棒了,我亲爱的守密人。您真是太温柔太贴心了,可以说我再也想不出比您更好的人了。” 西列斯:“……” 骰子的夸奖总是显得相当肉麻。 他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便问:“你一直在提及你待的那个地方。那究竟算是什么地方?和我曾经去过的那个黑暗的空间是相同的概念吗? 短笛哀叹了一声,嘀嘀咕咕地抱怨着西列斯这么快就将话题扯到正事上来。 而西列斯因此产生了一个奇妙的联想。 他是说……在某种程度上,骰子和琴多的表现居然有些相似。 这想法令他有些忍俊不禁。 很快,短笛便咳嗽一声,然后回答了西列斯的问题。 第159章 世界之外 “我曾经跟您提及过那个比喻——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混在一块。”短笛说, “我知道您曾经去过的那个地方……‘生死之间’,是不是? “但是,那与我所在的地方不太一样, 即便那都是……黑黢黢的地方, 也都是现实世界之外。”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对这个想法早有预料,现在只是从短笛的口中得到确认。 他转而问:“那么,李加迪亚相关的资料中记载的‘黑暗之海’,也是类似的地方吗?” “‘黑暗之海’……您是从普拉亚家族收藏的资料中得知这个地方的吗?”短笛问。 “是的。”西列斯说。 短笛便说:“那其实是……更整体意义上的概念。一些人类在不经意间前往过那些, 现实世界之外的地方, 在更古老的年代。 “如今人们反而不那么经常出现在那里。当然, 也会有一些倒霉蛋不小心把自己扔到那里去——哦,我可不是在指您。” 西列斯:“……” 真是画蛇添足的一句补充。 短笛咳嗽了一声, 像是有点扭捏地摆了摆笛身。它又说:“所以, 那些人类能够去到的,并且也有某种特定的办法回来的,与现实世界相对的地方, 就可以被称为‘黑暗之海’。 “您曾经去过的地方就属于黑暗之海,但我在的地方并不是,因为人类没法去到那儿……即便去了, 估计也回不来。” 西列斯明白地点了点头。 最初出现“黑暗之海”这个概念,是因为李加迪亚的一名信徒误入其中。他最终依靠着被称为“灵魂灯塔”的光芒指引, 才得以重回人间。 而西列斯实际上也差不多。不过, 他不知道自己去的黑暗之海,和那位信徒误入的黑暗之海, 是否有什么实质上的不同。 ……那像是一团黏糊糊的、混着各种东西的黑芝麻糊。西列斯相当自然地想到了这个概念。 所以“灵魂灯塔”又是什么? 西列斯向骰子问出了这个问题。 短笛像是有点苦恼地思索了一阵, 然后才说:“很难跟您说明这个问题……您也曾经目睹过那种光芒。我得说, 那真的有点像是在大海上航行的时候遇到的灯塔光芒。” “可那来自于哪里?”西列斯不禁问。 “现实。”短笛这一次肯定地说,“现实世界是光,与之对立的就是暗。黑暗之海是全然的‘黑暗’。所以,一旦有现实相关的东西牵涉进来,就会出现这样的光芒。 “就像是……现实世界在黑暗之海撕开了一条裂口,光芒从中透了出来。也因此,才可以将迷失在黑暗之海中的灵魂解救出来。”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但也情不自禁地捏了捏鼻梁。他感到这些概念都相当的……超脱现实。但是,这也的确是超脱现实的事情。 他想到琴多曾经的做法。 他问:“怎样才可以算是撕开一条裂口?” “很多种办法。复现过往的灵魂灯塔、主动创造与现实有关的概念,以及……”短笛迟疑了一下。 “以及?” “……以及让一个替死鬼进入黑暗之海。”短笛的语气中带着那种“耸耸肩”的意味,“一个人类进入黑暗之海,那当然会带来一阵属于现实的光芒。” 西列斯怔在那儿,他感到一阵深切的寒意。 在更遥远更古老的年代里,那些误入黑暗之海的人们,他们是如何从中逃脱的?只是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与疯狂之中,等待一个后来的替死鬼吗? 光是这种恶意,就已经令西列斯感到不安。 此外,即便“灵魂灯塔”这个说法听起来给人一种十分稳重可靠的安全感,但是在最早的年代,这灯塔的光芒显然只可能来自一个误入黑暗之海的倒霉灵魂。 是他的倒霉事儿,让后来者得以借此逃离黑暗之海。只不过,他这个最初的倒霉蛋,似乎没法成功离开那个噩梦般的地方。 这种情况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无奈。 灵魂灯塔如今拥有如此强大的效果。当初琴多只是借用了这个概念,甚至他自己都没理解这个概念的含义,就能够成功将西列斯解救出来。 而这就意味着,或许是无数个误入黑暗之海的人们,共同在“灵魂灯塔”这个概念上留下的印记。 是因为曾经有这么多人不小心进入了黑暗之海,说不定还永远地留在那儿,所以现在“灵魂灯塔”才可以发出辉煌而璀璨的光芒。 死亡铸就了灯塔的光。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没有继续深入这个话题,毕竟得控制时间。 他转而问:“所以,骰子,你是神格吗?” 短笛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什么。西列斯甚至都不需要去听,就知道它在说什么——一定是在抱怨西列斯怎么能直接叫它“骰子”。 ……说真的,他怎么能这么了解骰子? 短笛很快咳了一声,然后认真地说:“不,不能这么说。其他神格可没有我这么灵活自主。” 西列斯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虽然他知道骰子的意思只是简单的对比,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能从骰子的语气中感受到那种矜傲的、自得的意味。 而骰子提及其他神格……这其中的含义显然是,它的力量中也包含了神格的这一部分。 “我不能在这事儿上说的太仔细。”短笛哀叹了一声,“我只能说,亲爱的守密人,我的力量也意味着您的力量。但是,我也需要您……” 它在这儿停顿了一下,然后没有继续往下说。 它转而说:“您就将我当成神格好了。在漫长的时光中,诞生了自我意志的神格。” 西列斯点了点头。不过他仍旧怀疑地想到,“当成神格好了”?这话的意思是,实际上骰子还是与神格有所区别的。 况且,自我意志。这四个字中蕴藏的含义,相当令人心惊肉跳。是否还有其他诞生出自我意志的神格?神格……也能拥有自我意志吗? 力量本身也能拥有自我意志吗? 那么在那些古老年代中,旧神们相互的厮杀、吞食、反目成仇,是否也蕴藏着力量与力量之间的直接对峙呢? 他相当好奇这个问题,但是也没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 他转而问:“那么,我的下一个问题是,露思米是‘阴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个受害者吗?” 短笛沉默了片刻。 “……您相当敏锐。”隔了一会儿,短笛说,“但是,不能说是第一个。而应该说,第一批。” 西列斯不禁眯了眯眼睛。 第一批……也就是说,同时有不止一个的神明受到了“阴影”的影响。 ……在这一刻,应该说,第一个出现在西列斯心中的情绪,反而是困惑。为什么“阴影”能对这些神明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 短笛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多解释什么,它说:“关于……祂的到来。那是一个漫长的话题,也并不适合在现实世界讨论。我只能说,您猜测的方向是对的。”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点了点头。从骰子的语气中,他感到这件事情可能另有隐情。 说到底,“阴影”为什么会选择来到费希尔世界,而不是其他世界?总应该有什么东西,吸引了祂的注意。 他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提出了另外的问题:“你曾经说,海洋并没有那么软弱……阿莫伊斯仍旧活着吗?” 这个问题让短笛沉默了很久,久到西列斯甚至怀疑它已经离开了。 隔了片刻,短笛用一种出奇冷静的语气说:“不,祂已经陨落了。” 西列斯微微一怔。 “只是祂的意志,仍旧留存着。”短笛的声音很轻,甚至放缓了语速,像是在斟酌着应该怎么形容,又或者只是因为……这件事情令它不忍言明。 短笛说:“只要祂的意志仍在,那么,‘阴影’就将无法离开北面的海域。我们也就还有时间。” 西列斯惊讶地得知这一点。 他此前以为阿莫伊斯仍旧活着,仍旧……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中第三位现存的神明,在“阴影”与安缇纳姆之外。但是,阿莫伊斯实际上已经如同其他的旧神一样,彻底崩散了。 只是祂的意志长存。 神明的力量是如此神奇,即便在祂们陨落之后,也仍旧拥有着一定的效力。只是其他旧神的力量都没能直接对抗外神。 其他旧神的意志可能散落为雾,或者成为物品以及故事的污染,笼罩在这个世界上;但是,阿莫伊斯的意志却如同网,将“阴影”束缚在福利瓯海上。 那或许是祂最后的遗志。而祂也的确做到了这一点。 只要阿莫伊斯亡魂犹在,那么“阴影”就将被桎梏。 西列斯不由自主地屏息片刻。他感到一种更为宏大的,被某样虚无却又的确存在的东西触动的情绪。那令他怔了许久。 而短笛也在这个时候保持着一种叹息般的静默。 隔了片刻,西列斯不禁问:“其他人知道这一点吗?”尤其是那些阿莫伊斯的信徒们。他们,知道他们所信仰的神明的行动吗? “阿莫伊斯的乐园名为亚西兄弟会。”短笛说,“那是一个与其他旧神不一样的乐园。那并非是一个确切存在的地方,而是一种……组织,一种人类共同默认存在的某种概念。 “在更古老的年代,一些战士会加入到这个组织,或者认为自己是这个组织的一员,那是一种心理层面的认可。他们将这个组织看作是一种荣耀;直到现在也仍是如此。 “这个组织如今仍旧存在着,主要活跃在米德尔顿。而这个组织的高层……我想,大概是知道阿莫伊斯如今情况的。这也是米德尔顿如今仍旧维持着更古老的政治结构的原因。 “同时,他们也在一定程度上,维持着福利瓯海的海域的平静与繁荣。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或许也有心无力。这很难说。”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想到了如今正发生在无烬之地北面的一些事情。米德尔顿的部落巴兹尔如今正维持着那边的秩序,让人们不要疯狂地闯进那座孤岛。 人们或许以为这样就可以发财,但情况远比他们想象中复杂得多。 现在西列斯怀疑,巴兹尔部落或许就属于亚西兄弟会。因此,他们才会刻意插手这事儿。 毕竟,人们通常都认为,无烬之地是个不属于任何国家的绵延荒原。而北面的海,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这么说。 福利瓯海东面的港口基本都被米德尔顿占据,但是西面和南面却并非如此。人们可以通过那些港口,甚至于沙滩,直接进入福利瓯海的海域,米德尔顿也管不过来。 正因为如此,当巴兹尔插手那座孤岛的事情的时候,人们恐怕会相当惊讶。 ……西列斯不太确定是否要让往日教会参与到这件事情里面。他总觉得那可能会带来一种不确定的风险。此外,往日教会的势力范围也很难深入到无烬之地。 他的思绪在北面的海的事情上转了转,然后收了回来。 确认了阿莫伊斯的现状,他便感到稍微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即便阿莫伊斯已经陨落,但是如今祂也仍旧可以说是他们的一个帮手。 “您还有什么问题吗?”短笛轻柔地催促着。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然后问:“你知道辛西娅吗?” “阿卡玛拉的化身?”短笛十分敏锐地反问,然后又说,“化身之一,应该说。祂相当喜欢这个身份,因为祂一开始就当自己是个年轻幼稚的小女孩。 “所以祂喜欢辛西娅。多尔梅因这个国家建立之后,人们就开始排演六套人偶剧作为建国的庆祝活动。辛西娅就是多尔梅因第一场剧目中的一个小女孩角色的名字。 “在那之后,多尔梅因也时常上演这套剧目。有的时候,阿卡玛拉会亲自去扮演辛西娅,慢慢地,祂就将这个身份作为自己的化身之一。 “……很奇妙,不是吗?不过那也正符合祂的力量,虚幻……虚幻与真实之间的转变。祂也向来喜欢玩这种把戏,真就像是个幼稚的女孩。” 短笛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浅淡的怀念。提及那些旧日的时光,它也会露出一种溢于言表的复杂情绪。 隔了片刻,它又说:“我不确定您指的辛西娅是阿卡玛拉本身,还是一些……可能与阿卡玛拉有关,但只是假借这个名字行事的人。 “那都是些古老的故事,或许也太古老了,所以人们分不清楚。”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说:“我明白了。我会试着去调查一下。” 正如骰子所说的一样,辛西娅的故事,包括之前哈尔·戈斯提及的那几个口口相传的传闻,都是相当年代古老的事情。 西列斯也同样认为,其中有一些细节和辛西娅的行为不太符合,比如那些自我献祭的渔民。那很有可能是后人添油加醋,或者是有心人故意混淆进去的。 辛西娅这个名字的确是阿卡玛拉的化身之一,但这也只是一个名字。或许也有其他人使用过这个名字。因此,“辛西娅”象征的故事是否都是指向阿卡玛拉,又是二话了。 ……不过反过来说,如果他能够将这两部分彻底分清楚,那是否就意味着,某些隐藏在幕后的人因此露出了马脚? 一般情况下,人们可能无法分辨出一条信息的真假,因此才会被种种谣言和传说蒙蔽;但是,西列斯却恰巧拥有相当广阔的信息渠道。 他提醒自己明天拿这事儿问问多萝西娅·格兰特。 于是,西列斯向骰子询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我的母亲……应该说,西列斯·诺埃尔的母亲,真实存在吗?” 他静默地等待了一会儿,但是桌上的短笛毫无反应。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问:“骰子?” 短笛仍旧毫无动静。 ……西列斯哭笑不得地意识到,骰子居然直接就离开了。 是被这个问题吓到了,还是时间到了,不得不离开? 西列斯认为不太可能是后者。骰子要离开的话,总归会跟他说一声,不然那显得非常不礼貌。但是,骰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所以这位“母亲”的确存在一些问题,而骰子不好直接说出口?甚至是不好意思将真相说出来?又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不管如何,单纯就骰子现在这“临阵脱逃”的行为,西列斯就能意识到,其中的确蕴藏着一些隐情。 ……所以那封信提及的,近期不适合造访默林镇的说法,是真的别有用意吗? 西列斯不禁皱了皱眉,他感到了些许的后怕。幸亏他之前提醒了一句琴多,不然那位邮差先生如果真的带着一种“调查”的心态前往默林镇,那说不定会出事。 只有无知地前往、无知地离开,才能最大限度地规避风险。就如同之前阿方索·卡莱尔和伊曼纽尔前往的那个部落遗迹一样。 这是这个世界的运作规律。 西列斯缓缓地叹了一口气。他将身体往后靠,稍微放松地坐了一会儿。他望着窗外的夜色。 书房的窗外能够看到阿瑟顿广场的那条林荫道。此刻,风声簌簌,树木枝叶摇晃的场景与由此造成的阴影,给人一种稍显阴郁和冷清的氛围。 这是漫长的一天,而他的这一天还没有终结。 ……西列斯突然无奈地意识到,现如今,他居然连做梦都要做一些正事。真是令人叹息的穿越者生涯。 幸运的是,深海梦境中没有太多他需要处理的事务;不幸的是,他还要在梦境中处理正事,甚至因为正事不多而感到轻松。 异世界社畜因为工作不多而心怀感激。这很现实世界。 西列斯坐在那儿,将大脑中的种种思绪拎起又放下。他闭目养神片刻。他得说,【沉静的心】这个仪式在维持冷静、理智这个作用上,相当可靠。 过了会儿,他回过神,便起身将短笛放回小房间里,随后离开了书房。 琴多在卧室里看报纸,他开着一盏昏黄的台灯,整间卧室相当有一种温暖昏沉的意味。那是让人乐意在此刻陷入沉睡的气氛。 他抬眸望向西列斯,说:“您回来了。有什么收获吗?” 西列斯便将一部分信息告知了琴多。当然,他暂时还没有说关于“母亲”的那部分内容。 他实际上一直在考虑将自己来自地球的事情告诉琴多,但是他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突破口。另外,他也得考虑琴多的接受能力。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件事情拖得越久,他越是感到些许的歉疚。因为他知道琴多已经对他完全坦诚了,但是他仍旧保守着一个秘密。 他同时也知道,琴多对此并不着急,因为琴多相当清楚,西列斯始终承担着保守秘密的责任,包括世界的以及其他人的。 这是西列斯不得不做的事情。琴多自己也有类似的不得不做的事情。 或许,作为阿卡玛拉和李加迪亚的力量的继任者,他们都不得不承担许许多多的责任。而作为命运的力量的掌握者,西列斯还得做到更多的事情。 西列斯思索着关于地球的事情,但是也没有着急。他首先将他们现在正在调查的那些内容说了出来。 而琴多也毫不意外地关注到了一个问题:“所以巴兹尔部落是因为亚西兄弟会的关系,才会牵涉到那个星之尘的事情里的吗?”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说:“有这个可能。但是这只是我们的猜测。或许他们就只是因为利益而动心了。” “星之尘的生意吗?”琴多说,随后露出了一个略微戏谑的笑容,“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现在可能就进退两难了。” 西列斯点头同意了这个说法。 根据兰米尔的信息,已经有人使用过那边出产的星之尘,但是却在服用魔药之后陷入了疯狂的状态。西列斯不知道这究竟是因为什么,但是显然,孤岛上的星之尘有些问题,或者将带来些问题。 而巴兹尔部落必定也会知道这件事情。他们打着维护秩序的旗号过来,现在却骑虎难下。如果他们真的是因为阿莫伊斯才会参与此事,那么情况反而好说。 想了片刻,西列斯就摇了摇头,他说:“北面的事情距离我们太遥远了。或许我只能从梦境中寻找相关的线索。” 琴多也叹了一口气。他很想利用塔乌墓场来帮助西列斯,但遗憾的是,他现在对于塔乌墓场的掌握还没有那么深入。 此外,他也并不拥有西列斯的命运的力量。 他现在没有在塔乌墓场中寻找已逝的灵魂的能力,只能撞运气。 曾经西列斯一开始进入深海梦境的时候也是如此,但是他随手一捞,就能找到有用的梦境泡泡,甚至那些梦境的主人都与之后的事情有所牵涉。 而琴多就不一样了。他随手一捞,可能捞出一个与他们正在调查的事情毫无关联的灵魂。 这可以说是撞运气的巧合,显然与命运有关。但这种巧合在西列斯的人生中太过于常见了。 琴多沮丧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在塔乌墓场中找到船桨。” 说到船桨,西列斯却突然想到了一个奇妙的问题。 他说:“刚刚骰子说,‘灵魂灯塔’的光芒,实际上来自于现实世界与黑暗之海的交集。” 琴多怔了一下,没明白西列斯为什么会提及此事。 西列斯顿了顿,然后说:“如果在塔乌墓场中也这么做呢?” 琴多迟疑着说:“您是指,做一些与现实有关的事情?”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个可能性,“打扫那些异乡人的墓地?” “我们一直试图寻找船桨。”西列斯说,“但是船桨对于独木舟来说,就是相当……符合现实的一种猜测。独木舟会不会存在其他的驱动力?” “而那说不定会与现实有所关联。”琴多若有所思地说,“李加迪亚最初的力量也正是‘真实’……但是祂的乐园却隐藏在梦境中,这难道不算是一种‘虚幻’吗?” 西列斯不禁皱起了眉。他感到,这群旧神还真是相当有……哲学意味。 琴多起身,伸手碰触了西列斯皱起的眉峰。他低声说:“您别为这事儿苦恼。我们总能想到办法的。” 西列斯也慢慢放松下来,他说:“是的。”他亲吻了琴多,“你也不要太有压力。” 琴多反而不怎么赞同这话。他希望自己能帮到西列斯。不过考虑到此刻他们的对话,琴多也不想显得自己太过于双重标准,就含糊地答应了。 他反而努力为自己讨点甜头,将这个吻继续加深。 当然,琴多也不敢太过分,免得最后得不偿失——指他的不餍足。 很快,他们便洗漱并且打算睡觉。闭上眼睛的时候,西列斯将今天这一整天的收获,以及自己需要在深海梦境中做的事情都整理了一遍,然后才彻底陷入了沉睡。 深海梦境中,他再一次踏足这孤寂冷清的孤岛。 琴多的梦境泡泡也得偿所愿地挂在那儿。他静默地望了一会儿,露出了一个轻微的笑。随后,他收敛心神,让自己尽快去做正事。 “寻找赫德·德莱森的梦境。”他低声说。 他不知道应该对这个结果抱有怎样的期待,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深想,一个梦境泡泡就已经浮现在他的面前。他怔了一下,然后不假思索地碰触了这个梦境泡泡。 幽灵先生的皮鞋轻轻踩在那柔软细腻的沙滩上。 只不过是浸着血的沙滩。 一脚踩下去,会留下一个脚印。然后那脚印的坑里慢慢渗出颜色惨败的血,逐渐灌出来一个小小的、脚型的血池。 ……幽灵先生默然望了望这小小的脚印血池,然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看起来,赫德似乎也遭遇了一些不怎么美妙的事情。 他又抬头望向四周。 赫德的梦中场景比之前幽灵先生经历的梦境都要宏大得多。他站着的地方是一处沙滩,而周围有无数人围拢在一起,他们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那窃窃私语化作混乱而扰人的噪音。 而在他们的面前,一艘锈迹斑斑但又庞大恢弘,如同钢铁巨兽一般的船只,就搁浅在沙滩的浅水处。人们正对这艘船议论纷纷。 幽灵先生等待着梦境的发展。 隔了一会儿,突然地,有人用力地咳了一声。明明在现实中,这咳嗽声不可能被人听见,但是在梦境中,这声音如同惊雷一般,突然地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并且惊疑不定地四处望着。 一个相当富态的人影慢吞吞地从沙滩的更远处走过来。幽灵先生认出这正是梦境的主人,赫德·德莱森。 但是比起现实中那个瘦削苍白的年轻人,梦境中的赫德变得年长得多,并且身材相当肥硕。他的面孔上显露出一副得意洋洋、沾沾自喜的表情。 他又咳嗽了一声,然后才高声说:“这是来自深海的馈赠!” “深海?” 这两个字不断地在梦境中重复着,如同漩涡一样将人们的神智卷入其中。人们又一次开始议论,这一次带着一种惊慌的意味。 有人似乎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幽灵先生没听清,但是他却自动地了解到了这人的意思——这似乎就是梦境,自带一些信息量,仿佛人生而知之。 而那人的意思是,这船只突如其来,如同幻影幽灵一般。前往船只想要一探究竟的人都消失不见,怎么能说这是来自深海的馈赠? 在这一瞬间,幽灵先生的眼前甚至突然闪现出一幅画面。那画面如同从天空往下俯瞰,他隐隐瞧见那巨大的船只,以及船只上鬼鬼祟祟活动着的人们。 而在这个视角下,那流线型的船身在海面上勾勒清晰,如同…… 如同一只鲸鱼。 那画面跳动了一下,然后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赫德·德莱森愤怒的大喊声。 “什么?什么?!你们竟然连深海的馈赠都敢小看!那是馈赠而非惩罚,可你们要是一直这样,那馈赠就必将变成惩罚了!” 他的语气中带有一种色厉内荏的成分,他甚至挥动起手臂,仿佛张牙舞爪地为自己的说法添上砝码。他脸上的肥肉颤抖着。 下一秒,那块肥肉掉了下来。赫德的声音戛然而止,低头茫然地望着那逐渐消融在沙滩血水中的脂肪。 一个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那是个相当瘦削、仿佛变成人干一样的人。安静地藏身于人群中的幽灵先生看了这个人一会儿,然后确认这同样是赫德·德莱森的面孔,只是躯干显得不太一样。 那个赫德浑浑噩噩地说:“但是,其实你自己也知道的……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这个地方,这艘船,这片海洋……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那个肥胖的赫德颤抖了起来。 干瘦的赫德缓慢地说:“你知道这个地方。你听说过,现在,你也来了。”他缓缓地抬起手,指向那艘船只,他的动作如同僵尸一般,整个肢体都显得相当僵硬,“最后,你也将去往那边。” 肥胖的赫德面如死灰。整个梦境都晃动起来。在梦境泡泡破碎的边缘,幽灵先生隐约瞧见,那干瘦的赫德猛地张开了嘴,上下嘴唇不断地扩大,直到将肥硕的赫德一整个包裹起来。 然后,吞吃入腹。 赫德的梦境泡泡彻底破碎,他也回到了深海梦境的孤岛之上。 他望向了赫德对应的植物。 那是一株海藻,绿幽幽的,看起来还算健康,但是整体却有一种……微妙的脏污,仿佛沾染了什么脏东西,因此显得十分怪异。 他不禁皱了皱眉。 想到赫德梦境中的场景,他也感到了些许的不安。 赫德如今的心理显然处在一种十分矛盾的状态之中。一方面,他知道自己即将去往的地方很有问题,但是另外一方面,他自己似乎也受到那地方的吸引。 而那艘船…… 他想,从那个高空俯瞰的视角来看,那艘船似乎就象征着岛鲸。那是赫德最终将要去往的地方。某种潜藏着的心理认知让他将船只、鲸鱼、孤岛与海洋联系在一起。 那似乎与他的家族过往有关,也或许和北面的海发生的事情有关。 “有人前往探索那艘船,却有去无回。” 这种说法与“有人前往那座孤岛上挖掘星之尘,却意外招惹了灾祸”这样的事情有异曲同工之妙。如果那座孤岛就是赫德最终的目的地,那么这种说法就更像了。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赫德是否已经找到了他的叔祖父让他去寻找的,海边灯塔的接头人? 距离他与赫德的会面,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这么长的时间,赫德恐怕早已经前往了福利瓯海附近,说不定已经有所斩获。 当然,他并没有和赫德直接对话,所以也没能收获什么信息。 不过这一点也让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既然幽灵先生已经踏足赫德的梦境,那么赫德以后应该就可以在梦境中保持清醒。 但是……如果赫德自己不知道这件事情,也不知道可以自己改变梦境中场景,那是否就意味着,这个年轻人被彻底困在了这个噩梦之中? 这个想法令他皱了皱眉。他意识到,他终究还是得与赫德交流一番,只是刚才赫德梦境中那奇怪的场景令他无暇顾及这事儿。 况且,他又应该与梦境中的哪个赫德进行交流呢? 他想了片刻,就摇了摇头,没有继续想下去。他看了看孤岛上其他的植物,确认没有需要自己前往的——琴多的不算——然后就去了一趟农场,和人偶们说了会儿话。 接着,他去了趟琴多的梦境,提及自己已经去过赫德的梦。 琴多听他讲了赫德的梦境中那古怪的画面与氛围之后,便说:“他好像非常恐惧前往那个地方,只是用种种理由来欺骗自己。” 幽灵先生也点了点头。 琴多观察着他的表情,然后欺过来拥抱他。他说:“现在离开梦境的话,会是凌晨四点。您八点要去拉米法大学和学徒见面。所以……我们还能睡三个小时。” 幽灵先生瞥了他一眼,问:“你说的是正经的睡觉吗?” “……当然是!”琴多震惊地回复,他又想了想,相当委婉地说,“不过也不是不行……” 幽灵先生笑了一声,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还是睡一会儿吧。” “听您的。”琴多说,“希望您能好好休息一下。” 幽灵先生也点了点头。之后,他们一起离开了梦境。 第二天早上,西列斯醒来的时候,甚至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想,多么漫长的愚人节啊。 ……这想法令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对地球的怀念。在他得知的确存在返回地球的方法之后,他就没有那么急迫了,也没有那么频繁地想家了。 但是,每当这种与地球有所贴近的时刻,他就会感到一种微妙的情绪泛滥成灾。 过了会儿,他摇了摇头,明智地将这种想法压下去。他是说,今天他还得去拉米法大学上课,他没时间在这儿伤春悲秋,感叹时间的流逝与家乡的遥远。 八点整的时候,他抵达了自己的办公室。两名学徒正在门外等待着他,西列斯开了门,然后三个人一起走进办公室。 新学期开始之后,西列斯对于这两名学徒的要求也稍微发生了改变。 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他们就将要毕业了。到时候,他们也需要准备一篇内容更完整、架构也更加庞大的毕业论文。 之前两个学期,朱尔斯·汉斯和多萝西娅·格兰特各自完成了两篇论文,不过毕竟是学期论文,不是特别长。 因此,西列斯有意让他们在这个学期,以及下一学年的第一学期这半年左右的时间里,完成一篇更为复杂的论文,为再之后的毕业论文做准备。 这个时间规划是西列斯参考自己当研究学者时候的日程安排来的。因此,他们这学期的任务会稍微轻松一些,但下学期可能就要拼命追逐最后的论文期限了。 当然,人们的学生时代总是这么过来的——一支笔、一个晚上、一场奇迹。西列斯对此心知肚明。 他就干脆不提醒自己的两名学徒了。等他们察觉到交论文的日期逐渐临近的时候,他们自然而然会产生紧迫感。 至于现在…… 朱尔斯和多萝西娅坐到沙发上,两个人看起来都相当放松。 西列斯对此不置可否。他只是按照自己的计划,继续指导着这两名学徒的课业。他们仍旧在纠结这篇大论文的题目,不过看起来也不算着急。 西列斯将自己之前准备好的书单交给他们。这一次的书单上内容比较多,有一些是学期开始之后,西列斯临时增加的内容,考虑到他自身在过去一段时间里的收获。 不过他这一次并不要求两名学徒在短时间内阅读完,这是一个月的阅读量,他们自己规划阅读时间就行。当然,读书笔记仍旧是需要完成的。 在朱尔斯和多萝西娅各自选择的未来学术内容方面,西列斯给出了更多的指导和一些想法。他从未要求学徒们严格遵循他的思路,更多的只是提供灵感和意见参考。 基础的专业知识当然是另外一回事。不过,他的两名学徒至少在这方面并没有什么难题,这是相当令西列斯满意的。 ……实际上,西列斯自己也更擅长高屋建瓴方面的知识,毕竟他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拥有那个世界的独特视角。实话实说,他对于费希尔世界文学的许多细节也没那么了如指掌。 在这一次指导结束的时候,西列斯突然想到自己要问多萝西娅的事情,便提及自己曾经从卡尔弗利教授那边获赠的《小辛西娅的世界》。 多萝西娅惊讶地说:“那正是我小时候阅读的童话故事!没想到竟然来到了您的手中。” 朱尔斯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说:“真是一桩巧合啊。” 西列斯心想,“没想到的巧合”,现在想来,他的命运还真是……到处都是陷阱? 他便说:“我对这本书的背后故事很有兴趣。之前前往无烬之地的时候,我同样听闻了一些相关的传说,不过和这本书中的说法不太一样。 “所以,我想麻烦你帮我问问家中长辈,关于《小辛西娅的世界》这本书的更多信息,比如其出版年份、撰稿人等等。” 多萝西娅恍然,她说:“这书我也只是小的时候读过,不太了解其背后故事。我会帮您问问我爷爷的。” 西列斯便向她道谢。 这个时候,他便感到自己文学史教授的身份相当有用。 就好像吉米一想到他是个小说家,就觉得他去调查那些流浪汉的过去相当正常一样;既然他是个文学史的研究学者,那么想要了解一本书的过去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 “期待你这边的消息。”西列斯低声说。 第160章 过去的信封 4月4日。周六。 七点多, 西列斯吃完早餐打算出门。不过他上楼换衣服的这会儿空当,门口似乎有人敲门。琴多去开了门,然后与那人交流了一下。 等西列斯下楼, 那人已经离开了, 而琴多则说:“刚刚邮差顺路来了一趟, 跟我说了默林镇那边的情况。”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他算了算时间,意识到周三上午寄出的信件,差不多隔一两天能到默林镇。于是,今天上午邮差路过凯利街99号的时候, 就顺便转告了一些相关的信息。 “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吗?”西列斯问。 琴多耸了耸肩, 他说:“邮差的说法和您母亲信中的说法差不多。默林镇确实是在改造, 尤其是路面,现在显得相当混乱。 “邮差到的时候, 您的母亲已经不在家了, 所以这封信也退了回来。” 他举了举手中的信封,随手将其放在桌上。 随后他又说:“对了,邮差还说了一件事情。他说他观察了您家里农场的情况, 发现农场似乎已经荒废了很久。因为现在已经春天了,所以理应开始新一年的播种了。 “……不过,现在您家中应该也不需要农场的生意了?” 琴多有点不太确定地说。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在记忆中, 更年幼一点的时候,母亲的确会让他帮忙分担一些农场里的事务, 家中积蓄也是在那个时候积累起来的。 不过, 在西列斯前往拉米法城读书之后,农场那边的事情基本就停滞了, 母亲也在默林镇上找了一个更加轻松的工作。 因此, 农场荒废的现象是相当正常的。但是, 这个说法却恰恰让他感到了些许的微妙。回过头来想,这个情况实在是……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说:“看起来是我多心了。” “这并不算是您多心,您只是担心默林镇那边出现什么问题。”琴多体贴地说,“不过您还是觉得忧虑的话,是否需要普拉亚家族那边去默林镇调查一下?” 西列斯摇了摇头,说:“不,不必了。”他想到骰子面对“母亲”这个问题的反应,以及种种蛛丝马迹,便说,“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了。” 骰子的落荒而逃、默林镇是安缇纳姆的诞生地、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母亲”、荒废而空旷的农场…… 说真的,农场。这是生怕他想不到阿卡玛拉吗? 而阿卡玛拉的力量恰恰就是虚幻。一个如梦似幻的、惟妙惟肖的幻境,甚至于,虚假的记忆? 西列斯如此怀疑。 他开始怀疑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名字都是凭空而来的。或许这个世界上从未存在“西列斯·诺埃尔”这个人,只是因为贺嘉音的到来,所以这个世界提供了一个让他使用的身份。 ……他怔了片刻,然后捏了捏鼻梁,让自己别想那么多。无论如何,这还只是怀疑,他无法将自己的直觉当成证据。 琴多适时地问:“您想到了什么?” 西列斯瞧了他一会儿,隔了片刻,便说:“琴多,或许我有一件事情需要让你知道。” 琴多怔了一下,西列斯认真严肃的口吻让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他有点困惑地想,难道是与西列斯的母亲有关的事情吗? 他看了看那封信,又看了看西列斯,然后迟疑地说:“呃……您是想说,因为您母亲不喜欢我,所以她才会离开默林镇的吗?” 西列斯:“……” 他茫然了一瞬间,完全没想到琴多的思路会拐到那个方向。 他一时间啼笑皆非,心中那种复杂沉闷的情绪一转眼就不翼而飞了。 而他的沉默也让琴多更困扰了。琴多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所以您需要告诉我这件事情?那我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不,不是。”西列斯不得不打断琴多的话,“我并不是想说我们的关系。我是说……我自己。西列斯·诺埃尔。” 琴多困惑地望着他。 西列斯走到他的面前,握住了琴多的手。他说:“我开始怀疑我自己的存在。” 琴多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这将是一个更加复杂沉重的话题。他皱起了眉,问:“为什么?”他顿了顿,“因为默林镇?因为您母亲的离开?因为……” “因为农场。”西列斯说,“阿卡玛拉的农场,和现实中我家里的农场。” “巧合……”琴多突然明白了过来,“而对您来说,这不仅仅是巧合,同样也是命运。” 而既然是命运,那么自然会怀疑自己是否被……呃,“安排”了? 况且,对于西列斯来说,情况还有些不同。他毕竟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同时之前已经得知自己的穿越是有目的的,所以现在就相当自然地怀疑起现在这个身份是否真实。 不过对于琴多来说,他可能没法切身体会这种微妙的感觉。 西列斯迟疑着,不确定是否要趁这个机会,直接将自己来自异世界的事情告诉琴多。他感到似乎有点太仓促,琴多也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而琴多瞧着他的表情,却若有所思地说:“您是否是从其他的线索中,确认了这一点……但是却没法直接告诉我?” 西列斯想了想,摇了摇头,他说:“我并没有确认这一点。”他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快八点了,便说,“让我整理一下思路,琴多。回头我会将这一切告诉你。” “好的。”琴多低声轻柔地说,他倾身拥抱着西列斯,亲昵地蹭了蹭西列斯的肩窝,“我想说的是,我信任您的智慧。您总能将这一切都解决。” 西列斯不禁莞尔,他说:“我只是认为,应当将一些事情分享给你。那也是你应该知道的。” 琴多有点困惑地嘟囔了一句,不太明白有什么事情是他“应该”知道的。不过,西列斯认为,琴多作为他的伴侣,当然应该知道西列斯的来处与未来的归处。 ……他还指望着与琴多一起返回地球呢。 西列斯吻了吻琴多的侧脸,然后说:“那么,晚上见。” “晚上见。”琴多说,同时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以提前开始期待夜幕的降临了吗?” “明天上午我们都没什么事。”西列斯低低地笑了一声,“所以……是的,琴多,你可以开始期待了。” “那太好了。”琴多迫不及待地说了一句。 这一天琴多也要出门。事实上,他在普拉亚家族那边的事务也不比西列斯少多少,尤其是近来他有意在康斯特公国拓展普拉亚家族的生意。 此外,按照他的说法,随着枯萎荒原开发计划的进一步展开,更多交通以及基础设施建设正在进行中。这也占据了他一部分的时间。 现在想来,当初在无烬之地自由探险的时光,甚至显得相当遥远了。 不过,琴多也心甘情愿地去做这些事情,因为那能让他感到,他能帮上他心爱的神明一些忙。况且,他知道西列斯会喜欢这样的局面——世界的发展、交通的便利。 去年入冬的时候,他们曾经在无烬之地讨论过相关的话题。当然琴多就注意到西列斯对于这方面的想法与愿景。 而现在,他也可以说是在实现西列斯彼时的想法,只是他们都默契地没有再一次提及。 他们讨论着旧神、过往的故事;可谁都知道,他们终究立足于现在,并且也将创造这个世界的未来。 上午八点半,西列斯抵达了历史学会,他在路上顺便收集了一些树叶。他预感自己将在历史学会耗费一天的时间。 不过他并没有急着前往三楼的门后空间,而是先去了一楼,抄写员们的缮写室。一旦走近那条走廊,他仿佛就能闻见墨水与纸张的味道。 他回忆着上一次巴特带他前往的房间,然后走到了那儿,敲了敲门。 隔了一会儿,房门才打开。抄写员巴特打着哈欠,目光茫然地望了过来,然后才突然震惊,像是立刻清醒了过来。 这个中年男人不禁惊讶地说:“诺埃尔教授!”他赶忙往后退了一步,侧身让西列斯进入房间,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儿有点乱……” 的确很乱。到处都是纸张、墨水和羽毛笔。不过也有几支钢笔被随意地放在写字台上,看起来即便是老派的抄写员,也逐渐开始使用钢笔这样方便的抄写工具。 西列斯格外注意到,有一支羽毛笔被巴特细心地安置在玻璃橱柜的一层,其羽毛也打理得相当精致。 西列斯同时也注意到,巴特的神情、动作看起来都相当正常,没有曾经的那种神经质和阴郁的感觉。看来“复现自我”的仪式终究可以起到一些作用。 “早上好,巴特。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你的工作。”西列斯说。 “并没有。”巴特用力地摇了摇头,“我知道您肯定是因为正事儿所以才来找我的。” 西列斯怔了怔,不禁感到自己的形象似乎已经定格在了严肃正经这样的形容词上。不过他也难以否认,他的确是因为正事才来找到巴特。 “是的,巴特。我有些事情需要询问你。”西列斯说。 巴特勉强在自己的缮写室中收拾出一小片空间。他请西列斯坐在小沙发上,自己则搬了凳子坐在西列斯的对面。 他看起来有些局促,因为自己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用来招待西列斯,不过西列斯也让他别那么在意这事儿。 “好的好的。”巴特点着头,他看起来有点受宠若惊,忍不住说,“您想问什么?我必定知无不言。您可能不知道,您简直救了我们这些抄写员的命。” 他的目光忍不住看了看那摆放在玻璃橱柜里的羽毛笔。他望向那支羽毛笔的眼神中,带着一种微妙的痴迷与依赖,仿佛那支笔就是他的全世界。 这样的表现却让西列斯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他没有展现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只是不动声色地问:“你一直在使用这支羽毛笔来帮助自己摆脱污染吗?” “是的,您说的没错。”巴特回过神,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像是为自己的走神道歉,“那是一种非常神奇的力量和感觉,仿佛又回到了过去……最开始,我才刚刚成为一名抄写员的时候。 “您可能不知道,其实我就是因为喜欢文字、喜欢书写,所以才选择成为一名抄写员。但是,随着工作越发繁重,我却慢慢遗忘了最初那份对于文字本身的热爱。” 他叹息了一声,脸上难免出现一种倦怠的、无奈的表情。 不过随后,他又变得振奋起来,他十分友善地说:“正是因为您,正是因为您发明的这个仪式,我才得以找回年轻时候的心态。这真的非常感谢您。” 西列斯望着这个中年男人激动的表情,以及焕然一新的精神面貌,不由得默然片刻。他说:“这没什么,巴特。我非常高兴,我能够帮到你。” 巴特不禁笑了一下,然后说:“那么,您想问的是什么?” “还记得你上一次给我的那一份抄本吗?”西列斯问。 巴特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他有点不安地说:“那是不是给您带来了一些麻烦……” “不是的,不用担心。”西列斯摇了摇头,“我只是无意中接触到一些与那份抄本的内容有关的信息,所以想询问你对于这份档案的了解。” 巴特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想了一会儿,便说:“您稍等。我所有抄写的相关资料信息我都有记录下来,让我去找找。” 西列斯一怔,也不由得感到巴特这个习惯相当令人赞叹。他便静默地等待着。 巴特打开了墙角的一个柜子,从中取出了一份相当厚重的、装订好的档案。他回忆着日期,然后翻阅着。 “……十月份,一首童谣,是吗?”巴特低声说,他的手指在粗糙的纸张上滑动着,然后说,“对方并没有留下真实姓名,只是让我称呼他为‘福雷斯特’。 “我知道他是时常在历史学会内部出现的一位大人物,年纪大概在五十岁上下,是个干瘦、阴郁的老头。他是一个人过来,将一个信封神神秘秘地交给我,然后让我将里面的内容抄写完。 “……对了,他还特地嘱咐我,抄完之后,要将里面的纸张放回信封之后,再交给他。他本人似乎不想看到那信封里面的那张纸。 “当时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他只是想让一个卑贱的抄写员成为他的替死鬼,而恰巧历史学会也不会有人跳出来指责他这么做。” 巴特声音低低地说着,他蹲在那儿,身体情不自禁地前后晃动着。他的声音也有些起伏不定,似乎这件事情勾动了他的情绪。 不过他很快就叹了一口气,恢复了正常。他将那个档案放回柜子,然后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望着巴特。他想,从巴特的表现来看,曾经受到的污染仍旧残留着些许的影响,那让他的精神状态变得不怎么稳定,容易陷进自己的情绪之中。 ……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的工作形式?总是埋头抄写,说不定也会让他变得更内向、更容易激动。 不管怎么说,“复现自我”的仪式似乎成了一个托底,让他得以尽可能地维持平静,不会彻底崩溃。但是与此同时,这个仪式也让巴特产生了些许的依赖性,现在的他过于看重那支羽毛笔。 西列斯说不好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无论如何,巴特至少没有跌进更为绝望的深渊之中。 等巴特坐下,西列斯便问:“关于那个信封的来源,对方有说吗?” 巴特摇了摇头,他说:“并没有。不过……”他仔细想了一会儿,“那个信封相当旧,我甚至得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纸张拿出来。 “或许不是那个大人物特定将纸张装进去,而是从他得到这份资料的时候,就已经是装在信封里面的。恐怕他自己都没敢拆开。” 巴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的轻蔑。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听着,他再一次确认地问:“那个信封中,就只有记录着那首童谣的纸张吗?” “是的,只有那一张纸。”巴特连连点头,“信封上也没有任何标识……对了,信封上有一个邮戳。” 邮戳? 巴特回忆了一阵,然后说:“但是那个邮戳已经模糊不清了,可能是时间过得太久,或者是遭到了什么损坏,所以看不出来具体的发信日期。 “那只能模糊地辨认出3和8这两个数字,雾中纪三百八十几年,也就是十几年前的事情。” 西列斯点了点头,低声说:“我明白了。” 一封在十几年前寄出的信件,一直被人保存着,直到去年十月,突然被某个自称为“福雷斯特”的男人找到。他不敢打开信封,生怕受到污染,所以将这封信转交给巴特,让他抄写下来。 而与此同时,西列斯也想到了“复现自我”这个仪式的灵感。当时的研究部主管爱德华·贝洛,挑选了拉里·兰普森和巴特·伊万斯作为实验的参与者。 想到这里,西列斯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巧妙的时间点。 他便问:“巴特,当初你参与到我的实验中,是你自己主动报名的吗?” 巴特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是的。我记得……当时那位研究部的主管,会从我们这些报名的人里面挑选。” “你们只需要上报自己的名字吗?” “不,是一份纸质的申请表。研究部都有这样的表格,需要填写一些基本信息,比如姓名、年龄、职业等等。我以前也填过一些,不过没能参与那些实验。您的实验是我第一次被选中。”巴特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之所以询问这个问题,就是因为他感到些许的怀疑。 爱德华·贝洛是同样是历史学会中资历深厚的成员,他在研究部主管的位置上呆了很久,直到西列斯的研究成果让他下定决心退位让贤。 西列斯怀疑他是否会知晓一些内情,甚至于知道巴特需要抄写那份资料,所以他才特地将巴特放进实验名单中。 当然,西列斯同样知道,或许只是因为巴特的职业特殊性。羽毛笔显然是与巴特相当亲密的物件,因此巴特才可以最大程度地从“复现自我”的仪式中受益。 这个实验人选,是随机的,还是特定的? 不管如何,西列斯不打算放过这个灵感。自去年十月神诞日前夜晚宴以来,他还没与爱德华联系过。一个问题是,他也不知道爱德华的通信地址。 之后,西列斯又询问了巴特几个问题,不过他也发现巴特并不知道更多,也就没有继续询问。 巴特有点局促地问:“我能帮上忙吗,教授?” “你已经帮到我了。”西列斯真诚地说。 不管怎么说,这份抄本本身也来自巴特,这已经是相当珍贵的馈赠。巴特做这事儿也是需要冒着风险的,西列斯无法忽略这一点。 巴特便松了一口气,他欣喜地说:“能帮上您就是好事。如果您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那您也可以尽管说。” 西列斯想了想,便问了一下巴特过去这个冬天的生活情况。 巴特十分茫然,不明白西列斯为什么会问及这事儿。不过他也相当坦诚地说了,并且额外提及:“这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实在有点难熬。”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便分享了自己新课题的创意。 巴特吃惊地听着,慢慢地张大了嘴,他说:“这可真是……诺埃尔教授,您实在是一个高尚的人!从未有人在掌握强大的力量之后,仍旧顾着我们这样平庸的普通人!”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 他很难说自己是否可以用“高尚”来形容。或许,只是因为他来自一个并不拥有奇异力量的世界,所以,他才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想到,这力量或许可以用于日常生活。 而对于那些许多年都浸淫在这力量的庞大与恢弘之中的启示者来说,他们可能想都不敢想。 星之尘能当作取暖的燃料吗?如果是这个世界的人,那么他们可能都舍不得这么做;可是在西列斯看来,能源用以生活所需,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当然,星之尘是神明的骸骨,用一点少一点,他十分清楚。 所以,这个世界终究需要摆脱神明力量的禁锢,走上属于自己的文明道路。只是在如今这样的环境与条件下,让启示者的力量作用在日常生活中,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巴特因为西列斯的新课题激动了起来,不过西列斯也不得不提醒他:“我希望能在今年冬天之前得到一些成果。在此之前,希望你能为我保密。” “当然,当然。我会的,您放心。”巴特用力地点着头,“我只是……我只是……我该怎么说,我只是如此真切地,期盼着您的课题成果。” 他激动得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他可能只是含含糊糊地意识到这个课题背后象征的含义,他还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个课题能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大的改变。 但是他已经相当激动,因为他切身经历过拉米法城寒冷的冬天。 巴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喃喃说:“我期盼着。” 西列斯礼貌地等待他平静下来。 巴特有点希望自己能帮上一点忙,便眼巴巴地询问自己有什么能做。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对你来说,购买魔药会是一个巨大的负担吗?” 西列斯自己没怎么购买过魔药,因为他拥有来自格伦菲尔老师和往日教会的馈赠。后者恐怕将这种举手之劳当做是一种间接讨好安缇纳姆的举动。 因此,西列斯自己没怎么特地注意过一瓶魔药——尤其是通用的成品魔药——的价格。 通常情况下,1%纯净度1标准容量的成品魔药,大概需要1公爵币左右的价格。 5%纯净度的大概是10公爵币,10%为100公爵币;20%和50%的魔药价格波动比较大,大概在300到500、600到1000这个区间波动。 50%纯净度的魔药的价格,很有可能上不封顶。因为到这个阶段,魔药的制成也相当有风险,在一段时间内,很有可能长期都没有新的50%纯净度的魔药出产。 对于普通的启示者而言,1%纯净度的魔药就已经足够日常使用了,因为他们平常不会涉及到庇佑者的那些仪式。 此外,1%纯净度1标准容量的魔药,提供的是10小时的仪式时间;5%则是50小时。正常使用的时候也不可能一直处于仪式时间之中,那相当浪费。 这是西列斯印象中的情况,不过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因为种种原因,他猜测魔药的价格很有可能走高一阵,直到最近才恢复过来。 相比之下,星之尘的价格反而比魔药更加稳定一些。 星之尘本身利润空间巨大,量少并且渠道基本被往日教会垄断。单纯从往日教会的态度来看,他们不太可能抬高市面上流通的星之尘的价格(黑市的星之尘得另算)。 之前西列斯曾经在欧内斯廷地下交易会中目睹了一场拍卖,50克重量的星之尘拍卖出了约等于三百枚公爵币的价格。在正规的市场上,相同规格的星之尘可能只需要三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二的价钱。 但是,同样也意味着,买家必须登记自己的身份、姓名、用途等等。往日教会并不希望人们滥用星之尘。 对于一些身份不便,或者想要用星之尘做一些不正当勾当的人来说,正规渠道的购买几乎是完全断绝的。 不过,现在西列斯暂时也不需要考虑黑市上魔药和星之尘的价格。况且,【流动的风】这个仪式显然也不需要纯净度太高的魔药。 对于需要使用庇佑者仪式的启示者来说,魔药价格会成为他们的负担;但是对于普通的启示者而言,1%纯净度的成品魔药,可能不算是太过昂贵的奢侈品。 果不其然,巴特说:“我不怎么使用高纯净度的魔药,一般只使用1%和5%的,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使用前者。有的时候我会利用魔药让自己的工作更省力。” 他露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 随后,他继续说:“魔药的价格也是有些波动的。所以我会尽量在价格便宜的时候购买一点,一次大概会花费5枚公爵币左右,购买5瓶1%纯净度1标准容量的魔药,足够我使用三四个月。”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说:“如果要用这么多钱来取暖,那么你乐意吗?” 巴特想了想,然后诚实地说:“没那么冷的时候可能会想要节省一点。不过魔药本身也是我必备的东西,所以我乐意多购买一部分用以取暖。” 西列斯便松了一口气。他现在就相当于是在做一场调查:是否乐意交“电费”的问题。 实际上,拉米法城的一些高档住宅是拥有类似于暖气的这种东西的。这个世界的科技大概率曾经达到过这个水平。 但是,对于生活在西城的居民,以及东城绝大部分普通的居民而言,他们的生活是与暖气绝缘的。连西列斯购买的凯利街99号,也没有暖气。 这也就是西列斯之前为什么会那么向往堪萨斯的暖气的原因。 不管怎么说,关于价格的问题,他们之后还要进行更加详尽的调查和计算。这都是后话了。 西列斯很快结束了与巴特的对话,然后离开了一楼的缮写室。他去了三楼的门后空间,不过没急着去自己的办公室,而是先去了一趟伯妮塔·阿斯顿女士那里。 “爱德华·贝洛主管的通信地址?”这个问题让阿斯顿女士怔了怔。 “是的。”西列斯给出了一个合理的借口,“我最近在准备新的课题,于是就想起了之前贝洛主管对于我的课题的一些建议,想要给他写信回应那些问题,也正好提及新课题的事情。 “关于魔药方面的一些问题,我也想向他请教一下。不过在他离开历史学会之后,我并不知道怎么联系他。” 如果是其他人,那么西列斯或许会考虑一下办公室政治的问题。不过面前是阿斯顿女士,他知道这位女士并不会计较这么多。她本人也是爱德华·贝洛亲自提拔的,与爱德华亦师亦友。 阿斯顿女士恍然,便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随后翻阅了自己笔记本,将爱德华·贝洛的联系地址抄写了一份,然后交给了西列斯。 她想了想,说:“我似乎也已经许久没有与他联系了。或许该挑个时间亲自上门拜访一下。” “您也相当忙碌。”西列斯不由得说。 阿斯顿女士叹了一口气,说:“的确如此。行政事务快要将我淹没了。”她想了一会儿,突然若有所思地说,“您知道近来有许多新人加入历史学会的事情吗?” 西列斯微怔,然后点了点头。 阿斯顿女士便说:“其中有一部分想要加入研究部,不过,我暂时还没时间去考察他们的具体情况。如果您有空的话……” 西列斯:“……” 他委婉而坚决地说:“我也才加入研究部不到一年,恐怕不太适合承担这样的职责。”而且也没时间。当然他不打算将这真正的原因说出口。 阿斯顿女士默然与他对视着。 这话……呃,相当精确。西列斯加入研究部确实不到一年。 阿斯顿女士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说:“那就算了……也确实,年初的表彰仪式之后,您又在历史学会内部吸引了许多人的关注。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西列斯赞同这个说法。瞧那些言论将格伦菲尔气成什么样了。 他看了看时间,便询问了下午擂台赛的开场时间。 “一点左右开始。”阿斯顿女士说,“到时候你直接过去就行,已经安排了相应的座位。现在沙龙正敞开着,并不存在可供更换身份的入口厅,直接进去就行。” 西列斯恍然,不禁感到沙龙实在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他打算等会儿去仔细瞧瞧。 之后,他就去了557号房间。他的助理安奈林已经在那儿等待着他了,并且有点激动地称赞着西列斯的新课题。 之前那个对于封印物的研究已经不了了之,不过也没人在意这一点。当然,西列斯本身对于封印物还是相当感兴趣的,就封印物的本质而言。 他与安奈林分享了自己关于新课题的想法,并且提及了自己会与一位魔药大师合作,后者会深入研究一下是否有可能让普通人也使用这个仪式。 这一点让安奈林瞪大了眼睛,他感到了些许震撼,甚至是超出他能理解的范围的惊讶。因为他从未想过,启示者使用的仪式有朝一日也可以与普通人联系起来。 “启示者的力量和普通人的力量并没有高下之分。”西列斯客观地评价说,“普通人拿着枪也可以杀死启示者。” 这个世界的超凡力量可没有夸张到突破人体极限的地步。 在更古老的年代,在那些旧神的庇佑者仍旧活跃在这个世界的年代,在帝国纪,那些超凡力量者是相当强大的,几乎可以说是脱离了人类的定义。 但是如今,随着旧神的陨落,祂们的信徒也已经失去曾经尊崇的地位了。 安奈林认真地点着头,并且似乎因此而产生了一些想法。 西列斯随后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如何长时间保存树叶这个问题上。 如果放在他的故乡地球,那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是树叶标本。然而一个好问题是,费希尔世界的化学似乎已经被魔药学取代了,而工业化学那边似乎也停滞不前。 现在他们是启示者,也不必舍近求远,还是得从启示者力量的角度来探寻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 西列斯与安奈林翻开了《基础仪式》和《进阶仪式》这两本厚厚的书籍,从中寻找可能将物品长时间保存的仪式。他们的确找到了一些,并且将其记录下来,打算之后一一实验。 但在寻找这些仪式的过程中,西列斯同时也意识到,这些仪式都是针对单独一个物品而言的。 换言之,这些仪式都没法同时处理数枚叶片。他们想要将这个课题的成果推广向更大范围的话,就意味着一个相当可怕的工作量。 中午,西列斯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望着他与安奈林整理出来的这些仪式,以及经过尝试的几片叶子,开始怀疑他们正在做一个无用功。 不过他没有将这种想法表现出来。无论如何,在此之前他们都需要慢慢获得一些进展。他们最终的目的是应用层面的事情,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必定将经过无数次的实验。 安奈林倒没有想那么远,他现在还处在一种兴致勃勃的状态。不过时近中午,他刚刚也听西列斯说等会儿要去沙龙那边观赛,便提议一起停下研究。 西列斯也同意这个想法。于是他们一起去历史学会外面吃了顿饭,然后共同前往了三楼门后空间尽头处的沙龙。西列斯有自己需要前往的位置,就与安奈林分开了。 今天下午原定在豪斯维尔街18号进行的固定聚会,他自然也没法去了。不过他之前就已经去信给那边。他怀疑他的同伴们会一起来沙龙这儿观战。 果不其然,西列斯在沙龙瞧见了达雷尔·霍布斯的身影。 现在沙龙的布置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原本闭合的门现在敞开着,原本散乱排列着的桌椅都已经被清空,放上了四个巨大而沉重的擂台。人们在附近走动着,观察着。 擂台中间是凹陷下去的,四周的观赛区反而高出一块,方便人们观战。每个擂台都有一名对应的裁判。 而奇妙的是,那些历史学会的高层的位置,以及受邀来观战的启示者的位置,反而位于原本沙龙的舞台之上。 ……是的,那的确高出平地一截。但是将观战者的位置放在舞台上,多少显得有些奇怪,好像观战者反而成了被注目的对象。 西列斯有点在意这个问题。舞台上总共五排座椅,他的位置在第三排偏右手边一些的位置。 在他前往舞台的路上,他恰巧瞧见了达雷尔·霍布斯,便走过去与他打招呼。 周围人越来越多,达雷尔也有些惊讶能在这么多人中碰见西列斯。他们两个人走到稍微角落一点的地方说着话。 “下午好,教授。”达雷尔说,“今天下午的活动真有趣,是不是?所以我在那边留了个口信,就跑到这儿来凑热闹了。” 西列斯听见这话,不禁感到些许的啼笑皆非。他想,最后不会是五个人都留了封信,然后相遇在沙龙吧? ……他竟然觉得这很有可能。 不过西列斯也赞同达雷尔的话。应该说,他从未想过历史学会还能像现在这样热闹。人们挤挤挨挨,目光都十分兴奋和激动,恨不得自己亲自上擂台搏斗一番。 西列斯知道这其中恐怕大部分参赛者都来自第三走廊。他便询问达雷尔相关的情况。 “我的确知道很多人都报名参加了。”达雷尔说,“其实我本来也想参加的,但是我年纪太小了,他们不让我报名。” 达雷尔撇撇嘴,露出一个不满但也无能为力的表情。 西列斯便说:“你可以先学习他们的战斗方法,自己慢慢进步。等到真的参赛的时候,你就可以一鸣惊人了。” 达雷尔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他们转而聊起了沙龙相关的话题。达雷尔说:“您还记得吗?我一开始在沙龙中得到的身份是画家。前段时间我在第三走廊训练的时候觉得无聊,就跑到沙龙来转悠。 “结果正巧有一个学部在招人。只有拥有艺术相关身份的启示者才可以参与进去。我一时兴起,就加入了进去,但是感觉他们似乎……” 达雷尔皱了皱眉:“有些奇怪。” 西列斯怔了怔,心想,艺术? 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名曾经出现在阿瑟顿广场和历史学会的,很有可能与布鲁尔·达罗有关的那名画家。 “我本来想要在这周六的聚会上分享这事儿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们也没透露什么重要的信息。说不定就只是一群神经兮兮的艺术家们的聚会罢了。”达雷尔耸了耸肩。 西列斯想了想,还是叮嘱达雷尔在这个学部中尽量小心一点。他将那名画家的事情又讲了讲,让达雷尔保持谨慎。 达雷尔这才恍然:“您觉得那些人和布鲁尔的事情有关吗?”他想了想,“有点没法想象。不管怎么说,我明白了。我会小心的。” 西列斯略微担忧地瞧了瞧达雷尔。这种事情——这种巧合——发生在他身边总归显得令人焦虑,但是他也只能希望自己的同伴们小心行事。 时间差不多了,擂台赛即将开始,西列斯便与达雷尔分开,自己去了舞台上落座。他周围也慢慢坐满,他注意到一些熟悉的面孔,曾经在年初的表彰仪式上有过一面之缘。 那些人显然也认得他。 在短暂的介绍之后,擂台赛就开始进行了。 不过,正如西列斯想的那样,舞台上的观战体验非常不佳。他几乎看不清擂台上发生了什么,只能偶尔听到观众们的呼喊声。 于是不久之后,舞台上的这些人就坐不住了。第一个离开座位下台观战的人之后,人们就陆陆续续都离开了座位,各自找各自感兴趣的擂台去查看了。 西列斯同样如此。 他随便挑选了一个擂台,定睛瞧了一会儿,却意外发现其中一名参赛者居然还是张熟悉的面孔——第一批参与他之前课题,那位来自第三走廊的,使用恶罪使徒相关仪式的启示者,科林·莱恩。 此刻他也仍旧在使用相关的仪式。他的手中握着一枚像是纺锤一样的东西,整个人仿佛化身为阴影,悄无声息地接近另外一名参赛者,然后猛地跃起,纺锤如同真正的重锤一般砸在了对方的后脖。 后者呃了一声,然后猛地倒在了地上。他的表情有些痛苦,不过隔了一会儿就缓了过来,从地上爬起来,几乎不假思索地询问科林使用的是什么仪式。 不过科林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 这个擂台的主持人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然后说:“科林·莱恩胜!下一组。” 西列斯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对于他来说,这些五花八门的仪式也显得十分有趣。他注意到,一些启示者实际上毫无战斗经验,但是也有如同科林·莱恩那样的强者。 观众们时不时就因为一些新奇有趣,或者阴森可怕的仪式而发出惊呼。四个擂台都是如此。那让整个沙龙的氛围更加热烈了起来。 西列斯同样听见,有人感叹这活动真有意思,希望历史学会之后也继续举办类似的活动。 过了一阵,西列斯感到自己可以去其他擂台那儿转转,顺便看看是否有熟人同样在沙龙。在他打算离开的时候,一个略显苍老、阴沉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您就是西列斯·诺埃尔吗?”那个人问。 西列斯心中一动,回身望了过去。 第161章 我们错了 “教授, 展信佳。 “之前您应该听说了纸牌大赛的事情,我同样报名参加了,并且还通过了第一轮比赛, 总算还对得起当初与您一起在火车上研究纸牌玩法的时光。 “不过,之后的比赛我就不打算去参加了, 一来我自己也算是这玩法的发明人之一(尽管别人不知道这事儿),二来, 最近也有一些新的事情困扰着我。 “……几天前我收到了来自米德尔顿的一封信。在看到信封上的地址的时候,我就已经有所预料——是来自伊丽莎白阿姨的信。 “她说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决定离开米德尔顿,暂时到拉米法城来生活一段时间。她说这算是旅居, 我也明白她的意思。 “但是……教授, 我不知道您能否体会到这种感觉。如果这样一位长辈想要来到我这儿旅居一阵,那么我当然十分欢迎。 “可是, 我希望她是因为想要旅游、因为想要看看新地方的风景而前来, 而不是因为什么旧神、古老的故事等等,而满心阴霾地踏上旅程。 “这像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一种独特景象。明明我们是人类,但是我们却因为神明而困扰着。 “……希望您别因为我这封信而感到心情低落。无论如何, 伊丽莎白阿姨也已经决心走出那令她感到痛苦的事情了。我同样希望,我母亲曾经遭遇的事情的真相,能够尽早被我们发现。 “而即便我们无法得知, 生活也总是要继续下去。 “对了, 伊丽莎白阿姨还在信中提到了您。她说您当时的敏锐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或许等她来到拉米法城之后,也会来拜访您。她大概会在五月份的时候抵达。 “切斯特·菲茨罗伊。” 4月18日, 周六。上午西列斯打算出门的时候, 邮差送来了这封来自切斯特医生的信件。 西列斯就没急着出门, 而是先拆开这封信看了一下。 伊丽莎白·霍西尔将要抵达拉米法城的事情,让西列斯颇感惊讶。当然,他的惊讶是基于这个时间点的巧合,而非这件事情本身。 他猜到伊丽莎白会来到拉米法城,一来伊丽莎白看起来和切斯特相处得不错,自然也会好奇家人所在的地方,过来旅游也是正常的想法。 二来,在原本的跑团剧情中,伊丽莎白就会来到拉米法城。这是一种非常自然的选择,因为伊丽莎白毕竟是往日教会的主教,而康斯特公国这边则是往日教会的重要教区。 一旦出了什么事情,她自然会想要到拉米法城来。 只不过,在此之前,伊丽莎白始终困顿于过去三十年间的软弱与犹豫。她的姐姐,约瑟芬·霍西尔的遭遇,令她对米德尔顿有了一种深藏于心的不安。 时至今日,她最终下定决心——也可以说,她最终决定将自己的灵魂摆向安缇纳姆这一边,而非米德尔顿。 这个选择让西列斯感到五味杂陈。在逐渐意识到阿莫伊斯的选择之后,西列斯更多地了解到了米德尔顿现状背后的缘故。 米德尔顿维持如今这样古老、落后的状态,很有可能是因为阿莫伊斯的信徒在背后刻意维持。 而他们恐怕也不敢轻易改变米德尔顿的情况。毕竟,现在阿莫伊斯已经陨落,只剩下最后残留的意志继续束缚着“阴影”。 福利瓯海附近出现任何异状,都有可能刺激到阿莫伊斯最后的抵抗意志。如果“阴影”脱离这样的束缚,那么祂究竟能做出什么,也是全然未知的事情。 所以西列斯也难以评价如今的米德尔顿。应该说,即便是评价本身,都显得有些苍白无力。毕竟他们最终的目的,终究还是对抗“阴影”。 而他们目前还没法做到这一点。 就伊丽莎白·霍西尔的选择来说,西列斯在心中认为,这至少能缓解她过去无穷无尽的痛苦与懊丧。而更多的,或许也只能等待时光来给出一个答案。 这封信也让西列斯回忆起此前在米德尔顿的经历。那是彻底脱离他如今日常生活的一段经历,但也相当令人着迷,尤其是那漫长的旅途与海上的漂泊。 西列斯缓缓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重新阅读了一遍切斯特的信件,确定自己没有漏掉什么重要信息,便将信纸重新叠好,放回信封。 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的心中控制不住地想到,他也曾经阅读过那些过往时光中的信件。 而如果未来有人能发现这封信,看见切斯特医生对于人类和神明的思索,瞧见这个时代的人们辗转于旧神与迷雾之中,那后人是否也能从他们那个时候的视角出发,得出崭新而奇妙的结论呢? 就如同西列斯总是在阅读沉默纪的文学与手稿,然后从中窥见彼时人们的想法一样。 过去、现在、未来。时间的循环往复,总是显得相当有趣。 他垂眸漫不经心地思索着,然后将信装好,放进了书房的抽屉里,然后下了楼。 “医生写了什么?”琴多随口问他。 西列斯说:“伊丽莎白主教决定到拉米法城住一阵。”他想了想,又说,“还有,切斯特医生也参加了纸牌比赛,通过第一轮之后就不打算继续比赛了。” 琴多点了点头,这两件事情都令他有些惊讶。 不过第二件事情则令他有些戏谑地说:“医生居然还参加了比赛?不知道阿尔瓦有没有参加。” 西列斯与琴多显然没这个时间参与这场比赛,但是切斯特与阿尔瓦就不一定了。而这两人可还算是诺埃尔纸牌玩法的发明人之一。 医生的确是通过了第一轮比赛,但是,阿尔瓦……? 西列斯怔了一下,随后不禁笑了起来,他说:“或许回头可以问问。我们似乎也很久没有聚会了。” 琴多倾身抱了抱他,低声嘀咕着说:“但是,能从您的日程表上抠出一小块时间来,那可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 西列斯:“……” 他警告地捏了捏琴多的耳垂。 事实上,西列斯之所以如此忙碌,是因为他总是需要奔波于不同的地方。琴多同样忙碌,但是普拉亚家族可以为他将那些需要处理的事务档案整理好,然后送上门。 西列斯却只能亲自前往不同的地点。 不过今天琴多也要出门。 琴多是为了欧内斯廷酒馆的交易会的事情。普拉亚家族那边已经商量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打算下半年的时候在西城进行一次大型集市。 那可以类比十月集市,不过更面向西城居民。他们需要提前招商、确定地点、与康斯特公国官方说好相应的税收优惠等等。这些事情也需要琴多去处理一下。 他们一同出门。琴多和西列斯一起散步到阿瑟顿广场,然后才叫上一辆出租马车去往办公地点。而西列斯则前往了历史学会。 这个上午他仍旧需要和安奈林一起整理和实验一下可能有用的启示者仪式。 这是周六。过去的两周时间里,他的生活相当平常地进行着。 上上个周六,他在历史学会门后空间的沙龙中观战的时候,遇到了一位自称为“福雷斯特”的老人。这个人十分符合抄写员巴特的形容,五十岁左右、身材干瘦、表情阴沉。 西列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叫住自己,他们只是干巴巴地聊了两句,随后那名老者就与他告别了。西列斯甚至不清楚福雷斯特的真实身份。 这件事情令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如果福雷斯特的确知道“阴影”的存在,那么他这一次叫住西列斯,就是为了与之相关的事情吗? 但是福雷斯特却什么都没有说,而且西列斯也没有从他的面孔上看出犹豫不决的表情。他像是仅仅为了和西列斯打个招呼一样。 无论如何,既然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西列斯便拜托了安吉拉·克莱顿与富勒夫人帮忙,在长老会和历史学会的其他部门中寻找这个所谓的“福雷斯特”。 除却福雷斯特相关的事情,埃里克·科伦斯那边也在翻阅第二走廊的档案,试图寻找与“穿着女骑士盔甲死去的男人”相关的案件资料。 因此,西列斯相当期待今天下午在豪斯维尔街18号进行的聚会。他认为说不定能收获一些有用的信息。 当然,首先他还是得花费一段时间研究这个课题。 而这个课题也让他有一些困扰。 他与安奈林寻找到的仪式,大多数都是用以长时间保存某个物品,换言之,死物。 而树叶本质上属于植物的残骸,就像是一具死去的尸体。物理意义上的脱水风干似乎反而是更合适的选择。但是那就同样面临着一个问题:没法大范围推广。 在西列斯的设想中,他更希望找到某种共通的、具有共性的预处理方法,并且还能让树叶拥有一定的坚固属性。 不仅仅是可以长时间保存,更应该不至于轻易损坏。毕竟树叶相当脆弱。 他逐渐感到研究进入了死胡同。 更何况,他们如此狂热地追求长时间保存树叶,是否又是舍本逐末的行为?毕竟,树叶总是很多的,用坏了一片,再去路上捡捡就好了。 又或者,他们只是忽略了更合理的一种做法? 西列斯对此仍旧有些思考不出来。 577号房间里,面对着一大堆的树叶,西列斯不禁疲惫地捏了捏鼻梁。他已经尝试了许多种仪式,他得说,其中一些仪式也的确有些效果。 但问题在于,进行这些仪式就需要对应的时轨。有些仪式的时轨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这就相当令人头疼了。 难道他们还得专门找个人,没日没夜地使用这个仪式吗? 这有点不太符合西列斯的心理预期。 他更希望是某种……具有共性的……超脱树叶形式本身的……一样东西。 他望着桌子上的树叶,陷入了沉思。有灵感一晃而过,但他没能捕捉。 “……教授。”安奈林轻声提醒他说,“已经中午了,不如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西列斯这才恍然回神,他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十一点。于是他点了点头,说:“那就到这儿吧。下周见。” “下周见,教授。” 西列斯与安奈林告别,然后离开了历史学会,打算去豪斯维尔街18号的三楼吃午餐。 这一天天气有些阴沉。应该说,在三四月份的好天气之后,拉米法城的天气又将要进入阴雨连绵和阳光普照的反复循环之中。而今天恰巧就是个坏天气。 拉米法城的居民倒是习惯了这种情况;但是,对于西列斯而言,这却会让他想到他刚刚来到费希尔世界时候的月份。阴沉的天气如同预示着风雨欲来一般。 西列斯带着些许沉闷的情绪来到了豪斯维尔街,在三楼简单地吃了顿午餐,便去了2楼的52号房间。 下午一点,他的同伴们陆陆续续抵达了。 安吉拉·克莱顿的脸上有一种控制不住的激动与欣喜,她一坐下来便说:“教授,我找到了一些相关的信息!那个福雷斯特!” 他们就都将好奇的目光首先投向了她。 “他并不是长老。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长老会中的正式成员,还奇怪为什么名单中没有这个名字。”安吉拉说,“但后来,我翻阅了另外一本名册,这才找到了这个名字。” 说到这里,安吉拉就停顿了一下。 谁都知道她是故意在这个时候卖关子,但是达雷尔还是忍不住催促说:“那是什么名册?” 真的要将这个答案说出来的时候,安吉拉反而犹豫了一下。她露出一种略微复杂的表情,像是这份名册本身就给了她些许的不安。 她说:“那是长老会被除名的长老名单。也就是……前长老。” 这个说法令所有人都惊讶了一下。 富勒夫人几乎立刻就问:“所以,名册上有说为什么他会被除名吗?” 安吉拉摇了摇头,说:“名册上只有他成为长老以及被除名的日期。福雷斯特的全名是诺伯特·福雷斯特,他今年应该是五十四岁。 “他是在十四年前的时候成为长老,同年就被除名。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不过,怎么说呢……十四年前。” 他们都默然了片刻。 如今这个时间点对于他们来说都算熟悉,尤其对于西列斯来说。 十四年前,康斯特公国如今的大公继任,原本的大公继承人埃比尼泽·康斯特与某些旧神追随者扯上关系,最终远走国外,并很有可能前往了米德尔顿。 同样是十四年前,历史学会内部,有年轻人想要“借用”过去的神的力量;格伦菲尔与约瑟夫·莫顿决裂,夏先生与历史学会决裂,历史学会内部保守风气甚嚣尘上。 那是复杂而充满变动的一年。那一年发生的许多事情,造成了或者间接影响了之后发生的更多事情。 而现在,他们再一次意外地听闻了这个年份的存在。另外一件发生在十四年前的事情。 西列斯突然意识到一个被自己忽略的问题。 事实上,历史学会内部学派林立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就连西列斯自己之前进行相关的课题的时候,也卷入过某些纷争之中。他的确全身而退,但或许其他人没能这样。 他一直没有重视一件事情,也就是,“十四年前曾经有一个年轻人意图借用过去的神的力量”。 或许是因为从未遇到过当事人,也或许是这件事情总被所有人讳莫如深,所以西列斯几乎只是将这件事情当做是某个客观存在的事实,却从未思考过其背后的含义。 那含义便是,既然有人提出了这样的课题,并且很有可能进行了进一步的实验,那么在历史学会的高层中,必定存在相对应的、支持这个课题的启示者,甚至于长老。 ……福雷斯特是否就是这样一位支持者? 因此,他才会在同一年成为长老,然后又被长老会除名? 这是西列斯的猜测,但是他却恍然感到一种微妙的,如同窥见历史长河中来自过往的一朵小浪花的感觉。 或许从未有人发现过,或许连当事人都快要遗忘彼时的经历,但是他们却无意中窥见一隅。这种感觉相当令人惊叹。 十四年前发生的事情影响了太多人,而他们如今又遇到了一个新的相关人士。 他们沉默了片刻。 随后,安吉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总之,我试着和长老会内部一位资历较深的启示者聊到了福雷斯特。他不是长老,但是一直在长老会内部工作。 “我没有提及我对于福雷斯特的了解,只是说在翻阅那些档案的时候,注意到福雷斯特在同一年内成为长老又被除名,感到有些好奇,所以想问问为什么。 “而那位前辈说,福雷斯特这个名字是一个……禁忌。他似乎曾经在历史学会内部提出某种不太讨喜的说法,然后受到不少人的敌视。 “但是……他似乎也仍旧是历史学会内部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他现在似乎是第三走廊的一位负责人。” 第三走廊? 他们都将目光投向达雷尔。 而达雷尔仔细想了一会儿,非常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从来没见过他。” 安吉拉轻快地说:“所以这就是一个问题。福雷斯特好像是一个非常深居简出的人。我请教的那位前辈说,他在长老会工作了快要二十年,见到福雷斯特的次数依旧屈指可数。” 埃里克有点惊讶地说:“但是,他既然当过长老,总应该有不少认识的人吧?” 安吉拉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完全不知道可能的原因。 富勒夫人若有所思地说:“他因为自己的理念被除名?但是,他又的确曾经成为过长老。所以,在十四年前的某一个阶段中,人们的观念变化恐怕相当剧烈与突兀。” 因此,福雷斯特才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当初那段时间历史学会内部激烈变动的一个表现。 达雷尔想了片刻,然后慢慢张大了嘴:“所以他曾经支持‘借用旧神力量’这个课题吗?”他有点困惑地说,“但是,教授之前不是说,这个福雷斯特很有可能掌握了一些信息,却不愿意说出来吗?” 这种懦弱逃避的行为,似乎与更早之前他的表现不太符合。 西列斯说:“或许,他只是在暗中调查,不愿意将更多人扯进来?”他这么怀疑。 不过,在过去十四年间,福雷斯特究竟在做着些什么,也终究是一个谜团。 ……西列斯意识到,他或许可以拿这事儿去问问格伦菲尔。格伦菲尔是真正经历过十四年前那段混乱时期的人,当然,他那个时候也同样年轻。 说不定格伦菲尔会知道福雷斯特的存在。 此外,等会儿他去往黎明启示会那边,或许也可以在那儿问问福雷斯特这个名字。他们都是比西列斯这边这几个人更早加入历史学会的启示者。 于是他便说:“我会试着从其他角度来了解一下福雷斯特的相关信息。他既然已经主动找到了我,那么或许就是想要与我交流一些隐秘的信息。” 这种说法也得到了其他人的认可。 不过富勒夫人还是提醒说:“即便如此,教授,我认为这个人仍旧十分危险。如果他想要接触您,那么他完全可以通过其他渠道,而非亲自找到您。 “要知道,您之前提出的三要素理论在历史学会内部已经引起过一番风波。如果他认可您的理论,那么他在那个时候就应该站出来为您说话。但是他却没有。 “而如今,您当时涉及到的种种争端已经消弭,福雷斯特却选择在大庭广众之下与您交谈。这并不是非常友好的表现,他理应知道自己的尴尬身份与立场。” 在富勒夫人成熟老练的分析下,他们这才意识到福雷斯特的选择本来就有些问题。 达雷尔惊讶地说:“没错!况且,当时沙龙里还有其他长老在,说不定里面就有谁看教授不顺眼。福雷斯特这种选择,像是在故意拿自己的名声栽赃陷害教授一样!” 西列斯也了然地点了点头,他说:“谢谢您的提醒,富勒夫人。我会注意这个问题的。” 安吉拉想了一会儿,也不禁说:“而且,当他找到您的时候,您完全不知道他的身份和过去。他与您交谈那么一会儿,却会让有心人觉得您好像早已经与他熟悉了。” 埃里克也点着头,附和说:“如果有人因此敌视您,那就糟糕了。” “历史学会内部本来就有不少看不惯我的人。”西列斯相当客观地说,“当然,也有支持我的人。我希望这件事情能以更合适的结果收场。” 他们都同意这个想法。 埃里克叹了一口气,不禁感叹说:“历史学会内部的事情还真是不少。” “哦,确实是这样。”达雷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得说,“正好我跟你们说说我加入的那个学部的事情。真是一堆怪人的聚集地。” 之前聚会的时候,他也提及过那个艺术家学部的事情,不过当时似乎没怎么深入与那些学部成员接触。而这一次,看起来他是真的与其中一部分启示者有过接触了。 达雷尔说:“前几天我去了他们组织的一次活动。大概就是在沙龙的房间里聊点自己平常的创作,以及一些创作时候的习惯。 “我在这话题上完全没什么想说的,就一直保持沉默,听他们讲。和我一样表现的人也有不少。那个房间里总共有二十来个人,真正说话的也就四五个。 “那几个说话的人像是这个学部里较为资深的成员,言谈举止都有种……我说不上来,反正就是觉得他们好像很看重自己的身份地位一样……有点矫、矫揉造作。” 达雷尔磕绊了一下才将那个词语说出口。 安吉拉不由得笑了一声,相当直白地嘲笑着达雷尔的文化水平。 达雷尔翻了个白眼,表现出一副懒得和安吉拉计较的模样。 他继续说:“那个房间光线很暗,我们都围坐在一起。老实说,那种感觉挺让人害怕的,因为那几个说话的人的语气特别狂热,肢体活动也相当剧烈。 “……他们似乎都是画家,要么是雕塑家之类的,总之是和美术专业相关的一些身份。他们提及自己喜欢的创作环境、创作手法……好吧,这些还能理解。” 安吉拉困惑地问:“所以哪儿有问题?” 单纯从达雷尔如今讲述的这些情况来说,还没法说那个学部有什么问题。 达雷尔便说:“真的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他们提到了一个日期。应该说,一个不确定的未来的日期。” 日期? 西列斯猝然抬眸望向了达雷尔。 “他们说,是五月中下旬的某个日子。”达雷尔认真地说,“具体是哪一天他们似乎都不知道,但是只是让其他人在那之前都准备起来。” 说着,达雷尔皱了皱眉,他说:“似乎是……我认为他们的意思是,那是个相当适合创作、容易激发灵感的日子。” “适合创造?”埃里克有点困惑地说,“这也有什么固定的日期吗?” 富勒夫人想了想,便说:“我与一些艺术家打过交道,他们似乎相当在意自己每一天创作时候的状态,但是……提前预知某一天可能会适合创作,这种情况就有点少见了。” 安吉拉不由得问:“所以,你是怎么听出来他们对于这个日子的想法的?” “因为他们之前就抱怨着自己创作情绪不佳、没什么灵感之类的。”达雷尔解释说,“然后,就有人说五月的下半个月说不定可以改善这种情况,让他们准备好迎接这个日子。” 安吉拉惊讶地说:“这未免……有点莫名其妙。” 其他人也赞同地点着头。 而西列斯则默然地思索着。 时间、日期。 这两个词语一旦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就立刻想到了之前侦探乔恩的说法。乔恩说,那批知道“阴影”存在的人们,认为“时间快要到了”。 他们似乎认为那个“时间”就在未来一两个月内,至少不是短时间内。 而达雷尔此刻提及的这个“五月中下旬”,似乎就在一定程度上完美符合他们关于时间的猜测。 ……可以带来灵感的某个时间? 西列斯不得不怀疑那是与旧神有关的阴谋。 如果旧神的力量被感召出来,那么那种超乎人类理智的、癫狂而迷乱的力量,的确可以激发艺术家们的灵感——或者说,灵性。 或许他们的确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创作出令人惊异的作品,但同时也将面临旧神的污染——他们的结局将很有可能如同画家利昂一样,迷失于这样的疯狂。 而一个关键的问题就是,那个选择将这个时间点说出来的人,他究竟是那批幕后黑手之一,想要将更多人拉下水,还是说,他仅仅只是从另外一个人那里听闻了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富勒夫人这个时候也问出了这个问题:“所以,说出这个时间的人究竟是谁?” 达雷尔抓了抓头发,回忆了一阵,然后说:“好像是一个之前没怎么说话的人……再具体的我不太记得了。” 安吉拉追问说:“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既然说话了,那么你应该对他的声音有一些印象吧?” 达雷尔冥思苦想了一会儿,然后还是摇了摇头:“说不上来……听不出年纪,不过应该没有那么苍老。男女……应该是个男人吧?” 安吉拉惊愕地问:“连男女都分不清吗?” 达雷尔说:“但是他说话的时候声音特别模糊!不知道是不是他故意这么做的。”他嘟囔着说,“而且,在那一句话之后,他似乎就没再说过话……也可能他说了,但是我没意识到就是他说的。” 西列斯在一旁沉默地听着,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达雷尔,下一次你去到那边的聚会的时候,可以试着寻找一下那个人,然后观察他的个人特征。” 他说话的时候,其他人也都安静下来。西列斯将自己从侦探乔恩、往日教会那边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尤其是连环杀人案以及他们对于时间的怀疑。 之前他就已经大概跟他们说过,但现在他再一次重复了自己的想法。 安吉拉吃惊地说:“您怀疑……” “……是的。”西列斯点了点头,“或许五月中下旬,就是他们最终动手的时间,即便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打算做点什么。” 他们都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最后,富勒夫人轻声说:“这是查明布鲁尔之死的一次机会。” 的确如此。西列斯心想。 而此刻,除了他们这五个人,似乎也不会有其他人还记得那个年轻男人的死亡。他死得猝不及防、悄无声息,仿佛一片树叶突然脱离树木。 当他们回过神来,在现在这个时刻重新审视这样的死亡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这死亡居然是如此的稀松平常,如同这季节中无数脱离树木的树叶。 布鲁尔也只是其中之一。 过了一会儿,达雷尔说:“我知道了。”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会的。” 富勒夫人也同样叮嘱他注意安全。即便想要调查事件的真相,达雷尔也得先注意一下自己的人身安全。 达雷尔同样认真地应了下来。 而埃里克这个时候也将话题转移到另外一件事情上。不过那也是与布鲁尔·达罗的死相关的事情。 他说:“教授,您之前让我去查阅的第二走廊的资料……”他思考了一会儿。 安吉拉惊讶地说:“你这边也有发现吗?” 埃里克摇了摇头,他说:“我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十几年前……应该说,雾中纪385到389年这五年的档案资料,其中有很多的缺失。” 他们面面相觑。 西列斯有点困扰地问:“比起其他年份来说?” “是的。”埃里克点了点头,“比起前后两年,也就是384年和390年来说,中间这五年的资料像是被认为抽掉了很大一部分一样。” 安吉拉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真奇怪。历史学会内部的秘密也是一个接着一个。” 达雷尔不自觉点了点头。 富勒夫人也皱起了眉,她问:“即便有人带走了这些资料,也应该有相关的记录才对。格雷斯先生那边也没什么说法吗?” “我没有直接表达出我发现有许多资料消失不见。”埃里克说,“我只是说,我想要找到一份十几年前的资料,但是资料堆里却没有。 “当时就有一位同僚回复我说,那很正常。他说十几年前历史学会内部有些混乱,所以那些资料丢失了相当一部分。” “丢失?”达雷尔不禁脱口而出,“是有人故意的吧!” 埃里克说:“我也是这么猜测的,但是,这个想法没法得到确认。” “那些丢失的资料与当时发生的事情有关?”西列斯如此猜想,随后又摇了摇头,“但如果不是有人做贼心虚,那么这些档案放在那儿也没什么关系。” 既然是集中在某一个时间段内的档案发生了缺失,那么必定是这段时间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因此才会有人刻意拿走其中的一部分档案。 而要做到这件事情,并且让第二走廊内部的启示者都毫不知情,那大概率就是历史学会的高层了。 西列斯不确定引发档案缺失的事情会是什么。 再者说,这种可能性也只是他们的猜测。十四年前那段时间的历史学会的确相当混乱,就算真的无意中丢失了一部分资料,也是有可能的。 他想了片刻,便又补充说:“或许,是因为十四年前发生的事情,所以有一部分资料被集中销毁了。说不定那是高层默认的局面。” 牵涉到高层的斗争,事态的发展就总容易扩大化。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埃里克不禁叹了一口气:“总之,我仍旧在寻找可能的案件。但是最近这十几年的,恐怕是找不到了。更早之前的,可能也有些过于古老了。 “之后我会试着寻找一下近一百年到五十年间,是否有发生过类似的案子。” 西列斯点了点头,不禁说:“辛苦了。” 埃里克摇了摇头,他笑着说:“举手之劳。况且,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达雷尔也跟着点了点头,说:“我也一样。” 见气氛多少有些沉闷,富勒夫人便转而说:“这周末,擂台赛就将进行最后一轮选拔赛了。” 他们都怔了怔。 历史学会这一次举行的擂台赛,赛制大概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选拔赛,因为报名者众,所以选拔赛的筛选比较迅速,总共要进行三轮,只有三轮都获胜的参赛者,才可以进入下一阶段的比赛。 第二阶段也就是淘汰赛,将进行三十二进十六、十六进八、八进四的比赛,随后就是半决赛和决赛。这几场比赛都会在接下来每一周的周六进行,最后决赛的比赛日期是5月23日。 这样一算,这是一个进展飞速的比赛。在这一两个月的时间里,拉米法城内的启示者就将一决高下——至少是历史学会内部的启示者。 安吉拉有点好奇地问:“你们都去观赛了吗?有什么看好的选手吗?” 他们前两周都各自去观看过比赛,于是也都说出了一两个自己看好的参赛者。西列斯想了想,便说出了科林·莱恩这个名字。 “科林·莱恩?”这个名字似乎让富勒夫人想到了什么,“哦,我想起来了。是第一批参与您课题实验的那名启示者吧?” 西列斯点了点头。 “您这么看好他,那我也得多关注一下他的比赛了。”富勒夫人笑着说。 西列斯一怔,随后也不禁笑了一下。 他们的话题随后转向轻松,提及了拉米法城内的其他事情。那场与历史学会的擂台赛同时进行的诺埃尔纸牌大赛,自然也在他们的讨论范围内。 安吉拉有点兴致勃勃地说:“我也正关注着这场比赛呢。那边的比拼没擂台赛那么……直接,但是也十分激烈。我听说有人正不眠不休地研究着纸牌的玩法。”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得知这一点。他没有特别关注纸牌大赛的进展,不过从安吉拉的表现来看,那似乎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安吉拉像是注意到西列斯的意外,便随口解释说:“您完全没注意到,每次上课您走进教室的时候,我们就正在收牌吗?这纸牌已经完全在拉米法大学里流行起来了。” 西列斯心想,他还真没注意。 ……等等? 达雷尔突然反应过来,然后开始哈哈大笑。 富勒夫人和埃里克比较矜持内敛,但也忍俊不禁。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的学生,语气平静地说:“原来你们在教室里也会打牌。上课的时候也会想着刚才那一局输在哪儿了?” 安吉拉:“……” 那牌的玩法都是您发明的! 再说了,她难道就一定会输掉牌局吗?! 她在心中如此反驳,然而却完全不敢这么说出口。最后,她轻轻咳了一声,垂头丧气地说:“教授,我们错了。” “但是我们以后还敢。”达雷尔在一旁补充。 安吉拉:“……” 她暗中瞪了瞪达雷尔。 第162章 死亡的预告 “下午好, 荷官先生。”贵妇坐在轮椅上,懒洋洋地说,“您每次都姗姗来迟。” 比起豪斯维尔街18号, 黎明启示会这儿的聚会氛围就显得冷淡平静得多。或许是因为他们并不了解彼此的真实身份。 ……呃,其实荷官了解其中的四分之三,但是这不影响他在聚会的时候保持沉默。 他说:“总得等上一件事情解决了,才能来做下一件事情。” “你可真是忙碌。”报童声音清脆地说,“大好的周末, 还有这事儿那事儿的。” 荷官:“……” 好的,他知道报童只是随口一说, 他在这时候保持沉默就行了。 但是他也忍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骑士在一旁忍不住笑了起来, 隔了一会儿, 他说:“不过最近,不管是历史学会还是拉米法城, 都有着各种事情发生。” 说到这个,贵妇也不禁说:“的确如此。你们关注擂台赛了吗?我每场比赛都在看。” 报童惊讶地说:“你这么关注这场比赛干什么?” “看他们在擂台上战斗就已经相当有意思了。”贵妇慢条斯理地说,“况且, 说不定能从中发现一些厉害的启示者, 然后雇佣他们为我的商队保驾护航。最近无烬之地乱得很呢。” “无烬之地怎么又混乱了起来?” 荷官同样对这个话题相当感兴趣。近来他一直待在拉米法城,没怎么关注过无烬之地那边的事情。 “就是出了一些乱子呗。”贵妇耸了耸肩, “枯萎荒原开发计划……这是从去年就开始的事情, 现在自然也慢慢展现出影响力。 “无烬之地到处都在新修铁路、重新整理货物运输和商队的路线, 人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 这自然能搞出一点事情来。对了, 还有来自北方的怪事;总之, 这世界到处都不太平。” “来自北方的怪事?”骑士有点意外地听闻这种说法, “为什么会这么形容?” “因为……似乎那些怪事的源头都和北面的什么东西有关吧。”贵妇耸了耸肩, “但是人们对此也不清不楚。流言蜚语总是如此。所以到最后,人们只知道那是来自北方的怪事。” “但是无烬之地北面也没什么。”报童沉思了一会儿,“福利瓯海?” 荷官不由得瞧了报童一眼。 能够直接说出“福利瓯海”这个名词的康斯特人可不算多。通常来说,人们提及那地方的时候只会说“北面的海”,毕竟这个名词来自米德尔顿的语言,说起来有点饶舌。 这让荷官想到,曾经报童似乎也就“无烬之地的地图”的事情发表过一些想法。 他的思绪在这上面绕了绕,但没仔细想。毕竟他们现在是隐藏身份在这儿聊天,没必要对他人透露出的一些现实生活的细节追根究底。 “海洋……”贵妇想了想,“或许吧。那离我们太远了,消息也没法及时传过来。” 他们都赞同这种说法。 报童便说:“那就来说说拉米法城的事情吧。最近城内可热闹得很。” “的确如此。”贵妇点了点头,“历史学会的比赛就不用说了,纸牌大赛那边也是。呵,那个主办比赛的商人,看比赛热度高就打算提升广告费,真是见财起意。” 骑士便问:“所以你花这钱了吗?” 贵妇一哽,然后悻悻说:“当然。也不能错过这机会。” 他们便纷纷笑了起来。 随后,报童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说:“不过,确实有不少人都参与进了这个纸牌比赛里。擂台赛是启示者这边的,而纸牌比赛却是许多普通的拉米法城居民都参与进去了。 “毕竟,人人都觉得自己能得到最后的奖金。即便没得到,学着打打牌放松一下心情也挺不错的。那纸牌最近的销路可相当不错。” 他们都有些惊讶地听闻这一点。毕竟他们都没参与都那个比赛中,并不知道如今那比赛在普通居民中的热度有多高。 荷官平常看报纸,倒是注意到报纸上时常会提及这比赛的进展,甚至实时播报赛况。他觉得这就已经相当令人惊讶了。 贵妇说:“我也觉得那牌挺好玩的。”她想了想,又说,“不过,最好只在普通人那里流行流行,如果传到启示者这边,真不知道一些旧神追随者会不会气疯。” 报童颇为讽刺地说:“说不定他们会疯狂地以自己信仰的神明为主牌,然后攻击其他的旧神主牌。” 贵妇一怔,然后大笑了起来,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整个人都前仰后合。她说:“以某张特定的旧神主牌搭建自己的打牌体系,然后在牌桌上一较高下吗?那听起来可是相当荒谬。” 报童耸了耸肩。 骑士也在一旁笑了起来,他说:“所以,在明面上的纸牌大赛之外,暗地里,旧神追随者们说不定也会组织一场牌局,然后斗得……‘你死我活’?” 贵妇笑得更夸张了。 荷官:“……” 这荒谬的世界总需要一点荒谬的笑料。 隔了会儿,贵妇慢慢平静下来,她说:“我看好这种办法,说真的。总比他们真的在现实中搏斗来得好。当然,我知道这不现实。” “没人能彻底摆脱旧神的阴影。”报童说,带着一点冷笑与讥讽的意味,“看看历史学会内部都因为旧神的事情闹成什么样。雾中纪已经过去了四百年,但我看有些人还待在帝国纪400年。” 他们都因为这个说法而笑了一声。 荷官心中一动,想到自己想要询问“福雷斯特”相关的事情,便说:“最近闹得最凶的一次,应该就是十四年前?我听闻如此,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没加入历史学会。” 提及十四年前,在场三位年长的启示者都露出了复杂一点的表情。 报童首先说:“我和骑士,我们都是在那之后加入历史学会的。我们的确感受到了那件事情留下的一些余波。”她露出了颇为微妙的表情,又说,“那时候人人都心有余悸。” 荷官一怔,没想到报童与骑士加入历史学会的时间比他想象得要晚一点。 不过……的确,十四年前。那其实已经是一个漫长的、足够跨越人的青年时期的长度。 于是,他们都将目光望向了贵妇。从贵妇的表现来看,她似乎更为年长一些。 贵妇接受到他们的目光,没好气地说:“这个时候不再嘲笑我是在场最老的人了?” 报童惊讶地说:“所以你还真的亲历了十四年前的事情?但是之前从未听你讲过啊。” 贵妇撩了撩头发,然后说:“我的确是很早的时候就加入了历史学会,但我可没什么闲工夫花费在这地方。我得忙着我的生意。要不然我怎么会这么晚才加入黎明启示会?” 不等他们催促,贵妇就转而说:“不过,我对那事儿了解得也不多,那时候我又不经常来历史学会。我只是大概知道,历史学会内部……我是说,与黎明启示会无关的那部分。 “其漩涡的中心,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想要直接借用旧神的力量。我不是说借用旧神的庇佑者的力量,而是旧神本身。” 骑士若有所悟地说:“当时他真的做了相关的实验?” “或许是这样,也或许没有。起码我不知道。”贵妇说,“据说有一名长老相当支持他,但是很快,那名年轻人就消失不见,而那名长老似乎也不知所踪了。” 报童说:“所以,整件事情就只牵涉到……这名年轻人,和这名长老?”她的语气中带着轻微的怀疑。 “那是站队的问题。”贵妇轻微地冷笑了一声,“借用神的力量,意味着消磨旧神的威严,意味着人类可以掌握神明的力量。 “所以,旧神这一边,或者旧神的对立面。每个人都得在那个时候表态,并且确定自己立场。这种矛盾相当尖锐。” “但是,既然这名年轻人光明正大地出现了,就意味着人们更支持他,不是吗?”报童仍旧怀疑地问,“这与如今历史学会的风气可不太一样。 “现在人们只敢更努力地研究有用的庇佑者仪式,不敢涉及那些旧神相关的事情……哦,那位研究出‘复现自我’仪式的启示者不算。” 荷官声音低沉地说:“或许正是十四年前的事情,才改变了历史学会内部的风气。” 他们都不禁点了点头,同意这个说法。 报童思索了一会儿,仍旧有些不死心地问:“所以,那个实验课题真的没得到什么结果吗?” “至少我不知道。”贵妇说,“哦,也有一些小道消息,说那个年轻人已经死了,或者疯了,包括那名支持他的长老,死了或者疯了——人们也是这么说的。 “不过老实讲,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年轻人,也没见过那名长老。这种小道消息也无法证实。” 报童怀疑地说:“既然没见过真人,那你怎么知道这两个人就真的存在?” 贵妇一怔,然后翻了个白眼:“你怎么总在怀疑这怀疑那。那你想个办法来证实一下十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想了想,又说,“再说了,人人都这样说,那肯定有一些相关的事情发生了。” 报童想了想,也不得不同意这种说法。 无论如何,他们并非十四年前的事情的当事人,所以,他们也只是在这儿揣测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已。 这话题显得有些没意思,因为他们只能根据一些现有的含糊的信息去猜测,这种对着空气说话的感觉并不妙,所以他们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贵妇突然望向了荷官,并且打量着他:“对了,荷官先生……” 荷官抬眸望向她,问:“什么?” 贵妇摸着下巴,露出一个微妙的不怀好意的笑:“既然您是‘荷官’,那么,您有意去纸牌比赛那儿充当荷官吗?” 荷官:“……” 显然,贵妇在刻意笑话他的代号,用以缓解此刻沉闷的气氛。 其余人都笑了起来。然而荷官却在心中想,在命运纸牌的新玩法刚刚现世的时候,他的确是那第一场牌局中的荷官。 ……尽管如此,在其余人的笑声中,荷官还是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贵妇和报童依旧走得比较早。等她们离开之后,骑士便自然地摘下自己的盔甲,并且说:“教授,你提及十四年前的事情,是因为找到了一些相关的线索吗?” 西列斯斟酌片刻,然后说:“可以这么说。不过,这件事情仍旧在调查之中。”他随后便提及了自己真正想问的事情,“你知道福雷斯特吗?” 卡罗尔回忆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西列斯就又补充了一些信息,他说:“福雷斯特是十四年前成为长老,同年又被除名的一位启示者。他大概五十多岁,身材干瘦、表情总是阴沉。 “他深居简出,不怎么和其他人交流,目前应该是第三走廊的负责人之一。不久之前,他曾经在擂台赛的时候叫住我,与我随意交谈了几句。我怀疑他是否有什么其他的目的。” 卡罗尔专注地听着,并且因为西列斯的说法而露出了异样的表情。 他说:“十四年前被除名的长老?” “是的。”西列斯点了点头,“我怀疑他可能就是那位支持那个研究课题的长老。” 卡罗尔摸了摸下巴:“被除名的长老……我似乎的确听说过。再过一阵,我就要拥有长老的头衔了,所以听人说起过一些……注意事项?” 西列斯惊讶地得知这一点,他不由得真诚地说:“恭喜你,卡罗尔。” 卡罗尔耸了耸肩:“长老会的老头子们也逐渐知道他们该退位让贤了,毕竟时代的确发生了改变,他们也心知肚明,特别是在乔纳森·布莱恩特出事之后。 “要我说,之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加入长老会,说不定那时候这个职位都不会被称为‘长老’了。等到那时候,我就是里头最老的。” 他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西列斯也因为这样的说法而微微笑了一下。 卡罗尔就打量了一下西列斯,并且说:“教授,我看你也挺有希望,至少有相当一部分的长老挺看好你。当然,或许得看看你新的研究课题的成果。” 西列斯怔了怔,不由得默然片刻。 他得承认,当他听闻这个可能性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长老这个职务听起来就相当忙碌。 他不禁惭愧地反省了一下。 他便说:“我才刚加入历史学会不到一年,长老会的事情距离我太过于遥远了。” 卡罗尔耸了耸肩,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而说:“我会试着帮你调查一下福雷斯特的事情。我对他唯一的了解,就是有人曾经告诫过,不要将自己的主张嚷嚷得所有人都知道。 “……或许,曾经福雷斯特就是太过于高调了?” 卡罗尔不太确定地说。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 他想,这种说法似乎与福雷斯特近年来的低调作风不怎么相符。况且,如果曾经福雷斯特相当张扬地展现出自己的想法,那么为什么现在没什么人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 他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感到这些事情如同一团缠绕在一起的毛线球。无比庞大,让人感到无从下手,同时还很危险。 ……是的,带电的毛线球。 他便向卡罗尔道谢,并且斟酌着将自己这边的一些信息分享了出来。当然,主要是和布鲁尔·达罗相关的那些。同时,他也没有透露侦探乔恩相关的信息。 卡罗尔惊讶地听着,他不禁说:“你们在这事儿上相当用心。”他想了想,转而说,“第二走廊有五年的档案是缺失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问:“您能从格雷斯先生那边问出什么吗?” 卡罗尔想了一会儿,便说:“我可以试试。看在我和格雷斯的私交的份上,希望他能告诉我,至少暗示一些可能的信息。” “那就太好了。”西列斯真诚地说。 卡罗尔摇了摇头,他自嘲地说:“在这件事情上,我远没有你们积极。” 自从触及到一些历史学会更加深层次的东西之后,卡罗尔向来开朗的性格中也多了些许无奈的成分。 “您有其他的事情需要做。”西列斯客观地评价着,他也的确是这么认为的,“那些事情或许可以阻止更多的‘布鲁尔’的死。” 卡罗尔惊讶地望着他,随后不禁莞尔说:“教授,这样的话让我受宠若惊。或许我该在这事儿上多耗费些努力。” 西列斯也笑了一下,他说:“期待着您的好消息。” 他们便与彼此告别。 西列斯走出历史学会,然后去往了费恩家。每周六他都是去那儿吃晚餐的。 吃过饭,趁父母都去厨房收拾的功夫,安东尼特地跟西列斯说:“教授,吉米他们的确在调查您之前说的事情,他们有发现一些什么,但是还在继续调查,所以这段时间就没联系您。” 西列斯怔了怔,便说:“这没什么关系,你可以让他们不用着急。” 不过这个问题也让他想到了西城那边的一些事情。西城的流浪汉…… 说起来,流浪汉伯恩也已经很久没有露面了。西列斯因此而感到些许的困扰。 一段时间之后,西列斯与费恩一家告别,然后在夜幕中慢慢走回凯利街99号。这一天的天气阴沉,因此夜幕时分的温度也有些低。 在昏沉的光线下,西列斯的思绪不自觉分析起他最近调查的事情。 布鲁尔·达罗。他默念着这个名字。 从某种角度来说,与卡贝尔教授相似,西列斯同样在很早以前,就已经从布鲁尔这边听闻过“阴影”这个说法,只是当时他不可能知道,所谓的“阴影”是真实存在的一位神明。 而以他如今了解到的知识再来审视当初发生的这个事件,他就感到一种鲜明的,曾经的认知被刷新的感觉。 他开始从头回忆布鲁尔的死亡与达罗家族覆灭,以及相关的一些事情。 四月下旬,可以说夏天就将要到来。树叶飘飘荡荡,缓缓落在地上。拉米法东城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不会知道这个安静地走过他们身边的男人,正思索着一桩旧日的疑案。 突然地,西列斯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时间过去得太久,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记忆也时常会遗忘一些曾经认为相当重要的信息。因此他才会有记录笔记的习惯。 而现在,他就想到了一个他忽略许久的线索。这线索还是因为他无意中望见那树叶,想到自己正在进行的实验课题,然后自然而然地想到之前的那个课题,进而触及的一个关键词。 “容器”。 当初他与卡罗尔一起前往发现布鲁尔尸体的东郊,随后卡罗尔使用了仪式【死者的话】,让他们得以与布鲁尔最后的意志进行交谈。 布鲁尔说,那些人需要一个复苏旧神的容器,因此才会对达罗家族痛下杀手。而布鲁尔不愿意,因此他就让他的未婚妻杀了他。 ……从这个角度来说,布鲁尔的未婚妻玛丽娜·凯兰,似乎与那些幕后黑手的观念有些许的不一样。至少她真的杀死了布鲁尔。 也或许,他们已经达成了目标,所以最终决定将达罗家族彻底解决。 西列斯在进行上一个关于精神污染的课题的时候,曾经想到过这个“容器”的问题。当时他认为,那或许就是通过精神污染,让某样“东西”在一个人的身上复活。 这“东西”可能是旧神,也可能是某个人。 后者也正是此前乔纳森·布莱恩特的做法。这位康斯特公国曾经的财政大臣,甚至相当贪心地希望自己在年轻健康的孩子们的身体上复活。 但是,当这个可能性涉及旧神,西列斯就不得不感到些许的怀疑,因为这情况似乎复杂得多。 况且,人类的身体真的可以容纳神明的力量吗? 想到这里,西列斯反而一怔。因为他想到自己与琴多。 他们的确掌握着神明的力量,但是他们也的确使用着人类的躯体。 ……他转而意识到,神明力量需要的很有可能是足够高的灵性和意志,换言之,足够强大的灵魂。躯体在这个问题上似乎充当着一种没那么重要的因素。 或许现实世界有现实世界的规则。他想。 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逐渐走向了世界的秘密,便不由得摇了摇头。总归如此,一旦想不出什么名堂来,就想着利用这个世界的秘密来破局。这难道是守密人的天性? 西列斯没有继续想下去。他思索着过去一段时间的一些事项,以及未来的日程安排。 明天是周日,不过他并不打算出门,而是想要在家中呆上一天。这是难得的他给自己放假的日期。他打算阅读一本书。 ……应该说,也不能完全算是放假。 之前他意识到,他从未注意过阿卡玛拉的神国多尔梅因的位置问题。因此,他就找了个时间去图书馆借阅了一本讲解这些帝国纪神明的国度的相关历史典籍。 他自己也对这事儿感兴趣,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也可以算是一桩正事。 ……让工作成为兴趣,还是让兴趣成为工作?他相当认真地反问自己,然后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意识到自己的思绪、想法都不可避免地缠绕在这个世界的过去与历史之中,难以摆脱。 他就干脆不想这么多了。 当他回到凯利街99号的时候,琴多已经到家了。他与西列斯提及欧内斯廷交易会的相关安排,他们已经将大部分工作安排就绪。 “地址选择哪儿?”西列斯对此有些好奇。 东城这边,十月集市有一个专门的拱廊街区;而西城那边,他不确定是否有类似的商业区可供使用。毕竟,西城不太可能有这种平常时候空置的地方。 “仍旧是地下通道。”琴多说,“有一部分地下通道……不太适合改造成地下铁路,康斯特公国那边也在烦恼怎么处理,是否要填埋等等。 “而现在提出了这个集市的想法,也算是将那些通道利用起来。” 西列斯这才恍然。他想了想,便说:“那也算是一个办法。不过,价格恐怕终究会贵一些吧?” 琴多解释说:“康斯特那边提供了一些免税政策,主要是因为这同样也涉及到枯萎荒原开发计划和拉米法城内改造的相关规划。 “另外,有普拉亚家族在,到时候也一定会有来自国外的商人参与进来。这同样也可以申请税收减免。会贵一点,但不会贵太多。” 西列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他说:“仍旧是八月初进行?” “是的。”琴多说,“也没几个月了。” 西列斯心想,的确如此……那也意味着,他来到这个世界也快要一年了。 ……居然还不到一年。他突然啼笑皆非地想。 他回过神,看了一眼时间,便低声说:“或许今天正事相关的话题可以到此为止了。我该去洗个澡。” “我陪您一起?”琴多露出一个微妙而蠢蠢欲动的表情。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有点委婉地说:“你不觉得那有点挤吗?” 而琴多的表情就仿佛是在说,“就是得挤一点”。 西列斯:“……” 他想了想,便轻轻笑了一下,声音低沉地说:“好吧,那我们来尝试点新鲜的。” “……我相当期待。”琴多控制不住地咽了咽口水,这才能控制自己干涩的喉咙。他跟上了西列斯的脚步。 第二天上午,西列斯打算按照自己的计划阅读书籍,不过邮差却送来了一封他意料之外的信件。来自往日教会。 西列斯向邮差先生道谢,接过信封,思索了一阵,才想起来这封信可能的意图。 不久之前,他意识到侦探乔恩遇见的那批人口中的“时间”,说不定有可能是过去某场连绵至今的连环杀人案发生的时间。 因此他发现,自己在翻阅往日教会那三个案子的档案的时候,忽略了其中的时间问题。 那之后他给凯瑟琳·金西女士专门写了一封信,拜托她帮忙查阅一下这三次事件具体发生的日期。 而现在,凯瑟琳就写信将查阅的结果告知西列斯。 西列斯回到书房,有点期待地拆开了信封。 “教授,展信佳。 “我已经按照您的想法查阅了相关的资料。令人惊讶的是,您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三件案子的确发生在差不多的时间。 “前两具尸体,也就是五十年前和三十年前的尸体,由于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腐烂,所以无法确定过于准确的案发时间。 “不过,当时发现尸体的时间是在六月底和七月初。所以倒过来推测,尸体可能是在五月底或者六月初被抛尸在那儿的。 “第三具尸体被发现在五月底,具体的日期是5月27日。当时发现尸体的人们认为那人已经死了一两天。根据这个时间,我认为前两起案子或许也发生在五月底。 “这是一个令人意外的巧合。或许,是因为发现尸体的时间差得有点多,所以此前的调查员们也忽略了这个问题。 “以上就是您需要的相关信息。 “另外,当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多米尼克那边似乎也有一些新的发现,所以他也写了一封简信让我一同寄给您。您可以参阅其中的信息。 “凯瑟琳·金西。” 读到这儿,西列斯不禁怔了一下。 五月底。他因为这个日期而眯了眯眼睛。 这么说来,达雷尔参与的那个艺术家学部,就显得更加令人在意了。 他们居然也提到了五月中下旬这个说法,同时还提及那个日期会引发灵感的诞生……这种说法,仿佛就预示着那个时候会发生什么大事。 ……所以这个学部中就很有可能混着幕后黑手,或者,至少是与幕后黑手相关的人士?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到,或许应该让达雷尔更加注意安全,同时,也更加仔细地观察其中的情况。 他正要阅读那另外一张信纸,也就是多米尼克写来的信,门口却传来了一声敲门声。 “早上好。我要出门了。”琴多站在那儿,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希望我能早点回来,能在家里陪着您。” 西列斯抬眸望向他,不禁笑了一下。他说:“去欧内斯廷?” “当然。仍旧是交易会的事情。”琴多沮丧地叹了一口气,“希望能在这几天将这事儿处理完。有许许多多的商人都想要参与这事儿……比我想象得要多。” “原本欧内斯廷交易会是地下进行的,但现在却通过了官方那边的审查,同时还有免税政策,自然会有更多商人想要参与。”西列斯客观地评价着。 “的确如此。”琴多低声说,他走到西列斯身边,俯身讨了个吻。他将头埋在西列斯的肩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深吸了一口气,“好了,您忠实的恋人兼信徒兼助教,该出门了。” 西列斯摸了摸他的头发,随后他又想到一件事情:“对了,记得和埃里克说一件事情。”他将凯瑟琳的信中内容告知琴多,“所以,只需要寻找五月下旬,或者六月初的资料就行。” 琴多不禁恍然,他有点困惑地说:“这个时间有什么含义吗?”他想了想,“春夏之交?” “或许。也或许是我们还不知道的某种可能。”西列斯说,“不管怎么说,这算是一桩进展了。” 琴多含糊地应了一声,然后恋恋不舍地与他告别。他离开书房,带上自己需要的物品,然后离开了凯利街99号。 西列斯默然坐了片刻,然后起身,走到书房的窗户旁,望向阿瑟顿广场的那条林荫道。他望见琴多的背影,隐匿在那已经郁郁葱葱的树木枝叶中。 他想到更早以前的事情。曾经琴多还住在洛厄尔街32号的时候,西列斯与费恩一家在外面吃饭,吃完的时候正好路过洛厄尔街32号。 当时那房屋的窗户还是一片漆黑。他以为琴多还没有到家;可是,在他注视了片刻之后,那窗户却突然亮起了暖黄色的灯光。 他想,琴多不会知道那时候的感觉。那相当令人心动。 而现在,他同样望着琴多。 ……琴多像是若有所觉,警惕地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他没瞧见什么可疑的人,但是仍旧狐疑地左顾右盼。直到他望见属于凯利街99号三楼书房的那扇窗。 在这一刻,他们对视着。而西列斯确信,如果不是琴多需要去做一些正事,那么琴多必定会立刻回来,回到凯利街99号,回到西列斯的身边。 仅仅只是因为这一瞬间的动容。 最后,琴多抬手朝西列斯那边挥了挥,这才继续去做他需要做的事情。 西列斯怔了片刻,感到些许柔软的情绪。毛茸茸……他想到他总是用这种形容词来描述他此刻的情绪。但是,现在这种毛茸茸的情绪是更加驯服的、温暖的。 这令人感到些许的沉迷。不过西列斯也不介意花费五分钟十分钟的时间,沉浸在这种情绪中。那让他感到,在这条通往真相的、漫长而危险的旅途之中,他终于不再是孤独的。 最初,他就是因为这种感觉而开始在意琴多。孤独旅途上的陪伴,这是相当令人心动的事情。 而最终,他们也的确走到了一起,并且如愿成为这人生长路的旅伴。 旅伴变成伴侣,西列斯心想。 他静默地凝望着窗外的街景。从海沃德街6号搬到凯利街99号之后,书房的窗景也变得不太一样。 海沃德街终究只是拉米法城东北面的一条普通街道,而如今阿瑟顿广场附近的林荫道远比海沃德街热闹得多。那不算嘈杂,但的确更多了些人来人往的意味。 有时候,西列斯会站在这儿,望着远处街道上走来走去的人们,望着他们走动的身影与模糊的表情,想见他们可能的生活与命运。那总能带给他一种奇妙的感觉。 世界在运转,生活在继续。一切都在蓬勃发展与变化的过程之中。他也同样如此。 隔了片刻,西列斯回过神,转身去书桌上拿起了那封来自多米尼克的信,也不坐下,就这么站在那儿靠着窗框,一边阅读信件,一边偶尔抬眸望一眼窗外。 “诺埃尔教授,原谅我让凯瑟琳帮忙将这封信一起寄给您,而非单独写信给您。因为我认为我想说的事情,同样也包括在您拜托凯瑟琳调查的那事情里面。 “上一次与您见面的时候,我跟您说过,十一年前,我曾经在酷刑研习会中见到过身着女骑士盔甲的男人。我以为那只是异装癖,不过也的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总之,在那之后,我就回去仔细回忆了一下当初的事情。现在,我有一定的把握,认为当初那个人很有可能是与十一年前的那名死者有关的人士。我不能说他可能就是死者,但至少有关。 “因为那是十一年前的事情,当时我自己的心理状态也相当混乱,所以接下来的描述可能会较为混乱不堪。希望您别介意。 “那时候我因为一些事情而对自己相当厌恶,甚至会感到自己是全世界最垃圾、最废物的人。这心态对现在的我来说可以付之一笑,可对当时的我来说,那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所以我才会选择加入酷刑研习会,因为我感到自己需要那些……酷刑,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又或者,我只是想不出来自己应该做什么,所以才会走上一些不太好的道路。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当时的我已经完全被这种想法,以及酷刑研习会的理念给蛊惑了。 “您可能难以想象——其实我也有点难以想象。那种往自己身上施加刑罚的做法,究竟怎么能让这么多人投身其中,甚至如此狂热。 “后来我才意识到,或许,是因为这样做能让自己显得有些价值。毕竟,如果自我惩罚,就能让区区一个人类得以唤醒神明的话,那么这就给了人们一种虚幻的希望。 “惩罚本身是虚无的,唤醒神明也同样是虚无的。但正是从虚无到虚无的这个过程,人们才得到了一些现实存在的心理安慰。 “……我似乎有些偏题了,让我们再回到那个异装癖的事情身上。 “我加入酷刑研习会的时候——按照现在我们对博林·埃尔加和克拉伦斯·德怀特这两名格雷森食品公司事件的罪魁祸首的调查,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走入歧途了。 “所以,当时酷刑研习会内部的氛围显得十分古怪。热烈而又诡异,每个人仿佛都埋头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好像手上出现一道伤口就能拯救世界似的。 “酷刑研习会的人们其实将那事儿当做一种享受……是的,享受。我不能说这种心态本身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但他们硬要自欺欺人,那么就显得不正常了。 “那时候组织里的异装癖也不在少数。有人喜欢披着黑袍,有人选择赤身裸体,有人在自己的脸上涂抹油彩,有人甚至喜欢穿那种坟墓里挖出来的陪葬品。 “所以,实话实说,女骑士盔甲也没什么。况且,女骑士盔甲和男性骑士的盔甲的差别,也没有那么明显。所以那人实际上也没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这是我后来才想起来的事情。与您说话的时候,我只是被‘女骑士盔甲’这个关键词勾起了昔日回忆。 “……所以接下来才是重点了。 “我之所以对这名穿着女骑士盔甲的异装癖印象深刻,是因为他在那段时间反复宣称,自己就将要死去了——他非常明确地说,他就将要在五月底的时候死去了。 “……是的。就是这样。当我从记忆的犄角旮沓里找到这条信息的时候,我甚至都感到了惊讶。我似乎不是从那人的口中听闻的,而是听他人以一种轻蔑而讽刺的语气转述的。 “不过,我的确对此事印象深刻。因为似乎在那年夏天之后,我真的再没听闻过这人的任何消息。不过,那年夏天过去不久,我自己也离开了酷刑研习会。 “无论如何,这就是我需要告知您的信息。希望您别因为我这唠唠叨叨的信而感到恼火,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会开始回忆甚至怀念过去。 “当然,我并不怀念酷刑研习会的那段日子。 “多米尼克·米尔纳。 “顺带一提,教授,如果您调查出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那能给我写信吗?我实在很想知道,当初那被我忽略甚至轻视的一条信息,到底带来了怎样的结果。” 西列斯读完了这封信,一时间陷入了思索之中。 第163章 古老神国 一个令西列斯意外的事情就是, 他始终以为那些身着女骑士盔甲的男人们,是受害者。 这种想法来自于布鲁尔·达罗的死亡。这位曾经同伴的死亡,让西列斯先入为主地认为其他的死者同样是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受害者。 但是从多米尼克的这封信中, 他却窥见了一个意外的可能性——那些死者, 很有可能对于自己的死亡是早有预期, 甚至是有所期盼的。 他们等待着那个日子, 甚至因此迫不及待地向其他人反复提及那个日期的到来。 ……这是为什么? 他们是祭品之一, 因而对自己的死亡满怀期待?这的确是一种可能。 或许他们本身也是信徒。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 但是…… 但是布鲁尔·达罗却是一个特例。 也许那群幕后黑手原本是想通过婚姻来慢慢同化布鲁尔·达罗, 甚至整个达罗家族;但是, 布鲁尔却意外拥有着启示者的资质,并且加入了历史学会。 一旦成为启示者,那么布鲁尔必定会慢慢知晓旧神追随者的相关情况,同时也必定会意识到自己未婚妻,甚至于与未婚妻相关的人士, 都存在着一些问题。 即便他本来没意识到,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他必定会意识到,因为他肯定会接触到种种与旧神追随者相关的人士与线索。 ……所以,那群人提前动手了? 这个可能性在西列斯的心中挥之不去。 他想到那名画家。曾经他以为那只是普通的画家,但是在布鲁尔死去之后, 那名画家也消失不见。那真的就像是特地在历史学会附近监视布鲁尔的一样。 布鲁尔的启示者资质很有可能是一桩意外事件,因而打乱了幕后黑手的规划。 ……所以, 布鲁尔·达罗很有可能也是被“选中”的人。他与之前的那些死者一样, 本该同样穿着女骑士盔甲死去,但是因为这突发事件, 所以他最终只是赤身躺在东郊的荒野之上。 想到这里, 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感到这个思路是很有可能的。从某种角度来说, 如果那些死者都是配合的,那么这么多年来,这件事情没有引起更高层的重视,也就相当正常了。 不然的话,这么多年里,五月底时不时就会出现一具尸体,必定会让人感到恐惧。 有人死了,必定会有死者的家属来报警。如果时常出现这种情况,那么对于年长的调查员或者警员来说,他们一定会对这事儿有点印象。 但是从目前已知的情况来看,这桩连环杀人案却鲜为人知。 西列斯认为这桩连环杀人案是的确存在的,但是频率可能没有他之前想象中那么高。那很有可能是每隔几年,甚至十几年才发生一次的事情。 因为那是一个组织筹划出来的事情,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变态杀人狂。 他不禁想,那么,这也必定会存在某种……时间上的规律。幕后黑手究竟是打算做什么,才需要每隔一段时间就杀死一个穿着女骑士盔甲的男人? 这可以说是一个相当令人困扰的问题。 他思索着目前已知的三件疑案,那分别发生于五十年前、三十年前和十一年前。 而如果布鲁尔·达罗的死亡也算上,那就是第四件。单纯就这四次死亡来说,死亡是逐渐变得频繁而非稀少的。 幕后黑手也开始失去耐心了吗?西列斯心想。 他这么想,是因为之前骰子曾经跟他说过,“阴影”也在逐渐失去耐心。 想到骰子,西列斯便不由得看了一眼如今的日期。他意识到距离上一次与骰子对话又过去了许久,于是斟酌了一下,就从小房间里取出了短笛,然后进行了判定。 他心想,这件事情他也做了许多次,或许可以称之为……“骰子复苏仪式”? 他被自己这想法逗笑了,但是没表现出来。 “哦,守密人。好久不见。”短笛说,“呼吸到新鲜空气还真是令人愉快。所以,您打算问什么?” 西列斯说:“我不打算问什么,只是让你出来透透气。” 短笛震惊地动了一下,它说:“您真是太贴心了。我的确更喜欢现实世界,而不是那个黑漆漆的地方。” 说到那地方,西列斯倒是想起来黑暗之海,以及他与琴多一直在困扰的问题。 他思索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提及正事,正好也转换一下思路,免得一直困在这令人烦恼的连环杀人案中出不去。 他便说:“李加迪亚踏上旅途,就是前往了那黑暗的空间吗?又或者黑暗之海?” “两种说法都可以。”短笛说,“黑暗之海的说法是针对人类,而非神明。神明实际上可以抵达所有意义上的‘世界’,而非只是某些部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对这种说法也有一些心理预期。他便说:“你之前曾经说,我们需要一个更加隐蔽的地方谈话。那么,我可以去到你那边吗?” “未来是可以的。”短笛首先肯定地说,“但您现在还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神明。您的确掌握了神明的力量,但是……” “所以我要怎么成为神明?”西列斯这么说,随后又说,“‘成为’,神明也是可以‘成为’的吗?” “……您的敏锐令我惊叹。”短笛相当谄媚地说了一句,不过也可以说是它天性中带着的那种活泼劲儿,它继续说,“抛开那些前提不谈,人类的确可以‘成为’神明。” 西列斯默然片刻。 他想,抛开“前提”不谈。 ……所以究竟会有多少个“前提”? 短笛又说:“至于成为神明的办法……我只能说,您已经在成为神明的那条道路上了。首先掌握了神明的力量,然后再成为神明,总归是更为简单,并且强大的。” 西列斯皱了皱眉,因为骰子这种打哑谜的语气实在令人恼火。 不过他也知道骰子不可能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对于西列斯来说,立刻得知全部的信息也不算是什么好事。 他便说:“我明白了。我提及李加迪亚,是因为琴多在塔乌墓场中发现了一艘独木船。那似乎指向的就是黑暗之海?” “哦,似乎的确是这样。”短笛也不太确定地说,“或许李加迪亚在自己的乐园中规划了什么,不过我也无缘得知。” 西列斯却有些困惑地说:“或许你会更加了解李加迪亚一点。我们一直困惑的是,要如何开动这艘独木船?” 短笛也思索了一阵,然后它说:“或许……开动的时机是一个问题?我不认为李加迪亚会在自己的乐园中给血裔留下什么难题,祂与阿卡玛拉的性格完全不一样。” 西列斯怔了一下,再一次因为骰子描述旧神的那种熟稔的口吻感到惊讶。 不过他也因为骰子的这种说法而感到恍然。 骰子的这种说法意味着,李加迪亚不会故意为难自己的血裔。换言之,那“船桨”本就存在,只是如今不需要,所以才隐藏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如今黑暗之海对于他们来说是封闭的,所以那艘独木舟才只能停泊,同时船桨也没有出现。也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前往黑暗之海的……“地图”? 一个确切存在的目的地?一个指向性的标志物? 比如,一个误入黑暗之海的人类? 毕竟,黑暗之海是个混沌、离奇的地方。那是各种东西的杂糅与混合,与现实世界的坚实、稳固、清晰截然不同。他们可能没法平平常常地就进入其中。 ……西列斯突然感到啼笑皆非。他意识到,他与琴多的思路可能完全错了。 他们想要找到“船桨”,但或许这艘独木船本来也不需要“船桨”。或许这船根本不需要任何外力驱动,自己就能划呢? 如果不是他今天一时兴起询问了骰子,那么他们可能还在困扰与迷茫之中。 这事儿也给了他些许告诫。他想,专业的事情还得询问专业人士。骰子显然对旧神相关的事情清楚得多,而他们却只能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进行臆测。 不过这种可能性也令西列斯松了一口气。一直以来,塔乌墓场的存在都给了他们些许压力。琴多的确可以进入塔乌墓场,但是却没能得到更多的力量,这种情况总归令人感到不安。 如果这事儿是因为他们还没找到需要使用这份力量的场合,那就显得不奇怪了。他们烦恼的问题可能连问题本身都不存在。 他决定等琴多回来之后,和他一起探讨一下这个可能性。或许他们今天晚上可以去一趟梦境。 短笛絮絮叨叨地说:“其实您可以不用担心塔乌墓场的事情……李加迪亚是位相当可靠且低调的神明,要我说,祂与您给我的安全感相当类似。而阿卡玛拉却刚好相反。” 说着,短笛也禁不住叹了一口气。 “阿卡玛拉似乎在历史上相当活跃。”西列斯说,“当然,以祂的化身的名义。” “的确如此。”短笛说,“如今人们可能不太清楚了。但是以前,祂总是使用着化身去往不同的地点,然后又按照自己观察到的情况给人们送去噩梦或者美梦。 “阿卡玛拉不需要睡眠,因为梦境对祂而言就是真实。祂生活在虚实之间的地方。所以,祂和李加迪亚的关系一直都相当好。”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想,传闻中,辛西娅也从来不睡觉。 ……从来不睡觉的辛西娅一旦陷入沉眠,就会带来很不好的事情。这个传言,实际上也的确被论证了。阿卡玛拉的陨落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三日的噩梦。 他不禁有些感叹,意识到他们不能忽略任何看上去离谱的传闻。说不定那就从某个角度反应了这个世界的真实。 不过骰子的说法也在西列斯的心中激起了意外的波澜。 他问:“阿卡玛拉的化身……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是真实存在的吗?”他顿了顿,然后补充说,“逃避不是一个好行为,骰子。” 短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情不愿地说:“您就像是在说,‘逃避事实就是个坏孩子’一样。” 西列斯:“……” 有时候他面对骰子,还真有一种面对熊孩子的感觉。 短笛叹了一口气:“您……其实您也已经有一些想法了,不是吗?只不过,您可能找不到证据。其实我也不那么清楚,我是跟着您才一同返回费希尔……呃。” 它突然停了下来,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跟着我一起来到费希尔世界?”西列斯重复着这个说法,“所以,你之前也不在费希尔世界……你是为了前往地球寻找一个合适的救世主?” 短笛咳嗽了一声,说:“您想听音乐吗?我可以给您演奏一曲。” 西列斯:“……” 令人……词穷。 不等西列斯回应,短笛便自顾自吹起了一首悠扬的曲调。说真的,那还挺好听的。 在音乐的环绕下,西列斯也不再继续追问那些问题。一切真相的帷幕终将揭开,他是如此相信的。 片刻之后,笛声落下。短笛说:“这是阿卡玛拉……应该说,辛西娅所在的那部人偶剧中,辛西娅出场时候的音乐。” 西列斯缓缓点了点头,他说:“我记得,辛西娅出生于森林?” “是的。”短笛低声说,“辛西娅的存在,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阿卡玛拉。” 神明受到了人类的影响吗?西列斯默然不语。他想,他已经从种种角度了解到这事儿,但是,他仍旧因此感到些许的惊讶。 在阿卡玛拉这里,这种影响不算是负面的。但或许正因为不算是负面,所以西列斯才会感到些许的惊讶。 “……那么,守密人,我现在离开了。”短笛轻快地说,“期待与您的下一次会面。” “下次见。”西列斯同样说。 短笛便悄无声息地躺在了桌子上。即便表面上看没什么区别,但是西列斯也能隐约感觉到一种微妙的不同。 这又让他想到了自己灵性的问题。 他猜测自己的灵性可能也有90左右,但是他也觉得灵性这么高有点不正常。不过他不正常的地方似乎还有许多。 ……西列斯突然想到自己进行仪式的时候,那完美的仪式契合度,以及那神奇的、遍布蓝色光芒的视野。 他捏了捏鼻梁,将这事儿记在笔记本上,提醒自己下一次与骰子对话的时候记得问。 随后他起身,将短笛放回小房间。他将来自凯瑟琳和多米尼克的信件整理好,放进抽屉里,然后才开始自己今天原本的规划——读书。 西列斯从图书馆借阅的这本书,名为《最初的国度:神国》,是雾中纪早期的一位知名历史学家,赫克托·格里芬的著作。 西列斯对这位历史学家有所耳闻,他在研究沉默纪文学的时候,偶尔也需要研究一下彼时的历史发展情况,所以会涉及到一些相关历史书籍。 赫克托·格里芬就是其中无法避开的一位大家。在神明与人类的关系上,赫克托通常都会抽身出来,以一种较为独立、客观而理智的态度,审视这种复杂关系的变化与发展。 这也令他的著作颇为受到研究学者们的欢迎,因为他们可以放心引用,而不必担心其引用部分的作者论点影响了自己论文的整体风向。 赫克托的著作中也大多会涉及到相当多的历史资料。他本人似乎就是一位相当知名的藏书家,不过格里芬家族自他之后,就没有什么很有名的大人物了。 《最初的国度》是赫克托对于帝国纪相关历史描述中,最为知名的一本书,尽管对于普通人来说,这也已经是天方夜谭了。 况且,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也慢慢不再对古老纪元的事情感兴趣了。恐怕只有真正研究古老纪元历史的学者来说,这类书才是他们日常需要学习和研读的。 帝国纪毕竟是相当古老、遥远的纪元。对于如今雾中纪的人们来说,提及帝国纪,就好像对地球人提及恐龙一样,是一种几乎令人费解的行为。 不过也正因为这样,帝国纪的绝大部分历史事件才会得到人们的公认,甚至于很少在集体印象中出错,或者发生什么转变,因为那太遥远太模糊,所以人们反而闭口不谈。 这本书的主体部分总共分为三个大章,分别为《旧神的神国》《被人们忽略的神国》《神国之外》。第二章 指的就是那些更为弱小一点的神明的神国。 西列斯扫了一眼目录,感到自己今天可能很难立刻将这本书读完。不过他希望自己起码能仔细读完第一章 。 十三位旧神中,已知拥有神国的,有阿卡玛拉、阿莫伊斯、露思米、撒迪厄斯、佩索纳里、翠斯利这六位神明。 阿卡玛拉的神国名为多尔梅因,是一个喜欢研究做梦和睡觉,同时也会表演人偶剧的国度。这个国度很快建立又很快灭亡。 阿莫伊斯的神国名为玛尔,曾经是一个相当穷兵黩武的国家,因此也同样没有维持太长的时间。 露思米的神国名为明光,一个狂热痴迷于星辰、宇宙,甚至想要在帝国纪时期探索星际的国度。其经济水平无法承担如此重任,因而在短暂的时间内就崩塌了。 后三者曾经共同庇佑了奥古斯特帝国,随后奥古斯特分裂,撒迪厄斯和佩索纳里又各自建立了一个神国。在那之后,翠斯利并没有再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单独的神国。 此外,据西列斯所知,李加迪亚同样也庇佑了一个流浪者部落。那可以说是某种程度上的神国,不过李加迪亚这事儿似乎鲜为人知。 总之,抛开李加迪亚不谈,以上六位旧神就是人们明确知道的,曾经建立属于自己的神国的神明。 在帝国纪,当时的国度当然不止这么多,但是许多国度从诞生至灭亡,都没有旧神站出来明确承认这个国度是祂所庇佑的国度。 就神国这个概念而言,如今的米德尔顿也无法被称为神国,只能说那是信仰阿莫伊斯的国度。 米德尔顿仍旧可以接纳其他信仰的存在,比如人们对于安缇纳姆的信仰。虽然信仰的人不算很多,但也的确存在,并且好好地生活着。 但是在帝国纪,那些神国是不可能接受国境范围内存在其他信仰的。 奥古斯特帝国是一个例外。如今人们提及奥古斯特,不太会将其认为是某个特定神明的神国。但是偶尔人们也会将其称之为“神国”,因为,的确有这样三位神明公开宣称这样的庇佑。 在这些旧神的神国之外,还存在一些更为弱小的神明的神国。不过这些神国基本上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应该说,从信仰纪开始,这些弱小的神明就逐渐在人类的历史上销声匿迹了。祂们本身并不拥有旧神那般强大的力量,同时随着人类文明在费希尔世界的发展,祂们的概念力量也可能被污染。 这些神明的神国在帝国纪早期曾经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混乱,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也逐渐陨灭无声。在这本书的第二卷 中,赫克托一视同仁地论述了这些神明的神国。 而在第三卷 《神国之外》中,赫克托就开始关注那些不被认为是神国的国家,与神明之间的关系。那当然也是存在的,就比如如今的康斯特与安缇纳姆。 康斯特公国并非神国,但是人人都清楚,安缇纳姆在一定程度上庇佑着康斯特。 ……应该说,如今的安缇纳姆庇佑着每一个国家。但是,如今也不可能有国家认为自己是安缇纳姆的神国。 在某种程度上,安缇纳姆的确是一位更为宽和的神明。 西列斯大致扫了扫整本书的内容,然后才开始仔细阅读自己感兴趣的部分。这是他阅读这类文史典籍时候的个人习惯。 他额外关注着多尔梅因这个国度。如今,这个曾经的国度可以说也与西列斯有了些许的牵扯。 “…… “多尔梅因在帝国纪早期昙花一现。应该说,是因为它是阿卡玛拉的神国,所以人们,特别是研究学者们,才会投诸一点注意力。 “如果那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国家,那么没人会在意这个小国家的陨灭。阿卡玛拉的存在,以及阿卡玛拉对于这个国度的重视,让多尔梅因得到了更多的关注。 “…… “整体上,多尔梅因是一个气氛相当平和、给人一种奇妙的愉悦感的国家。许多相关的典籍中不止一次地记录到,人们前往多尔梅因,然后得到了热烈的招待,并且享受了愉快的旅途。 “这种气质显然也和阿卡玛拉,以及这个国度建立之初的目的分不开关系。 “部分神国从建立的时候开始,就拥有一些与神明相关的意图;比如玛尔帝国和明光帝国。多尔梅因同样如此,但是——为了好好睡觉和好好做梦——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奇特而无害的理由。 “…… “因此,梦境在多尔梅因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话题。人们重视,甚至会相互攀比梦境。 “绝大多数多尔梅因的居民都会记录自己的梦境。对于他们来说,记录梦境的笔记本就像是一本日记。少数没有记录自己梦境的居民,也是因为他们的年纪——太老或者太小——所以做不到。 “但是,即便是非常非常年长的居民,他们也会通过种种方式,将自己的梦境记录下来。比如口述、比如讲故事。 “一些年长的居民在讲述自己梦境的时候,甚至会吸引许多人来旁听,就像是一场讲座一样。人们以自己的梦境为傲。 “据说多尔梅因甚至有记录出版每月度、每季度、每年度有趣的梦境的习惯。人们会将那些有趣的、值得纪念的梦境集结成册,然后免费发放——而非贩卖。贩卖梦境在多尔梅因是违法的行为。 “更加有趣的是,多尔梅因这个国家的法律条文中,对于犯罪行为的惩罚,就是让这个人做一场噩梦。按照一些古老典籍中的说法,那噩梦会让犯罪者身临其境。 “而最可怕的惩罚,就是让一个人永恒地沦落在噩梦之中。 “在这些话题中,最为奇妙的一点可能就是,阿卡玛拉这位神明本身也会参与其中。祂可能会给自己偏爱的人类送去美梦,也可能为那些罪犯的噩梦添砖加瓦。 “…… “阿卡玛拉参与多尔梅因的相关事务,不仅仅体现在梦境这一点上,还有多尔梅因这个国家中流行的六套木偶剧。 “大多数时候,多尔梅因的居民都沉浸在虚幻的梦境之中,只有少数的时候,当他们清醒过来,他们才会投身于现实世界。 “他们现实世界中的其中一件重要事情,便是人偶剧。 “人偶剧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出现过,但是在多尔梅因才真正算是发扬光大。如今人们提及人偶剧,可能不会想到这与阿卡玛拉的神国有关。但事实的确如此。 “人偶剧的火热自然也带来了剧场的火爆,以及制作人偶这一工艺的成熟。多尔梅因的人偶也是一些收藏家会相当喜爱的物品。 “当然,如今人们不可能购买到真正来自多尔梅因的人偶,只有可能是仿制其工艺制作出来的人偶。 “在多尔梅因,人偶都是成套出售,这也就是所谓的‘六套人偶’。六套人偶实际上只有六个人偶,但是,因为一个人偶可以出演不同的角色,所以才会称为六套人偶。 “所谓的六套人偶剧,也就是最多只能使用六个人偶来完成一出剧目。能干的人偶师可以做到同时操控六个人偶进行演出。 “…… “一些来自帝国纪时候的资料指出,阿卡玛拉甚至也会在暗中观摩和欣赏着多尔梅因的人偶剧。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多尔梅因的居民们才越发狂热地追求此事。 “在人偶剧的排演热度最高的时候,在多尔梅因可能同时有一千多场剧目正在进行。 “阿卡玛拉显然也不可能关注得来。所以,又有许多经典剧目会不停地重演,寄希望于阿卡玛拉能望见其中某一次的演出。 “其中最明确的相关记录,可能就是多尔梅因第一次上演的剧目。那讲述的是一个小女孩无意中踏出家门,然后在外冒险的故事。 “这个剧目在多尔梅因重复上演了五百多场,几乎每个月都会重演一次。这个剧目的剧本在后世也影响了许多衍生作的诞生。 “(注释: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寻找《自小女孩辛西娅踏上旅途》或相关译名的剧本。) “……” 西列斯阅读着赫克托对于多尔梅因的相关记录,并且时不时就会若有所思起来。 他意识到,这位声誉颇高的历史学家,也的确对帝国纪时候的神国情况如数家珍。赫克托提及的许多细节,都引发了西列斯更深层次的思考。 他将这部分读完,回过神,便发现时间已经来到了中午。他下楼给自己随意做了顿午餐,一边思索着相关的信息。 首先,自然是那部剧目,《自小女孩辛西娅踏上旅途》。 当看到这剧目的名字的时候,西列斯不得不承认,他感到了些许的惊奇和意料之中。 小女孩、踏上旅途。挺不错。很好地结合了阿卡玛拉和李加迪亚的相关概念。他十分好奇这剧目的作者是谁……不会是阿卡玛拉自己写的吧? ……应该不是。很有可能是阿卡玛拉的代行者,或者说,了解阿卡玛拉和李加迪亚关系的人写出来的。如果真的是巧合……西列斯不太相信这是巧合。 况且,赫克托同样也提及,当时的人们会在多尔梅因享受一段愉快的旅途。这种说法也相当令西列斯在意。李加迪亚和阿卡玛拉的力量似乎总是难解难分。 他记下了这部剧目的名字,准备之后去拉米法大学的图书馆和拉米法城的图书馆撞撞运气,说不定就能找到这部人偶剧的剧本。 第二件让西列斯关注到的事情,也就是赫克托对于“六套人偶剧”概念的讲解。 “六套人偶剧”这个说法的确会让人产生一些误会。理论上说,一套人偶这种量词,就会让人觉得其中有好几个人偶。而六套人偶,就更让人觉得这是六组不同的人偶。 但实际上,“六套人偶”只是六个人偶。是因为一个人偶能分饰不同的角色,所以一个人偶就可以组成一套角色,因而这种剧目才会被成为“六套人偶剧”。 这自然也让西列斯想到了自己得到的那六个人偶。 他抬眸,望向了自己摆在书桌上的人偶。一号人偶自觉地往前走了两步,好像被喊到名字所以出列一般。那黑漆漆的小圆眼睛就盯着西列斯瞧。 西列斯看了一会儿,心想,这不会是来自多尔梅因的古董吧? ……应该不至于?多尔梅因距离如今都过去了好几千年,那时候的木头估计都腐烂了。 但是这个念头依旧在西列斯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再一次想到了那个将这套人偶卖给他的神秘男人。他现在十分怀疑那个人的身份,但是在那之后,他并没有再遇到过那个人。 ……当然,还有一个他从未遇到过的神秘人:夏先生。 他想了一会儿,就不禁摇了摇头,感到一种微妙的在意。 第三件让西列斯注意的事情,就是关于梦境。 他对赫克托所说的,“那些噩梦会让犯罪者身临其境”的说法,耿耿于怀。 既然噩梦可以让人身临其境,那么美梦想必也可以。换言之,阿卡玛拉的梦境力量,就涵盖了这种“以假乱真”的力量。 ……所以,他呢? 不,应该说,他是否就被这种力量影响了? 默林镇的坎约农场真的存在吗?他那神秘的母亲,真的存在吗? 西列斯相当怀疑这问题的答案。 他又想到梦境中的物品变为现实、从梦境中可以操控现实中的人偶等等情况。他感到这问题的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不过这种可能性也令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如果西列斯·诺埃尔是一个不存在的人,如果他的身份、家世以及记忆,都只是为了贺嘉音的到来而被捏造出来的假象,那么他对于穿越这事儿也没那么抗拒了。 说到底,他并不喜欢这种“成为”他人的感觉。他会感到自己仿佛在无形中扼杀了一个真实存在过的生命。 而如果这本来就是一个为他准备好的身份,一个为了让他融入这个世界而特地捏造的虚构角色,那么情况就容易接受得多,至少对他而言是这样。 当然,他仍旧需要继续寻找这种可能性的相关证据。 想到这里,西列斯就摇了摇头。 骰子那种扭扭捏捏的态度显然就是一个旁证。不过他需要找到一些更直接、更明确的证据。从过去阿卡玛拉留下的蛛丝马迹入手,是更好的选择。 他没有继续思考这事儿。 正如之前报童所说的那样,这是个大好的周末,他可不想将自己的时间花在这事儿或者那事儿身上,虽然他已经将上午的时间用在正事上了。 ……还是别这么想。换句话说,他至少拥有一个清闲的下午和晚上。 下午,西列斯继续阅读这本书。 四点多的时候,琴多终于回来了。他有点郁闷地和西列斯提及今天的工作进展。 有不少商人都发来了申请函,想要加入八月的交易会。但是他们的申请函写的五花八门,他们不得不花费一点时间来整理其中的内容。 琴多倒是注意到几个熟悉的名字,比如兰米尔、伯特伦·费恩等等,这些他自然都通过了。但是另外一些商人,仍旧需要更进一步的细节核实。 “等到名单都确定下来,你们就得开始安排摊位了吧?”西列斯问。 “是这样没错。”琴多说,“不过等到那时候,我就可以把这事儿交给普拉亚家族的人去做。我就不必如此亲力亲为了。” 西列斯不禁笑了一声。偶尔他会为普拉亚家族感到些许的同情,但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更喜欢这样直白展现出黏人本质的琴多。 他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出去吃顿饭?” “当然。”琴多说,“阿瑟顿广场附近随便选一家吗?” “如果你想走去远点的地方也没问题。”西列斯说。 琴多想了想,便说:“今天有人说南面一点的街区开了一家新的餐厅,有一些与众不同的菜色,不如我们去尝尝?” 西列斯点了点头:“那就走吧。” 他随手带上了一件外套。等到离开凯利街99号的时候,他才突然反应过来,他拿的是琴多时常穿的那件外套。这令他不禁莞尔。 他说:“我拿错了衣服,把你的衣服带出来了。” 琴多也愣了一下,他望着西列斯手上挽着的那件外套,片刻之后,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中流露出十分浓郁的笑意。他说:“那真不错。” “不错在哪儿?”西列斯有点怀疑地问。 琴多想了想,委婉地说:“各种东西都混在一起的那种亲密?” 西列斯目光微妙地打量了他一下。他说:“正经意义上的?” “……当然!”琴多理直气壮地说,“您肯定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衣物以及其他的生活用品。” 西列斯低低地笑了一声:“昨天晚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琴多:“……”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辫子,然后心虚地咳了一声。 西列斯转而说:“总之……正经意义上来说,当然,我们已经生活在一起了。所以,这些东西混着用也很正常。我享受这种亲密。” 琴多怔了怔,那种无措逐渐从他的脸上消失。他握住了西列斯的手,带着点亲昵与得意,说:“我很荣幸,能让您享受这种亲密。” “……我想说……”西列斯停顿了一下,“算了。各种意义上,都是如此。” 琴多歪了歪头,像是有点不解,又像是比西列斯更早意识到问题所在。他笑了一下,说:“那我就更加荣幸了,您能喜欢我……” 他意味深长地将话停在那儿。 “当然,琴多。我相当满意。”西列斯说。 满意似乎又比喜欢多了那么一点……微妙的意味。琴多又不说话了。 西列斯笑了一声,便说:“快带路吧。我们该去吃饭了。” 他们都对今天晚上的这家新餐厅十分满意,并且认为可以将这家餐厅列入他们的日常餐食名单中。 “不过这是新开店的状态。”琴多苛刻地评价着,“得等这家店多开一阵,其食物状态才能稳定下来。” 这种评价显得有些严格,不过西列斯也赞同他的想法。 他们返回了凯利街99号。明天就将是周一,新的一周的开始。 西列斯说:“晚上我得去一趟深海梦境。”他望着琴多,“你也可以去一趟塔乌墓场。” 琴多有些疑惑。 西列斯将他从骰子那儿听闻的事情告知琴多,然后说:“我认为我们之前的想法可能完全错了。可能是因为现在不需要那艘独木船,所以才无法驱使,也找不到船桨的存在。” 琴多恍然,他想了想,便说:“您的意思是,塔乌墓场不太可能存在这种……需要我去达成某个目标,之后才能获得的力量?” 西列斯说:“我认为可能不需要像我一样……误打误撞想要寻找‘阿卡玛拉的梦境’,然后才能发现农场的存在。 “我认为李加迪亚的力量从一开始就已经完整地存在于塔乌墓场中了,而不需要类似于深海梦境这样的中转站。 “不过,掌握神明的力量可能还是需要循序渐进,而不是一下子完全掌握。只是,你可以从新的角度来重新感受一下李加迪亚的力量。” 琴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陷入了思索之中,显然是在重新建立自己对于李加迪亚的力量的观念。 而西列斯也陷入了思考之中。他在想,他这边对于阿卡玛拉的力量的掌握,似乎也有些停滞。他之前还考虑过要更进一步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但是现在却无从下手。 只能说,这事儿没法着急。 晚上的时候,西列斯也没有再看书,而是翻阅了一些报纸。他注意到报纸上的一些广告,看得出来,兰米尔对于纸牌比赛的宣传可以说是不遗余力。 这一张报纸上,兰米尔买下了巨大的版面,以一种堪称浪费的做法,列出了纸牌大赛的奖金:“纸牌!比赛!奖金!五万!” 感叹号看得人心惊肉跳,但那个数字也令人怦然心动。 西列斯也吃了一惊。五万公爵币的冠军奖金,这的确令人十分心动了。想必此刻兰米尔那边的广告收入也已经让他赚得盆满钵满。 西列斯自己以一个相当低廉的价格——三百公爵币——向兰米尔那边购买了一个宣传版位。不过兰米尔说会给他一个很不错的位置,西列斯对此也没有特别关注。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与兰米尔互惠共利的关系,也始终维持得不错,他能对这位大商人抱有一定的信任。 道森街那边,改造已经接近尾声。或许等到下周,瑰夏杂货铺就将“重见天日”,成为明面上的一家店铺。 地下黑市那边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店铺并不算多,毕竟那儿绝大多数的店铺都是不怎么正规的生意。 不过在改造的过程中,康斯特公国官方似乎也不怎么在意这事儿。总之,最后道森街的店铺也基本挤挤挨挨地决定好了。 西列斯之前也颇耗费了几天时间在这事儿上。 想着,他就不由得摇了摇头。他开始认真思考起之前那个被他随口拿出来当借口的理由——给瑰夏杂货铺多招点人。 这的确是他需要去考虑的问题……也或许,下一次去费恩家吃饭的时候,他可以和艾琳谈谈这事儿。 时间不早了,西列斯与琴多便去洗漱,然后进入了神的乐园。 不过,当他踏上深海梦境那永恒沉寂的孤岛的时候,他望见琴多的梦境泡泡里,琴多正朝他招手,示意他去一趟。 琴多在塔乌墓场有什么发现?他不禁这么想。 于是,他伸手碰触了琴多的梦境。 第164章 亡者的梦境 “我可以在塔乌墓场中寻找某个特定的亡者灵魂了。” 幽灵先生刚刚来到琴多的梦境, 后者就迫不及待地和他分享自己的发现。 幽灵先生不禁怔了一下,意外地说:“你已经实验过了吗?” “是的。”琴多点了点头,“跟您的办法差不多, 只要知道名字就可以。我试着寻找了一下我知道的死去的异乡人, 的确找到了他们的灵魂。 “我们是不是可以寻找那些您需要的异乡人的灵魂了?” 比如卡拉卡克、比如奥尔德思·格什文, 甚至于……更多人。他们似乎都可以找到了。 但是,幽灵先生更为在意的一个问题是,这种变化实在是太过于突兀了。是什么导致琴多突然掌握了更多的李加迪亚的力量? 他突然若有所思地打量起琴多。 琴多困扰地问:“怎么了?” “上一次你来到塔乌墓场,是什么时候?”幽灵先生问。 琴多想了想,便说:“就是三天之前。我一直都是跟着您一同前往梦境的。” 塔乌墓场这边对琴多的限制,其实没有农场那边对幽灵先生的先知来得大。琴多实际上是可以连续进入塔乌墓场的, 但是他并不认为有这个必要。 所以, 每次都是幽灵先生进入梦境的时候, 琴多就跟着一起进来一趟。 “……但是, 上一次你来到塔乌墓场的时候,并没有出现这样的变化。”幽灵先生说, “所以是这两三天里发生的事情,改变了情况。” 琴多也思索起来:“这两三天?”他想了片刻,便说,“但是这两三天,您知道的,我一直在忙着欧内斯廷交易会的事情。” 是的,的确如此。幽灵先生想。他自己都听琴多提及无数关于这场交易会的相关内容,但是…… 欧内斯廷交易会。 幽灵先生想了想,便说:“我记得, 在很久以前, 李加迪亚的信徒会以各种方式帮助那些踏上旅途的人们?” 琴多怔了一下, 回忆了一会儿,然后说:“是的……是这样没错。驿站、酒馆、马车行等等,这些都是他们帮助异乡人的办法。 “欧内斯廷酒馆……或许的确是因为这个,但那是面向西城的。西城人在拉米法城难道算是异乡人吗?” 这真是一个好问题。幽灵先生心想。 拉米法西城的居民,会认为自己是更广义上的拉米法城的一份子吗? 幽灵先生想了一阵,便说:“另外一种可能是,你让更多人参与进来了,不仅仅局限于拉米法城,也有来自其他地方、其他国家的商人、居民,可能会借此机会有所受益。” 并且,那是一种更为实际意义上的利益,那深入到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 “的确……”琴多说,“但是,普拉亚家族一直都在做类似的事情。是需要我以一种更加亲力亲为的办法参与进去吗?但是,这似乎也显得有些……” 他想了想,用一种词语来形容这种掌握力量的办法:“简单。” 起码与阿卡玛拉的农场比起来,李加迪亚的塔乌墓场似乎并不需要继任者付出太多的努力。 幽灵先生说:“对你来说,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的最难的部分,或许应该是能够遇到阿卡玛拉的力量的继任者。” 他相当实事求是地这么说,但是等他这话说完,琴多却猝不及防地露出一种动容和专注的表情。 隔了片刻,琴多才低声说:“是的……我当然十分庆幸,我能够遇到您。这就是我努力之后的成果。” 幽灵先生顿了顿。他想,他明明只是就事论事,但是琴多却好像被这种情况打动了。有的时候,他感到琴多的爱是比他的爱更为简单直白的存在。 他这么想,但是也不可避免地因为琴多的表现而笑了一下。他说:“命运让我们相逢。” 当他们提及命运,那命运就不仅仅只是一种“力量”,更在暗示幽灵先生自己。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中闪过痴迷的光,他说:“我能认为,您这样的说法就意味着,您本身纵容了我对您的爱?” 纵容。幽灵先生体会着这个词。 或许琴多只是随口说了个词儿。但是对于小说家来说,这个词的选择却总能让他联想到一些相关的可能性。 他意识到,似乎在琴多的心中,就连爱本身,也是需要他允许之后,琴多才敢小心地释放自己的心意。 那是“纵容”,而非“常态”。 ……尽管琴多讨厌普拉亚家族,但是那个古老的、来自旧日的家族,显然给琴多的性格带去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幽灵先生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将琴多拉进怀里,然后说:“你已经是我的伴侣了,琴多。” “……只是我有时候,恨不能与您更亲密一点。”琴多低声嘀咕着说。 幽灵先生说:“你可以多努力努力。” 琴多含糊地呢喃了一句什么,他想了想,便说:“我会去学习一下。说起来……您觉得在梦境中,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吗?” “在塔乌墓场的注视之下?” 琴多:“……” 他露出了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然后小声说:“那有点怪怪的。” 幽灵先生失笑,然后轻柔地摸了摸琴多的辫子。他说:“总有机会。” 他们静静地拥抱了一会儿。 片刻之后,琴多放松地叹了一口气,他说:“现在我就放心多了。至少证明我仍旧可以继续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 在此之前,即便已经进入塔乌墓场,但是他却难以利用塔乌墓场帮上西列斯的忙。但是现在,情况就已经截然不同了。 “而且,你也知道之后应该从哪个方向去努力。”幽灵先生说。 如果说阿卡玛拉的力量就必须得从虚幻的那方面下手,那么李加迪亚的力量就必须触及更为真实、现实的那些事情。 在一定程度上,欧内斯廷交易会可以说是直接影响了拉米法西城居民的生活,而琴多将其影响还拓展到了更多人,比如那些来自异国的商人。 在这个问题上,琴多稍微有些困扰地说:“如果这不是我的错觉的话……为什么我觉得,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似乎比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要更简单一点?” 幽灵先生几乎是靠着命运的力量的帮助,才误打误撞最终成为了阿卡玛拉的力量的继任者。在这件事情上,他自身的敏锐与理智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但是,琴多对于李加迪亚的力量的掌握,似乎没那么……波折。 “你是李加迪亚的血裔。应该说,你本来就是李加迪亚看好的继任者候选。”幽灵先生说,他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此外,你很有可能已经在之前的日子里无形中契合了李加迪亚的力量。” 可以说,琴多也始终是踏上旅途的异乡人,至少在心理状态上是这样的。他对自己“旧神血裔”的身份并没有什么认可,他仿佛也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况且,他还有普拉亚家族的帮助。那是一个切实存在的、十分庞大的势力。 琴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说:“我也大概知道以后要怎么发展了。我已经开始期待我们之后前往福利瓯海的计划了。” 幽灵先生一怔,随后笑了一笑。 他想到,刚刚在孤岛上的时候,他似乎就注意到,加勒特的梦境泡泡同样出现了。或许加勒特那边也有一些进展也说不定。 不过现在仍旧需要解决琴多这边的问题。 他斟酌了一下,便说:“如果寻找到异乡人的亡魂,那么能够直接与他们交谈吗?” 琴多摇了摇头,他说:“我可以为你随便寻找一个,您就知道了。”他想了想,就随口念出了一个名字。那是个幽灵先生从未听说过的名字。 几乎立刻,一个半透明的、泛着雾白色光芒的灵魂就出现在他们的面前。那是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身上飘飘荡荡的白色雾气,如同一件斗篷一样披在他的身上。 除了面部还算清晰,他的身体实际上就只像是一团光与雾的结合体。 他表情呆滞、口中喃喃自语,但是他们都听不清这人在讲什么。他时不时就左右摆动一下,然后原地转个圈儿,好像在活动身体,但是那动作中也带着一种刻板的意味。 幽灵先生首先惊讶地说:“你可以直接将灵魂召唤到这里吗?” “是的。”琴多有点志得意满地点了点头,“之前是不行的,但是现在,似乎是因为我更进一步掌握了李加迪亚的力量,所以……” 他考虑了一下。 “……就成了这些灵魂来到我身边,而不是我去到他们那边。” 幽灵先生因为这个比喻而莞尔。 他们便望向了那个被随机寻找出来的灵魂。 琴多念出来的那个名字实际上是堪萨斯语,如果翻译过来,面前这个男人的名字实际上是费迪南德。 琴多说:“和这些灵魂交流,只能得到非常基本的回应。比如……”他用堪萨斯语朝着费迪南德的灵魂说了一句话,然后解释说,“我在问他,他的名字是不是费迪南德。” 那苍白的灵魂缓慢地在原地转悠了一圈,然后又缓慢地点了点头。 琴多又说了一句什么,并且解释说:“我在问他是怎么死的。” 但是这一次,费迪南德并没有给出什么回应。苍白色的灵魂只是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就停在那儿不动了。 琴多耸了耸肩,说:“就是这种一问一答的形式,灵魂的反应也可能相当慢,并且也只能询问简单的问题。” 幽灵先生饶有兴致地问:“为什么他会在原地转一圈?” 琴多怔了一下,看了看费迪南德,又看了看幽灵先生,最后迟疑地说:“可能……是他的个人习惯?” 他们面面相觑,然后同时笑了起来。 苍白色的灵魂又在原地缓慢地转了一圈。这好像真的是这个灵魂的怪癖。 琴多说:“这些灵魂似乎都有自己的习惯。有些灵魂喜欢坐在墓碑上自言自语,有些灵魂喜欢在附近飘来飘去,甚至引得周围的灵魂怨声载道。 “我之前就跟您说过,我不得不去解决这些灵魂之间的小矛盾。这有些令人……哭笑不得。” 幽灵先生也不由得莞尔。 琴多又转而说:“费迪南德就是普拉亚家族帮忙收殓尸体的异乡人之一,所以我刚刚才说出了他的名字。 “按照普拉亚家族的记载,他曾经生活在沉默纪萨丁帝国的首都陶赫蒂亚,但是因为迷雾袭来,所以不得不离开家乡。 “陶赫蒂亚发生的事情似乎让他噩梦连连,所以逃离陶赫蒂亚之后不久,他就陷入了疯狂和极度的恐惧之中,在这种状态下死去。” 幽灵先生静默地听着,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这个飘飘荡荡的苍白色灵魂,思索片刻,便说:“这样的话,从梦境下手,会不会是更好的办法?” 这些死去的异乡人的灵魂,似乎已经失去了自我意志,只是浑浑噩噩地停留在塔乌墓场之中。 按照曾经卡罗尔转述的说法,“人类死后,灵性消散,脆弱的意志已经无法驱使沉重的躯体。”这似乎就是这个世界对于死亡的看法。 不过话又说回来,面前的灵魂又为什么能够停留在塔乌墓场,并且保留一点基本的自我认知呢? 幽灵先生的想法在这个问题上稍微停留了片刻,然后就转而思索起他们如今需要关注的问题——如何最大限度地利用塔乌墓场的力量。 如果可以观看这些死去的异乡人的梦境,那么或许就能从中窥探到他们人生中隐藏着的秘密。 “我们可以来试验一下。”琴多说。 幽灵先生也点了点头,他便说:“寻找费迪南德的梦境。” 下一秒,像是“梦境”这个词语勾动了面前这苍白色灵魂的情绪一样。费迪南德的灵魂突然地又在原地转了个圈,但是这回的速度快很多。 他的灵魂骤然缩成一个灰扑扑的梦境泡泡,漂浮在空气中。 时不时地,这个梦境泡泡也如同费迪南德的灵魂一样,原地转着圈儿。 不过,与上一次幽灵先生在这儿寻找奥尔德思·格什文的梦境不同,现在这梦境泡泡并不是灰扑扑的,其中能够望见变幻不定的画面。 幽灵先生与琴多对视了一眼。他下意识伸手想要碰触这个梦境泡泡,而琴多则皱了皱眉。琴多看起来不是很希望幽灵先生就这么冒险进入亡者的梦境,但是现在似乎也必须得这么做。 不过,当幽灵先生的手指碰触到那梦境泡泡的时候,他却并没能进入这个梦境。梦境泡泡只是被他握在手里。这色彩斑斓的梦境泡泡,仍旧在幽灵先生的手掌上转着圈。 琴多惊讶地说:“无法进入亡者的梦境吗?” 幽灵先生摩挲着这个梦境泡泡的表面。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仿佛握着一个水晶玻璃球。他只能隔着这层透明的玻璃望见其中的模样,但却无法进入其中,因为…… “这是亡者的梦境。”幽灵先生低声说,“这只是一个被保存下来的梦境片段,而非仍旧活跃的、变化的梦境。其中的画面不停地重复着。” 琴多怔了一下,他便仔细望着梦境泡泡中的场景。 隔了片刻,他说:“这是……陶赫蒂亚毁灭时候的模样吗?” “应该是的。”幽灵先生说。 那是一副如同天倾一般的可怕画面。无穷无尽的灰黑色迷雾奔涌而来,那是血色的夕阳与毫无防备的城市共同迎接的场景。 彼时费迪南德已经在逃命的途中。可是他仍旧没忍住,他回头看了一眼。 他望见……在那灰黑色迷雾的正中间,一架银白色半透明的天平正在颤抖,随后,如同崩散的烟花一样,散落为星星点点的光芒,拖着长长的光尾,落在了地上,一瞬间将城市夷为平地。 声嘶力竭的呼喊声惊醒了费迪南德。而他浑浑噩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这幅画面将成为他永恒梦魇——他注视了神明的死亡。 梦境的画面定格在费迪南德惊恐、迷茫而诡异的表情之上。随后,这画面突然一黑,然后再一次开始循环。 无穷无尽的灰黑色迷雾、昏暗无光的血腥天色、崩散为星点的巨大天平、骤然覆灭坍圮的陶赫蒂亚、周围无数人的哭喊和尖叫…… 那是萨丁帝国的末路。他想。 幽灵先生第一次知道,为什么在德布利斯夫人写给情人的信中,她明确提及,她亲眼目睹了商业与誓约之神梅纳瓦卡的陨落。 显然,在当时逃离陶赫蒂亚的人群当中,目睹天平崩散这一幕的人们并不在少数。而他们将终生困扰于这样可怕的、疯狂的场面。 逃离陶赫蒂亚的费迪南德没过多久就死于这样的疯狂。而更多人也同样如此。目睹旧神陨落,对于人类来说,是超出他们想象的事情。 ……只不过,在那个混乱而疯狂的年代,这或许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人们在逃命的时候,必须记住,不要回头——不要望见神明的陨落。 “望见”。对于幽灵先生来说,他同样也遇到过类似的事情。他曾经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望向了深海梦境中腐烂的星星眼睛。 如果不是他凭借自己强大的意志属性撑了过去,那么他的结局恐怕也不怎么好。这世界的许多问题都来自于这种无知的好奇心。 可在另外一个层面上,他也可以理解费迪南德当时的心态。那毕竟是旧神的陨落。 幽灵先生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轻轻敲了敲这个梦境泡泡,下一刻,梦境泡泡跟随他的心意破碎,重新变回了那苍白的灵魂。 他自己没意识到这顺手的动作中隐藏着的含义,不过琴多倒是说:“似乎您也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利用李加迪亚的力量?” 幽灵先生一怔,不由得感到了些许的奇怪。他想了想,便说:“或许是因为,这涉及到了梦境的力量?” “有这种可能。”琴多低声说,他转而问,“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找找其他人的灵魂?” 幽灵先生思索了一下,便说:“先看看卡拉卡克和奥尔德思·格什文的梦境吧,如果能找到他们的话。” 之后,琴多再一次寻找到这两人的灵魂。和费迪南德差不多,卡拉卡克和奥尔德思的灵魂也同样是苍白的、浑浑噩噩的。 这两个人的苍白色灵魂默然站在那儿。奥尔德思时不时摇头晃脑,嘀咕着什么。他说的似乎是堪萨斯语,幽灵先生便问琴多,奥尔德思究竟在说什么。 琴多听了一会儿,迟疑了一下,便说:“他在怀念他的爱人。” 幽灵先生默然片刻,心想,还真是不出所料。 卡拉卡克的灵魂则时不时会抱紧自己,瑟瑟发抖,好像被漫长的冬天冻到了,所以不得不用这种办法为自己取暖。活着时候的习惯影响了他死后的灵魂。 他们依次看了看这两个人的梦境。 奥尔德思·格什文的梦境满是他的爱人。他们望着梦境泡泡中的那个温柔地微笑着的女人,以及更年轻时候、一脸意气风发的奥尔德思,都感到些许复杂的心情。 琴多几乎下意识侧过头,吻了吻幽灵先生的唇角。他什么都没说,但是幽灵先生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他们静默地望着梦境泡泡中的循环。隔了一会儿,幽灵先生伸手将这个泡泡敲碎。他想,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更为遥远的沉默纪,仿佛与他们这位熟悉又陌生的朋友,共同窥见过往的时光。 那是他漫长人生的一小段。尽管那之后的人生如此漫长,但奥尔德思·格什文无法忘记他的爱。 幽灵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他们才望向了卡拉卡克的梦境。 卡拉卡克的梦境并非他人生中的一个小片段,而是不断重复闪现的、人生中的重要事件。 出生、成长,毁掉的故乡、漫长的流浪,不同城市的街头巷尾和阴暗角落,不同面孔、表情和性格的人们。他逐渐苍老、逐渐年迈,逐渐无法继续这无穷无尽的流浪人生。 最后,他死在一个距离春暖花开的日子无比临近的时候。最后,他还是死在了漫漫冬雪之中。 幽灵先生带着一种猝不及防的沉重的心情,静默地望着卡拉卡克的一生。有时候,一些片段就能立刻让他想到《卡拉卡克的日记》中的某些描述。 那能让他会心一笑,有一种虚幻的文字竟然变为真实的画面的感触。可更多时候,他感到一种漫长如寒冬的叹息。那让他想到冻结的冬天湖面。 他们同样静默地望着这不停重复的梦境画面。 ……但是突然地,幽灵先生皱了皱眉。 “您注意到了什么?”琴多适时地问。 “……一个……一个熟悉的面孔?”幽灵先生有些不确定地说。 琴多怔了怔,他困扰地说:“但是……我记得您曾经说过,卡拉卡克是沉默纪的人?” “是的。”幽灵先生低声说,他眉头紧锁,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但是他的确感到一种浓重的熟悉感。那微妙的感触令他颇为在意。 琴多便说:“不如我们多看几次?” “好的。”幽灵先生说。他们继续凝视这画面,幽灵先生格外注意那一段令他在意的部分。 他几乎屏息以待,随后那画面闪现。 卡拉卡克去一家酒馆喝酒,他没钱,于是老板娘想将他赶出去。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年轻的男人帮助了他,为他付了钱。他们一起喝了酒。 ……那个年轻的男人。 幽灵先生怔怔地望着那副画面。那个男人的面容仿佛已经深深地印刻在他的心中,即便画面瞬息万变,已经改变为其他的,但是幽灵先生也无法遗忘。 他猛地闭了闭眼睛,随后又睁开。他说:“是他。” “谁?” “那个将人偶卖给我的男人。”幽灵先生缓慢地说,“那个出现在欧内斯廷地下交易会的神秘摊主。” 琴多惊讶地听见这个说法,然后又望了望卡拉卡克的梦境泡泡。他说:“那都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了吧?”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他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应该说,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命运再一次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些许的巧合。他得到卡拉卡克的日记,从中得知曾经有个男人请卡拉卡克喝酒;他也曾经因为深海梦境中的人偶,而在地下交易会注意并且最终购买了那套人偶。 最后,他也终究在塔乌墓场中,发现了这奇特的巧合。 这是缺一不可的巧合。而这样的巧合,或许也可以称之为,命运。 他目光深深地望着卡拉卡克的梦境泡泡。他想,如果这是命运,那么,命运想要借此告诉他什么? 一个从沉默纪活到今日的,神秘男人? ……说真的,这立刻就让他想到了夏先生,因为夏先生似乎也活了许多年。但夏先生不是与安缇纳姆有关的吗?为什么又扯上了卡拉卡克? 卡拉卡克的遭遇,似乎明显与阿卡玛拉有关。他的家乡正是因为阿卡玛拉的陨落而覆灭的。 不过,以如今的情况来说,安缇纳姆显然与李加迪亚、阿卡玛拉是同一阵营的,祂说不定就继承了这两位神明的遗志? 安缇纳姆暗中照拂着普拉亚家族,那么祂说不定也会与阿卡玛拉有些关系。 ……等等。一个更奇怪的问题是:如果这个神秘男人真的就是夏先生,那么与安缇纳姆有关的夏先生,为什么会出现在沉默纪?那时候安缇纳姆不是还未诞生吗? 幽灵先生惊讶地意识到这个问题。 如果那就是夏先生,那么这就将夏先生出现的时代一下子拉早到了沉默纪中期。那个时候旧神还未曾全部陨落,距离安缇纳姆的出现也还有好几百年的距离。 为什么夏先生反而在那个时候就出现了? 幽灵先生注意着这个问题,意识到这个问题很有可能会颠覆他对于安缇纳姆的认知。 不管夏先生是安缇纳姆的代行者,还是安缇纳姆的化身,或者其他有可能的关联,但夏先生与安缇纳姆有关是毋庸置疑的。 而这就带来了一个时间的问题。 人们公认安缇纳姆出现在沉默纪与雾中纪之交。往日教会似乎也是这么认定的,但是……如果安缇纳姆诞生在更早之前呢? 实际上,人们也不可能真的知道一位神明的诞生,不是吗?只是他们如此宣称、如此公认,但这也未必就是事实。 一直以来,一个相当令人困扰的问题就是,作为过去与历史之神,安缇纳姆却拥有十分薄弱的存在感。祂本身就如同一抹影子,藏匿在这个世界历史迷雾的背后,若隐若现。 这个问题令幽灵先生陷入了沉思之中。 琴多保持着安静,没有打扰他的思考。随后,幽灵先生回过神,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琴多。 琴多恍然,他说:“您认为安缇纳姆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参与到了旧神相关的事情吗?”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他说:“我认为有这种可能。” “那我们又得从另外一个角度分析沉默纪时候发生的事情了。”琴多说。 幽灵先生同意这个想法。他又说:“况且,阴影纪发生的事情,我们还全然未知。是阴影纪导致了沉默纪的种种事情。” 谜团重重。他不禁想。 在意外发现这个问题之后,幽灵先生也没有心思去寻找其他的亡者梦境了。他在琴多的梦境中多停留了一会儿,与琴多一起探讨安缇纳姆的相关信息,但他们没能得出一个非常合理的结论。 于是幽灵先生便说:“算了,等我们回到现实之后,我们可以继续研究一下。我先离开了,孤岛上似乎还有其他梦境等着我去一趟。” “您去吧。”琴多说,不过他还是恋恋不舍地为自己讨了个吻。 随后,幽灵先生离开了琴多的梦境。他返回孤岛,果然望见加勒特·吉尔古德的梦境。他就先去了趟农场,带上一号人偶,一同去了加勒特的梦境。 他从加勒特那儿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过去一段时间中,加勒特从不同的水手那儿得到了各种信息。他将其中一部分的信息整合起来,发现已经将福利瓯海的很大一部分囊括在内,便决定先出海一趟,确认部分信息的准确性。 “我们大概会在四月底的时候出海,花费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我习惯了金斯莱的港口,所以会在金斯莱的港口往返。回来之后会重新整理一下信息。第二次出海可能会是在五月底。” 加勒特介绍着自己的想法。 五月底? 幽灵先生不由得皱了皱眉。他现在对于这个日期相当敏感。 于是,人偶说:“五月中下旬不是一个出海的好日子。” 加勒特愣了一下,他莫名其妙地瞧着幽灵先生与他的人偶,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他便问:“那个时候会发生什么?” “你可以这么认为。”人偶慢条斯理地说,“至少有这种可能性。” “……我是问你会发生‘什么’,而非‘是不是’会发生。”加勒特声音有点阴沉地说,“与福利瓯海有关的事情?” “很有可能。”人偶说。 加勒特翻了个白眼:“真爱卖关子。行,我将计划推迟一段时间,五月后半月就不出海了。这很有可能会推迟海图的绘制,我得先说清楚。” 人偶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安全第一。” 加勒特因为这话而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最后他还是没忍住,不由得说:“你这种神秘兮兮的家伙,还说什么‘安全第一’?” “当然。”人偶刻板地说,“你得重视你的安全,不然就没法完成海图了。” 加勒特:“……” 他呵呵一笑,说:“谢谢您的提醒。再见。” “再见。”人偶礼貌地说。 幽灵先生便离开了加勒特的梦境。 加勒特这边的进展令人感到欣慰,不过,五月中下旬这个日期也实在令人感到不安。他目前仍旧不确定那时候会发生什么,而他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他不自觉叹了一口气。 回到孤岛之后,他望了望孤岛上的植物。他意外地发现,属于赫德·德莱森的海藻上,一个梦境泡泡就挂在那儿。 在过去的半个月的时间里,他时不时就会进入深海梦境。但是,这是过去这段时间里,赫德的梦境泡泡头一回出现。 上一次进入赫德的梦境之后,他就一直感到些许的忧虑。在幽灵先生进入梦境之后,赫德就将在梦境中恢复自我意志。 但是,赫德的梦境却是个噩梦,并且他还未能与幽灵先生见面。 所以,赫德可能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彻底困在了这个噩梦中。 他一直想要解决这个问题,至少与赫德见一面。但是赫德却一直没有再做梦。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和赫德谈谈了。 于是,他先将一号人偶送回了农场,和人偶们说了会儿话,然后就回到了孤岛——顺带一提,他也问了人偶们关于《自小女孩辛西娅踏上旅途》这部人偶剧的事情。 人偶们的确知道这部剧目的存在,不过并不了解更多。它们似乎是在阿卡玛拉快要陨落的时候,才被阿卡玛拉制作出来,放到农场中。 不过,它们的确提及,它们如今待着的这座微缩舞台模型,正是多尔梅因曾经的大剧院的舞台。或者说,正是因为无数人偶剧曾经在那儿上演,所以,这舞台模型才能出现在农场的小屋中。 这话令他感到自己的后知后觉。他提醒自己,出现在他身边的东西,很有可能都存在着某种背后的含义,而非天生就是如此。 显然,阿卡玛拉的农场实际上也曾经经过漫长的时间演变,才会最终呈现出如今的模样。 回到孤岛之后,他马不停蹄,就前往了赫德的梦境。 “……你是谁!” 赫德猛地转过身,惊恐地望着出现在他的梦境中的这个陌生男人。 幽灵先生望了他一眼,然后就望向了前方。仍旧是上一次见过的场面,沙滩、人群、船只、一胖一瘦的两个赫德。 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形容憔悴、但表情和身材更加正常的赫德。这让幽灵先生稍微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赫德了。 “晚上好,德莱森先生。”幽灵先生相当冷静地说,“不用害怕,我只是进入了你的梦境而已。我是个梦境的幽灵。” 赫德:“……” 他露出了一个目瞪口呆的表情。 他磕磕巴巴地说:“幽、幽灵?” “是的。”幽灵先生说,“我会进入不同的人的梦境,与他们交谈,同时也会尽己所能帮助他们做些事情。” “……这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赫德颇为警惕地问。 幽灵先生心想,比起那个在旅舍中瑟瑟发抖不愿认清现实的赫德,如今这个赫德显得成熟了不少。这可以说是好事,但也可以说是一件坏事。 幽灵先生说:“梦境本身对我来说就是好处。” 赫德愣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他苦笑着说:“我知道了……就是一些神神秘秘的力量。”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又说:“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我不需要什么帮助,也没法给你带来好处。我……我做不到任何事情。” “但是,为什么不试试呢,德莱森先生?”幽灵先生微笑着说,“至少,在梦境中,你可以改变一切。” 赫德惊讶地望着他,又望了望远处的那艘船只。他咽了咽口水,然后说:“我可以……改变这一切?” “至少在梦境中。”幽灵先生说,“而如果你在梦境中都不乐意改变这一切,那么何谈现实?” 梦境中的一切都可以说是虚幻的、凭空而来的。这是让梦境的主人随心所欲的地方。赫德需要知道这一点。 实际上,幽灵先生也正是为了这一点,才决定来到赫德的梦境。 赫德想了一会儿,就望向了海面。隔了片刻,他喃喃说:“我想让这艘船消失……” 他的话音未落,那艘锈迹斑斑的船像是被什么东西凭空擦除了一样,一瞬间就消失了。而周围那些聚拢的人群,也因为这事儿而发出惊讶的叫声。 很快,他们都意兴阑珊地离开了。 空旷的血沙滩上,只剩下赫德和幽灵先生两个人。那些人离开的时候,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仿佛他们是透明人一样。 赫德怔怔地望着那平静的海面,表情逐渐发生了改变。突然地,他哽咽了一声,随后就是放声大哭。他看起来整个人都快被某种东西逼疯了,但是却又不敢反抗。 只有在梦境中,他才找到了最后的乐土。 他坐了下来,用力地砸着地面,使劲地哀嚎尖叫着。带着血的沙子飞溅起来,在他的脸上身上手上都留下了密密麻麻的伤口,但是他却毫无所觉,仿佛痛苦本身对他而言也不算是什么了。 幽灵先生礼貌地后退了一步,静静地望着赫德,并没有在这个时候说什么。 隔了许久,赫德终于平静了下来。他身上的伤口和沙子一下子消失不见,好像他终于掌握了这个梦境的世界的规律。他目光平淡……又或者说,死寂地,望着幽灵先生。 他说:“我不知道您来到我的梦是打算干什么……”他苦笑了一声,“但是,您总归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就如同……” 他想说什么,但是最终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他颓丧得像是败家之犬,也或许,的确如此。 幽灵先生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个年轻人。隔了片刻,他说:“我对出现在你梦境中的这艘船很感兴趣。” 赫德猛地抬头,惊讶地望着他。 幽灵先生说:“如果不介意的话,不如跟我说说,为什么你的梦境中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赫德安静了一会儿。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东西,于是面孔上浮现出一种阴郁的、冰冷的情绪。那情绪在他的脸上一闪而逝,很快,就被更为怯懦的、平静的表情所取代。 他说:“您对我的过去感兴趣吗?”他声音很低,然后笑了起来,“当然,我不介意和您分享我的过去。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或许,我也该和一个人说说那些事情。” 他呢喃着说,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 隔了片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周围的环境一瞬间变换,他们来到了一间安静的、燃烧着熏香和壁炉的内室。 昏暗的空间里,赫德站在那儿,然后才慢慢地走过去,颤抖着坐在了那张柔软的沙发椅上,一瞬间露出十分放松的、享受的表情。 ……幽灵先生相当怀疑,赫德很乐意在这个梦境中度过一辈子。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多尔梅因的居民都会沉浸在梦境中了。 这虚幻却仿若真实的美梦,的确有着令人沉迷其中的魅力,特别是当现实如此残酷的时候。 他坐到了赫德对面的那张沙发椅上。小茶几上,热茶与点心都准备好了。赫德惬意地享受了一会儿,像是彻底平静了,然后才说:“我该从哪儿跟您说呢……” 他思索了一阵。 “……就从我抵达那北面的海的时候开始说起吧。” 第165章 废弃灯塔 “北面的海……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海洋。但是那海洋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赫德·德莱森喃喃说。他坐在那儿, 端着茶杯。明明先前还是十分惬意享受的模样,但是现在,他却露出了一种迷茫的、困扰的神情。 他停顿了片刻, 才说:“那像是一块凝固的水泥。” 这个比喻令幽灵先生有些意外。 “死气沉沉、阴森又空旷……”赫德说, “我去的时候,正在下雪。冬天的雪像是泥灰一样落进去,然后消融。” 他颤抖着,用力把茶杯往自己嘴边送了送,费劲地吞下那温热的茶水,然后才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他便说:“抱歉,有点偏题了。我去往海边, 是因为家中长辈的遗愿。我无法拒绝, 所以就踏上了这段漫长的旅途。有一些好心人在路上帮助了我, 所以我最终才能抵达北面的海。 “……按照其他人的说法, 那里就是福利瓯海。旁边有几个陌生的、我闻所未闻的国度,米德尔顿……还有其他什么。那都是对我来说十分奇妙的名词。 “所以, 不瞒您说, 在我抵达那儿的最开始一段时间, 我几乎以为我真的是去那儿旅游的, 只是路程过于漫长了一点、衣食住行也没有像家里那么好。 “但是……但是事情很快就发生了改变。 “不知道您是否知道,过去一段时间里, 北面的海出现了一些事情。具体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也没人愿意跟我讲清楚。似乎人人都有点激动。 “北面也有几座城市, 有的属于无烬之地,有的属于周围的国家。我途经了其中一两座, 感觉那些居民都在……仿佛在压抑着自己激动和兴奋的心情一样。有的人甚至会无缘无故地窃喜和偷笑。 “那氛围……那氛围真的相当古怪。所以我从那个时候开始, 就有点觉得不太对劲。那让我觉得十分恐怖, 因为……每个人好像都在保守一个秘密,一个不为人知,起码我不知道的秘密。 “越是往北面的海走过去,这种氛围就越是浓重。到最后,人们甚至会莫名其妙开始……彼此辱骂和斗争。他们都想要得到什么,可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在我一开始踏上旅途的时候,我感到迷茫。因为……实话实说,尽管那是家族长辈的遗愿,我也的确无法拒绝,但是我不怎么情愿离开拉米法城——您知道我原本住在拉米法城吗? “我为什么要离开拉米法城,这个我熟悉的、温暖的家乡,而去往北面那冰冷的、我一无所知的异乡呢?这个想法曾经如此疯狂地掌控着我的灵魂。 “在我真的望见福利瓯海之前,我甚至都想要返回了。我知道这是怯懦的表现,可我的确感到了恐惧,因为那地方如此陌生。 “……但是最终,我还是……我还是抵达了。我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赫德在这一刻沉默了片刻。 而幽灵先生也在想,赫德前往北面的海的行为,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无法评价这种行为。只能说,选择的权力,以及对于这事儿最终结果的评定标准,始终掌握在赫德的手中。而如果赫德自己也对这事儿游移不定的话,那么他人也就更加没有插手的余地了。 赫德僵坐在那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猛地睁开。他的眼珠里布满血丝,好像下一刻就要爆开。不过很快,他就慢慢地舒了一口气。他更用力地让自己窝在这柔软舒适的沙发里。 他整个人都颓靡下去。 他说:“然后我望见了福利瓯海。您能明白那种……那种感觉吗?那种,从未见过的、辽阔而渺远的景象,一种震撼人心、扑面而来的……如此远大的海洋!” 他用一个强调句展现着自己当时的想法。 “……我承认,我在那一刻,被海洋本身打动了。海水、海风、波涛……一切都显得相当新奇。是我这个拉米法人从未接触过的东西。那相当奇妙。” 直到现在,赫德也难以自制地露出一种惊叹的表情。他的确相当赞叹海洋本身的壮丽。 赫德说:“这个时候,我的心情是相当愉快的。我感到自己没白来一趟——就旅游这件事情来说。”他苦笑了一声,“相当可笑,不是吗?我从来不是因为旅游才来到那儿的。” “你是什么时候抵达福利瓯海的?”幽灵先生不得不在这个时候问了一句,因为赫德的描述中,时间一直显得相当模糊,让人感到些许的困扰。 赫德愣了一下,然后回忆了一会儿。他说:“大概三月中旬。抱歉,过去这段时间我一直浑浑噩噩,所以记不清日子了。” 幽灵先生慢慢地点了点头。 他想,赫德三月中旬抵达福利瓯海。那就意味着,他差不多已经在福利瓯海附近呆了一个月。 这过去的一个月,赫德都经历了什么? 赫德沉默了一会儿,大概也是想到了过去。一瞬间,他的面孔上又露出那种复杂的表情。 他说:“我沿着福利瓯海,寻找着灯塔。当时家族中的长辈的信件中,就让我寻找海边的一座灯塔,说在那儿,会有人等着我。” “……你找到了吗?”幽灵先生问。 赫德的嘴唇颤抖了起来,他又喝了一口热茶,然后才用近乎哽咽的语气,含糊地说:“是的,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他开始咳嗽起来,像是被刚才那口热茶呛到了,又像是因为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所以不得不咳嗽,像是想用这种办法,让那些肮脏的、不堪的东西离开自己。 他说:“在福利瓯海东南面的一座废弃的小城里。在那沿海的海岸上,有一座小小的灯塔。原本是天蓝色的…… “是的,据说曾经刷了天蓝色的油漆,但是现在,已经被海风和尘土腐蚀,变成了肮脏的颜色。” 他喃喃说着,带着一种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颤抖的恐惧。 很快,他又说:“那段时间里,我到处打听灯塔的事情。我和那边语言不通,偶尔才能遇上几个会说康斯特语的人。他们会给我指路,但我也怀疑他们在说什么瞎话。 “原本我是在福利瓯海的正南面,但是因为他们的说法,我却越来越往北面走。我沿着海岸一路前行……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感到海边的气氛越来越古怪,人们似乎都想要做什么。 “……然后,我找到了。几乎在看见那座灯塔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要找的就是这座灯塔。里面空无一人,但是,有一封信。信里面提及了我要做的事情,我要……” 他突然地停住了。 幽灵先生沉默地等待着,没有在这个时候询问。 赫德的手松开了茶杯。茶杯掉落在他的身上,茶水泼了他一身,但是赫德却毫无反应。他只是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低声说:“我要杀死一个人。” 幽灵先生怔了一下,心中产生了一个想法。 赫德颤抖了起来,然后大声说:“我要杀死我自己!哈哈哈,多可笑的事情!那封信上,白纸黑字写着,‘杀死赫德·德莱森’!” 他用力地、愤恨地、不可思议地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我踏上旅途,我以为我是要去帮那位长辈收尸,或者继承他的遗物,或者为他拜访某个老朋友。 “结果,他让我杀死我自己?!哈,怎么会有这种事情!那名字多么准确,哦,赫德·赫莱森!我要杀死我自己!我要去海上杀死我自己!” 他甚至手舞足蹈起来。他说:“我在那空空的、废弃的、肮脏的灯塔里到处寻找,却只找到这封信、这句话、这个名字。 “哈,我在这漫长的旅途中寻找着一个答案,而最后的答案就是:我要在这旅途的末尾,杀死我自己!” 幽灵先生默然听着,他因为赫德这最后一句话而产生了一种模糊的惊讶的感觉。他想,旅途,从出生到死亡。的确有着一种微妙的感觉。 但是对于赫德来说,这几乎如同晴天霹雳。 倒不如说,他原本就想到过这种可能性,但是却不愿意承认。而当他在那苦苦寻觅的灯塔中找到那个最终的答案的时候,他不可思议地发现,原来他自己的死亡才是……才是那个答案。 那个他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赫德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但也露出了一种近乎呆滞的表情。他呵呵笑着,说:“我将要去海上送死,去海上献出我的生命……我的鲜血流淌到海里,流淌到沙滩上,淹没整个世界。 “……像是一条血色的瀑布,冲刷向每一个人。我需要找一艘船、找一座孤岛。继续寻找……继续旅程……而可笑的是,这寻找的最后……我却要亲手杀死我自己。 “这真的就是我吗?那个名字,那封信。这世界上会不会存在第二个赫德·德莱森?会不会是需要我这个赫德,去杀死另外一个赫德?” 赫德喃喃自语。 在这一刻,幽灵先生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赫德的梦境中,会出现那种自相矛盾、自我割裂的的情形。因为他不愿意面对现实。 而与此同时,赫德又的确明白,现实是他的家人需要他去海上杀死他自己。 赫德已经在某种家族荣誉的驱使之上,踏上了这条路。在出发的时候,他或许还想着,只要完成那位神秘的叔祖父交给他的任务,那么他就可以和家人重归于好。 而他没有想过,这代价可能是他的死亡。甚至于,他的家人都已经默认了他的死亡。他将永远不可能回到拉米法城,至少不可能以赫德·德莱森的名字回去。 昏沉沉的房间里,他们都沉默着。 赫德萎靡地缩在那儿,目光怔怔地望着前方。看得出来,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他已经在这个问题上挣扎了许久,但是却得不到一个让他自己满意的结论。 他真的要杀死自己吗? 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似乎又的确是他自己,推动他去了解这个残酷的真相,去面对这个可怕的现实。 过了片刻,幽灵先生打破了这样的沉默,他以他那一贯冷静的、平淡的语气说:“所以,你打算这么做吗?” 赫德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他说:“那封信上说,我要在五月中下旬,做到这件事情——杀死赫德·德莱森。” 幽灵先生却立刻怔了怔。 又是这个时间点? 他甚至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这个时间点听起来如此稀松平常,仿佛每个人都会在一年里遇到这个时间点——是的,的确如此。所以赫德自己也没反应过来。 他大概以为,是他的叔祖父计算好送信的时间、赫德的路程,以及一些意外发生的时间,所以最终估算出了这个时间点,所以才要求赫德在五月中下旬之前去送死。 但是对于幽灵先生而言,既然是这个时间点,那么显然就与拉米法城发生的事情有所关联。 ……可是为什么?这个时间,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 幽灵先生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线索,但是却又难以得出一个结论。 他便问:“信上还有其他的信息吗?” 赫德目光死寂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十分有气无力地说:“那封信就是……让我找一艘船……什么船都可以,去离那个荒废的小镇子最近的福利瓯海上的孤岛……然后,杀掉自己。” “怎么杀?”幽灵先生平静地问。 像是被他的平静与镇定感染了一样,赫德也慢慢恢复了一点精神。他坐直了一点,然后说:“首先割掉自己的左手,然后砍掉自己左腿。用右手将左手和左腿扔进海里,然后,自己走进海洋。” 幽灵先生不由得皱了皱眉。这是一种相当残酷的手法,甚至于有些过于残酷了。 就其本身而言,幽灵先生相当怀疑,赫德是否能够完成整个过程。可能在他砍掉自己的左手之后,他就会因为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过多而昏厥过去。 ……不过,另外一种可能性是,那孤岛已经涉及了神明的范畴。赫德将在极度疯狂的情况下,遗忘自己的身体情况,而全身心付出一切。 幽灵先生便问:“所以,你最近一段时间在做什么?” 赫德像是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喃喃说:“我……我正在寻找出海的船只。” 幽灵先生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那自我矛盾的内心,并没有阻止赫德继续前进。现在,赫德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踏上旅程的,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的确,在犹豫、不安和恐惧之中,他的确正在完成自己的任务。 有一瞬间,幽灵先生十分想问,为什么赫德仍旧在按照他那位不怀好意的长辈的想法去做?难道他不知道,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他终究将在孤岛上献出自己的生命吗?他真的乐意去死吗? 可是,这怯懦的、不安的、徘徊着的年轻人,始终在一步又一步,犹豫着前行。 幽灵先生说:“所以,你打算前往孤岛,然后……” 幽灵先生的话没能说完,因为赫德打断了他的话。 赫德说:“那不然我应该怎么做?”他的目光如此困惑、茫然,“我应该回到拉米法城吗?可是,我的家人显然也已经认定了我的死亡,所以他们才会将我赶出去。” 幽灵先生便停顿了一下,听着赫德的话。 他意识到,实际上,现在的赫德处在一种非常茫然的、疲惫而空洞的状态。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件事情已经打垮了这个年轻人。 当幽灵先生在现实中遇到赫德的时候,当时的赫德还有着一种摇摇欲坠的自尊心。他认为自己能独立解决这事儿,即便问人借了点钱,但之后也肯定能还回去,甚至因此而不乐意再多求助什么。 可是现在,赫德已经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他的自尊心……不,应该说,他整个灵魂都已经千疮百孔。他意识到自己深爱的家人将他推上死路。 他意识到,他深爱的家人,希望他去死。 赫德用力地闭了闭眼睛,但是,他仍旧忍不住哭了起来。那是足够怯懦的表现,可是他像是想到,之前他实际上已经在幽灵先生的面前痛快地哭过一次,于是他就放任了自己,更加惨痛地哀嚎起来。 隔了片刻,他突然收敛了自己的表情,他低声沙哑地说:“您觉得我应该怎么做?他们希望我去死,而除了死亡,似乎我也没有第二个选择了。” “……你的家族,恐怕始终信仰着旧神。”幽灵先生说,“现在你应该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了吧?” 赫德缓慢地点了点头。 幽灵先生平静地说:“而你要知道,你没必要与他们同流合污。” “可是,那是我的家人。”赫德说,“他们养育了我。” “如果他们要你去杀死另外一个人,你恐怕不敢这么做。”幽灵先生十分理智地指出了这一点,“是因为他们要你杀死的人是你自己,所以你才敢。” 赫德本性没那么糟糕。他或许是个自尊心强、色厉内荏、毫无主见的人,但是,他也不是什么残忍、嗜杀、冷酷的人。 赫德下意识缩了缩,然后低声说:“我……我不知道。也或许……我只是……我只是想,只是想出海看看。看看他们究竟……究竟想让我去做什么。看看那最后的……结局。” “而如果你的死亡,会带来更多人的死亡?”幽灵先生问。 赫德惊讶地望着他,过了片刻,他嗫嚅着说:“但是……我的死亡,不应该……不应该,阻止更多的死亡吗?” 幽灵先生眯了眯眼睛,心想,果然。这个年轻人实际上抱着一种个人英雄主义的观点。他并不承认自己的怯懦,他认为自己正在做一件好事。他很有可能认为自己在自我牺牲。 他认为这可以挽救他的家庭,说不定也能挽救更多人的死亡。他说不定以为这就是他们家族传承多年的一种习俗,认为这是一种单方面的献祭,用来阻止更多的献祭。 他成为海洋的祭品,于是,更多人就不必如此。 这是赫德一厢情愿的想法,他为自己的死亡寻找着理由——一个可以让他安心送死的理由。 幽灵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说:“我得告诉你,德莱森先生。深海中的情况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死亡,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 “此外,如果你真的在五月中下旬之前死亡的话,那么很有可能会对拉米法城造成某种负面影响。” 赫德不敢置信地望着幽灵先生,他愣了一会儿中,才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轻声说:“可是……我的生命,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幽灵先生心想,他现在得首先让赫德坚定一点生存的意志,免得这个年轻人等会儿就冲动地跑向海洋自杀。 他便说:“实际上,赫德——请允许我这么叫你。” 赫德点了点头。 “我之所以来到你的梦境,就是因为我希望可以和你一起来解决这件事情。”幽灵先生说,“也可以说,阻止。现在我正在拉米法城,而你在福利瓯海。我们两个合作,或许才能成功。” 赫德惊讶地听着这话。他低声喃喃说:“我……我需要做什么?我们要阻止什么?” 幽灵先生说:“在拉米法城,有一伙旧神追随者始终在暗地里活动着。如果你知道达罗家族……?” 赫德怔了一下,他想了一会儿,便说:“哦,我好像……我好像知道。去年的时候,拉米法城有个家族,所有人都被杀了,是吗?” 他露出了一点意外的表情,完全没想到,这事儿能和他的行动扯上关系。 幽灵先生观察着他的表情,意识到那原本神经质的、仿佛被什么东西逼迫到极限的表情,已经从赫德的脸上消失了。 他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气。 当赫德以为这事儿只关乎于他一个人的死亡,并且认为只要他死了,这事儿就结束了的时候,幽灵先生就不得不将他从他自己的小世界里拽出来,然后告诉他,这世界上凄惨的、可怕的事情相当多。 而赫德的死亡,赫德如今正在经历的事情,也正与某件发生在过去的事情有关。同时,也很有可能将引发未来的某些情况。 随后,幽灵先生便将达罗家族相关的事情告知了赫德。当然,他没将“阴影”那些事儿告诉赫德,那还是太超出这个年轻人的想象了。 他额外强调着发生在拉米法城的连环杀人案,以及五月中下旬这个奇怪而不断复现的日期。 听着听着,赫德就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他有一种面前的世界被打碎重组的感觉。 等到幽灵先生将自己的话讲完,赫德仍旧还缓不过神来。他怔怔地呆了许久,然后,也不知道是放松还是失望,他说:“我……这都与我有关吗?” “是你的经历与这些事情有关。”幽灵先生纠正他说。 赫德不好意思地挪动了一下身体。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然后羞惭地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死了,那很有可能会造成更多的惨案吗?” 幽灵先生说:“我无法确定。但是,至少你得意识到这一点。我们不能让幕后黑手得逞。” “……是的。是的。”赫德用力地点了点头,“我……谢谢您,我是说……我明白您的意思。我会,我会先活着,与您合作。我想解决这事儿……是的。我想……” 他有点纠结地、语无伦次地说着。 隔了片刻,他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像是终于敢于承认这一点,敢于承认自己的恐惧和不甘,敢于承认他还没那么想要死亡。 他说:“我还是想要活着。” 幽灵先生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微笑。 心态的转变对于赫德来说也是意外的事情。他有点恍惚地坐在那儿,沉默了一会儿,时不时伸手摸摸自己的头,好像在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想通了,以及,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幽灵先生便说:“赫德,我需要你帮助我做一件事情。” 赫德回过神,便问:“什么?幽灵先生,我非常乐意帮助您。这甚至……不能说是帮助,而是我对您的回报。您拯救了我。” 他低声说。 “这只是互惠共利。我也不乐意看到年轻的生命自寻死路。”幽灵先生说,“我希望你做的事情就是,我想要了解最近发生在福利瓯海的情况。希望你能为我收集一些信息。” 普拉亚家族那边的传信终究需要一点时间,加勒特那边也忙于海图的事情而无暇关注海上的情况。现在,幽灵先生需要一个准确的信息源,让他了解一下福利瓯海的情况。 他实际上十分担忧那边的僵持局面。 赫德怔了怔,有点不明白地望着幽灵先生。 幽灵先生便说:“你发现北面的海那边最近一段时间的气氛不太对劲,是吗?” 赫德点了点头。 “因为,有人在一座孤岛上,发现了星之尘。那座孤岛曾经被迷雾笼罩,去年的时候迷雾消散,于是就有人前往那座孤岛。 “人人都想从中分一杯羹,混乱的局面导致了死亡与争端,因此米德尔顿那边的部落派人来维护秩序。但是,从这座孤岛上发现的星之尘,其制成的魔药,却令使用者陷入了疯狂之中。” 幽灵先生讲述着过去这段时间围绕福利瓯海产生的种种争端。 赫德目瞪口呆地听着。 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或许他偶尔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即北面那奇怪的氛围、古怪的局面,都是因为他的到来、他的目的地、他这段旅途而出现的。 那说不定还带上了一点沾沾自喜的意味。但是,当他真的得知那附近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却情不自禁感到了紧张与恐惧。 他说:“那,那如果……五月中下旬……”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幽灵先生说,“距离那个时间点还有一个月。或许在此之前,福利瓯海会发生一场巨大的混乱与灾难。 “我并不希望你参与其中,那显然十分危险,但是,如果你能为我提供一些实时的消息,那就能帮上我的忙了。” 赫德这才恍然大悟。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像是找到了一个新的目标,他便说:“我明白了。到时候我们还是在梦境中见面吗?” “是的。”幽灵先生说,“我隔天会进入一次梦境。现在你可以自行控制梦境中的内容,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告诉我的事情,只要在合适的时间来到梦境,我就会知道。” “这太神奇了。”赫德感叹说。 他又想了一会儿,便说:“我最近正好在一个港口城市……本来我想要寻找一艘出海的船,但是……总之,我会去打听一下您想知道的消息。” 幽灵先生不得不提醒他说:“注意隐蔽,不要将相关的信息泄露出去,免得惹祸上身。” 赫德认真地点了点头:“我会注意的。”他低声喃喃说,“我不会让自己再陷入之前那种困境了。” 幽灵先生观察着他的表情,确认这个年轻人的确已经想通了——至少想通了一部分。 他便说:“另外一件你需要注意的事情就是,如果那些人需要你的死亡,而你却不打算主动求死,那么他们可能会暗中行动。所以,你更要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 赫德惊讶地听闻这个细节。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意识到自己应该怎么做。他试探地说:“所以,我应该维持原本的计划,假装自己继续寻找出海的船,但实际上却是在暗地里寻找海上的信息吗?” “是的,赫德,你可以这么做。”幽灵先生说。 赫德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他便说:“我明白了。感谢您的提醒。” “那么,赫德,下次见。” “下次见,幽灵先生。” 当西列斯从梦境中醒来的时候,他重新回顾了这一次深海梦境的收获,不禁感叹命运的力量的神奇之处。 他遇见赫德·德莱森这个年轻人的时候,从未想过这个年轻人最终会成为自己的帮手。应该说,幽灵先生反而比西列斯·诺埃尔更容易了解赫德内心的真实想法。 实际上,西列斯自己都惊讶于赫德这个年轻人的轻信。赫德似乎不假思索地就选择相信幽灵先生的说法。 就警惕心来说,赫德·德莱森这个成长于富裕家庭和繁荣城市的青年,还不如生活在比德尔城的年轻男孩哈尔·戈斯。 不过,对于西列斯来说,这也算是一件好事。不然的话,他可能就要头疼如何处理赫德的事情了。 如果赫德真的按照家族密信中的说法去做,那么西列斯相当怀疑其后果的严重性。 或许,那就如同发生在福利瓯海上风暴中的孤岛献祭一样,只是一种取悦“阴影”的办法。但是,这个特殊的日期又显得别有用心。 西列斯认为,这个日期很有可能是因为那些旧神追随者想要做的事情,所以才确定下来。 不过…… 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以这个时代的通信条件而言,这个日期似乎显得过于精确了。换言之,这批幕后黑手如何才能确保不同的地方的事情,都的确发生在他们想要的这个时间点? ……因为这个日期已经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决定了? 似乎的确如此。赫德在废弃灯塔中找到的那封信,显然就是有人提前准备好的。而那封信中,就已经明确提及了这个日期。 包括之前达雷尔在艺术家学部中听闻的消息,那显然也来自于更早之前的某些说法。 情况的确如此,但是,究竟是什么因素,决定了五月中下旬这个日期? 更何况,更早之前发生的几起连环杀人案,也同样是发生在这个时间点。为什么这事儿能够几十年如一日地发生在差不多的时候? 西列斯想了一会儿,感到这个问题很有可能会困扰他未来漫长的一段时间。 此外,赫德的叔祖父寄回家族的那封信中,说海边灯塔中会有人在等待赫德。但为什么赫德抵达之后,灯塔里却只有一封信?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问题实在是很多。 身旁,琴多翻了个身,朝着他含糊地说了一句“早安”。 “凌晨四点的早安?”西列斯怀疑地问。 琴多清醒了过来,就说:“这得问阿卡玛拉。”他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过,这事儿也不适合拿来开玩笑。” 是因为阿卡玛拉陨落在凌晨四点,所以他们才不得不在这个尴尬的时间点醒来。那是一场灾难,因此即便他们感到无奈,但也只能接受。 西列斯默然片刻,便说:“早安。该迎接新的一周了。” “上午您准备做什么?”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这周五的俱乐部活动,还记得吗?” “是的……哦,您要提前规划一下。”琴多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 外面天色逐渐亮起,西列斯也感到自己彻底清醒了过来。他便说:“我们该起床了。” 琴多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嘟囔着说:“新的一周,新的文件。” 西列斯失笑。 他们慢吞吞洗漱、吃早餐,出门散了步。七点多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来到了书房。 琴多捧着一大叠的文件,比西列斯稍微晚点才过来。他大概整理着文件的内容,然后突然惊讶地说:“一封来自海蒂女士的信。” 西列斯也不禁望向他。 琴多看了看普拉亚家族的人写的备注,便说:“海蒂女士不知道我们这边的地址,所以就还是寄到了堪萨斯,然后让那边的人帮忙转交。” 西列斯便走到他的身边,望向那封信,说:“拆开看看吧。” 琴多点了点头,将信封拆开,大致阅读了信中的内容,然后露出了些微异样的表情。他说:“海蒂在信中说,她已经完成了在无烬之地的事情,决定过段时间就来到拉米法城。 “她将会在……五月中旬的时候抵达拉米法城。” 西列斯与琴多都沉默了片刻。 西列斯想到之前切斯特医生的来信。伊丽莎白·霍西尔同样将在五月份的时候抵达拉米法城。 他有一种微妙的……五月份的时候,人们就将要汇聚一堂的感觉。 仿佛那个时候也将发生一些重要的事情。而他现在还不知道,那事情会带来什么结果,并且,对更未来的事情是否会造成某种影响。 无论如何,种种迹象都表明,他们已经在接近那件事情的核心了。 琴多随手将这封信放下,然后斟酌着说:“不知道海蒂女士那边是否有什么收获。” 海蒂在信中提及她在无烬之地需要做的事情,恐怕就是寻找原本马戏团中的那些人,包括小丑、驯兽师、魔术师等等,告诫他们关于那些“物品”的事情。 西列斯也希望她能够解决这件事情。如果能够彻底毁掉这些物品,那自然是最好的;但如果不能,那么他们也必须得好好保存才行。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说:“既然她打算来到拉米法城,那么她看来是下定决心打算求助往日教会。” 琴多也点了点头,他有些疑虑地说:“这算是一件……好事?星图手帕恐怕直接与旧神相关,说不定还与‘阴影’有关。 “而往日教会似乎很少与神明直接扯上关系,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对付旧神追随者。” 西列斯也认可这一点。不过,往日教会似乎也是他们唯一可求助的对象了。 “……如果实在不行,”西列斯思索着,“或许我可以试着使用一下命运的力量。不过得提前和骰子沟通一下可行性。” 那张星图手帕,似乎也可以算作是一种封印物,或许可以对其进行一次判定。不过对此,西列斯并没有那么确信。他的想法是,他总得尝试一下命运的力量直接对抗旧神的可能性。 他们最终的目标是要对抗“阴影”,而如今,西列斯还看不到任何的可能性。 是的,他与琴多分别是阿卡玛拉和李加迪亚的力量的继任者。但是,这力量原本的主人——阿卡玛拉和李加迪亚,祂们也没能成功对抗“阴影”,“阴影”如今还是在费希尔世界活动着。 所以,他们两个又何谈成功? 在西列斯的设想中,命运的力量似乎是他们最后的杀手锏。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骰子却对此支支吾吾,从未给出一个合适的答案。 如果情况的确如此,那么骰子不应该让他尽快掌握命运的力量吗?但是,命运的力量之于他而言,却始终没有阿卡玛拉的力量来得这般常用。 在寻找真相的同时,西列斯认为他们也至少应该做出一定的行动。 琴多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不过,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望着西列斯,却有些忧心忡忡地说:“神明的力量对您而言,是否会成为一种负担呢?” 西列斯怔了怔。 琴多倾身拥抱他,然后低声喃喃:“我的想法是……您总是需要思考很多东西。我知道这是您的性格,您无法放下这样的责任。但是……我担心您很累。” 西列斯站在那儿,一瞬间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浸在温水中。那是一种相当……温暖的感觉。 人们可能担心他的安危,可能惊讶他的忙碌,可能赞叹他的理智。而琴多担心这一切都将成为他的负担。 西列斯默然片刻,他思索了一些曾经想到过的问题,并且最终下定了决心。他便说:“别担心,琴多。”他的语气仍旧带着他天性中的那种理智与冷静,“这也是我乐意去做的。” “……为什么?”琴多有些意外地说。 “因为我是这世界的异乡人。” 第166章 未来的安排 一瞬间, 琴多甚至没能理解西列斯的意思。不过西列斯对此也早有预计。 大概在半个月之前,他曾经在冲动之下,想要跟琴多说明自己来自地球的事情。不过那个时候他又感到, 这种坦诚显得太过于突然,会让琴多感到意外。 他原本想要慢慢铺垫、慢慢让琴多自己也意识到这个可能性——意识到西列斯可能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 但是,不知道是琴多太过于迟钝, 还是西列斯自己表现得已经相当融入费希尔世界, 所以,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 琴多始终没能意识到西列斯的暗示。 ……于是,西列斯突然想通了。 他意识到,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场意外,也可以说是一条命运的轨道。他不能否认这一点,也不应该指望琴多自己有朝一日能反应过来。 ——说真的, 难道有人会怀疑自己的枕边人是外星来客吗? 琴多从未怀疑西列斯的存在, 也从未往这个方向想过,因此,如果想等他想明白, 那可能他们这一辈子也要过去了。 西列斯便决定, 就趁这个时间,就趁他被琴多的话打动的这一刻,他要将这个秘密告诉琴多。 他向来理智,但是他也知道, 这种事情需要一点冲动和情绪的指引。他在这一刻, 选择顺从自己内心的想法——他不想将这事儿继续瞒下去了。 保守一个秘密也会成为一种负担。 琴多完全没明白西列斯的意思, 他只是说:“您是指, 您以一种更为客观的态度看待着这些事情?” 西列斯也无法否认这一点, 他的确也拥有着这样的态度,但是他能够做到如此客观的原因,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说:“琴多,还记得骰子说的那个比喻吗?” 整个世界是一团由清水混合起来的、材料乱七八糟的面团。而现实世界就是这团清水。 “我是费希尔世界的异乡人。”西列斯说,“我来自……另外一团‘水’。一颗与费希尔世界截然不同的星球。” 琴多怔在那儿。 而西列斯望着他,心中反而放松下来。他近乎啼笑皆非地揣摩着,心想这个时候琴多的内心可能是:灵性+1、知识+1、灵性+1这样来回地刷屏。 过了一会儿,琴多干巴巴地说:“那……那您……我是说,您在您的故乡……在费希尔世界之外……就是,在您来到费希尔世界之前……” 西列斯有点好奇琴多想问什么。 琴多僵了一会儿,然后才像是破罐子破摔一样,飞快地说:“有过恋人或者喜欢的人吗?” 西列斯:“……” ……他不该惊讶的。 他就应该想到,琴多会在意这事儿,并且会情不自禁地问出来。 一种复杂的情绪出现在西列斯的心中,他感到……有点好笑,面对琴多这样的表现。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也凝视着他。西列斯已经很久没看见琴多出现这种紧张的表现了。在他们的关系确定并且稳定下来之后,琴多就如同找到了自己习惯并且感到安全的环境。 但是现在,他又一次紧张了起来,带着一种猝不及防的愕然。他仿佛突然地意识到,他已经熟悉的恋人、他心爱的神明,还有着他从未知晓的过去。那令他感到不安。 ……西列斯突然伸手将琴多拉进了自己怀里,在琴多露出更沮丧的表情之前。 “你是我的初恋。”西列斯低声说,“从我的故乡至费希尔世界,我只爱过那个名为琴多·普拉亚的男人。” 琴多像是凝神听着。西列斯拥抱着琴多,他能感受到琴多紧张的、几乎颤抖着的背部肌肉。在他那一句话之后,琴多猛地僵了僵,然后才缓慢放松下来。 “……我,我知道。您也是我的初恋、我唯一爱着的。”琴多说,“抱歉,我只是……我并不是在怀疑您。我只是感到……那么遥远的距离。我感到些许的恐惧。” 西列斯也并不否认这一点。在一开始,费希尔世界对他而言同样是陌生的。他能够理解琴多的这种感受,特别是,当琴多遇到西列斯的时候,西列斯已经差不多融入了费希尔世界的大环境。 所以,琴多会感受到一种更加震撼的、不可思议的情绪,他从未想象过这种可能性。他当然会感到恐惧。 “别害怕。”西列斯说,他侧头吻了吻琴多的脸颊,“我就在这儿。” 琴多用力地拥抱着西列斯,他还是有点缓不过神。他亲吻着西列斯,仿佛能用这种办法确认西列斯的存在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问:“所以,这才是您会感到……‘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是假象的原因?” “是的。”西列斯承认这一点,“并且这也让我松了一口气。如果这身份并非是真实存在的话,那就意味着我的到来并没有扼杀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琴多突然笑了一声,他说:“是的,这会是您的想法。您总是如此高尚。” 西列斯稍微皱了皱眉,他认为自己的这种想法只是人之常情,毕竟整体而言,他还是更加对自己“贺嘉音”的身份有代入感一点。 不过他没在这个时候反驳琴多的说法,因为他感到琴多的情绪已经缓过来了。 正如他想的那样,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琴多想了一会儿,就立刻兴致勃勃地问:“所以,您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吗?” “是的。”西列斯说,他用故乡的语言说了自己的名字,不过那甚至令他自己都感到了些许的陌生,他顿了顿,便说,“名字的意思是,‘祝贺这个好消息’。” 琴多笨拙地模仿了一下,不过花费了一段时间才能说得稍微完美点:“贺……嘉音?” 西列斯笑了一声。 “……感觉是种很复杂的语言。”琴多嘀咕着说,不过他心满意足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感到自己仿佛在更大程度上贴近了西列斯的本质。 西列斯说:“的确有些复杂。和你知道的那几种语言完全不一样。” 琴多就又说了一遍“贺嘉音”这三个字。他问:“所以我说的怎么样?” 西列斯想了想,就委婉地说:“起码我能听出来那是我的名字。” “……您的安慰令人感动。”琴多说。 西列斯轻轻扯了扯琴多的辫子,他便说:“我之前一直在想,什么时候告诉你这件事情。后来我意识到,或许也不需要特地挑一个日子,只是找一个恰当的时机,直接跟你说就好了。” “我还是被您的来历惊讶到了。”琴多说,“不过,您就是您。我认识您的时候,您就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也始终是与您相处着。” 他在这个时候停顿了一下,想了一会儿,就说:“所以,好像也没有那么惊讶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说:“我是在去年七月份来到这个世界的。” 琴多眨了眨眼睛,他说:“这是个比我想象中更短暂的时间。”他想了想,然后有些不可思议地说,“所以,格雷森事件的发生距离您来到这个世界,也并没有过去太久。 “……过去这一年不到的时间里,您实在是太忙碌了。” 西列斯无奈地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此外,我也希望,能尽快掌握力量……寻找返回故乡的路途。” 说着,他望向琴多。 琴多几乎不假思索地问:“我能跟随您一起回到您的家乡吗?” ……西列斯突然笑了起来。有的时候,他真的难以表述自己对琴多的某些想法,因为那都消融在琴多理所当然的、顺理成章的思绪之中。 好像琴多天然就是西列斯的信徒与伴侣,理应追随西列斯的脚步。 西列斯便低声轻柔地说:“当然可以,琴多。我之前就问过骰子这件事情,我们可以一起回到我的故乡。你可以去到我家。” 琴多思索了一秒钟,然后说:“您觉得您的父母会喜欢我吗?”他停顿了一下,又小声嘀咕着说,“这问题似乎之前就已经问过一次了……” 西列斯失笑,他说:“会的。你会给他们带去惊喜。” 琴多有点怀疑这样的说法。 西列斯心想,他父母已经以为他将要孤独终老了。对于他们来说,琴多的出现自然是一桩惊喜。 就西列斯自身而言,他一直认为单身的生活相当舒适,而有伴的生活则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舒适。这不分高低,但他清楚他的父母不会这么认为。 “对自己有点信心。”西列斯说。 琴多将额头靠在西列斯的肩膀上,然后嘟囔着说:“您这话大概跟您的学生说过许多次了吧。不过,每当他们面对作业,他们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感到紧张。我也一样。” 西列斯:“……” 他默然片刻,最终说:“琴多助教,你的立场不是应该跟我差不多吗?” “为什么?” “因为你要批作业。”西列斯相当诚实地说。 琴多也不禁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他也相当诚实地说:“所以,我不是更应该希望,您给您的学生们少布置点作业?” ……不知道学生们会不会因为琴多的努力而感动。西列斯心想。 但是他说:“但该写的作业终究得写。你也终究得去见我的父母。” 琴多哀叹一声,最后他说:“那么,新学期的琴多助教,也不一样了。” 西列斯一怔,问:“哪儿不一样?” 琴多语气故作残酷地说:“我要像您一样严厉,不能对那群学生的作业手下留情了。” ……西列斯突然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布置了太多作业。 关于作业的话题不了了之。不过琴多看起来也没什么心思处理正事了。他心不在焉地翻阅着文件,偶尔询问西列斯几个关于地球的问题。 他当然也询问了西列斯曾经的经历,不过那都泛善可陈。西列斯提及自己在故乡也是个小说家,这一点让琴多露出了怔忪的表情。 他大概是觉得,那让“贺嘉音”这个陌生的名字,也有了一种十分亲密的感触。 他想了想,便惊讶地意识到一件事情:“所以,您现在使用的那个笔名‘贺’,就来自于您之前的姓氏吗?” “是的。”西列斯说,“我不是一个很会取名的人,所以就用了更为熟悉的名字。” 琴多恍然,他沾沾自喜地说:“现在,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早知道这个秘密了。” 西列斯一怔,也不禁笑了起来。 他们度过了一个不怎么专心的上午。不过等这个上午过去,他们又得各自忙碌自己的正事了。琴多看起来还有许多问题没问出口,不过西列斯也没时间回答了。 最后,琴多说:“不管怎么样,希望您能喜欢这个世界。” “当然。”西列斯说,“我也已经是‘西列斯·诺埃尔’了。” 琴多像是松了一口气,他亲昵地蹭了蹭西列斯的脸颊,随后认真地注视着西列斯的眼睛,说:“我认为我现在得告诉您一件事情。” “什么?” “无论您是西列斯·诺埃尔,还是……呃,贺……贺、嘉音。”他磕磕巴巴地念出了这个名字,自己都有点懊恼于这笨拙的口舌。 他又念了一遍:“贺嘉音。”他说,“无论您的名字是什么,我都爱着您的本质。我虔诚地信仰您、爱慕您,直到我生命的尽头……直到我灵魂的终结。” 他呢喃着说,然后倾身亲吻着西列斯。 在短暂的惊愕之后,西列斯加深了这个吻。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当他选择将这个秘密告知琴多的时候,他同时也让琴多得知了他另外的那一段人生。 琴多敏锐地察觉到,西列斯的坦诚也需要他的回应——他对于贺嘉音的回应。 或许西列斯的成熟与理智会让他不在意这件事情,但是琴多会在意这件事情。他不希望自己忽略他心爱的神明的某一部分,甚至于,那更真实的一部分。 所以,他必须得在这个时候表白。如果错过了这个上午,那么在未来的任何一刻说明他的心意,都会显得那么后知后觉和漫不经心。 他如此热烈地、虔诚地爱着西列斯,所以非得让西列斯在第一时间明白他的想法才行。 而西列斯当然也明白。只是以他的性格而言,他也很难说出如此直白炽烈的情话。他生来内敛,却遇上了琴多这样热情坦然的恋人。或许这也可以算是命运为他精心规划的结果。 亲吻结束,他们都有些呼吸不稳。不过西列斯看了一眼时间,便说:“我得去学校了。” 琴多一言不发地亲吻着他。 西列斯无奈,便说:“晚上见?” “那我可相当期待晚上的时刻。”琴多低声沙哑地说,“得对得起您上午说的这事儿。对了,您刚刚说,您的故乡有着信息十分开放的……互联网?” 西列斯:“……” 好的,他知道琴多想说什么。 他只是思考了一秒钟,随后就说:“我们可以来试试。” “那我就更加期待了。”琴多笑了起来。 他们就这事儿聊了一会儿。 下午的课是一点钟开始。西列斯在家吃了午餐,随后就去了拉米法大学。 不过在他走进学校的时候,校门口看守的门卫却叫住了他,并且说:“诺埃尔教授?有您的一封信,放在您的办公室了。” 西列斯怔了一下,便向这位门卫先生道谢。 他有些惊讶,因为很少有人寄信到拉米法大学来。通常来说,即便有人需要将什么东西放在他办公室里,也不会经过门卫这儿,毕竟他们都知道西列斯的办公室在哪儿。 他带着些许的好奇心,走向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发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放了好几份资料,捡起来一看,发现其中大部分是来自两位学徒的读书笔记。另外还有一封来自多萝西娅的、单独的信封。 西列斯对此也颇感困惑。多萝西娅的这封信是和她的读书笔记放在一起的,恐怕是她过来交读书笔记的时候,顺便带过来。 多萝西娅有什么必要专程给西列斯写一封信? 不过,这显然并非门卫口中提及的那封信,所以…… 西列斯将目光望向了压在纸张资料最底下的,那薄薄的信封。 他看了一眼,发现那信封已经有点破破烂烂,像是在漫长的旅途中被磨损了一样。他望见一个并非用康斯特文字写就的地址。 不过,寄信人的名字却写了两遍,其中一个就是康斯特文字——福斯特·朗希。 春假的时候,西列斯与学校里的其他教授一起,前往了米德尔顿的贝休恩大学进行学者访问。当时那所大学给他们每一个人都安排了一位会说康斯特语的学生向导。 福斯特·朗希正是西列斯当时碰上的学生。他是那名知名的米德尔顿画家,弗兰克·朗希的曾孙。 三十多年前,弗兰克·朗希与其他人一同出海,最终将生命的葬送在海洋之中。船上其中之一的水手,就是如今正忙碌于绘制海图的加勒特·吉尔古德的父亲。 在西列斯离开贝休恩的时候,福斯特·朗希就曾经说过,他会给西列斯写信。 不过,西列斯之前还以为那只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福斯特真的给他写信了。这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惊讶。 他对信中的内容十分好奇。不过,在拆开信封之前,他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距离上课已经没几分钟了,就明智地选择将拆信封的事情放到之后再说。 很显然,如果他现在看了信,那么等会儿上课的时候必定会分心。 而即便福斯特的信中提及了什么重要的信息,考虑到这封信漫长的寄送时间,那也多半不是什么要紧事,没必要着急这几个小时的时间。 多萝西娅的那封信也同样如此。西列斯相当好奇,有什么是值得多萝西娅专门写信来告诉他,而非在周四见面的时候说。 因此,在下午的专业必修课结束之后,西列斯就先回了办公室,拆开了这两封信进行阅读。 他首先拆开的是来自多萝西娅的信。 信中,多萝西娅提及自己已经找到了之前西列斯提及的,关于《小辛西娅的世界》一书相关的资料。 不过,她爷爷不愿意让她将那部分资料寄给西列斯,而是要求她必须亲自交给他,这就耽搁了一点时间。 那似乎是十分珍贵、古老的资料,从多萝西娅信中的口吻可以看出来。 多萝西娅额外提及,如果西列斯比较着急想要那些资料的话,那就可以亲自去一趟格兰特家族;而如果他没那么着急的话,就可以等到周四的时候,她会带给西列斯。 这封信是今天上午放在这儿的,西列斯知道他这两名学徒的习惯。他思索了一下自己的日程……最后决定还是等到周四多萝西娅带过来吧。 他可能没这个时间特地跑一趟北郊,去一趟就必定得花费上小半天的时间。 ……尽管他的确十分想立刻得到那些资料。 西列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望向了来自福斯特·朗希的信。 “尊敬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很高兴能写信给您。我并不知道您在康斯特的地址,所以我只能将信寄到拉米法大学,希望您最终能顺利收到这封信。 “尽管从米德尔顿到康斯特,这封信可能要跨越十分遥远的距离,但是我已经迫不及待地与您分享我近日的收获。 “我不确定您是否知晓,不过我还是想先提及这事儿。近日贝休恩终于做出了决定,我们将要修建火车站。这件事情已经争执许久,不久前也终于得到了确认。 “到时候,很有可能三个国家的首都——拉米法城、克罗宁城、贝休恩城,都将可以通过火车直达。那就方便多了。 “您之前来到贝休恩的时候,是通过坐船。对于您这样第一次来到米德尔顿的人来说,这显然不是什么舒适的经历。如果之后有了火车,那您的旅途一定会舒服得多。 “不过那也可能是一两年之后的事情了。无论如何,米德尔顿也慢慢跟上了时代的脚步,这令包括我在内的许多贝休恩大学的学生十分欣喜。 “我曾经也造访过其他国家。那都与米德尔顿格格不入。这种感觉有时候会令我感到沮丧,但是我仍旧深爱着这片土地。 “福利瓯海总是如此,总是伫立在我们的西北面。这种感觉是与其他国家截然不同的,当我离开米德尔顿的时候,我也会想到福利瓯海,想到那北面的海。 “……抱歉,我说了这么多,却还没有进入正题。 “我真正想说的是,教授,不知道您是否对福利瓯海感兴趣? “上一次为您送行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个坏家伙,您还记得吗?他说我的家族曾经做了什么坏事,他让我回去问问我的父亲,是否还记得金斯莱的吉尔古德一家。 “我的确回家问了,而我父亲的回答……令我惊讶。他提及了我的曾祖父,弗兰克·朗希。他说,正是吉尔古德家的那名水手,害死了我的曾祖父。 “……但是我不太敢相信这一点。他们各执一词。况且,一名水手怎么可能会害死一名船上的乘客? “我的确知道曾祖父生前最后的那一次出海。许多人都知道。当噩耗传来的时候,人们都不敢相信。对我而言,那已经是太过于遥远的事情了,是我尚未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注定的结局。 “我曾经始终以为,那是一场意外。或许,是一场风暴掀翻了船只;或许,是他们在海上招惹了不太好的东西;或许,是曾祖父明悟了什么,决定用死亡来结束这一切。 “……我说了这么多,是为了接下来我的行动做铺垫。我打算前往福利瓯海,去看看我曾祖父的死亡之地。 “希望我说这事儿的时候您别笑话我:其实我从未出过海。我们家族的人都是这样,我们似乎有一种晕船的体质,只要上了船就会头晕目眩。 “似乎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体质才会逐渐消失,至少长辈们是这么告诉我的。所以,从小到大,我都没有乘船出海过。但是这一次,我下定了决心。 “我之所以写信给您,一是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反对我出海,而您,既然您也曾经见过那个自称吉尔古德的男人,那么恐怕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我。 “二是因为,我打算在这个夏天的时候出海。我想到您可能也会对福利瓯海感兴趣,所以写信来问问,您是否乐意加入到我的出行队伍中。 “如今我已经拉上了好几个同学,其中不乏对出海这事儿有着十足把握的人。我们会组成一个专业一点的队伍,一起前往福利瓯海。 “如果您也有意,那可以尽早写信给我。我期待着您的回信。 “最后,我仍旧控制不住地想跟您说,那个自称吉尔古德的男人的出现,仿佛打碎了我生活的某种假面,也仿佛让我突然意识到,我与福利瓯海——我与我的曾祖父,有着难以舍弃的缘分。 “我必须、我理应,去了解这一切,以及,这背后的真相。 “所以我将在这个夏天出海。或许我自己都不确定,这样的选择意味着什么。可无论如何,某种可怕的力量推动着我。 “顺带一提,希望我拙劣的康斯特文字没让您觉得丑陋。 “福斯特·朗希。” 西列斯读完了这封信,一时间不禁皱起了眉。 信中主要提及了两个问题:其一是贝休恩打算修建火车站,这显然意味着米德尔顿也将要摆脱原本的旧模样了;其二是福斯特·朗希决定在今年夏天的时候出海,探寻他曾祖父的死亡之谜。 第一个问题,结合之前骰子提及的,亚西兄弟会的情况,显然就多了一点微妙的意思。 修建火车站,让人们的通行更多通过火车而非轮船,这是否会对此刻仍旧存在于福利瓯海上的阿莫伊斯的遗志产生影响? 这显然一个说不准的问题。 但是,贝休恩必定也存在着亚西兄弟会的成员。他们必定对此事有着比西列斯更为深刻的了解。 如果的确会造成影响,那么他们必定会有所行动;如果没有,那么让米德尔顿通火车,也的确不是什么坏事。 因此,西列斯更加在意的,就是福斯特打算出海这件事情。 单纯从这个决定来看,西列斯不认为这很奇怪。福斯特·朗希骤然得知曾祖父死亡的某些内幕,其中一部分还是自己突然得知的,他当然会对弗兰克·朗希当初的经历感兴趣。 这种行为,从逻辑上讲当然说得通。 但是,费希尔世界并不是一个非常理智的世界。这世界拥有着奇异而诡秘的力量,直到如今,人们也仍旧被旧神的阴影笼罩着。 所以,福斯特·朗希这看似顺理成章的出海决定,真的没有什么怪异的因素参与其中吗? 西列斯注意到福斯特信中提及的一条信息:朗希家族的人年轻的时候似乎都有晕船的老毛病。所以,即便生活在米德尔顿,他们也从不出海。 ……这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 米德尔顿人几乎与海洋为伴。他们的生活中无时无刻不提及海洋。这种情况就好像是,在地球的汽车时代,却有人因为晕车而从来没坐过车。 晕车晕船的事情自然存在,但是即便会觉得晕,有时候为了出行也不得不忍受。但朗希家族中的所有人,却从来没有在米德尔顿这种地方坐过船吗? 而且,福斯特·朗希自己也从未尝试过坐船。晕船的事情是他听长辈们说的。难道这种体质就必定会遗传在朗希家族中的每一代,一个不漏吗? 西列斯对此表示怀疑。 当然,这种事情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只是西列斯对朗希家族多多少少有着一点先入为主的怀疑。 弗兰克·朗希出海,并且最终死在福利瓯海,同时那一船的人都葬送在那儿,只有伊诺克·吉尔古德这名水手得以幸存;但最终,他也生死不明。 整件事情本身就显得相当诡异。西列斯心想。 如今福斯特·朗希打算出海,还带上了自己的同学等等,想必也多半会去港口租赁一条船只……这简直像是复现了他曾祖父的经历。 西列斯对此感到了些许的忧虑。 他想,正好他和琴多也打算雨假的时候离开康斯特,去一趟福利瓯海,或许他们就可以和福斯特·朗希一同出海。 他得给福斯特写一封回信。不过,他还不知道怎么将信寄到米德尔顿。况且,福斯特在信中也没有给出自己的地址……西列斯恐怕也只能寄到贝休恩大学了。 ……或许可以问问琴多那边的通信路线,免得他的回信不巧遗失在路途中,那就糟糕了。 于是,西列斯便收拾了一下办公室里的东西,然后离开了拉米法大学。他回到凯利街99号的时候,琴多已经做好了晚餐。 他听西列斯讲到福斯特的事情,便说:“您如果要寄信到米德尔顿的话,那可以交给我。普拉亚家族那边每周都会有往来的文件。 “等这封信到了堪萨斯,也可以让那边的人帮忙寄到米德尔顿,比直接从康斯特公国这边寄出去快多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他便打算晚上写好回信,明天让琴多带给普拉亚家族的人。 吃晚餐的时候,他又说:“不过,福斯特出海的事情显然和五月份的事情没什么关系。” “我认为,这可能只是年轻人莽撞的举动?”琴多这么说,随后又耸了耸肩,“就像是拉米法城的年轻人都想去无烬之地探险一样。” 西列斯怔了怔,不得不承认这比喻相当贴切——他立刻就想到了阿尔瓦·吉力尼。 吉力尼家族从事印刷行业,雾中纪以来始终有着不错的声誉。因此,阿尔瓦从小到大都生活优渥;同时,由于其先祖的经历,他的家人不让他了解关于无烬之地的相关消息。 正因为这样,他才会在冬假的时候去往无烬之地,带着无法遏制的好奇心。如果不是遇到了切斯特医生,以及西列斯和琴多,那么这个年轻人也未必能那么平平安安地离开无烬之地。 如今的福斯特·朗希,就与当初的阿尔瓦·吉力尼相当相似。 事实上,西列斯还想到了赫德·德莱森。 这三位年轻人,其家族都有着与这世界相关的某个秘密;同时,他们还都与西列斯产生了关联。西列斯认为这可能也算是命运的力量的一种体现。 命运如蛛网般覆盖了他的身周。 ……蛛网。 他再一次想到这个词。 事实上,西列斯始终有一个困惑不解的问题。蜘蛛、蛛网,这两个概念究竟与“阴影”有什么关系? 的确,通常情况下,蜘蛛都会出现在阴暗的角落,两者相得益彰。 不过,从西列斯得知“阴影”的存在之后,他就从未真的感受到,蜘蛛这个形象与“阴影”有什么关系。他也曾经看透迷雾,窥见“阴影”。可那一眼也并未让他感到,那像是蜘蛛。 ……蜘蛛与阴影,就如同是割裂的两个概念一样。 这个问题令他感到困惑。但是,似乎也不可能再存在另外一位未知的神明了,从骰子的态度上也可以看出来。 想了片刻,西列斯就摇了摇头。他不乐意用这些问题折磨自己,并且他心知肚明,即便他真的折磨了,他也没法得出一个可靠的答案,因为没人会给他提供证据。 这一天晚上,西列斯写完了给福斯特·朗希的回信,然后就写了写《加兰小姐的梦中冒险》。 他估算了一下篇幅,认为差不多在五六月份的时候,这篇小说也将迎来结局。 ……又是这个时间点。 西列斯不太喜欢这种所有东西都凑在一起的感觉。此外,虚构小说中加兰故事的结局,也很有可能意味着现实中加兰的变化,而他并不知道这事儿会是什么样的。 ……他提醒自己,下次和骰子对话的时候,可以问问骰子对这事儿的了解。 临睡前,他翻阅了自己的笔记本,看了看最近是否还有什么没处理完的事情。 然后他发现,那可真是有相当一大堆,尤其是他需要跟进和等待他人调查结果的事情。 吉米对于流浪汉的调查、商人兰米尔对于无烬之地北面的信息的收集、侦探乔恩在警察局那边的调查、埃里克翻阅第二走廊档案的结果、达雷尔加入的艺术家学部的相关信息…… 爱德华·贝洛那尚未出现的回信、卡罗尔对于福雷斯特和第二走廊档案问题的调查、赫德·德莱森对于福利瓯海情况的调查、加勒特·吉尔古德绘制海图的相关进展…… 这还没算上已经有回信的,来自格兰特家族的《小辛西娅的世界》的相关资料,也没有算上五月份的时候伊丽莎白主教和海蒂女士的到来。 ……对了,他还得找个时间去一趟图书馆,看看有没有《自小女孩辛西娅踏上旅途》这部人偶剧的剧本。 西列斯将这些事务整理好,然后不禁默然片刻。 他心想,这些事情的确分散在他的生活的各处,而当他将这些事情整理到一块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这些事情居然已经堆得这么多了。 他头疼地叹了一口气。 琴多敲了敲书房的门,好整以暇地说:“洗澡水已经放好了,就等着您了。” 西列斯回过神,便合上了笔记本。他想,这浓浓夜色,还是做点不那么费神的事情吧。 第二天上午,西列斯出门上课之前,又得知他还需要处理另外一件事情。 来自艾琳·费恩的信。瑰夏杂货铺将在这周六上午,在新的地址——实际上就是地下黑市的地上区域——开门营业。 前期的准备和搬迁工作实际上已经完成了,这部分西列斯基本没怎么参与,也多亏了如今正管理着瑰夏杂货铺的那三位女士。 艾琳这一次写信过来,就是为了邀请西列斯过去剪彩。这年代似乎也有这种讨吉利的做法。 尽管这让西列斯本就不怎么宽裕的日程表雪上加霜。 琴多凑过来,亲昵地靠在西列斯肩头,他说:“看来您又多了一件正事。” 西列斯默然不语。 片刻之后,他说:“可能将会有那么一天。” 琴多怔了一下,问:“什么?” “琴多助教需要帮诺埃尔教授代课。” 琴多:“……” 让他一个堪萨斯人批改康斯特文学的作业也就算了,他居然还得给这群康斯特的学生上课。他心爱的神明一定是将他当成万能的了。 可是他再一想到西列斯那忙碌的日程表,以及西列斯始终沉稳镇定的表现,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恨不能为西列斯分担更多。 西列斯低声笑了一下,吻了吻他。他们一起离开了凯利街99号。 琴多是需要处理一些普拉亚家族那边的事情,同时将西列斯给福斯特·朗希的回信带过去。自从意识到参与普拉亚家族的事务就可以更多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之后,琴多也开始主动选择忙碌了。 至于西列斯,他首先得去上课。 拉米法大学文学史教授的这个身份,尽管让他不得不头疼于如何分配自己的时间,但是也同时给他带来了许许多多的帮助。短期内,他不可能选择放弃这个身份。 上午上完课之后,西列斯在食堂吃了顿午餐,便打算回家。 不过,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辛西娅的事情,便先去了一趟学校的图书馆,打算找找看是否有《自小女孩辛西娅踏上旅途》的剧本。 第167章 剧本内容 “下午好, 朗曼夫人。” “下午好,诺埃尔教授。”拉米法大学的图书管理员朗曼夫人笑眯眯地说,“今天又想要寻找什么新的书籍了吗?” 西列斯每周大概都能来图书馆至少一次,有的时候是为了准备给学生们的书单, 有的时候是为了自己的一些学术想法, 有的时候单纯是为了过来看看有什么想要阅读的新书。 因此, 朗曼夫人甚至会为西列斯备好沉默纪相关的书籍——她知道西列斯的专业就是这个领域的。朗曼夫人恐怕会为许多她熟悉的教授做这种准备,这是她的工作习惯。 不过,这一次西列斯并不是为了书籍而来的。 他说:“我在寻找一部剧目的剧本,不知道这里是否有收藏。” 朗曼夫人有些惊讶地说:“剧本?这可是个新鲜事儿。您打算自己创作吗?” 西列斯一怔, 没想到朗曼夫人会这么说。 “我阅读过您之前的那部小说。”朗曼夫人说,“我认为路德维格是个相当有魅力的男主角, 强大而又有凄惨的过往。您如果就这么停下创作的脚步,那恐怕会令您的读者伤心的。” 西列斯便说:“我会考虑这事儿的。” 他这么说着,倒也想到了一个问题。 如果将他的某一本小说, 改编成剧目演出,那是否会让他更进一步地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 从形式上而言,那似乎更加契合了阿卡玛拉力量的相关概念。不过, 改编哪一本,也同样是个问题。 他先将这事儿记在心里, 然后便跟朗曼夫人提及了自己想要找的书。 “……辛西娅?”朗曼夫人想了一会儿,“我可能得找一找。如果您不介意的话,那可以先去大厅那儿坐一会儿?” “好的, 麻烦您了,朗曼夫人。”西列斯说。 朗曼夫人温和地说:“我非常乐意为您提供帮助。应该说, 这图书馆的工作, 就如同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一样。我相当喜欢看见您这样喜欢读书的人来到图书馆。” 西列斯也微微笑了一下。 他便坐到了大厅那儿安静地等待了片刻。 图书馆前厅里, 也有其他一些学生在这儿。他们有的在写作业,有的在读书,有的……在打牌。 诺埃尔纸牌。 西列斯:“……” 望见一个又一个学生沉迷诺埃尔纸牌——他们倒是没发出什么噪音,这很不错,但是西列斯的心情仍旧十分复杂。 当初他提出这个玩法的时候,倒也的确想到过这幅场面,但他没想到,这纸牌的流行会如此迅速。 他现在暂时没什么事,也就旁观着学生们的这一次牌局。 通常而言,一轮诺埃尔纸牌的牌局需要三名玩家和一名荷官;一般由更熟悉纸牌玩法的玩家来首先充当荷官,让其他新玩家了解玩法。 因此,如果都是老玩家,荷官这个角色也完全可以忽略,由玩家自己来进行抽牌抓牌的工作。 现在在图书馆里玩纸牌的学生,就恰好是三个人。他们各自有着自己的立场与阵营,然后彼此攻击。 “……等等,不对,我们两个的主牌是生命和自然,可以相互加血的,为什么你要攻击我?”一个学生突然小声惊呼起来。 另外那名学生耸了耸肩:“我们是可以相互帮助,但牌局最终只能幸存一位神明。” 第三名学生有气无力地补充说:“我就快死了,你们谁来最后给我补一刀或者加个血,别吵架了。” “你都挣扎这么多轮了,不打算再挣扎一下吗?” 最后那名学生翻了个白眼,然后说:“你们两个上手就是生命和自然这么烦人的主牌,每一轮都给自己加血,我打都打不过来……算了,还是你们两个玩吧。” 第二个说话的那名学生笑眯眯地说:“这是我从纸牌比赛那儿学来的办法。你们有空的话,完全可以去围观一下。现在有许许多多不同的纸牌搭配和做法。” 第一个说话的学生有点困惑地说:“可是,他们怎么确定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牌呢?” “不能确定,这只能交给命运来决定。”前者回答,“不过,有的时候也可以靠记忆力来取胜。很多厉害的玩家可以做到记住一场牌局中每个人都出了什么牌。 “牌局最接近尾声,他们也就越能够猜到,牌堆里还剩下什么牌、其他玩家手里还有什么牌……真复杂啊。” 那个已经自我放弃的学生对此却嗤之以鼻,他说:“但是,这终究是一个看运气的游戏。再厉害的牌技也比不过一上手就是超强的信徒牌。” 如今诺埃尔纸牌的玩家们已经意识到,尽管旧神牌的能力各有千秋,但整体上不分上下。而某些信徒牌,反而有着无解的强大能力。 第二个说话的学生点头又摇头:“但是,绝大多数的玩家的运气都差不多,所以整体而言,这游戏还是挺公平的。” 他们都赞同地点了点头。 “……诺埃尔教授?” 朗曼夫人轻声叫着西列斯。 西列斯回过神,便转身望向朗曼夫人。 朗曼夫人说:“这儿是您需要的剧本。不过有些年代古老了,有些字迹比较模糊,希望您别介意。借书的规则和之前一样,我已经为您登记好了。” 西列斯诚恳地向她道谢。 朗曼夫人摆了摆手,又笑眯眯地望了望一旁打牌的那几个学生,然后才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西列斯一怔,转过头去看那几个学生——发现他们已经完全呆滞了。 其中一个人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瑟瑟发抖地说:“教、教授……?” 西列斯拥有着年轻英俊的相貌,即便他向来气质沉稳,但人们也不可能认为他有多年长。因此,这几个学生大概以为西列斯也是拉米法大学的学生,所以完全没在意他。 然而这想法却被朗曼夫人随口的“诺埃尔教授”给打破了。 西列斯想了想,最后也没说什么——他总不能说这纸牌玩法的创意就来自于他——因此,他就只是朝这几个学生点了点头,便带着朗曼夫人找到的剧本离开了图书馆。 那场面实在有点尴尬,所以直到走出图书馆,西列斯才仔细看了看朗曼夫人找出来的那本书。 那其实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大概巴掌大小,一厘米厚。书的封面已经有些陈旧和泛黄,但其出版时间也就是这几十年间的事情。 西列斯还意外地发现,这剧本的出版商是个名叫查理·本顿的人。这个名字与西列斯熟悉的出版商本顿不同,但两者很有可能有什么亲属关系。这个巧合也让西列斯十分惊讶。 这本剧作的名字是《自辛西娅踏上旅途》,少了“小女孩”三个字。这不算奇怪,或许是在出版过程中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编。 但是,这么简单就找到了这个剧本,同时这剧本还是在几十年前出版的,这却的确让西列斯感到了惊讶。 那就意味着,很有可能几十年前,这剧作也仍旧在上演。可能不是人偶剧,但也的确是戏剧。 西列斯将这本册子放到包里,一边往外走——他打算顺路去集市买点新鲜的食物和菜回家——一边思索着。 他想到自己曾经想过的一件事情。 《卡拉卡克的日记》一书中,卡拉卡克的文字隐约暗示出,他的家乡遇到了灭顶之灾,因此他才不得不在各地流浪。而从他的梦境来看,他的家乡的确遇上了迷雾的侵袭。 换言之,有旧神在他的家乡附近陨落。 而他开始流浪的时间——沉默纪356年,对比旧神陨落的时间,就可以很轻易地得出,这位陨落的旧神,正是阿卡玛拉。 卡拉卡克同时还在日记中记录,提及自己家乡毁灭之前,他曾经一直在做噩梦。这同样与阿卡玛拉的陨落对上了号。 家乡毁灭之后,卡拉卡克在萨丁帝国的各处流浪,他还去了堪萨斯。他说他的家乡在堪萨斯的东面,那也就是康斯特所在的位置,至少离康斯特不远。 此外,西列斯第一次接触到阿卡玛拉的力量,也可以说是他进入深海梦境的契机,正是画家利昂的梦境手稿。 而利昂恰恰是个康斯特人。他是在康斯特公国内接触到了阿卡玛拉的力量,尽管西列斯如今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接触到的。 不久之前,西列斯阅读《最初的国度:神国》这本书的时候,也曾经注意过阿卡玛拉曾经的神国,多尔梅因的地理位置。当然,帝国纪距离如今的年代已经过于遥远,很多地形地貌都发生了变化。 不过,那还是可以根据一些相关的情况推测,多尔梅因曾经的国土很有可能覆盖着康斯特。 因此,从种种迹象来看,阿卡玛拉都与康斯特这片土地有着不解之缘。 祂最终陨落在这里。或许,祂也曾经诞生在这里? 这终究是一个很难得到答案的问题。 ……不过,话说回来,他曾经从往日教会那边听闻安缇纳姆的“诞生”。而安缇纳姆是新神。难道那些旧神也拥有“诞生”这个概念吗? 他的心思在这事儿上转了转,然后摇了摇头,没有继续思考下去。他去集市买了点肉和菜,然后回了凯利街99号。 琴多还没回来,西列斯站在厨房门口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决定等会儿做个火锅——是的,一锅乱炖他总归会。 他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两点钟了。这一个下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小半。他便打算上楼,到书房去看会儿书,四点多的时候做晚餐。 不过就在他打算上楼的时候,门口却有人敲了敲门。是邮差先生,他又送了两封信过来。 说起来,西列斯与琴多搬到凯利街99号也没几个月。但是,这位邮差先生显然已经认识他们了。原本这信可能明天上午才能送过来,但是因为他顺路会经过这儿,所以就将信带了过来。 西列斯向邮差道谢,然后看了看信封上的名字。 一封来自爱德华·贝洛,一封来自侦探乔恩。 ……西列斯几乎预感,他之后又得拥有两场会面了。 他带着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籍,以及这两封信,走上了三楼的书房。房间里十分安静,屋外也只是偶尔传来一两声鸟叫或者风声,少有人们交谈的声音传来。 这是个天气晴朗的周二,几乎能给人一种时间平缓流淌的错觉。 西列斯坐下来,首先拆开了来自爱德华·贝洛的信。 “展信佳,西列斯。 “原谅我这个老头子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回复你的信。过去一段时间我不在拉米法城。 “气候转暖之后,我就去给我的妻子扫了墓。我感到许许多多事情都已经随着岁月溜走了,但是,又好像我妻子仍旧陪伴在我身边一样。 “因此,我沿着我与我夫人年轻时候蜜月旅行的轨迹,出门旅游了一阵。那的确是相当愉快的事情,特别是年纪大了,在家无所事事的时候。 “所以几天前我回到拉米法城之后,才收到你这封信。我十分欣慰,你仍旧乐意在历史学会进行你的研究,我也感到你这个研究十分有意义。 “过去这个冬天对我来说也相当难熬。如果如你所说,我们能拥有一种稳定的、冬暖夏凉的办法,人们的生活也会容易得多。 “不过,魔药和树叶的保存也的确是个问题。我已经是个老头子了,没什么立场干涉你的研究,但我也不得不提醒你一句,魔药是存在挥发性的。 “所以,对于人们来说,他们不可能囤积太多的魔药用以过冬。如果你想要使用【流动的风】这个仪式,那么首先就得考虑一下仪式的作用时长。 “……这就是我对于您这个研究的一点看法。 “当然,现在让我来回忆那些启示者的问题和理论,也实在是太难为我了。这片领域终究属于你这样的年轻人,而我已经垂垂老矣。 “此外,你在信中提及的另外一件事情…… “或许我们可以找个时间一起吃顿饭,然后聊聊你想知道的事情。历史学会是个复杂的地方,我不能说它有多肮脏或者丑陋,但的确如此。 “周三中午,阿瑟顿广场的雨果餐厅,怎么样?我最近每天中午都在那儿吃饭。所以,如果你周三中午没空的话,也可以之后挑一个方便的时间来找我。我这一周都会在那儿等你。 “如果你不在拉米法城,暂且没收到这封信,或者有什么事情不方便,那么你也可以再给我写封信,告诉我一个你方便的日期。我总归是个无所事事的老头子。 “顺便一提,在我回到拉米法城之后,我已经拜访了好几个历史学会的老朋友。他们都挺看好你。这也正是我说的,历史学会是个复杂的地方,但它并不肮脏。 “人人都有顾虑,但如果没了这种顾虑,也就不能称之为人了。 “爱德华·贝洛。” 西列斯阅读完了来自爱德华的这封信,一时间稍微松了一口气。 看得出来,在离开历史学会研究部之后,爱德华也变得放松了不少,语气显得更加从容平静。或许是再一次踏上曾经的蜜月之旅,让他重新拥有了年轻时候的一些思维习惯。 而爱德华提及的,关于西列斯的课题的问题,也的确值得思考。西列斯将“时长”的问题记录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实际上,通常人们在使用【流动的风】这个仪式的时候,一次仪式也只能提供一阵风。这是其仪式特性决定的。 而如果想要让这种一次性的风变成持续性的风,恐怕也需要他们去好好研究一下。 爱德华信中提及的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关于抄写员巴特的问题。 西列斯在写给爱德华的那封信中,提及自己在历史学会碰上了这位抄写员。他有些好奇爱德华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这位抄写员参与实验。他没有明确提及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但是从如今爱德华的态度来看,其中似乎还真的有一些隐情。是爱德华听闻了巴特的经历,还是了解到了某种内幕? 无论如何,西列斯得承认,爱德华这样语焉不详的说明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明天中午…… 明天上午他要去一趟历史学会,与格伦菲尔见面。下午瑰夏文学社则邀请他去参加一次活动。开学至今,他还没参与过文学社的活动,所以明天终究得去一趟。 他算了算时间,认为应该来得及,就松了一口气。 他转而望向了侦探乔恩的那封信。事实上,他也相当期待,乔恩在警局那边是否有什么发现。 “教授,希望我这信的内容能够给您带来一些帮助。 “同时,另外有一些信息,我们或许可以亲自见面谈谈。我不确定您什么时候有空,所以您可以写信告诉我您方便的时间。 “我什么时候都有空,这一点您不必担心。毕竟我是个无所事事的侦探,最近也没什么新的案子出现。我倒是在警局里发现一些我感兴趣的旧案。 “过去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我都一直在警局里搜寻相关的资料。应该说,那些陈年旧案比我想象中多得多,并且其诡异程度也与我们如今正在调查的事情不相上下。 “我很怀疑那些事情的背后,是否有旧神追随者的身影。我得承认,这些有趣的案子大大拖延了我翻阅档案的速度,所以我隔了这么久才给您写信。 “总之,我的确在近几十年的卷宗中,找到一个大概率是我们想要找的案子。 “那发生在大概七十三年前。尸体被发现在西城的垃圾场里,同样身穿盔甲。 “这具尸体也是夏天的时候被发现的,加上垃圾场各种杂物的腐蚀和天气的作用,所以当这具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他穿着的是否是女骑士盔甲,这一点已经很难辨认了。 “但是就抛尸和盔甲这两点来说,这个案子是近百年来,拉米法城警局这边唯一能够找到的。 “七十三年前、五十年前、三十年前、十一年前。以及今年。 “如果说前四起案子还多多少少有一些规律的话(我是说时间上的规律),今年真的会发生类似的事件,那么时间就显得过于仓促了? “或许有什么事情是我们所不知道的?也或许,今年发生的事情并非是我们想象中的,有人死去? “但如果这件事情也存在一些规律的话,那么之前那些命案发生前后是否出现了什么事情,也是十分值得研究的问题。 “我已经在调查这方面的问题,但是,那同样显得有些大海捞针。我希望您这边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侦探。” 西列斯阅读完这封信,感到一阵恍然。 他意识到乔恩的说法是很有可能的。 一直以来,他们始终对五月中下旬发生的事情不清不楚。但因为之前那些连环杀人案必定是那群幕后黑手的手笔,所以他们都隐隐觉得,或许五月中下旬的时候,同样会发生一起命案。 未必那么确信,但的确考虑过这种可能。 但是,就时间而言,这似乎显得有些早了。 之前的四起命案,分别发生在七十三年前、五十年前、三十年前和十一年前,差不多也就是二十年左右发生一起。这是个比较规律的日期。 但是,如果将布鲁尔·达罗的死亡算作其中的话,那这个时间就显得非常突兀了,整整少了十年左右的时间长度,而且发生的时间点也不太一致。 ……因此,正如西列斯一直以来认为的那样,布鲁尔·达罗的死亡是一桩意外。那可能打破了幕后黑手的一些规划,也让这原本天衣无缝的阴谋出现了一道裂隙。 他的确得尽早与乔恩见一面。他想。 于是他转而思索起自己的日程表。 他的回信也不可能立刻送到乔恩手中,所以周三周四就不必了。而周五上午他要上课,下午他要进行俱乐部的活动;周六上午他要去西城的瑰夏杂货铺,或许可以这个时候和乔恩见一面? 不过,周六下午,豪斯维尔街18号那边,他也可能会从埃里克以及达雷尔那里,得知更多相关的消息;此外,还有卡罗尔那边的调查进展……或许周日上午的时间更加合适。 ……所以他的日程表已经完全铺满了。令人头疼。 西列斯暗自叹了一口气。他写了一封给乔恩的回信,打算明天出门的时候寄出去。他没急着阅读《自辛西娅踏上旅途》,而是重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当他望着自己的日程表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单纯就这一件事情来说——应该怎么称呼这个案子?就先用五月连环杀人案来代称吧——他已经找了太多个渠道来调查。 乔恩、埃里克、达雷尔、卡罗尔、爱德华、凯瑟琳、多米尼克、吉米,甚至于赫德……稍微算一算,这事儿已经牵扯到了这么多人。 西列斯再一次有了一种,在迷雾中打转的感觉。 当然,不能说他们的调查没有意义。只不过,每当他们解决一个问题,可能就会有更多的问题冒出来。这种指数级增长的问题数量,相当令人困扰。 就五月连环杀人案而言,他们目前所知的信息也就是,有一批人一直藏身幕后,每隔二十年左右就会杀死一个身穿女骑士盔甲的男人,然后将其抛尸在隐蔽处。 西列斯就凶手意图、受害者特征、抛尸时间等等,调查出了很多相关的线索。但问题是,他们仍旧对五月连环杀人案发生的目的和造成的结果,一无所知。 一个人的死亡,能够带来什么?这个问题或许才是最重要的。 深海孤岛上的原住民,每当风暴来临,都会向“阴影”献祭。多年以来,必定已经有许许多多的人们死去。 既然如此——说的直白一点——拉米法城这里每隔二十年死一个人,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难道指望一个人类的死亡,就可以唤醒一位旧神吗? “容器”。西列斯再一次想到布鲁尔曾经的说法。 什么是容器? 他站在窗边,静默地望着窗外的风景。人来人往与寂静无声仿佛在这一刻达成了某种平衡。无数的线索从他的大脑中跃过,然后变成另外一个相关的线索。 到最后,那密密地织成了如同网状图一样的存在。命运。 ……西列斯猛地闭了闭眼睛。 他得承认,一旦联想到蛛网,他就产生了一个微妙的想法。 他总是用蛛网来形容命运。某种程度上,那也的确挺符合的,命运的确如同网一样缠绕在每个人的身上,尤其是他的命运。 但是,蛛网却恰恰与“阴影”有关。 ……所以倒过来想,如果“阴影”就是想要得到命运的力量呢?所以,它才会营造“蛛网”这个概念,试图让自己符合命运的力量。 这是个有些令人意外的结论,甚至可以说是概念联想,而非逻辑推理。西列斯的思维只是从这件事情上,一下子跳跃到另外一件事情上。 西列斯唯一能找到的可能依据,就是骰子对于“阴影”的避之不及。骰子似乎总是很小心地注意自己在现实中说的话,免得引来“阴影”的关注。 但是,这也未必意味着,“阴影”想要得到骰子。 然而这个想法还是在西列斯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究其根本,或许是因为,他始终不知道“阴影”的力量是什么,或者说,神格是什么。 人们用代称来指示这位外神的存在,却从未追根究底。连骰子也从来没透露过,“阴影”究竟拥有着什么力量。 相关一点的可能,也就是骰子曾经提及的,“阴影”是文明的对立面,这样模棱两可的说法。 但是,既然是文明的对立面,“阴影”来到费希尔文明,又是为了什么呢? ……是的。西列斯突然恍然。 “阴影”的目的是什么? 祂始终停留在费希尔世界,被困在福利瓯海上,甚至表露出一种骰子形容的“不耐烦”的情况。可即便如此,祂仍旧没有主动离开。 祂来到费希尔世界,必定有祂想要得到的东西,或者某个想要达成的目标。 ……即便祂是一种更为愚昧的、古老的神明,但是祂也的确拥有着明确的自我意志,即便人们不太可能与祂直接沟通。 西列斯捏了捏鼻梁,感到一种后知后觉的意外。 外神。他想。来自费希尔文明之外的神明的侵略——可以这么形容——而费希尔文明内部的神明,过去的几位旧神以及现在唯一的神明,想要反抗“阴影”。 但是费希尔世界的人类,似乎完全不了解这事儿。其中一部分人类(以及一部分旧神),甚至站在“阴影”的那一边。 这不算什么好事。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安缇纳姆似乎对那些旧神追随者的存在视若无睹。或许那无伤大雅? 西列斯想了一会儿,就摇了摇头。 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琴多回来了。西列斯便暂时离开书房,和琴多打了声招呼。 “哦,您也已经回来了。”琴多说,“晚餐您想吃什么? “我买了点肉和菜。随便什么都行。”西列斯说,他将那两封信的事情告知琴多。 琴多露出微妙的表情。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西列斯说。 于是琴多咳了一声,转而戏谑地说:“您下周就没这么忙了,我认为。” 西列斯:“……” 某种程度上,琴多说的是对的。也不知怎么的,他的事情好像都集中在了这一周。难道这也算是命运的安排吗?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 琴多又说:“我这边倒是差不多忙完了,至少这个月的事情处理完了。所以,之后一段时间里,如果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那完全可以安心地使用我。” 他狡猾地眨了眨眼睛。 “使用”。西列斯对这个词语颇有微词,不过他觉得琴多多半是故意这么说的。 ……真糟糕。他居然第一时间就能理解到琴多的意思。 他惭愧地反省了一下,然后才说:“看情况。周末会是相当忙碌的,我感到。”他想了一会儿,又叹了一口气,“还有多萝西娅那边的资料。” “我可以帮您看。”琴多十分体贴地说,“您忠实的恋人会为您好好收集信息。”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的确可以。不过,那毕竟关于阿卡玛拉。或许我之后也得自己大概看一遍。只要在下周四之前做完这事儿就行,到时候得将这份资料还回去。” 琴多也认为应当这样安排,他只是为西列斯节约点时间,而无法完全避免西列斯的忙碌。 他也暗自叹了一口气,亲吻了他心爱的神明。 之后,琴多便准备做晚餐。而西列斯就将那本书拿下来,打算一边陪琴多做饭,一边漫不经心地翻阅那本小书。 《自辛西娅踏上旅途》。这本书的确是这部剧的剧本,的确做了一定的调整,更符合文字的阅读习惯(少了一些舞台布景的注意事项),但是整体而言,那仍旧是剧本,而非小说。 与赫克托·格里芬在《最初的国度:神国》中的描述相同,这部剧讲述的是一个名叫辛西娅的小女孩无意中踏出家门,然后在外冒险的故事。 在形式上,其故事与西列斯的小说《加兰小姐的梦中冒险》也异曲同工之妙。 “…… “森林中的小木屋。辛西娅的家,辛西娅与她的母亲。辛西娅站在椅子上,母亲站在辛西娅的对面。 “辛西娅:我不喜欢听您说这样的话。为什么我不能出去探险呢? “母亲:可是外面相当危险。而你还是个孩子呢。 “辛西娅(用力地在椅子上蹦蹦):可我已经长大了! “母亲:哎呀,辛西娅!小心摔下来! “辛西娅:可是妈妈,我没摔下来。而且,我也不知道摔下来会有多痛。我不觉得那会有多痛。 “母亲:……辛西娅。你还太小了。 “…… “天黑。家中。辛西娅独自在卧室里走来走去。 “辛西娅:妈妈说我还太小。可是,我还没见识过森林外头的场景呢。要是我见不着,那我这辈子肯定都会后悔的——虽然我这辈子还长着呢。 “…… “清晨。森林中的小道。辛西娅背着包离开家,却逐渐走累了。 “辛西娅:……我有点饿了。 “不知名生物的声音:你!你是谁! “辛西娅(左右看看):是松鼠! “松鼠:你!你怎么知道我! “辛西娅:我就是认识你呀。你是只松鼠。 “松鼠:你!你居然知道我!我!但是我不知道你! “辛西娅:我是辛西娅。别你你我我的了。松鼠先生,我快饿死啦,有没有什么吃的?我等会儿可以去河里捕鱼给你吃,妈妈教过我怎么捕鱼。 “松鼠:你!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捕鱼吃? “辛西娅:吃完东西有力气之后才能捕鱼。 “松鼠:我!但是我只有坚果。 “辛西娅:当然可以!谢谢你,松鼠先生。你知道附近有什么河吗?我们去捕鱼吧。 “…… “森林旁的河流。辛西娅、松鼠、渔民。大船背景。 “辛西娅(小声):松鼠先生,为什么他们捞了这么多鱼呀? “松鼠:你!你怎么傻乎乎的!他们当然要靠这个赚钱! “辛西娅:我知道赚钱。可是,那河里都快没鱼啦!他们连那么小的鱼都不放过。 “渔民:喂!你是谁!你怎么在这儿?! “辛西娅:我!我是辛西娅!哎呀,我怎么也学松鼠先生一样说话了。 “渔民:什么松鼠。小女孩,你在说什么呢。我们在这儿捕鱼,你别在这里转来转去的,打扰我们工作。 “辛西娅:但是……我是说,我能在这儿捞一条鱼吗?我就住在森林里,妈妈曾经说…… “渔民:哈,小女孩。这河又不是你家的。我们得在这儿打鱼……行了行了,你快带着你的蠢松鼠离开这儿吧,别碍事。 “…… “傍晚。森林中的小道。辛西娅与松鼠。 “松鼠:我!我怎么就成了蠢松鼠! “辛西娅:好饿……松鼠先生,森林里有其他能吃的吗? “松鼠:你!你能吃什么?你能吃草吗? “辛西娅:……好像不能。 “松鼠:你!你能吃蘑菇吗? “辛西娅:蘑菇!妈妈曾经烧过蘑菇给我吃!哪儿有蘑菇? “松鼠:你!你可能得饿着了。蘑菇!蘑菇也快被吃完了! “辛西娅:什么?我一直生活在森林的农场里,我从没听妈妈说过这事儿。 “松鼠:有人!有人觉得,吃了森林里的蘑菇,就可以活很久!他们!他们在抢蘑菇呢! “辛西娅:那可真奇怪。但是,蘑菇确实很好吃。松鼠先生,我快要饿坏了。 “松鼠:你!不然,你去找森林里的女巫吧! “辛西娅:什么女巫? “松鼠:女巫!女巫就生活在,西面的森林。他们!他们都说女巫喜欢小孩子!你!你可以去女巫哪儿吃点东西! “辛西娅:哎呀,我从来不知道这事儿。 “松鼠:你!你真的一直生活在森林中吗…… “…… “森林西面的古堡。桌上摆放着丰盛的菜肴。辛西娅、松鼠、女巫、其他正在玩耍的孩子。 “辛西娅(擦了擦口水):女巫阁下,我,我可不可以吃这些食物呀? “女巫:哦,年轻的小女孩。你看起来真可怜,但是又很可爱。当然可以,这些食物就是为你这样的孩子准备的。 “辛西娅:太好了! “女巫:不过……等等,我亲爱的女孩。你得记住一件事情。 “辛西娅:什么? “女巫:如果你喜欢这些食物,那可以一直留在这儿,就像是那些孩子们一样。我会每天给你们准备不同的食物的,只要你们喜欢。哦,我可怜的孩子。 “辛西娅:那我不能回家了吗? “女巫:可你不就是因为在家呆着不舒服,所以才来到这儿的吗?我亲爱的女孩,你会喜欢我这里的。我会给每一个孩子都提供一个房间,还有你们想要的生活,你们会像是生活在城堡里一样快乐。 “松鼠(拉了拉辛西娅):这!这听起来怪怪的! “女巫:哎呀!还有只可爱的小松鼠呢! “松鼠:女巫!女巫居然说我可爱……哦,留在这儿吧,辛西娅。 “辛西娅:……松鼠先生! “女巫:我亲爱的女孩——我亲爱的辛西娅。难道你不喜欢我这儿吗?你可以在这儿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无论是什么。 “辛西娅:您……您,对我没什么要求吗? “女巫:当然没有!我只是喜欢你这样可爱的孩子。 “辛西娅:可是,如果我一直留在这儿的话,妈妈会难过的。 “女巫:哦……辛西娅。我可以帮你通知你的妈妈,到时候,可以让她来看看你,怎么样?或许,她也可以留在这儿,永远享受这快乐的生活呢。 “辛西娅:真的可以吗? “女巫:当然啦,我的女孩。我的承诺永远不会失效。 “辛西娅:那……那好吧。我家的农场就在这森林的东面。坎约,女巫阁下,你知道那个地方吗?我的家名叫坎约。” 看到这里,西列斯突然怔了一下。 在《自辛西娅踏上旅途》的前面一小部分,辛西娅从未提及自己家庭的地址。西列斯甚至以为,那可能就是个不怎么重要的信息,所以没必要提及。 可是现在,辛西娅却真的轻轻巧巧地将这个问题的答案揭晓了。 ……似乎,也是向西列斯掀开了那真相的幕布。 辛西娅的家,名为,坎约。 坎约农场。 第168章 思维的误区 当西列斯来到这个世界, 写下第一封信寄给母亲,并且在信封上写下“拉米法城,默林镇, 坎约农场”这个地址的时候, 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想到, 这个地址本身隐藏着什么秘密。 而现在他惊愕地面对着“坎约”这两个字,感到命运的真相仿佛隐藏在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谜面之中。 在最初的惊讶之后,他甚至感到意料之中和哭笑不得。 他的确怀疑“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的真实性,因为从种种迹象来看, 他的穿越本身就是一个精心安排之后的结果。 所以,如果“母亲”不存在,那么他也不会非常惊讶。毕竟他也从未见过“母亲”。 但是, 他还没怀疑过坎约农场本身, 他以为那只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地址, 尽管他从未真的去过默林镇。 他之所以调查辛西娅的故事,是因为他认为辛西娅的相关传说中,很有可能隐藏了阿卡玛拉的过去;这一来可以帮助他进一步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 二来说不定可以了解到旧神陨落的秘密。 但是,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在了解辛西娅的故事的途中,竟然误打误撞发现了坎约农场的真相。 坎约。西列斯默念着这个名字。 他想, 这或许也就是梦境中的农场的名字了。这或许, 就是阿卡玛拉为自己的乐园命名的由来。 阿卡玛拉曾经以辛西娅的名字作为化身出现;而祂以辛西娅的家的名字命名自己的乐园,也显得相当顺理成章。 不过, 这也就意味着, 阿卡玛拉是一位与人类相当亲近的神明。祂相当看重自己的信徒, 也十分重视自己的信徒开发出来的这些概念。 应该说, 目前已知的,与“阴影”对抗的这三位神明——李加迪亚、阿卡玛拉、阿莫伊斯——似乎都与人类相当亲近。 李加迪亚的乐园是塔乌墓场,收容了死在异乡的灵魂;阿卡玛拉的化身、乐园都是从多尔梅因这个国度的第一部 人偶剧而来的。 而阿莫伊斯就更加明显了。祂本身似乎就是人类战士的概念凝聚,祂的乐园更是一种概念意义上的人类组织,而非某个独立存在的地点。 这样的情况也颇为令人惊叹。 此外,就他获得的这条信息来说,他认为自己理应可以得到【知识+1】的提示,然而骰子仍旧保持了一种几乎做贼心虚的沉默。 ……他真想现在就拿这事儿问问骰子。 西列斯站在那儿,走神想到了许许多多的东西。直到琴多做好晚餐,来到他的面前,西列斯才回过神。他将手中的小册子放到一边。 琴多问:“您看完了吗?” “是的。”西列斯低声说,“有了一些……发现。” 琴多观察着西列斯的表情,迟疑了一下,便说:“不是什么好的发现?” “不,那反而论证了我的一个想法。”西列斯说,“辛西娅出生在森林中的农场,那个农场的名字叫坎约。” 琴多怔住了,露出了十分惊愕的表情。 “此外,这部人偶剧中的许多故事,似乎都与后世流传的某些传闻对上了号;比如捕鱼的渔夫、痴迷于森林中某样东西的人类,还有,女巫的存在……这不可能是巧合。”西列斯喃喃说。 “……等、等等。”琴多不禁说,“坎约农场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吗?”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说:“这验证了我的想法。我现在使用的这个身份是虚假的、人造的。之前骰子也回避了这个问题,我认为这可以下一个定论了。” 他镇定的口吻令琴多更加惊讶了。琴多愣了一会儿,然后才突然笑了起来,他说:“您真是……我没想到您能这么冷静地面对这个问题。” “因为之前已经有过这个想法,现在只是得到了确认。”西列斯说,他将琴多抱进怀里,吻了吻他的脸颊,“不管怎么说,这也的确让我松了一口气。” “……也让我松了一口气。”琴多低声说,“即便这还是有点……超乎想象。您的身体就是神明力量的造物吗?” “或许是这样。”西列斯说,“也或许,是阿卡玛拉的力量营造的幻境。我本身不存在的,只是你认为我存在。” 琴多怔怔地望着他,几乎下意识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西列斯的脸颊。 西列斯被他的举动逗笑了。他握住琴多的手。 琴多嘟囔着说:“但我仍旧感到您是真实的。” “我的确是真实的。我真实地站在你面前。”西列斯说,“别担心。” 琴多缓缓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拥抱了西列斯。隔了片刻,他说:“既然您的存在很有可能是阿卡玛拉的力量缔造的,那么,您来到这个世界,也是阿卡玛拉在尚未陨落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吗?” 西列斯怔了怔,这个问题是他没想过的。 他总是感到,他们实际上距离那个旧神陨落的沉默纪相当遥远了。他们立足于现在,解决着那些旧神追随者搞出来的乱子,然后研究一下如何对抗“阴影”。 旧神?正如这个称呼一样,那是“旧”的。 他始终认为那是过去的时光。都已经过去了好几百年。而他现在却意识到,他如今的情况,很有可能就是被他认为已经流逝的时光所决定的。 但是……阿卡玛拉真的有时间在临死之前,做好这么多的准备吗? 又或者这是在更早之前,在阴影纪的时候,如李加迪亚一样,阿卡玛拉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着手对抗“阴影”的事情。 而这个猜测也同样带来一个问题:对这个世界而言,从地球而来的贺嘉音也可以说是一位“外神”。在“阴影”刚刚出现的时刻,这个世界的神明真的有决心,从世界之外寻找一位帮手吗? 从李加迪亚和阿莫伊斯的行动来看,当时祂们还仍旧认为,可以依靠费希尔世界本土神明的力量,成功地抵抗“阴影”的侵袭。 而阿卡玛拉最后的失败与陨落,真的就只是因为祂无力抵抗“阴影”吗?是否有祂信任的旧神,背叛了祂们? 辛西娅的故事流传至今,但是与最初版的人偶剧中的故事,已经有了极为明显的差别。这也是相当令人惊讶的一件事情。 ……或许这其中仍旧有许多的问题,部分关于概念,部分关于历史。 说到底,这个问题的核心在于,“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真的已经在几百几千年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吗? 西列斯突然想到,当初他与格罗夫纳主教对话的时候,格罗夫纳曾经说,当安缇纳姆在沉默纪与雾中纪之交,诞生于默林镇的时候,一个姓氏为诺埃尔的男人帮助了祂。 ……这个男人,真的就存在吗?又或者只是安缇纳姆特意的安排。 或许,在这之后,这些神明认定的“救世主”,就将诞生于诺埃尔家族,因此安缇纳姆才需要提前让往日教会注意这个家族的存在,向他们提供援手。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计划可能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决定了。只是,直到来自地球的小说家贺嘉音的到来,这个计划才真正开始运作。他就是那个合适的“救世主”。 琴多提出的这个问题又让西列斯走神了一会儿。 过了片刻,他回答说:“或许可以回头问问骰子……或者等待和安缇纳姆对话的契机。” 不过,骰子总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直接与安缇纳姆对话的办法,目前也是个未知数。他们距离真相仍旧有着漫长的旅途。 “那就等等看。”琴多亲昵地说,“我相信您总归能望见真相。” 西列斯笑了一声,也不再思考这些问题。 他从那些复杂而令人困惑的问题中抽身开来,回归现实……然后发现现实也有一大堆的问题。 琴多问他晚上打算做什么。 而西列斯思索片刻之后,非常理智地说:“先把周末要交的稿子写了。” 他可不认为自己之后的两三天时间里,有什么写作的功夫。 ……谁能想到,他最开始写小说,只是为了赚点钱呢。结果现在写作间接与阿卡玛拉的力量挂上了钩,他还得在这件事情上多下点功夫。 换个角度来说,这显然就是命运的安排。是的,命运。 晚上,他们安安静静地在书房里呆了一会儿。西列斯在写作,琴多就饶有兴致地翻阅着那本《自辛西娅踏上旅途》。他看得挺入迷。 这意味着,他也如同他心爱的神明一样,开始喜欢阅读了。不知道曾经的琴多会作何感想。 等西列斯将周末的稿子写得差不多,时间已经来到了九点。琴多先去洗了澡。等西列斯洗澡洗漱完,琴多便委婉地问:“今天晚上还有什么安排吗?” 西列斯笑了一声,他俯身亲吻他的恋人,然后低声说:“得去一趟深海梦境。” 琴多:“……” 令人恼火的深海梦境! 他气愤地、轻轻地咬了咬西列斯的唇瓣,然后才说:“那我也去塔乌墓场陪您。” 自从得知西列斯来自费希尔世界之外,他似乎越来越喜欢用这种黏人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情感。整体来说,他不算碍事,但西列斯做正事的时候,他也总得在旁边展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起码是静默的存在感。 比如让他的梦境泡泡也出现在深海梦境永恒沉寂的孤岛上,陪伴着西列斯。 于是他们便进入了梦境。 不过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在孤岛上碰上需要自己进入的梦境泡泡。 他原本是想到,赫德·德莱森或许会调查到什么,于是他便决定来一趟深海梦境。但是赫德的梦境泡泡却未曾出现。他便意识到,或许赫德仍旧在调查的过程中。 他思索片刻,便去了一趟农场——坎约农场,现在可以这么说。 他实际上对深海梦境和坎约农场的关系相当好奇。就“神的乐园”这个概念而言,对他来说,深海梦境反而比坎约农场更像是他的乐园。 应该说,坎约农场终究是阿卡玛拉的家;而他只是掌握了阿卡玛拉的力量而已。基于这一点,在非必要的时刻,他不太会前往农场。 当然,每次进入梦境,他都会去和人偶们说说话。 这一次他也这么做了,他额外提及了“坎约”这个名字。不过人偶们并没有什么反应。它们反而有些惊讶地、异口同声地说:“那就是这里的名字吗?” 他顿了顿,就点了点头,说:“是的。” 人偶们欢呼了起来,纷纷欣喜地说它们终于知道自己所在的地方了。一号人偶更是说:“以后,我们就是坎约的人偶了!” 他也被人偶们的欣喜而感染,露出了些许的微笑。他想,坎约的人偶。或许很久之后,也会有人开始好奇,什么是坎约的人偶。 确认深海梦境中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做之后,他就没有在这里久留。他去了趟琴多的梦境,告知他可以离开梦境了。 琴多原本在梦境中无所事事,闻言下意识有些惊讶地说:“深海梦境中居然没事吗?” 幽灵先生:“……” ……很好,他知道他的忙碌已经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禁说:“凌晨四点。还可以睡三个多小时。” 琴多倾身拥抱了他,然后他们一起离开了梦境。 4月22日周三上午八点,西列斯抵达了历史学会的177号房间。房间内,格伦菲尔拿着一个魔药瓶子,一脸严肃地瞧着。 “早上好,西列斯。”格伦菲尔甚至没转过头来,“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早上好。您可以按时间顺序说。”西列斯说。 格伦菲尔愣了一下,扭头瞧了他一会儿,然后说:“真扫兴,你这个小古板。”他悻悻然,“总之,我似乎研究出来某种……针对【流动的风】这个仪式的魔药。 “我的意思是,不需要启示者参与,魔药只要接触到叶子时轨,就可以产生一阵风。剔除了启示者的影响,普通人的确可以使用这个仪式了。 “而坏消息是……应该说,两个坏消息。第一是成本可能无法下降,我在其中加了一些不太常见的加码物;第二是这风无法持续,泼一点魔药才能扇一下风,人们可没这个时间。” 西列斯也陷入了思索之中。他说:“之前我给贝洛主管写了一封信,提及我现在这个研究课题。他同样也指出了风的持续性问题。” 格伦菲尔点了点头,他也十分重视这个问题。 西列斯想了一会儿,然后相当真诚地问:“所以,老师,如果将叶片泡在魔药里,那可以持续生成风吗?” 格伦菲尔:“……” 他翻了个白眼,不禁说:“给叶子洗魔药澡,是吗?” 西列斯忍住了笑意。 格伦菲尔说:“第一,和我之前说的问题一样,成本太高;第二,这就涉及到了你研究的那个课题,叶片的长时间保存。”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 实际上,在研究过程中,他也考虑过,是否可以使用其他的时轨,比如说更为坚固的某种物品;此外,他也考虑过,是否可以在相应的季节人造一些可供使用的时轨。 不过这又使得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启示者的仪式是一种非常混乱、没有固定理论的力量。将魔药分出不同的纯净度,以及阿斯顿女士研究的灵魂强度的课题,就是为了尽可能让启示者的力量变得有序一点。 但归根究底,任何启示者得到一个旧物,就都有可能复现出这东西的力量。 换言之,如果他们将这个课题的范围扩展到更广大的范围,那么他们将要研究的东西可能是无穷无尽的。 此外,如果一些莽撞的启示者使用了一些危险的时轨,甚至于失控的时轨,那么这个仪式造成的后果可能就是……“杀人空调”? 另外,不同的启示者实际上也拥有着不同的灵魂强度。或许更厉害的某个仪式的确可以提供更加方便的效果,但是,那可能也无法让灵魂强度较低的启示者使用。 因此,他们不如将研究的范围限定在【流动的风】这个既有的、简单的、无害的、容易学习的,时轨也比较容易获得的仪式上。 他们实际上是希望让这个仪式变得更加行之有效一点,在方便生活这个问题上;他们想要改良这个仪式。而即便不改良,这个仪式其实也已经可以充当“风扇”的功能,只是使用的时候比较麻烦。 当然,在西列斯与安奈林共同翻阅那些复杂的仪式条目的时候,他也在注意,是否有比【流动的风】更加合适改良的仪式。 格伦菲尔说:“把叶子泡在魔药里……真亏你想得出来。好吧,或许理论上可行。但问题是,叶片可能很快就会被魔药改变物理性质。” 西列斯点了点头,低声说:“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叶片、叶片。西列斯心想。他们实际上想要利用自然的力量。 风拂动树梢。这是经常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利用这一点,比他们人工创造一个存在风的环境,要省事得多。 或许随着时代的发展,他们终究可以利用那些更加方便的、快捷的能源。但是现在,他们得面对这树叶,因为这时代的科技水平不足以承担西列斯的设想。 他倒是挺想拥有一台鼓风机……但问题来了,使这机器运作的能源从何而来?他们又从哪里雇佣那么多可以操控这机器的熟练工人? 这是一个跛脚的世界;不仅仅体现在科技的发展水平,也同样体现在,启示者居然从未想到利用这奇异的力量改造这个世界。 过去这四百年雾中纪的时光,人们挣扎求生、发展家园。或许直到现在,他们才有余力,去研究这些事情。 西列斯的想法在这事儿上转了转,随后他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得到了一些进展。” 格伦菲尔也点了点头,他随口说:“此前我研究生物留影的时候,可是花费了快十年的时间……怎么了?” 格伦菲尔这么问,是因为西列斯突然露出了惊愕的表情。这表情对于西列斯这样性格冷静的人来说,已经是相当夸张的了。 “……等等,老师,您刚刚提及了……”西列斯说,“生物留影?” 他们面面相觑。 然后格伦菲尔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该死!生物留影!生物留影!我怎么把我以前的研究课题给忘了!那就是一种长时间保存某种有生命的时轨的办法…… “不不不,我们甚至都不需要定位。因为这么多叶子!这么多树!我们只需要指向一棵树,就这窗外,随便哪一棵树!!” 他大声地、震惊地说。 显然,他们两个都完全忘了生物留影这回事,即便西列斯自己都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使用了好几次【沉静的心】这个仪式。 生物留影是一种特殊的时轨构建方式。那不需要直接相关的某种物品,而只需要“概念”相关。 ……概念相关。西列斯心想。他每天每天地思索着旧神的事情,如此熟悉旧神的力量,却没有在任何一刻想到,“概念相关”这个说法可以运用在他的这个课题。 是的,那只是一枚叶子。他们过去这段时间如此执迷于这叶片,思索着任何可能的长时间保存方式。但是他们完全没想到,他们可以跳出这枚叶片本身,构建一枚概念意义上的“叶片”。 叶子胸针、图画、雕刻……甚至于,大树胸针、图画、雕刻? 并不是非得要这片特定的叶子。【沉静的心】的胸针上的欧白芷,也并非那位布朗卡尼的信徒临死前手中握着的那株欧白芷。 而叶片、树木,在这世界上无穷无尽,他们甚至都不需要思考任何具体的指向性。 他们只需要考虑,如何构建一个简单的、低成本的、方便使用或者方便携带的时轨。 西列斯暗自反省了一下。他感到自己似乎有点太孤立地看待启示者这方面的研究。实际上,他在启示者的道路上并没有什么太深入的研究,而恰恰在另外一些事情上知识渊博。 所以,他当然得利用自己的长处。“概念相关”就是其中之一。 格伦菲尔惊叹了一会儿,然后又重新坐回了座位上。他说:“没想到是你发现了这一点。尽管生物留影是我曾经的课题,但是,我也许久没有再碰这事儿了。”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说:“如果当初是您来负责研究叶片的长时间保存问题,那或许您会很快就想到生物留影这个办法。” “那可不一定。”格伦菲尔挑了挑眉,“我们每周都在这儿探讨这个课题,我也十分清楚你那边的进展,但我可从未——一丝一毫都没有想到过生物留影。是你发现了我们的思维误区。” 西列斯沉默片刻,最终决定没必要和自己的老师在这儿相互恭维。 他便说:“不管怎么说,您觉得生物留影是个合适的办法吗?” “是的,当然是!”格伦菲尔说,“这让很多事情都简单了起来。像你说的,我们可以将生物留影构建起来的时轨泡在魔药里。 “然后,一个又一个充满冷风或者热风的泡泡,就会咕嘟咕嘟地从魔药瓶里冒出来。真有趣,魔药泡泡。” ……西列斯承认,他在这一刻想到了梦境泡泡,并且因而感到了些许的愕然。 他没有将这种情绪表现出来,但是他的确在思考,这种形式上的相同,是否会触动阿卡玛拉的力量? 不过,这种……呃,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有利民生”、属于真实世界的事情,是不是可以让琴多来负责推广?这恐怕也会触及到李加迪亚的力量吧? ……说真的,这两位神明,未免也过于贴近人类的生活了。 他想了片刻,就没在这事儿上耗费时间。 格伦菲尔也没在意他的走神,实际上,他自己也在思考着:“或许也可以更简单一点,不是时轨泡在魔药里,而是魔药放在时轨里。或许可以做一个时轨容器,直接把魔药倒进去…… “不过,材料也就是一个相当大的问题。” 西列斯有点困惑地问:“老师,我们要怎么构建一个时轨……而这个时轨的仪式是特定指向【流动的风】的?” 当初他听闻生物留影这种理论的时候,实际上就有些好奇这一点。不过,那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话题,所以到最后他也没和格伦菲尔太深入地探讨。 现在他们意外地需要这个理论的帮助,所以西列斯便问了出来。 “一般是两到三个概念组合起来,一个定位时空、一个指向对象、一个明确仪式。”格伦菲尔说,“实际操作上没有那么严格,单个元素可能拥有多个作用,整体的构造也需要经过漫长的实验和调整才能确定下来。”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听着,虽然仍旧感到生物留影的理论十分复杂。 “我在这个课题上研究了十年。”格伦菲尔突然感叹说,“最后的成品,只有两个【沉静的心】的胸针,以及一个用以攻击的武器时轨。 “构建这些时轨都需要漫长的实验和一些运气。所以到最后,我几乎以为这个课题没什么价值了。只是那种,看起来十分厉害,但其实毫无意义的课题。”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说:“但是,在【流动的风】这个仪式上,生物留影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 “是的……”格伦菲尔缓慢地说,“因为根本不需要那么严格的圈定某个对象。只要是叶子、树木,我们都可以使用。我们甚至可以利用工厂来大规模生产这种时轨。 “比起高深复杂的仪式,生物留影或许更适合简单的、平易近人的那些仪式。这是我此前的误区。” 说着,他流露出一种激动而复杂的表情。 他说:“我从未想过这一点。西列斯,有时候,我感到你比我更贴近这个世界……这个充满了人类的、真实的世界。” 他低声喃喃。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有点不知道怎么安慰自己的老师。格伦菲尔显然十分激动。他恐怕从未想到,自己曾经荒废的课题,如今却有了新的作用。 格伦菲尔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说:“别在意这个。只是,我感觉……一个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启。或许人们生活其中,总是对这样的变化毫无知觉。但是,事情的确是这样。 “……你不用有太多的压力,西列斯。也不仅仅只是你这个课题承担了这个职责。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这个世界,都在剧烈地变动中。或许,我们也的确是时候迎来新的黎明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低声说:“是的。” 而“阴影”,或许就是这最后的阻碍。他思索着。 格伦菲尔自顾自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说:“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思路,关于生物留影。如果可行的话,下周三我们可以来尝试一下。” “麻烦您了,老师。”西列斯真诚地说。在这个课题上,西列斯几乎只是提出了一个灵感,而大部分工作都由格伦菲尔分担了。 “这没什么。”格伦菲尔伸了个懒腰,“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我闲得很。” 西列斯:“……” 他觉得格伦菲尔的表情好像有点促狭……算了。 很快,他便与格伦菲尔告别。格伦菲尔看起来仍旧十分激动,甚至已经开始思索起可能的方案。 西列斯原本还想问问十四年前的事情,尤其是那场“复现旧神力量”的实验的结果。不过格伦菲尔看起来完全心不在焉,于是西列斯便打算之后另外找个机会再说。 西列斯离开177号房间,找到了自己的助理安奈林,跟他提及自己这周六上午不会来到历史学会,让他可以休息一下。 安奈林点了点头,有点紧张地问:“您觉得……我们能有什么进展吗?” 西列斯怔了一下,随后微微笑了一下,他说:“我们已经有进展了。” 安奈林看起来有点迷惑。但是西列斯只是说:“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那或许下个周六,你就可以看到进展在哪里了。” 安奈林瞪大了眼睛,不禁说:“教授!您怎么能这么卖关子!” 尽管安奈林再三询问,但西列斯仍旧决定,至少将这个秘密保守一阵。毕竟,他们距离真正可行的方案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研究结果出来之后再高兴也不晚。 十点多的时候,西列斯离开了历史学会,前往了与爱德华·贝洛约定好的,阿瑟顿广场的雨果餐厅。他感到自己可能去得有点早,不过当他抵达的时候,爱德华已经在店里等待他了。 “中午好,教授。”爱德华微笑起来,“好久不见。” 时间还早,现在餐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西列斯坐到爱德华对面,同样说:“中午好。的确很久不见。” “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爱德华不得不这么说,“我年纪大了,也不乐意留在拉米法城,所以早早就离开了。直到春天重新统治了拉米法城,我才决定返回。” 他的话语显得有些幽默和轻松。显然,离开历史学会之后,爱德华身上笼罩着的那种阴霾,也逐渐消失了。 不过,那终究是他大半生所从事的事情。 他们先点了一些正餐前的食物和饮料。西列斯点了果汁,而爱德华却喝起了餐前酒。他很明智地解释了一句:“低度酒而已。” “……不过,您还是得注意身体。”西列斯说。 爱德华说:“哦,教授,您知道我花了多长时间,才摆脱当初格雷森事件的阴影吗?如今我们仍旧乐意吃吃喝喝,这已经是相当完美的结果了。” 西列斯也不得不同意这一点。应该说,格雷森事件的阴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笼罩着拉米法城的居民。 他们闲聊了一下这个冬天发生的事情。西列斯提及自己在无烬之地和米德尔顿的经历,而爱德华津津有味地听着。 “米德尔顿!”他说,“一个陌生的国家名字。那在北面的海的边上?” “是的。”西列斯说。 爱德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么,或许我也可以去那儿转转。待在拉米法城并没有什么意思,况且,还总有一些烦心事儿找上门。” 西列斯略微困惑地问:“您是指?” 爱德华定定地望了望西列斯,然后说:“当然是历史学会的一些事情。” 西列斯不由得默然片刻。 恰好在这个时候,他们点好的餐食端了上来。 爱德华十分愉快地品尝着美食,他说:“雨果餐厅是我最近发现的一家不错的餐厅。我的一个老朋友的孩子开的,我能在这儿享受折扣,同时,还有这相当符合我口味的美食。” 西列斯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话。 爱德华说:“如果您之后也想来这儿吃饭,那可以说我的名字。虽然没法享受我这么高的折扣,但估计能送您一道小菜之类的。” 西列斯莞尔,他说:“我会的。” 雨果餐厅是典型的康斯特菜,肉食的做法十分丰富。西列斯饶有兴致地听爱德华介绍着这家餐厅,但是他们都心知肚明,他们将要进入正题。 隔了一会儿,爱德华突然说:“这儿离历史学会相当近。” 西列斯怔了怔。 爱德华说:“所以,过去这几天里,一旦我来到这儿吃饭,我就必定会经过历史学会,或者是想到历史学会的事情。”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这也是人之常情,他想。 不过爱德华没给他将这句话说出口的机会。 爱德华接着说:“有时候,我感到我是不是太老了,所以才会这么频繁地想到过去。说实话,您的来信也令我想到一些……不太好的过去。当然那与您无关,只是我自己那啰啰嗦嗦的过去人生。” 西列斯想说什么。 爱德华却摇了摇头,他说:“我得承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无所作为的。我放任了某些事情,包括但不限于克拉伦斯·德怀特的那些课题。 “我知道那些课题不怎么安全,知道某些研究员做着相当残酷的实验,也知道某些长老的企图……但是,我始终一言不发。 “我曾经以为,我这样的行动算不上同流合污。我以为那已经是在最大限度地保有研究部的初心。但是我现在才意识到,或许那也已经是一种彻头彻尾的错误。 “……退缩就意味着懦弱。而直到我离开历史学会之后,我才终于意识到这件事情。我做得还不够好。” 他的手有点颤抖地端起了酒杯,用力喝了一口,他才慢慢平静下来。他又一次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十分客观地说:“但是,您已经在您当时的局面以及位置上,做到了最好。” 的确有不够正当的课题在进行着。但是同时,爱德华自己研究出了魔药纯净度的课题,他也庇护了格伦菲尔的生物留影课题、阿斯顿女士的灵魂强度课题,以及西列斯的精神污染课题等等。 没人能脱离自身的局限性。爱德华·贝洛曾经尽可能在维护研究部的秩序。 有克拉伦斯·德怀特这个不怀好意的长老在,爱德华的行动可以说是相当艰难。而如今,他功成身退。人们都称赞着伯妮塔·阿斯顿女士,但少有人关注爱德华·贝洛的现状。 爱德华摇了摇头,他说:“您的那封信,让我想到了过往。这是不可否认的。而我也同样无法否认,过去的我也相当浑浑噩噩。 “我一直在使用您发明的‘复现自我’的仪式。您猜猜,我使用的是什么时轨?” 西列斯怔了怔,他思索了片刻,便肯定地说:“恐怕是与您夫人有关的。” 爱德华笑了起来,他开怀地大笑,并且说:“果然您能猜到!”他望向了自己左手,“是我与我夫人的婚戒。” 西列斯恍然。 爱德华便说:“我无数次想到我们结婚的那一刻。婚礼,誓言,交换戒指,亲吻。那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幕。 “说老实话,那一刻,谁管那什么启示者,什么精神污染,什么历史学会,什么研究……我只知道,我和我心爱的人结婚了。那才是最重要的。 “那时候我还年轻。现在我已经苍老。可好像一切都没改变。我还是宁愿回到那场婚礼,成为那不知所措的、笨拙而惶恐的新郎。我的新婚妻子就站在我的身边,仿佛她从未疯狂、从未死去……” 爱德华呢喃地说着。应该说,在这一刻,他有点过度沉迷过往了。 西列斯谨慎地瞥了一眼爱德华戴在手指上的婚戒。他想,“复现自我”的仪式也会造成一种微妙的影响,从之前抄写员巴特的表现,到如今爱德华的表现,都是如此。 他们似乎都对过去的时光,以及这个让他们得以复现自我的时轨,产生了难以遏制的迷恋和向往。 爱德华自顾自说了片刻,然后才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他歉意地笑了笑,并且说:“教授,这或许就是您这个仪式最大的问题了,这让我怀念过去。” 西列斯便问:“您觉得这会影响到精神状态吗?” 爱德华理解西列斯的研究精神,于是仔细思索了片刻之后,才回答说:“不。我认为,那更像是一种……非常容易进入这种‘复现自我’的状态的情况,与污染是截然不同的。” 西列斯这才明白过来。他说:“这算是……副作用,应该说。” “可以这么说。”爱德华叹息了一声,“难以两全。当我们掌握力量,总归如此。”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他感到爱德华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感觉。 爱德华深深地望了西列斯一眼,他说:“人们会贪得无厌。” “……您是指?” “巴特的事情。”爱德华低声说,“您知道,我曾经是研究部的主管。我总有一些文档资料需要人帮忙抄写,巴特就曾经帮过我的忙。 “……他是个好心的人,应该说。有的时候,他甚至会主动承担这样的工作。而后来,我无意中得知他似乎要抄写一份相当危险的资料,所以,才会特地让他加入到您的实验中。 “这是我一点私心,不过,我没想到您会注意到这个小问题。” 西列斯说:“只是有些好奇。”他思索了爱德华从前到后的话,便微微皱了皱眉,“您的意思是,有人贪得无厌地想要获得力量,所以才会让巴特帮忙抄写?” 说到底,爱德华又是从哪儿听来这事儿的? “力量。”爱德华低声说,“……神明的力量?” 西列斯一怔,这才突然想到,面前这位老者,他必定经历过十四年前的事情。换言之,爱德华·贝洛也曾经亲历那场巨大的变故,那场——有人妄图复现旧神的力量的实验。 他开始期待爱德华接下来的话。 第169章 神的区别 “您觉得, 如果人类拥有了神明的力量,那么,人类可以被称为神明吗?”爱德华问。 这个问题让西列斯怔了一下。因为他突然意识到, 这个问题背后隐藏着的一种可能性。 他想了片刻, 才谨慎地说:“我不认为是这样。神明需要神格、神位、神名,而非仅仅只是神明的力量。” 爱德华怔了一下,然后不禁笑了起来:“是的,我差点忘了您的三要素理论。神格、神位、神名……的确如此。可是如今, 人们已经很难接触到同时拥有这三要素的神明了。 “除却安缇纳姆。而安缇纳姆又不怎么出现在人类的面前。于是,当一个人拥有神明的力量, 那么,许多人或许就会将他看作是神明。 “……应该说,人们需要这样一个‘神明’, 作为他们的心理寄托。”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 然后缓慢地说:“所以, 十四年前的那场实验,成功了,是吗?” 爱德华惊讶地望着西列斯, 然后苦笑了一声。他说:“是的, 成功了。尽管那个年轻人很快就发疯死了, 但是……的确, 他复现出了神明的力量。” 西列斯斟酌着说:“您能仔细说说那场实验吗?” 爱德华叹了一口气, 便说:“当然可以。不过,诺埃尔教授, 我必须得提前说说我的想法。我的意思是, 力量有时候也会带来灾难, 而往往人们都无法意识到这一点。 “当人们得到启示者的力量, 他们会想到这是一种武器,好像这力量就只能用来彼此戕害;而实际上,如同您现在正在研究课题一样,那其实可以用以其他目的。” 西列斯说:“我明白了……所以,那个时候,有人心动了?” “当然有人心动了。即便是我,我也不能说那个时候我完全对神明的力量无动于衷。”爱德华说,“更不必说那些比我还老一点的家伙。 “我得说,就那么一两天的时间里,人心异动,那速度可能比得上他们这辈子思虑的事情。然后,那个年轻人死了,哈,一切成空。 “或许人们都想掌握神明的力量,但是就那么一两天,似乎也不值得献出自己的生命。”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直以来,他都感到,关于十四年前的事情,人们似乎都过于语焉不详了。 既然是在历史学会内部进行的课题,那么当然也有着为数不少的知情者。即便西列斯曾经那个几乎被视为禁忌的三要素理论,在历史学会内部也广为人知。 或许那个课题年代更遥远、性质更严重,但在人们的风言风语中,也必定会透露一些风声;再者说,那只是十四年前,当初目睹那场实验的研究者,说不定也还在历史学会中。 比如那位被除名的前任长老福雷斯特。 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却好像都遗忘了十四年前的事情,起码明面上,西列斯从未听任何人提及那场实验的过程和结果。 他的确因为十四年前的事情而被人告诫过,但是,也没人告诉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今,还是这位已经离开历史学会的前研究部主管,将这个真相彻底掀开。或许正因为他已经足够苍老、彻底与历史学会没了关系,所以才能够提及往事。 ……那个人心浮动的年代。 爱德华说:“当时人们选定的旧神,是翠斯利。” 西列斯怔了一下。这个选择在他的意料之外。 翠斯利象征着自然、山川、河流与荒野,祂是自然的代名词,同时也是野性的象征。 “关于选择这位旧神的原因……是一个很难说明的问题。应该说,在当时那个环境下,人们都认为,翠斯利是一位较为无害的神明,所以,说不定祂的力量也一样。”爱德华说。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因为自然?” “可以这么说。”爱德华说,“况且,拉米法城也拥有着坎拉河。我不知道这两件事情在多大程度上相关,但是,当时那场实验是在坎拉河附近进行的。” 这又是一个令西列斯感到惊讶的线索。 翠斯利是高山与河流之神,而拉米法城恰好拥有一条横贯城市的坎拉河,因此,这场实验就发生在坎拉河附近。这听起来挺有道理的,也很符合神明的概念。 但是,西列斯却感到了些许微妙。 那给人一种很强烈的,生搬硬套的感觉,仿佛有人刻意选中了翠斯利一样。 爱德华继续说:“我没能亲自参与那场实验……那个时候我还不是研究部主管。当时的研究部主管福雷斯特因为这个课题而成了长老,但是之后又被除名,彻底离开了历史学会的中心。 “我是在福雷斯特之后才成为研究部主管的,因为种种原因。不过,我认为这个位置十分令人头疼,毕竟需要处理相当多的行政事务。” 爱德华不禁摇了摇头。 西列斯意外地在这里听见了福雷斯特的名字。他斟酌着说:“我曾经遇到过这位……福雷斯特。” 爱德华也怔了一下。 西列斯同时也说:“正是他将一份危险的资料,交给了巴特。这是我从巴特那儿听来的说法。” 爱德华难以自制地露出了惊愕的表情。隔了片刻,他才感叹着说:“竟然是这样。当我得知有人将一份危险的资料交给巴特的时候,我完全没想到,那居然会是福雷斯特。” 西列斯默然着。他想,爱德华似乎对福雷斯特挺熟悉。但是,与此同时,又是另外一个人告知他关于抄写员巴特的事情。 历史学会内部,尤其是高层,其盘根错节的人际网络,实在令人惊叹。 ……反正西列斯完全不想参与进去。 “我与福雷斯特的交集,仅限于曾经在研究部的某些场合。”爱德华说,“他实际上比我年轻得多,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又不是非常……沉迷于研究。 “他是个有观点、有靠山的人。当然,我也不知道他的靠山是谁,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当研究部主管的那些年里,研究部整体的氛围还算不错。 “福雷斯特不太管我们这些研究者做什么,只要我们按部就班地从事自己的研究,不要搞出乱子,他就懒得管我们。 “应该说,他有自己想要研究的事情,也有跟他一起研究那个课题的其他启示者。而研究部主管这个位置,只不过是为了方便他行事而已。”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也就是复现旧神的力量?” “的确如此。”爱德华说,“发生在坎拉河附近的那场实验,我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一些消息。据说那个年轻人的确展现出……某种可以操控河流的能力。”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听到这个说法。 操控河流——或许还符合了某些历史传说中,对于翠斯利的力量的描述?——那恐怕立刻就让当时的旁观者相信,人类可以拥有神明的力量。 事实情况也的确如此。西列斯心想。只不过,人类很难拥有匹敌旧神力量的对应意志,因此,短暂的辉煌之后就是一瞬间的破灭。 ……从这个角度来说,从地球而来的西列斯,天然就拥有着近似于外神的位格,只不过他一开始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连那个年轻人自己都十分惊讶。”爱德华说,“当时他又哭又笑,人们几乎以为他疯了。而实际上……他之后也的确疯了。但没人知道为什么。” 西列斯默然听着。 “那可能就是一两天里发生的事情。”爱德华解释说,“第一天实验成功,第二天那个年轻人疯了,第三天那个年轻人死了;等到了第四天,福雷斯特就被长老会除名了。 “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康斯特公国高层也出了一些事情……这一点你恐怕也知道。有一些风言风语说,那场实验的某些信息,甚至传到了公国那边,并且造成了那边的混乱。 “……无论如何,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尽管那后患无穷。” 说着,爱德华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整理着思路,然后说:“那个年轻人究竟来自何方?” “你是说这场实验的幕后推手?”爱德华也相当敏锐地意识到西列斯的问题本质,他摇了摇头,“没人知道。人人都说那是个莽撞的年轻人,没人认为他背后还有什么人的指使。” 西列斯不禁皱了皱眉。 爱德华说:“至少我不知道。同时我认为,绝大多数的长老也不知道。” 西列斯想了想,便不禁问:“那么,福雷斯特呢?” “福雷斯特……”爱德华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出现在更早之前,我不确定他是在什么时候加入历史学会的。十四年前的时候,他才四十岁左右,当时他已经是研究部的主管了。 “所以,他想必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加入了历史学会,不然不可能成为主管。他自身似乎没有什么研究成果,总是埋头在一些……不清不楚的研究中。 “我听闻过一些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不过那也是十四年前的消息了,我有些记不清了……事实上,如果不是您今天提及他,我都快要忘记他的存在了。” 西列斯说:“他的确没什么存在感。” 爱德华也点头同意了这个说法。 他们在之后短暂的时间里没有继续交谈,而是吃着各自的午餐。西列斯也整理着自己的想法。 总体而言,与爱德华的这一次会面,他原本以为会了解到关于抄写员巴特那边的问题,但是却意外得知了十四年前那场实验的内幕。 此外,福雷斯特的相关信息也显得十分令人惊讶。他居然就是爱德华之前的研究部主管。 应该说,福雷斯特曾经当过长老又被除名的事情,实在令人惊讶,所以他们完全忘记了,福雷斯特在成为长老之前,也必定在历史学会内部担任过某些职务。 只不过,从福雷斯特的性格与行为来看,他恐怕在这些职务上都未曾有过什么建树,因此也完全被人遗忘了。 至少在西列斯进入研究部之后,他还从未听人提及过爱德华之前的那一位研究部主管。爱德华和福雷斯特的年龄差距,也很容易让人忽略这种可能性。 然而实际上,如今历史学会几个部门的主管,年纪都不是很大。福雷斯特在四十岁的时候担任研究部主管,也并非不可能。 一些年纪大的研究者可能还记得这位主管的存在。但是他们可能不会知道福雷斯特的私人信息,毕竟那是他们的上级。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将话题引回了自己最初想要询问爱德华的事情,他问:“所以,您知道福雷斯特究竟将什么交给了抄写员巴特吗?” 爱德华敏锐地瞧了西列斯一眼,他说:“您实际上就是为了这事儿才给我写信的吧?” “也可以这么说。”西列斯说,“那份资料……相当令人震撼。” 爱德华说:“可别这么说。我是个快七十岁的老头,承受不了繁重的好奇心。” 西列斯失笑。 爱德华转而说:“不过,能让您这么上心,恐怕……” “是与旧神有关的资料。”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我就猜到。”爱德华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人人都以为十四年前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可现在看来,那从未结束,其影响只是潜藏了起来。” 西列斯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如今看来,发生在拉米法城内的许许多多的事情,都与十四年前的变故脱不开关系。此外,单就十四年前的事情本身而言,西列斯越来越感到,其后很有可能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幕后推手。 为什么福雷斯特和那个年轻人决定复现翠斯利的力量?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况且,如果将复现翠斯利的力量这件事情,与福雷斯特交给巴特的那份童谣对比一下——尤其是童谣中“小羊走在青草上”的相关描述——那么情况就更加显得令人惊讶。 他们似乎不是随便选定翠斯利这位神明,而是基于某种特殊的目的。如今西列斯还不知道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那有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刻意痕迹。 爱德华说:“关于您提出的这个问题,我可能没法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当时我只是听我一位老朋友说,在长老会内部发生了一场争吵,关于那些抄写员的问题。 “他们似乎得到了一些资料,不知道是从哪儿得来的,不过这世界总能找到这种奇奇怪怪的资料。他们不敢自己翻阅,因此打算找抄写员抄写。但这显然是一种不怎么道德的行为。 “有人指责他们的行径,但是却得到了反驳。其中就有人在混乱中提及,‘已经有人将资料交给一个叫巴特的抄写员,或许你们回头也可以找这个人。’ “我的老朋友将这事儿分享给我。不过,我没想到那会是福雷斯特。”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 在这件事情上,他突然意识到,福雷斯特也未必就是爱德华提及的那场争吵的相关人士。长老会内部有人将某些文件交给了巴特,但福雷斯特已经不属于长老会。 ……所以还有另外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文档? 西列斯一时间若有所思。他明白这是很有可能的。 巴特将他手中的一份他认为十分重要的资料抄本交给西列斯。但是,那并不意味着他手中就不存在其他重要的资料。 只不过那些资料没让巴特觉得那么危险,又或者没让巴特用上“复现自我”的仪式。此外,巴特也不知道福雷斯特的真实身份,他只是将福雷斯特当成历史学会高层的大人物。 换言之,这从头到尾,可能就是一桩巧合。 爱德华得知长老会有人将内容危险的资料交给抄写员去抄写(这实际上相当常见,从巴特的说法来看),因而引发了一次争吵,其中提及了巴特的名字。 他自己曾经受到过巴特的主动帮助,因此就让巴特参与到西列斯的“复现自我”仪式的实验中。而巴特因此成功地祛除了一部分精神污染。 彼时西列斯受到历史学会内部的排挤,巴特因此决定将自己手中一份借由“复现自我”仪式才得以抄写出来的童谣抄本交给西列斯。 巴特认为这份来自历史学会大人物的资料,说不定能帮上西列斯某些忙。而这份童谣资料,却并非爱德华听闻到的,那些来自长老会的资料。 但是西列斯在此之前也不清楚这个问题。他以为能从爱德华这儿听闻一些相关的消息,比如爱德华为什么会让巴特参与进实验,比如那份资料究竟来自何方。 为此,西列斯特地写信给爱德华,却误打误撞得知了福雷斯特以及十四年前那桩实验的相关信息。 ……一桩神奇的巧合。命运的力量。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垂了垂眼睛。他感到自己仿佛在迷宫中奔走,但是每一次命运的拐角,都能让他有所收获,即便那收获不是他本来想要的,但总归能帮上他什么。 他大致跟爱德华解释了其中的过程,爱德华听得也十分惊叹。他说:“这真是奇妙的巧合啊!” 巧合。西列斯心想。他真是与这个词语脱不开关系了。 他们又聊到别的一些事情。爱德华顺口问起西列斯的课题的事情,西列斯同样没有将“生物留影”的相关可能性说出口,他只是说他们已经有了一定的进展。 爱德华点了点头,也没有追问。他甚至还嘱咐说:“教授,尽管您现在在历史学会内部相当低调,但是,仍旧有一些人会关注着您。风言风语总是伤人。 “因此,如果可能的话,您完全不用将自己的课题进展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您的思路与解决办法。那的确会惹是生非。” “我明白,感谢您的提醒。”西列斯说。 午餐过后,西列斯便与爱德华告别。他还得回拉米法大学参加学生社团活动。 幸运的是,时间还来得及;不幸的是,临走之前,爱德华那惊愕的眼神,仿佛是在说,“差点忘了,您还是位货真价实的大学教授”。 西列斯:“……” ……算了。 这个下午的时光,西列斯在拉米法大学的主城堡,与瑰夏文学社的学生们共同度过。 多萝西娅和朱尔斯在此之前给文学社的成员们安排了一个自由构思和阐释的主题,让他们在这次活动的时候分享自己的想法。 而邀请西列斯过来,也正是为了让教授的想法做个参考;当然,如果西列斯不来的话,那么学生们也会彼此评价与讨论。 ……西列斯的时间表总是不太确定的,尽管他尽量让自己能够参与这活动,但谁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做到。 因此,当他出现在活动教室的时候,学生们都显得有些意外和惊喜。 多萝西娅甚至额外跟他解释了一句,说她今天没将西列斯需要的那些关于辛西娅的资料带过来,因为她不知道西列斯是否会来到社团活动,而她的爷爷更不让她将那些珍贵的资料随便带出家门。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让她不用着急这事儿。他猜测格兰特家族的那些资料中可能会有一些有用的信息,但是,他毕竟已经知道了坎约农场的存在,所以多萝西娅这边也就没那么紧迫了。 他落座,随后活动开始。他专注地听着学生们观点的分享,并且给出自己的见解。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很少能如此专注,彻底抛开旧神相关的事情。 只有偶尔的片刻功夫,他分心想到,当他沉浸在那些宏大的、复杂而阴森的事务之中的时候,关于拉米法大学的这些事情给了他难得的亮色。 ……至少能让他松一口气,意识到在这神明的阴影之下,这世界仍旧在运转之中,这世界的人们仍旧在旧日的迷雾中挣扎着找寻未来的出路。 这或许就是已经是一件好事。 下午四点,其余的学生们都已经离开了。西列斯静静地坐在那儿,走神去想其他的事情。 门口传来敲门声。西列斯下意识抬头望去,然后怔了一下:“琴多?” 他有些意外,没想到琴多会来学校。 “下午好,诺埃尔教授。”琴多一本正经地说,“您忠实的琴多助教想问问您,晚上要不要去外面吃顿大餐?” 西列斯莞尔,他说:“当然可以。” 琴多也笑了起来,他来到西列斯身边,亲热地吻了吻他的唇瓣,然后说:“学生们都走了,您怎么在这儿独自坐着?” “在思考一些事情。”西列斯说。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意识到,往常他沉浸在自己思绪的时候,他总是需要自己给自己找出一个答案;而如今,他会和琴多说说自己困扰的地方。 他不能说这两种方式有什么高下之分,他的意思是,生活似乎在悄无声息间就改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而他自己也沉浸其中。 琴多成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那丰富了他的人生。 他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琴多,同时也说起了今天上午与爱德华的会面。当他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讲完的时候,那点复杂的情绪就已经消失殆尽。 他便站起来,转而说:“所以晚上去吃什么?我想你已经挑好了餐厅。” “当然。您真了解我。”琴多志得意满地说,他总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才来和西列斯提出建议,“我们现在就过去?” “那走吧。”西列斯说,“我不打算在今天晚上做什么正事。或许也该让自己在这种忙碌的生活中放松一下。” 琴多拥抱了他一下,轻柔地说:“您早该这样。” 他总是担心西列斯是否思虑过重,毕竟需要西列斯去解决的问题有这么多。他当然相信他心爱的神明,但是这种担忧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当西列斯乐意让自己放松一点的时候,琴多也会松一口气。 他们就一起去吃了晚餐,然后度过了一个放松的晚上。 第二天上午,西列斯前往拉米法大学与两名学徒见面。他从多萝西娅那儿得到了一叠资料。 他没急着看,仍旧将该进行的课程按部就班地完成。等两名学徒离开之后,他才大体翻阅了一下这叠古老的资料的内容。 西列斯几乎有些吃惊,因为这叠资料实在有些古老。其纸张使用的是细腻的羊皮纸,三分之二的纸张上都是手写,剩下三分之一则是其他一些资料的摘录。 根据多萝西娅的描述,这部分内容都是《小辛西娅的世界》相关故事的整理收集,以及这本书出版过程的相关资料记载。 恐怕是格兰特家族在得到这本书之后,花费了一些功夫将其收集起来,而如今则到了西列斯的手中。 他若有所思地想到,格兰特家族信奉死亡与灾厄之神撒迪厄斯的古老家族。他们为什么会收集关于阿卡玛拉的相关资料? 他在这个问题上想了想,不过也没得出什么结论。倒不如说,是因为他本身倾向于谨慎和全面地思考,所以才会想到这件事。 这些旧神彼此之间的关系相当复杂。根据骰子的说法,祂们的关系可以用“兄弟姐妹”这样人类的关系来大体参照,但是,在“阴影”袭来之后,甚至在更早的某个时间点之后,祂们的关系就破碎了。 如今西列斯仍旧不知道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旧神吞食彼此、反目成仇,显然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发生——至少不是人类概念中的一朝一夕。 他将这份资料小心地放好。等到下午的课程结束,西列斯便带上这份资料返回了凯利街99号。 琴多正在厨房里对着咕嘟咕嘟冒泡的汤锅发呆。西列斯回来时候关门的声音惊醒了他。 “您回来了?”他从厨房探出头,“马上就可以吃饭了……哦,那份资料?” “是的,需要助教先生帮忙阅读。” 琴多怔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相当愉快的微笑:“是琴多助教的荣幸。” 西列斯走过去与他交换了一个吻,然后才说:“希望能有一些收获。”他想了想,又说,“或许我该给本顿写一封信。” “为什么?” “《自辛西娅踏上旅程》这部剧目的剧本,似乎是由本顿的长辈负责出版的。或许他也知道一些相关的信息。此外……”西列斯斟酌着,但摇了摇头,“算了,或许可以到时候再说。” “……您总是卖关子。”琴多嘟囔了一句,但也没有多问。 应该说,自从他意识到,西列斯的迟疑不决,很有可能是类似于“他来自费希尔世界之外”这样令人惊愕和回不来神的消息之后,他就更加理解西列斯的难处了。 他便问:“晚上打算做点什么?”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我得先和骰子聊聊。上一次和骰子交流是19号,但是这么几天功夫,就又积累下一堆问题。” 他原本是打算昨天晚上和骰子交流一下,但是昨天晚上拿去放松了。不过,现在也不迟。 琴多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于是等吃完晚餐、收拾好厨房之后,西列斯便独自来到书房——琴多在楼下看书——从小房间里拿出了短笛,佩戴好【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以及【沉静的心】的胸针,然后进行了一次判定。 “你好,守密人。”短笛说。 西列斯等待了一会儿,意识到骰子居然没有絮絮叨叨地说更多,不由得用惊异的眼神打量了一下短笛。 他与短笛面面相觑片刻。 然后短笛咳了一声,继续严肃地说:“如果您有什么问题,那可以询问我,我会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尽可能地给予您回复。” “……你遇到什么事了吗,骰子?”西列斯近乎忧虑地说。 闻言,短笛吹奏了一连串十分凌乱的曲调,然后它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地、气愤地用笛身敲了敲桌子。它说:“我与安缇纳姆见了一面。祂居然怀疑我的话太多让您觉得烦了,哈,祂居然怀疑我!” 西列斯:“……” 他不动声色地掩饰了自己的笑意。 他想,安缇纳姆果然……相当亲切与体贴。 短笛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大概是在说安缇纳姆的怀疑令它感到心碎之类的话。随后,它有点困扰地说:“我真不明白,安缇纳姆为什么会来找我?” 西列斯十分平静地说:“或许是因为坎约农场。” 他认为,过去一段时间里,在他这边发生的、值得安缇纳姆专门找骰子的事情,也就只有坎约农场了。 “坎约……哦,坎约!”短笛不可思议地说,“您怎么会……” “你知道阿卡玛拉为什么会将祂的乐园命名为坎约吗?”西列斯问。 短笛摇了摇身体,示意自己不知道,不过它也十分不甘寂寞地说:“那些神明想怎么命名自己的乐园,都是祂们自己的事情,我也不可能什么事儿都知道。” “但是,坎约就是辛西娅的家。”西列斯说,“在辛西娅的剧本中,剧作者将辛西娅家的农场命名为坎约。我想,正是因为这样,阿卡玛拉才会将自己的乐园变作坎约农场。” 短笛沉默了许久,随后,它干巴巴地说:“哦,哦……居然是这样。” 西列斯反而怀疑地问:“所以,你不知道坎约农场的来历吗?” 骰子明明知道辛西娅是阿卡玛拉的化身,也知道辛西娅是多尔梅因中上演的第一部 人偶剧。在这种情况下,骰子难道对辛西娅的故事毫无了解吗? 短笛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最后,它叹了一口气,用一种难得如此沉郁的语气说:“我并不想欺骗您,守密人。但是,那个时候的‘我’……并非现在这样。” 西列斯怔了怔。 短笛又说:“当时的‘我’陷入了漫长的沉睡,要么可以说,半梦半醒。所以,‘我’其实没怎么关注过的那些事情。‘我’知道,是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了解。” 西列斯皱起了眉。他暂时跳过坎约农场这个话题,转而问:“‘你’?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当时的你和现在的你有什么不一样吗?” “是的。”短笛低声说,“的确不太一样。” 它似乎并不打算解释自己哪儿不一样了。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问:“所以,‘阴影’是想要得到命运的力量吗?” 短笛发出一声非常古怪的嘟哝声,它惊异地说:“您怎么会……!” 就如同刚刚对“坎约农场”这几个字感到惊讶一样,现在骰子也因为西列斯的这个问题而感到震惊。 西列斯说:“因为,我感到‘阴影’来到费希尔世界,终究有什么目的,而不是漫无目的。” “……一个沉重的话题。”短笛评价说,“我不能说您的想法有什么错,但是您对于祂的一些想法,可能基于身份和立场,会产生一些根本性的误判,这无法避免,我也没法现在就纠正这一点。 “总之,您的想法是对的。尽管一些出发点可能不太一样,但是,的确,祂想要得到命运的力量。”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同时也在想,安缇纳姆对于骰子的提醒似乎起了作用,骰子还真的没有原来那么唠叨了……这直奔主题的速度,甚至让他有点不习惯了。 “我明白了。”西列斯又转而说,“既然这样,那么我应该怎么去寻找……按照你所说的,一个可以让我们畅所欲言的地方?” 短笛说:“现实世界之外。您需要寻找这种地方。” “那么,神的乐园算吗?” “那是现实世界与非现实世界的交界处。”短笛说,“……唉,守密人,我得说,这概念总是不清不楚的。如果我能向您将这种概念彻底解释清楚,那么我反而觉得舒服多了。 “可情况就是,我们没法解释清楚。您眼中的世界,可能和我眼中的世界截然不同。我们在这儿交谈,您可能望着短笛;而我只能接触到硬邦邦的桌板。情况就是这样。 “即便您真的能来到我这里,那么情况也是截然不同的。的确,在那里,我可以将一切都告诉您,但是实话实说,到那个时候,也未必需要我。安缇纳姆就可以将一切都告诉您。” 短笛又暴露本性,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话,但最终却绕回了一个令西列斯有些惊讶的话题。 他便问:“安缇纳姆反而无法在现实中与我交谈吗?” 他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原本的想法,也仅仅只是他还需要更高的意志才能直面神明,但是现在,他却因为短笛的说法而产生了另外一个想法。 或许,安缇纳姆也不能长时间出现在现实中……就与骰子类似? “您可以这么认为。”短笛用一种模棱两可的语气说,“就如同您对‘阴影’的猜测一样。的确可以这么说,不过出发点可能有所不同。” ……西列斯认为骰子似乎越来越熟练这种语焉不详的谜语人口吻了。 他便干脆将话题转回了自己好奇的那件事情。 “所以,‘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以及过去,是提前准备好的吗?”他问。 短笛安静了很久,像是在思索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一样。最后,它深吸了一口气,以一种视死如归一般的口吻说:“是的。” 西列斯怔了一会儿,感到这个猜测尘埃落定、变为现实。他反而有一种彻底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这种感觉,和他当初听骰子说,他有办法回到地球的感觉,是一样的。即便不知道要怎么达成,但是仅仅知道这件事情本身,就令人感到宽慰。 不存在的母亲、不存在的坎约农场、不存在的西列斯·诺埃尔。他想。当初他调查“不存在的城市”的相关传言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自己也是“不存在的”。 他又转而想,既然这个身份是借由阿卡玛拉的力量造就的,那是否意味着,“西列斯·诺埃尔”也同样是阿卡玛拉认定的力量继任者?至少是更容易拥有祂的力量? 他考虑到这种情况,但是又不禁感到,如果真是这样……那琴多探索塔乌墓场的过程,与他探索坎约农场的过程,未免也太大相径庭了。 李加迪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力量安放在塔乌墓场,同时还特地构建了旧神血裔这个身份,并且创造了普拉亚家族,为继任者铺平了道路;而阿卡玛拉的力量,却仿佛全凭继任者自己琢磨。 ……这就是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的区别?西列斯不禁有点哭笑不得。 短笛的声音甚至有点颤抖了,它抖抖索索地说:“所以……那个……守密人……您,您会觉得……生气吗?” 西列斯一怔:“为什么我会生气?” 短笛像是怔了一下,然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它几乎立刻就神气活现起来。它说:“我只是担心,我们将您带到了这个异世界,还给您提供了一个虚假的身份,这会让您感到被欺骗了。” 西列斯失笑。他说:“我反而认为,虚假的身份会令我松一口气,因为这意味着并不存在一个真实的、被我取代的生命。 “况且,你们为我提供的那些记忆中,关于‘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被我取代之前的情况,始终不清不楚。这曾经困扰了我很长一段时间,而现在终于得到了解答。” 短笛却恭维他说:“无论如何,是因为您足够理智、足够成熟,所以才能明智地看待这一切。我代表这个世界,为您的到来而感到欣喜与荣幸。” 西列斯默然片刻,心想,骰子还真是越来越肉麻了。 不过……“代表这个世界”?西列斯的想法在这个问题上转了转。 他没纠结这个问题,而是转而问:“所以,为什么你们能够利用阿卡玛拉的力量创造‘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以及我拥有的这些记忆? “以及,我在服用魔药之后能够看到的那些蓝色光辉,和特殊的仪式满契合度,也是因为这个吗?” 短笛迟疑了一下,然后说:“这其实是两个问题。” 西列斯安静地听着骰子的解答。 第170章 怀疑的对象 “当神明陨落, 祂的力量也将成为无主。所以,我们的确是利用阿卡玛拉的力量创造了您现在这个身份,以及记忆——就类似于您的小说对那个小姑娘造成的影响一样。” 类似于加兰?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短笛更进一步解释说:“而安缇纳姆拥有着过去与历史的力量, 所以祂同样可以……我的意思是,从神明的层级上, 复现属于那些旧神的力量。” 启示者的神明当然拥有比普通启示者更为强大的能力。 不过这个说法也让西列斯想到,十四年前的实验中,那名听起来普普通通的启示者, 也的确复现出了神明的力量;这是相当令人惊讶的事情。 换言之,无论是神还是人, 他们都可以复现出这份力量;只是持续的时间、后遗症等等不太一样。但复现本身并无高低。 ……西列斯突然明白, 为什么会有人认为,安缇纳姆并不足以称之为神了。从本质上说, 安缇纳姆展现出的力量与普通启示者的力量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或者说, 启示者的道路走到尽头, 就等同于如今的安缇纳姆。 说不定会有一些无知无畏的启示者认为,“我不复现旧神的力量,不是因为我做不到, 而是因为我用不着。” 这样狂妄的想法, 显然也更进一步消磨了安缇纳姆的威严。 今天上午, 爱德华·贝洛对西列斯说, 在那个年轻的启示者死去之后,历史学会的大人物们纷纷打消了自己去复现旧神的力量的打算。 但是……真的如此吗?他们如今贪生怕死,可他们或许暗地里搜集了一些时轨, 只等着万不得已, 或者行将腐朽的时刻, 尝试复现旧神的力量。那总归是一种办法。 或许就有人在死前想要感受一下神明的力量呢? 单纯就启示者的“复现”力量而言, 安缇纳姆与普通启示者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安缇纳姆本身,似乎也没有太多想要向人类展现自己的力量的打算。祂始终沉寂、始终安静,仿佛祂本身就是这布满迷雾的世界的,来自过去的一道回声。 祂始终回响在过去;而与现今无关。而即便人们将要踏足未来,铭记安缇纳姆这位神明存在的人类,也终究只是少数。 ……有时候,西列斯十分困扰一个问题,为什么安缇纳姆明明是现世唯一的神明,祂却拥有着毫不瞩目的存在感。 如果询问这世上的某一个人,问他这世界上还存在神明吗,这人的第一反应或许会是,“旧神不都已经陨落了吗?” 而等他愣了这一下之后,他才会突然恍然大悟,“是的,还有安缇纳姆。” 这种情况显得相当奇怪,仿佛神明的概念从一开始就不包括安缇纳姆。 “……我明白了。”西列斯低声说。 短笛说:“我们只是借用阿卡玛拉的力量……是的,借用。或者说,复现。” 西列斯问:“所以,阿卡玛拉实际上不可能提前知晓这件事情。” 短笛思考了一下:“您的意思是,提前为继任者做些准备?”它说,“李加迪亚可能会做这种事情。阿卡玛拉和阿莫伊斯都不可能会。神明也拥有着不同的性格。”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因此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让他迟疑了一会儿,隔了会儿他才说:“所以,真正站在‘阴影’的对立面的神明,只有李加迪亚、阿卡玛拉和阿莫伊斯,这三位吗?” “……是的。”短笛叹了一口气。 他们都不禁沉默了片刻。 西列斯是惊异于这个数量。那些更为弱小,在更早之前就已经销声匿迹的神明不算,这十三位旧神,最后却只有三位站到了“阴影”的对立面。 他知道可能有神明在很早之前就被吞食或者转换立场,但是,这也仍旧是相当令人惊讶的结果。难怪沉默纪时候,神明陨落如雨。 而骰子的沉默似乎带上了更多叹息的、复杂的意味。关于过去、关于那遥远的纪元与那遥远纪元中发生的事情,总归有着许许多多难以辨清的思绪。 短笛没有沉默太久,它很快就转而说:“不管怎么说,我们也仍旧在努力。关于您的另外一个问题,也就是您那独特的视野和仪式满契合度。 “前者是因为阿卡玛拉的力量。您拥有【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应该知道这位神明拥有‘看破虚实’的力量,因此在我们塑造您这个身份的时候,就将这个概念加了进去。 “也应该说,我们是想为您提供一些帮助,毕竟对您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此外,【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也正好契合了这份力量,因此您在使用这个仪式的时候,才会得到更多相关信息。” 西列斯恍然。 他之前就发现,在使用【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这个仪式的时候,他望见的启示者身上的蓝色光辉也会提供给他更多的信息。这一点相当令人在意。 他本来以为那只是这个仪式的独特加成,但现在才明白,那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 短笛又转而说:“至于您的满契合度……是因为,我的存在。” 西列斯怔了一下。 “您拥有命运的力量。”短笛说,“这复杂世界的一切,都可以容纳在命运之中。因此,您生来就不必担心契合度的问题。” 西列斯皱了皱眉,他说:“这难道不应该……关乎时光?启示者的力量是复现过往的力量。” 短笛嘟哝了一句什么,随后说:“那都差不多。” 西列斯:“……” 他觉得差挺多的。 不过骰子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西列斯不确定这是因为什么。 他便转而说:“所以,‘母亲’?”他顿了顿,将自己的问题描述得清楚了一点,“谁在给我写信?” “似乎,”短笛不太确定地说,“是安缇纳姆?至少是祂负责的这事儿。” 西列斯:“……” 安缇纳姆。母亲。 他开始怀疑,当他真的见到安缇纳姆的时候,这位神明会不会戴着他之前送的围巾。 ……那恐怕也是相当奇妙的一幕。 他不禁失笑,感到一种……对安缇纳姆意外的亲切。这种亲切蕴藏在他们这么多次来来往往的信件之中。 西列斯便问:“既然我寄信过去是安缇纳姆收到,那么我可以在信中询问祂一些事情吗?” “恐怕不能提到太深入、太确切的概念和问题。”短笛说,“就如同我们现在这样。” 西列斯稍微松了一口气,他真诚地说:“那也足够了。” 短笛吹奏了一曲轻快的调子,随后说:“您还有什么问题?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好的。我的灵性是多少?”西列斯相当直白地问。 短笛发出哑然的“嘎”地一声,随后尴尬地咳了咳,它说:“比您之前想象的要高。”它顿了顿,又说,“比您现在想象的要低。”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说:“所以大概是……90?” “如果用数值估算,差不多是这样。”短笛说,“但是灵性是非常微妙的存在,它随时随地都在变化之中。” “如果我对自己进行灵性判定,那会发生什么?” “希望您别轻易尝试。”短笛说,“大概率会让您望见什么不好的东西。” 西列斯点了点头,这在他意料之中。灵性判定有可能将自己导向死路一条,这和意志判定截然不同。 他仍旧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了更多困惑,不过时间所限,他就将话题转向了另外一件事情,他说:“这种判定的力量,可以针对那些旧神的物品吗?” “旧神的物品?”短笛有点困惑,它直白地说,“与‘阴影’相关的东西,您最好谨慎一些;不是不行,而是容易吸引那家伙的注意。至于费希尔世界的那些神明,那都随您。” 西列斯明白了过来。 他想,这么说来,海蒂女士的那张星图手帕,似乎就得谨慎一点对待。 尽管那似乎与露思米有关,但露思米显然与“阴影”有着难以解开的联系,所以,直接对那张星图手帕进行判定,似乎是不怎么合适的选择。 他没有过多思索这事儿,而是问出了自己最后的问题:“我的小说完结是否会对加兰造成什么影响?” 短笛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叹了一口气:“您……我的意思是,您不能总将这件事情看做是您的责任。那个年轻的小女孩,她已经足够幸运,至少她还活着。” “但她从诺娜变成了加兰。”西列斯客观地说,“这终究与我有着关联,我无法彻底放下心。” “果然是您会拥有的想法。”短笛说,“至于我的建议……让这个年轻的孩子意识到真实与虚幻的界限,或许才是更好的。一昧地隐瞒,反而会让她更好奇过去发生了什么。 “成为加兰,对于诺娜来说,也不算是一件坏事;从命运的角度来说。”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思索了一阵,便说:“我明白了。” 加兰实际上已经知道了自己并非书中的那个加兰;或许,让她了解到故事中的那个加兰的结局,也并不是不可以。 无论如何,名字是一回事,但组成一个人的,从来不仅仅是名字。 短笛语气轻快地说:“好了,这就是来自骰子的建议。下次见,守密人。” “下次见。”西列斯说。 他心想,现在骰子也开始自称“骰子”了吗?“命运骰子”看来也终究屈服于命运了。 在骰子离开之后,西列斯才将这种笑意展露出来。 他坐了一会儿,思索着这一次与骰子的对话,然后才起身,将短笛放回小房间。他离开书房,却意外看见正靠墙站在走廊上的琴多。 琴多看起来在走神。他想必是从那份资料中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信息,所以想和西列斯说,但因为西列斯与骰子的交谈还未结束,所以他就在这儿等待西列斯。 “……您和骰子说完话了?”琴多回过神。 “是的。”西列斯伸手把琴多拉进怀里,“你就只是站在这儿?” “因为我不知道您什么时候结束,不想打扰您。”琴多十分亲昵地说,“我知道您在做正事儿。” 西列斯笑了一声。 有时候琴多认为西列斯太专注于正事而忽略了他,总得嘟嘟囔囔地说上两句;但是,当西列斯真的去做正事的时候,琴多又从来安安静静不出声,比如此刻,宁愿在空空荡荡寂静无声的走廊上等待着。 这也算是他们这么久磨合下来的结果,但是西列斯也总会因为琴多的选择而感到些许的触动。他能直观地感受到,自己在琴多心中的分量。 琴多又说:“那么,现在就轮到我了?” “的确,轮到你了。”西列斯说,“发现了什么?” 他们就在这安静的走廊上拥抱着,谁也不想动。西列斯随手整理着琴多的发丝——说起来,他好像也沾染了琴多那种手上总得把玩些东西的习惯。不过,他们也仍旧聊着正事。 琴多便说:“那些资料记载了《小辛西娅的世界》的出版过程,以及一些相关的资料整理。那些羊皮纸、手写的资料,就是一些故事曾经流传的版本记载。 “不过在出版的时候,人们进行了删改,让这本书更像是一本睡前故事和精怪故事。总的来说,一些更为阴暗成熟的内容被删掉了。 “但是出版商仍旧将那部分原始资料留存了下来。之后,格兰特家族在得到这本书之后,当时的某一位格兰特对其背后的故事十分感兴趣,因此找出版商要到了这些原始资料。 “……不过这都是前提。我还没仔细看那部分原始的故事资料。我首先看的是出版商记录中的,关于这本书出版的整个过程。 “实际上那位出版商原本并不知道这些故事的存在,但是有人找上门来,希望他们进行出版。而那位出版商认为那可能带来不错的收益,因此才最终决定出版。” 说到这里,琴多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西列斯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他问:“那个人是谁?” “……夏先生。”琴多说,“在那些资料中,有一份出版商和这人探讨书籍排版的相关资料,两个人都在纸张上画了一些相关草稿。 “我不确定为什么,但夏先生似乎在纸上写下了一个陌生的符号,然后出版商问他这是什么,夏先生便在旁边写了一行小字,意思是那就是夏天的‘夏’。” 说着,琴多也不禁皱了皱眉。 他说:“那是个相当奇怪的……符号。我甚至不确定那是否是符号。” 西列斯若有所思,他说:“让我看看这个符号。” 几分钟之后,他们来到客厅。刚刚琴多就是在这儿阅读那些资料。琴多从一叠纸张中找到那张陈旧的纸,递给了西列斯。 西列斯几乎屏息以待,随后,他望见了那个熟悉的——“夏”。 他怔怔地望着那个汉字。 曾经他知道夏先生的存在的时候,就是因为从格伦菲尔的口中听到了极为纯正的汉语发音。那让他意识到,夏先生恐怕与地球有着一定的关联。 再之后,他得知夏先生向吉力尼家族的印刷厂定制了一批纸牌。小丑和纳尼萨尔手中的两张命运纸牌,就是夏先生给他们的,而那相当于也间接提示了西列斯,关于那些事件牵扯到的神明。 随后,他在卡拉卡克的梦境中,见到了疑似夏先生的身影。那很有可能意味着,夏先生在沉默纪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 而如今,他又在这里,与夏先生猝不及防地相遇。 这个神秘的男人。仿佛始终在给他一些提示,又仿佛始终藏匿在历史的迷雾之中不愿现身。他本身就参与了十四年前的变故,但是如今仿佛每个人都遗忘了他。 夏先生与黎明启示会。西列斯心想。 显然这个组织、这个男人,与安缇纳姆分不开关系。西列斯甚至认为,夏先生就是安缇纳姆的化身。但是,骰子却从来没有任何一次,提及过夏先生。 “所以,的确是那个夏先生?”琴多在一旁问。 西列斯回过神,便说:“是的。”他说,“这是我家乡的母语。” 琴多怔了一下,惊讶地望了望那个字,又惊讶地望着西列斯。他说:“这个夏先生难道与您有什么关系吗?” 西列斯也因为琴多的这个猜测怔了一下,甚至于可以说是惊愕。 他从没觉得夏先生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应该说,他从一开始就认为,夏先生是与安缇纳姆有关的,因为黎明启示会,因为夏先生的存在暗示了他的穿越并非无人知晓。 但是从琴多的角度来看,他并不知道安缇纳姆的安排,也不知道西列斯的穿越的深层原因。当他得知存在一个知晓西列斯家乡母语的人,那么他自然而然地会想到,这个人可能会和西列斯有关。 他反而不像西列斯,先入为主地判断了夏先生的立场。 但是……与西列斯有关? 西列斯望向了那张纸上,那个横平竖直的“夏”字,一时间思绪万千。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出现在他的心中,但是他难以确定。 最后,他只是轻轻松了一口气。 他说:“也有这种可能。不过,我还没有真的接触过夏先生,所以也不能确定他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琴多点了点头,同样也这么觉得。夏先生仿佛是他们身边的幻影,尽管无处不在、随处可见,但他们却都无法触及这个影子背后的真相。 琴多又说:“不过总体来说,他似乎是在帮助我们。” 琴多思索了一阵,然后总结了夏先生的种种做法:“比如,他将那张商人牌交给小丑,让我们意识到梅纳瓦卡的信徒在无烬之地兴风作浪的可能性。 “他将那张生命牌给纳尼萨尔,提示我们生与死在乔纳森·布莱恩特那个事情中的重要性;他构思并且设计了命运纸牌最初的玩法,告诉我们贴米亚法可能吞食埃尔科奥。 “现在,《小辛西娅的世界》,也是因为他才得以出版……说真的,我开始怀疑,《自辛西娅踏上旅途》的剧本,说不定也是因为他。 “此外,如果那个在地下交易会将人偶卖给您的男人真的就是夏先生,那么这东西显然也十分珍贵,并且帮了您不少。 “另外,您加入黎明启示会,显然也是他的决定吧?” 西列斯默然听着。他得说,琴多的概括相当准确。夏先生是一个默默出现在背后,在暗处给他们提供帮助的人。情况的确如此,但正因为如此,事情才显得格外奇怪。 为什么他一定要在背后帮助他们,而不现身?即便地下交易会那个男人就是夏先生,那为什么他仅仅只出现了那一次? 他用各种暗示或者明示的方法,引导他们踏上通往真相的坦途。 ……他有什么不能暴露真身的理由吗? 与十四年前的事情有关?又或者,与夏先生本身有什么关系? 西列斯想了片刻,不禁摇了摇头:“如今我们收集了越来越多关于夏先生的信息,早晚有一天,我们能知道他的真面目。” “的确如此。”琴多说。 西列斯又琢磨了一会儿,他说:“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相当困惑的问题。” “什么?”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吗?皇宫的后厨。”西列斯说,“格雷森事件。在晚宴开始之前,我曾经给黎明启示会写过一封信,请他们派出援手。 “但是直到格雷森事件结束,他们的援手也未曾出现。当时你出现了,我甚至以为你是黎明启示会的一员,但你并不是。 “如果夏先生真的站在我们这一边,那么他那个时候也应该提供一些帮助吧?” 琴多说:“或许他认为您能解决?” 西列斯默然看了他一眼。 琴多笑了起来。他想了一会儿,又说:“或许,黎明启示会已经派来了援手,只不过您将那事儿解决了,所以那位援手就没有出现?” 西列斯思考了一下,便说:“也有这种可能。不过,当时情况已经相当危急。如果真的有援手的存在,那就应该在那附近才对,免得出现什么意外。你当时有看见什么人吗?” 琴多摇了摇头。 “问题就出在这里。”西列斯叹了一口气。 琴多想了一会儿,又说:“可是,当时后厨里不是还有好几个人吗?”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回忆着当时的情况,然后说:“当时出现在后厨里的人,除了你我,还有爱德华、多萝西娅、安吉拉……乔恩。” 琴多眨了眨眼睛:“那名侦探?” 显然,在这几个人中间,身份最可疑的,或许就是这名侦探。 “他是黎明启示会的一员?”西列斯皱了皱眉,“并不是不可能,但是……” 但是,假如乔恩属于黎明启示会,假如乔恩就是因为西列斯的那封求助信才前往皇宫后厨,那么乔恩一直以来那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就显得有些古怪了。 当然,从乔恩的立场上来看,他也未必知道西列斯就是黎明启示会的一员。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也不是不能解释。 但是乔恩当初参与此事,是因为他以侦探的身份,参与了奥斯汀家族的事情,因此才顺理成章地介入了神诞日前夜晚宴的相关事件。 即便没有黎明启示会的任务,他也会参与到格雷森事件中。 单纯就乔恩·曼斯菲尔德这个年轻的侦探而言,他曾经加入过历史学会,但又因为不习惯历史学会的风气而选择退出。这不太可能发生在许多年之前,因为乔恩如今也相当年轻。 黎明启示会仍旧有着一些核心成员隐藏身份,西列斯也不知道他们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但那必定也是十四年前就已经加入黎明启示会的。 过去十四年来,新加入黎明启示会的,已知的只有西列斯他们这四个人。而乔恩如今二十多岁,十四年前他恐怕还是个孩子,不太可能与黎明启示会扯上关系。 话虽如此,西列斯也仍旧保留了一些怀疑。毕竟,他是被骑士用那张突然出现在壁炉上方的纸条邀请加入的,但是或许那些黎明启示会的核心成员,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截然不同的邀请成员的办法。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说:“或许我们可以等到周日的时候问问乔恩,至少试探一下。” 琴多也点了点头。 “不过我仍旧倾向于,他并不属于黎明启示会。”西列斯说。 乔恩本身就是跑团剧本中的一员。 按照骰子的说法,跑团剧本就是一次命运的预演。这命运的预演,似乎是完全剔除了“西列斯·诺埃尔”这个人的存在。 即便现在西列斯出现了,并且也的确导致跑团剧本发生了复杂的变化,但这种变动是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而并非在此之前就已经发生了。 换言之,在此之前的许多事情,实际上已成定局。 比如叛教者哈姆林偷盗了往日教会重要资料、医生将会住到米尔福德街13号、考古专业的学生赫尔曼·格罗夫将会前往无烬之地考古。 又比如,马戏团将会来到拉米法城也将离开拉米法城、商人兰米尔必定会让商队前往无烬之地、流浪汉伯恩的确是叛教者的同谋、班扬骑士长曾经也的确在调查那份档案的下落。 包括伊丽莎白,这位异国的女主教,从上一次西列斯注意到的情况来看,她迟早也会离开米德尔顿,来到拉米法城。 是西列斯·诺埃尔的出现,改变了其中的某些发展轨迹;比如,侦探乔恩原本会被雇佣来调查叛教者的事情,但是因为西列斯的介入,所以他不必进行这个工作。 因此,如果乔恩是黎明启示会的一员,那么情况就显得有些复杂。 黎明启示会的建立者夏先生,即便他不与西列斯有什么关系,那也必定与安缇纳姆存在某种关联;在这种情况下,乔恩与夏先生存在联系的话,那就显得有些多余。 说到底,是夏先生决定了黎明启示会的成员名单,至少曾经是这样。 夏先生必定与西列斯的穿越存在某种关系。在乔恩已经被放进跑团角色名单的前提之下,黎明启示会还有必要将这个年轻侦探吸纳进来吗? ……不过,西列斯心想,说到底,这是他从更高的某种角度来思索这件事情。指不定黎明启示会单纯觉得乔恩是个年轻优秀的启示者,同时还看不惯历史学会的某些风气,因此就邀请其加入。 想到这里,西列斯摇了摇头,他说:“终究是不确定的事情。他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但是对于我们现在的行动也无法立刻带来什么帮助。” 琴多也点了点头。他向来十分惊叹于西列斯这种……理智地分析某个问题,但也可以理智地抛开这个问题的做法。 人们总容易让自己的思维钻进牛角尖,西列斯也会这样,但他会在抵达某个限度的时候,冷静地提醒自己收回思绪。 乔恩是否是黎明启示会的一员,这或许是个问题;但不会是个重要问题。至少如今乔恩也算是站在他们这一边。 西列斯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发现时间已经临近深夜。他便捏了捏鼻梁,说:“或许我们可以去睡觉了。” “今天您打算前往深海梦境吗?”琴多问。 西列斯在心中计算了一下时间。如果明天,也就是周五晚上前往深海梦境,那么下一次进入深海梦境,就得是周日的夜晚。 但实际上,他比较想在周日之前,也就是和乔恩见面之前,收集到更多的信息。 他便说:“还是得去一趟,以防万一。” 琴多不出所料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遗憾的是,这一天晚上在深海梦境中,他们仍旧一无所获。 第二天是4月24日,周五。四月将要过去,拉米法城的气候也逐渐变得炎热起来。最近西列斯已经可以在白天只穿衬衫,而非总是披着西装外套。 不过,这也让琴多赠送给他的那条项链显得十分醒目。 这一天上午的专选课结束之后,一名学生就大着胆子询问西列斯戴着的那条项链。这些学生已经上了两学期的西列斯的课,明白这位看似严厉实则确实很严厉的教授,其实脾气还不错。 西列斯怔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握住了那枚李加迪亚的护身符。他微微笑了一下,坦诚地说:“是我的恋人赠送给我的礼物。” 这句话引起了教室内许许多多猝不及防的惊呼声。 知晓西列斯与琴多的关系的人,比如安吉拉·克莱顿,反而偷偷笑了起来。 恰好这个时候琴多来到教室。下午的时候他们要一起前往俱乐部活动,所以他提前来教室这儿找西列斯。 他走进教室,面对这奇怪的教室氛围,一时间也有些莫名其妙。 而一名学生更是壮着胆子,大声说:“助教先生,您知道吗,诺埃尔教授居然已经有恋人了!” 琴多:“……” 他几乎下意识望了望西列斯,带着点求助和困惑的意思。而西列斯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他饶有兴致地望着琴多,有点想知道琴多会怎么回答。 琴多呆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了一个……可以说不怎么符合他形象的,矜持的微笑。不过他的语气却难掩轻快:“当然,我知道。我甚至知道那是谁。” 他很小心地避开了任何可能暗示“诺埃尔教授的恋人”的身份的字眼儿,比如他说的是“那是谁”而非“他是谁”。 学生们更加好奇起来,他们大概知道不可能从西列斯这儿得知任何答案,就有点小心翼翼地追问琴多。而琴多大概是终于反应了过来,有点得意地仗着自己知道更多,刻意吊着这群学生的胃口。 西列斯望着他那幼稚的表现,一时间失笑。 在这混乱的局面中,安吉拉悄悄来到西列斯身边,低声说:“琴多先生看起来很开心。” “当然。”西列斯说,“他恐怕在窃喜。” 尽管他们暂时还无法公开恋人的身份,但是这种被起哄的感觉也颇为令人沉迷,至少对于琴多是这样。而这种无伤大雅的事情,西列斯也不会在意。 他反而感到琴多此刻那种暗自窃喜却又故作镇定的表现,显得相当有意思。 学生们闹了一会儿就自觉地收敛了。尽管仍旧好奇心旺盛,但也乖乖收拾好东西,接二连三地离开了教室。不过,西列斯听见他们仍旧议论着“诺埃尔教授的恋人”的事情。 西列斯一时间有些困惑,不知道教授的私生活为什么能让这群学生这么津津乐道。 安吉拉也和西列斯告别,她眨了眨眼睛,轻快地说:“下午见。” “下午见。”西列斯说。 而琴多也终于从那种欣喜的情绪中缓了过来。等所有学生都离开之后,他才扑到西列斯身边,用力地拥抱着西列斯,并且低声喃喃:“这可真刺激。” “什么?” “说着自己的事情,又得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身份。”琴多说,“同时,还感到难以避免的……甜蜜。” 他用一种甚至可以说是恍惚的语气,说出了最后两个字。 西列斯失笑,他说:“看来我们应该更频繁地这么做?” 琴多品味了一下那种甜蜜的感觉,随后摇了摇头:“不,这会给您带来麻烦,不管是恋情本身,还是恋人的身份。我认为让这些学生知道,已经足够了。” “这不是麻烦。”西列斯轻柔地吻了吻琴多。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琴多说,“我不舍得将您置于那些流言蜚语之中。况且,我对您的感情从来不需要那些人的证明,您能体会到就足够了。” “但是你不想让别人知道,西列斯·诺埃尔的恋人就是琴多·普拉亚吗?” “我……”琴多差点咬到舌头,“我当然想!” 西列斯低声笑了一下。 琴多说:“您别……我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决定做您的地下情人,但您怎么能这么诱惑我。我当然希望,但那会给您带来一些麻烦。” 地下情人?西列斯心想。要不是今天这意外的场面,他甚至不知道琴多是这么给自己安排身份的。 ……怪不得在外面的时候这么安分。 在这一点上,西列斯与琴多的想法决然不同。西列斯毕竟来自风气更为开放的地球,而琴多的观念……说真的,有时候西列斯觉得琴多才像个小古板。 琴多愿意默默无闻地当着西列斯的恋人,而非将这段恋情宣扬得所有人都知道。应该说,反过来讲,西列斯其实也并不在意这事儿,他也不要求琴多那边就非得将他的存在告知所有人。 不过,在实际行动中,他们两个各自熟悉的人,差不多都已经知道了。西列斯这边,他的朋友、师长,都知道琴多的存在;而琴多那边,普拉亚家族大概也已经知道西列斯的存在了。 至于无烬之地……琴多·普拉亚有个恋人的事情,差不多让大部分探险者都震惊了一下。 即便如此,琴多还是执拗地希望,他的存在,以及这段恋情,不会影响到西列斯的名誉……比如在拉米法大学或者历史学会这样的地方。 西列斯抵着琴多的额头,低声笑着说:“我们在调查旧神的真相,企图抵抗‘阴影’的侵蚀;而与此同时,我们还得担心一段普通的恋情是否会对我们的生活造成负面影响。 “你不觉得我们所面对的事情总是颇为割裂吗?” 琴多怔了怔,然后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别担心,琴多。”西列斯说,“顺其自然。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是,我也并不希望,我的恋人总是活在阴影之中。应该说,我不希望任何人这样。你知道,这就是我的想法。” 他从未遮掩,尽管也从未炫耀。这就是基于他自身的观念。而他偏爱琴多,所以,他乐意告诉琴多这样的想法。 或许这也可以说是,属于西列斯·诺埃尔的情话。 琴多看起来像是一瞬间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有些发愣地望着西列斯,然后表情彻底柔软下来。他喃喃说:“是的,我明白您的想法。您总是如此……” 他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西列斯这样的说法。 最后,他只是拥抱着、亲吻着他心爱的神明,仿佛已经无法用其他的办法来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 过了片刻,西列斯便说:“我们去吃饭吧?” “……好的。”琴多低声沙哑地说,“不过,得让我先缓缓。” 西列斯莞尔。 下午的俱乐部活动,是西列斯一早就准备好的一个课题,关于雾中纪以来拉米法城的变迁,以及相对应的文学发展阶段。 西列斯挑选了几个出身拉米法城的文学家作为范例。 他本身是沉默纪文学史专业出身,不过,因为朱尔斯·汉斯这位雾中纪文学专业的学徒,所以西列斯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也经常接触到雾中纪文学。 整体而言,在迷雾笼罩大地之后,整个费希尔世界的文学氛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趋于两个极端:极端的悲观和极端的乐观。 在熬过了雾中纪最初的一两百年之后,文学整体的氛围才变得更为平静一些。不过,那也可以说是人们更加现实、更加注重市井生活。同时期也出现了许多与国家、城市发展变迁相关的书籍。 历史和其他文学研究也在这一段时间蓬勃发展。 神明则在这一刻彻底缺位了。有关神明,尤其是安缇纳姆的文学书籍,显得十分少见。并不是没有,但与信仰纪帝国纪那个时候比起来,安缇纳姆简直不像是一位神明。 不过对于安缇纳姆的研究倒是不在少数。人们对安缇纳姆的态度整体也是倾向于正面的。 为了这一次俱乐部活动,西列斯准备了挺长时间。对于是他自己而言,研究这种历史也是相当有意思的,特别是当他发现,真实世界的变迁与虚幻文学的发展相互呼应的时候。 那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仿佛你轻轻戳一下面前的空气,空气也能努力挤出一个七彩泡泡回应你一样。 琴多在这一次俱乐部活动上也帮了不少忙。实际上许多资料都是由他整理收集的,为了他心爱的、忙碌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活动结束,学生们三三俩俩地离开,他们仍旧激动地议论着刚刚的话题。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的讲稿中的某一段。 琴多有点好奇地望向他,不知道他在思索那些内容中的哪一部分。 不过,这个时候,一名学生迟疑地来到了讲台的边上。那是多琳·卢卡斯。 她说:“教授……抱歉,或许这有点冒昧。但是,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她补充说,“是关于我们上一次对话的相关问题。” 第171章 神的生死 西列斯回过神, 抬眸望向这个年轻的学生。 上一次他与多琳·卢卡斯的单独对话,发生在将近一个月前的小说家聚会。当时西列斯意外在那儿遇到了多琳·卢卡斯,并且惊讶地得知, 如今的多琳已经是城内小有名气的言情小说家。 彼时,多琳似乎困扰与人类与神明之间的关系。这一点并不令人意外。费希尔世界的许多人都被这个问题困扰着,更不必说多琳本身就是文学专业的学生,更容易想到这些事情。 在西列斯离开的时候,多琳跟了上来。他们短暂地讨论了“杀死旧神”这个话题。 西列斯认为, 如今旧神已经陨落, 这事儿已成定局, 所以对于人们来说, 更重要的问题是要杀死“心中的”旧神。而多琳此前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而现在, 多琳似乎得出了自己的一个答案,但也同时被某些东西困扰着。 西列斯便说:“当然可以, 多琳。你想问什么?” 多琳便说:“刚刚您说,如今这个时代,即便脱离了安缇纳姆这位神明,也依旧可以运转。换言之,安缇纳姆反而不会过多干扰费希尔世界的运转。”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多琳迟疑了一下,“既然安缇纳姆是这样的,为什么……旧神不是这样的?神明与神明之间也有区别吗?” 西列斯怔了怔, 他有些意外多琳居然会问这个问题。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学生恐怕也受到旧神的影响, 因此才会想到这个问题。 对于普通人来说, 无论是旧神还是新神, 其实都已经是离他们相当遥远的事情了。 西列斯想了想, 便说:“神明与神明之间当然存在区别,比如贴米亚法与布朗卡尼,这两位神明,谁也不会认为祂们是一样的。” 西列斯随口举了这个例子,不过说出口之后,他才突然意识到,这两位神明的信徒……说不定还真把祂们当成是一样的。 这让他心中闪过了一丝哭笑不得。 多琳不知晓内情,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而这是神明的不同。”西列斯说,“客观来说,旧神与如今的神面对的社会环境,也是截然不同的。” 多琳意外地听闻这个说法,不过她也立刻领悟过来:“您的意思是,如今人们已经接受了旧神陨落的现状。人们意识到,神明也会陨落,神明也并非无懈可击。 “因此,在这个年代传播神明的信仰,是更加困难的。” “的确如此,从人类的观念上说。”西列斯说,“况且,人类刚刚经历了一场灾难,而这灾难恰恰就与旧神有关。我们直到现在也没完全从迷雾的困扰中缓过来,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问题。 “我们仍旧需要继续自己的生活,埋头前行,而无暇顾及那些旧日的神明;或许有人会在迷茫中想要寻求一种心灵的寄托,想要信仰神——但是,人人都知道,旧神已经陨落。 “至于安缇纳姆,往日教会也没有十分频繁的传教工作。应该说,如今这个年代,人们连信仰神明都不知道应该信仰谁。的确有人误入歧途,但绝大部分人的现实生活已经与旧神绝缘。” 西列斯十分客观地讲述着如今费希尔世界的现状,以及,为什么神明会逐渐在费希尔世界缺位。 即便是他自己,一方面他的确在调查这个世界的真相,但是另外一方面,过去的神明们给这个世界留下的烙印,正在逐渐褪色,因此,西列斯也偶尔会困惑于这种割裂的情况。 多琳怔了一会儿,隔了片刻,她缓慢地松了一口气。她低声说:“时代已经发生了改变。” “是的。” 多琳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说:“教授,我不确定您是否知道……但是,有人认为,旧神从未离开。即便人们都觉得旧神已经陨落,但是……” “有人觉得旧神可以被复活?”西列斯问。 多琳吓了一跳,被西列斯如此直白的说法。她试探地望了望西列斯,并且说:“您的意思是……” “那些旧神追随者。”西列斯低声说,“你是指他们吗?” 多琳几乎松了一口气。她喃喃说:“是的……我是指,那些人。”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着眼前这个学生。在这俱乐部活动的教室,阳光洒落。不久前他们还平平常常地讨论着学术观点,而如今,多琳的表现却猝不及防地将西列斯拉入那个诡异幽深的世界。 西列斯说:“的确存在这种人,也的确存在这种观念。” “您是怎么想的?” “我认为死者不可复生。”西列斯诚实地说,“而即便真的能复生,死过一次的人,也终究与往常不一样了。” 多琳怔怔地听着这话。 西列斯转而说:“就神明这个观点而言,我的想法是……”他迟疑了一下,不确定自己是否要这么和多琳说。他望了望琴多,琴多正无所事事地坐在那儿,等待着西列斯与多琳说完话。 当西列斯的目光望过去的时候,琴多还困惑地歪了歪头,像是在好奇西列斯为什么要看他。 ……这表现让西列斯在心中莞尔。 他便说:“神明是生是死,与我无关。” 多琳呆住了。她不可思议地说:“可……可那是……那是神明。”她结结巴巴,甚至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表现,“那是神明,祂们曾经统治着这个世界。” “是的,我明白这一点,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多琳。”西列斯近乎温和地说,“可是,我的存在,从来不会因为神明的生死而改变。 “神明即便活着,我也会是拉米法大学的教授,埋头在复杂陈旧的卷宗着,研究着沉默纪文学——或许变成了另外一个纪元的名字,或许其文学的内容发生了改变。 “而神明如今死了,可我仍旧站在这里,与我的学生分享一些学术想法,以及,像你所说的,谈论着旧神与那些遥远的过去。 “无论神明是生是死,我的生活似乎都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多琳的表情彷徨得要命,她像是想说,这怎么可能不发生什么变化? 西列斯望了望窗外,便说:“这是阳光明媚的一天。” 多琳也望向窗外,随后,点了点头。 “我有时候喜欢在家里的阳台上,晒晒太阳,然后看看书,或者看看拉米法城的风景。”西列斯说,“或许你可以明白这种闲适的感觉。” 多琳低声说:“是的,我明白。我喜欢晒着太阳,思考我的小说内容。” 西列斯露出了些许的笑意,在这一点上,他与多琳有着同感。 他说:“可是,露思米已经陨落了。” 多琳怔住了。 “而千百年前,帝国纪与沉默纪的人们,在露思米陨落前和陨落后,他们也享受着同样的阳光。”西列斯说,“神明的陨落可以带来很大的影响,但也或许,没那么大。” 他心想,人类是既自卑又傲慢的生物。 其自卑在于,偏偏需要一个什么东西来存放自己的心理寄托,不管是人是物是情感,总仿佛丢了这东西就活不下去一样。 其傲慢在于,明明他们的确认为那神明如此高高在上,但他们仍旧觉得,自己的生活也非得因为神明的变化而产生变化。 ……其实你自己也是这样。西列斯对自己说。你傲慢之处在于,你认为你的生命如此独立;你自卑之处在于,你总需要一些生命之外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生命的价值。 他的想法在这事儿上一晃而过,然后一笑了之。他总是相当理智,不管对外还是对内。 多琳带着一脸回不过来神的表情离开了。 琴多站起来,来到西列斯的面前,带着点戏谑的语气说:“您又让您的学生陷入对于人生的思考之中了。” 西列斯说:“她感到了困惑,因此我才会给出一些我的想法。”他又想了想,“不过,有时候我的想法也未必适合这个世界。” 琴多望着他,隔了一会儿,低声喃喃说:“我很好奇,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我跟你提过许多。”西列斯说。 “是的。”琴多并不否认,“但是,我仍旧想要亲身感受一下。” 西列斯笑了起来:“等我们解决了这边的事情,我们可以试着寻找前往我家乡的路。” 琴多也点了点头,说:“我相当期待。”他又转而说,“我记得,在多琳来找您之前,您好像盯着讲稿上的某些部分在看?” 西列斯怔了一下,这才恍然想起自己之前的想法。 “是的。”他说,“我在想拉米法城与坎拉河。” 今天俱乐部活动中,有一部分的内容就是与拉米法城过去四百年的变迁有关。其中就提及了坎拉河。 在一开始,拉米法城是建在坎拉河的西岸,也就是如今的拉米法西城。 随着拉米法城的发展,西城逐渐无法容纳拉米法城的经济发展和人口扩张,于是拉米法城便拓展向了坎拉河东岸,逐渐形成了如今的东城。 至于为什么不继续向坎拉河更西面的地方发展,似乎是因为当时更西面地方的迷雾还未消散,而东岸却已经展露出大片开阔的土地。不过更具体一点的情况,西列斯也没有查到。 总之,无论如何,坎拉河都可以说是拉米法城的一大支柱,拥有这条河流,也让拉米法城最初的发展变得容易得多,至少不用担心水源的问题。 坎拉河的尽头是拉米法城南郊的戴恩湖,而其发源地则是在更北面的地方,似乎是一座雪山。那是距离拉米法城相当遥远的地方。如果就方位来说,那可能是米德尔顿的东面。 在拉米法城的历史上,坎拉河也曾经出现过两次濒临枯竭的情况,当时也的确发生了一些彻头彻尾的悲剧。 不过那都是雾中纪早期的事情,那也引起了雾中纪早期,康斯特文学中很大一部分悲观、绝望的论调。现如今,人们已经很少担忧这件事情。 无论如何,拉米法城的居民,甚至整个康斯特公国的居民,都可以公认,坎拉河是他们的“母亲河”。 琴多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份讲稿,他说:“您怀疑十四年前的那场实验?” “是的。”西列斯叹了一口气,“他们偏偏选择了翠斯利,选择了坎拉河,总让人觉得那是一场……” “阴谋。”琴多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转而说:“不过,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并没有什么证据。或许,我还是得试着收集更多的线索。”他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如今最重要的,还是五月份即将发生的事情。” 他们对这事儿都还有许多的困惑不解。 想着,西列斯就摇了摇头:“算了,先不去想这些。我们回去吧。” 俱乐部活动结束的时候已经四点,与多琳的谈话也耗费了一点时间。于是,他们就干脆在外面吃了晚餐。 周五的夜晚,对于一般人来说,恐怕是个相当愉快的时间段;但是对于西列斯来说,晚上他在书房整理自己周末要做的事情的时候,就不禁感到些许的头疼。 未来的两个上午和两个下午,都已经挤满了事情。并且肉眼可见的是,他必定会耗费巨大的精力在这些事情上。 ……琴多在门口敲了敲门,他靠在门框上,语气狡猾地说:“夜深了,诺埃尔教授,不打算和您忠实的助教先生做点什么吗?” 西列斯回过神,不禁失笑。他合上笔记本,站起来,走到琴多那儿,随手关上了书房的灯。他说:“当然。你准备好了吗?” “我怎么可能会在没准备好的情况下来找您。”琴多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我甚至都想好了。” 西列斯一时间都不知道应该对琴多准备的那部分内容,还是对琴多想好的那部分内容感兴趣。 他想了片刻,就笑了笑,低声缓缓说:“那让我来体验一下?” 第二天上午,西列斯独自前往了拉米法西城的道森街,参加瑰夏杂货铺的剪彩仪式。 他许久不来西城,直到此刻才发现,道森街已经彻底变了模样。原本有些混乱的街道被规划一新,路面也重新铺设,前往地下的通道也已经被封住了。 选择在这一天上午开门营业的店铺不在少数,瑰夏杂货铺就是其中之一。他们拥有了一个独立的小商铺;二层及以上是居民楼,而一楼就是他们的店铺,大概有三四十个平方,显得挺宽敞。 当初地下黑市的商铺是阿方索·卡莱尔和伊曼纽尔共同出资买下的。但是,在黑市那边,黑市的管理者并不会明确登记商铺的所有人姓名,而是商铺的钥匙所有人来判断。 这是黑市做事的规矩,向来如此。不过在乔纳森·布莱恩特出事之后,黑市这边的规矩自然也维持不下去了。 康斯特公国官方要求这些商铺的所有人(指店面房产的拥有者,而非生意的经营者)登记自己的身份信息,这样才能在道森街的地上区域获得相应的店铺;至于地下通道那边,现在已经完全废弃了。 西列斯登记的是阿方索·卡莱尔和他自己这两个名字。他本来只想写阿方索的名字,但公国那边要求房产的所有人必须有一人亲自出面,以防冒认,于是西列斯就加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自己对此并不在意,不过据他所知,有不少店铺的所有人甚至直接放弃了自己所有权,因为做的是不怎么正当的生意,所以不乐意公开自己的身份,免得惹祸上身。 ……从地下黑市曾经的生意情况来说,西列斯感到这甚至也不算杞人忧天。 不过,西城的地下黑市恐怕是许多非官方启示者购买魔药和时轨的地方。西列斯相当怀疑,在这边的黑市被取缔之后,恐怕仍旧会有一些隐秘的小范围交易发生。只是不知道会在哪儿。 剪彩仪式过后,西列斯在热热闹闹的场景中,找到了十分激动的艾琳·费恩。 “上午好,艾琳。”西列斯说,“生意怎么样?” 艾琳一脸喘不上气的激动表情,她不可思议地说:“哦,您甚至都想象不到,教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买我们的玩具和其他手工艺品!” 闻言,西列斯不禁望了望店铺里的情况。应该说,还不至于到客人们摩肩接踵的地步,但是也的确挤挤攘攘。 西列斯说:“或许纸牌大赛的宣传的确起了作用。” “您是说城内现在相当热门的那场纸牌比赛吗?”艾琳问,“安东尼就迷上了那玩法,不久前还让我们带他去观赛,说从那儿流出不少厉害的玩法,他要亲自去看看。大人们也有不少喜欢打牌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的确感到,拉米法城内正逐渐掀起诺埃尔纸牌的热度,以一种摧枯拉朽的速度。一来这比赛的奖金相当诱人,人人都想尝试一番;二来,人们也的确需要一些娱乐活动。 艾琳没时间和西列斯多说什么闲话,许多事情都需要她去忙碌。但那种忙碌也让她感到愉快。西列斯没有过多打扰她的工作。 他在道森街逛了逛,意识到道森街未来可能会成为西城的商业街。这里有不少未必是生活必需品,但的确可以改善生活的物品。 他在各个商铺都转了转,不过并没有发现与瑰夏杂货铺类似的玩具店存在。他认为瑰夏的玩具以后说不定会得到全城小朋友们的喜爱。 他又返回了瑰夏,注意到有许多年轻的孩子们在父母的带领下,一脸兴奋地尝试着店内的玩具,魔方更是得到了一些大人们的喜爱。 西列斯想了想,便找到店内的另外一位负责人女士,路易莎·兰普森。她正在柜台那儿负责收银,现在还不算特别忙碌。 他说:“路易莎,我有个想法,不知道是否能够实现?” 路易莎有点好奇地问:“是什么,诺埃尔教授?” “我注意到有不少年轻的孩子会来到店里。我想在柜台这儿放一些科普性的读物,如果那些孩子,甚至大人喜欢的话,可以让他们借走或者送给他们。”西列斯说,“这或许能让他们喜欢上阅读。” 他想到这个主意,是因为他的确注意到,有许许多多的孩子们在店内来来往往。 此外,他也想到,当藏书家卡尔弗利教授将一部分书籍赠送给西列斯的时候,他就有过一个想法,或许之后可以做点什么,来回报卡尔弗利教授。 而在店内放置一些书籍,培养孩子们对阅读的兴趣,或许也是一种办法。西列斯并不强求这一点,哪怕只是让一个孩子认为读书是件有意思的事情,那也相当值得。 西列斯又补充说:“或许也不只是科普性的读者,孩子们也许会觉得那些书太枯燥无聊。您可以在书店里找找有什么孩子们喜欢的书,或者全年龄向的书籍。 “这部分的预算可以从我的分红中扣除,只要您隔段时间跟我说一下都买了些什么书就好。” 路易莎怔了一下,然后不免惊叹地说:“您真是一个好心人,我从未见过有店铺会做这样的事情,但……的确,这是一件好事。我明白了,我会去做的。 “有的时候我也不禁想,如果我的孩子因为您这样的安排而对阅读感兴趣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她可是个顽劣的脾气。” 说着,路易莎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 西列斯有些困惑地望着路易莎,他说:“抱歉……她?” 路易莎之前有过一个孩子,也就是先前因为地下拱门事件而过世的麦克·兰普森。西列斯不知道路易莎什么时候还有了一个女儿。 “哦,我还没跟您说过。”路易莎有点紧张地说,又带着点欣喜,“我从往日教会那儿领养了一个女儿。我与她一见面的时候就十分投缘。 “她似乎是之前那件事情的幸存者……不管怎么说,我在教堂里见到了她,那就是我们之间的缘分——就是麦克葬礼的那间小教堂。 “那边的教士说,我可以领养她,她平常时候也可以去往日教会学习一些知识,在那儿帮忙做做事,可以拿些报酬。我和她都觉得这是很好的安排。 “她叫梅米,今年九岁。实话跟您说,我丈夫和麦克都走了之后,我就感到十分恐惧。而梅米的出现让我觉得,起码我活在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小姑娘陪伴着我。” 路易莎轻轻叹了一口气,显然当初的创伤也并非短短几个月就能治愈。不过她还是很快就露出了平静的微笑。 她说:“希望之后一切都好。” 西列斯沉默地听着。他感到些许的意外。 当初他在多米尼克那儿听说过,那些在地下拱门事件中被解救出来的孩子们,其中一部分被人领养了。他十分希望那些孩子们能有个不错的未来。 但是他完全没想到,其中之一的领养人,就是他认识的路易莎·兰普森。这可以说令人意外又令人欣慰。 他便真诚地说:“您是个非常有善心的人,生活会给予您相应的回报。” “希望如此。”路易莎露出了一个轻柔的微笑。 西列斯在瑰夏杂货铺里呆了一阵。他注意到,除了这些亲自到店的客人们之外,也同样有不少来自外面的配送订单。 新上架的一批玩具显然受到了不错的市场反响。因为订单数量激增,所以艾琳已经另外雇佣了一批人进行配送工作,而那些流浪儿们则负责理货的工作。 他确认店铺的生意蒸蒸日上,也没什么需要他操心的问题,便打算离开。时间已经来到了十点,他还得去东城。事实上,他也相当期待,豪斯维尔街18号那边的消息进展。 不过在他打算离开的时候,他恰好碰上了捧着一个纸箱来店里补货的吉米。 他帮忙把那个纸箱放到地上。 吉米说:“诺埃尔先生!我正想着您是不是已经离开了。”他稍微放轻了声音,“如果您没事的话,那我可以将我这边调查出来的事情跟您讲讲。”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听闻这个说法。不久前他去费恩家吃饭的时候,曾听安东尼说,吉米这边仍旧在调查那些流浪汉的过去,已经有了些眉目,但还需要深入的调查。 现在看来,他们已经找到了有用的信息? 于是,在整理好纸箱里的那些商品之后,他们便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低声交谈着。 吉米说:“我按照您的想法,四处打听了一下那些流浪汉的过去。”他谨慎地补充了一句,“我们是先在内部讨论了一下,就是我们这些流浪的孩子中间。 “我们区分了一下可疑的流浪汉和可靠的。我想到您也是想要为小说取材,所以就两方都调查了一下。不过,我们还真的从那些流浪汉中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过去故事。” 西列斯饶有兴致地问:“什么样的故事?” “这些流浪汉,他们似乎都喜欢对自己的过去高谈阔论,大部分都是这样。”吉米说,“所以,我们都听说了好多故事。 “西城大概有几百上千个流浪汉……我们也没法完全了解到,这得先跟您说一下。他们有的以前是西城的贵族少爷,但是家族破产,他的家人要么自杀要么疯了,他就自己在西城流浪。 “有的是北郊的一些贵族的仆人,因为和贵族夫人做一些……呃,具体做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他就被赶出来了。 “……这两个是我听来的故事。西城的流浪汉基本都是男人,他们都好吃懒做,连我们这些小孩都不如,起码我们还能到处赚点钱,他们却只想着活过一天是一天。 “我的同伴们,他们也听来了一些故事。有人说自己是从坎拉河里爬出来的水鬼;有人说自己曾经去国外探险,但是却一无所有地回来了;有人说自己生了病,结果人财两失。 “还有人说自己想做什么生意,但是却被人骗了钱,被家人从家里赶出去;有人说自己碰上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要躲避仇家,所以只能在西城流浪,不敢回家。” 吉米一口气说了好几个故事,看得出来他自己其实也有点好奇这些流浪汉的过去。只是从前不在意,但是当西列斯提及这事儿的时候,他就格外关注了一下。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听着,那些五花八门的说辞并不令他感到惊讶,他只是从中寻找着自己想要的信息。 他略微有些疑惑地说:“从坎拉河里爬出来的水鬼……这是什么意思?” 吉米挠了挠脸颊:“您也觉得这种说法很莫名其妙,是吧?所以我们特地关注了一下这个流浪汉……结果我们发现,他似乎是许多年前做船上生意的,一个船夫,应该说。 “具体做什么生意我不太清楚,然后他出了什么事。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怎么的,他掉进了坎拉河里。您知道,这种船夫肯定有很不错的游泳水平,但是他在水里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游上来。 “这事儿像是把他吓傻了,在那之后他就疯疯癫癫,逢人就说他是从坎拉河里爬出来的水鬼。或许是被死亡吓坏了吧。”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不禁问:“那发生在多久之前?” “可能……”吉米想了想,“大概十几年前。至少,从我有记忆开始,那个男人就一直在西城流浪了。西城有不少这种疯疯癫癫的流浪汉,他们被所有人嫌弃。”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想,这个男人的遭遇未必代表着他牵涉进什么神秘事件,甚至与十四年前的那场发生在坎拉河附近的实验有关,至少西列斯不能如此确信。 但是,这个世界上想必的确有不少人,因为那诡异的力量而家破人亡。而即便并不牵扯到旧神的力量,人类本身也可以将这个世界弄得乱糟糟的。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吉米不禁问:“您对那个男人感兴趣吗?但是,他好像不见了。至少这段时间里我没怎么见过他。” 西列斯怔了一下,便问:“西城的流浪汉经常会这样无缘无故地失踪吗?” 吉米点了点头,他说:“确实会这样,因为本来他们就无家可归。原本地下帮派还在的时候,他们可能会帮地下帮派做事。但是现在地下帮派也已经没了。 “我知道有很多流浪汉在过去一段时间也离开了西城。他们可能去了乡下,不再继续停留在拉米法城。或许在那些小镇子上,他们会更容易活下去。 “……我们以前也想过这个办法,但是我们对拉米法城之外一无所知。而且我们年纪还太小了。幸亏您帮助了我们。 “我们之后会好好努力的。我已经买了二手课本,在自学了。之后我也会教我的同伴们,以及那些流浪的女孩子。我们……希望我们能够依靠自己的能力活下去。” 他露出一个有点倔强的表情,不过也相当坚定。 西列斯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好好努力吧。我相信你们能做到。” 吉米用力地点了点头,他随后又说:“还有一个我想单独和您说的流浪汉,他……他有点奇怪。我不知道怎么跟您形容,但我觉得您会感兴趣。 “正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我才会直到现在才跟您提及我们的调查结果。他说的事情……我不确定,但好像和流浪汉们无缘无故地消失有关。” 西列斯也不由得因为吉米的说法而感到了惊讶与好奇。他问:“那是谁?” “他是个中年画家。”吉米说,“按照他的说法,他在西城流浪,是因为他得罪了一些人。他不愿意跟我们说他究竟得罪了谁,但是,他跟我们说了其他一些东西。 “他说……我们要小心那些来历不明的画,特别是那些描绘城市和天空的画,有人会将……呃,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污染!是的,他说有人会将污染蕴藏在里面。 “我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是因为他曾经遇到过这种事情。他说他两年前还在一家美术学院当老师,但是因为一些事情被赶了出去。 “我觉得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件事情,虽然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总之,我之所以跟您说起这个人,是因为……他不知道从哪儿听闻我们在打听流浪汉们的过去,然后就专门找到我们,让我们别太关注流浪汉的过去。 “他说这世界上的人们都拥有各自的过去,让我们不要那么好奇,还说这种好奇会害了我们。我们当时都觉得这个人疯疯癫癫的。” 吉米耸了耸肩,然后又说:“不过我对他的说法也挺感兴趣的。他好像知道西城的流浪汉的一些……往事,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 “我觉得他对我们没什么恶意,所以过去一段时间找了他好几次,问他到底知道什么。后来或许是因为他烦了,也或许是因为他害怕我将他的存在说出去,他就跟我说了一件事情。 “他说……西城的流浪汉里有个传说。”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事儿。”吉米说,“但是他说,似乎偶尔会有人,从西城的流浪汉中挑选出一个去做什么事情。 “有流浪汉觉得那是大富大贵的办法,他们认为是有人在做慈善,被选中的人之后就一生衣食无忧。” 吉米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他大概是在想,连他这个年纪的小孩都不会相信这个说辞,而那些成年人却会相信。 吉米又说:“而西城的一些流浪汉,会把这事儿捂得严严实实。那个画家说,其实很多流浪汉之所以到西城来,就是为了碰碰运气。 “差不多一两年就会有流浪汉消失不见,于是人们就会怀疑他是被选中了。之前我曾经跟您提到过,那个名叫伯恩的流浪汉,就有人怀疑他被选中了,所以才会消失。” 吉米纠结了一下,说:“我不太相信这种说辞,毕竟我后来又见到过他。但是,似乎有不少人都相信这个说法。 “那名画家就跟我说,如果我们再继续到处打听流浪汉们的过去,那么他们就将怀疑我们的目的了。他们可能觉得我们在和他们抢这种机会。” 在西城,流浪的大人和流浪的小孩,有时候并非互帮互助的,他们甚至会相互敌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想,又在这里听闻了伯恩这个名字。 流浪汉伯恩。 他突然想到,吉米最后一次见到伯恩,也正是在坎拉河附近。 关于流浪汉伯恩,他其实一直都感到些许的在意,毕竟在所有跑团角色卡中,伯恩可以说是最神秘的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西列斯已经断断续续得知过不少关于流浪汉伯恩的事情。但至今他也没真的见到过这个人。 况且,流浪汉这个身份也只不过是伯恩的伪装,“伯恩”这个人究竟姓甚名谁,其面具底下的真实身份,还是一个未知数。 他想了片刻,然后暂且将流浪汉伯恩的相关想法往后推了推。他想到吉米提及的这个流传在西城流浪汉群体中的说法。 一个……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天上掉馅饼”的美好愿景? 吉米显然不怎么相信,而西列斯也不太相信。结合他们之前调查的五月连环杀人案的相关情况来说,西列斯不得不怀疑,十一年前的那名流浪汉死者,或许就是这个传闻的受害者。 但是这个传闻之所以会在西城流行起来,那必然带有某种明确的目的。 ……有人在暗地里收割这群流浪汉的生命吗? 他想了片刻,就没继续纠结。这条信息的确值得琢磨,但他可以回头慢慢想。他转而问:“关于那名画家,你还知道更多吗?” 一名画家。单纯这个身份而言,西列斯就感到了一些意外。 他突然想到,画家实际上也与他们如今调查的事件有所关联。那位与布鲁尔·达罗息息相关的画家,也曾经与一家美术学院有关。 ……会是同一所美术学院吗?西列斯不能如此确定,但是他隐约有这种想法。毕竟,这种巧合发生在他的身边,可再常见不过了。 况且,这名画家还格外提及了“与天空、城市有关的画作蕴藏着的污染”,这就更加直接与布鲁尔·达罗的死亡有了些许的关联。 吉米想了想,便说:“中年、两年前曾经是美术学院的老师、为了躲避仇人才到西城来流浪……感觉是个好心但迂腐的人。我听到有人用‘盖伦’来称呼他。暂时只知道这些。 “如果您想知道更多的话,我可以试着继续调查调查?” 西列斯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他说:“这些信息目前已经足够了。” 现在已经是四月底,距离五月中下旬越来越近。吉米这边继续调查的话,说不定又会陷入到之前地下拱门事件的那种危机之中。 虽然那一次他并没有出什么事,但是西列斯也不希望他如此冒险,毕竟这与启示者、与旧神有关,而吉米还是个年轻的孩子。 不过他也没有直白地这么说,免得伤害了男孩的自尊心。就目前这些信息来说,确实已经足够了。他可以之后给阿尔瓦·吉力尼写封信,问问那家美术学院中,是否曾经有名为“盖伦”的老师。 吉米也松了一口气,他露出了一丝欣喜的笑容,并且说:“很高兴能帮上您的忙。” 西列斯也笑了笑。他看了一眼时间,便与吉米告别。 瑰夏杂货铺这边已经没什么事情,于是他便离开道森街,前往豪斯维尔街18号。他依旧在三楼吃了顿午餐,然后去了二楼聚会的地点。 不久,他的同伴们便纷纷聚集。 埃里克·科伦斯带着欣喜的表情走进房间,他说:“一个好消息,各位。” 第172章 忽略的问题 所有人都望向了他。 埃里克坐了下来, 首先清了清嗓子,然后对西列斯说:“之前琴多先生跟我说, 只需要找五月中下旬,最晚不超越六月上旬的相关资料,这大大加快了我的调查进度。 “我最终找到了两个可能相关的案子,满足案发的时间点在五月中下旬,以及男人身穿盔甲被抛尸野外这两个特征,不过,其中一个案子可以确认是女骑士盔甲, 但是另外一个却不能确定。”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听着。两个案子?再结合他们如今已知的四桩案子,可以说,在过去这一个世纪中, 其案发频率并不算低。 埃里克又接着说:“第二走廊的档案资料不能带出历史学会, 不过我也将相关的信息记录了下来,可以直接跟你们说说。 “这两桩命案,分别发生在九十二年前, 和二十一年前。其中二十一年前的命案,确认死者是身穿女骑士盔甲而死的;九十二年前的案子无法确认。” 埃里克顿了一下。其他人都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断他, 于是埃里克就顺着自己知道的信息,继续说了下去。 “九十二年前的案子, 当时的档案不是很齐整,信息也比较简陋。简单来说, 这具尸体是在坎拉河中被发现的。当时尸体已经彻底腐坏,也没能调查出相关的信息。 “但是, 当时有传言说, 这是来自坎拉河的水鬼, 所以引发了居民们的恐慌, 历史学会也不得不出面辟谣。不过历史学会的调查结果认为,这个人是自然溺死,不确定是自杀还是他杀。 “……关于坎拉河的水鬼的传闻的来历是,在雾中纪不久之后,迷雾突然消散,康斯特公国受到他国围攻。当时战局似乎就发生在拉米法城附近,而很多战死的士兵来不及掩埋,就会被抛尸到坎拉河。 “因此,坎拉河中出现了一具身穿盔甲的尸体,对于当时的居民来说,似乎是一件非常令人担忧的事情。” 安吉拉惊讶地说:“还有这种传言吗?” 富勒夫人想了一会儿,说:“我似乎听闻过这种说法,不过那似乎只是流传在拉米法城年纪较大的居民中,对于如今的年轻人来说,这种传闻如同天方夜谭一般。” 达雷尔也忍不住点了点头:“我觉得这像是什么小说里的情节……战死的士兵和坎拉河的水鬼。” 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稍微发散了一阵。 西列斯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他想到了上午与吉米的对话……又是坎拉河的水鬼,同时,这事儿还和四百年前康斯特公国的那场守卫国家的战争有了些许的关联。 达罗家族正是通过那场战争,受封勋爵,彻底在康斯特公国立足。 而当时,与明面上的战争共同进行的,也有许多私下发生的斗争,尤其是超凡力量相关的。正是夏先生突然出现,通过种种手段保护了康斯特公国。黎明启示会也是在那个时候建立起来的。 ……四百年前与十四年前。西列斯默然想到。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但明争暗斗却从未结束。并且,如今这两件事情似乎也隐隐产生了某种关联。 坎拉河的水鬼真的存在吗?这个世界的确存在超凡力量,但是鬼魂之类的东西似乎从未真的出现在现实中。又或者说,是有人在刻意利用曾经的历史故事? 埃里克继续说:“至于二十一年前的命案,由于距今时间不远,所以资料相对完备一些。调查记录中明确记载,这名男性死者身着刻有金盏花的女骑士盔甲。 “当时的调查人员甚至就金盏花这个概念进行了研究,不过他们并没有找到相关的说法,尤其是‘太阳的新娘’这个与露思米有关的说法。” 提及“太阳的新娘”,西列斯大脑中若隐若现地闪过一道灵光,但是他没能捕捉住。他不禁皱了皱眉。 或许回头可以试着用一次判定。他想。 “所以当时对于金盏花的调查自然是无功而返。”埃里克说,“而关于那具尸体,反而有了一些令人意外的发现。 “那是城内某所学院的一位声乐老师,具体是什么学院没有说明。当时他的年纪大概是二十五岁左右。调查报告上说他新学期开学的时候就没有出现,惹得学院那边十分不满。 “而大概也就是两个月之后,他的尸体就被发现了。地点是北郊的某条小溪边上,一个外出的贵族看见了这具尸体。 “当时死者的样子十分……诡异。据说只穿着女骑士盔甲,其余什么衣物都没有,整个人怒目圆睁,满脸不可思议,他浑身都是伤口,血液汇入了那条小溪。 “因此,那名贵族就直接找到了历史学会,让第二走廊帮忙调查。不过对于这位死者的人际关系调查并没有什么进展,他看起来就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老师,出现在他身边的人也十分正常。 “对了,还有一件不得不提的事情就是,据说他的身边摆放着一张画。” “画?”安吉拉不由得惊异地说,“是什么画?” “风景画,应该是。”埃里克不确定地说,“那幅画被他的血染红了,所以看不出来里面的内容。” 他们都安静了片刻,各自思索着。 九十二年前、七十三年前、五十年前、三十年前、二十一年前、十一年前。不算布鲁尔·达罗的死亡,那么这六件案子,就可以说是他们如今调查出来的五月连环杀人案的案发时间了。 但是,这些时间点也显得相当微妙。 前四桩案子的发生时间相当有规律,基本维持在二十年左右;但是从三十年前开始,这群幕后黑手仿佛突然不耐烦了起来,开始加快杀人的速度。 在过去三十年里,几乎每十年就会发生一起命案。 当然,如果更早之前的那四起案子之间也同样发生了命案,只不过他们没能发现,这也是有可能的;但是西列斯认为这个可能性会比较低。 说到底,他们现在已经翻阅了往日教会、历史学会、警局这三方的档案,理论上已经尽可能将相关的案件都收集全了。 如果当时也真的是每隔十年发生一次,那么总共就将要三具尸体未被发现。这似乎就有些太多了。这些被抛弃的尸体,即便抛弃的地方相当隐蔽,但那些地方也有人会来来往往,总归有可能被发现。 因此,西列斯还是倾向于认为,是幕后黑手在近三十年加快了杀人的频率。 ……为什么? 他们一直达不到自己想要的目的,所以着急了?但是说到底,每隔十年、甚至二十年,这已经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 幕后黑手需要有足够的耐心,甚至足够长的寿命,才有可能看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才需要这么长的时间来等待? 原本就需要间隔二十年;而即便现在只需要间隔十年,但是对于普通人来说,十年也是足够漫长的时间。 此外,就时间而言,九十二年前和七十三年前的这两桩案子,尽管死者身着盔甲,但都无法确认是否是女骑士的盔甲;而在那之后的四起命案,却都确认是女骑士盔甲。 或许,头两起案子他们的确没有穿着刻有金盏花的女骑士盔甲,而只是普通的盔甲? 在头两起命案没有达成幕后凶手想要的结果之后,他们便进一步改进了自己的“方案”。于是,五十年前的那起命案中,死者穿上了女骑士盔甲。 但是,五十年前的死亡依旧没有让他们满意;或许三十年前,他们又进行了一次尝试。 西列斯不确定三十年前的死亡究竟带来了什么结果,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便开始了十年一次的尝试。他们越来越着急。 现在,算上布鲁尔·达罗的话,每隔十年的命案也已经进行了四次。但是从幕后黑手的种种行动来说,很难说他们是否得到了想要的结果。 ……所以,将在今年五月份发生的事情,或许仍旧是一个身穿女骑士盔甲的男人死亡?或许他们会在重度的焦虑与急迫之下,将下手的时间改变成一年一次? 西列斯十分怀疑这个猜测的可能性。 无论如何,原本二十年一次和十年一次的死亡,证明了,这群幕后黑手想要达成的目的,是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见效的。 并且,从布鲁尔·达罗的经历来说,这个死者身份的挑选,似乎也不是随机的,而是经过了特定的考察和分析之后,才确定名单。 ……因此,在去年布鲁尔·达罗的死亡之后,这群幕后黑手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重新挑选好人选吗? 再者说,从如今来自各个地方的异动(包括康斯特公国之内和之外)来说,西列斯更加怀疑的是,这群幕后黑手的目的即将达成,就在这个五月。 ……更有些奇怪了,西列斯心想。 如果五月份这个时间点意味着即将达成目的,那么之前的连环命案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发生的吗?但既然是达成目的,之前那些命案和如今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略微头疼地捏了捏鼻梁。 命案发生的时间和作案手法似乎更加明确了一点,但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对于现在的情况,他们还有着相当复杂的困扰。 其他人也有同感。 埃里克叹息着说:“所以,这命案已经发生了这么多次。” “而布鲁尔也是其中之一。”安吉拉低声说,“但是之前从未有人发生这一点。居然一直有人在拉米法城杀人。” 富勒夫人有些困惑地说:“他们究竟是依据什么来选择死者的?如果算上布鲁尔,那么我们目前已知身份的死者,分别是声乐老师、流浪汉和贵族,这……完全没有任何规律。” 这是距离他们最近的三名死者,也是他们知道身份的死者;更早之前的三名死者,由于尸体腐坏和损毁,所以调查人员们甚至都没能调查出来他们的身份。 但是,就这三个知晓身份的死者而言,他们来自于拉米法城不同阶层、甚至于完全生活在截然不同的圈子里。 有什么能让他们联系起来? 西列斯想了片刻,突然眯了眯眼睛。他望向了达雷尔。 而随着他的目光,其余人也若有所思地望了过去。当然,从安吉拉的表情上来看,她好像完全没明白,只是有样学样。 达雷尔一脸莫名其妙:“我怎么了?”他怔了怔,“等等,您是说……那个学部?” “如果这些死者都是启示者,并且与那个艺术家学部有关,那似乎就好理解了。”西列斯说,“他们有着一个隐蔽的组织。” 达雷尔露出有点震惊的表情,他说:“所以我也可能是候选者之一?” “这不一定。”富勒夫人说,“至少,布鲁尔并不属于那个学部?” “但或许,是因为布鲁尔并没有在他们的安排之下成为启示者,所以脱离了这个链条。”西列斯说,“我不能说所有死者都来自于那个艺术家学部,但幕后黑手们很有可能特意建立了一个秘密组织。” “而启示者会对这种组织感兴趣。”安吉拉说,“人们也不可能对此过多询问。那是他们的秘密,或许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知道。 “……所以,调查人员就没能收集到他们的共同点。这说得通!” 安吉拉有点激动起来。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思索了一会儿,又稍微推翻了一些自己的想法:“不过,我认为富勒夫人说的也有道理。历史学会的学部仍旧不够安全和隐蔽,他们在历史学会之外可能也有另外的组织。 “比如,之前达雷尔说过,有人在那个艺术家学部提及五月的事情。或许就有人会去追问这件事情,然后顺势被引导加入一个外部的组织。 “艺术家学部是一个中转站……不,说不定,还有更多其他的学部,或者其他的方法。他们利用这个办法来吸引那些对神秘事物感兴趣的启示者,然后从中挑选合适的死者。” 他顿了顿,又将自己上午从吉米那儿听闻的消息说了出来:“所以,流浪汉那边也有一些特定的传言,关于财富。 “也就是说,不管在启示者还是在普通人那边,他们很有可能编造了一些传言或者其他什么,来吸引对此感兴趣的人。他们抛出了饵,愿者上钩。” 52号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宁静。 随后,安吉拉低声气愤地说:“真是恶毒的行为!” 达雷尔难得没有跟她抬杠,附和着说:“这种做法很令人倒胃口。” 埃里克皱着眉,他说:“但是,他们如何确保人们不将这种事情说出去?” “这很简单。人们当然会对自己获得财富、获得力量的机会保密。而每隔一段时间,那些人或许就会拿出一些东西,来证明他们仍旧有希望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富勒夫人慢条斯理地说。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他心想,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像是一场人人都知道,但人人都不愿离开的骗局。人人都以为自己能在最后全身而退,但情况却并非如此。 无论如何,这种冲动的冒险,也很有可能让这些人失去自己最宝贵的生命。 埃里克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口气。 这个中年男人有着一种谨小慎微的秉性,他或许无法理解那些人的贪念,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又深切地感到了一丝无奈。 气氛沉闷了片刻。 达雷尔说:“最近那个学部没什么动静。”他想了想,又补充说,“我也没见过有人私下交谈之类的,不过也可能只是我没注意。” 富勒夫人叮嘱说:“你还是不能太明显地展现出自己的目的,现在距离那个时间点越来越近了。” 达雷尔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能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西列斯梳理着今天得到的信息,感到他们可能还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与调查。所以,接下来他们该从哪儿下手?这个问题一时半会难住了他。 富勒夫人见他表情严肃,便说:“教授,我们已经得到了不小的进展。距离五月份越来越近,等到那个时候,我们终究可以明白答案。” 西列斯怔了一下,然后稍微松了一口气。他低声说:“我明白了。请您不用担心。” 随后他们的话题变得轻松起来。他们谈及了仍旧在进行的擂台赛,今天正好是周六,将要进行的也将是更为残酷的淘汰赛。 作为第一走廊的成员,富勒夫人显然比他们任何一个都要更加关注比赛的进行,她说:“教授,您看好的科林·莱恩果真实力强大。他让每个人都眼前一亮。 “并且,他还特地提及了您那个‘复现自我’的仪式,说这给了他很大的帮助。这令您的声望在不少启示者中又一次提升了。 “应该说,尽管历史学会和往日教会都在推广这个仪式,并且许多启示者都已经在尝试,但是仍旧有许多启示者不清楚这个仪式的具体效用,或者将信将疑。 “但是,科林·莱恩的表现让所有人都感到了惊叹。有一些对您不太信服的启示者,也因此打算尝试一下‘复现自我’,而他们必定能立刻意识到,这个仪式的神奇之处。” 那是令历史学会的长老会都必须得承认的成就。 西列斯怔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个轻微的笑。他说:“能帮上任何一个人,就已经令我感到愉快。” 他们又聊了一阵,然后与彼此告别。 离开的时候,安吉拉不禁感叹了一句:“希望这事儿能尽快结束,不然我整天提心吊胆。” 他们都得承认,这的确是他们最近的感受。 离开豪斯维尔街18号之后,西列斯便去往了历史学会。 擂台赛仍旧在进行,他自己也饶有兴致地看了看。不过,现在沙龙又重新开放换装的功能,所以来来往往的都是奇装异服的人们。 他没有在外面停留太久,很快就去了黎明启示会聚会的房间。 “下午好,荷官先生。”贵妇懒洋洋地说,“又来参加我们的茶话会吗?” 这话相当直白,同时也非常符合他们正在做的事情。 荷官默然坐了下来。 在场只有贵妇和报童,荷官是第三个到的。骑士反而比荷官更晚一点到,一进门,他就歉意地说:“有些事情,所以来迟了。” 贵妇嗤笑一声,说:“没什么,反正我们就只是一场茶话会。” 报童打量着她,毫不客气地说:“你这是怎么了?你的继女又惹到你了?” “我可没这么说。”贵妇稍微坐正了一点,“好吧,我是被其他的事情惹到了。” 报童带着一种非常明显的感兴趣而非同情的语气,说:“发生了什么?” 贵妇翻了个白眼,不过也没有特别对报童生气。她只是有气无力地说:“我有个商队,在无烬之地出事了。” 他们都安静了片刻,显然被这事儿的严重程度惊吓到了。 报童收敛了自己原本的表情,问:“死了,还是……?” “不确定,现在他们下落不明。”贵妇说,“最近无烬之地可真够乱的……哦,这可太烦人了。我并不在乎我的损失。 “但那个商队里的人可都是我的老伙计了,我可不希望他们因为这普普通通的一次走商就出事。唉,我只是想让他们去顺路打听一下最近无烬之地北面的事情,但是却出了这种事情。” 无烬之地北面?荷官不禁皱了皱眉。 他说:“过去这段时间,北面的海相当不太平。你打算参与进去吗?” “我并不打算。”贵妇说,“但作为一名商人,总得了解一下情况。再说了,你们也应该知道,随着枯萎荒原开发计划的进展,各个国家都被联通了。 “北面的海原本就是相当重要的经商通道,有不少货物需要走海运过来或者出去。现在那边出了事,总得让人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报童左右看看,不由得说:“等等、等等,北面的海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们曾经聊过这个话题,就在不久之前。但是当时他们并没有太过仔细地深入其中,毕竟北面的海距离他们太过于遥远了。 贵妇说:“就是有人在北面的海上发现了什么,似乎是挺珍贵的东西,然后就引起了一系列争端。这种事情也挺常见的……真该死,怎么这一次我的商队就出事了。” 她烦恼地摇了摇头。 荷官心中一动,如果贵妇的商队出事与福利瓯海的近况有关,那么他似乎可以从这个商队的人口中询问一些最新的情况。 尽管他已经拜托赫德·德莱森去做这件事情,但是从不同渠道了解信息也是有必要的。 他便说:“贵妇女士,我这边有一个仪式,可以帮忙确认商队成员的安危,不过需要你提供他们的名字。如果您愿意的话……” 贵妇提供商队成员的名字,就基本等于暴露贵妇自己的身份。虽然荷官不会去调查——况且他本来就知道贵妇的身份——但是这的确是需要贵妇自己权衡的问题。 贵妇惊讶地望着他,然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好的,这没问题,我相信您的品格。”说着,她从一旁的抽屉里找到纸笔,然后一脸写下了好几个名字,以及一串字。 骑士和报童都礼貌地避开了目光。 贵妇写完,将那张纸折叠好,交给荷官。她说:“我写了大部分我记得的名字。下面那一行地址是我的通信方式,您如果有了结果,就可以写信到那儿来通知我。 “我会给予您相应的报酬,荷官先生。无论如何,能确定他们的生死与安危,就已经再好不过。” 她十分真诚地说。 荷官说:“不用道谢,女士,我很乐意帮助您。我会尽快得出一个结果的。” 贵妇也点了点头,松了一口气。 房间里的气氛也不知不觉缓和下来。看得出来,贵妇已经有了接受最坏的结果的心理准备,但是她仍旧想要确认这一点,免得自己担惊受怕。 不过,因为这个事情,他们也没什么心思聊天了。很快,报童和贵妇都相继离开,只剩下骑士和荷官两个人。 骑士摘下了自己的头盔,然后说:“教授,您的确打算帮贵妇确认那个商队的情况吗?” 西列斯怔了一下,便说:“的确如此。” 卡罗尔迟疑了一下,然后摸了摸鼻子:“好吧,我并不是让您袖手旁观。我的意思是,这有可能会暴露您的真实身份。 “此外,您拥有的这个仪式,如果能确认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情况,那显然是极为……可怕的。” 西列斯明白了骑士的意思,他便说:“并非能够确认情况,而是只能确认安危以及生死。”他在心中想,这算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如果贵妇不是安吉拉的继母,那么他也不太可能提出帮忙的想法。 卡罗尔点了点头,也没有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什么——他只是希望西列斯能警惕一点。毕竟他们是匿名出现在黎明启示会。 即便他们四个人相处愉快,但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当然,卡罗尔知道西列斯有自己的想法,他就转而说:“关于你上次让我调查的那两件事情,也已经有了一些成果。” 西列斯认真地听着。 “福雷斯特……”卡罗尔说着这个名字,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曾经是研究部的主管。” 这周三的时候,西列斯与曾经的研究部主管爱德华·贝洛共进午餐,当时他就从爱德华口中得知,福雷斯特就是爱德华之前的那一任研究部主管。 不过,爱德华对福雷斯特也没什么了解。毕竟当时福雷斯特是爱德华的上级,而研究部又是相当封闭、不问世事的部门。 即便之后爱德华也成为了研究部主管,但十四年前那场实验的内情也逐渐鲜为人知。 直到现在,西列斯误打误撞地听闻了其中内幕。 卡罗尔接着说:“我认为您恐怕不知道……实际上我都不怎么清楚,是一位长老私底下跟我说的。我即将继任他的席位,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在跟我聊一些过去的事情,让我对历史学会多一些了解。 “我们提及了十四年前的事情。他说,当时人们其实处在一种……近乎疯狂的,否定神明的状态中,就历史学会整体风气而言。 “应该说,雾中纪康斯特公国发展这么多年以来,人们的确正逐渐……应该说,摆脱,曾经那些旧神带来的阴影。安缇纳姆是位存在感不高的神明,始终如此。所以,人们想要否认神明的存在。 “……因此,那个研究课题才会被热烈地推广。你能想象,在如今的长老会中,许多极端保守的长老,在十四年前,其实是赞成研究如何让人类复现旧神力量的吗?” 西列斯不由得吃了一惊。 他提出三要素理论的时候,就曾经被人以十四年前的事情为由警告或者暗示过,让他不要去刺激那些大人物的神经。而实际上,那些大人物也曾经踏足这个领域吗? 卡罗尔也笑了一声:“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可实际上,十四年前,有不少长老可能也就是我这个年纪,三四十岁。当时他们还没老到对世界投降的地步。 “所以,他们实际上赞成那个课题的进行,至少持保留态度。我不能说这种态度是压倒性的,但至少三分之二左右的长老是这种情况。” 西列斯想了想,便问:“副会长呢?” “你说莫顿会长?”卡罗尔想了想,“通常来说,人们认为莫顿会长属于中立偏保守阵营。应该说,这种大人物也不太可能显露自己的真实立场。 “不管怎么说,十四年前的那个课题研究,至少莫顿会长没有出面阻止。”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他突然有些好奇,既然约瑟夫·莫顿的立场是模棱两可的,那么为什么格伦菲尔会与约瑟夫·莫顿决裂? 此外,就生物留影这个课题而言,格伦菲尔说是自己花了十年的时间才研究出成果。再算上他近几年略显懒散的生活状态,西列斯怀疑,这个课题正是格伦菲尔在十四年前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才想到的。 他不确定格伦菲尔是基于什么才想到这个课题的,但是这个时间点也明显展示出了一些微妙的成分。 卡罗尔没有继续谈论约瑟夫·莫顿的立场,而是继续说:“福雷斯特就是当时最激进的一批人。也应该说,至少他发表了一部分最激进的某些言论。 “因此,一部分当时同样激进的长老便提拔了他。恰巧那个时候的研究部主管将要卸任,于是福雷斯特就成了研究部主管。 “那两三年的时间里,福雷斯特就在研究部研究一些不为人知的课题。那个年轻人,也就是想要复现旧神力量的那个人,正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福雷斯特大力赞赏他的开拓进取与创造力,并且一下子就让其他的长老也关注起这个年轻人。说到底,当时人们的情绪需要一个出口,而那个课题或许就是。 “所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在许许多多长老和其他大人物明里暗里的支持下,这个课题很快就有了一些进展。随后他们真的进行了一场实验,尽管实验的结果无人知晓,但是……事情就是这样。” 卡罗尔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思索着,他说:“关于那个年轻人,您有了解到什么吗?” 卡罗尔摇了摇头。他说:“一无所知。应该说,好像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个年轻人的身份、姓名、长相、性格。他好像只是一个虚假的,用以进行那个实验的影子。” 这种说法令西列斯皱了皱眉。他不得不承认,这让他想到了关于“阴影”信徒的一些说法。 尤其是,这让他想到了那位神秘的,曾经长期停留在黑尔斯之家,但无人知道他真面目的,赫德·德莱森的叔祖父。 他想了片刻,便将思路转回如今他们谈论的话题上。 十四年前的实验。事实上,那击溃了某些长老的野心。 西列斯很难说这算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人类窥探神明的权柄,单就这件事情而言,就已经是令人喜忧参半的事情。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卡罗尔同样叹了一口气:“所以,在那之后,历史学会的风气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有一些长老——我不能指名道姓,但是的确,他们假装遗忘了自己曾经的立场。” 西列斯说:“将福雷斯特从长老会除名,就是其中之一的选择吗?” “是的,同时他们也剥夺了福雷斯特研究部主管的席位。在所有人默然的通过声中。”卡罗尔低声说,“在这之后,他们给福雷斯特安排了一个清闲的第三走廊的工作。” 西列斯点了点头,这一点就是他所知道的。 卡罗尔又转而说:“不过,福雷斯特其实和第二走廊走得更近一些。他如今的职责,就是为第二走廊安排随行的第三走廊人员。这其实不是太复杂的工作。 “但正因为这样,所以福雷斯特能够接触到许多第二走廊的档案资料,以及他们日常的调查进展……我说这话的意思,就是因为,您让我调查的另外一件事情。”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说:“您怀疑第二走廊缺失的那些资料与福雷斯特有关?” “我怀疑。”卡罗尔相当严肃地说,“因为,我与格雷斯,也就是第二走廊的负责人,聊了聊这事儿。我和他私交不错,你知道的。 “他否认有人故意偷盗资料的可能性,认为的确有可能会是无意中弄丢的。但是随后,他也暗示我,能够接触到第二走廊那些档案的人,不在少数。” 西列斯略微困扰地说:“他的意思是,他心中也有怀疑的人选,但是不能直接说明?” “或许是的。”卡罗尔说,“格雷斯是个明哲保身,甚至于见风使舵的男人。我不能说他这种性格到底如何,但至少这让他在历史学会内部左右逢源。 “福雷斯特的身份与过去十分复杂,即便他现在低调沉默,但也没人想要与他有什么牵扯。格雷斯更是如此。” 西列斯心想,这种形容词放在第二走廊负责人的身上,还真是令人感到……一声叹息。或许第二走廊也的确需要这样一位八面玲珑的负责人。 不管怎么说,如果真的是福雷斯特拿走了第二走廊从雾中纪385到389年的一部分档案资料,那么十四年前发生的事情,似乎还另有隐情。 或者说,至少就福雷斯特自身而言,有一些事情是他想要隐瞒的。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说:“不过,那也很有可能是发生在好几年之前的事情了。如果想知道真相的话,恐怕只能直接去问福雷斯特了。” “而他可未必会告诉我们。”卡罗尔说,“我打听来的消息是,福雷斯特是个相当高傲、自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难以打交道的老头子。” 说到这个,西列斯倒是感到了些许的疑惑。他说:“但是,他之前却在擂台赛的时候跟我打了招呼,尽管那没头没尾的。他究竟有什么意图?” 这个问题也把卡罗尔难倒了。他摇了摇头,就说:“或许,只是因为您凭借您的课题获得了相应的名声,而他却功亏一篑?” 这只是卡罗尔的玩笑话,不过倒是让西列斯怔了一下。 卡罗尔又转而问起他们如今的调查进度,西列斯便提及了他们发现的这六桩案子。其时间顺序有着一目了然的规律。 卡罗尔惊叹于他们的发现,不由得说:“你们相当厉害。” 西列斯坦诚地说:“我认为,这是因为这些案子分布在不同的地方:往日教会、第二走廊、警局……如果整合到一起,那么人们很容易发现问题,但是现在却恰恰分开了。” 对此,卡罗尔也不由得叹一口气。他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启示者与普通人,以及,不同的启示者的组织。而这仅仅只是一个拉米法城。 应该说,幸亏幕后黑手只是在拉米法城筹划着一些阴谋。如果他们在康斯特国内到处跑,那么西列斯就更要头大了。 他们就这事儿交流了一阵,然后就与彼此道别。 卡罗尔说自己最近有些忙,因此今天下午黎明启示会的聚会甚至还迟到了。不过,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将要继承长老的位置。 西列斯惊讶了一下,不由得问:“什么时候?” “大概是在夏天,正式公布。”卡罗尔说,“如今我已经开始熟悉长老会的职务了。” 西列斯衷心地祝贺着他。 离开历史学会之后,西列斯就去了费恩家吃饭。不过虽然是家庭饭局,但实际上菜肴并非他们亲自制作,而是在外面购买的,因为艾琳和伯特伦今天都忙着瑰夏杂货铺的事情。 这顿饭也算是庆贺瑰夏正式走上正轨。安东尼也满脸兴奋,因为按照艾琳的说法,最近一段时间安东尼对拼图很感兴趣。 吃过这顿饭,西列斯便与费恩一家告别,然后返回了凯利街99号。琴多在楼下的客厅,一边翻阅格兰特家族的那份资料,一边等待着西列斯。 “晚上好,琴多。”西列斯说。 “晚上好。您回来了。”琴多抬眸望向他,然后相当自然地起身拥抱他,“我想念了您一整个白天的时间。” 西列斯怔了一下,然后他低声笑着说:“那么,我花费了一整个白天的功夫向你走来。” 琴多一瞬间露出了动容的表情。他说:“小说家遣词造句的能力?” 西列斯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个说法,不由得莞尔,他说:“是的。喜欢吗?” “当然喜欢。”琴多说,“恨不得将这句话铭记在心中。” 西列斯吻了吻他。他将今天得知的消息告诉琴多。 琴多一开始还认真地听着——当然他最后也认真听完了,但是等他听完了,他第一个要说的事情却是:“您每一天收获的信息还真是相当复杂。” 西列斯怔了一下,便笑了起来。他说:“晚上还得去一趟深海梦境,说不定会有别的收获。对了,”他将贵妇的事情告知琴多,“需要你去塔乌墓场里确认一下了。” “好的。”琴多愉快地说,“很高兴能帮上您的忙。”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时间不早了,他们还得去梦境中,于是便打算早早洗漱睡觉。 当然,在洗完澡之后,西列斯还是习惯性地去了趟书房,整理了一下今天的收获,以及明天需要做的事情。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突然想到自己忽略的一个问题。 当他今天听闻“太阳的新娘”这个说法的时候,他大脑中闪过一丝灵感,但是他却没能捕捉住。他当时就打算之后对自己进行一次判定,试图捕捉这微妙的联想。 西列斯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快要十点钟了。 事不宜迟。 不过在进行判定之前,他首先佩戴了【沉静的心】的胸针,同时戴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为自己扫除后顾之忧。 准备周全之后,西列斯便说:“判定西列斯·诺埃尔的……”他迟疑了一下,知识还是别的什么?他需要的或许是灵光一闪,于是他便说,“灵性属性。” 【守密人,西列斯·诺埃尔(大学教授)正在进行一次灵性判定。】 【灵性:91/……】 跳出来的数值不出他所料。他怀疑下一次进行灵性判定的时候,可能就是另外一个数字了。而意外的是,骰子给出的数值只有两个:0或者100。 ……又是一个只能大成功或者大失败的判定。 西列斯轻微吸了一口气。他意识到,如果自己今天忽略了这个问题,那么之后可能就将错失这条线索……至少,将会在很久之后才意识到这条线索的存在。 他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0这个数值。 【灵性:91/0,大成功。】 【恭喜你,注意到这个一直被你忽略的问题。不,或许也可以说,你总是偏向另外一个方向,而忽略了一条重要的信息。请听题:一场婚礼,需要新郎和……?】 新娘。 ……太阳的新娘。 这个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西列斯的心中,好像它本来就在那儿一样。而西列斯却被这个答案惊住了。 正如骰子所说,他无数次忽略这个问题。 他曾经想过什么来着? 幕后黑手想要通过婚姻来同化布鲁尔·达罗,但布鲁尔却意外加入了历史学会,很有可能意识到自己未婚妻的问题。 当时他将注意力放到后面半句话上,认为这意外打乱幕后黑手规划,并且直接造成了布鲁尔·达罗的死亡。而他完全没有仔细想过前面那半句话中,他下意识做出的假设。 也就是…… 婚姻! 第173章 沙漠绿洲 他忽略了什么? 他忽略了, 在布鲁尔·达罗的死亡中,玛丽娜·凯兰这个神秘的未婚妻,在很大程度上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而既然他们将布鲁尔的死亡看作是五月连环杀人案的一环, 那么其他案子是否也一样? 其他命案中的死者, 是否也有这样一个神秘的未婚妻, 甚至于, 妻子? 这是否是五月连环杀人案的特定模板? 一个若隐若现但被他们始终忽略的问题就是, 从头到尾, 五月连环杀人案中的死者都是男人,但是, 女性因素却始终似有若无地出现。 “太阳的新娘”“布鲁尔的未婚妻”“女骑士”……他们的确发现了, 但是没有真的深入去调查。 此外,玛丽娜·凯兰的长期失踪, 也让他们的确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个女人的存在;他们知道,即便关注她, 也不太可能得到什么线索,还不如去关注那些他们能够继续调查的事情。 但是如今他们已经知道了过去这么多起案件, 尤其是那位音乐学院的声乐老师,从他身边出现的女性入手,说不定就能找到一些突破口。 想到这里, 西列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正好明天要去欧内斯廷酒馆, 他可以顺便跟埃里克说一下这件事情,让后者重点关注一下那份调查档案中对于死者人际关系的调查。 这件事情确定下来,他便开始思考这件事情本身。 女性因素的出现。他想。这是否意味着, 在这个组织内部, 实际上是女性占据主导权的? 他想到这一点, 因为从现在的情况看来, 女骑士在这个组织内部是个非常重要的概念;而从之前凯瑟琳·金西的说法来看,“女骑士”可以象征着纯洁的信仰。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当初他们对于布鲁尔·达罗的死亡的调查中,西列斯就曾经意识到,幕后黑手似乎有些立场矛盾。 真正杀死布鲁尔的人是一刀毙命,但是布鲁尔的尸体上却出现了一些虐待的痕迹。通过【死者的话】这个仪式,他们意识到杀死布鲁尔的正是他的未婚妻,玛丽娜·凯兰。 因此,作为女性的玛丽娜·凯兰,与组织中(性别不确定)的其他人,似乎有着不同的想法与立场。 西列斯对此感到了些许的困惑。 不过,实际上他们也不太确定玛丽娜·凯兰是否就真的是个女人,以及这个名字是否是真名。玛丽娜·凯兰像是个活在迷雾中的人。 想了片刻,西列斯就摇了摇头。他认为这个发现或许能让他们有所突破,但是一切问题仍需要进一步的调查。 他便摘下眼镜,收拾好一切,然后离开书房回到卧室。不久之后,深海梦境就迎来了它的主人。 那孤寂的、沉默着、被腐烂的星星眼睛注视着的孤岛上,他静默地望着那几株植物。 赫德·德莱森、哈尔·戈斯、赫尔曼·格罗夫、加兰。四个人的梦境泡泡齐齐挂在那儿。毫无疑问,他都得去一趟。 ……他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前两次进入深海梦境的时候,他都一无所获;结果这些梦境偏偏都凑到了今天。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是吗? 他想了片刻,就将注意力投入到自己需要做的事情。 他没有急着前往那些人的梦境,而是首先在深海梦境中寻找了一下贵妇的商队成员的梦境。他按照记忆一一念出那些名字。 然而遗憾的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梦境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怔了片刻,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能说这个结果就意味着商队成员已经全军覆没,但这的确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知道琴多那边的搜寻结果怎么样。 他看了一眼琴多的梦境泡泡,发现琴多似乎正在一个一个尝试那些名字。 于是他没急着前往琴多的梦境,而是望向了其他四个梦境泡泡。他思索着先去哪一个。 要说最令他惊讶的,自然是赫尔曼·格罗夫的梦境。 上一次进入这位考古专业学生的梦境,还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当时他在梦境中看到了无数的尸体残肢、血雾、不明来源的无数人的惨叫,以及一个神秘的坟包。 显然,考古团队的失踪意味着他们经历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他怀疑他们现在身处迷雾之中。 过去一个多月中,他也始终观察着赫尔曼·格罗夫的植物。 那株低矮的灌木看着始终不怎么健康,但也始终坚韧地活着。这是一件好事。然而他的梦境泡泡却从未出现过。 他大概隔天会进入一次深海梦境。的确有错过赫尔曼梦境的可能性,但也不可能一直都撞不上。这就意味着,赫尔曼的现实状况恐怕不怎么安稳。 赫尔曼不敢长时间入睡,不敢陷入梦境中,很有可能经常从睡梦中惊醒。因此,他才一直无法遇上赫尔曼的梦境。 ……这个年轻的学生,陷入了困境。 他望着那株灌木,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伸手碰触了那个梦境泡泡。 “……谁?!” 一个警惕而冰冷的声音。 幽灵先生的脚步轻轻落在被血液浸透的泥土上。周围满是血色的雾气,并且那血色的程度比他上一次到来的时候更为浓郁。 赫尔曼就站在那个小坟包的前方。他的变化相当之大,至少整个人瘦了很多。他的上衣没了袖子,裸露出来的臂膀上满是伤口,但那袖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扯掉的一样,裂口十分狰狞。 他的表情冰冷、目光冷酷而警惕。他几乎在幽灵先生出现的一瞬间就转身望了过来。那目光中带着打量和排斥,他说:“这是我的梦境,你是谁?” 幽灵先生望着赫尔曼·格罗夫,感到些许的不可思议。不过,这幅场景也可以说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他没想到,赫尔曼过去这段时间的经历,会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呈现出来。 赫尔曼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幽灵先生不禁怔了一下,然后才说:“晚上好,先生。别这么警惕,我对你并没有什么恶意。当然,我想你可能也不会相信这种说辞。” 赫尔曼露出一个冷笑。他那张还能看出一点学生气的面孔上,那种成熟老练的感觉却相当令人吃惊,仿佛他的脸已经习惯了这种表情。 死亡与血。幽灵先生心想。这铸就了如今的赫尔曼。 ……至少就其处境而言,不得不如此。 赫尔曼说:“的确,我并不相信你的说辞。一个多月之前,同样是你来到了我的梦境?” “是的。不过我没来得及与你交谈。”幽灵先生说,然后他望向了那个坟包。之前那种晕眩的、恐怖的感觉仍旧出现了,但是没有那么严重。 他顿了一下,然后说:“这坟包来自那个考古遗迹吗?” 赫尔曼眯起了眼睛。他低声说:“你知道我。” “我认为我们可以进行一次交流。”幽灵先生冷静地说,“毕竟我们各自掌握着不同的信息。” 赫尔曼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他说:“或许是这样。但我怎么相信你提供的信息的真实性?” “……邓洛普教授。”幽灵先生缓慢地说,“他怎么样?” 赫尔曼几乎猝不及防地露出一个震惊的表情。那打破了他冷酷的假面,甚至在某一瞬间,让幽灵先生窥见了那个曾经的赫尔曼·格罗夫。 但是很快,赫尔曼就再一次露出冷冰冰的表情。他说:“他死了。也或许没死,但我们认为他死了。应该说,他现在活着还不如死了。” 说话的时候,赫尔曼自己没意识到,但是幽灵先生察觉到了。赫尔曼的语气发生了松动。 他说出头三个字其实就已经足够了,但是他又说了后面那一连串话,这证明他心中的犹豫与挣扎。那反复而不确定的心态。 而等到他这一连串话说完了,赫尔曼才猝然露出些许懊丧的表情。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平稳自己的心态。 幽灵先生说:“诺埃尔教授俱乐部的学生们还在等你回去。” 赫尔曼徒劳地张了张嘴,他想说什么,却又哑然。他呆呆地望着幽灵先生,目光像是不可思议,又像是经历了长久黑暗的绝望之后看见了一束光。 隔了片刻,他发出了一声哀鸣。他跪在了地上,捂住脸,颤抖着哭了起来。随着他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到这浸透了血的地面之后,那血色反而逐渐褪去。周围的血雾也慢慢消散开来。 天色仍旧显得阴沉。但场景显得没之前那么可怕了。 赫尔曼呆呆地哭着,隔了片刻,他突然伸手将自己脸上的泪水擦干净,然后露出颇为不快的表情。他说:“先生,我不知道您是谁,但您来到我的梦里,就是为了看我哭吗!” 幽灵先生心想,这语气倒是显得有活力了一点。 幽灵先生说:“我只是对你们遇到的事情十分感兴趣。” 赫尔曼干脆席地而坐。他冷笑了一声:“我们遇到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只是打打杀杀,然后努力活下来而已。” 说着,他露出了厌烦的表情。不过,这种情绪反而消解了他身上始终带有的那种冰冷的气质。他愣了一会儿,然后搓了搓脸。 他的语气终于变得平静了一点:“怎么称呼你?” “幽灵。”幽灵先生说,“我是梦境中的幽灵。” 赫尔曼用一种意外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幽灵先生,他说:“以防万一,我是赫尔曼·格罗夫。虽然我觉得你大概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 幽灵先生微微笑了一下,没承认也没否认。 赫尔曼嗤了一声,他说:“我猜你是对无烬之地感兴趣?” “可以这么说。”幽灵先生说,“最近无烬之地发生了许多事情,而你们的失踪就发生在那个时间段。或许,你掌握的信息能帮上我的忙。” “我对你的事儿不感兴趣。不过……看在邓洛普教授和诺埃尔教授的面子上,我会跟你说说。”赫尔曼说。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心想,不错,自己的面子相当好用。 他镇定地听着赫尔曼的话。而赫尔曼也完全没察觉到幽灵先生的心理活动。他深吸了一口气,思索了一阵,表情逐渐变得平静而漠然。 那仿佛已经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对他而言。但是,当他真的开口的时候,当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的时候,他甚至吓了一跳。 “我们……”赫尔曼停了一下,下意识清了清嗓子。他露出一个不自觉的、有点局促的表情,不过幽灵先生的平静让他也平静了下来。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足够失态,此刻嘶哑的声音也算不上什么。他便自顾自苦笑了一声,然后才接着说下去,带着一种已经无所谓的情绪。 他低声说:“我们在那儿安安生生地待了一个月。我们是十月下旬出发,一整个十一月,我们就在那地方……那个考古遗迹,静静地呆了一个月。 “那是一段……很愉快的日子。您似乎对我有点了解,我以前从未参与这种真实的考古行动,所以那时候我相当兴奋,甚至于太兴奋了。 “邓洛普教授当时甚至提醒我,让我别这么激动,免得失手弄坏了什么东西。我就赶紧向他认错,生怕真的做错了事情被赶回去。 “……有些幼稚,是不是。但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我如此珍惜这个机会,以至于那段日子像是梦幻般的存在。而如今,我的梦境却成了这个鬼样子……” 幽灵先生在这个时候打断了他的话,他说:“抱歉,我得提醒一下。” 赫尔曼愣了一下,望向他。 “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你的梦境。”幽灵先生说,“只要你想。” 赫尔曼怔了很久。周围实际上仍旧浓雾弥漫,只是血色消融了一些。而很快,随着幽灵先生的话,周围发生了改变。一个个场景跳跃而过。 幽灵先生注意到有历史遗迹、广阔的沙漠、晃晃荡荡的火车、喧闹的课堂、拉米法大学主城堡前的草坪、拉米法城的阿瑟顿广场…… 最后,场景稳定在一个黑暗的小空间。那是一间卧室,小巧玲珑但五脏俱全。灯没有亮,好像这样能让赫尔曼感到更安全一点。 只有窗外街边的路灯照进来一些光亮,隐约地让他们的视野清晰一些。 赫尔曼怔怔地说:“我的家。” 他像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问:“幽灵先生,是因为您,我才能改变自己的梦境吗?” “可以这么说。”幽灵先生答复。 本质上,这是阿卡玛拉的力量;即便现在成了他的力量,他也还没有完全掌握这份力量。不过不管怎么说,赫尔曼能够随便改变自己梦境中的场景,也的确是因为幽灵先生的到来。 不过这也让幽灵先生想到,他其实反而无法对这些梦境做什么。归根结底,这些梦境仍旧属于那些梦境的主人。 ……阿卡玛拉的力量,相当有道德底线? 幽灵先生的想法在这事儿上一闪而逝。 赫尔曼真诚地说了一句:“谢谢您。这让我感到……感到好多了。”仿佛在梦境中回到自己的卧室,即便是虚幻的卧室,也在某种程度上治愈了他在无烬之地受到的伤害。 这个黑暗的小房间里,靠窗的位置放着两张舒适柔软的沙发。幽灵先生不知道这是赫尔曼的想象,还是这房间里本来就拥有这两张沙发。 总之,他们坐了过去。 赫尔曼也更快速地进入了正题。他说:“刚刚我讲到了……我们在那儿呆了一个月。是的,那一个月是相当平静的,仿佛我们就是在进行一场普普通通的考古。 “不过,一个多月之后,差不多十一月底开始,情况发生了改变。一开始变化是悄无声息的,谁也没有注意到。 “我们这些来自拉米法大学的教授、学生,以及其他那些工人、帮手……我们总共有将近一百个人。所以一开始,作为这一次考古行动的核心人物,邓洛普教授没有发现问题,是很正常的。 “……对了,首先得跟您说明我们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的一些发现。 “那个考古遗迹,位于无烬之地的东北面,是阴影纪一位贵族的墓穴。从我们那段时间里的发现来看,那片土地可能就是他曾经的家族的封地。 “关于阴影纪,我们得知的信息并不多。不过,那个时候显然也拥有一些国家,这是肯定的。而那个死去的贵族,似乎就是其中一个国家的高官,或者其他什么大人物。 “我们在那儿找到了一些看起来相当精致的陪葬品,以及殉葬的尸体。我们还发现了一些雕刻得相当精美的壁画,甚至还有一些尚未彻底腐烂的布质物品,可能是衣物也可能是资料文献。 “……不知道您是否能体会那种感觉。” 说着,赫尔曼突然叹了一口气。 幽灵先生平静地望着他。 赫尔曼带着一种后知后觉的、复杂的表情,说:“我们真的……相当,相当期待我们能从这个遗迹中发现什么,得以揭开历史的帷幕、得以驱散阴影纪的谜团。 “那甚至与我们的名誉无关。或许有那么一刻,我们想到,是否会因为这事儿,我们所有人都功成名就。可绝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沉浸在那种不可遏制的喜悦之中,认为自己触及了这个世界的过往。 “但是……”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说:“但是很快,一切就都发生了改变。” “……谁也不可能提前预知这一点。”幽灵先生声音低沉地说。 赫尔曼苦笑了起来:“是啊。的确如此。幽灵先生,世界上如果真有命运的存在,那么这命运简直对我们一视同仁地残酷。” 幽灵先生默然着。 赫尔曼没有再跑偏话题,他一口气说了下去:“一开始是有人的行动逐渐变得鬼鬼祟祟。但是,我们毕竟是一个庞大的团队,所以谁也没发现。 “直到有一天,邓洛普教授带着我们清点挖掘出来的物品的时候,我们才突然发现,有些东西不见了。 “被别人偷盗出去卖了也好,或者是我们这儿进贼了也好,总之,出事了。那个时候每个人都心思惴惴,怀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但这事儿不了了之,我们没能找到谁偷了那些东西。而或许也正是因为我们没找到,所以那个小偷的胆子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我们挖掘出来的物品有差不多一半都消失了。 “邓洛普教授大发雷霆,决定彻夜不眠守在那个帐篷外面——我们是搭帐篷的。当时我们排了一个表,大家按照表上的顺序轮班。邓洛普教授是第一天晚上,我当时排到了第二天的晚上。 “……噩梦就是从这个决定的第二天白天开始的。” 赫尔曼紧张而痛苦地咽了咽口水。 幽灵先生心中一动,便说:“邓洛普教授失踪了?” “是的。”赫尔曼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情绪,这么说,他重复了一遍,仿佛这样就能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邓洛普教授失踪了。” 这样的发展让幽灵先生感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似乎自那些出土的文物失踪开始,就注定了邓洛普教授也将失踪。 他似乎也明白了,为什么赫尔曼之前说,他们都认为邓洛普教授已经死了,即便活着也还不如死了。他们看起来并不确定邓洛普教授究竟在哪儿、落到谁手中,但是的确…… 那令人感到难过,因为那是邓洛普教授的自发行动,但却横遭劫难。 他们都默然片刻。 随后赫尔曼深吸了一口气。想起当时的事情让他感到一些沮丧,但那似乎也是一种整理与回顾。他度过了一段凌乱的、复杂的日子,而现在他才猝不及防地回过头,望见自己当初的慌乱与茫然。 “然后我们也开始变得恐惧。”赫尔曼说,“所有人都是。我现在觉得,当时那些人中间或许有人在暗中兴风作浪,挑动我们的情绪。 “但当时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邓洛普教授的失踪让我们感到恐惧,极端的恐惧。我们一开始就以为,或许是我们中间有人在倒卖文物。 “于是,我们怀疑邓洛普教授是被人杀了,凶手就是我们中的一员。而没了邓洛普教授,我们这将近一百号人,就像是失去了领头羊之后,还深陷狼群的无害羔羊。 “我们不知所措,同时还怀疑着彼此。邓洛普教授失踪之后,我们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点什么,也没人讨论我们应该怎么办。 “……第一个逃走的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那打破了僵局。人们一下子就闹得沸沸扬扬,每个人都要逃走,然后……有的人想要带走那些出土的文物,说那是属于他们的…… “……‘战利品’。” 赫尔曼近乎痛苦地将这话说出了口。 很难想象当时的赫尔曼是如何面对那一幕的,亲切师长的失踪、暗流涌动的考古营地、包藏祸心的旧日同伴、混乱不堪的逃命之旅…… 赫尔曼说:“人们就争斗了起来。混乱中,谁也不知道谁杀了谁,谁砍了谁,我们又朝着哪儿逃命,那些出土的文物是否被摔碎…… “……我们,我不确定有多少人。但是我们来到了迷雾之中。” 幽灵先生微微皱了皱眉,他不禁问:“你们是被谁引向了那个方向吗?” “我不知道。”赫尔曼十分坦诚也无奈地说,“当时的场面太混乱了。很多人都不知所踪,我们没法确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幽灵先生也只能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赫尔曼又说:“那是……十二月份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我们被迷雾困住了……我这话的意思,不是说我们一直生活在迷雾中,而是我们无法逃离迷雾的范围。 “东南西北,几乎每个我们能够寻找的方向,我们都尝试过,但是我们没法离开。并且,我们还遇到了很多同样被迷雾困住的人。 “……我们正逐渐疯狂,不瞒您说。杀戮与血腥是迷雾中永恒的话题。” 他喃喃说着,露出萎靡而冰冷的表情。 幽灵先生有些意外地说:“也就是说,迷雾将某一块区域团团围住吗?” 他曾经无数次观看坎约农场中的湖泊星球倒影,象征着赫尔曼的植物一直都没出现过。现在看来,或许就是因为,赫尔曼始终身处迷雾,至少被迷雾所干扰。 幽灵先生的确想到过这种可能性,但他没想到赫尔曼所在之地的具体情况是这样的。 “是的。”赫尔曼低声说,“那大概是……无烬之地北面……稍微偏东一点……在我们发现的那个历史遗迹的更北面……就是那里的迷雾,彻底困住了我们。 “那中间是一片广阔的沙漠,我认为可能有好几十平方公里。迷雾间或覆盖着其中的土地,但是有一些地方……一块一块,但是能联通,如果我们咬着牙穿着迷雾的话。 “但是我们能够找到的、能够通过迷雾的通道也只有那么一小部分。绝大多数的迷雾都相当危险,并且还会不断变动位置。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越来越难以确认方向。迷雾中的一切都不太对劲。 “中心地带是一片,绿洲,可以这么形容。那里生活着一些人,虽然他们都古里古怪,并且对我们不怎么友好,但是他们也默认我们可以生活在那儿,并且偶尔会给我们提供一些生活必需品。 “……有一些如同我们一样的人,他们也在那儿生活着。那儿没有希望。我们找不到出路,还会因为食物和其他一些东西而自相残杀……” 他苦笑了起来,并且下意识抚摸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 幽灵先生低声说:“你度过了相当艰难的一段日子。” “或许是这样。”赫尔曼说,“但有时候,我也难以想象,如果我回到拉米法城,回到这个属于我的卧室……我又能否真的重新变回那个赫尔曼·格罗夫。 “我想,我的父母、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同学,他们一定都很担心我。但是,我却感到麻木了。您说他们正等我回去,那确实很好,好像我的生活还有希望一样。 “但是……我的生活真的还有希望吗?” 他冰冷而疲惫的面孔上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幽灵先生默然片刻。他有意说点什么,但又感到,现在说什么似乎都是无用功。 最后,在这默然中,赫尔曼缓慢地深呼吸着,然后露出了一个有些苍白的微笑:“抱歉……我的情绪或许会让您感到困扰。” “不。”幽灵先生摇了摇头,“人类总需要一些希望。” 赫尔曼惊讶地看了看他,然后说:“您这样的说法,像是您本身不是一个人类一样。” 幽灵先生想了想,也没否认,只是不置可否地说:“或许。”他转而说,“我有一个问题,或许需要你解答一下。” 赫尔曼点了点头,问:“什么?” “你梦境中的那个坟包,是怎么回事?” 赫尔曼怔了一下。在短时间内,他露出了一种猝不及防的惊慌。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想到,那坟包竟然会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并且被幽灵先生问及。 隔了片刻,他低声说:“那正是……那迷雾中的绿洲的原住民,他们的圣地。” 幽灵先生有些惊讶地问:“一个坟包?” “是的。”赫尔曼说,他慢慢平静下来,更详细地说明了这事儿,“我们和他们语言不通。但是,有人曾经误闯进那边,结果被他们直接……杀了。他的死状相当……可怕。” 这种情况让幽灵先生也不由得皱了皱眉。 显然,这种突然显现的獠牙把赫尔曼也吓得不轻。那坟包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并且还是梦境核心的区域,同时还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微妙感触……一种恐怖和疯狂的意味。 赫尔曼又说:“我们也慢慢了解到一些……关于那个坟包的说法。那看起来相当简陋,是不是?但实际上,据说那已经是经过了相当漫长的努力之后,才能够形成这个小坟包。 “……有人说,连那些绿洲中的原住民,都不敢靠近那个坟包。甚至有人说,那个死者并非是被原住民杀死的,而是因为靠近了那个坟包,所以陷入了疯狂之中,自取灭亡。 “很不可思议,但又有一些可信度。谁也不知道那个坟包里埋的是什么。那应该是……尸骨。神明的尸骨吗?又或者说是什么其他东西。” 赫尔曼带着一点天生的好奇。除却恐惧,他当然也对那个坟包中的东西感兴趣。但是他必须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 幽灵先生思索了一阵,然后说:“所以,是这个绿洲和绿洲上的原住民先出现,还是这个坟包中的东西更为古老?” 赫尔曼抓着头发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认为是后者,也就是坟包中的东西先出现,而这些人是后来才迁徙过来的。 “因为,他们的生活居所,都很明显围绕在那坟包周围,隔开了一定距离……但通过窗户,每一户人家都可以望见那坟包。这应该是经过刻意规划的。” 赫尔曼确定地说。 显然,他在迷雾之中并非只顾着生存,也同样观察着周围的情况,搜集着可能有用的信息。 幽灵先生若有所思地听着。 这么看来,那个坟包很有可能埋葬着旧神的尸骨……或许。而那些绿洲中的原住民,似乎就信奉着那位旧神,因而围绕那个坟包定居与生活。 这似乎是很顺理成章的推断,但是,旧神的尸骨不就是星之尘吗? 即便在梦境中,那个坟包也给幽灵先生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仿佛灵性或者意志被触动。他不确定那来自什么……一个小小的、简陋的,看起来平凡无奇的坟包,却给人一种惊悚的感觉。 星之尘不会给人带来这种感觉。星之尘给人一种梦幻般的、纯粹的漂亮的感觉,尽管这种美丽的真正原因同样令人恐惧。 坟包的可怕,是因为赫尔曼遍布血雾的梦境带来的影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幽灵先生无法确定,他只是感到那个坟包没有那么简单……一片迷雾中不为人知的绿洲、一群迁徙而来的定居者、一个埋葬着不知何物的坟包。光是这几个概念,就令人相当不适。 如果其中的东西真的存在一些问题,那么星之尘反而是不太可能的。幽灵先生怀疑可能是某个旧神的物品,蕴藏着旧神的污染,因而才会让靠近坟包的人都陷入疯狂之中。 这同样也是他的推测。 他想了片刻,便说:“我明白了,这或许一时半会得不出一个结论。”他停顿了一下,便转向了更为现实的问题,“你们现在无法离开那个地方,是因为难以穿越迷雾?” “是的。”赫尔曼相当坦诚地说,“我们都是启示者……我是在过去这段时间才知道启示者这个存在,并且发现自己拥有启示者的资质。 “……迷雾中,蕴藏着精神污染……我们没法走出去。我们的确可以随便找一个方向,埋头往前走就是了,只要离开迷雾的范围就行……但是,我们恰恰没法做到这一点。 “长时间待在迷雾中会让我们的精神状态陷入疯狂,同时也会迷失方向。”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便说:“最近康斯特公国流行起了一个专门针对精神污染的仪式。” 他便将“复现自我”仪式的内容讲给了赫尔曼听,他说:“这算是对你为我解惑的一个报酬。或许能让你们成功离开迷雾。” 赫尔曼怔怔地听着,他低声惊叹了起来,整个人都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他几乎语无伦次地说:“这是……先生,这是我们的希望!您为我们带来了未来!” 幽灵先生微微一怔,便只是点了点头。 隔了一会儿,赫尔曼松了一口气,他想了想,便说:“您拯救了我们,我认为我如今提供的信息可能还无法等价于您的帮助。 “您对那批原住民,以及那个坟包感兴趣,是吗?我会为您去打听一下。当然,我会注意安全,也不会透露您的存在,请您放心。” 幽灵先生说:“谢谢你的帮助,我的确十分好奇。” 赫尔曼苦笑着说:“您是个好心的人……幽灵,我是说。总之,我们无以为报。或许您觉得这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我们来说,这就是黑暗中的光。我们几乎已经绝望了,实话实说。” 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然后露出了十分复杂的表情。 他或许认为他将永远留在那儿,留在那迷雾包围着的沙漠绿洲;而如今他在梦境中,坐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属于他的卧室之中,仿佛重回人间。 隔了片刻,他说:“感谢您的慷慨。之后我们还是在梦境中见面吗?” “是的。”幽灵先生说,“我每隔一天会进入梦境。如果你有什么进展的话,那也可以进入梦境中等待我。只要你开始做梦,我就会发现并且过来。” 赫尔曼点了点头,他说:“我明白了。那么,幽灵先生,下次见。” “下次见。”幽灵先生礼貌地说,然后离开了赫尔曼的梦境。 当他回到孤岛的时候,他静默地回顾了这一次与赫尔曼的对话。他感到收获了不少东西,至少知道了赫尔曼的现状。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那沙漠中怪异绿洲的存在,也令人感到不安。 这世界上一团又一团的迷雾还如此之多,那些迷雾里就没有什么别的居心叵测的人们吗? 他们的存在甚至从未有人知晓。 想了片刻,他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他的确期待着赫尔曼之后带来的信息。 随后,他望向剩下的三个梦境泡泡,思考着该去哪一个。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注意到琴多的梦境泡泡中,琴多正朝着他挥舞手臂,好像是发现了什么。 于是他的手指便首先碰触了琴多的梦境。 “发现了什么吗,琴多?”幽灵先生说。 不过,当他站定,望向房间里的情况的时候,他却不由得沉默了。 琴多也默然站在那儿。 十好几个灵魂,就待在这个房间里。挤挤挨挨,表情呆滞。每个灵魂都在发抖,显得相当可怜。 隔了片刻,幽灵先生问:“所有人?” “所有人。”琴多说。 贵妇给出的所有名字对应的人们,他们的灵魂都出现在这里。这意味着,他们都死在异乡,都死在那迷雾笼罩、混乱不堪、复杂而危险的,无烬之地。 幽灵先生微微屏息片刻,然后才沉闷地呼出一口气,他说:“这是个糟糕的消息。” 那意味着无烬之地北面的局势已经恶化到了一定的程度。 他缓步走上前,接二连三地寻找了这些人们最后遗留下来的梦境。那充满了血色和令人遗憾的悲剧。最后,将所有灵魂的梦境都看了一遍之后,幽灵先生也终于得知他们遇到了什么。 第174章 加兰的天赋 一开始, 这个商队只是普普通通地踏上行商的旅程。一部分的梦境展现出了当时普通、平静和充满日常趣味的经历。 他们的确有意了解无烬之地北面的相关消息;此外,他们这一次的旅途似乎也会经过无烬之地北面的一座城市。 因此,他们便沿路打听, 不知不觉中对无烬之地北面的局势, 特别是星之尘的事情,有所了解。 在其中一个一闪而逝的梦境画面中,幽灵先生注意到,当这个商队在旅店中休息的时候,有商队中的成员一脸惊喜和激动地拿着一个瓶子出现。 ……魔药瓶。新发现的星之尘。 幽灵先生猝然想到兰米尔的说法。他说有人吞服了那批星之尘制作的魔药之后,陷入了疯狂之中。 幽灵先生不确定兰米尔提及的人是否就是这个商队中的人……时间似乎对不上。但是,无论如何, 他已经能够想象这个商队的经历了。 他们得到了这瓶魔药。幽灵先生不知道他们出于怎样的意图, 或许是有些好奇,或许是为了验证是否真的是星之尘……于是, 商队中有人尝试了这瓶魔药。 一开始一切正常, 他们也兴奋起来。星之尘的生意总是一本万利的, 的确如此,所以他们也开始幻想自己发财的场景。 但是随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这改变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没人反应过来。在短时间之内, 那个之前吞服了魔药的启示者突然发疯, 他攻击了商队内绝大部分人。 大概有一半的人是在这个时候死去的。他们梦境中的大部分画面,也仍旧停留在这段旅途的一些场景,以及对未来的幻想中;只有最后的那一小部分,出现了血色, 以及, 他们自己的死亡。 这件事情发生在荒郊野外, 一个深夜。他们扎着帐篷,露宿野外。他们无处求救,甚至半梦半醒间完全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混乱和恐惧在短时间内席卷了这个商队。 幽灵先生承认,在这一刻,他不由得想到了赫尔曼·格罗夫以及考古团队的经历。 同样是混乱与斗争突如其来地侵袭一个原本和睦的团队。 这种相似性就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困惑。是否有人刻意在制造这种混乱? 商队的结局也正是在这样可怕的、甚至令人回不过来神的自相残杀中落幕。最后几个死去的人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他们全都伤痕累累,在黎明即将到来的那一刻,重重地倒在地上,再也无法醒来。没人在这晨曦前最后的黑暗中拯救他们,也没人来得及。 ……幽灵先生慢慢地看完了这些人的梦境,然后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说:“明天可以让普拉亚家族的人给贵妇写一封信。” 他不可能自己给贵妇写信,免得暴露身份。这事儿让普拉亚家族的人去做正好,也很符合他们的日常工作。琴多也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您觉得,有人在背后搞鬼吗?” 幽灵先生思索了一阵,然后说:“应该是的,但是我不确定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或许今年是特殊的,不然难道他们隔段时间就会这么做吗?” 琴多想了想,便说:“那似乎有些……大张旗鼓。或许现在人们不会发现,但是过段时间,事情闹大,无烬之地的许多探险者必定会发现问题所在。”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 福利瓯海上的那座孤岛发现的星之尘,显然已经卷动各方风云。许多人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置身事外,幕后黑手真的有把握确定自己可以掌控局面? 或许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他们为什么确定,自己一定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想了片刻,幽灵先生就摇了摇头,他说:“这些事情我们可以等回到现实之后再想。孤岛上还有好几个等待我前往的梦境,我得走了。” 琴多惊讶地听闻这事儿——他是说,前两次他们进入梦境的时候,幽灵先生可闲得很——他便倾身抱了抱他心爱的神明,然后说:“希望您能收获有用的信息。” “希望如此。”幽灵先生也叹息一声。 离开琴多的梦境之后,他想了想,便前往了赫德·德莱森的梦境。商队的遭遇让他对如今无烬之地的情况越发好奇,他想从赫德这儿得到一些其他角度的信息。 比起商队,赫德似乎更接近北面的海,也意味着他更接近事情的核心。 “晚上好,幽灵先生!” 仍旧是上一次沟通的那个房间。不过这一次,整个梦境的氛围显得相当悠闲安逸,赫德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自己想象出来的美食与美酒,其表现出来的享受之情甚至令人惊奇。 当幽灵先生出现,赫德才猛地回过神,十分愉快地与他打招呼。不过与此同时,他也没放下自己手里的美食。 ……看得出来,赫德曾经的确享受过相当不错的物质条件。 幽灵先生坐到了赫德的对面。赫德请他品尝美食,不过幽灵先生委婉地拒绝了。赫德有点遗憾,但还是拍了拍手。桌上那些不合时宜的美食与美酒消失了,赫德整个人也像是猛地清醒了过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点紧张和不安的情绪。他说:“幽灵先生,最近福利瓯海附近有些……不对劲。” “怎么?” “星之尘的事情……应该说,也不仅仅是因为这样。那个米德尔顿的部落封锁了人们通往那座孤岛的海路,但是有人散布传闻——我不确定是真是假。 “总之,有人说,那个部落正在挖掘岛上的星之尘,完全不是自称的中立。据说有人看到了装满星之尘的船只返回米德尔顿。 “……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没人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是每个人好像都这么相信了,至少他们说服自己相信。” 赫德露出了一点纠结的表情。他自己恐怕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情,应该说,他还以为冲突会来得更为直白一些,但是如今这种风言风语,虽然绝对不可能避免,但也过于……言之凿凿。 赫德又说:“于是许多人都感到了愤怒。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在煽动情绪。但至少,据我所知,许多人都打算在这个时候出海了。” 幽灵先生若有所思地听着。这情况的发展有些意外,但也在他的设想范围内。 换言之,如果发生在北面的海的事情,与发生在拉米法城的事情,是同一伙人正在进行的事情的话,那么五月中下旬对于北面的海的“幕后负责人”来说,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时间点。 他们需要在这个时候做点什么,或者,煽动人们来做点什么,以便达成五月中下旬的那个目标。 ……或许那个时候会有大规模的冲突、血腥、杀戮发生?也或许,米德尔顿的部落巴兹尔会放弃阻拦,顺其自然地让人们登上孤岛? 但是,如果按照他之前的推测,巴兹尔部落是阿莫伊斯的乐园“亚西兄弟会”的一员,甚至其如今的行为都是秉持着对于阿莫伊斯的信仰而做的,那么他们恐怕也不可能退让。 可那孤岛上存在着星之尘。星之尘能让人发大财。巴兹尔部落的阻拦惹了众怒。 因此,巴兹尔部落不太可能真的做到阻拦所有人。他们已经努力了很长时间,但幽灵先生并不看好他们最终的行动。 随着时间临近五月中下旬,冲突也越来越接近临界点。 赫德又说:“我现在也在找船……我不是真的想要去海上送死。幽灵先生,我已经知道了,我得……我得更加实际一点。 “……所以我找船的原因,就是因为您之前说的,我得让自己装作好像要去海上送死一样,免得让那些人发现。 “不过,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最近的船只都非常紧俏,人们到处找船想要从港口出海,但是没法找到合适的船……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或许很多船只都已经被提前租走了。” 赫德有点困惑地说。 幽灵先生眯了眯眼睛,他想,这其中或许还有普拉亚家族的努力。 ……琴多提前做了一些准备?他想,或许是这样。但是,琴多却没跟他说。 琴多是想要等问题解决之后,再拿这事儿来跟他讨要好处?尽管这只是他的猜测,但是他居然已经能想象琴多那种沾沾自喜又理直气壮的模样。 幽灵先生不禁在心中笑了一下。他想,他可以配合琴多这么做。当然,他也可以提前开始想,应该给琴多什么奖赏。 赫德完全不知道幽灵先生在想什么,他只是有些纠结地抓了抓下巴,他说:“所以,有一些私人的船只正在往福利瓯海这儿赶。人人都在等待,也在拉帮结派。”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这不出所料。 即便普拉亚家族付出了足够的努力,但也不可能完全阻止船只的到来。况且,他们也不可能做得太明显,免得引起幕后黑手的警惕。 他们现在还知道五月中下旬这个时间段,但是如果引起了幕后黑手的警惕,那他们就很难再抓住对方的马脚。这伙人直到现在也还隐藏在暗处,伺机而动。 赫德又说:“我也加入了其中一个团队。他们似乎是来自无烬之地南面的探险者,因为听说了北面的事情,就来凑个热闹。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乐意让我加入,或许,是因为我看起来比较弱小?” 他自己也得承认这一点。 他便说:“现在我们还在找船。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也听闻了不少事情。最早那一批流传出来的星之尘,似乎有人已经将其制作成了魔药。 “但是,那魔药让很多人发了疯。就又有人说——那个人似乎是个经手过星之尘生意的人——他说,这些刚挖出来的星之尘,必须经过一定的工艺加工,然后才能变得安全可靠。 “……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不是正确的,我也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说法。但很多人都相信了。一开始,人们听说那些魔药让人变疯之后,很多人就想离开了。 “但是又有这个传言出来之后,人们就又停下了离开的脚步。但是……我也不太明白。那些留下来的人,似乎又希望其他人离开,好让他们独占这好处和利益。” 随着赫德的话,赫德自己也露出了一点明悟的表情。或许他一开始没明白为什么,但是他现在重新整理一遍,再跟幽灵先生讲述的时候,也让他自己明白了过来。 说到底,这是有风险但一本万利的生意。越少人参与越好,越少人知道其中利润越好,但是,也不能只剩零星几个人。 希望有人承担风险,也希望有人放弃利益;这就是如今北面的海聚集的人们的想法。 赫德露出了一个有些微妙的表情,然后说:“差不多就是这样,幽灵先生。我们还在等待中。不过,我想到我应该来跟您说一下我的进展,所以今天晚上就进入了梦境。”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便说:“我明白了。”他想了想,又问,“你知道,北面的海的事情对外界造成了什么影响吗?” “外界?”赫德想了想,回答说,“我现在在一座靠近福利瓯海的港口城市……是座小城。但是,最近有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这里,我想那应该都是来自无烬之地的探险者,或者商人。 “他们应该也是因为星之尘的利益心动了,所以想来这儿看看能不能赚到一些钱,所以现在城里人很多,人人都挺暴躁。 “如果您说的影响是指这个的话。不过,我也偶尔从一些人口中听说……呃,我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但是……总之,有人似乎无意中说过一句,‘不知道往日教会听说了这事儿没有’。” 往日教会? 幽灵先生眯了眯眼睛。 通常而言,无烬之地的人们是不怎么提及往日教会的。他们或许会提及安缇纳姆,这名字出现在他们口中的概率还高一点;但往日教会,那似乎就是彻头彻尾属于无烬之地之外的事情了。 往日教会通常活动于不同的国家腹地,很少涉及到无烬之地的事情。当然也不是没有,比如星之尘的生意,但那就更少有人知道了。 ……有人刻意想将往日教会拉下水?又或者,是因为伊丽莎白主教离开了米德尔顿,所以康斯特这边的往日教会对于福利瓯海的调查又将要重启? 幽灵先生的心中闪过无数想法。他想,或许也应该找个时间和往日教会聊聊。 ……或许伊丽莎白主教抵达拉米法城的日子是个好时机;此外,海蒂女士抵达拉米法城之后,他们也将一起前往往日教会。 幽灵先生暗自安排了一下未来的日程。五月上旬的时候,他想,他似乎又将迎来忙碌的一周。 赫德说完了自己知道的事情,然后又有点犹豫地说:“幽灵先生,您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吗?我总觉得,这座小镇将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幽灵先生思索了一下这个问题。他感到这个问题的关键因素在于,如何在这么复杂的局面中找到一个合理的突破口? 赫德·德莱森本身就拥有着一个复杂的身份,并且暗地里必定有人观察着赫德的行动;此外,如今的福利瓯海仿佛成了一个锁死的高压锅,即便人们想要插手,也得考虑这锅会不会突然炸开。 以赫德的立场,他能够做点什么? 幽灵先生沉思了片刻,然后说:“你可以和你的同伴们一起,试着寻找愿意和你们合作的商人,对外则说认为商人更有人脉寻找船只。比起那些探险者,商人的确是更好的合作伙伴。” 至少他们还想着赚钱,而没那么穷凶极恶。 ……应该说,至少商人只想着赚钱。 赫德点了点头,又问:“找到他们又如何呢?” “如今我们对于米德尔顿,也就是那个部落的立场一无所知。”幽灵先生说,“所有的说法都来自于传言。而那些商人,他们既然出现在北面的海,那么多半和米德尔顿有过生意往来。 “或许从他们那里,我们可以得知另外一方的意见;此外,即便他们没意识到这一点,你也可以暗中提醒他们一下。” 赫德恍然大悟。 说到底,这场对峙来自于明面上的巴兹尔部落和其他窥探岛上星之尘的人们,以及暗处的幕后黑手们。如今他们似乎已经对后两者有所了解。 但是,如今真正靠近那座岛的人,是巴兹尔部落的人士。只有他们最清楚那座岛上的情况。 赫德连连点头,他说:“我明白了。幽灵先生,我会按照您的想法去做。” 幽灵先生微微笑了一下,依旧说:“不过,你仍旧得注意安全。”他顿了顿,便说,“下次见。” “下次见。”赫德愉快地挥了挥手。 在幽灵先生离开的时候,他注意到,赫德又想象出了那些美食与美酒,然后贪婪地进食着。这让幽灵先生微微皱了皱眉。 福利瓯海的相关传闻,比如岛鲸,似乎就与贪食与暴欲之神贴米亚法有所关联。 而如今,赫德这样的表现,尤其是他自己身处福利瓯海附近,这不免有些让人担忧。 离开赫德的梦境之后,幽灵先生皱起眉,就这件事情想了想。从刚才与赫德的对话来说,赫德的精神状态似乎没什么问题,他仍旧可以理智地思考,对星之尘也没什么贪欲。 ……或许只是单纯因为过去这段时间在外头吃了苦,所以才想要在梦境中享受一下?这也并非不可能。 幽灵先生便稍微放下了心。他转而去了哈尔·戈斯的梦境。 这个年轻的男孩来自无烬之地高尔斯沃的比德尔城,那距离北面的海有一定距离。但是,即便信息的传播需要一定时间,过去这么久以来,哈尔也必定知道了一些消息。 况且,哈尔的父母与他的同伴们的父母,都加入到了帮幽灵先生收集有用的信息的队列之中。大人们或许比孩子们更加引人瞩目,但也确实更加容易收集到一些信息。 “晚上好,哈尔。”幽灵先生说。 “晚上好,幽灵先生。”哈尔的语气相当轻快,“我有些信息想跟您分享。” 他仔细地思考了一阵,然后补充说:“三条信息。” 幽灵先生有些惊讶,他便说:“当然,我很期待。” 哈尔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便说:“第一条信息是,我记得我曾经跟您说过这事儿,关于……沙漠中的绿洲。” 幽灵先生不由得怔了一下。 他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很久之前,哈尔头一回跟他分享自己收集来的信息的时候,提及的事情。 当时哈尔还提及了酒馆里从无烬之地北面来的探险者、他们在城外挖到的亮晶晶的疑似星之尘的东西。 后两者更加吸引了幽灵先生的注意,于是他就淡忘了他从哈尔这儿听闻的,沙漠中的绿洲的传闻。 但是如今哈尔又提及这事儿。这自然而然地让幽灵先生想到不久以前从赫尔曼那儿听来的故事。赫尔曼的确就遇到了沙漠中的绿洲。 幽灵先生因为这巧合而感到意外,又或者意料之中。不过,他的确意识到一件事情。 当他的信息来源逐渐扩大并且复杂起来,两个完全没有交集的人,他们也有可能提及类似或者彼此照应的信息。应该说,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他才逐渐了解到这个世界的真相。 或许他可以做这样一个工作:将不同的人提供的信息整理起来,然后随机打乱或者组合。看看不同的信息之间是否能够激发他的灵感。 这个念头在幽灵先生的大脑中一闪而逝,不过他的确将其记住了。随后,他专心地听起哈尔的讲述。 “我之前注意到您对沙漠绿洲的传闻很感兴趣,所以后来我又去问了问我的长辈。不过他们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出什么信息。 “后来,他们听闻到您的存在,知道这可以用来赚点钱,就更加上心了。我妈妈找到一些长辈,询问了这个问题,然后得知了一些相关的信息。 “……人们说,比德尔城附近,或者说整个无烬之地,曾经并不是这么荒芜的。无烬之地曾经所在的土地,也拥有着繁荣的城市与文明。 “但是,在沉默纪的时候,似乎一切就改变了。原野逐渐变成沙漠……有传言说,有最后一小片绿洲,仍旧维持着原本的模样。” 说到这里,哈尔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什么。隔了片刻,他便说:“但是没人真的见过绿洲。幽灵先生,您来过无烬之地吗?”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 于是哈尔便说:“无烬之地就是这样的。看不见什么绿色,最多也只是荒野,那种在风中发抖的小草。有人说,那绿洲中甚至有着湖泊……这怎么可能呢。” 他嘟囔了一句,带着点不可思议的意思。 幽灵先生却怔了怔。“湖泊”这两个字让他本能地联想到阿卡玛拉坎约农场。 可是……沙漠、绿洲、荒原。这甚至可以说直接涉及到了撒迪厄斯、佩索纳里、翠斯利这三位神明……是的,祂们也的确曾经共同庇佑着奥古斯特帝国,但是…… 幽灵先生不由得感到这些神明的关系相当复杂。 应该说,祂们本身象征的概念是孤立的、纯净的,但是现实世界中的一切不可能这样。现实世界始终是复杂的、变动的。 于是,这个沙漠绿洲的传闻,仿佛也杂糅了来自不同的神明的故事;类比辛西娅的故事。“阴影”与旧神的故事也都牵连不清。 这些故事中,究竟有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臆测的,究竟来自哪些神明,都是一个未知数。 哈尔又说:“关于沙漠绿洲的传闻,最后要跟您说的一点就是,直到现在,似乎还有人听信这个传闻,然后踏上寻找绿洲的旅途。 “妈妈说,好像几十年前就有这样一个人,离开了比德尔城,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幽灵先生心想,这与发生在拉米法城里的事情十分相似。 似乎这些旧神追随者都喜欢使用这样的手段,创造一个不可思议的传闻,吸引人们去寻找或者探索,最终将其引入自己的陷阱。 而最终等待这些人的,似乎都是死亡。 但是,比起曾经梅纳瓦卡与胡德多卡的信徒创造“不存在的城市”的传闻,“阴影”的信徒似乎更为谨慎、更为……成分复杂。 就如今的情况来看,他们似乎已经将数位神明的概念联系在一起。 ……因为他们认为“阴影”就是这些神明概念的集合体吗? 他曾经听到过关于“祂们终究是一体的”这样的说法,从不同的旧神追随者那里。“阴影”对于那些旧神追随者而言,似乎也象征着十分不可思议的存在。 但是,他们又在某种程度上,仿佛认为“阴影”已经陨落一般。 幽灵先生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没有继续深想下去。而哈尔也在此刻提及了第二个要跟他说起的事情。 “第二个消息来自于我的同伴,就是那个家里开酒馆的同伴。他家的酒馆最近又接待了一批……从北面来的探险者。 “不过这一批似乎比上一批正常得多。他们说北面的事情太晦气,不想掺和进去。他们说现在还在无烬之地北面的人一定是疯了,以为自己能靠搏命赚到钱,但其实什么都不可能。 “……对了,他们还提到一些……我该怎么说呢,他们好像认为,有什么大人物参与进了北面的事情,所以他们不可能从中获利。” 哈尔露出了一点纠结的表情。他完全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既不知道无烬之地的北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又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大人物参与到北面的事情里。 不过他还是说:“当时在酒馆里,有人好奇地问究竟是什么大人物——我得先跟您说一声,不是我们问的。我们知道收集信息不能太主动。” 他露出了一个有点儿骄傲的神情。 幽灵先生微微笑了一下,说:“你们的选择很正确。” 哈尔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然后才说:“有其他的客人问了这个问题,而那个探险者就回答说,是上头的大人物。再具体问,他就不愿意说了。” 幽灵先生心中一动。 “上头的大人物”。这种说法更出现在一个国家的内部语境中。在北面的事情中,米德尔顿本身就已经参与进来,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 如果这位探险者指的是米德尔顿,那么他似乎没必要这么遮遮掩掩。 如果算上这个世界超凡力量的存在,那也有可能是指一些强大的启示者,或者庞大的启示者组织的成员。 ……比如,往日教会。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在福利瓯海的事情上想到往日教会。往日教会真的参与其中了吗?他多少有些怀疑,不过很难得到肯定。 哈尔想了一会儿,便说:“这件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然后是第三件事情,是我最近听说的一个故事。” 故事?幽灵先生有了点兴趣。 哈尔说:“比德尔城里其实有许多……或许也可以说是流浪汉的人。他们有的是无家可归的探险者,年纪大了就只能在比德尔城流浪。 “有的是隐姓埋名,可能是为了躲避仇家,也可能其他什么原因,反正总是缩在街角。但这种人并不会流浪和乞讨。 “总之,我最近和我的同伴们就遇上了一个年纪有点大、疯疯癫癫的人。他说他曾经是个声名显赫的探险者,但是一天半夜却在荒漠中迷了路。 “他说他在荒漠中慌不择路地奔逃,以为可以离开,但是周围却越来越黑。他说他好像在那一刻看到了光,于是朝着光拼命地追过去。 “……然后他看到了一艘船。” 幽灵先生表面不动声色,心中却猛地惊讶了一下。他想,船? 黑暗的沙海中的船只? ……而且那光,是指灵魂灯塔吗? “那个人说他碰到了那艘船,但那好像只是幻影。他那个时候感觉很累很累,就睡了过去。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是白天了,他躺在荒原中,好像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都是梦一样。 “……但是他说那不是梦。 “我得说,幽灵先生,刚刚这些事情是我们自己私下整理过的。那家伙说话的时候口齿不清、疯疯癫癫,还老是重复‘光’‘船’‘黑暗’‘沙漠’之类的话,我们费了老大劲才整理出他的经历!” 幽灵先生又一次夸奖了哈尔,不过这一次他却有点心不在焉。 这件事情很直白地与李加迪亚的力量产生了关联。他相信灵魂灯塔有可能会出现,按照之前骰子的说法,如果那位倒霉的探险者能遇上一个比他更倒霉的倒霉蛋的话。 但是,为什么会出现船?那是塔乌墓场中的独木船吗? 他便问:“你知道这事儿发生在什么时候吗?” “或许是十几年前。”哈尔说,“我后来问了问我爸妈,他们说那个家伙是十几年前出现在比德尔城的,那之后就再也没离开过。 “……其实平常我们的爸爸妈妈不让我们跟这些人接触,但是现在您出现了,我们觉得可以偷偷听听他们在讲些什么。”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他想,十几年前,那恐怕就与琴多没什么关系了。 ……或许塔乌墓场存在一定的自主性?又或者,当时那个探险者符合了某些概念,因而吸引了李加迪亚的力量?这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他说:“我明白。不过,还是得注意安全。” 哈尔看出来幽灵先生并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便立刻点了点头,说:“我们会的!” 幽灵先生又与哈尔交流了一阵,他提醒哈尔,最近无烬之地的境况多少有些混乱,即便他们身处更为安全的高尔斯沃,最好也不要太深入地与某些事情扯上关系。 哈尔听得半懂不懂,幽灵先生便顿了顿,转而让他向他的父母转述这事儿。哈尔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哈尔提供的三条信息都相当有用,幽灵先生便按照之前的办法,让一号人偶去了比德尔城的广场给哈尔送钱。哈尔一脸兴奋地从小小的人偶手中接过赏金,让他也不禁笑了一下。 这个漫长的梦境之夜将要进入尾声,而幽灵先生最后一个需要前往的梦境,便是加兰的梦境。 他首先观察了一下加兰的梦境,然后意外地发现,加兰正在崇山峻岭之中穿行。 事实上,加兰或许是第一个发现,梦境的主人其实不仅仅可以改变周围的场景,也可以改变自身状况的人。他们几乎可以在梦境中做到一切他们想要的事情。 现在,加兰的背上生出了树叶构成的翅膀,她自由自在地在山脉中穿行。偶尔,她停下来,站在山的高处,静静地凝望着远方。 她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她不自知的深切欣喜,仿佛她如此热爱这个世界,以至于仅仅只是站在这儿观看,她都能感到绝对正面意义上的情绪。 她不害怕这山川的高处、不害怕这树叶组成的脆弱翅膀让她跌落、不害怕凛冽而残酷的风。她如此专注地望向这世界。 ……她突然回过头,那双眼睛仍旧怔怔地回不来神。隔了片刻,她才突然兴奋地说:“啊!幽灵先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加兰。”幽灵先生微微笑着,他目光深深地望着这个年轻的女孩,“在梦境中玩吗?” “哎呀,幽灵先生,您怎么能这么说。”加兰振振有词,“我是在梦境中欣赏这个世界的美景。” 幽灵先生不禁失笑。 加兰转过身,又看了一会儿。真不知道这个小女孩的梦境中,怎能如此真实地还原出这个世界的风貌。幽灵先生不能说这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贴近这个世界的情况,但是……那的确相当,真实。 隔了片刻,加兰说:“我感到……这才像是属于我的世界。” 幽灵先生望向她。 加兰喃喃说:“那个……地方。海底。那不是我的世界,不是我的家。我更喜欢这里。高山、河流、自然、生命的气息……这更让我觉得快乐。” 幽灵先生静默地听着,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情绪。他不知道应该将那称为悲哀还是无奈。 加兰曾经受到过“劣质”的神明力量的影响。如果一个像她这样年纪的小女孩喜欢自然、喜欢山川,那似乎也是挺不错的一件事情。 但是,这喜欢恰恰来自于某种不可思议的外力的影响,那就让人感到不协调,甚至于恐惧。 而了解前因后果的幽灵先生,对此却只能报以一声叹息。他甚至不知道,曾经自己无意中挑选到诺娜的梦境泡泡,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让他了解到诺娜的故事,那也让加兰能够呈现出自己被影响到的一部分内在心理活动。 “……我想给这个地方起个名字。”加兰说,“我知道我叫加兰,是因为在报纸上看到了那篇小说。虽然我知道我不是那个加兰,但是我也喜欢那个加兰。 “现在,我喜欢这座山、这片山脉,所以,我也要给这里起个名字。幽灵先生,您觉得这样做可以吗?” 幽灵先生说:“当然可以,加兰,这是你的梦境。” “那么就是……布斯!布斯山脉!”加兰像是突然想到了这个词儿,“外面是春天,所以,布斯山脉也要有一些盛开的鲜花作为点缀才对。” 说着,随着加兰的幻想,从他们的脚边至更远处的河流,无穷无尽的鲜花如同一条毯子一样,径直铺了过去。那仿佛覆盖了山川河流,让一切都成为了鲜花的领地。 ……春天盛放的鲜花。这是佩索纳里的神位。 幽灵先生沉默了数秒,然后尽量让自己保持着平静的语气,他问:“为什么会将这座山脉命名为‘布斯’?” 加兰有点惊讶地说:“就只是随便取了一个名字呀!” 幽灵先生停顿了一下,最后他低声说:“的确是一个好名字。” 现实中的布斯山脉,正是翠斯利陨落的地方。 曾经有神明力量控制了加兰的身体,或许也在那个时候给她留下了一些难以磨灭的精神污染。那让她在无形中掌握了一些信息。 当时那种神明力量,显而易见的与佩索纳里有关。而现在,这鲜花覆盖山川的画面,让幽灵先生意识到什么。 ……佩索纳里吞食了翠斯利吗? 他对此早有猜测,就算不确定是不是佩索纳里做的事情,但他也的确怀疑,沉默纪最早陨落的三位神明——埃尔科奥、翠斯利、胡德多卡,都是被其他神明吞食的。 可是,现在通过这种意外的、仿佛带有某种象征意义的方式来确认这一点,让幽灵先生五味杂陈。 他想,如果是在现实世界,那么这个时候骰子必定会提示他知识属性增长了。 然而他现在在梦境之中。这如梦似幻的场面既削减了那种真实感,又同时令人感到一种虚假的不可信。仿佛这世界仍旧处于温暖、无害而洁白的摇篮之中。 可实际上,这世界面临着如此残酷的过去,甚至于,如今。而这世界的未来,又身处何方呢? 幽灵先生沉默了片刻,然后干脆地转而问起加兰在启示者方面的学习情况。他得说,这才是他现在更需要关注的,特别是加兰对于“复现自我”的仪式的学习。 尽管加兰现在已经不再是诺娜,但是她面临的情况也仍旧差不多。她需要“复现自我”这个仪式来帮助她稳定精神状态。 至少,加兰在梦境中复现出“布斯山脉”,似乎并没有对她的精神状态造成什么影响,这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加兰老老实实地回答着,她的进展还不错,甚至可以说比一般的启示者更为厉害一些。在经历了可怕的灾难与创伤之后,她似乎也收获了一些什么。 尽管这天赋是以一种相当惨烈的代价换回来的。 他们之后聊到了更为新鲜的事情。加兰说她也在玩诺埃尔纸牌,她说往日教会里这段时间相当流行这纸牌。她说这话的时候,当然不知道这牌的玩法创意就来自面前的幽灵先生。 ……算了。幽灵先生心想。反正他对此早有心理预期,顶多就是觉得这发展实在是有点迅速。 加兰像是突然因此想到了一个什么事情,便说:“对了,幽灵先生,您上一次说,您要是知道的话,就会跟我说起另外那个加兰的故事。她怎么样了?” 第175章 各自立场 幽灵先生微微怔了一下, 然后笑了起来:“是的,加兰。你做好准备听这个故事了吗?” “当然!”加兰语气轻快地说。 幽灵先生便复述了自己小说中的内容,他还没有写完, 不过之后的剧情发展已经决定好了。他说:“最后,加兰会离开那个海底的城市,踏上返回故乡的旅途。她会拥有一场崭新的冒险。” “啊!”加兰惊呼了一声, “她不是在做梦,她真的去到了一个古怪的世界!” “是的。”幽灵先生说, “所以,她要想办法回家, 回到自己的家。” “那么, 那个加兰能回到家吗?” “或许能, 或许不能。但是, 这个故事将会停在这儿。”幽灵先生说, “未来的事情交给未来决定。” 旧的故事理应结束;新的旅途理应开启。他想。 加兰有点困惑地歪了歪头:“可是,幽灵先生, 加兰不是一个故事中的人物吗?故事中的人物,应该会拥有一个确定的结局吧。” “或许她真的生活在这个宇宙的某个角落也说不定。”幽灵先生以一种出奇温和的语气说, “就如同你也真实地活在费希尔世界上。” 加兰愣了一会儿, 然后突然明白了过来。她说:“是呀……是这样没错!她未必就是虚假的。或许有一天, 我也能真的遇到那个加兰!” 幽灵先生微笑起来。 这是他想到的, 一个折中的办法。 加兰将书中的加兰当做自己, 因而为自己取了这个名字。换言之,她的自我认知在一开始就是一个虚幻的人物角色。如果否认加兰的真实性, 那很有可能将又一次摧毁如今加兰的自我认知。 所以, 就让那个书中的小女孩, 也成为一个真假参半的人物。她或许真的活在这宇宙的某个角落, 正从海中的冒险脱身出来,然后奔赴那更遥远未来的旅途。 那将会是她的旅途,也将会是加兰的旅途。没有必要在这一刻区分真实与虚假。 如今的加兰还年轻,她的想法与头脑还如此稚嫩。等她长大,或许她将因为这事儿而暗自觉得当时的自己十分幼稚可笑;又或者,她将怀念彼时的单纯。 无论如何,加兰的人生也已经缓步走上正轨。 加兰十分心满意足地听幽灵先生讲完了那个加兰的故事。她便说:“谢谢您,幽灵先生。我很高兴您愿意为我讲故事。” “我也很高兴,”幽灵先生低声说,“你愿意听这个故事。” “我喜欢听故事。”加兰说,“那是人们的好意。” 幽灵先生怔了怔,然后笑了起来:“小说家会喜欢你这样的读者。” 加兰歪了歪头,像是没明白为什么。不过她也没继续询问。很快,幽灵先生与她告别。 “下次见,幽灵先生。”加兰说。 “下次见。” 他返回孤岛。这漫长的梦境将要结束。不过他还是照例去了一趟农场,和人偶们说了会儿话,然后才离开深海梦境。 这是凌晨四点的拉米法城。越靠近夏天,天色亮得越早。此刻窗边已经有玫瑰色席卷而来,朦胧的光让西列斯多少产生了些迷糊的睡意。 琴多往他这儿贴了贴,然后低声含糊地说:“再睡会儿吗?” “睡吧。”西列斯低声轻柔地说。 尽管他们都受到阿卡玛拉的力量的庇佑,不会因为睡眠不足而感到疲惫——琴多可以说是因为那朵玫瑰的原因——但是在梦境中做了太多正事,也终究让人在心理上有所烦躁。 他们就睡了个回笼觉,到七点多的时候起了床。 这一次琴多不会跟西列斯一起去西城,他得去一趟普拉亚家族那边。光是给贵妇那边送去消息,就得他亲自去跟普拉亚家族的人说一声。 不过琴多有点不乐意。他说:“但等会儿我能来找您吗?” 西列斯正在吃早餐,抬眸望向他,隔了片刻,他说:“当然可以。 ” 琴多这才心满意足地安静下来。 西列斯不禁觉得好笑。琴多这点小心思一览无余,也被他本人相当坦荡地表现出来。 ……或许真的是乔恩赠送的那个放大镜,以及“年轻的侦探”这个说法刺激到了琴多? 他觉得琴多肯定还得就这事儿说点什么。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他们正要换衣服出门,琴多便忍不住凑过来抱住西列斯,嘀嘀咕咕地说:“我并不是干涉您的社交,我只是……有些在意。毕竟,我们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一样。” 西列斯心想,他曾经想过什么来着? 他们两个还真是物理意义上的,两个世界的人。 这想法令他莞尔。他说:“但是,琴多,你得知道一件事情。” 琴多抬眸望向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中充斥着一种纯然的情意与恋慕。他总是如此,如此痴迷于西列斯本身。 西列斯说:“欢迎来到我的世界。你是头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琴多怔了一会儿,他下意识张口想说什么,但是又感到他的词汇量如此贫瘠。真糟糕,他明明已经把康斯特语学得很好了,连学生们的作业都能批改得头头是道了。 最后,琴多只能低声说:“我很荣幸来到您的世界。这令我感到,我更加爱您了。”他想了想,又说,“唉,真遗憾。” “遗憾什么?” “……我们现在竟然要出门,而不能去二楼的卧室。”琴多叹息着说。 西列斯:“……” 他还真是高看了琴多。 他无奈地轻轻拽了拽琴多的辫子,然后说:“好了,换衣服吧,琴多。我会在欧内斯廷等你。” 琴多含糊地答应了一声,然后凑过来亲吻他的唇瓣。西列斯主动加深了这个吻,但也控制着力度与时间。隔了片刻,他就轻轻拍了拍琴多的后背,低声笑着说:“好了。” “浅尝辄止。”琴多不满地说。 “给晚上留点期待?” “……我已经开始幻想了。” 西列斯失笑。 他们就换好衣服,然后离开了凯利街99号。西列斯抵达欧内斯廷酒馆的时候,时间还不到九点。 乔恩还没来,于是西列斯就先去了后厨,找到了埃里克,跟他讲了关于五月连环杀人案中的“女性因素”。 他说:“那位声乐老师是我们如今知道的,身份最明确的死者。或许我们可以从他身边出现的女性来着手调查。” 埃里克恍然大悟,他想了片刻,便说:“我有一些印象,那位死者身边的确出现过女性朋友或者其他什么。我会仔细去找找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这可能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口。” 埃里克也赞同这一点。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也没什么突破口,所以能找到一个线索也是好事。 西列斯便离开后厨,坐到窗边等待着乔恩的到来。 已经是四月底了。春光明媚得像是拂过天际的轻纱,触感柔和却色彩明丽。拉米法西城的改造也让这里的街道变得更为整洁。 不过温度也在逐渐变高。据说在五月份的时候,拉米法城将迎来一阵短暂的阴沉雨季。绵绵细雨将带来拉米法城的夏日。 ……呃,并不晴朗的夏日。拉米法城的夏天和冬天一样令人难受。 好在他们打算在这个七月的时候出海。西列斯转而想到这事儿。 寄给福斯特·朗希的信已经在路上了,或许隔段时间福斯特就将收到。他们将一同出海,如同复现当初弗兰克·朗希的那趟旅途。 那一趟旅途未曾收获什么好结果,但西列斯希望,这一次他们能有所收获。 如今他们在处理“阴影”的信徒闹出来的事情,而对于“阴影”本身,他们还想不出什么对付的办法。事实上也有心无力,他还需要更多的信息。 在思索间,乔恩出现了。 他来到西列斯面前,有点儿惊讶地说:“今天琴多先生没来吗?” “他等会儿来。”西列斯说,“上午好。” “上午好。”乔恩坐到西列斯的对面,笑着说,“我还以为他舍不得与您分开呢。” 这话有点调侃的意思。西列斯默然望着这位侦探。 显然,敏锐的侦探先生大概是意识到西列斯和琴多的关系,同时也意识到,只有琴多不在的时候,他才能大胆地调侃一句。 不过西列斯冷淡平静的表情也让他调侃毫无成就感。 乔恩就叹了一口气,说:“那么,教授,我们进入正题?” “当然。”西列斯想了想,就一边整理思路,一边将自己过去这段时间得知的信息告知了乔恩。当然,主要是五月连环杀人案的内容,尤其是历史学会的第二走廊那边调查出来的两件案子。 在这两件案子出来之后,他们对于这过去一个世纪发生的连环杀人案就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尤其是他们一直困惑的时间问题。 现在,这案发的时间显得相当有规律,甚至比他们想象中的更有规律一些。 这群躲藏在幕后的团伙,他们显然正逐渐变得不耐烦;而骰子曾经说,“阴影”也在慢慢失去耐心。人类与神明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一致。 西列斯也大概提及了发生在无烬之地的事情,不过他不能太明显地暴露幽灵先生的身份,所以一部分信息并没有直白地说出来。 即便如此,他提及的这些事情,就已经十分让乔恩惊叹了。 乔恩怔怔地思索着,然后不禁说:“我该向您道歉。”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问:“为什么?” “您实在是收集到了太多的信息,在过去这段时间里。”乔恩不禁摇了摇头,“我头一回觉得思考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因为这错综复杂。” 西列斯莞尔。他偶尔也会产生这种感觉,特别是当他面对这一团乱麻般的线索的时候。 乔恩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看起来,时间在这个案子里显得相当重要。”他首先奇怪的问题就是,“为什么这案子能如此有规律地持续一个世纪的时间?” 这是一件令人困惑的事情。 显然,幕后凶手不可能是独自一个人。他们是一个团队,甚至于一个组织。他们有目的地完成这一切,甚至基于某种极端虔诚的理念。 这是非常明显的事情,但也令人困扰于这种虔诚。实际上,这种组织是非常容易出现理念的变更的。 譬如历史学会,在过去十几年间,高层与普通启示者的观念就接连变化了好几次。这是不可遏制的,因为人们总会接受到不同的观点,进而被塑造成截然不同的样子。 况且,从如今的情况来看,这不是一个仅有少数几个人的小团体。这是一个可以在无烬之地和康斯特公国同时做一些不怀好意的事情的庞然大物。 换言之,这个幕后黑手团伙,他们是如何确保自己理念的“纯洁”的?他们如何能做到? 对于西列斯而言,这种情况在很大程度上趋近于他更熟悉的,他故乡地球的宗教概念。人们被宗教理念聚拢,因而可以在一代又一代人之间保持虔诚的信仰。 西列斯说:“他们中间可能存在一个……核心人物,又或者说,核心理念。只要这个核心理念不发生改变,那么之后的人就会按照旧有的模式继续下去。” 乔恩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于是说:“发生在每年五月份的连环杀人案,就是这种理念的体现?”他仍旧感到些许的不可思议,“那会是什么理念?他们究竟是怎么想的?杀人能带来什么?” 西列斯摇了摇头,并且明智地提醒他说:“这可能不是我们现在能够得出的结论。这个问题仍旧相当复杂。或许我们可以专注于案子本身。” “我明白。”乔恩爽快地说,“只是有些意外于这个时间的绵延与重复。二十年与十年……” 他沉思了片刻。 然后他说:“您不觉得,这像是一个人成长的过程吗?” 西列斯微微一怔。 乔恩说:“二十年足够一个人长大成人。而按照您之前分析的,前两起案子的死者没有身穿女骑士盔甲,第三起案子他们改进了手法,但仍旧没什么效果。 “于是从第四起开始,他们就选择缩短时间的间隔。或许他们是想要尽快培养起一个可塑之才?” 西列斯皱了皱眉,说:“你是说,他们正在培养一个杀手?” “我只是觉得这个时间相当令人意外。”乔恩强调说,“二十年和十年。这么漫长的时间,除了人类本身之外,还有什么可供培养呢?”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望着面前的这位侦探。那种微妙的感觉再一次出现。 乔恩似乎知道什么,因此才能如此确信这个时间间隔是为了等待一个人的成长。但是,他却不愿意明确说出自己的理由。 就好像之前他始终对自己为什么能注意到那个垃圾桶的问题避而不谈一样,现在,乔恩也对自己产生这个想法的原因闭口不谈。 二十年和十年。为什么就非得是人类的成长? 那也可以是树木、可以是建筑、可以是一种生意。选择有很多,但乔恩认为是人类。 西列斯默然片刻,干脆换了个话题。他不认为和乔恩纠结这个说法有什么意思,毕竟乔恩不太可能真的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他便说:“或许如此。侦探先生,我记得,你在信中说,你有什么事情需要当面跟我说。” 乔恩咳了一声,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呃,是的。的确如此。”他想了一下,像是在思考措辞,也像是在困惑于西列斯的态度,不过他还是相当干脆地说,“我重新看了看那幅画。” 这突然提及的物品,让西列斯怔了一下。 “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那幅画。”乔恩说,“当我看到那幅画的时候,我就受到了某种精神污染。这全靠您‘复现自我’的仪式,我才得以摆脱那种污染。 “总之,在污染彻底祛除之后,我认为我或许应该再看一下那幅画,或许能发现什么之前没注意到的细节。”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认为乔恩这种行为相当周全。 此外,他也同样注意到,乔恩对自己“复现自我”仪式使用的时轨避而不谈。虽然他不认为乔恩非得将这事儿说明白,但和朋友谈论、分享自己的往事,也是一件颇为有意思的事情。 但是乔恩从来不这么做。他神秘兮兮的过去一如他神秘兮兮的口吻。 ……有时候西列斯之所以不认为乔恩算是自己的朋友,而只能说是熟人,或许就是因为乔恩这种遮遮掩掩、故弄玄虚的行为。乔恩总是有一种掩饰自己身份和个人特征的本能。 这也算得上是侦探的本能? 西列斯稍微在这个问题上困惑了一下。 乔恩则自顾自说:“我特地在重新观看那幅画之前,温习了一下我曾经学习过的画技,然后进行了一次临摹,之后找到一位不知名但的确画技精湛的画家点评了一下。 “他并不知道那幅画来源,不过他与我同时都感到,绘制这幅作品的人……内心相当矛盾和痛苦。”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画纸,然后将其展开。 他说:“这就是我临摹之后的作品。” 西列斯的目光望过去。他曾经在阿瑟顿广场与那位年轻的画家有过一面之缘,也曾经瞥到过那名画家的作品。那与此刻这幅画作如出一辙。 精美细致的城市广场、人群与建筑,天空中却乌云密布、色彩沉重;阴影笼罩了整座城市,仿佛风雨欲来,仿佛暴风将至。 西列斯看了片刻,便问:“因为其笔触?” 说老实话,他自己是没法从这幅画中看出作者有任何自我矛盾的心理;他只是感到那种压迫感的确相当强烈。 “也可以这么说。”乔恩首先说,“我只是认为,他……或者她,以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情绪和力度去涂抹拉米法城上空那阴云。恐惧、憎恨、仰望……什么样的情绪都能看得出来。” 西列斯:“……” 看来他在美术这一行果真没什么造诣。对他而言那就只是一团阴影。 ……好的,“阴影”。 他突然能明白乔恩的意思了。 乔恩受到过那幅画的精神污染。换言之,他从另外一个维度上体验过那幅画的微妙之处。他自然能够总结出这种微妙的感触。 而西列斯现在瞧着这幅临摹作品,却很难想象乔恩看到原作时候所受到的污染。另外,他们两个的意志属性显然也截然不同。西列斯的意志已经超越了费希尔世界的普通人类的范畴。 但是,就“阴影”而言,他能理解。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决定在这件事情上相信乔恩的说法。乔恩也没什么必要欺瞒他。 西列斯便说:“你认为这名画家可能是谁?身处那些人之中……但是却与他们的想法不太一样的人?” 乔恩耸了耸肩:“我不能肯定。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会将那幅画留在那儿。这是个很明显的暗示,有人在提示我们,风雨欲来。” “……这位画家对于神明的信仰,似乎没有那么疯狂。”西列斯低声说。 乔恩点了点头。这也正是他的想法。 西列斯下意识捏了捏鼻梁,他说:“即便如此,我们现在也找不到人。你有尝试过什么寻人仪式吗?在那幅画的指引之下。” 乔恩遗憾地摇头,他将那幅临摹作品收起来,一边说:“的确尝试过,但是没能得出什么结果。或许那些人有专门用来消除踪迹的仪式也说不定。” 西列斯皱了皱眉,他说:“而另外一种可能是,他们发现了这个人的意图。” 乔恩也不禁沉默,片刻之后,他苦笑着说:“您还真是……考虑到了一个相当不妙的可能性。” 西列斯对此不置可否。 乔恩转而说:“或许的确是这样……但是,那又如何呢?”他的语气带着点疲倦的意思,“我们在这个案子里绕来绕去,找不到一个出路。那个突破口在哪儿?他们究竟打算做什么?” 西列斯诚实地摇了摇头,他仍旧冷静地说:“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等到五月中下旬,等到事发,我们就能知道他们的意图了。” 乔恩徒劳地张了张嘴,然后身体往后靠。他的表情慢慢平静下来,说:“您说得对。我们也不用那么着急。况且,我相当怀疑……” 乔恩犹豫了一下。 “什么?” 乔恩说:“他们真的能成功吗?” 西列斯一怔,然后说:“我当然希望他们不会成功。” 乔恩也怔了一下。他们仿佛鸡同鸭讲,但又同时因此而笑了起来。 乔恩也露出了较为轻松的表情,他耸了耸肩,然后说:“的确如此。我的意思是,他们想做的事情与旧神有关,与那不为人知的‘阴影’有关。 “但是,在雾中纪过去的这几百年来,似乎还没人真的就这相关的事情有所收获。譬如那些想要复活旧神的旧神追随者,他们从未获得成功。 “有时候我感到,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决定。命运决定,神明在这个时代已经过时了,祂们将不再可能出现了。” 西列斯静静地听着。 乔恩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微妙的傲慢,以人类对神明。 西列斯不禁若有所思地望了望这位年轻的侦探。 等乔恩说完,他便说:“那么,安缇纳姆呢?” 乔恩的目光中头一次出现了些许的迟疑,他问:“您的意思是?” “神明已经过时,但是,安缇纳姆仍旧存在。”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您认为,祂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一位好心但不必要的神明。”乔恩说。 西列斯怔了一下。 “我站在人类这一边。”乔恩突然微笑起来,他用一种十分坚定的语气说,“但是,我不站在安缇纳姆那一边。”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着面前这位年轻的侦探。他没有表现出特别惊讶或者是意外的表情。 尽管西列斯的表情向来如此,但乔恩停顿了片刻之后,还是忍不住问:“您不会觉得,这样的立场十分奇怪吗?” 西列斯相当客观地说:“人们都会拥有各自的立场。这并不奇怪。” 乔恩并不知道“阴影”来自费希尔世界之外。不然的话,有这样外敌在,那么他说不定也会让自己站在安缇纳姆这一边,至少不会和安缇纳姆对着干。 抛开“阴影”的问题不谈,在费希尔世界中,神明之于如今的人类,其地位和作用的确十分尴尬。那究竟是曾经庇佑他们的宏伟神祇,还是造成过去漫长苦难的恶毒异物? 安缇纳姆也无法从这样的困局中幸免,即便祂的确庇佑了人类很久很久。 乔恩愣了一会儿,然后不禁说:“您还是真是……我的意思是,您的中立总是相当令人惊叹。”他以一种微妙的攻击性的语气反问,“而您的立场呢?” 西列斯平静地望着这位年轻的侦探。 乔恩说:“或许您认为我总是在隐瞒一些事情,认为我对于这一次的合作不够坦诚。但是,您似乎也始终隐藏着一些想法。” 西列斯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有一种面对学生的感觉——他是说,那些年轻的、天真的,困在自己人生的问题里出不来的学生。 ……比如,多琳·卢卡斯。他们总是迷茫而不自知。 “我并不需要什么立场。”西列斯说,“神明与人类、时光与命运、世界与宇宙。当我们谈论这些话题的时候,我仅仅只是代表我本人,而非任何其他的立场。 “以人类或者神明或者……具体一点说,拉米法城居民的立场来概括我本人,都是不够精确的。我并非这个群体的话事人。” 乔恩愣了一会儿,然后笑了一声:“教授,您还真是傲慢。” 傲慢?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自己需要关注和头疼的事务、自己的目标与愿景。我只是尽己所能。” 他从来不会宣称自己代表哪个群体的利益,又或者认为自己理所应当地干涉他人的观点——学生们除外,或许;有时候他控制不住自己身为教授的本能——他站在这个世界,立足现在,回望过去,思索未来。 他可以承认,神明的确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庇佑了人类文明的发展,从最早的那些已经被人遗忘的弱小神明们,到十三位声名赫赫的旧神,到如今沉默立于历史迷雾之中的安缇纳姆。 他也同样承认,神明的存在也确实阻碍并且禁锢了人类文明的发展。人类不得不依托于神明来塑造自己的世界观,同时也因此自相残杀;神明陨落之后的种种问题,更是凸显了这一点。 ……是的,他的确承认这两方的观点,不偏不倚、相当公正——然而他的公正于事无补。这世界需要发展,实际意义上的发展,而非观念的批驳与辩论。 他们在这儿讨论旧神与历史,而与这世界何干? 所以西列斯得承认,在某种意义上,乔恩的说法是正确的。西列斯的确将自己的立场隐藏起来。他认为谈论立场问题毫无意义,而这种想法本身就算是一种立场。 ……算了,他们仿佛是在谈论什么哲学话题。 西列斯因而失笑,他转而说:“不论如何,我们终究得解决这些事情——至少是我们手头上需要解决的事情。” “实事求是。”乔恩也相当客观地评价,“我欣赏您这种想法,尽管我自己做不到这样。” “……上午好?看来你们相谈甚欢。” 一个姗姗来迟、带着点微妙语气的声音。琴多,当然。 西列斯转头望见琴多那双冷冰冰的翠绿色眼睛。他低声笑了笑,相当自然地伸手过去,把琴多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琴多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表情倒是瞬间变得愉快了起来,随后他才安安分分地坐好。 不过他还是握住西列斯的手,亲昵而认真地把玩着。他像是那种非得蹭到主人身边才能安心睡觉的动物。还没法用小动物来形容;偶尔,西列斯会觉得琴多是种黏人的大型猛兽。 乔恩适时地说:“我与教授并不算相谈甚欢,事实上,我们就差吵起来了。” “吵起来?”琴多怀疑地说,“你为什么会想要吵架?” 乔恩:“……” 琴多那理直气壮地认为是他想吵架的语气,以及那瞬间警惕起来的目光,令乔恩无言以对。 “只是意见相左。”西列斯安抚了一句,随后说,“不过,我不认为这算是什么大事。” 乔恩摇头叹了一口气,说:“和你们说话真没意思。总之,我们似乎找不到什么突破口,关于这个案子。没有什么更多值得调查的事情了。” 西列斯就跟乔恩提及了“女性因素”的问题。 于是乔恩转而说:“好的,还有这么一条线索。”不过他有点怀疑,“但是,您真的认为,我们能调查出什么吗?” “或许。”西列斯不置可否,“至少是一种可能。” 其实西列斯心中有着更大的把握。因为那是骰子判定中的一次大成功;而另外一个选择则是一次大失败。换言之,这是不成功便成仁的事情。 西列斯并不认为,这样的判定会让他们误入歧途,继续一筹莫展。 上一次出现这种不是大成功就是大失败的判定的时候,是在他们从金斯莱前往贝休恩的海上。当时借由这个判定,他们将落水的加勒特·吉尔古德救了上来。 而加勒特显然给西列斯带来了非常多有用的信息,并且现在也在为他做事。 西列斯的心中对这个判定有信心,不过他不能表现得太过于明显。 乔恩不明就里,仍旧叹了一口气。 琴多怀疑地问:“侦探先生,为什么你像是突然变得消极了?” 乔恩懒洋洋地说:“或许是因为,这个案子拖得太久了。我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这都过去多久了?” “过去一个世纪。”西列斯客观地描述着。 乔恩与琴多同时看向他,然后这两个人齐齐笑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好像在这一刻突然达成了共识,两个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琴多整个人都跌在西列斯身上。 西列斯:“……” ……看来他的冷笑话事业还有望进一步发展。 就是这个时机有点,和他想象得,不太一样。 他无奈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等他们笑完,气氛倒是好上不少,乔恩也没那么没精打采了。他转而说:“所以,教授,您认为我现在应该做点什么?” 他们手头的线索似乎都调查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静观其变。 ……实际上,尽管西列斯认为这可能是个妄想,但是,他仍旧十分想要找到一个知情者——任何意义上的知情者。 他斟酌片刻,便说:“你加入的那个组织,他们对五月份的事情有表现出什么异状吗?” “哦……他们。”乔恩思索了一阵,“并没有什么。他们似乎有一种……沉默的、安静的焦虑。不知道您是否可以理解。他们每个人都战战兢兢,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们似乎又做不了什么。” 琴多苛刻地评价说:“和我们现在的情况差不多。” 乔恩苦笑了一声。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 所有人都在静观其变,等待着那个时间的到来吗?这不像是一个好消息,至少西列斯认为这不算是。他并不喜欢等待。 乔恩看了一眼时间,便说:“既然您提及了那个组织,那么我之后会试着从那边下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乐意跟我仔细说说其中内情的人。或许随着那个时间点的临近,他们中间也会有人忍不住吧。” “希望如此。”西列斯真诚地说。 不久,乔恩与他们道别,然后就离开了。 在乔恩离开之后,琴多便说:“这位侦探先生的沮丧令人惊奇。明明我们有了一些新的进展和发现,但是他却觉得我们好像在原地转圈。” “或许他认为我们的确在原地转圈。”西列斯说,“问题总是越来越多。” 琴多望了望西列斯,说:“不过我一点儿也不担心。” 西列斯怔了一下。 “您拥有命运的力量。”琴多说,“而我们过去经历的几个事件的过程都差不多,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我们好像身处迷雾之中…… “然后突然地,您就发现了一个突破口。于是我们就势如破竹地解决了那些事情,甚至轻而易举,好像过去难倒我们这么长时间的谜团压根不存在一样。 “或许这才应当是您解决问题的习惯做法。”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莞尔。他说:“不过,我宁愿还是线索接二连三地出现,一切脉络都十分清晰,然后结局自然而然地发生。而非像我们现在这样,仿佛被什么东西困扰着。” 琴多歪了歪头,说:“那听起来更像是您的小说,而非现实。也或许,您有机会在现实中实践这样的做法。” 西列斯评价说:“听起来像是一场剧本已定的演出。” 他倒是的确因此想到了跑团剧本。不过,随着他对于这个世界的熟悉,以及他对于力量的掌控,跑团意义上的判定反而不怎么常用了。他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管怎么说,“守密人”这个身份,像是特地为他准备好的一样。 神位已然虚位以待? 琴多托着下巴,一双眼睛望着西列斯,他说:“说起来,加兰小姐的故事即将结束了,您的新小说呢?” 西列斯:“……” 不要在他忙碌的日程表上雪上加霜。 他警告似的揪了揪琴多的辫子。 琴多就笑了起来,亲昵地贴近他,蹭了蹭他的脸颊。一触即分,免得被其他人注意到。 西列斯便说:“我实际上有个想法。” “什么?” “将加兰小姐的故事改编成戏剧。”西列斯说,“在舞台上真实地上演。我认为这说不定能让我掌握更多阿卡玛拉的力量。” 琴多怔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说:“弄假成真?”他想了想,又说,“但是,已经有一个现实存在的加兰了。”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他说:“至少这值得一次尝试。” “的确如此。”琴多说。 “回头我可以给本顿写一封信。”西列斯说,“正好他恐怕要问我加兰小姐故事集结出版的事情。” 琴多也点了点头。他说:“如果您想的话,或许可以将这书翻译成其他语言?我可以让普拉亚家族出把力。” 西列斯想了想,然后诚实地说:“这或许不错,但最近恐怕没这个时间来考虑这事儿。” 琴多闷闷地笑了一声。他承认这是对的,但是每当西列斯这么说,他还是难以避免地会产生一种……又心疼又好笑的感觉。 瞧瞧他心爱的神明都因为这些俗务而忙成什么样了。 他们在欧内斯廷酒馆吃了饭,期间西列斯跟琴多讲了讲,从昨天晚上的深海梦境到今天上午和乔恩的谈话,这些对话给他带来的收获。 琴多翠绿色的眼睛中透露出来的情绪,从饶有兴致到若有所思到不明所以到混乱迷茫。最后,他缓慢而谨慎地说:“为什么,每一条信息,都会带来更多的问题?” 西列斯默然。他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说真的,他在这个时候想到了蛛网。这真的不是“阴影”的诅咒吗?不然这密密麻麻的谜团与困扰,为什么会如此紧密地,如同蛛网一样包裹着他们呢? 最后,西列斯摇了摇头,他叹息了一声,说:“希望我们能在五月份的事情发生之前,真的得到什么突破性的进展吧。” 琴多反而笑了起来。他说:“您这样说,那么我反而认为,这希望的确能成真。”他喃喃说,“毕竟,您就是命运的化身。” 第176章 意外的联想 5月9日, 周六。 中午,西列斯离开历史学会, 然后去了阿瑟顿广场,他与商人兰米尔、出版商本顿见面时候习惯预约的那家餐厅。 这一次,他也仍旧是要与这两位商人见面。 不久之前,他收到来自兰米尔的信件,兰米尔在信中提及,他已经调查到了不少关于西列斯感兴趣的,与无烬之地最近发生的情况有关的信息。 而兰米尔也听说了西列斯不久前给本顿写信, 询问是否有可能将小说改编成戏剧的事情。因此,兰米尔便写信过来, 以他与本顿的共同名义, 邀请西列斯这周六中午与他们一起吃顿饭。 想来他会在席间谈论这些事情。 西列斯自然没什么意见。况且,能同时与这两个人一起对话, 而非一个一个单独邀约,对于西列斯忙碌的日程表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在过去的两周时间里,他的生活平平常常——甚至可以说是太平常了, 让他自己都有些不习惯。相较以往,过去两周他的日程表甚至显得有些松散, 几乎都是些生活和工作的日常。 与琴多一起度过一日三餐——顺带一提,他终于抽出时间给琴多编了条新发绳——上课、俱乐部、备课、作业、写小说、历史学会的研究课题、与朋友们的聚会等等。 五月连环杀人案的事情毫无动静, 无烬之地北面的事情同样如此。西列斯一开始还认为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 但神经紧张没两天,他就坚决地让自己别这么敏感。 一切的确处在僵持之中, 他意识到。但他也没必要为了这事儿就自讨苦吃, 让自己整天心烦意乱。 总之, 过去两周他基本都将时间花在寻常事务中, 连琴多都感慨他这段时间生活的平静。 ……这平静的意思是,连深海梦境中都没有需要他过去一趟的梦境泡泡。 西列斯甚至开始怀疑,这些生长于孤岛之上的植物的指向者们,他们是不是在了解到幽灵先生出没的时间频率之后,就刻意挑幽灵先生不在的时候进入梦境。 他不太相信,像加勒特·吉尔古德、赫德·德莱森、加兰这样,十分喜爱梦境中的场景的人们,他们会选择不进入梦境;他们看起来更像是想要在梦境中呆一辈子。 ……算了。他暗自反省了一下自己的心态,提醒自己不要被工作和正事困住,该放松的时候要放松一点。 至少过去两个星期中,他读了好几本自己之前感兴趣但没时间读的书。 不过,兰米尔的来信显然打破了这沉寂与平静。他意识到他的生活将再起波澜,这一周很有可能将是忙碌的……甚至直接忙碌到五月底? ……希望他的预感在这事儿上不好使。 不过,五月上旬也的确将有不少事情发生。 伊丽莎白主教和占星师海蒂女士都将抵达拉米法城;关于五月连环杀人案中的“女性因素”也将有一些调查结果;福利瓯海那边的情况显然也已经濒临爆发的边缘。 西列斯对此有心理准备。 他离开历史学会。上午的时候他在研究部那边和安奈林一起继续研究【流动的风】这个仪式。 在过去两周中,这个课题的确得到了一定突破性进展。 通过生物留影技术,对于叶片的保存问题,格伦菲尔那儿给出了两种解决办法。 其一是某种材质较为特殊的金属叶片,冷风和热风各自对应一枚金属片,将其放进魔药瓶子就可以自动出风。 这种方案的优点是时轨的成本不高,工艺也不算复杂;缺点是必须得敞开魔药瓶口,这会让魔药的挥发加快,大概只能使用一个星期。 其二是以魔药瓶相同材质的特制玻璃,制作出叶片形状的容器,大小约有手掌高,比普通魔药瓶大不少。只要将魔药倒进去,瓶子就可以凭空“产生”风;同样,冷风和热风对应不同的瓶子。 第二种方案的优点是可以维持较长的时间(暂时还没进行过长期测试,但至少可以维持半个月以上),缺点则是成本较高。 这个时代的玻璃就是一种稀罕物,更不用说他们还得将其制造成叶片形状的瓶子,这对于工厂来说也是个考验。 但第二种方案也的确是更好的选择,更容易居民们在家中使用。 不过第一种似乎也挺适合出门在外临时携带和使用。但恐怕不会有太多人乐意这么做,毕竟方便也意味着魔药的消耗成倍增长。 现在格伦菲尔就是主要在研究第二种方案,他想要寻找到一种更合适、更便宜的材质。同时,这显然也可以改变魔药瓶的材质,那会让魔药的价格进一步下降。 直到这个时候,西列斯才意识到,魔药的价格有相当一部分是提供给魔药瓶子的。 按照格伦菲尔的说法,有些人会专门收集或者制作魔药瓶,然后讨好一些魔药大师,接着从他们手里直接收购成品但未曾包装的魔药,自己灌进魔药瓶,然后以较市场相对低廉的价格卖出。 当然,这种不太合规的魔药,尽管魔药本身没什么问题,但由于保存、分装时候的种种疏漏,很容易造成一些意外事故。 “魔药是相当娇贵的液体。”格伦菲尔在这件事情上解释说,“任何一丁点儿的变动都有可能造成魔药性质的变化。 西列斯明白地点了点头。 如今他们这个课题,格伦菲尔倒像是真正的研发员,而西列斯和安奈林则是测试员。他们负责将格伦菲尔那边给出的方案进行成效上的测试。 不管怎么说,他们也的确得到了一些成果。现在,西列斯的办公室里就摆放着一排叶片玻璃瓶,都是第二种方案头一批生产出来的。 现在已经是五月份,天气逐渐热了起来。于是他们每一次来到办公室,都会往每个玻璃瓶里都倒一点魔药,几乎一瞬间就能让房间凉快下来。 安奈林感叹这东西令人心情愉快,同时搬动起来也挺方便。 有钱人家可以多买点,在家里到处摆个遍;没那么有钱的人家也可以买上那么一个,自己待在哪儿就把玻璃瓶放在哪儿,让日子没那么难受。 拉米法城夏天与冬天的天气都十分难熬;夏天闷热、冬天阴冷,都不怎么适合生活。但是人们毕竟得在这里生存。 总之,这课题算是有了不错的进展。 当西列斯走过阿瑟顿广场的林荫道,去往他们约定的餐厅的时候,他看到那些郁郁葱葱的树木,甚至感到一种微妙的感觉。 毕竟,在过去的几周时间里,他可以说是拾取了无数来自这些树木的树叶。 虽然植物未必拥有自我意识,但这的确让他对这些树木有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了解。比如,现在西列斯相当清楚,这一排观赏树里,哪一棵树掉的叶子最多。 ……有点像是人们担忧自己的脱发问题。西列斯心中闪过了一丝哭笑不得。 不久,他来到了阿瑟顿广场。 一个令人惊异的变化就是,阿瑟顿广场上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时不时发出一两声惊呼。这样的小团体大概有六七个,分布在阿瑟顿广场的各处,并且时不时就有新的成员加入。 ……他们正在玩诺埃尔纸牌。显然。 当然,没人知道此刻这个走过他们身边的年轻男人,恰恰提供了这纸牌玩法的创意。 人们对诺埃尔纸牌的创造者不感兴趣。倒不如说,他们甚至都未必知道这“诺埃尔”指的是一个人。如果问起来,他们说不定会信誓旦旦地说,“诺埃尔一定就是生产纸牌的工厂吧!” 不过,单纯从吉力尼家族那边送过来的分红汇票就可以看得出来,纸牌生意是越来越好了。 他们实际上也推出了不少基于命运纸牌的其他玩法,其中也有不少获得了市场的青睐。但不知道是否因为诺埃尔纸牌大赛推广的关系,所以拉米法城内的居民们还是喜欢诺埃尔纸牌。 而诺埃尔纸牌大赛,随着商人兰米尔不遗余力的推广,也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关注。 现在已经是五月上旬,纸牌比赛也接近决赛。不久前,兰米尔在寄给西列斯的那封信中写到,纸牌比赛的最终决赛定于5月23日周六晚上进行。 ……又是这个日期。西列斯不禁感到了巧合。 历史学会那边,擂台赛的决赛也将在5月23日进行。换言之,这两场比赛的最终局都撞到了一起。而那就是五月下旬的某个日期。 基于某种不可言明的直觉,西列斯感到这个日期或许会发生很多事情,也将决定很多事情。但是他很难确切地将这种感觉对外说——琴多倒是认可他的这种想法,并且对这个日子警惕起来。 巧合发生在西列斯的身边,那就未必是巧合,而将是必然。 正因为这样,西列斯也相当期待今天下午豪斯维尔街18号那边的聚会。埃里克那边恐怕从档案中有所发现。西列斯认为那会带来一些帮助。 思索间,他已经来到了他们约定的那家餐厅。兰米尔与本顿已经坐在那儿等待他了,而他们的脸上是如出一辙的笑眯眯表情。 西列斯在他们的对面落座,并且说:“中午好,我来迟了一点。” “完全没有,诺埃尔教授。”兰米尔笑着说,“您来得刚好,我们正商议着中午吃点什么。这家店我们常来,最近也出了一些新菜。 “可惜的是,米德尔顿的海鲜恐怕一时半会儿吃不上了。” “因为无烬之地北面的事情?”西列斯问。 “是的。”兰米尔点了点头,随后说,“我过去一段时间也在关注这事儿。那些地方闹得很大,甚至有一些……完全无关的人士也被扯了进去,还丢了性命。” 本顿对无烬之地的事情完全不了解,有点好奇地望了过来。 他们便点了单,然后在等待餐点的过程中,兰米尔跟他们讲述了自己调查到的一些信息。 兰米尔首先跟本顿复述了一下无烬之地北面发生的事情:“有人在一座海上孤岛发现了星之尘,这事儿有点闹大了,于是周边国家就过来暂时维护秩序,但人们现在对这种做法相当不满。” 本顿饶有兴致地听着,然后问:“不过,为什么会有人前往一座孤岛?” 兰米尔不太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西列斯则回答说:“这座孤岛最初似乎是被迷雾笼罩着的,去年的时候迷雾消散,一段时间之后,人们便想要到岛上一探究竟。可能只是有些好奇岛上的情况。” 本顿这才恍然大悟,他说:“听起来还是相当冒险。” 作为出版商,本顿自然也接触过相当多的游记、报纸等等,即便他本人没有在无烬之地进行过探险活动,但是他也听闻过一些相关的故事。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他心想,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他突然意识到,单纯就星之尘被发现这件事情,似乎就显得相当奇怪。一座孤岛,岛上的迷雾刚刚消散没几个月,就有人敢上岛探索了吗? 毕竟这可是孤岛;与无烬之地平坦而一望无尽的枯萎荒原还不太一样。在岛上如果遇到了什么,那或许逃也来不及,也没地方可逃。 再者说,孤岛上即便存在星之尘,那也必定是埋藏在某处,十分隐蔽;真就那么容易被发现吗? 他产生了这个困惑,是因为归根到底,孤岛上发现星之尘的事情引发了此刻无烬之地北面的乱局。这个要素相当直接。 但是,孤岛上真的就存在星之尘吗?或者说,孤岛上的星之尘真的是无意中被人发现的吗?会不会是有人故意设局? 结合“阴影”的信徒的习惯性做法来说,西列斯认为这个猜想不是不可能。 不过,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去年十二月份有人在孤岛上发现星之尘的事情,必定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做好相应的筹备了。 ……再早那么……至少一两个月? 西列斯承认自己想到了去年十月底黑尔斯之家的覆灭。在那之后,那位神秘的德莱森先生似乎就去往了北面的海。如果孤岛上的星之尘就是他筹谋要做的事情,那也不是不可能。 甚至于,更早之前,说不定在去年八月份布鲁尔·达罗死去的时候,这群人就已经有了一些打算? 这是如今他基于时间线做出的猜测。这个世界通信不便,导致许多事情的发生时间与前奏准备都得拖长来看。 西列斯走神了片刻。 而这片刻功夫,兰米尔就已经说起了自己调查到的一些事情:“据说那里挖掘出来的星之尘,制作的魔药,让不少人都发了疯。 “一开始上岛的人们,他们很快就将那些星之尘变卖脱手了。更糟糕的是,很多人在贩卖星之尘的时候,甚至都不会说自己的星之尘是从北面那座孤岛上得来的。 “即便后来有人警惕了起来,但是为了赚钱,很多人还是对星之尘的来源闭口不谈。因此,现在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人人自危,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买到北面那座孤岛出产的星之尘。 “因此,往日教会就在这个时候插了一手。” 西列斯听闻“往日教会”,不由得怔了一下。他立刻回过神,专注地听着兰米尔的话。 本顿惊讶地问:“但是,往日教会不是从来不插手无烬之地的事情吗?” “谁知道呢。”兰米尔笑眯眯地说,“或许是看到有机可趁,也或许是觉得终究需要管管无烬之地……于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往日教会正在逐渐接手无烬之地的魔药生意,趁人们对那些魔药贩子不怎么信任的时机。” 本顿不确定地说:“这算是……好事吗?” 兰米尔耸了耸肩:“谁知道呢。就我个人而言,往日教会的魔药价格或许贵一些,但至少挺有保障。至于那些私人的魔药贩子……这一次的事情出了之后,谁还能相信他们?” “的确如此。”本顿说。 往日教会人畜无害的形象几乎深入人心。当然,就实际情况来说,往日教会也的确从未做过任何见不得光的事情。人们基本都对往日教会抱有最基本的信任。 当然,这是指普通人。 “……但这只是魔药生意。”兰米尔说,语气突然变得深沉了不少,“绝大部分的启示者,他们其实无所谓从哪儿购买魔药,他们只要能够买得到魔药,那就足够了。 “但是北面的事情,那直接关系到他们的利益。许多人都想上岛去挖掘星之尘,或许一颗星之尘就抵得上他们一年的收入。 “没人能够抵挡这种收益。而往日教会呢,他们足够强大、足够有钱、足够有号召力,并且现在还突然参与到了无烬之地的事情里。 “所以,就有人开始担心——我不确定这里头有多少魔药贩子在浑水摸鱼,但是,的确有人在担心,他们认为,往日教会是想要垄断星之尘的开采。 “……实际上,也有不少人知道,世界上绝大部分星之尘都是被往日教会垄断的。只是往常人们不清楚这事儿,毕竟他们只是吞服魔药,用不着知道魔药中的星之尘来自于哪里。 “所以,也不能怪他们往那个方向想。” 兰米尔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也难得露出一丝微妙的情绪。大概是稍微脱离了商人这个身份之后,他也能明白人们对于财富的渴望。 不过也只是那么一瞬,他很快就露出了些许的笑意,并且说:“当然,星之尘是相当不错的生意,我得承认这一点。可惜北面的局势太过于混乱,我避之不及。 “据说有商人的商队也因为那星之尘而……出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让我庆幸我没有铤而走险。那可是相当危险的事情,特别是涉及到旧神、迷雾……” 兰米尔露出了些许恐惧的表情。 ……实话实说,他恐怕是被去年发生在黑尔斯之家的事情吓坏了。“星之尘的诅咒”恐怕会成为他这辈子的噩梦,即便那其实并没有真的发生。 于是,这位原本喜欢做无烬之地生意的商人,最近这半年里基本都老老实实地待在拉米法城,研究着城内以及国家间的生意。 本顿没在这事儿上嘲笑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老朋友,你年纪也不小了,的确是时候安定下来。你赚了不少钱,可到头来,你也失去了不少东西。” 兰米尔怔了一下,他摇了摇头,说:“我知道这事儿……现在想来,我能与诺埃尔教授结识,也是因为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西列斯也不禁转而想到兰米尔的儿子。 他刚刚在思考兰米尔提及的往日教会的事情。以他了解到的信息来说,他能够得出比兰米尔更加确定的结论——他认为,往日教会搞不好就是想要借这个机会调查福利瓯海。 当然,他们或许不会选择过于莽撞的做法,基于曾经伊丽莎白主教的提醒。但是毕竟,这是一个机会。 不过,现在无烬之地北面,甚至整个无烬之地,都已经混乱了起来。西列斯十分怀疑往日教会在这个时候的举动会不会是火上添油。 兰米尔的话让西列斯的思绪从往日教会上脱离开来。他想到兰米尔的儿子。 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个年轻人的名字。不过,他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不久,就从那个年轻人那儿购买到了弗雷德曼的游记,并且还从他那儿得到了兰米尔的名片。 兰米尔叹了一口气,他对西列斯说:“您曾经也见过他……他是个不怎么听话的孩子。我本来想让他跟着我经商,但他对这事儿不怎么感兴趣,成天与他那群狐朋狗友鬼混。 “他母亲管不住他,而我又常年不在家。我记忆里,他还是个一只手就能抱起来的小孩,可现在……” 兰米尔苦笑着摇了摇头。看起来,这位大商人也相当头疼孩子的教育问题。 本顿笑了起来:“他可已经比你还高了!” 兰米尔像是想要苦笑,但是最后又忍不住真的笑了起来,他感叹着说:“是啊,时光啊……” 中年男人感慨着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正巧这时候他们点的餐上来了。兰米尔心中的感慨被打断,便望向了西列斯,说:“差点忘了,这儿还有位十分年轻的教授呢!” 西列斯无奈地笑了一下。 兰米尔倒也没有和西列斯探讨教养后代的意思。他转而说:“关于无烬之地,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不过,这些基本都是一两周之前的消息。 “如今无烬之地的情况究竟如何,我们身处拉米法城,也没法了如指掌。我希望这事儿不要闹大,毕竟我还指望着北面的海的海鲜呢。” 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回 提及海鲜。 本顿有些惊异地说:“海鲜就真的这么好吃吗?” “我曾经吃过一回,的确相当好吃。”兰米尔露出一丝向往的表情。 然而西列斯与本顿的反应却十分冷淡,本顿甚至睁大眼睛打量起兰米尔。 兰米尔有点不自在地问:“怎么?” “呃,老伙计,你还记得格雷森事件吗?” 兰米尔:“……” 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最后,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我只是……呃……只是觉得那挺好吃的。” 显然,他也开始怀疑自己的心态了。 西列斯对此若有所思,因为他想到了梦境中赫德的表现。说到底,如果岛鲸就是贪食与暴欲之神贴米亚法的乐园,那么这位旧神似乎还真的与海鲜有那么一些关系。 ……当然这话可以不跟兰米尔说。 本顿也笑了起来。他没再调侃自己的这位老朋友,而是转而和西列斯聊起正事。 他谈及《加兰小姐的梦中冒险》这部小说的集结出版的事情。大概到六月初的时候,这篇小说就将完结,不过那是报纸上的完结。 在此之前,本顿还是想提前预热一下全本出版的事情,并且在报纸上完结篇目推出的时候,甚至更早之前,就将全本出版的事情搞定。 西列斯这部小说在拉米法城内的反响还不错,尤其是在年轻的孩子中间。大人们阅读报纸的时候,偶尔也乐意为孩子们讲讲这个故事。 而孩子们彼此传播加兰小姐的故事,就让一些本来对相关报纸不感兴趣的大人们,转而来订阅这份报纸,为了给家里的孩子讲述故事之后的发展。 如果报纸上恰巧有大人们感兴趣的板块的话,那么这样的订阅自然会转为长期。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良性循环。 因此,本顿在提及出版的事情之后,也顺势问起西列斯对于新小说的规划。 西列斯顿了顿,然后十分诚恳地说:“暂时还没什么想法。” 本顿深感遗憾,但也没有催促的意思。 不过实际上,西列斯不仅仅是对新小说暂时没什么想法,他之后也不打算继续在报纸上连载小说了。 连载加兰小姐的故事的时候,他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之中,每周抽空找时间构思与书写小说的内容,也的确耗费了他很大一部分精力。 此外,随着他对于这个世界的真相的逐渐探明,他预感未来这种忙碌不会消失,反而会愈演愈烈。因此,短时间内他可能没法将注意力转移到如何创作一部小说上,特别是连载。 他或许可以慢慢吞吞、毫无紧迫感地写完一部小说,但连载还是算了。 之后本顿就提及了将加兰小姐的故事改编成剧本的事情。他说这当然没什么问题,不过他特地询问了一下,西列斯希望将这事儿全权委托给某个剧团,还是自己亲自来改编并且挑选演员等等。 拉米法城内的戏剧,包括话剧、音乐剧、舞剧等等,都有着不错的受众面,尤其对于东城的人们来说。西列斯与琴多偶尔也会在约会的时候去看看当下热门的剧目。 因此,城内有着体系成熟的剧院、剧团、剧目等等制度。西列斯的确可以将事情全部委托给他们,自己只负责提供小说原本。 但是他思索片刻,便意识到如果自己想要借此进一步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的话,那么恐怕真的得亲自参与其中。 于是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便说:“我知道了,我会参与进来。” “那么就等待您的好消息了。”本顿笑眯眯地说,“如果您将剧本改编好了,那么我这儿可以为您推荐一些合适的剧团和剧院。” 兰米尔在一旁补充说:“您对这事儿很感兴趣的话,我儿子或许能提供一些帮助。他就喜欢和那些不成才的戏剧演员们混在一起。” 西列斯惊讶地得知了这一点。兰米尔见他感兴趣,就深入地讲解了一下他孩子的事情。 他的儿子名为卡洛斯·兰米尔。这是一个带着点异域风情的名字。 兰米尔在外经商的时候,和一个外国人谈成了一笔大生意,刚巧妻子那边就传来了怀孕的消息;于是他就用这个国家的典型名字来给自己的孩子起名。 但或许就是因为这种“生意”的来历,所以卡洛斯反而对生意丝毫不感兴趣。他对那些文化艺术,尤其是戏剧表演,相当热爱。 不过他自己没什么表演天赋,他认识的朋友们——按照兰米尔的说法,狐朋狗友们——也都是一些不得志的小演员。 卡洛斯算是个相当有志气的年轻人;他不乐意接受父亲的赞助,决心要靠自己的能力在拉米法城内闻名。他用自己的零花钱盘下了一个废弃的小剧院,在那儿上演着自己喜欢的剧目。 但他喜欢的那些剧目大多数都十分小众,不怎么受到普通观众的喜欢;偶尔他缺钱的时候,会跟上潮流,上演一些知名与流行的剧目。 更糟糕一点的情况,也就是西列斯曾经遇上卡洛斯的场景——他会将家里一些不需要的东西拿出去变卖。这当然是他的父母默认的,但做这事儿的时候卡洛斯反而也有点不自在。 ……总的来说,这是个依旧生活在父母的庇佑之下的年轻人。 兰米尔就提及自己曾经给城内的一些知名剧院、剧团打过招呼,让他们给卡洛斯·兰米尔行个方便;不然卡洛斯也不可能认识那么多年轻演员,甚至让他们来到自己的小剧院里演出。 说着说着,兰米尔倒是露出了一点若有所思:“不过,教授,我信得过您。如果您真能让我的卡洛斯走上正途,至少学着认清现实,那可就再好不过了。” 西列斯对此不置可否。兰米尔是个非常现实的商人,他自然也希望自己的孩子继承家业。不过卡洛斯显然不愿意。西列斯并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参与进这样的家庭争端之中。 兰米尔便说:“我会让他给您写封信,或许。不管怎么说,他至少比我们都更了解城内的戏剧情况。” 西列斯向兰米尔道谢。 他们随后不再谈及正事,而是专心吃饭,并且聊了聊一些日常的事情。 午餐过后,他们便与彼此告别。本顿微笑着说:“教授,出版社已经在整理您的手稿,只等着一个结局了。” 西列斯:“……” 他缓慢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地说:“我知道了。” 在异世界也仍旧逃不过被催稿的命运。小说家。 他很快将这事儿甩在了脑后。从阿瑟顿广场走到豪斯维尔街18号的路上,他明显感到下午的天气比上午阴沉得多。空气显得有些闷热,人们都步履匆匆。 或许晚上会下场雨。他想。 不过这就是拉米法城的夏天,阴晴不定、冷暖交织。人们出门的时候都得随身带把伞,以防万一。 当西列斯抵达聚会的时候,他的同伴们已经抵达了,今天他反而是最晚到的。 西列斯进门的时候,他们似乎正在聊一些生活琐事。埃里克提及自己现在住着的米尔福德街13号,他妻子在这儿帮忙做房东太太。 他说到二楼中间卧室的那对夫妻,因为妻子怀孕,所以他们正打算找找更适合一家三口居住的房子。这话题让他们进而谈及了家庭、婚姻等等事情。 显然,富勒夫人能在这个话题上很轻易地接上话,而安吉拉和达雷尔则在大眼瞪小眼,只当自己是在听趣事儿。 西列斯的到来打算了他们的对话。 “抱歉,稍微来迟了些。”西列斯向他们道歉。 “这没什么,教授。”富勒夫人说,带着点既愉快又忧虑的意思,“埃里克找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我们正在打算等您来了之后一起讨论呢。” 西列斯有些好奇地望了望他们面前桌子上的几张纸,随后便坐了下来。 埃里克简单地复述了一遍自己的发现:“在二十一年前的案件发生之后,第二走廊的启示者们的确调查了那位死者身边的人际关系。 “这位死者的名字是尼尔·艾瑟顿。艾瑟顿先生是位适龄男士,所以他与不少年轻姑娘有过约会,但都没有成功建立起稳定的关系。” 埃里克的说法中带着一种老派的风格。 埃里克又说:“这些年轻女士基本只是和艾瑟顿先生有过一面之缘。至于其他的,艾瑟顿先生日常生活中能够接触到的女性,也就只有那所音乐学院中的老师,也就是艾瑟顿先生的同事。 “我仔细翻阅了一下那份档案,找到了那所音乐学院的名字。巧合的是,第二走廊就有一位在那所音乐学院就读的年轻启示者……” 说到这里,埃里克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忆那个年轻人的名字。 西列斯则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那些纸张,低声说:“拉里·兰普森?” 于是埃里克惊讶地望向了西列斯,他说:“是的!教授,您居然知道?” “他曾经参与过我之前那个课题的实验。”西列斯解释说,“并且他和阿尔瓦的关系也不错。” 在场的其他人也都知道阿尔瓦,毕竟他们知晓如今诺埃尔纸牌在拉米法城内的流行程度。不过这巧合也的确让他们感到了一丝惊叹。 “我的确知道他对于‘复现自我’仪式的称赞,不过没想到他之前就已经参与过您的实验。”埃里克惊叹着说,“这可真是太巧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的确觉得这相当巧合。同时,他还怀疑这份档案中可能会存在其他巧合的成分。 埃里克惊叹了片刻之后,就将话题转回了正事:“总之,我问了拉里一些关于这个学院的问题,特别是档案中提及的艾瑟顿先生的几位同事。 “有些如今还在学院里教书,有的已经退休了,她们都没表现出什么异常。拉里也特地帮忙调查了其中几位老师,确认她们如今生活一切正常。” 西列斯点了点头,便说:“这么说来,艾瑟顿先生身边的女性,都没有什么问题。” 埃里克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不能确定这是否有用,不过我认为得跟你们提一下。我更仔细地翻阅了当初调查过程中,调查员们与相关人士的谈话,发现他们似乎都同时提到了一个人。 “……‘卢卡斯太太’。 “就只有这个姓。似乎他们曾经见过艾瑟顿先生与这位卢卡斯太太在一起,或者是从艾瑟顿先生口中得知这位卢卡斯太太的存在。 “总之,这位艾瑟顿先生……他似乎是与一位已婚的女士有过一些交集?或许如此。不过,也可能卢卡斯太太是一位年长但仍旧单身的女士。” 关于“某某姓氏太太”这个称呼,通常来说会对已婚或者年长或者身居高位的女士使用。不过实际上如今人们大多数时候也更经常使用“女士”这个称呼,“太太”的确会更经常指向已婚女士。 显然,这位卢卡斯太太的存在,让埃里克感到了一丝困惑。 一位声乐老师,有着体面的工作,理论上不太可能与一位已婚女性有什么私下的、不为人知的交集。但是认识他的人却的确知道这位“卢卡斯太太”。 其余人也都不解地皱起了眉。 而西列斯在怔了片刻之后,下意识追问:“卢卡斯?” 埃里克点了点头,他说:“遗憾的是,没人知道这位卢卡斯太太的真实身份。” 卢卡斯。 ……多琳·卢卡斯! 西列斯惊讶又或者毫不惊讶地意识到,果然,他的预感是对的。他们能在这个问题上有所突破。 那张被他随手抽出来的,俱乐部最后一个学生的名单,果然算得上是命运的安排。命运在很早之前就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切,只等待着他的发现。 而最近两次与多琳的对话也都显示出,多琳似乎存在某种对神明的困扰。这来自于那位神秘的“卢卡斯太太”吗? 无论如何,西列斯感到,他有必要再与多琳沟通一次。 西列斯琢磨了片刻,便说:“我认为我认识一位可能与这位卢卡斯太太有关系的人。”他没有直接说明多琳·卢卡斯的身份,“我会去调查一下。” 其他人都意外而惊讶地点了点头。 安吉拉似乎想到了什么——她当然也认识多琳·卢卡斯,毕竟同为俱乐部成员。 不过多琳是个相当沉默、存在感很低的人,所以安吉拉恐怕没能第一时间想到多琳的存在,又或者没第一时间想到多琳的姓氏就是卢卡斯。 但是在西列斯这么说了之后,她自然也联想到了这个女生,同时明白了为什么西列斯会选择保密。 毕竟卢卡斯算不上什么罕见的姓氏。这毕竟是涉及到旧神的事情,如果最终只是误会一场,那么对于多琳来说,也是相当尴尬的情况。 但安吉拉又有点憋不住话,毕竟——那线索可能就在他们身边!这么近的距离,而他们从未发现过! 最后,她欲言又止,只是说:“希望我们能顺利解决这事儿。已经过去了太久。” “是啊。”达雷尔也附和了一句,“去年我加入历史学会的时候,我才刚刚过完十六岁的生日。但是现在,我马上就要过十七岁的生日了。” 安吉拉算了算时间,惊讶地说:“果然!从去年八月份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快十个月!” 十个月。 ……等等,十个月? 西列斯一下子回过神。他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思考着五月连环杀人案相关的线索,这会儿也下意识将安吉拉的话语代入到了这个案件当中,然后便立刻因为自己的联想而猛地怔住了。 他几乎惊愕地面对这个时间长度。他是说……时间的长度! 十个月的时间,能用来干什么? 他想到刚刚埃里克说的事情。他提及二楼中间的那对租户,西列斯还曾经与那位男士有过一面之缘。他从未见过那个男人的妻子;如今她怀孕了。 一个总是与婚姻紧密相连的概念——怀孕。 ……一个孩子?! 第177章 一个孩子 傍晚, 在费恩家吃过饭之后,西列斯独自沿着道路慢慢走回凯利街99号。 夜幕黑沉沉地笼罩着拉米法城,天空飘起了绵绵细雨, 西列斯回去的时候不得不问费恩家借了把伞。这种阴沉的天气也让他的心情沉闷起来。 这一天下午黎明启示会的聚会上, 贵妇仍旧没有出现。算起来,这已经是她连续三周没有出现在聚会上了。 报童和骑士也十分担心这种情况, 不过从荷官沉默的暗示中, 他们也明白了什么,只能叹息一声。 贵妇恐怕是去处理商队那些成员们的后事了。 在这个年代, 死亡不是什么稀奇事。许多人去无烬之地冒险,许多人空手而归、许多人满载而归、许多人未曾归来。但是,这毕竟发生在他们身边, 于是一切都添加上了几分阴郁和悲哀的色彩。 因此这几次的聚会也总是潦草收场。不过他们还是坚持这样的聚会, 或许也是等待着贵妇回到这里。 西列斯也难以完全摆脱这件事情带来的些许的复杂情绪。 况且, 他还想到了更多关于整件事情的信息。 ……孩子。 时间在这个事件中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曾经二十年一次的惨案, 如今变成了十年一次。而距离布鲁尔·达罗的死亡, 也过去了快十个月。 这是个相当微妙的时间。的确,一个婴儿的诞生需要十个月;一个人的成长可能需要十几二十年。 ……玛丽娜·凯兰怀孕了吗?而五月中下旬,就是那个孩子出生的日子? 但是他们从未真的往这个方向想过。 或许是因为, 布鲁尔·达罗与玛丽娜·凯兰不过是未婚夫妻的关系;从之前布鲁尔透露出来的口风来说, 他也可以说是一个较为传统的贵族青年, 不太可能与未婚妻发生婚前关系。 又或许是因为,当他们从死去的布鲁尔·达罗的口中听闻“容器”这个词语, 当布鲁尔·达罗说那些人需要一个复活旧神的“容器”的时候, 他们从未联想到这可能是通过生育的方式。 当时布鲁尔的话语凌乱琐碎, 他们都以为, 布鲁尔的意思是达罗家族成为了一个复活旧神的容器。而实际上, 布鲁尔的意思可能指向了他的未婚妻。 母亲就是一个孩子的“容器”。母亲的子宫将成为旧神复苏的“容器”。 而“容器”的意象也同时出现在刻有金盏花图案的杯子这儿。杯子当然也是一个容器,不是吗? 金盏花象征着“太阳的新娘”。西列斯不能确定这究竟意指露思米,还是露思米的信徒,但是显然,在这群藏身于幕后的人群中间,“孕育生命”是一个特殊的概念。 而恰巧,西列斯就曾经读到过,关于撒迪厄斯与露思米曾经孕育过一个孩子的说法。作为繁育与生命之神的佩索纳里还因为这事儿和祂们闹翻了。 ……那个孩子,是谁? 曾经西列斯想到过,露思米是否会是“阴影”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受害者。 毕竟,蛛网与星图、宇宙与星星,这两位神明似乎拥有相当多的相似性。但是骰子说露思米是第一批,而非第一个,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否认了西列斯的想法。 但是仍旧是那个问题,撒迪厄斯和露思米的孩子——死亡和星星的孩子,会是谁? 这个孩子的确存在吗?是真正意义上的后代吗?神明与神明是如何孕育一个孩子的? 但如果对号入座的话,那么西列斯得承认,“阴影”或许就是最大的可能性。 况且,撒迪厄斯与露思米拥有一个孩子这个说法,本就来自《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这本描述阴影纪旧神情况的小书。 换言之,孩子的事情发生在阴影纪,佩索纳里同样是在那个时候和祂们决裂的。 詹·考尔德。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随意编造的作者,写了一本内容听起来同样像是随意编造的路边摊文学,然而他的所有说法又慢慢得到了印证。 他说李加迪亚在阴影纪销声匿迹是因为祂踏上了旅途;的确如此,李加迪亚的确踏上了旅途,祂是为了寻找一个与“阴影”有关的东西,希望借此找到对抗“阴影”的办法。 他说阿莫伊斯沉迷战斗而忘记回应信徒;也差不多可以这么说,毕竟阿莫伊斯始终在福利瓯海上对抗“阴影”,的确没时间回应信徒,以至于祂的信徒说不定都以为祂在很久之前就已经陨落。 他说埃尔科奥酒精中毒,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一起吃了顿饭;逻辑相当顺畅,埃尔科奥酒精中毒失去反抗能力,于是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一起把祂吃了。 他说阿卡玛拉睡过头了;这都是个很难验证的问题,不过从深海梦境和坎约农场的情况来看,当时露思米的力量已经侵入了阿卡玛拉的力量范畴,这很有可能导致阿卡玛拉的状态变糟。 至于詹·考尔德说梅纳瓦卡暗恋翠斯利……这倒是个相当微妙的问题。一位神明暗恋另外一位神明,真的是人类情感意义上的暗恋吗? 不会是梅纳瓦卡吞食了胡德多卡还不够,还想吞食翠斯利——胡德多卡的力量与梅纳瓦卡相近,而翠斯利的力量却恰好是梅纳瓦卡的对立面——结果却被佩索纳里抢先一步吧? 基于这些情况,詹·考尔德的“撒迪厄斯和露思米生了个孩子,佩索纳里因此和祂们决裂,露思米力量流失因而在阴影纪毫无声息”这个说法,显然也有一定真实性。 只不过这得看理解的角度问题了。 或许詹·考尔德的意思是,“阴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想要以露思米的力量伪装自己。而露思米原本就已经受到了“阴影”的污染,所以毫无反抗之力地成为了“阴影”的容器。 生与死的神明在这件事情上的立场还不得而知,不过祂们恐怕并不站在“阴影”的对立面。 ……所以,“阴影”真的通过露思米这个容器,成功脱胎换骨了吗? 西列斯有点怀疑这一点,至少无法找到证据。 夜晚的凉风吹拂过他的面颊,路过马车的油灯光芒照过他的视野。有那么一瞬间,这光芒让他联想到露思米,那位传闻中在高空永恒闪烁的明灯。 他怔了片刻,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旧神们的恩恩怨怨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他们如今需要解决的,是近在咫尺的五月中下旬的事件。 会是一个孩子的诞生吗?他这么想。 过去死亡与星星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而如今,“阴影”的信徒也希望人为地促成一个孩子的诞生。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过去这个世纪中其他发生的案子,似乎也可以解释得通了。 这群人似乎是以这种方式,让群体内的女性信徒,成为旧神复苏的温床;这类比曾经露思米之于“阴影”的意义。那些诞生下来的孩子,从出生至成长,或许都会被认为是旧神的化身。 而刚巧,二十年、十年这样的时间,就可以让这些人看出来,这个孩子是否真的成为了旧神。 ……一场漫长的、费心费力的、邪恶而冷酷的,实验。 这个关于“孩子”的猜测,让西列斯想到了之前地下拱门事件中纳尼萨尔·布莱恩特。这个孩子曾经被称为“圣子”,他从出生起,就是乔纳森·布莱恩特为旧神准备的身躯。 彼时,孩子是容器;而如今,母亲是容器。 母亲与孩子是这样;而那些男性死者,西列斯认为他们或许就是孩子的父亲。这种猜测基于布鲁尔·达罗与玛丽娜·凯兰的关系;也基于……撒迪厄斯和露思米。 死亡是祂的父;星星是祂的母。祂诞生于沉寂如死亡的黑夜之中,成为这世界呢喃低语中的阴影。 如今祂的信徒妄图再一次通过死亡与星星结合的方式,复现祂的存在。 ……“复现”。这就是这个世界的力量表现形式。 想到这里,西列斯不禁感到些许的困扰,就“复现”这个问题本身而言。 正如他曾经想过的那样,“复现”是安缇纳姆的力量,一位神明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却可以直接对其他的旧神产生效果吗? 力量与力量不分高低?西列斯对此表示怀疑。 或许他回头可以问问骰子。 而关于这些人妄图复苏旧神的做法,或许也有一些其他的可能。 “父亲”的概念在这件事情上似乎没有那么重要;毕竟“母亲”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容器。从他们抛弃那些男性死者的尸体的随意性来看,很难说他们对“父亲”的角色有多重视。 在最初的两次实验之后,这群人便决定改良实验的前提条件。他们让死者穿上了女骑士盔甲……为什么?他们怀疑男性在整场实验中的……“纯洁性”? 是因为需要一个“父亲”,所以他们才找到这些男性死者;这些死者的存在是功能性的,因而他们的各种特质也是可以进行调整的。 但是“母亲”的角色,似乎就显得重要得多。从始至终,“母亲”似乎都隐藏在迷雾之中,甚至直到不久之前,因为玛丽娜·凯兰的存在,西列斯才产生了这个联想。 ……不管怎么说,用正常的理智的逻辑去分析这些人的想法,还真是有些困难。西列斯心想。 总之,从第三次实验开始,这些人做出了一些改变。但或许这一次实验的结果也不怎么好。因此,他们进一步改变了实验的内容,将二十年一次的实验,改变成十年一次。他们需要提高效率。 ……有多少人参与这实验、这骗局、这阴谋? 这个问题与其可能的答案,都令人相当不舒服。 金盏杯。西列斯想到这个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得知的物品。这似乎是有人故意给他们留下的提示,尽管或许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悟到,什么是“金盏杯”。 重点不仅仅是金盏花,也同样是这个杯子本身。一个容器。 这群幕后黑手,他们在这一刻似乎消解了人类本身的存在价值;似乎这样一群人,他们诞生就只是为了迎接旧神的到来、他们出现只是为了提供旧神复苏的容器。 而这样想法,甚至来自于他们的人类同胞。有的时候,人类对于神明的信仰之虔诚,或许会令神明本身都感到吃惊。 如此费心费力,在过去一个世纪的漫长时间里,重复着未知结局,甚至也几乎不可能成功的邪恶实验……西列斯对此感到荒谬而悲哀。 他轻轻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已经望见了凯利街99号那温暖的昏黄灯光。那是门厅的壁灯。 他的思维也随之一转。 真的是玛丽娜·凯兰怀孕了吗?真的是布鲁尔·达罗的孩子吗? 但是布鲁尔·达罗通过【死者的话】这个仪式,已经向他们透露了一些相关的信息。他似乎知道“容器”的事情,并且明显表现出了明显的抗拒。 他让玛丽娜·凯兰杀了他,而玛丽娜也的确这么做了。 在明知道“容器”的用途是什么的情况下,布鲁尔主观上恐怕不会想和玛丽娜发生什么。而在一定程度上,玛丽娜似乎也和布鲁尔站在一块。 所以,这个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又或者说,是在布鲁尔死后……? 想到布鲁尔尸体上那些被凌辱、虐待过的痕迹,西列斯感到背后生寒。他头一回意识到,那可能还象征着某些更为邪恶与冰冷的做法。 这寒意直到他来到凯利街99号门口,才逐渐褪去。 琴多就站在门口,靠着门框,目光望着侧前方。西列斯的出现让他一下子将目光望过来。 “您回来了。”琴多说,目光中带着轻柔和缓的笑意,“玫瑰花开了。”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感到自己惊惧、冰冷的情绪逐渐被某些柔和温暖的东西覆盖。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偏头望向屋子前方的小花园。 凯利街99号自带一个小花园,不过他们都没什么时间来收拾和整理这个小花园。琴多说他将这事儿交给了普拉亚家族的人。 然后普拉亚家族的人在小花园里种上了玫瑰。 ……西列斯相当怀疑,这花究竟是琴多决定的,还是琴多的下属自行决定的。他认为是前者,毕竟他不觉得琴多会真的将这事儿假手于人。 不管怎么说,五月份也的确是玫瑰花开的日子。玫瑰既是爱情的象征,也同样是阿卡玛拉的象征,因而这绽放的玫瑰,仿佛预示着什么。 西列斯怔怔地看了片刻,然后感到心中的郁结逐渐消失。他低声叹了一口气,收起伞,然后走到琴多的身边。 琴多困惑地问:“怎么了?玫瑰开得不够漂亮吗?”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将自己今天得知的事情告诉琴多,包括多琳·卢卡斯和对于五月中下旬这个时间点的猜测。 多琳·卢卡斯的出现并没有在这个时候惊讶到琴多,毕竟西列斯的身边总能出现这样的巧合,不知不觉就将所有人都扯了进去;好似每个人的命运都与西列斯有关一样。 不过后面的这个猜测的确让琴多有些惊讶。他不禁说:“如果单纯从时间上算,从去年八月到现在,确实差不多是怀孕的时间周期。但是……” 他皱了皱眉,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困惑。 他低声说:“真的是一个孩子吗?” 听起来很符合五月连环杀人案的发生规律,但是……一个孩子? 那令人感到错愕。 真的会有这样一个孩子诞生吗? “……况且,为什么今年的事情就闹得这么大?”琴多说,“他们确定今年能达成目标吗?” 西列斯想了片刻,然后说:“这很难说。”他拉住琴多的手,带着一种难以避免的叹息的情绪,“或许他们掌握着我们不知道的信息。” “的确有可能。”琴多首先说,然后皱了皱眉,反手将西列斯的手握住,“您的手有点冷。不过今天晚上的气温的确不高。” “拉米法城的五月。”西列斯低声说。 他们返回了屋子里。这是个注定阴沉沉的夜晚。不过对于西列斯来说,至少接下来该做的事情已经一目了然。 周三。5月13日。距离5月23日还有十天的时间。 这一天下午,瑰夏文学社举办了一次阅读活动。西列斯也参与进来。 最近瑰夏文学社发展得相当不错。他们在校内也拥有了一点浅薄的名声,因为这个社团的神秘——拥有一位年轻英俊的教授,并且只有这么十几名社团成员。 说实话,西列斯对这发展也感到些许的好笑。 此外,西列斯之前在某一次的俱乐部活动中用到了自己习惯的八瓣玫瑰纸,因为需要将某些信息传达给学生们;而学生们反而觉得那纸张十分符合“瑰夏”这个名字。 于是下一周的社团活动上,西列斯便给学生们带上了一些八瓣玫瑰纸,赠送给他们使用,大概一人十来张,他没仔细数。 这种纸原本也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只是因为西列斯喜欢钢笔在这种纸质上书写的感觉,所以才一直使用。如果他需要的话,他也可以问吉力尼家族的印刷厂再要一些。 但是学生们相当小心翼翼地使用这些纸,只有在进行相当重要的活动——比如彼此分享自己摘抄的词句、进行一些诗句创作的时候,才会郑重地用上八瓣玫瑰纸。 对于外界来说,这种做法自然也加重了瑰夏文学社的神秘氛围。有瑰夏内部的学生流露出一种微妙的沾沾自喜的情绪,导致他们对外更加故作高深。 西列斯对此感到些许哭笑不得。不过,这或许就是大学时光。 在这一次社团活动进行的时候,西列斯注意到安吉拉总是控制不住地看向多琳·卢卡斯。她做得有些明显,因而当她无意中对上西列斯的目光的时候,她不由得心虚地笑了笑。 之后安吉拉就收敛了不少。 在活动结束之后,安吉拉悄悄来到西列斯身边,低声问:“您打算和她聊聊吗?” “是的。”西列斯说,“别担心。” 安吉拉点了点头,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有点无法想象自己熟悉的同学会与旧神有关。 多琳·卢卡斯向来是教室里最后离开的学生。她向来安静、寡言、低调,像是一抹活动在大学中的影子。最近这段时间她似乎越来越沉默。 西列斯便叫住了多琳·卢卡斯,让她先别离开。 这个年轻安静的女生有些困惑地望着西列斯,她低声说:“教授,您有什么事吗?” 作为助教,琴多也在场。他立在门口,帮他们注意着周围的环境。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最终决定更为言简意赅一点。 他说:“多琳,我注意到你这段时间一直有点心不在焉。”多琳最近的确有些出奇的安静与内敛,“并且你之前还问了我那两个问题。所以,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为了保险一点,西列斯在心中对自己进行了一次社交技巧判定,然后选了一个“0”。大成功,作为保险。 多琳怔了一下,表情很快展露出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情绪。不知道基于她本身对于西列斯的信任,还是基于西列斯那个社交技巧大成功的判定——或许后者的确相当重要——她沉默了很久。 最终,她低声说:“如果您还记得的话……” 西列斯安静地听着。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突然问起来,但是……”多琳的声音相当轻,“我很感谢您的关心。或许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的意思是……您还记得,当我们第一次在小说家聚会碰面的时候,那一天我们提及了一个话题……如果,一个孩子并不是因为父母的爱情而诞生的。” 说着,多琳垂下了眼睛。西列斯注意到她抿起了自己颤抖的嘴唇。 西列斯也因为多琳的话而沉默了。 卢卡斯太太。他想。 ……多琳的诞生。 现在想来,二十一年前的惨案,实际上相当符合多琳如今的年纪,但是……这可能吗?多琳就是曾经某个实验的失败品? 她就是那个诞生于二十一年前的“孩子”? “我记得我们当时的话题。”西列斯说,“……所以那一天你才会在我离开的时候,跟上来询问我关于旧神的话题吗?” “……或许可以这样说。”多琳低声说,“教授,我信任您,至少我认为您可以给我一些意见。而我也没想到我会在那儿遇到您。这让我更加感到一种巧合……仿佛命运推着我让在那个时候询问您。” 西列斯静默地望着这个年轻的学生。 窗外,阴云密布。这又是一个雨天。没有七月的雨季那般恼人,但也令人烦躁。而那敲打着窗户的雨点,也仿佛让多琳的心脏颤抖起来。 隔了片刻,多琳轻轻叹了一口气:“我是一个私生女。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跟妈妈姓。妈妈是个很……奇怪的人。她不怎么和我说话,总是随手扔给我一本书让我看。 “以前我只是觉得,妈妈或许是觉得我太碍事了,又或者只是想要从这种生活中解脱出去……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妈妈却带着我去见一些人……给我介绍一些……一些,男人。” 她像是羞于启齿。在教授面前讲述这种事情当然显得不怎么体面,但是真的说出来之后,她反而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是的,就是这样。”她终于敢于抬起眼眸,认真地注视着西列斯,“抱歉,教授,这可能会让您感到困扰。不过,这的确是我家庭中的一些琐事,也或许是我最近在烦恼的事情。” 多琳歪了歪头,她开始低声地自言自语:“是这样的……教授。他们跟我提及一些……神明的事情,妈妈也在说这些事情,那些人也在说……他们说我是一个合适…… “‘容器’。 “……我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我真是一个怯懦的人,但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有一些猜测,您也是小说家,您应该能明白那种感觉。 “我能隐隐约约地猜到他们想做什么。他们对我身体的打量,对我整个人的打量。妈妈甚至都对我的态度友好了一些,给我买一些昂贵的补品。 “……但我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容器。我的身体。旧神。这很奇怪……好像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二十一年,就只是为了这事儿……我真的很不明白。 “可是他们仍旧不紧不慢地做着这事儿。他们甚至乐意问问我,我喜欢他们介绍的哪个男人,好像在这事儿上我就真的有什么选择权一样。可实际上,那都一样。 “只是结果……他们要的只是结果。您懂吗?结的果。我的身体结出的果!真恶心……我曾经还以为我诞生于我父母的爱情。 “我的确是个私生女,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有的时候我会产生幻想,认为或许,是因为我父亲有另外的家庭,而我母亲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所以才会生下我。 “……那甚至都还算是一种爱情!不那么道德,不那么体面,不够真诚和完满,受人唾弃……的确,但是……但是,那总比另外一种可能的原因来得……简单一些。 “您知道我多么希望,我宁愿是个婚外情的产物。婚姻在这一刻显得可笑,爱情同样如此。我只是他们的工具。一个容器……多可笑,一个容器!” 她的表情逐渐扭曲起来,随着她的话。 琴多往这边走了两步,皱眉说:“多琳?” 多琳毫无反应,她仿佛已经陷入到自己的思绪之中。她仍旧喋喋不休地说着,目光空洞,仿佛看着西列斯,又仿佛只是望着这空气,就好像这充斥她身体的空气让她如此不适,甚至于恶心。 琴多已经走到了西列斯的身边。他将西列斯往后拉了拉。西列斯配合地让后退了两步,一边专注地望着多琳·卢卡斯。他感到一丝不妙。 多琳继续说:“而我呢,教授,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说……或许我是一个不够成熟的人。您看,我甚至在我的小说中也谈及爱情。 “而实际上,这爱情与我毫无关系……我感到我的母亲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而那甚至令我感到欣喜和激动。就为了那一刻的愉快,我都乐意充当这个容器。 “这种事情是很难言说的。我的确乐意。但是……但是,情况好像又发生了什么改变。最近我母亲又变得冷淡了,她甚至也不让我去见那些男人了,好像我根本没用了一样。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甚至认为,我仿佛生来就是一个容器;可是此刻,我又是一个没用的容器了。” 她颤抖了起来,迷茫地望了望窗外。那从天而降的雨点仿佛也是她,自云端,至地面,粉身碎骨。 她突然大喊大叫了两声,然后猛地望向了西列斯。那双原本温和安静的眼睛,此刻充满了红血丝,狰狞地望着她对面的人。她又撕心裂肺一般地呼喊了两声。 琴多已经打算动手了,因为此刻的多琳显得十分神经质,好像下一刻就要暴起伤人。不过西列斯制止了琴多的举动。 他说:“我来。” 琴多明白地点了点头,不过还是站在西列斯侧前方一点,警惕地观察着多琳的动静。 多琳又开始絮絮叨叨说一些话,谁也听不清楚。 西列斯认为没必要再拖下去了,便在心中默念:“判定多琳·卢卡斯的意志属性。” 【守密人,多琳·卢卡斯(容器的孩子)正在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32/……】 展开在西列斯面前的选项不多。而多琳的意志也在一个较常人比较低的范围内。 西列斯没在这个时候多想,而是选择了一个合适数字。 【意志:32/18,成功。】 【一个将秘密压抑了太久了的孩子。她真的知道她在做什么吗?或许是的,可是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她会将自己葬送在深渊。也或许,她就是希望这样?毕竟,她已经猜到了自己的来处。】 多琳·卢卡斯已经猜到了,她正因为二十一年前的那场实验而诞生,如今也将要参与二十一年后的新一轮实验。她如此厌恶自己的来处,因而也想要断送自己的去处。 故事循环往复。她无知无觉,又或者,相当刻意地踏上这条道路。 ……多琳猛地倒在了地上,隔了片刻,她才从刚刚那种类似谵妄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西列斯上前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谢谢您,教授。”多琳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她十分平静地说,“刚刚我有些失态了。” “‘容器的孩子’。”西列斯说,他的目光堪称严肃地望着这个年轻的学生,“这就是你的自我认知吗?” 多琳的手颤抖了一下,她扶住了桌子。隔了一会儿,她说:“……抱歉,那可能吓到您了……我的意思是,那只是……” “旧神复苏的容器。”西列斯低声说,“如果你想了解这个事件相关的更多事情……你想吗,多琳?” “您知道?!”多琳近乎不可思议地问,下一刻,她有些慌乱地说,“我、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吗?我不知道,我只是感到……那就好像是我的命运,我注定迎来那样的结局……”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注视着多琳,尽可能温和地说:“不,命运不会是那样的。重要的是,如果你相信命运不会往这个方向发展,那么未来就能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多琳怔怔地望着他,像是从来没想过还有这样的做法。 琴多适时地敲了敲桌子,说:“那么,我们换个地方好好聊聊,怎么样?” 多琳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社团活动结束之后,时间已经将近四点。他们去了西列斯的办公室。 多琳一直保持着安静,又像是有些恍惚。在办公室的沙发坐下之后,多琳才鼓起勇气说:“我恐怕……教授,我是说,我恐怕必须得在晚饭之前回家。 “我可以跟妈妈说,是因为您也写作,我想跟您探讨一下小说的事情,所以我才会在社团活动结束之后在大学里留一段时间……但是,我不能拖延太久。妈妈在这方面总是很严格。” 一旦提及她的母亲,多琳的表情就会变得怯懦而惶恐。她的母亲就如同笼罩在她头上的一层阴影。 西列斯敏锐地注意到,多琳的母亲显然知道社团活动的事情。这就意味着,这位卢卡斯太太,恐怕十分清楚女儿的日常作息,甚至于,掌控着女儿的生活。 西列斯便说:“当然可以。我会注意时间的。” 琴多为多琳倒了一杯温水,然后就坐到了西列斯的身边。 “谢谢您,助教先生。”多琳低声说。她用力地喝了一口水,像是连喝水都需要强迫自己去做。 随后,西列斯斟酌着将一部分事情的内幕告知了多琳。当然,没有提及“阴影”。那还是太超过人们的想象了。 随着他的讲述,多琳逐渐露出了呆滞的表情。就如同赫德·德莱森一样,这个年轻的学生此前也完全没想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也曾经在其他人身上无数次地复现。 等到西列斯说完,多琳差点失手让水杯掉下去。她匆匆忙忙地把杯子放在桌上,然后紧张地问:“所以……您正在调查这件事情吗?” “是的。”西列斯说,“因为我有一位朋友就丧命其中。另外,当我发现你似乎也与这事儿有关的时候,我就更加感到,我们必须得解决这事儿。” 多琳呆呆地望着他,隔了片刻,低声说:“我能问问……您是怎么发现,我与这事儿有关的吗?” 西列斯顿了顿,便说:“二十一年前的一位死者,人们说,他的身边曾经出现过一个被他称为卢卡斯太太的女士。” 多琳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她说:“那是……那是我妈妈?” “不确定。”西列斯坦诚地说,“多琳,我只是因为这个姓氏而想到了你,然后想试试看你是否知道一些相关的事情,或者牵涉其中。但是……” “但是我的确,我的确牵涉其中。”多琳露出一个近似于扭曲的表情,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用力地绞紧自己的手指,“我也会成为那个所谓的‘卢卡斯太太’。”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 琴多在一旁说:“正是因为你这么想,你才会成为‘卢卡斯太太’。”他的语气比西列斯的冰冷得多,也可以说是残酷得多,“自寻死路。” 多琳的表情空白了片刻,然后捂住了脸。 西列斯想说什么,但是最终没能说出口。琴多也安静下来。他们静静地望着这个年轻的学生,也可以说是,年轻的受害者。 隔了一会儿,多琳终于哭了出来。或许哭泣能让她好受一些。 她哭了一阵,然后突然神经质地看了一眼时间。 “……快来不及了……”她低声说,“教授,我得……我得趁这个机会,将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然后我……我不知道,我会尽量让自己活下去……是的,活下去。应该还来得及。” 她像是在对西列斯和琴多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那个隐藏在沉默寡言的外表之下的,那个阴郁而敏感的年轻女孩。 西列斯望着她,低声说:“你能做到的,多琳。” 多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用力地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在脸颊上留下了几道手印。湿润冰冷的泪水却仿佛灼伤了她的手指,她紧紧地捏着自己的手。 她说:“该从哪儿说起……就从‘卢卡斯太太’说起吧。” 她不再使用“母亲”这个称呼,而用着生疏而冰冷的“卢卡斯太太”。 “几乎所有人都称呼她为‘卢卡斯太太’。她似乎对这个称呼无所谓。她今年四十三岁,二十一年前,就是二十二岁。我不知道她的过去经历如何,她也不怎么谈起这事儿。 “不过我知道她会弹琴、会唱歌、会画画、能跳舞。她在艺术方面是全才,尽管没到什么大师的水准。但是她似乎不希望我继承她会的那些事情。 “所以,从小她就培养我阅读和看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些人……卢卡斯太太让我去见的那些人,他们就曾经问过我都会什么。 “……对于阅读、写作这一点,他们似乎不怎么满意,但是也没说什么。他们似乎认为,容器也得是个漂漂亮亮的容器。 “我是……我是其中不怎么出挑的一个。我的意思是,他们同时选了好多个女孩,和好多个男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们似乎有点着急。 “……又没那么着急。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某个结果,或许。在去年年底到今年春假之前,他们十分着急;在春假结束之后……或者上个月,他们似乎就不着急了。 “我说不上来。我只是去过那边五六次。在东城的一家秘密俱乐部……具体的地址是……康斯托克街。具体什么门牌号我不记得了。 “很多人似乎觉得那就是一个……相亲的地方。的确有很多人来相亲。我和那些男人们见面的时候,周围还有一些普普通通的男人女人,他们……他们只是为了婚姻,而我们是为了旧神。 “……所以,关于那些男人。他们似乎不太清楚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他们似乎只是以为,我是个嫁不出去的贵族大小姐,或者有什么隐疾,所以才会被父母推过来相亲。 “但是也有人好像知道什么。我没法确定。那些男人的说法我都没怎么听懂。他们好像觉得,只要我看上了他们,他们就可以立刻得到一大笔钱,或者立马拥有自己十分想要得到的东西。” 说到这里,多琳犹豫了一下。 西列斯则眯了眯眼睛。他想到他们之前曾经讨论过的一个话题。 西城的流浪汉,以及东城的启示者。这个幕后组织似乎会专门创造一些传闻和说法,来吸引这些想要一步登天的人。 那是既甜美也恶毒的诱饵。 多琳没在那些男人的问题上多说什么。看得出来,她大概是没怎么将注意力放在那些男人的身上。 “所以……关于容器。”多琳又焦躁地看了一眼时间,似乎要来不及了,“这是我最后要跟您说的一件事情。我没法给您写信,卢卡斯太太会看我的信件内容。 “或许周五的俱乐部……如果可以的话。不过我也不知道太多。我会回去好好想想。总之,关于容器。我知道容器,是因为在我去到那边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幅……” 她又浑身颤抖了一下,仿佛恶寒,仿佛恐惧。 她说:“一幅画。”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又补充说:“我不知道那是谁画的。那只是平平无奇地悬挂在那儿。我们所有女孩儿都要看一遍。 “那幅画原本被白布盖着,我们过去的时候,会有人小心翼翼地将白布掀开,然后只给我们看。其他人都不能看。”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他没在这个时候立即问那幅画的内容。他注意到多琳的表情有种异常的恍惚。 多琳又说:“那幅画上的内容是……一片漆黑的线条缠绕在一起……像是,蛛网、阴影、乌云……”她喃喃念着这几种比喻,“他们说,我们需要容纳这些……东西。” 她露出了难以遏制的、惊恐而嫌恶的表情。但是那表情中同时还蕴藏着一丝茫然。 ……显然,多琳已经受到了污染。 而如果她受到了精神污染,那就意味着,她拥有启示者的资质。不过多琳看起来对此一无所知。卢卡斯太太掌控了她的人生。 “多琳。”西列斯在这个时候突然问,“你知道启示者吗?” 多琳怔了一下,她回过神,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启示者,这是掌握神奇力量的人吗?” 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说:“那么,最近这两天你不要去想这些事情。如果你带回家什么东西,会被卢卡斯太太发现吗?” “会的。她会检查我的包。”多琳低声说。 琴多也忍不住皱了皱眉,他便问:“如果放在外面呢?” “我不知道……您想给我什么吗?”多琳问。 西列斯说:“是的。你需要做一件事情。”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你需要找到一个,你最喜欢、使用的时间最长、最值得纪念的物品,将其随身携带。 “如果你觉得精神状态不太好,那么你就将这个东西拿出来,重复你最经常拿着这东西做的事情——比如一支笔,你就拿着它写字;重复写,直到你感到精神状态好转。” 多琳认真地听着,她惊讶地说:“这是用来维持理智的办法吗?” “是的,这可以让你不失控。”西列斯说。 多琳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她想了一会儿,“我用来写小说的钢笔可以吗?” “当然可以。” 琴多在一旁提醒说:“魔药?” 西列斯想了一下,便从一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瓶5%纯净度的魔药。他说:“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放着,或者寄存着。每天出门的时候可以去喝两口。” 多琳冥思苦想了一阵,然后说:“或许我可以寄放在我每天都去的早餐店。然后在那儿吃早餐的时候喝……这是什么?” “一种可以帮助你进行那个仪式的辅助物品。”西列斯说。 多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又看了一眼时间,然后焦虑地说:“我得走了。”她顿了顿,然后非常认真地说,“我真的,非常感谢您的帮助。非常。” 她用力地强调着最后两个字,也没有给西列斯回应的时间,就立刻起身说:“周五见,教授。” 于是西列斯顿了顿,便转而说:“周五见。” 多琳带上了那瓶魔药,称得上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西列斯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的确是巨大的进展。”琴多说,“我会让人去查查康斯托克街。”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也看了一眼时间,便说:“我们也该回去了。在路上吃顿晚餐?” “听您的。”琴多愉快地握住了西列斯的手。 在返回凯利街99号之后,他们又听闻了一个消息。 来自普拉亚家族的信件。海蒂女士乘坐的火车将在明天下午的时候抵达拉米法城。 第178章 迷雾中的光 不久前, 海蒂女士就曾经给他们写信,提及自己已经差不多完成无烬之地的相关事务,将会来到拉米法城。 而在那之后, 她便购买了相关的车票, 并且又写了一封信,预估了自己抵达拉米法城的时间。 不过, 她并不知道西列斯与琴多在拉米法城的地址,因此这两封信都是寄送到堪萨斯那边, 由普拉亚家族转交;因此当西列斯得知此事的时候,海蒂都已经要到拉米法城了。 海蒂在信中提及,她会在拉米法西城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餐厅等上一个小时, 与西列斯和琴多汇合;如果明天下午没见到面,那么她会每天下午四点到五点, 在原本进行十月集市的拱廊街区等待他们。 她会等待三天;三天之后如果西列斯这边没有消息, 那么她将默认西列斯和琴多没收到她的消息, 或者出了什么事, 她会选择独自去往日教会求助。 “海蒂女士的打算相当周全。”西列斯不禁说。 琴多也点了点头。在这个通信不便的年代,海蒂女士已经考虑到了种种情况, 然后尽可能完备地做好预案。 琴多便说:“不过,明天下午您有课。我会先去火车站与海蒂女士汇合, 然后来拉米法大学找您。我们在办公室等您?” 西列斯点了点头, 赞同了这个方案。 除开海蒂女士的信, 他们还收到了不少其他的纸质资料,比如普拉亚家族给琴多的文档、西列斯订阅的报纸、一些广告等等。 琴多看到海蒂女士的信,就先拆开了。接着他慢慢翻阅着其他的档案资料。突然地, 他怔了一下, 说:“来自阿尔瓦的信。” 西列斯也抬眸望了过去。 之前他的确给阿尔瓦·吉力尼写了一封信, 关于吉米在西城遇到的那位流浪汉画家盖伦,以及埃里克调查到的,那名死于二十一年前的声乐老师尼尔·艾瑟顿。 阿尔瓦·吉力尼本身就是一所美术学院的学生,他还与不少音乐学院的学生相熟;此外,西列斯也曾经拜托他调查那位出现在阿瑟顿广场上的画家。 当时阿尔瓦就写信过来说,那位画家曾经在他所在的美术学院里当过一段时间的雨假兼职老师。 那是去年的事情,也就是雾中纪400年雨假时候的事情。那时候,西列斯也才刚刚来到费希尔世界不久。 阿尔瓦对那名画家没有更多的了解,他本人也未曾接触过那位画家。不过,西列斯也抱着试试看的心理,给他写了一封信,希望他帮忙调查一下盖伦和尼尔·艾瑟顿。 除却阿尔瓦,西列斯实际上也写信给了其他与艺术相关的人士,比如画家奥尔登·布里奇斯,不过并未收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如今阿尔瓦的来信也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期待。 琴多拆开了信封,展开信纸阅读起来。 “教授,展信佳。很高兴能告诉您,这一回我没让您失望。我的确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呃,至少是我认为有用的信息。 “关于盖伦——应该说,盖伦老师,我和我的同学其实都对他有些印象。 “我们刚进学院的时候——顺带一提,我们是三年学制,我今年就将毕业了——他就在学院里教书了,他负责教我们写生。 “不过之后他似乎陷入了一种精神状态上的困境,所以很快就辞职了,至今不知去向……事实上,您的来信反而告知了我这件事情。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如果具体算一下时间的话……我是雾中纪398年进入学院的,那个学年盖伦老师还好好的。399下半年,第二学年开始的时候,准确来说,那一年的雨假过后,盖伦老师就变得有些古怪。 “等到400年,春假还没到,盖伦老师就不再来学校里上课了。 “我不想隐瞒您,不过……我们那个时候的确猜测他是精神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才被学校辞退。因为他总是用一种神神叨叨的语气提及绘画这件事情。 “……带着一种微妙的,敬畏?不知道这样说您是否能够理解。他好像总是觉得一些画作中带着不怎么干净的东西,好像是精神污染一样;不过我们这些学生当然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所以当时我们觉得这个老师疯了。而且,说实话,我当时对于启示者的事情也不怎么了解,所以我那个时候也附和了他们的话。 “而如今想来,事情或许没那么简单。或许学校里的某些画作真的蕴藏着精神污染,只是我没察觉到?或许我也察觉不到,毕竟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并不拥有启示者的资质。 “……教授,我得说,谢天谢地,我并不拥有启示者的资质。一趟无烬之地的旅程已经把我吓坏了。 “在了解到盖伦老师的情况之后,我也私底下和好几个同学探讨了这位老师,同时我也联系了一些年长的学生——借着跟他们打牌的名义。 “我认为他们或许会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信息,而情况果然如此。 “他们说,盖伦老师的精神状态之所以会出现问题,似乎是因为399年雨假的时候他留校的关系。我之前跟您提及过我们学校会有雨假兼职老师。 “那实际上就是我们这些学生放假了之后,学校会进行面向校外人士的课程;这些课程基本上都是由外来的兼职老师负责的,但是学校也不可能完全将这事儿推给兼职老师。 “因此,学院也会留两三个校内的老师,同样负责几节课,以免出什么问题。这种工作通常轻松又能赚钱,所以不少老师会乐意留校。而盖伦老师就是那一年的留校老师。 “当我了解到这事儿的时候,我就不由得想到了您曾经让我调查的那位……金边眼镜、身材瘦削、背着画板的年轻画家。他似乎就曾经担任我们学院的雨假兼职老师。 “不过他是去年,也就是400年担任的兼职老师,而盖伦老师是参与了399年的雨假课堂,或许他们并没有碰上面。 “不管怎么说,盖伦老师只是参与这事儿的其中一位留校老师。我找到了一位比我高两届的学长,他跟我说,似乎每年雨假过后,都会有一两位留校老师离开。 “……我不确定他这话是真是假,因为无从验证。每一年学院都会发生人事调动,没人知道这些老师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开的,毕竟我们也只是学生。 “至于雨假课堂的事情,我也私下调查了一下,这才知道那是从十年之前才开始的做法。不过这种做法本身也不让人觉得奇怪,只是学院的短期招生。 “……但我得承认,您让我调查的那位画家,以及如今这位盖伦老师的遭遇,让我感到了些许的不安。或许雨假课堂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那么寻常? “关于您提及的另外一个问题,也就是那位声乐老师,我也询问了我认识的、来自那所音乐学院的学生——就在我们学院的隔壁,您知道的——不过没能得到什么消息。 “那是二十一年前的事情,距离我们十分遥远。一些我认识的人,呃,也可以说是牌友,他们那个时候还没出生呢。 “不过似乎有人知道那位老师的存在;他的名字是拉里·兰普森。他听闻我在打听这事儿,还格外仔细地询问我是怎么知道的……直到我暗示了您的名字,他才恍然大悟。 “我没想到您也认识拉里。这真是一桩巧合。遗憾的是,拉里说关于那位老师,他知道的也并不多,并且您恐怕已经都知晓了——您的确已经知晓了吗?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希望一切都能顺利解决。 “依旧满怀好奇的阿尔瓦。” 西列斯仔细阅读了阿尔瓦的信件,对后面那个问题得不到什么答案并不感到惊讶。正如阿尔瓦所说,二十一年前,那是一个距离如今的年轻人过于遥远的时间。 很多人那个时候还未曾出生,或者刚刚出生。他们不可能清楚关于那个时候的事情。 但是前一个问题,阿尔瓦提及的相关信息,却令西列斯感到意外。 画家盖伦是在前年的雨假过后,离开那所美术学院的? 去年的雨假,那名西列斯曾经偶遇过的画家,就在那所美术学院当过兼职老师。如果这位画家的身份的确有一些问题,那么这所谓的雨假课程,恐怕也是这群人达成野心的某种办法。 ……他们在散播“阴影”的污染?不,或许也很难说那究竟是来自“阴影”的污染,还是来自露思米的污染。 总之,那似乎就是盖伦所说的,蕴藏在画作中的污染。 不过如果跳出盖伦的说法本身,回归这个事件,那么西列斯也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即这所谓的雨假课程,也是为了让这群人能够找到合适的“备用人选”。 在学校里,似乎的确更容易挑选到年轻、优秀,同时还容易受到精神污染的男人或者女人。 这个想法令西列斯不寒而栗。因为他意识到,既然这群人可能来到这所美术学院,那么更多其他的学校,同样也可能中招。 在此之前,他还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的确,多琳·卢卡斯是“相亲”中的一员,但是她毕竟是二十一年前的“孩子”,她本身就相当特殊。 但如果,像拉米法大学这样的地方,其他那些普通而无害的学生,同样遭遇了类似的事情……那听起来就更加可怕了。 这一点让西列斯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他又想到,如果这所谓的雨假课程真的存在问题,而这是在十年之前就开始的某种课程,那么在过去十年里,这种“挑选”的行径始终在持续吗? 而盖伦或许就是无意中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因而才出现了精神问题;他表现出来的怪异或许引起了幕后黑手的注意,于是盖伦最后的理智让他选择逃命,混在西城的流浪汉中。 ……而那些流浪汉,实际上也同样是某些人豢养着的“备选品”之一。 不知道盖伦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会想到什么。西列斯不禁意识到这个问题。“阴影”仿佛无处不在,兜兜转转,让人永远无法逃离。 盖伦的发现是幸运也是不幸;他窥见了真相,却无力对抗这真相。如今他们将迎来一个转机。 ……西列斯希望他们能解决这一切;不仅仅是“阴影”,也是“阴影”的信徒。 实际上,他们现在也的确还在面对后者。 他将这封信收好。 在这么做着的时候,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在整理一枚拼图的碎片。他们已经收集到越来越多的碎片,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将其拼凑起来,又或者,寻找到最后的、也最关键的几枚碎片。 这是5月13日周三的夜晚。过去一段时间西列斯仍旧维持着隔天进入深海梦境的习惯。今天就是需要他进入梦境的一天。 “还有十天的时间。”睡前,琴多凑在西列斯耳边嘀嘀咕咕地说,“5月23日。我也认为有些事情会在这一天发生。所以,无烬之地那边说不定也会出现什么苗头?” “或许如此。”西列斯转了转头。琴多总是趁着在他耳边说话的功夫,偷偷亲吻他的耳垂。明明谈及正事,但琴多总是不老实。 他想了片刻,然后叹了一口气:“希望关于医院的调查能有一些进展,不过我认为他们也不太可能在医院中生产,更有可能让医生上门。” 当他们得知玛丽娜·凯兰可能怀孕的时候,他们自然而然地想到,或许拉米法城内的医院会有一些相关的线索。 不过这只是他们的希望。实际上,那批人很有可能将生产的地点放在某个特定的场所,以契合他们对于旧神诞生的仪式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医院的确是一个可以尝试调查的地方。 拉米法城内的大多数医院都是由贵族或者商人投资,要不然就是公立医院。 富勒夫人和安吉拉可以负责前者,乔恩那边熟悉的警局——西列斯自然也给乔恩写了信,提及自己对于孩子的猜测——和埃里克这边的第二走廊可以负责后者。 另外琴多也会让普拉亚家族去调查一下医院相关的信息。指不定他们就能从某个不足为道的小细节中发现真相。 此外,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医院以及药铺与往日教会有关,因此西列斯过去一段时间也抽空去了一趟往日教会。 格罗夫纳主教自然是相当热情地对待着他的请求。不过,对于这件发生在拉米法城内的旧神追随者造成的陈年血案,他却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异。 他的确配合,但也仅此而已。 在与格罗夫纳的谈话途中,西列斯明显地注意到,格罗夫纳好几次提及无烬之地,以及发生在那地方的乱局。那是原本与往日教会没什么关系的地方。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最终也跟格罗夫纳提及了他这边收集到的一些信息,包括无烬之地那边的事情与拉米法城内的事情的关联性;这一点让格罗夫纳大为震惊。 在那之后,他对于这事儿的态度明显重视了起来。这算是一件好事。 之后西列斯也跟格罗夫纳提及了海蒂女士的事情,格罗夫纳爽快地答应了,不过也流露出些许的若有所思,以及对那张星图手帕的好奇。 事实上,西列斯自己也对那张星图手帕多少有些兴趣。那是失控的时轨,的确,但是其仿若认主一般的天性,却让人感到些许的惊异。 他希望往日教会能解决这事儿。 在这个即将进入深海梦境的夜晚,西列斯就这件事情思索了许久。 海蒂女士即将抵达拉米法城,而另外一位女士,伊丽莎白主教,恐怕也将要出现。他有一种人们接踵而至的感觉。 舞台的幕布即将拉开。在入睡前,西列斯不经意间这么想到。而演员是否已经准备就绪? 无论如何,这还不是大幕的开启。他有这种预感。他们只是在解决“阴影”的信徒,而非“阴影”本身。后者才是他们这一趟旅途的最终目标。 在腐烂的星星眼球的注视下,他出现在深海梦境之中。 孤岛上的红泥腐烂到相当柔软的程度。他的皮鞋踩在上面,会微微陷下去,留下一个一个出现又消失的脚印。 这红泥与出现在考古专业学生赫尔曼·格罗夫梦境中的血泥相当类似。但是他情愿自己不去想象这些东西。每一位旧神都有其残酷的一面。 ……或许阿卡玛拉还算是好的神明;至少祂陨落的时候只是让人们做了三天的噩梦,如果非得这么说的话。 他的心中思索着一些漫无边际的想法。 过去两周以来,在深海梦境中都没出现什么正经事务,于是偶尔他也习惯了在深海梦境中思索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让自己的大脑放松一下。 不过今天或许注定是个意外横生的一天。他望见了赫尔曼·格罗夫、赫德·德莱森以及加勒特·吉尔古德的梦境。 他们都在无烬之地,尽管一个在迷雾中,另外两个在迷雾外。 他惊讶了一下,意识到无烬之地或许出了什么事情。于是他首先去了赫德的梦境。 这一回赫德没在梦境中享受着虚幻的美食。他焦虑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安。他时常望一望窗外,尽管窗外的风景平平无奇,但是他也感到些许的宽慰,仿佛这世界从未发生改变一样。 “……您来了!”赫德惊呼了一声,“您终于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幽灵先生问。 “是……是昨天的事情。”赫德说,“有一艘船出海了。他们似乎和巴兹尔部落发生了冲突……现在,海上飘着好多的残肢……是的,好像有人故意这么做的一样……如同我……” 幽灵先生不禁皱了皱眉。他说:“冷静点,赫德。你已经不需要去做那种事情了。将昨天发生的事情仔细说说?” 赫德深吸了一口气,那种彷徨惊慌的情绪终于逐渐褪去。他点了点头,尽量让自己冷静地说:“我……我明白,幽灵先生。请放心,我明白。我只是感到……终于,大祸临头。” 他喃喃说。 幽灵先生观察着他的表情,确认赫德并没有继续让自己去送死的打算。这让他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我们原本就知道,五月中下旬会发生某些事情。”幽灵先生维持着冷静而平淡的语气,“现在,只是这件事情终于发生了而已。那艘船或许只是一个序幕。” 赫德苦笑了一下,他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想法好像是,幽灵先生并不在现场,不可能知道亲历那一幕会造成什么样的冲击——那海上的浮尸、那飘荡辗转的血色、那船只的木屑…… 随着赫德的想法,他们离开了这个室内的房间,转而来到海边。赫德在梦境中尽可能复现了那一幕,他呆呆地望了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 那可怕的场景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普通而平常的梦境。 他低声说:“感谢您……至少我能在梦境中遗忘这一幕。” 幽灵先生默然不语。 赫德似乎没有离开海滩的意思,他在这儿幻想出两把椅子,与幽灵先生一同坐下来,然后讲述了过去几天发生的事情。 那艘船是好几天之前就出海的,但直到昨天,他们才知道这艘船的结局。 按照赫德的意思,过去一段时间有许许多多的小团队出现在福利瓯海附近,他们三五成群,各自寻找着出海的船只。 而各种私人船只的确都慢慢来到了福利瓯海。他们有了船,自然蠢蠢欲动想要出海。不过许多人实际上还在犹豫之中。 ……时间拖得越久,他们也就越犹豫。但是这事儿不可能真的拖太久,因为总有人在暗中鼓动一些人来当这个出头鸟。 于是,一批人被说动了。 他们坐拥着那边不说最大,也可以说第二大的船只。他们大概有几十号人,据说是无烬之地某个强大的冒险□□来的探险者。 他们似乎原本就活动在无烬之地北面的某些区域,因而对福利瓯海也较为熟悉;他们显然也曾经出海,对海洋航行技术颇有自信。 最终,他们决定出海。他们认为昨天会是一个好日子,而这他们认定的好日子,却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应该没有任何的活口。”赫德低声说,“这很……这很可怕。” 幽灵先生不禁问:“你确定,是巴兹尔部落的人动手的吗?” 赫德咽了咽口水,他说:“是这样的,幽灵先生,我得说,其实我今天也需要跟您讲讲这个问题。我按照您之前的说法,的确结识了一些商人,并且通过他们对巴兹尔部落的态度有所了解。 “巴兹尔部落似乎对星之尘不算特别感兴趣……至少某位商人确定地说,关于巴兹尔部落在偷偷开采星之尘的传言,完全是无稽之谈。 “他们或许有着自己的人脉渠道,对此信誓旦旦。但是,他们同样十分肯定地说,巴兹尔部落不允许任何人前往那座孤岛。 “……在那艘船尝试之后,巴兹尔部落那边也透过一些私下的渠道,对我们这些人传达了消息。他们说如果我们想要继续登上那座孤岛,那么我们也将如同那艘船上的人类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他们在杀鸡儆猴。” 赫德声音中带着一种颤抖的情绪。 幽灵先生静默地听着,他额外关注着其中的一个细节:“巴兹尔部落只是说,他们会杀了这些出海并且想要登上孤岛的人。” 赫德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幽灵先生便十分敏锐地反问:“所以,是谁肢解了那些尸体?” 赫德明显地愣了一下,他抓了抓脸颊,有点困扰地说:“我……我不知道?他们似乎没对这事儿流露出什么态度……哦,应该说,他们完全没提到海上飘荡的那些……手啊脚啊头啊之类的东西。” 幽灵先生心想,如果巴兹尔部落就是亚西兄弟会的一员,如果巴兹尔部落的高层在某种程度上了解“阴影”的存在,那么他们应该知道这种做法几乎等同于给“阴影”献祭。 ……所以在这种前提下,他们不太可能做出这种事情。他们可能只是杀了那群人,以儆效尤;但是他们不可能肢解那些尸体。 另外有人做了这件事情?那么这伙人是怎么接触到那些尸体的? 巴兹尔部落杀了人之后,如果真的想让福利瓯海附近的人得到警示,那么他们也的确会让这些人见到那些尸体,这才能给他们带来震撼,心生退缩。 所以那艘船,说不定会满载着尸体返回港口。 ……这个想法让幽灵先生皱了皱眉,因为他感到这有些…… 满载着尸体的船只。他想到了第一次进入赫德梦境的时候,见到的那艘锈迹斑斑的船。 鲸鱼。他再一次想到这个概念。与贴米亚法有关;而尸体……对于某些存在来说,是否意味着可以饱餐一顿呢? 总之,如果这艘船的确需要回到港口,那么在这个过程中,“阴影”的信徒可能会混上船只……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在那艘船上,而他们“阴影”的特性,会让所有人都忽略他们。 这是一种可能。听起来也相当顺理成章。 但是,西列斯不得不考虑另外一种可能。 也就是,巴兹尔部落并非他想象中的,亚西兄弟会的一员。 实际上,也从未有什么证据证明巴兹尔部落站在“阴影”的对立面。米德尔顿也是一样——应该说,米德尔顿原本就是个混乱的集合体,单一的立场并不能概括所有米德尔顿人。 况且,有些米德尔顿人不分好坏、一股脑地信仰、相信着海洋。即便那海洋上还存在着与阿莫伊斯对抗的“阴影”、不怀好意的“阴影”信徒,他们也还是认为,海洋就是海洋。 是因为巴兹尔部落封锁了人们前往那座孤岛的路径,所以幽灵先生才会下意识以为巴兹尔部落知晓内情,了解阿莫伊斯与“阴影”的对抗。 但是,巴兹尔部落的这种做法,也在一定程度上激化了矛盾。原本人们可能会因为那座孤岛出产的星之尘会致人疯狂这个问题,而对那里失去兴趣。 毕竟那儿本来被迷雾覆盖,直到去年迷雾才终于消散。谁能保证那地方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变异呢? 所以人们本来不会对这地方有那么多的兴趣;至少能更加理智一点。 但是,巴兹尔部落却恰恰在此刻站了出来。 不能说其举动有多奇怪。那个时候人们为星之尘厮杀,造成了极大的混乱,附近的米德尔顿部落前往维持秩序,似乎是个正确的选择。 但是这秩序一维持就是好几个月的时间,僵局持续得太久,就连最迟钝的人也会对巴兹尔部落的意图抱有一定的怀疑。 “巴兹尔部落在偷偷开采星之尘”。这个传言究竟是“阴影”的信徒散播的,还是人们在困惑与不安中,自然而然产生的某种想法?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么巴兹尔部落为什么非得占据那座孤岛呢?人们当然会这么想。 而如今巴兹尔部落杀死了一船的人,他们警告其他人不要再靠近那座孤岛。显然,这会变本加厉地催生人们的反抗心理。 赫德如此惊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一船人的死亡不会是终点,人们在这一刻会感到一种极端的愤怒和不解——巴兹尔部落凭什么这么做? 事实上,很少有人真的将福利瓯海当做是米德尔顿的领地。在某种程度上,福利瓯海也可以说是无烬之地的一部分,因为海上许多地方都被迷雾笼罩着。 而无烬之地是个混乱、没人管理的地带。或许驿站和村落带来了一定意义上的秩序,但是那与国家内部的稳定还是相差甚远。 所以,福利瓯海,尤其是这座孤岛,其归属权没有什么法理上的参考依据。 这也可以说是沉默纪旧神陨落、迷雾降临带来的一个问题。米德尔顿自身也曾经被迷雾笼罩,这个国家可以说曾经在一夕之间覆灭,即便后来又重新建立起来,那也可以说是一个新的米德尔顿。 所以,米德尔顿实际上也没法对福利瓯海宣称主权,至少很难得到所有人的认可。探险者们都习惯了自由自在地前往福利瓯海探索——难道他们进入福利瓯海的时候,还需要向米德尔顿汇报吗? 他们从未做过这种事情,自然觉得如今巴兹尔部落的做法相当令人愤慨。 而这世界……这世界整体意义上也仍旧是混乱的。就拿康斯特来说,这个公国内部的领土也都有很大一部分被迷雾覆盖;这是一个连国家都无法完全掌控自己领土的世界。 因此,发生在无烬之地北面的事情,才会变得如此混乱。 人们没头没脑地冲过去,被有心人利用;而巴兹尔部落又不知道基于什么样的目的,打破潜规则,强硬地宣称那座孤岛不可以被任何人踏足。 ……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幽灵先生意识到。人们会更加疯狂地认为,那座孤岛上必定存在什么珍贵的东西。 连巴兹尔部落都动心了!他们必定会这么想。 赫德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幽灵先生,您觉得有什么办法能阻止他们出海吗?我感到……或许真的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幽灵先生思索了一会儿,便不禁叹了一口气。他意识到无烬之地北面的事情一触即发,除非这个时候能发生什么其他事情让那边的人们转移注意力。 那些隐于幕后的人们,以及巴兹尔部落,他们有意无意,利用这几个月的时间,将局势一点一点催化。他们如同是在往一个气球里拼命灌水,现在,注满水的气球就要炸开了。 幽灵先生想在气球上戳个洞,让里头的水慢慢流出来;但是,他又担心这种做法本身就会让这个气球炸开。 他便说:“赫德,你先等待一下。我需要更全面地了解发生在无烬之地的事情,得去一趟其他人的梦境。” 赫德惊讶地张了张嘴,他看起来相当好奇幽灵先生将要去谁的梦境。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这好奇心,不过他问出来的问题倒是令幽灵先生惊讶了一下:“您觉得,我有可能在梦境中见到其他人吗?” 不等幽灵先生回答,赫德就自己尴尬地笑了两声,他说:“我的意思是……好吧,梦境中的场景的确可以随意改变。但是,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呆在梦境中的话,那也显得有点无聊了。 “所以我就想,如果可以……可以将我们这些人的梦境联通?呃……幽灵先生,我只是随便说说,您不用在意。” 显然,年轻的赫德恐怕是觉得现实如此混乱残酷,梦境尽管美好但又单调。他想要在梦境中遇到一些其他人,但是又有点觉得这是天方夜谭。 不过这个想法倒是令幽灵先生若有所思。 他自己也曾经考虑过这个问题,让这些梦境中的人们汇聚一堂。毕竟现在是需要他跑来跑去,也的确有些麻烦。 但是他似乎没法做到,恐怕是因为他还没有完全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 从过去某些关于阿卡玛拉的描述来说,梦境的信徒是可以观看到其他人的梦境的——比如多尔梅因用噩梦来作为刑罚这种做法。 如果只是停留在口头上的描述、没法被其他人看到,那么似乎也没法让人们感到恐惧和退缩,这刑罚也就根本没用了。 单纯从农场中的人偶数量来对比,他现在似乎也只是掌握了六分之一阿卡玛拉的力量。 想了片刻,幽灵先生便对赫德说:“或许之后有办法实现你这个想法。” 赫德愣了一下,然后不禁露出了激动的表情。 随后幽灵先生暂时离开了赫德的梦境。他思索了一下,便先去了赫尔曼·格罗夫的梦境。 赫尔曼独自站在梦境场景的边缘。那是拉米法城的阿瑟顿广场。每一个拉米法人都非常熟悉这里,那几乎可以说是整个康斯特公国的象征。 梦境中只有这个场景,没有任何其他人出现。赫尔曼的目光显得有些迷茫和激动,他静默地望着眼前这一幕,梦回故乡。 当幽灵先生出现的时候,赫尔曼才转过身。他带着一种如释重负,但是也存在些许叹息的语气说:“我们离开了迷雾。” 幽灵先生也不禁怔了一下,随后他真诚地说:“恭喜你们。” 赫尔曼笑了一下,他说:“这得感谢您的帮助。‘复现自我’这个仪式,实在是太奇妙了。”他低声感叹着,“原来曾经的我是那副模样。这个仪式的发明人是谁,您知道吗?” “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幽灵先生说,“他在历史学会的课题。” 赫尔曼流露出震惊的表情:“诺埃尔教授……!”他不可思议地低声喃喃,然后又笑了起来,“终究是这位教授帮助了他的学生。” 幽灵先生也不禁笑了一下。他随后问及更多关于赫尔曼如今的情况。 赫尔曼说:“我自己先尝试了一下‘复现自我’这个仪式,确认有用之后,就让我的同伴也学习了这个仪式。我们总共有十来个人。 “……有两三个人,他们不愿意离开,认为这个仪式不可能让我们活着穿过迷雾。但是绝大多数人,他们都认为,与其在迷雾中空耗时间,不如进行一次尝试,至少……至少那是一种可能性。 “我们走进迷雾之中的时候,的确抱着必死的决心。谁也不知道是否会出现什么意外……这是不可避免的。 “一开始,我们就抱着忐忑的心情,但是逐渐地,我们意识到‘复现自我’这个仪式的力量。我们的确受到了一点迷雾的影响,但没那么多。这种情况我们几乎已经习惯了。 “……不过,当我们靠近迷雾边缘的时候,魔药耗尽了。其实我们那个时候并不知道我们已经靠近迷雾边缘,所以我们几乎绝望了。 “但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支撑着我们继续往前走。我们大概又走了好几个小时,在仪式时间接近结束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光。 “……您能想象那一刻我们的感受吗?无穷无尽的灰黑色迷雾,伸手不见五指。我们是一直手牵着手,围成一个圈,共同往前一点点迈进,这样才能确认我们没有与彼此失散。 “第一个看到光的人,他突然开口说他看见了光,而我们差点以为他是在开玩笑。随后,我们又停止了笑,不敢置信却又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望向前方,然后——然后我们就真的看到了光! “那简直……不可思议!” 说到这里,赫尔曼忍不住停顿了一会儿,露出一种似哭非哭的表情。那当然不是悲伤,而是欣喜;也或许,想到那些不乐意跟着他们一起离开的人们,他会感到悲伤。但是欣喜仍旧难以遏制。 过了片刻,他的心情平静下来,便说:“现在我们在无烬之地某个驿站暂时停留一阵。重新接触到人类社会,说实话,我们每个人的情绪都有点激动,在其他人眼里我们或许像是异类。 “不过……幸亏无烬之地的有些探险者也和我们差不多。另外,最近无烬之地似乎发生了一些事情?总之,没人特别关注我们。” 幽灵先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首先关切地问:“所以,你们现在还受到迷雾的污染吗?” 赫尔曼摇了摇头,他说:“我应该没有。不过我的一些同伴,他们可能仍旧受到一些精神污染。我们在凑钱购买魔药,这样就能让他们继续使用‘复现自我’的仪式,来彻底解决污染的问题。 “……不过,最近无烬之地的魔药似乎有什么问题?我也不那么清楚,人们都遮遮掩掩的。所以我们还在头疼要怎么办。” 幽灵先生不禁问:“你们原来的那些魔药是从哪儿来的?” 这个问题也的确相当重要。如果没有魔药,那么他们可能在无烬之地寸步难行。 “我的一位同伴……我们是在迷雾中偶遇的。他是位资深的探险者,所以身上携带了不少魔药。他慷慨地将这些魔药贡献了出来。”赫尔曼说,“他的名字是阿方索·卡莱尔。” 第179章 意外访客 从赫尔曼·格罗夫的口中听闻阿方索·卡莱尔这个名字, 给了幽灵先生猝不及防的惊异。 不过他向来平静冷淡的面容掩盖了这种情绪。 事实上,幽灵先生对于阿方索的去向早有猜测。去年十二月,阿方索·卡莱尔去了堪萨斯, 在伊曼纽尔的故乡将其安葬,随后就消失无踪。 阿方索曾经说过, 会在解决了伊曼纽尔的事情之后给他写信;幽灵先生不认为阿方索会食言,因此他这么长一段时间的杳无音信,必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阿方索·卡莱尔的失踪与考古团队的失踪发生在相近的时间段中,幽灵先生也的确怀疑过这两方的失踪是否有什么联系。 不过,他之前寻找阿方索的梦境一直没能找到, 塔乌墓场那边也没找到阿方索的灵魂(这算是好事),所以他只能暂时将这事儿放下, 希望之后能遇到什么线索。 没想到今天会在赫尔曼这儿听闻阿方索的名字;并且显然,赫尔曼完全不知道阿方索和幽灵先生,又或者和诺埃尔教授的关系。他们估计也没聊到过这事儿。 幽灵先生心中划过一丝哭笑不得。他感到, 这巧合的发生已经令人目不暇接。 他暂时保持了沉默。 赫尔曼稍微停顿了一下,见幽灵先生对这个名字毫无反应,就继续说:“阿方索可以说是我们团队中的领头人物, 他对无烬之地相当熟悉, 并且对迷雾中的那个部落十分感兴趣。 “……呃, 实际上, 即便您今天不主动询问我这事儿, 我也需要跟您说一下。因为……阿方索十分敏锐,他对于我提及的这个‘复现自我’的仪式, 相当感兴趣。” 幽灵先生不禁眯了眯眼睛。 的确如此。如果他站在阿方索的立场上, 对于队伍中一个年轻人突然提及的某个特殊仪式, 并且还是针对精神污染的, 那他恐怕也会相当怀疑,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从哪儿得知这个仪式的。 当初在无烬之地与阿方索分开的时候,他没和阿方索提及“复现自我”这个仪式;实际上也是没想起来,他们那个时候一直忙着调查黑尔斯之家的覆灭。 现在这一点让幽灵先生感到些许的后悔。如果早一点告诉阿方索的话,那么这些人可能在更早之前就得救了。 不过再多的懊恼也无济于事。至少他们现在已经离开了迷雾的范围,这是一件好事。 赫尔曼犹犹豫豫地说:“或许……呃,您会愿意和阿方索见上一面?在梦中,或者通过其他的办法。” 幽灵先生心想,他毫不怀疑自己这位老朋友的敏锐程度,当阿方索见到幽灵先生的第一面,他恐怕就会怀疑起幽灵先生和西列斯·诺埃尔之间的关系。 尽管赫尔曼也认识现实中的西列斯·诺埃尔,但他经过了一段复杂而艰难的境遇,对于拉米法城内曾经的经历可能已经淡忘,所以他没发现幽灵先生面容上与西列斯的相似,那是正常的事情。 但是阿方索就不一样了。这位探险者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事情,处变不惊,并且对幽灵先生心怀警惕。 ……实际上,他认为以西列斯·诺埃尔的身份与阿方索见面,比用幽灵先生的身份好得多。没必要平白让老朋友对自己产生怀疑。 就算他现在就以幽灵先生的身份与阿方索会面,并且说自己就是西列斯·诺埃尔……阿方索会相信吗? 他不认为阿方索会这么轻易相信。 幽灵先生想了片刻,并没有直接回答是否见面的问题,而是不置可否地问:“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迷雾中?” 赫尔曼观察着幽灵先生的表情,便说:“他说他是因为遭到了一批人的追踪,然后不小心进入了迷雾的范围,之后就没法离开了。这就是他的说法,我们也不知道更多。” 一批人的追踪? 幽灵先生心想,他与琴多的确曾经怀疑过,为什么阿方索·卡莱尔能够独自活着走出心型峡谷。 阿方索与伊曼纽尔,他们都去过胡德多卡的乐园“贝兰神庙”的阴影。这里的阴影并非那位神明,而是指胡德多卡的力量范畴。 他们在那片阴影中发现了一个古老的部落遗迹,并且在遗迹中发现了一支钢笔、一份古老的羊皮纸文档,并且在村落中央的位置发现了一个断头台。 幽灵先生此前怀疑,就是因为阿方索曾经去过这个遗迹,甚至于看到过那支钢笔,所以黑尔斯之家覆灭的幕后黑手,那些胡德多卡和梅纳瓦卡的信徒,才会放过阿方索。 这是阿方索的幸与不幸;他的确活了下来,而没有像伊曼纽尔那样不幸地死于混战;但他也将终生困于此事,难以逃离阴影的笼罩。 ……阿方索提及的,追踪他的那批人,是否与黑尔斯之家有关? 又或者,是与如今发生在无烬之地的事情有关? 那位神秘的德莱森先生,他曾经出现在黑尔斯之家,暗中监视着黑尔斯之家事件的进展。而等到黑尔斯之家覆灭,这位“阴影”的信徒也就离开了黑尔斯之家。 幽灵先生认为,“阴影”的信徒必定与黑尔斯之家的事情有关系,至少是在其中推波助澜。 从这个角度来说,阿方索·卡莱尔和考古团队的遭遇,就好像是有人有意无意地将他们逼迫进迷雾之中一样。 ……一场发生在迷雾中的献祭?幽灵先生如此怀疑。 或许,五月中下旬的时候,这些误入迷雾的人,也将迎来自己的死期。 那些疯狂的信徒要用无尽的死亡来恭贺神明的复苏。 幽灵先生怔了片刻,他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阿方索·卡莱尔。”他说,“你可以转告他,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和他见上一面。也或许,我们终究会见上一面。” 赫尔曼有点困惑地看了他一眼,说:“好吧……我会这么跟他说的。” “另外,关于最近一段时间无烬之地的事情……”幽灵先生斟酌了一下,便将相关的事情告知了赫尔曼,同时也提及了仍旧停留在迷雾中的人可能的下场。 赫尔曼目瞪口呆地听着,他几乎有点回不过来神,喃喃说:“所以……所有这些事情,包括我们的遭遇,都有可能是某一批人在背后搞鬼吗?”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并且说:“不是有可能,而是肯定。” “肯定……”赫尔曼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他闭上了嘴。 隔了片刻,他才缓慢地叹了一口气。他苦笑着说:“我以为发生在迷雾中的事情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但是……”他想了想,便转而说,“我们……有可能将那些人救下来吗?” “迷雾中的人们还拥有魔药吗?”幽灵先生首先问了这个问题。 赫尔曼想了一会儿:“可能不是很多。我们已经在迷雾中待了好几个月,绝大部分魔药都消耗完了。不过我们离开的时候,还是给他们留下了一两瓶。 “如今迷雾中可能还有……二十来个人,不算上绿洲中的那些原住民的话。他们中有的人很不好打交道,已经陷入了疯狂;有的人则是极端的理智和冷静……他们都不愿意离开。” 说着,赫尔曼的声音逐渐低下去,他沉默了片刻,才说:“他们都已经知道‘复现自我’这个仪式的存在了,或许他们会自己想办法离开迷雾。” 从他这句话中,可以明显地感受到,赫尔曼实际上已经不打算返回迷雾去救这些命悬一线的人们了。他的心灵被打磨得相当冰冷。 幽灵先生目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对此也并不强求,他说:“他们也未必会死,如果我们能在那之前阻止某些人的行动。” 赫尔曼怔了一下,便问:“您需要我们做点什么?” 幽灵先生说:“我会给你们提供一些魔药。而你们需要做的就是,想个办法来吸引北面那些启示者的注意力。我想,‘复现自我’这个仪式或许在这儿能派上用场。” 赫尔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您希望解决北面的事情?” “至少不要造成大规模的死亡。”幽灵先生说。 “但如果‘复现自我’的仪式推广开来,人们会重新燃起探索迷雾中的情况的热情。”赫尔曼露出了怀疑的表情,说,“这算是一件好事吗?他们可能在那里丧失自己的生命。” 幽灵先生说:“这本身是一种防护。至于人们是否会因为这种保护措施而变得大胆和激进,那是另外一回事。我们总不能因噎废食。” 况且,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被有心人利用而在不知所谓的复活旧神的过程中失去生命,就能说是不错的选择了吗?至少幽灵先生相当怀疑这一点。 赫尔曼赞同地点了点头,他便说:“能让人摆脱精神污染,这的确是相当实用的仪式。而且,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们似乎完全不知道这个仪式的存在。” 幽灵先生心想,这是因为,这个仪式此前一直在城市与国家内部推广,还没来得及在无烬之地传开。 “我们能想出一些噱头。”赫尔曼这么说,“不过,您要怎么将魔药给到我们?” “你们现在在哪儿?”幽灵先生问。 “呃……无烬之地……格拉斯通……东北面的,一个驿站?”赫尔曼有些困扰地说。无烬之地没有明确的行政区划,所以描述位置总是相当不便。 幽灵先生便说:“我会让人偶将魔药送到你们那儿。你现在就可以醒过来,去驿站外找个地方等待,能让人找得到就行。” 赫尔曼有些疑虑地点了点头,他看起来还是不明白,什么叫做“人偶将魔药送过来”? 十分钟之后,赫尔曼以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从小小的人偶头顶接过一个小木盒——因为装着魔药的盒子比人偶的身体还大,所以人偶只好将其顶在头上,脚步哒哒哒地跑到赫尔曼身边,将魔药递给他。 赫尔曼蹲在那儿,歪着头和人偶黑漆漆的小圆眼睛对视。隔了一会儿,他低声说:“真不可思议。” 人偶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了手。赫尔曼怀疑地看着它,然后也伸出了……一根手指。他一根手指都和人偶的胳膊差不多粗了。 人偶小小的手就在赫尔曼的指腹上拍了拍,像是在道别,然后又哒哒哒地跑开了。 赫尔曼怔怔地望着它离开,又打开木盒看了一眼里头满满当当的魔药,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凌晨的枯萎荒原寒风凛冽,赫尔曼愣了一会儿之后,就裹紧了外套,走回了驿站。 坎约农场的小屋中,他静默地望着这一幕。 人偶很快就回来了,它激动地蹦蹦跶跶。每一次离开梦境到现实中做点什么,它都会相当高兴。 其余五个人偶都投来十分羡慕的目光,并且七嘴八舌地询问着一些事情。 等它们安静下来,他才带着一号人偶一起去了加勒特·吉尔古德的梦境之中。 加勒特仍旧躺在沙滩椅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当幽灵先生出现在他的梦境中的时候,加勒特才坐起来,耸了耸肩,若无其事地说:“哦,我还想着你什么时候来呢,幽灵。” 幽灵先生和他的人偶默然望着这个懒懒散散的男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加勒特似乎就暴露本性,与原先那个阴戾冷酷的船长形象差距甚远。 加勒特站起来。周围的一切也发生了改变。他们来到一座孤岛,加勒特的表情迅速变得严肃起来。 “我有一件事情需要告诉你。”加勒特说,“或许你也会感兴趣。毕竟,你曾经告诫我,五月中下旬不要出海。”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 人偶说:“的确如此。你在海上遇到了什么?” 加勒特点了点头,转而说:“不过,我先跟你说说关于海图的收获。” 说着,他的面前凭空漂浮出一张牛皮纸。纸上的内容聚焦着福利瓯海,将福利瓯海东面海洋的大部分区域都已经包括进去,其中零零星星地散布着许多孤岛,另外也有线条标记了安全的航线。 加勒特说:“我今天上午刚刚回到金斯莱。其实还有一两个孤岛没去探明究竟,不过想到你跟我说过的事情,我就决定将那些孤岛放到之后出海的计划中。我们差不多在海上呆了三个星期。 “总之,计划进行得还算顺利。我修正了一些错误,包括地理位置上的,以及孤岛上的情况,另外关于这些孤岛的名称,我也进行了一些整合。明明是一座岛,人们却能叫出七八十个称呼来。 “有一些孤岛的确十分危险,幸亏我一直没有离开船只,只是在船上进行着观察。实际上,人们对福利瓯海的了解并没有太大的出入。 “只不过是有一些小细节对不上,又或者忽略了一些整体意义上的信息,比如这座危险的孤岛和那座危险的孤岛,其实靠得很近,又或者干脆就是同一座。 “这些内容我都标记在图上了,算是让你看一看我最近的进度。 “……实际上,我还发现了两条崭新、安全,但从未有船只走过的海路航线。只有在将这些信息整合起来之后,我才能发现这一点。 “这还真是新奇。年长的水手们恐怕以为他们对这大海已经了如指掌,但实际上,情况从来不是这样。大海比他们想象中复杂得多。” 他露出一个带着点微妙讽刺的表情。 人偶对此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加勒特无趣地嗤笑了一声,然后便说:“我们返航的时候,就尝试了一下这两条航路……非常舒服。估计你没法理解,但那是其他船都没走过的航线,相当令人兴奋。 “……正因为如此,这两条航线的位置相当隐蔽,很难被人发现。” 人偶确定地说:“你发现了什么。” 加勒特耸了耸肩,有种不出意料的感觉,他说:“是的。一座孤岛。” 幽灵先生不禁怔了一下。 加勒特说:“我只是遥遥地看了看,因为那座孤岛的位置,是我还没收集到相关信息的区域。”他的手在那张牛皮纸地图上滑动了一下,然后指了指福利瓯海靠近南面的区域。 他说:“考虑到你之前和我说的事情,我觉得没必要冒这个险。谁都知道福利瓯海上有无数的秘密,未知的地方最好别去。 “不过,我远远看见有船似乎靠近了那座孤岛,然后发生了一些冲突……或者其他什么。我有点好奇,就在那儿等了片刻,结果隔了一会儿,就有像是人的手臂的玩意儿飘了过来。 “真是吓了我一跳,我就赶紧让船员们开船离开了。不过,后来我们又碰上了这艘幽灵船——我是说,船上只剩死人,空空荡荡地在海上漂浮着,像是幽灵一样。 “……哦,我可不是在说你。总之,不知道最终会是什么倒霉蛋或者倒霉港口来接收这艘船。 “显然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所以我也没去到那艘船上,只是靠近了仔细看了看。有人将船上的那些人都杀了,然后砍断四肢,把尸体堆满了整艘船。 “偶尔会有残肢从船上滚下去。而那艘船上的血水也污染了福利瓯海……说真的,那真是一副恶心的画面。这艘船正沿着洋流和海风飘荡,可能没几天就要靠岸了。最终的方向大概是南边的海岸。” 加勒特说到这里,又仔细想了想,便说:“差不多就是这样。这发生在四五天之前。如果我没估计错的话,现在那艘船已经靠岸了。” 幽灵先生心想,的确如此,甚至于,那还造成了巨大的轰动。 人偶问:“关于那座岛,你还看出别的什么了吗?” “没看出什么。我隔的距离很远,我估计他们也没注意到我这艘船的存在,毕竟这是新的航路,从未有船只驶过,说不定以为只是远远飞过的一只海鸟。”加勒特说。 不过他也因为这个问题而仔细想了想。 最后他补充说:“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对劲的话,那就是……那岛上好像聚集了许多人?密密麻麻围了一片,如果那些乌泱泱聚集的东西的确是人的话。” 他这种说法,让人怀疑岛上待着的并不是人。 不过幽灵先生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他只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想,这很有可能意味着……巴兹尔部落的立场更加成迷。 当加勒特看见那艘船靠近孤岛的时候,断臂残肢就已经出现在海面上。这意味着肢解那些尸体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巴兹尔部落的人。 ……他们是原本就站在“阴影”那一边,还是在登上那座孤岛之后,受到了精神污染?幽灵先生产生了这个问题。 而加勒特观察着幽灵先生的表情,试探性地问:“所以,那座孤岛……” “你听说发生在福利瓯海上的事情了吗?”人偶问。 加勒特摇了摇头。 人偶便说:“那你可以去了解一下。” 加勒特:“……” 他翻了一个白眼。 “行、行,不劳您费口舌,我会去了解一下,犒劳我旺盛的好奇心。”加勒特讽刺地说。 人偶没理会他的讽刺,它只是转而说:“福斯特·朗希会在这个夏天出海。” 加勒特的声音戛然而止,面露惊讶。隔了片刻,他露出一个微妙的、冷酷的笑容,他说:“那家伙决心踏上先祖的老路了吗?” “不过这的确是个机会。”人偶说,“我们可以借此查明真相。” 加勒特默然了片刻,最终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显得意兴阑珊。海图的事情显然让他过去一段时间里找到了生活的目标,但是无论如何,三十多年前父亲的往事,依旧如同沉重的阴影,覆盖在他的身上。 “……希望如此。”他低声说。 幽灵先生和他的人偶便与加勒特告别。人偶依旧叮嘱说:“五月的下半月不要再出海了。如果有可能的话,这事儿可以跟你认识的那些老水手也说说。” 加勒特笑了一声,说:“他们恐怕比我敏锐多了。至少我还不知道福利瓯海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人偶只是这么说,“或许只是过去这段时间里,你一直专注于海图。” 加勒特摸了摸下巴,低声说:“那座孤岛的问题?” 人偶没有再解释更多。 幽灵先生本身与福利瓯海的事情已经牵扯了许多,可能他随口的一句话,就能让加勒特·吉尔古德意识到关于他身份的漏洞——加勒特的确与西列斯·诺埃尔有过接触。 尽管加勒特现在与他保持着合作关系,但是幽灵先生认为保密工作还是相当必要的,他并没有对加勒特·吉尔古德抱有绝对意义上的信任。于是他在这个问题上保持了坚决的缄默。 离开加勒特的梦境之后,他首先将一号人偶送回了农场,然后又去了趟赫德的梦境。 他提及了“复现自我”这个仪式。赫德本身并没有在启示者这条道路上有什么太深的研究,因此对这个仪式的意义也半懂不懂。 不过赫德的确明白了幽灵先生的意思,他说:“我似乎可以找个机会跟商人们提一下这个仪式。他们一定会立刻意识到有机可趁。” 幽灵先生也点了点头:“这最初就是在拉米法城传扬开来的仪式,你可以说是在离开家之前无意中听说的。” 赫德明白了过来,他想了一会儿,不禁说:“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会挑选一些非常有趣的东西作为这个仪式的时轨……让人眼前一亮的那种!对于商人们来说,这说不定是什么新的商机。” 幽灵先生:“……” 他欲言又止。 ……似乎也没必要在这个仪式的时轨选择上耗费太多时间…… 不过这也是个人自由,他只是无奈地微微笑了一下。他说:“那么,下次见,赫德。” “下次见。”赫德说。 他离开了赫德的梦境,感到轻轻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无烬之地的事情似乎有了一个破局的办法,尽管那只是治标不治本。 北面的启示者的确有可能因此转移注意力,但是暗中仍旧有人蠢蠢欲动。而一切的根源,似乎终究在拉米法城。 他意识到,最核心的问题实际上就是,这批躲藏在暗处的人,究竟是谁? “阴影”的信徒也拥有“阴影”的特性。他们藏身暗处,毫不显眼,从未让任何人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但是,一个人既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就终究会与人发生交集。 ……或许他们需要关注一下他们从未注意过,又或者注意到但又遗忘的一些细节。 这么想着,他又碰触了琴多的梦境。 “晚上好,您来了。”琴多一本正经地说,“没觉得这儿多了点什么吗?” 幽灵先生一怔,观察了一下房间,然后迟疑着说:“多了一个……盥洗室?” “浴室!”琴多强调说,“在梦境中就不用担心越洗越脏了。” 幽灵先生:“……” 好的,看来是琴多在这儿待得无聊,终于开始思考能在梦境中做点什么了——而这个答案,通常而言,只会指向一件事情。 “……我总得处理完正事之后才能过来。”幽灵先生委婉地说。 “那您可以将我放置在这儿。”琴多低声笑着说,他欺近到幽灵先生身边,黏黏糊糊地亲吻他、拥抱他,“正事当然很重要,但有时候我希望您从那些事情里脱离出来。” 幽灵先生默然片刻,说:“然后专心于你?” 琴多亲吻他,然后低声沙哑地说:“我不够贪婪,我只是想占据您一小块时间。但我也相当贪婪,我想让您在那一小块时间里,只是想着我。” 幽灵先生笑了一下,他亲吻了琴多。不过就那么一会儿的放纵,他随后就跟琴多聊起了正事。 琴多仍旧拥抱着幽灵先生,不过也专注地听着,隔了片刻,他若有所思地说:“对于无烬之地的那些探险者来说,这个仪式恐怕比您想象中有用得多。” 幽灵先生不由得怔了一下。 琴多停了停,便解释说:“因为他们使用仪式的时候,比拉米法城的一些启示者粗暴得多。他们不会太在意精神污染的事情,自然也在不知不觉中积累了许多精神污染。 “他们的力量粗放得多,因此许多人不知不觉中陷入了疯狂……您知道,无烬之地本身就是个疯狂的地方。人们可能只是觉得自己融入其中,而不会意识到,那其实已经脱离了他们的常态。” “……而‘复现自我’可以帮助他们保持理智。”幽灵先生若有所思地说。 琴多点了点头,说:“的确如此。不过……”他玩味地笑了一下,“或许有的探险者也宁愿待在那种疯狂的状态中也说不定,毕竟他们认为这种状态有助于维持他们的力量。 “您知道奥古斯塔斯·邓巴吗?” 这个名字让幽灵先生感到些许的熟悉,他回忆了一会儿,然后才突然想了起来。 这是曾经伯特伦·费恩在某次家庭宴会中,和他们提及无烬之地的相关事情的时候,说起的一位探险者;当时与这个名字同时被提及的,还有琴多·普拉亚。 幽灵先生不由得低声笑了起来。 琴多本来想继续说什么,但是幽灵先生的反应却令他有些疑惑。他狐疑地问:“您想到了什么?” “我的确知道他。一位被称为‘行刑官’的探险者,据说他使用着来自拉米法城行刑官的砍刀?”幽灵先生说,“曾经有人将他与你一同提起。” “您曾经听说过我?”琴多惊讶地追问,“那是您第一次听说我的存在吗?” “不,并不是。”幽灵先生说,“我第一次听说‘琴多·普拉亚’这个名字,是因为那副地图,还记得吗?” “那副假地图?”琴多嘀咕着说,“那还真是误打误撞。” 幽灵先生也承认这一点,他又说:“至于我第一次知道你的存在……在更早之前,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那就是琴多·普拉亚。 “你还记得弗雷德曼的游记吗?你曾经救过两名探险者,而弗雷德曼碰上了其中一位幸存者,他将这事儿记录在游记中,然后被我读到了。” “所以您是在游记中第一次知道我。”琴多低声说,带着点心满意足的意思,“原来随手救个人还能有这种好处。” 幽灵先生因为琴多这种说法而无奈地笑了一下。他轻轻抚摸着琴多的辫子。 他说:“那个时候我不会想到,游记中这个连姓名都没有提及的探险者,会是我未来人生的伴侣。” 琴多愣了一下,然后才说:“这种说法真让人心动。” “是吗?” “是的。”琴多低声说,“神奇的命运安排。” 幽灵先生也不禁莞尔。 此刻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弗雷德曼的游记,实际上就是他第一次了解到这个世界的无烬之地。而琴多也包含其中。这让他感到一种微妙的触动。 他喜欢这种……他们的命运彼此交织的感觉。尽管那个时候他们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琴多没有意识到,他在无烬之地张扬的作风会让他的事迹广为流传;而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地球小说家,自然会对无烬之地产生兴趣,进而了解到琴多的存在。 他们的命运从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开始迈步,兜兜转转、弯曲前进,直到慢慢靠近、产生交集、紧密缠绕,最后汇入同一条时光长河。 时光与命运都如此宽容、温柔地对待着他们。 琴多显然有点忍不住了。他焦急地亲吻着幽灵先生,带着点难以言说的激动。他仿佛想要通过这种方式,传递自己那些奔涌而出的感情。 他恍惚地低声喃喃:“我热爱……并且以这种热爱的方式……信仰着您的存在。我喜欢这份感情本身。” 幽灵先生温柔而沉默地回应着他的亲吻。 隔了片刻,琴多才终于冷静下来。他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叹气?” “我好像浪费了一点时间。”琴多说,“既然您那么早就知道我。但是,我却是在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好几个月,才终于见到您。” 幽灵先生:“……” 说真的,他们在一起的速度还不够快吗? 不过现在琴多肯定相当懊恼自己浪费了时间——至少他这么觉得。 幽灵先生便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所以,奥古斯塔斯·邓巴?” 琴多甚至愣了一下才想到这个名字对应的话题是什么。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大概是说这家伙的名字真煞风景。 不过随后,他就跟幽灵先生解释说:“这家伙显然就是在主动接纳那个时轨、那个仪式蕴藏着的污染,所以他的那把大砍刀才会如此出名,他才能如此厉害。 “就像是那么多曾经的行刑官都在他的身上复活了。” 幽灵先生想了片刻,便说:“就像是马戏团。他仿佛成为了‘行刑官’。” “的确如此。”琴多也觉得这种类比相当贴切,“但是他更加主动一点。像海蒂女士,她如今甚至抗拒成为‘占星师’。但是邓巴却不太一样。”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他若有所思地想,行刑官? 他不就曾经困惑于,为什么阿方索·卡莱尔发现的那个部落遗迹中会存在断头台,以及,为什么伊诺克·吉尔古德表现出疯狂之后,金斯莱的居民们想要将其斩首吗? 断头台、斩首、行刑官。 ……或许奥古斯塔斯·邓巴会知道什么? 幽灵先生和琴多说了自己想到的事情。琴多则有点回不过来神,他不禁说:“您这就又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幽灵先生想了想,回复说:“只是一次尝试,回头我可以试着寻找一下他的梦境。如果不是你今天提及这位探险者,那么我可能也不会想到他。” 琴多叹息着摇头,他说:“不,是因为您足够敏锐。至少我是绝对想不到,这位如今的‘行刑官’,能和那些历史上的风俗扯上关系。” 幽灵先生客观地说:“但是,启示者的力量恰恰与过去有关。” “安缇纳姆恐怕也没有您这么熟知启示者的力量。”琴多说。 幽灵先生:“……” 他觉得这种说法有点……肉麻。 “哦,对了,安缇纳姆是您的‘母亲’。”琴多说,他带着点狡猾的调侃的意思,“一脉相承?” 幽灵先生警告地捏住了琴多的辫子。 “您青出于蓝。”琴多转而说。 幽灵先生哭笑不得地亲吻了他。 他们之后没聊什么正事。不过在琴多的再三暗示之下,幽灵先生还是在梦境中让琴多得偿所愿了。当然,这带来的一个效果是,当他们离开梦境的时候,那感觉也难以从他们的灵魂中褪去。 琴多默不作声地拥抱着西列斯。 西列斯低声反问:“下次还想在梦境中这么做吗?” 琴多思索再三,最后低声沙哑地说:“在梦境中的感觉不太一样,好像更加贴近灵魂……有点难熬,但也相当奇妙。我能逐渐习惯。” 西列斯:“……” 他无言以对。 ……有时候,他的确无法理解琴多的……热衷。 而幸运的是,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向来虚心听取他人的意见。 他们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起床。这是周四,西列斯先出了门。琴多准备下午先去火车站接海蒂女士,然后再到拉米法大学。 上午,西列斯与两名学徒聊完今天的课程之后,便去食堂吃饭。他正巧碰上切斯特医生,便和医生坐在一起吃午餐。 切斯特也提及伊丽莎白主教的事情。他说伊丽莎白几天之前就已经抵达了拉米法城,现在正忙于租赁房屋的事情,打算等生活安定下来之后再来与西列斯见面。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听闻这事儿。他由衷地说:“我相当期待与伊丽莎白女士的会面。” 实际上,他也非常想要听听伊丽莎白对于福利瓯海发生的事情的想法。从米德尔顿人的角度,她或许能提供一些不同视角的想法。 切斯特对此也点了点头。他又转而说:“对了,您知道洛伦佐已经进入纸牌大赛的半决赛了吗?” 西列斯再一次被这消息惊讶到了。 应该说……他真正惊讶的是,洛伦佐的牌技居然这么好吗?他这位曾经的室友,看来是相当喜欢命运纸牌的玩法。 “您也觉得有些惊讶,是吧?”切斯特不禁说,“我也觉得。说不定他能最终夺冠呢。” 西列斯便说:“祝福他。” 切斯特点了点头,同样真诚地说:“祝福他。” 吃过午餐,西列斯便与切斯特告别,转而去了教室进行下午的一节公选课。公选课结束之后,他看了一眼时间,认为琴多与海蒂女士估计也已经到办公室了,便收拾好东西,去到了城堡的三楼。 不过很快,他的脚步就慢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西列斯不禁问。 当他来到三楼的办公室的时候,他注意到琴多、海蒂女士与另外一个年轻的女人似乎正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对峙。他们三人面面相觑,每个人看起来都有些发懵。 他的声音打断了这对峙的局面。 那个年轻的女人望了过来,然后说:“诺埃尔教授?” “是我。”西列斯说。 年轻的女人便说:“我爸爸让我来找您。听说您对怎么扮演一个女人感兴趣?” 西列斯:“……” 他默然望着面前这个年轻女人,突然明白为什么琴多和海蒂的表情会那么莫名其妙了。不过,“父亲”和“扮演”这两个关键词,让西列斯若有所思起来。 隔了片刻,他说:“卡洛斯·兰米尔?” 海蒂看起来完全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这个名字明显是个男人,她的目光中便带上了好奇的神情;而琴多知道卡洛斯是谁,他几乎下意识用惊讶的目光打量起那个年轻女人模样的人。 卡洛斯也震惊地望着西列斯,隔了片刻,明显低沉沙哑的男性声音从这个年轻女人的口中发出,他不可思议地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居然真的是卡洛斯·兰米尔。西列斯啼笑皆非地想到。 怪不得商人兰米尔会对自己这个儿子感到头痛。因为对父亲的做法感到不舒服,所以就故意来针对西列斯……幼稚的做法。西列斯在心中评价说。 他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而说:“我们进去聊。”他依旧保持着相当平淡的语气。 卡洛斯不屑地嗤了一声,悻悻然跟了上去。琴多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几人鱼贯而入。 第180章 画家的马脚 卡洛斯·兰米尔像是完全忘了西列斯曾经从他这儿买到一本探险者游记的事情, 又或者,即便他还记得,也不觉得这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现在,在他的眼里, 西列斯就是和他的父亲一起, 打算对他的个人事业指手画脚的无趣大人。 他们四个人走进办公室, 狭小的办公室一下子就显得有些拥挤起来。 海蒂女士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自然坐到了沙发上;而卡洛斯是不速之客, 他也毫不客气地坐到了沙发上。琴多懒得和他们挤在一块, 就让西列斯坐到椅子上, 自己干脆站在了西列斯身后。 他们形成了微妙的对峙局面。 西列斯打量着卡洛斯·兰米尔,不得不承认卡洛斯的扮相相当精致完美;如果不是他提及“父亲”“扮演”这两个关键词,那么西列斯可能完全没法意识到这个看起来像是年轻女人的家伙究竟是谁。 ……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 他毕竟来自于地球。在地球的互联网上,他总能见到或者听闻一些男扮女装的事情。这不算稀奇,至少对他而言是这样。 而对于费希尔世界的人们来说…… 单纯从海蒂和琴多惊愕的表情上,也可以看出来,这事儿对于他们来说可以说是一种冲击。舞台或者其他必须的场合还好说;生活中真的遇到一个男扮女装的人, 这可有点令人惊奇了。 沉默还在持续。最终是海蒂的一句话打破了这僵持的局面。 她说:“我头一回见到将性别反串的角色扮演得如此完美的演员。” 卡洛斯本来气势汹汹,正想询问西列斯一些问题, 但这话立刻让他愣了一下,他下意识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他那张化妆得相当精致的面孔也忍不住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 他说:“真的吗?我很高兴您能喜欢我的扮相。我认为这是作为一个演员应该做到的。” “你来自城内的某个剧团吗?”海蒂低声轻柔地问,她的确露出一些感兴趣的表情。 “是的,是的。”卡洛斯有点紧张地说, “兰斯洛特剧院, 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我们会在每周六晚上上演的一场剧目, 如果您感兴趣的话……” 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然后露出一个懊恼的表情,他说:“我忘记带我们剧院的宣传单了。总之,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们非常欢迎您的到来,我们剧院目前是免费开放的!” “免费?”海蒂惊讶地说,“但你们不用赚钱吗?” 卡洛斯那张漂漂亮亮的女性角色面孔上,露出了一个别扭的表情。 琴多在一旁说:“他只是为了满足他的个人兴趣爱好,所以不打算赚钱。” “对。”卡洛斯几乎下意识附和了这个说法,下一秒他露出一个气愤的表情,“但我也不是……” 他自己就卡在那儿,愣了好长一会儿,然后颓丧地叹了一口气,自暴自弃地说:“是的。我们算不上什么大剧团,没人来看,整日整日只是在空空如也的剧院里自娱自乐。” 海蒂女士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说:“但是你现在这一身打扮,还真的毫无瑕疵。” 卡洛斯有气无力地说:“只是男扮女装或者女扮男装,再学习一下改变声音的技巧罢了。这事情不难,我只是感兴趣,所以才学了学。” 说着,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他转向了西列斯,认真地说:“抱歉,诺埃尔教授,我只是一时气愤,以为您和我父亲同流合污,所以想做个恶作剧,吓唬您一下。” 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也没那么顽劣,只是在自己的兴趣爱好与现实生活中游移不定。他的家庭给了他如此犹豫的底气,而他自己恐怕没能意识到这一点。 西列斯并没有说什么。 琴多则嗤笑了一声,他说:“诺埃尔教授或许认为这没什么,但这只是你的把戏幸运地没被其他人注意到。这里是大学,你可能损伤了一位大学教授的名誉。” 卡洛斯张了张嘴,颓然说:“我没考虑那么多……对不起,诺埃尔教授。我只是……我只是感到一些愤怒,当我父亲说他有位朋友需要我帮个忙。 “……其实这没什么。一开始我还觉得十分激动,可我父亲又说……说‘你这爱好终于有了点用’……这算什么!我这么几年的努力在他眼里都是莫名其妙的事情吗。 “所以我才一时冲动……我只是做个恶作剧。抱歉,我迁怒了您。幸亏没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我已经……已经意识到这一点。” 他茫然地说,然后望着西列斯,带着点执拗的意思,问:“真的只有赚钱重要吗?” 西列斯也望着这个年轻人。曾经在书贩集市见到他的时候,卡洛斯还带着一点趾高气昂的意思,而如今他却彻底被现实击败了。 西列斯说:“坚守自我或许是一种好品质。” 卡洛斯怔了一下。 “但许多人为了生存不得不放弃自我。”西列斯补充说,“为了生存而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和永远随心所欲地追求梦想,你认为哪个更加勇敢?” 卡洛斯想了一会儿,便说:“不能兼得吗?” “如果你能做到,当然可以。” “……如果我能。”卡洛斯低声说,“而您的意思是,单就这个‘如果’,就已经是许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了。他们得不到这个前提,而我能得到这个前提,也并不是因为我自己。” 西列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认为卡洛斯也已经明白了过来。 ……或许,在陌生人面前承认这一点,比在他的父母长辈面前承认这一点,要容易得多。 卡洛斯怔了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他说:“谢谢您,教授。我真的对我刚才的恶作剧感到十分抱歉。”他转而说,“对了,您是想要将您的小说改编成戏剧吗?” “是的。”西列斯说,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卡洛斯如今女性的装扮,“不过在提起这件事情之前,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刚刚说,男扮女装或者女扮男装,对你们来说是相当普通的事情?” 西列斯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当达罗家族覆灭,侦探乔恩前往调查的时候,他在达罗家族附近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三样东西:一顶女人的假发、金盏杯(出现在垃圾桶里但被其他人捡走)、一幅画。 金盏杯和那幅画的相关线索,他们差不多都已经调查过了;而那顶假发,却十分令人困惑。 那个暗中帮助他们的人,为什么要将这顶假发放在这儿,他或者她是在暗示什么? 暗示有人假扮成了女人? 当卡洛斯以女性形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西列斯就想到了那个问题;对于这些戏剧演员来说,这似乎是很常见的做法? 卡洛斯愣了一下,没想到西列斯会询问这个问题。他抓了抓头发,思索了一阵,便说:“其实也没那么普遍。我们是因为一部挺罕见的剧目,所以才会学习怎么性别反串。” “是什么剧?”西列斯问。 看他对这部剧目感兴趣,卡洛斯也有点激动起来。他说:“那部剧的名字是《金盏花的故事》。您知道金盏花的花语吗? “不,也不能说是金盏花的花语,只是在这部剧目中,金盏花代表的是救赎、生命的希望、怀孕生子和母性。这是一部在五十年前曾经短暂上映过的剧目。 “它讲述的是一对母女的故事。一位妻子在生下孩子的同时,她的丈夫就去世了;于是这位母亲便陷入了疯狂之中,时而打扮成她丈夫的模样出现在孩子的面前。 “她的女儿长大之后,始终以为自己的父亲没有去世;她成长、恋爱,无意中在家中翻找到母亲用来女扮男装的化妆工具,便一时兴起打扮成了男人出门,然后以男性的视角重新体验了这个世界。 “……差不多是这样一个故事。人们觉得这样的故事相当猎奇,令人难以忍受,但是我却觉得这个主题很有趣。有时候,我也会打扮成女人去到城里,就像是……体验新的人生。” 说着说着,卡洛斯露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五十年前的剧本?死去的丈夫与独活的母女? ……金盏花? “你知道这部作品的作者是谁吗?”西列斯听见自己的声音相当平静地问,好像这些信息的出现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一样。 而他自己知道,并非如此。 卡洛斯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似乎是位女士。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几年前,我在兰斯洛特剧院看剧的时候,想去一趟盥洗室,结果无意中闯进了一间储藏室。 “……呃,说起来或许有些令人不齿。当时那个小房间里的角落摆放着一个柜子,我的确有点好奇,就翻了翻柜子,然后就在柜子里找到了一份古老的、字迹都有些模糊的档案,上面记录了这部剧的剧本。 “我和一些朋友们进行了排练,因为我们觉得这是来自很久之前的剧本,居然能够在五十年之后被我翻找出来,这一点相当有意思。 “当时我们只是闹着玩。但是之后兰斯洛特剧院破产,打算将房产拍卖,我就决定用零花钱把这所剧院买下来。”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停顿了一下,像是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而海蒂女士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这个年轻人,问:“零花钱?” 卡洛斯回过神,不明所以地说:“是的……怎么了?” 琴多低低地笑了一声,没带有什么情绪。 海蒂真切地感叹说:“你真有钱,用零花钱就能买下一家剧院。” 卡洛斯张口结舌,他看起来像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别人是没法用零花钱购买任何自己喜欢的东西的。他仿佛感到坐立难安,羞惭地抓了抓脸颊。 “这没什么。你父亲毕竟是一位大商人。”西列斯说,“之后你们就在兰斯洛特剧院上演那部剧了吗?” “……是的。”卡洛斯点了点头,“那个时候我们只排练过这部剧,所以就一时兴起在剧院中进行了演出。第一次演出的时候……其实没几个观众。 “但是有一位……有一位应该是画家的观众,他戴着一副金边眼镜、背着画框,应该是位画家。 “他特地在我们演出结束之后,找到我致谢,说他非常喜欢这部剧,很高兴能在拉米法城的剧院看到这部剧的上演。 “说真的,这的确鼓舞了我。那是差不多一年之前发生的事情。之后我们也时常上演《金盏花的故事》,那位画家总是来捧场……不过去年夏天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他。 “对我们来说,这位固定观众的消失也意味着,剧院里的观众席逐渐空空荡荡。那让我们都有些气馁。” 说到这里,卡洛斯也吸了一口气。 “……不过,我们也慢慢明白过来。”卡洛斯低声说,“往常只是我们几个在那儿自娱自乐。我们家境都不错,所以我们能做到这一点。但我也……或许,我也希望能得到更多。” 年轻人在他们面前许下雄心壮志,但此刻办公室里其他三人都有点心不在焉。 “希望你能做到。”西列斯首先说了一句,“关于那位一直给你们捧场的画家,你有什么更多的了解吗?” 卡洛斯瞪大了眼睛,有点发懵地望着西列斯,他问:“为什么您会对他感兴趣?” “或许你知道达罗家族的灭门案?” “达罗……”卡洛斯嘀咕了一句,然后想了起来,“去年八月的事情?我记得我和我的朋友们还一起兴致勃勃地分析了许久。” 西列斯不由得停顿了一下。他想,的确,这死亡也不过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谈资。 他便说:“你遇到的那名画家,很有可能与达罗家族灭门案有关。” 卡洛斯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他不可思议地说:“什么?什么?!居然会有这种事情!不过……是的,他就是在去年夏天之后失踪的……居然会这么巧!” 他露出震惊的表情。 其实西列斯也多少感到一种巧合……或者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儿居然也能找到线索的意外感。 琴多低声嘀咕了一句:“谁能想到。” 那位画家。他们总能在一些地方听闻这人的存在;比如在阿瑟顿广场的偶遇,比如阿尔瓦提及的美术学院雨假课程,比如侦探乔恩捡到的那幅画。 这个人如同幻影一般,仿佛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角角落落,但是他们又无法跟上这个人的脚步。 但是现在,他们却突然抓到了这人的马脚。 卡洛斯惊讶了一会儿,然后回忆起自己对那名画家的了解。他慢慢说:“他大概二十多岁,身材很瘦……金边眼镜、背着画板,这个刚刚提过了。他让我们叫他,呃,凯兰。是的,应该是这个名字。” “凯兰?”西列斯几乎下意识反问。 “对。”卡洛斯说,“像个女人的名字,是不是?不过我们猜测那可能是他的姓氏。” 卡洛斯显然没明白西列斯的意思。 ……玛丽娜·凯兰。凯兰。 布鲁尔·达罗的未婚妻与这位神秘的画家,拥有相同的姓氏吗? 结合《金盏花的故事》的剧本,以及那位画家对于这个剧本的推崇,一个宛如疯狂的念头出现在西列斯的大脑中。 他定定地注视着卡洛斯。这个年轻的男人,将自己扮演成了女人。 他身高中等、身材适中,面部也使用了相当复杂的化妆技术来柔和自己的五官特征。他准备了假发以及其他的伪装道具。他不得不掐着嗓音说话,为了让自己的声音更符合女性的嗓子。 在这些准备之后,他的扮相几乎惟妙惟肖,很难看出他本质上是个男人。 ……而女人扮男人呢? 西列斯回忆着自己与那名画家的短暂会面,惊讶地意识到,其实没有什么十分鲜明的特征——比如喉结、比如声音——来证明这位画家的确是个男人。 他(暂时继续用“他”来称呼这位画家)唯一对西列斯说的话,是一句非常小声的“再见”。除此之外,他们的碰面几乎就只是擦肩而过。 而这位画家的种种特征——身材瘦削、金边眼镜、背着画板——无论从男性角度还是从女性角度,似乎都可以代入。 ……当然,或许这世界上存在两个凯兰;一个是玛丽娜·凯兰,布鲁尔·达罗的未婚妻,一个是那位画家凯兰,似乎以这个身份在跟踪布鲁尔·达罗。 西列斯便问:“你和这个凯兰有过交谈吗?” “……并不是很多。”卡洛斯有些犹疑地说,“那是去年的事情。当时我们非常忙碌,而凯兰只是一直待在观众席默默地观看。 “我只和他说过两次话,就是他过来感谢我们,以及他说他叫凯兰的这两次。再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失踪了。 “呃,我能问问,您在怀疑什么吗?” 西列斯简单地说:“他的性别。” 卡洛斯瞠目结舌,他说:“这怎么可能?那明明就是个男人。” 海蒂女士在一旁说:“但是,如果你不说话的话,那我也会以为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女人。” 卡洛斯转过身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西列斯一会儿,然后呆滞地说:“所以他可能是个女人……不,她。” 显然,这事儿给了卡洛斯不小的冲击。他自己男扮女装想捉弄人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也终究却会被这位很有可能女扮男装的画家捉弄到。 命运的循环与轮回。 不过西列斯这会儿也顾不上卡洛斯的想法了。他兀自陷入到沉思之中。 琴多俯身在他的耳边说:“玛丽娜·凯兰?” 显然,他和西列斯想到一块去了。 一直以来,玛丽娜·凯兰这个神秘女人的存在,也令他们颇为费解。的确有人见到过这个女人——包括侦探乔恩、包括那些参加布鲁尔·达罗订婚仪式的人。 但是,除了订婚仪式上那惊鸿一瞥,这个女人仿佛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她的过去就好像从未存在过,她仿佛是一个隐形人、透明人,短暂出现却又长久消失。 如果她有另外一个身份,另外一个真切存在,的确有些神秘低调但又与不少人接触过的身份,那么情况就好理解得多。因为她一直以来都是以那个身份与外界接触。 况且,那位画家还说他十分喜欢《金盏花的故事》。而这个故事讲的是什么? 讲的是失去丈夫的妻子独自抚养女儿,而女儿假扮成男人的身份,同时以男性和女性的形象出现在外界。 ……这个故事真的只是一个故事吗?那出现在五十年前,而五十年前恰恰发生过五月连环杀人案。 玛丽娜·凯兰。西列斯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他感到一丝后知后觉的不可思议。 为什么垃圾桶里会出现一顶女人的假发? 或许是因为她更经常以短发画家的身份出现,所以就干脆把自己的头发剪短了,只有在必要的时刻才戴上假发,重新回归玛丽娜·凯兰的身份。她以这种方式给出暗示,提醒他们身份变换的可能性。 为什么那名画家在去年夏天之后就消失了? 或许是因为她怀孕了,无法再以男性的形象出现。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说:“卡洛斯,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卡洛斯还有点愣愣地回不过神。他说:“……什么?当然可以。您说。” “我想了解这位神秘的画家凯兰的相关信息。可以麻烦你帮我问问你的朋友们,或者当初那些剧院中的工作人员吗?或许他们会了解凯兰的一些私人信息。”西列斯斟酌着说。 卡洛斯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西列斯的意思。他立刻点了点头:“我会的。诺埃尔教授,我很乐意帮助你,算是弥补我那个可笑的恶作剧。” 说到那个恶作剧,他感到一种后知后觉的尴尬。他硬着头皮问:“我之后怎么联系您?” “凯利街99号。”西列斯说,“你可以写信到这儿。” “好的,教授。呃,关于您的小说改编的事情,您有什么看法吗?” “我暂时还没想那么多。我首先得将这部小说完结。”西列斯说,“我也没想到你会这么早就出现。” 卡洛斯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他看了一眼时间,便说:“将近五点了!那么我先走了。我会给您写信的,再见。” 他飞快地离开了办公室。为了显得更女性化一些,他还特地穿上了一双带跟的鞋。西列斯注意到他离开的时候脚步匆忙,以至于重重地崴了一下……恐怕卡洛斯会因此吃点苦头。 琴多评价说:“莽撞又幼稚的年轻人。” “的确如此。不过他也带来了一条线索。”西列斯说,他转而望向海蒂女士,歉意地说,“耽误了一些时间,女士。” “这没什么。我想你们在调查十分重要的事情……或许回头可以仔细跟我讲讲。”海蒂说,露出一点感兴趣的表情,“而且,我在无烬之地也看见过这种戏剧,但是还没见到过扮相如此精致的演员。” “您对戏剧感兴趣吗?”西列斯有些惊讶地问。 海蒂想了片刻,便摇了摇头:“并不是感兴趣,只是找点事情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魔术师和驯兽师都已经死了。小丑倒还是那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但他向来如此。” 办公室内的气氛在一瞬间变得凝滞了起来。 西列斯将背往后靠,目光深深地望着海蒂。他说:“希望您不要责怪自己。无论如何,您已经做到了您能做的一切。” 海蒂苦笑了一声,她说:“您用‘您’来称呼我,令我受之有愧。曾经的我是多么的莽撞啊,竟然以为如此轻易就能摆脱马戏团的命运。 “我们曾经利用这份力量。而如今,我们想要抛弃这份力量,也得看这力量本身是否愿意。” 西列斯默然以对。 海蒂也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我找到他们的时候,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他们已经死了,他们的力量已经找到了继任者。小丑还活着,不过,恐怕小丑的力量也很难找到继任者。 “……有时候,我感到小丑已经死了。只是一份力量在他的身体中驱使着他,是不可思议的、可怕的东西藏在那具身体里,比这个世界本身更沉重更黑暗的东西……” 海蒂喃喃说着,在这一刻,仿佛又成为了那个神神叨叨的占星师。 片刻之后,她猛地回过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们现在就去往日教会,如何?”西列斯这么说。 海蒂露出了一瞬间动摇的表情:“是吗?现在……现在就去吗?会不会太晚了……不,不对,我们就应该现在去……越早越好。如果我不愿意……” 她闭了闭眼睛,然后又睁开眼睛。一种情绪从她的目光中消解,也或许,另外一种情绪出现在她的心灵之中。 她说:“如果我不愿意,那么我就是彻底疯了。” 西列斯望着这位女士,片刻之后,他点了点头。 他明白了海蒂传达的意思。前往往日教会求助是他们之前就确定的计划,而如今海蒂却流露出了微妙的动摇与抗拒。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或许连海蒂自己也分不清,这种情绪究竟来自于她本身,还是某些附加上她的灵魂之中的污染。对于这一点,她就已经感到了恐惧。 如果她真的不愿意前往往日教会,那么情况就将变得很糟糕。或许他们不得不面临一个更加残酷的选择。 海蒂慢慢起身,她站在那儿,目光望向了窗外。隔了片刻,她轻轻松了一口气,说:“那么,我们走吧。” 西列斯和琴多也在无形之中松了一口气。 之后他们便离开了办公室,在拉米法大学附近找到一辆出租马车,一起前往了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时间已经接近傍晚,闷热的空气被此刻凉爽的风一扫而空;但阴云仍旧未曾消弭。 教堂的中殿仍旧灯火通明,班扬骑士长独自站在那儿,他恐怕将在这儿守夜。 “下午好,教授。”班扬骑士长微笑着与他打招呼,“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骑士长。”西列斯说,他向班扬介绍了海蒂,随后便说,“我来找主教先生。” “海蒂女士?”班扬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海蒂,“我听主教提及过这事儿……一个失控的时轨?” “……是的。”海蒂缓慢地回答,“一张……星图手帕。” 她说话时候的声音有些含糊。随后,海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力在维持自己的理智。她知道将发生什么,因此她才表现得如此挣扎。 西列斯略微有些忧虑地注视着她。 琴多在一旁低声说:“别担心。”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打算等会儿见势不妙就先给在场所有人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每个人都来一次意志大成功,那就等于星图手帕的意志大失败。这个逻辑毫无问题。他镇定地想。 班扬也有些担忧地望着海蒂,他声音温和地说:“那么,海蒂女士,我带您去找今天在这儿的调查员。” 海蒂神思不属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不禁问:“今天是谁值班?” “是凯瑟琳。”班扬说,“……说起来,凯瑟琳也曾经为您处理过失控的时轨的事情。这还真是一个巧合。” 西列斯也有些意外。他突然有了不少信心,单纯就“巧合”这个概念来说。 不久,他们便来到了凯瑟琳的办公室。班扬十分体贴地为他们关上了门,他站在门外为他们看护着。 而西列斯与琴多站在角落,注视着海蒂女士。凯瑟琳·金西静默地站在前方,她仍旧身着女骑士的打扮。这一点让西列斯心中产生了些许微妙的预感。 他之前就已经吞服了魔药,此刻便带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以一种更清晰的视野望着眼前的这一幕。 海蒂站了一会儿,不停地深呼吸,然后才用颤抖的手从包中拿出了那张染血的手帕。她没有第一时间将其放到桌上,按照凯瑟琳·金西的指示,而是低声说起了什么。 “我是个孤儿。我出生在无烬之地。马戏团收留了我。当时马戏团的团长还不是米基,而是米基的父亲或者其他什么长辈。 “他是个古板的老头,一定要我会认字写字。我之前的一位占星师教了我康斯特语言,也教我如何辨认天上的星辰。然后她死了,我成为了马戏团中新的占星师。 “我在马戏团待了许多年。我们做着一些不怎么善良的勾当,努力在无烬之地生存下去。一名商人让我们到拉米法城来,说在这儿我们可以赚到钱。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明明我们说的都是康斯特语,但是事情好像就是在哪儿有些不一样。我怎么都觉得不对劲,怎么都觉得不舒服,于是决定离开。 “我决定甩开过去的一切。而说到底,我没能做到这件事情。我甩开的只是我自己,以及那些我需要去关注的事情。我被束缚,而我又差一点将那些束缚我的东西丢给别人。 “……无烬之地、旧神、污染。这个世界的力量。这些东西如同庞然大物充斥着这个世界,可是,这个世界又仿佛空空如也,从未真的被这些东西改变。 “人类如此卑劣,人类如此高尚。” 她突然望向了西列斯。 “诺埃尔教授,您曾经对我说,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命运,那么您宁愿由每个人自己来掌控,而非神明。因为神明如此高高在上。” 西列斯同样望着这位女士,他说:“是的。” 海蒂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容,她说:“我同意您的想法。曾经无数人来到我的面前,询问那星辰的轨迹与他们的命运是否一致——而那星星又与他们何干呢?而那星星,又与我何干? “命运让我居高临下;命运让我脚踏实地。而我之前居然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她往前走了一步,将那张星图手帕平平整整地放在桌上。她一点一点,仔细地抚平这张星图的边边角角。随着她的动作,在场所有人仿佛能感到,某种暴烈的、可怕的东西,仿佛正悄无声息地被驯服。 “再见了。星星。”海蒂低声说,“我向你告别,如同告别过去的自己。你愿意吗?或许你会愿意的,因为,这是我的意愿。” 她低声与那星图交谈着,仿佛过往的人生让她明白这星图的本质。 她苍白的手悄然拂过这深蓝色的星图。 随后,她往后退了一步,语气近乎决然地说:“金西女士,请您帮这个忙。” 凯瑟琳·金西沉默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再一次望见她拿出了那张半透明的纸片。凯瑟琳将其展开,形成一个纸篮子,随后完整地扣在那张星图手帕上面。 透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西列斯看到一阵浓郁的、幽蓝色的光芒。那涌动着、翻腾着,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展现出类似于情绪波动的感觉。 但是很快,随着纸篮子扣在这光芒的上方,幽蓝色的光骤然收缩了一下。它轻轻地摆动着,往海蒂女士那儿动了动,但是被纸篮子留住了。 最后,那幽蓝色的光好似放弃了挣扎。它逐渐被纸篮子吸收。 就在这一刻,凯瑟琳·金西突然皱了皱眉。 西列斯望见那幽蓝色的光如同渗透了那半透明的纸片,然后猛地膨胀为一团深蓝的雾气,朝着凯瑟琳奔涌而去。 ……凯瑟琳?为什么是凯瑟琳? 他来不及想那么多,几乎下意识在心中说:“判定凯瑟琳·金西的意志属性。” 【守密人,凯瑟琳·金西(女骑士)正在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56/……】 周围的一切都慢了下来。凯瑟琳惊愕的表情、海蒂茫然的目光、琴多下意识的行动……西列斯近乎本能地选择了一个最小的数字。 【意志:56/3,大成功。】 【骑士,女骑士!这是信仰的象征,这是牺牲的标志……同时,也是某位旧神钟爱的信徒类型。可时光的长河早已经将一切都洗刷干净。你正在面对一位新神,旧神的女骑士,放尊重点!】 那浓郁的深蓝雾气如同被什么东西吞噬了一样,一点一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擦拭干净,就如同擦拭灰尘一般。空气中仿佛响起一声叹息,来自那悠久过去、来自那陨落旧神的女骑士。 ……“旧神的女骑士”。西列斯愕然面对着这个概念。 骰子显然在支支吾吾却又不甘寂寞地暗示着什么——甚至还有点狐假虎威的意思,尽管骰子自己就是神明力量的象征。 这位旧神指的自然就是露思米,无论是星图还是雾气的颜色都可以暗示这一点。而关于女骑士,从那些藏身于幕后的人对于“女骑士”概念的追捧,也可以看出这个概念的独特之处。 在他们的信仰内部,“女骑士”是个独特的存在。 而按照骰子如今的说法,女骑士是露思米钟爱的信徒类型……祂或许曾经有过一位女骑士代行者?而这张手帕,很有可能就来自于那位女骑士——这是一张手帕!很有可能就属于一位女性。 然而那位女骑士在历史上名声不显,于是就只有露思米的信徒们才知晓这一点。他们为了博得神明的喜爱,也让自己成为女骑士,连男性信徒都穿上了女骑士盔甲。 这事儿最为可笑和滑稽的一点或许就是,千百年之后的雾中纪,反倒是“阴影”的信徒将这份信仰发扬光大——因为,“阴影”或许就是星星的孩子。 ……起码这些人似乎是这么认为的。他们甚至对“阴影”没什么深刻的了解。 他们的确信仰这位神明,但是却对神明的本质毫无了解。他们以为“阴影”真的是死亡与星星的孩子,他们以为“阴影”同样是已经陨落的、需要复活的旧神。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在心中叹息了一声。他反手握住琴多的手,低声说:“已经解决了。” 琴多望了望那张星图手帕,然后又望了望西列斯,便露出一种奇异的叹服。命运的力量总带有一种轻轻巧巧又重如千钧的注定感。 今天恰巧是凯瑟琳·金西女士值班,恰巧与星图手帕象征着的女骑士相符合。于是,那或许反而唤醒了星图手帕中某些沉沉凝结着的污染。他们借此机会解决了星图手帕的后患。 单纯消除活性,对于这张星图手帕似乎不够;这张手帕蕴藏着的污染,实际上已经超出了普通启示者的想象。 如果不是今天西列斯在这儿,并且他让凯瑟琳·金西获得了一次意志大成功,那么说不定那星图蕴藏的“东西”就将鸠占鹊巢,利用女骑士这个概念相关的共性,控制住凯瑟琳·金西。 ……如同纳尼萨尔和加兰曾经的遭遇一样。 幸运的是,他们终究没有面临这样的局面。西列斯因此而松了一口气。 海蒂女士惊讶地说:“解决了吗?” 凯瑟琳·金西若有所思地望了西列斯一眼,然后将那个小纸篮子拿开。她望向那张星图手帕,便说:“是的。已经解决了。” 西列斯不确定她是怎么看出来的,或许是凯瑟琳使用了某种奇特的仪式? 总之,在他的视野中,如今那星图手帕显得平平无奇,毫无光芒或者雾气,只有那星星点点的血迹,仍旧带有一种阴森之感。 凯瑟琳说:“或许需要在往日教会这儿存放一阵。” 海蒂点了点头,她说:“直接烧了也行。” 解决了这一桩大事,并且是有惊无险地顺利解决,海蒂看起来也轻松了起来。她甚至本能地露出了一丝笑容,然后低声说:“怎么样都行……实在是太好了。” 班扬骑士长或许是听到了他们交谈的声音,便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他问:“已经解决了吗?” “是的。”凯瑟琳说,“不过,骑士长,或许还得保存一段时间。” 班扬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海蒂连连向他们道谢,不仅仅是凯瑟琳和班扬,也包括西列斯与琴多。最后,她如释重负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凯瑟琳和班扬需要去往日教会的库房放东西,西列斯他们便告别离开。他们在阿瑟顿广场附近找了一家餐厅吃晚餐,正好庆祝海蒂女士这个烦恼的终结。 “之后你打算怎么办?”西列斯问,“在拉米法城待一阵吗?” “我暂时不想回到无烬之地。”海蒂相当坦诚地说,“或许可以在拉米法城待一阵……对了,您说您想要将小说改编成戏剧,我能帮您做点什么吗?我对表演也有些兴趣。” “当然可以。”西列斯说。 “或许你可以去兰斯洛特剧院看看,女士。”琴多说,“我想那位小兰米尔先生会乐意见到您。” 海蒂想了想,便说:“我也的确对他们的剧目有些兴趣。回头可以去一趟。不过,我还得先找个合适的位置租房。” “这恐怕得找房屋中介了。”西列斯说,“可以多对比几家。如果我听闻什么合适的房子,也会转告您。” 海蒂也点了点头。 晚餐结束后,他们将海蒂女士送到附近的旅馆。奔波了好几天,如今终于解决了这件事情,让海蒂也彻底轻松起来。她脚步轻快地走进了旅馆。 西列斯则与琴多一起漫步回到凯利街99号。 琴多说:“凯瑟琳恐怕会怀疑您做了什么,所以才没出事。” 西列斯点了点头,不过这也难免。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也没时间去在意自己的行动是否会遭人怀疑。 他便说:“事情最终解决了就是好事。” 琴多也同意这一点。他另外还说:“况且,对于往日教会来说,他们恐怕会认为这是安缇纳姆给予您的帮助。” 西列斯怔了一下,不禁失笑。他说:“某种意义上……的确如此。” 他不能否认,安缇纳姆始终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明里暗里给予各种帮助。 ……就说他刚刚来到费希尔世界的时候,安缇纳姆以“母亲”的名义寄过来的那几张百币钞,就相当令人感到熨帖……以及哭笑不得。 说不定安缇纳姆那个时候还想寄更多钱过来,只是担心暴露自己的身份——如果是一位普通的农场主,真能一下子寄大笔钱过来吗? 于是,这位现世唯一的神明,就只好抠抠搜搜地给西列斯寄一张一张的百币钞。真不知道安缇纳姆的信徒知道这事儿会怎么想。 至少西列斯每次想到这事儿,都不由自主感到些许的莞尔。 他们回到了凯利街99号。 琴多从信箱里取出了今天的信件翻阅着。隔了片刻,他突然停了下来,说:“来自那位侦探的信。” 第181章 会面时间 “教授, 展信佳。 “我收到了您之前寄过来的那封信,关于‘孩子’的这个猜测……不可思议。 “之前我认为十几二十年的时间可以用来培养一个孩子,但这种想法是与您的猜测刚好相反的……我的意思是, 凶案的发生是结果, 他们在培养孩子作为杀手、武器, 或者其他什么。 “但是,我从未想到凶案的发生也可能是开始, 也就是死亡才恰恰意味着生命的开始。这相当令人惊叹, 以父亲的死来祭奠孩子的生。 “我对您的智慧感到十分敬佩。 “不过, 很遗憾的是,关于医院,我这边并没有调查出什么线索。我的确去了警局寻找一些与初生婴儿相关的案子, 不过那十分少见。 “而医院本身,除却不久之前的达尔文医院事件,在过去许多年里, 警局这边也很少调查到与我们感兴趣的话题有关的命案——贪污腐败或者医患问题是另外一回事。 “因此,我认为您在信中提及的想法很有可能是正确的,那群人恐怕会挑选私人诊所, 或者请私人医生上门进行检查, 甚至生育。 “……在此额外提及一句,也正是因为我为了这事儿去了一趟警局, 所以我才知道,康斯特公国在人口登记这方面是颇有疏漏的。 “原本我以为, 公国内的户籍必定需要出生证明等等材料才可以进行登记, 但实际上, 出生证明的确存在, 但并不意味着没有出生证明就不能登记户口。 “这个问题也就造成了, 在很多时候,人们即便为自己的孩子登记户籍,有的时候也不会非常详细地写明自己的资料,以及孩子的出生时间、出生地点等等信息——反正那无关紧要,不是吗? “这个问题也就意味着,如果我们想要调查在过去一段时间里,那些父不详的、与五月连环杀人案有关的婴儿,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以说,绝大部分拉米法城内的居民,他们的户籍登记都是不够明确的,要么缺了这个要么少了那个,要么就干脆存在填写错误。这是一个巨大的问题,但是公国恐怕也需要漫长的时间来解决。 “……这是题外话,我可能有些跑题了。总之,在父亲、母亲、孩子这三个同时出现在五月连环杀人案中的角色中,我们恐怕只能更多关注这对父母。 “或许这也是好事,至少我们不会对那些孩子造成二次伤害。 “这一次写信给您的另外一个目的,自然就是您此前曾经跟我提过的,让我继续从那个神秘组织中寻找一些线索,或者找到某个知情者。 “于是我从头回顾了我与这个组织的一些联系,最终决定以您那个‘复现自我’的仪式作为突破口。据我所知,这个组织的绝大部分人实际上都或多或少受到了一些污染。 “但是,他们仿佛都不太清楚‘复现自我’这个仪式一样。于是我以自身的情况作为例子,向他们推荐这个仪式,并且试探性地与他们拉近关系。 “随后我意识到,他们中的许多人其实也知道这个仪式——尤其是那些似乎明里暗里与历史学会有关系的启示者。 “但是他们却似乎不打算向不清楚这个仪式的人分享……我的意思是,就好像这个仪式是历史学会独有的一样。我知道往日教会的确在推广这个仪式,但那是另外一回事。 “……这或许有些跑题。但我的确得说,我相当厌恶这种风气。或许您身在历史学会中,不会有这种感觉;但我在离开历史学会之后,的确感受得相当明显。 “总之,‘复现自我’的仪式的确让一名饱受污染折磨的启示者私下与我沟通了一阵——当然,我并没有贪功,而跟他提及了您的存在。 “我从他那儿了解到了一些事情。 “这个组织实际上是在五十多年前建立的,如今已经变换过差不多两代人。我不确定这个组织的建立者是谁,又或者是否真的存在一个建立者。这里就仿佛只是一个松散的会议。 “这位启示者——抱歉我无法透露他的姓名与更多个人信息——大概是三十多岁,他在十一年前加入这个组织……是的,我想这个年份可能会让您想到十一年前那名被抛尸的流浪汉。 “不过我没能从那名启示者口中得知相关的消息。他说不定是像我一样,因为那桩凶杀案才受到精神污染,但说不定也只是因缘际会,才会在十一年前加入到那个组织。 “总之,这位启示者也是个身份与过去相当神秘的男人。他对我说,这个组织一直以来都在收集与五月连环杀人案——当然他们不是这么称呼这个案子——相关的档案资料。 “不过那些资料都掌握在最为年长、资历最深的启示者手中。其他人也没办法得到或者阅读,因为其中相当多的信息都蕴藏着一定程度的污染。 “正因为这样,他们才会认为今年五月中下旬将会发生点什么。因为距离上一桩案子的发生已经过去了十一年,他们认为马上将有新的尸体出现。 “这位启示者提醒我,尽量别掺和进这事儿里面。这个组织中的绝大部分人,实际上都只是头疼这精神污染的问题……他们对真相一无所知,并且也不想知道。 “……老实说,当我得知这件事情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有点失望。毕竟我们都已经知道相当多关于这件事情的线索了。这个组织掌握的信息似乎也与我们差不太多。 “不过有另外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也可以说是一个意外之喜。 “我先前提到,历史学会似乎将‘复现自我’这个仪式当做是囊中之物,所以,当我在那个组织提及这个仪式的时候,不久之后竟然有人特地找到我,让我别随意说出这个仪式。 “这多少有些滑稽,是不是?而我想说的意外之喜也就是,我清楚地听闻了一个名字……‘福雷斯特’。 “这个过来警告我的人,他被另外一个更为年长、沉默的人制止了。而前者不服气地称呼后者为,‘福雷斯特’。 “福雷斯特似乎认为这种警告的行为没什么意义,但那个认识他的人却有着不一样的意见。无论如何,他们显然都是历史学会的人。 “那个被称为‘福雷斯特’的男人,他也可以说是这个组织内部相当有话语权的人物。他似乎在很久之前——起码十几年——就已经加入了这个组织,有时候他的观点举足轻重。 “但是,他却并不是一个经常发表言论的人。他非常低调,低调到直到这个人说出了他的名字,我才突然意识到他的确掌握了很多信息。 “他最后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阴影”无处不在,所以,要小心行事。’他似乎是在提醒我,我的调查行动过于莽撞张扬了? “……又或者,他在暗示,即便是这个组织,也鱼龙混杂?不过他的提醒的确相当好心,即便语气不怎么样。 “不知道这件事情是否能给您带来一些帮助,以及,‘福雷斯特’这个名字是否能让您想到历史学会中的某人。我希望如此。 “侦探。 “顺带一提,再过两天就将要进入5月的后半月,也就是最为危险的月份。我认为事情有可能在任何一个时间点爆发。 “因此,未来半个月里,我每天都会前往欧内斯廷酒馆,即便有事不能待在那儿,我也会提前留个口信,告知我的去向,以免真的出事却找不到人。 “至于您,您的日程表似乎颇为复杂忙碌,所以我就不指望能随时随地找到您了。 “这次是真的让这封信在这儿收尾的侦探。” 乔恩写了一封长信来总结过去一段时间的收获。 琴多自顾自整理着其他的文档资料,而西列斯就慢慢读完了这封信。 他对于信中透露的几条信息相当感兴趣。 在五月连环杀人案中,死亡犹如生命的开始。这种形容的确相当精准。 但是,如果将整件事情与“死亡和星星的孩子”这个说法联系起来,那么杀死穿着女骑士盔甲的男人,似乎就与撒迪厄斯联系在了一起。 ……不过,从这个角度来说,为什么是父亲身着女骑士盔甲?这种做法仿佛让“死亡”也成了露思米的信徒。 在这群幕后黑手的观念中,“阴影”的诞生似乎与母亲更相关,而父亲的角色只是一个陪衬……因为生育原本就是母亲的事情? 从多琳·卢卡斯的说法也可以看出来,他们的“相亲”实际上是一次双向选择。不仅仅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选择,也是幕后黑手对于这一对对男女之间的选择。 但是同时,被选中的男人和女人之间,女性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男性在一开始则完全被蒙在鼓里,最后的死亡似乎也完全是他们意料之外的事情。 这样的做法让西列斯开始怀疑,这群幕后黑手是否掌握着阴影纪时期的某些信息,比如……“死亡与星星养育了一个孩子,生命为此与祂们决裂”这样的说法中的隐情。 躲藏在幕后的这群人表现出了一种明显的偏向性,这显然暗示了他们的观念,让西列斯感到在意。 第二个让西列斯注意的地方,也就是乔恩在信中提及的,康斯特公国的户籍制度。 实际上,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他其实之前就已经接触过一些相关信息——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的户籍信息,不是吗? 切斯特医生的出生证明上,父亲那一栏写的是丧父;而他的户籍登记信息上,也仅仅只是写了他母亲约瑟芬·霍西尔的名字。 显然,这可以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康斯特公国并不完备的户籍制度。父不详母不详的情况绝不罕见。 ……切斯特医生的父亲同样不为人知。西列斯心想。而约瑟芬·霍西尔明显也与“阴影”有所关联。医生会是五月连环杀人案中的“孩子”吗? 这个问题让西列斯多少感到些许惊异。 医生现在三十岁出头……是的,三十年前的确出现过一桩杀人案。 最早他从往日教会的凯瑟琳·金西调查员那里得到的三份档案,就记录着分别发生在五十年前、三十年前和十一年前的疑案。 死者都身着女骑士盔甲,分别被发现在下水道、南郊休斯山和东郊荒野;十一年前的死者身份明确为西城的一名流浪汉,而五十年前和三十年前的死者身份不详。 ……如今他们一共知晓六桩疑案,分别发生在九十二年前、七十三年前、五十年前、三十年前、二十一年前、十一年前。 但是他们唯一知道的“孩子”,就只有多琳·卢卡斯。 九十二年前和七十三年前的案子年代过于久远,可能也很难找到相关的线索。这两桩案子可以暂且排除在外。 而五十年前的案子……西列斯多多少少认为,卡洛斯·兰米尔提及的《金盏花的故事》似乎是与之相关的。 女扮男装的一对母女。他想。 所以五十年前的案子说不定会与玛丽娜·凯兰有关,如果这世界上不存在两个凯兰的话。但是年纪似乎又有点对不上……她的母亲? 西列斯轻而易举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因为在《金盏花的故事》剧本中,原本就是一对母女。 五十年。母亲和女儿。 而如果卡洛斯提及的那位女性剧作家同样与此事有直接的关联的话…… 那是否有可能是玛丽娜的祖母?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会儿。 玛丽娜、玛丽娜的母亲、玛丽娜的祖母。他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也不知道这其中是否真的有出生于那凶案发生时间点的“孩子”。 他只是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惊叹。在如此漫长的时光中,有人在杀人,有人在挣扎,有人用尽一切办法给人们留下提示。 而一个世纪过去了,如今真相似乎将要水落石出,而一些人的努力也并未白费。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在心中轻轻叹息了一声。 五十年前、三十年前、二十一年前、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的孩子不为人知;如今应该也还是一个年轻孩子……这很难说。西列斯总不能从他认识的孩子中对号入座,又或者在拉米法城许许多多的孩子中大海捞针。这是个难题。 二十一年前的“孩子”,确认是多琳·卢卡斯,并且如今多琳也成为了候选的孕育者之一。她之前说周五俱乐部活动的时候会再找机会和西列斯说一些相关信息,西列斯对此相当期待。 三十年前的“孩子”,如今还不确定是谁。西列斯想到了医生,但是约瑟芬·霍西尔会成为这样的“母亲”,似乎也有些不可思议。西列斯怀疑这一点,所以暂且将医生排除在外。 五十年前的“孩子”或许就是玛丽娜·凯兰的母亲,但是玛丽娜的年纪和三十年前对不上。或许她的母亲没被选中成为三十年前的孕育者,而是另外成家,最终生下了玛丽娜。 ……但即便已然结婚生子,她的孩子也仍旧逃不过这群人的魔爪。玛丽娜也成为了“母亲”。 就种种信息来说,这桩疑案牵涉到的受害者恐怕比他们想象中多得多,只是有些人幸运地逃过一劫,有些人却终生受到困扰。 西列斯想到乔恩在信中提及的,另外一位与此事有关的人物……福雷斯特。 西列斯始终十分好奇,福雷斯特究竟为什么会在擂台赛开赛的那一天,特地叫住他,与他随意地聊了一阵。他以为这位启示者会有什么想说的事情,但实际上他们的谈话丝毫没有涉及到正事。 ……因为“复现自我”这个仪式? 福雷斯特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加看重这个仪式。 当乔恩在那个组织中提及这个仪式,有历史学会的人跳出来警告他,让他不要将这个仪式讲出去。 这相当符合历史学会某些人的作风,他们十分想要垄断话语权;但是福雷斯特却与这人的意见并不统一。 换言之,福雷斯特实际上是赞同推广“复现自我”这个仪式,至少承认其作用。他甚至特地警告乔恩,让他对“阴影”这个话题再小心一点。这的确是好心的提示。 从这个角度来说,福雷斯特似乎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至少就“阴影”这个问题而言。 西列斯若有所思,他想,或许他可以找个机会和福雷斯特私下聊聊。福雷斯特似乎矛盾于,是否应该将某些事情告知西列斯。 福雷斯特并不知道西列斯正在调查什么,但他们的目标似乎是一致的。 做出决定之后,西列斯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他想到最后那个问题——“复现自我”仪式的推广。 现在是五月份,距离这个仪式的发明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即便从历史学会和往日教会开始推广这个仪式算起,也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然而他们的成果却并不显著。 乔恩自己神通广大,从历史学会内部听闻了这个仪式的存在;但实际上,拉米法城内许许多多并未加入历史学会的启示者,他们却仿佛对这个仪式闻所未闻。 这种做法令西列斯颇为不快。 他并不在意这个仪式是否对他本人有什么好处——说真的,以他的意志属性,他实际上也不需要这个仪式——“复现自我”原本就是有益于那些普通的、受到污染折磨而无能为力的启示者。 而这些启示者,绝大部分可能都并不存在于历史学会。 西列斯想到不久前他在梦境中让赫尔曼·格罗夫、赫德·德莱森去做的事情。他让他们在无烬之地宣传“复现自我”这个仪式。 他本意是以此来转移聚拢在北面的那些探险者们的注意力,但是似乎误打误撞做了一件好事——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们,他们似乎对于“复现自我”这个仪式毫无了解。 想着,西列斯就突然意识到,赫德随口提议的,让商人们负责来推广这个仪式,居然还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至少商人们想要以此博得实际利益,而历史学会只想着垄断。 ……什么都得靠对比。 他叹了一口气,然后将乔恩的信放下。 “怎么样?”琴多适时地问,“有什么好消息吗?” “并没有。”西列斯摇了摇头,平静地说,“反而多了一些问题。” 琴多语塞片刻,然后肯定地说:“的确是您的命运。” 西列斯:“……” 他默然看了琴多一眼。 琴多笑了起来,他亲昵地凑过来,蹭了蹭西列斯的脸颊,然后说:“那么,我们早点休息?” “……当然。”西列斯捏了捏鼻梁,多少感到一些疲惫。 琴多停顿了一下,然后小声嘀咕说:“我可不是指那种休息……不,没什么。”他在西列斯望过来的目光中迅速改口,“我只是……” “故意挑衅我?”西列斯问。 “并不是。”琴多的语气软下来,他拥抱住西列斯,“希望您别以为我满脑子就只想和您做那件事情,我只是希望借此让您觉得轻松一点。能待在您身边就让我感到相当愉快。” “我明白。”西列斯侧头吻了吻琴多。 琴多又说:“如果能做点什么当然是锦上添花。” 西列斯失笑,他说:“昨天晚上在梦境中还没吃够苦头?” “那当然是甜头。”琴多嘀咕着说,他给自己讨了个甜蜜的亲吻,然后才心满意足地说,“不过,今天也难得是个清闲的夜晚。我的确希望您早点休息。” “我会的。”这么说着,西列斯已经在心中给自己列出一二三四五件今天晚上可能需要做的事情。 他不由得怔了片刻,然后在心中为自己已经养成的本能叹气。 至少今天不用去深海梦境。他安慰自己说。 ……这居然算得上是一种安慰。他又啼笑皆非地想。 这算是一个平静而普通的周四晚上。 第二天上午西列斯打算出门上课的时候,琴多拿着来自普拉亚家族的信回到房间里,并且说:“关于医院的调查……很遗憾,没能得到什么消息。” “这也很正常。”西列斯说,“我倾向于,他们的确从私人医生或者私人诊所那边得到了医疗服务。” 琴多点了点头,他仍旧有些困惑地说:“但是,玛丽娜·凯兰……”他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措辞,“我的意思是,如果玛丽娜·凯兰真的试图逃脱这样的命运,并且借此给我们一些提示…… “那么,她在怀孕之后,就不会做点什么吗?” 显然,与布鲁尔·达罗一样,玛丽娜·凯兰也受到那群人的监视与掌控。她无法做出更多,更别提给出什么显而易见的暗示。 但是,她的确始终若有若无地出现在谜团的各处,并且给出一些提示。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然后说:“或许她能提示我们什么,但是……我们能否发现,也是一个问题。” 琴多也不禁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反而打量起自己的恋人。他心想,比起最初在无烬之地相遇的时候,现在的琴多似乎也表现出一些……对某些事情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因为这想法而莞尔。 琴多有些困惑地瞧着他,问:“您想到了什么?” 西列斯将他拉进怀里亲吻了一下,然后说:“我得走了,下午见。” 下午是俱乐部活动。作为助教,琴多自然会过来一趟,帮忙维持秩序或者做点其他什么。 “好的。”琴多相当温顺地说,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露出些许的不舍,“我更希望永远和您待在一起,别在任何时候分开。” “上午我要上一节专选课,助教先生。”西列斯说,“我倒不介意这样一种情况:你在台上代课,我在台下看你。” 琴多:“……” 不解风情的诺埃尔教授! 他郁闷又愤愤不平地用额头轻轻撞了撞西列斯的肩膀。 西列斯闷闷地笑了一声,顺手摸了摸琴多的头发,然后离开了凯利街99号。 下午的俱乐部活动是关于小说与诗歌创意的一些探讨。这些学生们大多来自文学专业,自己或多或少也会进行一些文学创作;即便没有,也有着相当的文学鉴赏水平。 因此,西列斯偶尔也会利用俱乐部活动的时间,来了解一下他们的文学创作。 多琳·卢卡斯也难得在这个场合多说了点话。她看起来变得开朗了一些,至少没有往常那么阴沉与内向。她仿佛突然意识到,表达自己的想法、走出自己的小世界,也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西列斯相当怀疑,自己之前为了以防万一进行的那一次社交技巧大成功,对多琳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毕竟,他的社交技巧大成功,就可以说是多琳的大失败了。尽管这样的“大失败”算是往好的方面转变。 活动结束之后,其他学生陆续离开,而多琳则有意放慢了动作。最终,教室里只剩下西列斯、琴多以及多琳三个人。多琳坐在那儿,慢慢地缓了一口气。 她说:“教授,我想通了。” 西列斯与琴多坐到了她的对面。 “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我情愿我母亲生下我是因为爱情,而不是因为其他。我不可避免地介意我诞生时的种种,可那发生在更早之前,那不该对我产生什么影响。” 多琳的声音很轻。 她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认真地说:“谢谢您给我的那一瓶……魔药?您之前是这么说的。以及您教我的那个仪式。那让我感到,我从未如此清醒地、从这个角度来审视我的人生。” 西列斯说:“那的确不该影响到你的人生,多琳。” “……特别是关于我的婚姻。”多琳苦笑了一声,“我父母的不幸,不该成为我的不幸。或许我应该这么说。 “如果我真的同意整件事情,那么我就不可避免地让我的孩子也陷入与我相同的不幸之中。可笑的是,我之前竟然没意识到这一点。” 西列斯默然地望着她。显而易见的是,多琳想通了;但或许也没有,她仍旧拿这件事情折磨自己。 不过这显然也是一个必经之旅。在与西列斯那一次猝不及防的谈话之前,多琳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出了什么问题。 不知道基于污染还是基于对母亲的复杂之情,她浑浑噩噩地沿着那条道路前进,直到一双手将她那条路上拉开,她才骤然望见那路途尽头的深渊。 多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提及了正事。 她说:“这两天我一直在思考……卢卡斯太太。”她仍旧不用母亲来称呼这位女士,“关于她透露出来的一些信息。” 西列斯点了点头,静静地听着。 “他们似乎与拉米法城内的许多……美术、音乐,这种艺术类学院保持着联系。”多琳说,“卢卡斯太太本身就是城内小有名气的……艺术家?她学习的东西相当广泛,因此也受到一些人的追捧。 “我之前也见到过其他和我一样的女生,在康斯托克街。我得说,她们看起来都才华横溢,各有所长……我有点怀疑,卢卡斯太太是否故意将我培养成其中不出挑的,以此减低我被选中的可能性。” 她不由自主地在这个时候停顿了一下,显然对此感到些许的怀疑,但是又有点不敢置信。她静默了片刻,然后才继续往下说。 “不过我没怎么参与到她的生活之中。我一直就是……学习、阅读,然后考上拉米法大学。我甚至感到我的生活过于平庸,没她那么精彩。 “我小的时候……也没有多小,大概是我十四五岁的时候,那两年的时间,每一次夏天的雨假,卢卡斯太太都会去一所美术学院做兼职老师,教人画画。 “我还记得,她偶尔会把我带去学院,甚至问我,那些学生中有没有我喜欢的……她的精神状态总是不太好,偶尔还会自言自语,说那些学生看起来不像是会被选中…… “……是的,我想,那恐怕就是他们故意安排的。” 雨假的兼职课程。西列斯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而且,从多琳透露的信息来看,显然之前西列斯的猜测是正确的,那批人果真在用这种方式挑选合适的男人或者女人。 西列斯不禁问:“这种挑选的工作,是一直在进行的吗?” 多琳显然对那些人的做法——或者说,这个模式的整体流程,有所了解,基于卢卡斯太太的经历和她自己的经历。 “是的。”多琳轻声说,她点了点头,“从未停止过。” “但是生育孩子的时间却很有规律。”琴多在一旁补充说,“所以,他们会控制一对夫妻的怀孕时间吗?” “是的。”多琳回答说,“他们曾经跟我们讲过一些注意事项……当时我浑浑噩噩,记不太清了,抱歉。我只记得,他们提到过结婚和怀孕的时间,说他们会给我们安排。” ……安排。西列斯体会着这个词,感到一种奇异的冷酷和高高在上。 在这里,婚姻与生育也不过是某些人达成目的手段罢了,他们想要借此复苏他们信仰的神明;而可笑的是,他们的神明压根就没死。 多琳又想了一会儿。她仍旧下意识地关注着时间,不过这一次显得没上一次那么焦急和匆忙。 隔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对了,教授,我不知道这事儿是否重要,但是我认为有必要跟您说一下。卢卡斯太太最近似乎……迷上了诺埃尔纸牌。”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她甚至将牌友带到家里来一起打牌。”多琳低声说。 西列斯俱乐部的学生们基本上都知道,诺埃尔纸牌的玩法创意正来自于他们的诺埃尔教授,多琳也不例外。因此,当她注意到卢卡斯太太拿着一副命运纸牌的时候,她下意识吃了一惊。 多琳说:“我不确定她究竟是单纯喜欢打牌,还是因为其他什么……但是,她最近的确痴迷于此。我甚至注意到,有时候她会一个人在玩牌,自己和自己对局。” 这样的说法让西列斯皱了皱眉。 在5月23日这个日期愈发临近的时刻,他不得不因为此事而感到忧虑。命运纸牌是夏先生带来的,其最初的玩法也带有与旧神相关的一些暗示。 “卢卡斯太太有表现出什么……期盼某事发生,或者其他对于时间的关注吗?”西列斯不禁问。 “时间?”多琳愣了一下,她想了一会儿,“时间的话……她说未来的几个周末她可能不在家,这算吗?” “她经常不在家吗?” “……不。她很少出门,除了一些必要的工作事务。”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理解到有一些事情真的将要发生了。 多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张地问:“会发生什么吗?” “或许会。不过,多琳,不用紧张。”西列斯近乎温和地说,“我们已经在试图解决这件事情了。” 多琳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没有更多需要告诉他们的事情了,于是很快就与他们告别,带着一种既不安又激动的心情,离开了教室。 窗外的天气有些阴沉,在很大程度上给人一种黑云压城的感觉。这接近了那幅画的景象。西列斯感到晚上又将下雨。 他默然坐在那儿,想了片刻,然后才说:“5月23日,那个周六?” “我认为是的。”琴多说。 “擂台赛的决赛、纸牌大赛的决赛。”西列斯低声说,“还有什么?” 第二天,周六5月16日上午,西列斯收到了一封信,告诉他这一天还会发生什么。 这封信来自伊丽莎白·霍西尔。这位自米德尔顿远赴康斯特的昔日主教,在信中提及自己已经找到了几处合适的房子,正打算从中挑选一下,然后和房屋中介签订契约,未来几天内就搬过去。 她向西列斯询问下周六,也就是5月23日是否方便见面。如果方便的话,那么她就会在阿瑟顿广场附近的一家甜品店等待西列斯。 她不知道西列斯这边的日程情况,只是听切斯特说西列斯总是相当忙碌,因此才会提前一周来询问见面的时间,希望能确保时间不出问题。 伊丽莎白同时还在信中说,因为现在新家的地址还不确定,她还没彻底安顿下来,所以西列斯如果想要回信的话,可以先寄到她所在的这间旅馆。 即便她已经搬家,她也会拜托旅馆这边的人帮忙转交。此外,让切斯特医生转告也是一个办法。 西列斯便写了一封寄到旅馆那边的回信,确认自己能在那一天和伊丽莎白见面。他还打算工作日的时候找一下切斯特医生,让他再转告伊丽莎白一声,以防万一。 不管怎么说…… “5月23日。”琴多在一旁语调沉沉地说。 “是的。”西列斯写完那封回信,然后将其装到信封中,“看来那会是相当忙碌的一天。” 琴多想了一会儿,不由得玩味地说:“这是否意味着伊丽莎白女士会给我们提供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这是来自命运的提示。” “或许会,或许不会。”西列斯冷静地说,“但我们不能寄希望于命运。” 琴多怔了一下,然后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他亲吻了西列斯的唇角——只是轻轻贴了贴,像是卖个乖——然后说:“我错了。我会反省我这样的懒惰。” 西列斯瞥了他一眼,低低地笑了一声:“这没什么,琴多,我又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惩罚你。” 琴多反而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不为所动地说:“我会找个机会和骰子谈谈。它可能又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跟我说。” 琴多看了他一会儿,确认西列斯真的将话题转向了正事,不由得语塞片刻。他哀叹了一声,然后严肃地说:“出门前的告别吻?” “你刚刚亲过了。” 琴多震惊地回忆了片刻,这才意识到西列斯将他刚才那个讨好的吻当真了。他说:“那只是……贴一下!” “不算亲吻?” 琴多为自己据理力争,振振有词地说:“当然不算!我可不乐意用那么敷衍的吻打发您,我得让您满意。” 西列斯:“……” 究竟谁让谁满意? 他把他理直气壮的恋人拉到身边,用一个“不那么敷衍”的吻,让他们两个都满意,然后才出了门。 上午他在历史学会的研究部继续自己的课题。不过他得承认这课题有点卡住了。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叶型玻璃瓶的制冷效果仍旧相当不错,这让他十分愉快。 五月中下旬的拉米法城已经能感受到夏季些许的酷热,再过上一两个月,阴雨就将袭来。那会是相当令人烦躁的天气。 下午在豪斯维尔街的聚会也没能出现什么好消息。 他们在医院这个问题上没能调查出什么。西列斯分享了自己最近一段时间的收获,但不能否认他们的确有些一筹莫展。 “如果真的是一个孩子的降生,那么现在玛丽娜·凯兰会在哪儿呢?”安吉拉不由得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们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随后,西列斯返回往日教会,打算去沙龙参加黎明启示会的聚会。不知道贵妇这一次是否会出现,他不经意间想到。 在历史学会的楼梯上——他曾经在这儿遇到过那位画家凯兰,而这一回,他遇到了福雷斯特。 第182章 生命的诅咒 福雷斯特是个干瘦、阴郁、沉默的老头子。 他身上的确有一种相当明显的, 属于年长者的傲慢,仿佛这年纪让他懒得与年轻人多废话什么。 他似乎也十分惊讶会在这儿碰上西列斯。不过他只是若有所思地望了西列斯一眼,并不打算说什么, 便要离开。 “福雷斯特先生。”是西列斯叫住了他, “我对五月份即将发生的事情十分感兴趣, 如果你……” “你在说什么!”福雷斯特几乎愤怒地低声打断了西列斯的话,“这里……你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历史学会。”西列斯相当平淡地回复, “我当然知道这是哪里,先生。不过,您确定您不打算就我这个问题做出一些回应吗?” 福雷斯特惊愕地打量着西列斯,隔了片刻, 他突然冷笑了一声,说:“跟我来。” 他们来到了历史学会二楼的一个房间。这里似乎与历史学会面向普通人的那部分事务有关,摆放着一些的确十分古老的资料档案。福雷斯特拿出钥匙开了门。 “我明白你为什么知道我。”福雷斯特阴沉沉地说,“关于我让那个该死的抄写员抄写的东西, 是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不过他顺手戴上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以防万一。 福雷斯特冷笑了一声:“我就知道这世界上没人会乐意保守秘密。” 西列斯·世界的守密人·诺埃尔默然片刻,然后说:“所以您乐意与我谈谈这事儿?” 福雷斯特比西列斯几乎矮一个头,此刻他抬起头望着西列斯,目光中带着一种十分不快的意思, 他说:“不然我怎么样, 看着你这个年轻人去送死吗?那似乎也不是不行。” 西列斯心想, 这语气……似乎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福雷斯特没等西列斯回应, 便说:“我是在这里发现那个信封的。” “……这里?” “是的, 这里。”福雷斯特冷冰冰地说, “没想到这里, 是吗?启示者当然不会在意普通人的世界。可是你忘了——你自己也始终在研究精神污染,难道没注意到普通人反而对精神污染免疫吗? “所以,当然,他们会收集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尤其是历史学会这种地方。他们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也完全不会受到污染,所以,他们就将这些东西随意地存放起来。 “如果你在这地方待上那么一两个月,无所事事地研究一下这些藏书、档案、文献、资料,以及那些来自过去的玩意儿,你会惊异地发现,这群普通人居然真的就待在这无数的污染之中,却完好无损。”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听到福雷斯特这么说。的确,福雷斯特的说法是正确的。 普通人当然不会得知世界的真相,因为他们的灵性不够高。某种意义上,他们活得无知而幸福。而启示者,他们恰恰需要直面这个世界更为复杂的一面。 西列斯不能说哪种更让他觉得舒服一点。他认为只有一种情况会令他觉得不舒服——成为启示者,却仍旧对自己所处的情况一无所知。 他默然片刻,然后说:“您曾经在这儿待过一阵?” 福雷斯特走到窗边,十分熟练地进行了一系列繁琐的动作,为了开窗通风。他说:“这儿的窗户锁是坏的,但是为了防盗,历史学会把窗户封死了,只有先揭开那层胶水,然后才能开窗。” “……既然能够揭开胶水,那么这层封窗的胶水还有什么用?”西列斯问。他意识到福雷斯特的意思。 福雷斯特站在窗边,面对着西列斯,背光的面孔隐没在阴影之中。他说:“的确如此。这相当可笑,不是吗?明明手段已经失效过时,但他们还是抱着他们那一套旧方法在做。” 西列斯想说什么,但是他感到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 “……诺埃尔教授。”福雷斯特语气低沉地说,“我始终在思考,是否有必要将您扯进这件事情。我认为似乎也没什么必要,您毕竟还年轻,但是……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您的那个仪式也已经让您深陷其中。某些人不会放过你。他们现在没有行动,只是因为他们需要去做别的事情……” “复活‘阴影’?”西列斯的语气相当平静。 福雷斯特猛地抬起头。 西列斯说:“我不认为,您这样一厢情愿隐瞒我的做法,是真的有益于我。您只是觉得我太年轻、太弱小,还没法参与进这种事情。而实际上,先生,或许我已经知道不少事情了。” 他相当实事求是地说出这句话,但是却得到了福雷斯特的一声嗤笑。 “你知道许多?”福雷斯特说,“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西列斯停顿了一下。 福雷斯特看起来也并不想听他的回答,只是自顾自说:“死亡和星星的孩子受到了生命的诅咒,没能成功降生。祂的尸体——那小小的尸体,变成了无烬之地上小小的坟包。” 西列斯表情不变,心中惊愕地想,那小小的坟包? 【知识+1。灵性+1。】 【你需要进行一次灵性判定。】 【灵性:94/77,成功。】 【哦,意外的收获,不是吗?人们都以为是埃尔科奥的陨落拉开了沉默纪的序幕,但或许,死亡和星星的孩子的陨落才是。当然,祂可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福雷斯特的说法和骰子给出的信息在西列斯的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呃,很久没增加的灵性居然在这个时候涨了一点,就足以证明这事儿的重要性。 他花费了一秒钟让自己冷静下来。 死亡与星星的孩子没能成功诞生,这一点不算让他意外。毕竟这个“孩子”相关的传言出现在阴影纪,距离沉默纪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直到现在,他都没怎么听闻过与这位“新神”有关的信息。 这说明,“阴影”始终没能走到台前,成为众所周知的神明。 祂原本就是外神,而祂既然想要以露思米为容器,重新诞生在费希尔世界,那就意味着祂需要一个新的身份。 ……骰子说“阴影”想要得到命运。或许只有以费希尔世界的神明的身份,才有可能得到命运?也可能那会更加容易一些? 总之,彼时“阴影”的计划并没有成功——传闻中与死亡和星星决裂的生命,阻止了“阴影”的诞生。 事实上,西列斯多少对这事儿感到惊异。并非对事情本身,而是对事情的发生逻辑。 他在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佩索纳里和撒迪厄斯、露思米决裂的事情,但是他从未意识到,既然这决裂的发生可能是因为这个孩子,那么这决裂的结果,可能也导致了这个孩子的死亡。 佩索纳里毕竟掌握着繁育与生命这两个神格,祂直接与“孩子”有关。 所以生命诅咒了“阴影”。西列斯心想。但是,从后续的某些细节来看,佩索纳里也终究站到了“阴影”那一边,并且吞食了翠斯利。 ……发生了什么事?气急败坏的“阴影”反过来污染了生命吗?西列斯对此表示怀疑。 而死亡又在这一系列的事情中处于什么样的立场? 撒迪厄斯似乎的确与“阴影”站在一边,但是在沉默纪,阿莫伊斯却救了祂的一位信徒(科南·弗里蒙特),那已经是沉默纪晚期的事情。 当时阿莫伊斯正在与“阴影”对抗,西列斯不认为阿莫伊斯会好心到救助敌人的信徒。 想了一会儿,西列斯便不由得感到这些神明的关系实在是太过于复杂。从阴影纪到沉默纪,祂们的立场变幻不定,除却那几个已知立场的神明之外,似乎每一位神明都在犹豫、都在迟疑。 他转而开始思考福雷斯特透露出来的第二条信息——小小的坟包。 他想,要是阿方索·卡莱尔在这儿,那么这位民俗学家估计又要惊呼“先知”了。这真是一个绝妙的巧合。 ……显然,那沙漠绿洲之中,同时也出现在赫尔曼·格罗夫梦境之中的小小坟包,就是“阴影”未能降生的身体,又或者说,“神位”? 西列斯曾经一直很好奇一个问题,“阴影”究竟是怎样一位神明?祂是否拥有神格、神位、神名?而如今看来,或许祂曾经将要拥有,却功亏一篑。 如今祂的信徒想要复现祂诞生的那一刻,妄图以这种方式来复苏神明;但是,生命的诅咒让彼时的“阴影”都彻底夭折,更不用说这些普普通通的婴儿了。 倒不如说,正是因为这些婴儿足够普通,没能达成“阴影”的条件,所以他们才能够降生;就如同普通人不会受到精神污染一样。 在这个拥有奇异力量的世界之中,力量、真相、血色、污染,它们残忍地交织在一起,让人防不胜防。 西列斯沉默得太久,让福雷斯特产生了一个小小的误会。 他皱起眉,不禁说:“你不会是被吓傻了吧?” 西列斯回过神,摇了摇头,他说:“谢谢您。” 福雷斯特愣了一下,这个阴郁寡言的老头皱着眉说:“谢什么!” “我总归得谢谢您,毕竟您让我得知了一些重要的信息。”西列斯相当平静地说,并没有因为福雷斯特的态度而动怒。 福雷斯特张口想说什么,然后乏味地摇了摇头:“没意思。我早就听说你是个小古板,现在看来你比我想象中更加无趣。” 西列斯默然以对,并不认为福雷斯特对自己的评价能影响什么。 他的灵魂远比这具身体年长得多,他相当清楚人们总是以自身的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他无意就他人的评价而为自己辩白,这毫无用处。 福雷斯特转而说:“总之……他们想要让自己信仰的神明重新复活。这是幼稚的异想天开,但有些人的幼稚总能造成更大的乱子。” “他们不担心自己的行为被发现吗?” “如何被发现?”福雷斯特敏锐地反问,“他们选择并且杀掉那些死了也没人管的男人,然后让那些早就被他们的理论困住的女人成为孕育者。 “而即便真的被发现了……他们原本就是生活在阴影中的人,他们换个身份、换座城市、换一批人,新的实验就又开始了。 “只要神明的概念仍旧存在,这些人就将前仆后继。他们跟不上时代,永远也跟不上。” 福雷斯特的语气中充满了一种不屑。看得出来,他恐怕恨不得将那群人开除人籍,压根就不屑与之为伍。 “……所以,您的目标从来不是阻止他们去做这件事情。”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福雷斯特望着西列斯,隔了片刻,发出了一声冷笑:“那是无用功。我们都清楚这一点。既然如此,那有什么阻止的必要吗?” 西列斯想说那毕竟事关一个家庭,甚至于许许多多的家庭。但是他同时也意识到,这种说法对于福雷斯特来说毫无意义。 他想要对付“阴影”,因此,他已经目下无尘;或许,那些普通人的生命在他眼里,也的确如同尘土一般无用,甚至碍眼。 于是西列斯保持了沉默。 “况且,这不是还有您。”福雷斯特带着点揶揄的语气,“您发明了那个仪式,尽管那也让您成为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是,那的确是个有用的仪式。” “但是历史学会并没有以非常积极的手段,来推广这个仪式。”西列斯说。 “既然您也已经在历史学会呆了这么久,那么也应该了解这个地方的风气。”福雷斯特的面色逐渐变得冰冷,“至少您成功了,您发明了这个仪式,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对抗那些该死的神明。 “而我,十四年前,我失败了。在我失败过后,我也不可能再拥有一次尝试的机会。 “当我失败,我便被赶到了这地方——与普通人混在一起工作的地方。你或许知道我之后在第三走廊谋求了一份工作,但那也是之后的事情。 “我得到了可以进入这个房间,以及其他一些房间的钥匙。我时不时就能在这些地方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而那些东西——普通人不在意,启示者不注意。 “……我得承认,以前的我比现在还要傲慢一些。我从未看得起这些普通人,但我的确在这儿发现了一些关于过去的事情,那令人感到惊讶。 “神明的力量曾经让我失败;不过,那也误打误撞让我意识到……一位,藏匿于历史迷雾之中的神明。那相当迷人,不是吗?” 福雷斯特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西列斯意识到,在过去这么多年里无间断的调查之后,福雷斯特的灵性恐怕已经很高,但意志却恐怕降到了一个略低的状态。他恐怕受到了污染。 福雷斯特突然收敛了自己的笑容,面无表情地说:“所以,诺埃尔教授,”他突然有些严肃地说,“至少我也得感谢您的出现。至少您挽救了我的灵魂。” 西列斯默然望着他。 福雷斯特缓慢地叹了一口气,他也陷入了沉默之中。 西列斯在心中整理着今天从福雷斯特这里得到的信息,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个干瘦的老人。 从福雷斯特的说法来看,他的立场恐怕并不站在“阴影”那一边。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恐怕也并不完全与西列斯的立场统一。 福雷斯特站在神明的对立面,但也未必真的站在人类的这一边。应该说,他只站在自己这一边。 他帮助西列斯——至少给出这些信息,只是因为西列斯“复现自我”这个仪式帮到了他。但是他不可能真的与西列斯共同行动,或者给出更多的信息。 ……甚至于他提及“阴影”的过去,都带着一种不怀好意的、认为这可能会污染西列斯的灵魂的猜想,仿佛西列斯对于这些事情的了解甚至让他觉得不快。 他并不在意那些旧神追随者的行为,也同样不在意这样的行为会带来多少的死亡;他知道那是无用功,因此连人类的死亡也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正如他曾经执迷的那个课题一样,他想要让人类掌握神明的力量——不,更准确地说,他想要掌握神明的力量。至于人类?那并不重要。 十四年前的课题对于他来说显然也是人生的转折点。他们成功了,又或者失败了;但那的确将他的生命导向了另外一条道路:他知晓了一位陌生的神明。 从现在福雷斯特的口吻来说,十四年前他似乎还不知道“阴影”的存在。他与那个神秘的年轻人之所以选择复现神明的力量,恐怕只是基于单纯的对于力量的好奇,以及对于神明的不快。 ……不过西列斯实际上对这一点有所怀疑。福雷斯特真的直到那场实验失败之后,才得知“阴影”的存在吗? 他们为什么会选择翠斯利的力量? 按照乔恩的说法,福雷斯特已经在那个组织待了许多年,掌握了相当重要的话语权。他可能仍旧隐瞒了相当多的信息。 西列斯心中怀疑,但是这个时候也没必要追根究底。 隔了片刻,西列斯便说:“关于他们的做法,你似乎相当了解?” “可以这么说。”福雷斯特不置可否,“我花费了许多时间来收集相关的信息。当然,那更多关于那位神明。我得说,一些普通人手中流传的资料文档,反而记录了更多微妙的信息。” “比如历史学会?” “比如历史学会。”福雷斯特冷笑了一声,“你能想象吗?在这栋楼里,楼上那些门后空间的启示者们好像高高在上,可是,楼下这些连那扇门都看不见的普通人,他们才掌握了更多的知识。” 他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复杂的、既轻蔑又懊丧的情绪。 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他便换了个姿势,也换了个语气,重新说:“人们都会忽略那些细节。他们的大脑无法同时接受那么多信息,于是记得这个就忘了那个。 “我的确花费了很长的时间,收集到了种种信息,但很多都如同谜语一般——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它们才能安然无恙地待在这里。 “你知道那首童谣的存在,那么这就是最为明显的例证。我是去年才在历史学会这堆仿佛无穷无尽的文档中无意间发现的。 “那首童谣是难以解开的谜团……小羊、小孩、渔夫、画板……那都令人困惑。那封信来自十几年前,不知道是谁写作,也不知道将寄给谁。你或许以为我会知道,但实际上我也不知道。 “我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迷惑于这首童谣,认为其中必定隐藏着某个秘密……是的,当然如此。但是,那仍旧是个解不开的谜。 “实际上,我收集到的最为明确的信息——就是那一条。死亡与星星的孩子、生命的诅咒、夭折胎儿的坟包……仅此而已。 “……我将这一点告诉你,作为‘复现自我’这个仪式的报酬。” 他语气较为生硬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看起来像是不太常提及“报酬”这两个字。 西列斯微微一怔,便说:“所以,当初你在沙龙中叫住我……” “我在犹豫是否有必要告诉你,反正你也不知道你帮了我。”福雷斯特说,“不过,现在我发现你也莽莽撞撞地了解到一些事情,那我还不如将这件事情告诉你,让你拥有一些警戒心。 “发生在阴影纪和沉默纪的事情,你没必要涉及进去。你不如像历史学会某些老头子期待的那样,整日待在研究部琢磨自己的课题——听说你又提出了一个挺有意思的课题?” 西列斯这才哭笑不得地意识到,面前这位老者,似乎以一种相当独断的态度决定着某些事情。 他斟酌片刻,便说:“我十分感谢您的好意。不过,正如您所说的那样,我已经十分深入地牵扯进这件事情了,并且,我希望能够解决这件事情。” 福雷斯特愣了一下,然后嗤笑了一声。他叹了一口气,像是懒得与西列斯争辩什么了,便打算离开。 “您知道玛丽娜·凯兰吗?”西列斯问。 福雷斯特的动作立刻顿了一下,他猛地抬头望向西列斯,眯着眼睛问:“你从哪儿知道这个名字的?” 西列斯思考了一下,便简单地说:“布鲁尔·达罗是我的朋友。” 他没有更深入地提及他与布鲁尔的联系,他认为这两个名字已经足够了。 福雷斯特定定地望着他,片刻之后,他低声说:“怪不得你如此执着。”他笑了一声,然后说,“那么我就最后附赠一条信息。” 西列斯专注地听着。 “他们进行了漫长的实验,好几代、无数次。他们也已经快要不耐烦了。布鲁尔·达罗这个选择不是随随便便挑选的,他们特地如此。所以,他们对于玛丽娜·凯兰相当重视。”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他下意识追问:“所以,您对他们的现状有所了解?” “并不是。”福雷斯特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种相当微妙的、阴森的笑意,“只是我能想象他们如今的状态。” 他没有再说更多,而是离开了这个房间。他同时也让西列斯走出来,然后锁好了门,这才扬长而去。 西列斯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不由得皱了皱眉。 福雷斯特显然在暗示他,布鲁尔·达罗这个选择存在一些问题。 而西列斯想了片刻,他只能想到,或许是因为,最近几次的失败让这群人想要进一步完善这个实验的相关要素,于是,拥有克里莫家族背景的布鲁尔·达罗就进入了他们的视野范围。 克里莫家族是来自堪萨斯的贵族,他们有着信仰露思米的传统。在来到康斯特公国之后,他们改姓为达罗,但是这疯狂的信仰或许仍旧流淌在他们的血脉之中。 如今西列斯知道发生在过去一个世纪中的六起命案。从普通盔甲到女骑士盔甲,从二十年一次到十年一次;显然,这群人正在改进自己的方案。 而他们或许认为,女骑士盔甲只是一种与露思米相关的表象;他们还需要找到真正意义上的,信仰露思米并且乐意加入这个计划、甘愿最终赴死的男人。 他们似乎也向布鲁尔·达罗透露了这一点;至少从布鲁尔死后的话语中,他们得知了“容器”这个词语。但是,布鲁尔却不愿意加入这个计划。 于是,这伙人匆匆忙忙地杀死了布鲁尔;不得不如此,因为布鲁尔已经站在他们的对立面,他们得除掉这个后患。 ……这就是福雷斯特想要透露的信息吗?但是这是西列斯已经知道的事情。 西列斯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一边往三楼门后空间走,一边思索着。 福雷斯特的话语的确提醒了他,让他意识到,他们似乎一直都忽略了这个问题。 尽管过去那六桩疑案的线索一直折磨着他们,但是实际上,布鲁尔·达罗这位曾经的同伴,才是他们真正熟悉并且了解的人。他们始终有些舍近求远。 ……为什么不调查一下达罗家族?他突然这么想。 布鲁尔·达罗或许对家族的过去并不了解;但是从那些达罗家族保存的档案资料来看,很难说布鲁尔的长辈是否了解家族的历史,以及他们曾经信仰露思米的事情。 而西列斯过往接触到的,像赫德·德莱森、阿尔瓦·吉力尼、福斯特·朗希、多萝西娅·格兰特这样的年轻人,他们对自己家族的过去无甚了解,但他们的长辈却都保守着相关的秘密。 这个世界的这些古老家族,他们似乎都有着这种倾向:只有在年轻人成长到一定的年纪,他们才会将家族的故事和盘托出。 如果…… 西列斯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可能性;而这个可能性也并非不可能。 ……如果布鲁尔的家人都知道这场婚姻意味着什么呢? 赫德·德莱森的经历已经充分证明了,对于某些旧神追随者来说,他们的家人是无论如何都比不过他们的信仰的。他们可以冷酷地目睹赫德前往北面的海送死。 那么布鲁尔的家人? 西列斯的脚步停在沙龙的门口。他想到达罗家族的灭门惨案——灭门,他仔细地琢磨着这个词语——感受到一种与往常截然不同的阴森寒意。 达罗家族希望布鲁尔成为这个牺牲品;布鲁尔不愿意;于是,整个达罗家族都成为了牺牲品。 他猝然屏息,感到自己仿佛正走进冰冷的海水之中。那寒意渗透他的脊骨,还带着某种湿润的、阴郁的、血腥的气息,如同藏身于迷雾之中、看不见摸不着却的确存在的恶意。 ……恶意。他下意识使用了这个词。而这多么贴切。 他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走进了沙龙。五分钟之后,荷官出现在黎明启示会聚会的房间中。他十分意外而高兴地发现,贵妇也在。 “下午好,荷官先生。”贵妇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我想我应该当面与您道谢。我已经联系上他们的家人……” 说到这里,贵妇也还是停顿了一下,然后叹了一口气。 显然,尽管她已经从悲痛中缓了过来,但是这种惨烈的情况仍旧让她感到难过。 她沉默片刻,便说:“无论如何,生死未卜更加令人焦心,至少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他们的具体情况。” 他们都不禁叹了一口气。报童也难得安慰她说:“无烬之地就是这种可怕的地方。” “是的。”贵妇低声说,然后摇了摇头,“算了,这已经过去了。我们总得面对现实,而非沉浸过去。” 其余人赞同地点了点头。 报童无聊地撑着下巴,转移话题说:“不过,最近现实中也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对了,下周六就是擂台赛和纸牌比赛的决赛。我还在犹豫该看哪个呢。” “纸牌大赛的决赛似乎需要门票?”骑士有些迟疑地说,“恐怕现在已经买不到了。” 荷官也点了点头。当然,如果他想去的话,兰米尔那边自然有所安排。不过他认为自己恐怕没时间去到那边。 贵妇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呃……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他们的目光都望向她。 “我是一位商人,所以我也拿到了几张决赛的门票。如果你们需要?”贵妇说。 “但我们下次见面就是下周六了。你只能将门票寄给我们。”报童说,她没有说更多,但是问题也正出在这里。 他们都不禁沉默了片刻。 贵妇便说:“好吧!我的意思是,我们要不要和彼此公开身份?” 这个问题让他们每个人都面面相觑。 贵妇叹了一口气,她说:“是因为荷官先生的帮助,我才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四个明明可以以一种更高效的方式交流,却偏偏要在这儿打哑谜。 “好吧,隐藏身份是黎明启示会的规矩。可说老实话,我们又不是黎明启示会的真正成员,何必要遵守他们的规矩。我们也认识这么久了。 “……呃,荷官先生或许和我们才认识几个月,但我们三个,我们都已经认识十年了!几乎每个周六我们都会在这儿聚会,结果我们却还是以代号来称呼彼此? “我总觉得这让我不太舒服……或许是因为,我刚刚经历了几位朋友的去世。而我想到,未来如果你们中间有人出了意外,我甚至连站出来的立场都没有,或许我都不知道你们现实中出了什么事……” 说着,贵妇也不禁叹了一口气。 报童翻了个白眼,她说:“自我介绍就自我介绍,你说的那么奇怪干什么?好像我们现实中真能出什么事一样。” 贵妇怔怔地望了望她,然后说:“你愿意?” 报童幼小的身体缩在沙发里,但语气却相当成熟:“因为你说的没错,我们已经认识了十年。十年的交情,我们却还得在这儿遮遮掩掩,我老早觉得这事儿相当矫情了。” “但是你又不将这事儿提出来。”贵妇毫不客气地讲,“最后还得是我。” 报童:“……” 她看起来很想反驳这话,但事实如此,让她有点词穷。 骑士习惯性地给这两位女士打圆场,说:“我也没什么问题。那么,荷官先生?” 荷官心想,在场这三个人,他都知道其中两个人的身份了…… 于是他相当平静地点了点头,说:“我没问题。” 一分钟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实际上知道在场三个人的身份。 报童漫不经心地说:“迪兰·玛帕。我在西城开了一家地图商店。说真的,你们谁要是想去无烬之地探险的话,早点跟我说,我给你们准备完整的无烬之地地图,绝对保证你们的安全。” 荷官:“……” 他徒劳地张了张口,有点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好吧,他的确从报童过去的某些细节中,意识到报童可能和“地图”这一行有关。毕竟她曾经提到过无烬之地的地图又要发生什么改变,或者其他类似的话。 但是她就是玛帕地图商店的那位老板娘? 荷官感到,命运好像转了一个圈。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与玛帕女士发生什么交集,结果事情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奇妙一些。 其他人倒没注意他的表情。 骑士是第二个提及自己身份的,他摘下了金属头盔,然后说:“卡罗尔·豪斯曼……” 他还没说完,贵妇就大呼小叫地说:“没想到我们这儿还有一位历史学会的长老!” 骑士露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表情,他说:“只是即将成为。” 贵妇还是忍不住惊叹地望着他,并且十分认真地说:“骑士先生,如果历史学会需要什么商人,请千万得想到我。”她没等其他人回复,便说,“尤金妮亚·比尔德,或者尤金妮亚·克莱顿。 “不过,我的婚事并未对外公布,所以你们还是记住尤金妮亚·比尔德这个姓名吧。” 报童愣了一会儿,然后真诚地说:“原来你是这位女商人。看来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加有钱。” 贵妇志得意满地撩了撩头发,说:“谢谢夸奖。” 最后就只剩下了荷官。 荷官言简意赅地说:“西列斯·诺埃尔。拉米法大学文学史专业的教授。” 他们都介绍了自己在普通人群体中的身份,那么荷官自然也介绍了自己大学教授的身份。不过,报童和贵妇却仿佛都关注着其他什么。 “你发明了‘复现自我’仪式?”这是贵妇。 “你发明了诺埃尔纸牌?”这是报童。 荷官:“……” 不知道为什么,“复现自我”仪式与诺埃尔纸牌同时提及,给了他一种猝不及防的、哭笑不得的感觉。 骑士在一旁露出一个微妙的,类似于看好戏一样的表情。 “是的。”荷官说,“不过命运纸牌并非来自于我,我只是提供了一个玩法创意。” 报童随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说:“希望您能发明更多有意思的玩意儿。” 荷官不由得默然片刻。 贵妇突然有些感叹地说:“所以,我们其实在更早之前就已经了解到彼此的情况,只是我们并不知道那就是自己的朋友。” 报童和骑士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荷官心想,他该将自己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吗? 不过这个时候,贵妇又突然望向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等等,您说您是拉米法大学的教授?” “……是的。”荷官犹豫了一下,既然都说到这里了,他便继续说,“我恐怕得诚实一些,既然我们都已经坦诚了自己的身份。其实我之前就对您的身份有所了解。” 贵妇惊讶地望着他。 荷官语气平静地说:“因为您的继女就是我的学生。我从您的继女那儿听闻过一些……关于您的事情。” 贵妇:“……” 她的表情逐渐空白,尤其是在想到她多少次在这聚会上提及自己与继女的争执和关系。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僵硬了。 报童看了看荷官,又看了看贵妇,然后毫不留情地笑了起来,甚至拍着沙发扶手,整个人都要笑趴下去了。 骑士看起来不为所动,但是他的嘴角有点僵住了,像是为了强忍住笑意而不得不如此。 “呃……这还是真是……令人意外。”贵妇欲言又止,她看起来挺想知道她的继女是怎么评价她的,但是又不太好意思问。 最后,她犹犹豫豫,又想找个话题,就本能地问了一个问题:“所以,她的学习怎么样?” 荷官:“……” 这还真是,天下父母心? 报童更加夸张地笑着。骑士也忍不住露出了些许的笑意。 荷官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仿佛是在做家访……他挑挑拣拣,给安吉拉·克莱顿小姐说了点好话。 于是,他面前这位紧张的家长才慢慢放松下来。 片刻之后,贵妇好像突然意识到,荷官是她继女的老师其实也没什么——毕竟不是她的老师——于是她转向笑得最夸张的报童,相当不客气地说:“迪兰,别笑了,我看你都要笑岔气了。” 报童耸了耸肩,她笑眯眯地望着荷官,说:“至少我没在现实中遇到过荷官,不是吗?” 荷官望了望天花板,思考如何将这事儿说得平凡无奇一些。 在他的沉默中,报童嘴角的笑意逐渐消弭,而贵妇却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 “呃……”荷官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决定还是直白一点,“我曾经去过您的商店两次,分别购买过一份拉米法城的地图和一份无烬之地的地图……您还记得吗?” 报童面无表情地想了一会儿。在某一刻,她的唇角抽了一下,像是想起来了。但是她非常坚决地说:“我不记得。一定是你记错了。” 贵妇笑得毫无优雅可言,整个人像是要从椅子上摔下来。骑士也哈哈大笑,再也没法控制住这份笑意——说真的,他也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巧合。 报童左右看看,对自己成了笑料的事情颇为不满。她便说:“所以,荷官认识我和贵妇。那还有……” 骑士主动说:“我是荷官先生成为启示者时候的领路人。我们在很早之前就知道彼此的身份。” 报童和贵妇同时沉默了。最后,她们两个慢慢望向了荷官。 荷官认为命运在这一刻给他自己挖了个坑,但是他好像又只能硬着头皮跳进去。他想了片刻,便委婉地说:“其实我之前并不知道报童就是玛帕女士。” 报童想了一会儿,觉得这还算能接受,便点了点头。 而贵妇想了一会儿,便愤愤不平地说:“看来我得回去和我的继女吵一架……她无意中泄露了我的身份!” 报童又拍着沙发扶手大笑了起来。骑士笑眯眯地望着这一幕。 贵妇朝着她翻了个白眼,然后猛地看向荷官:“教授,所以,安吉拉的成绩单?” 荷官:“……” ……可怜的安吉拉。 第183章 讨价还价 在最初的惊异过后, 他们也不禁感叹这缘分的巧合之处;在场总共也就四个人,其中三个就曾经与荷官有所联系,这一点实在令人惊讶。 他们就彼此的身份颇为讨论了一番, 带着点对于彼此生活与真面目的惊异。 贵妇懒洋洋地说:“要把沙龙中的你们和现实中的你们联系在一起, 还真是有些困难;但仔细想想,好像你们本来也就是那副样子。” “你以为我们是什么样子?”报童反问。 “呃……”贵妇思索了一会儿,“不存在的人?” 他们都笑了起来。的确, 当隐藏真面目的时候,他们自然很难想象,在此地与自己谈话的人,实际上在外界也离自己相当近。拉米法城毕竟只是一座小小的城市。 “所以,你可以把决赛的门票寄给我了。”报童说,她扯了张纸写下了自己的地址, “谢谢。” “不用客气。”贵妇说, “你这么说, 甚至让我觉得肉麻了。” 报童翻了个白眼。 骑士也跟着写了自己的地址, 温和地向贵妇道谢。 贵妇又看向荷官。 荷官摇了摇头,说:“我恐怕没有时间去观赛。” “哦, 忙碌的诺埃尔教授。”报童不禁说,“我们会连带着你那份一起看的,别担心。” 荷官:“……” 看来到哪儿都免不了被调侃忙碌了。他无奈地想。 “希望这比赛能顺利进行。”贵妇说,“我记得,是在晚上举行纸牌决赛?下午我们还可以在沙龙这儿看看擂台赛的决战。” “我认为那没什么悬念。”报童客观地评价说, “科林·莱恩表现出了相当强悍的实力。我记得他曾经被精神污染所困扰, 但是如今有了教授的仪式, 他的实力也成倍增长。” 贵妇若无其事地撩了撩头发, 又说:“的确如此。我还特地询问过他是否乐意参与我的商队。不过, 他拒绝了我的招揽……似乎也拒绝了别人的招揽。” “他只乐意当个普普通通的第三走廊打手吗?”报童不禁问。 “打手也没什么不好。”贵妇说,“至少第三走廊只是为第二走廊和长老会卖命……也说不上卖命。如果他真的接受他人的招揽,那才是真正的卖命。” 看得出来,经历了商队在无烬之地出事的事情之后,贵妇也明显对在无烬之地经商的危险程度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或许未必会是每一次旅程都会出事,但是一旦出事,那很有可能就是相当惨烈的结局。这种风险显然也令贵妇感到了动摇。 荷官倒是心中一动。他想到了一个问题,既然科林·莱恩是第三走廊的启示者,那么他似乎可以试着从科林这儿了解到关于福雷斯特的事情。 尽管达雷尔·霍布斯也是第三走廊的成员,但是他年纪还小,还在训练中,也不可能参与到第三走廊的日常事务——比如跟随第二走廊一起行动。 不过,科林·莱恩显然是一位资深的启示者。 他将这事儿记在心中。 回过神的时候,贵妇已经将话题带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上,她说:“我正打算做点城内的生意……没那么危险的。你们有什么推荐吗?” “商人们早就将城内的生意瓜分了。”报童说,“你指望能做什么生意?” 贵妇想了想,不禁叹了一口气。她的生意显然是通过无烬之地发家,但是如今那地方却是个是非之地,让她暂时有了些心理阴影。 荷官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这儿有个可能的商机,不知道您是否感兴趣。” 贵妇眼前一亮,不禁问:“是什么?” 荷官便将自己最新的课题,以及对于“复现自我”仪式推广的一些看法,告知了贵妇。如今他的课题仍旧在进展之中,短时间内可能无法推广民用,所以他更多地提及了“复现自我”这个仪式。 他说:“我认为历史学会在这个仪式的推广方式上有些游移不定。在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里,本该有更多启示者从这个仪式中受益,但实际上却没有。” 他自己也多多少少疏忽了这个问题。荷官不禁想。启示者从来不只是历史学会内部的这一些。 贵妇不由得怔了一下。 骑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的确如此。在历史学会之外,这个仪式几乎没有被推广出去;我知道往日教会那边正在做这件事情,但那也只是教会体系内部。” 报童有些不解地说:“所以,只局限于往日教会和拉米法城的历史学会……这似乎是个相当狭窄的范围吧。” 贵妇回忆了一阵,然后惊讶地说:“我还真没在外界听闻过‘复现自我’这个仪式。应该说,的确有人有所耳闻,但是对于具体的做法却没什么了解。 “之前从无烬之地回来的商队,他们也从未提及无烬之地的探险者开始使用这个仪式……但他们可以说是最需要这个仪式的群体了!” 想了一会儿,贵妇便不由得惊异而欣喜地说:“这的确是个潜在的商机!我可以免费推广这个仪式的做法,但是顺带卖一些独特、新奇并且适合这个仪式的物件,让他们用这些物品作为时轨!” 荷官心中莞尔。 这个想法与赫德·德莱森的想法差不多。肉眼可见的是,“复现自我”这个仪式会成为启示者未来必备的一个仪式。 而既然是生活所需,那么就肯定有人乐意购买更加符合自己心意的时轨。 就好像,假如有人以一支钢笔来作为自己“复现自我”的时轨,那么他肯定会希望这支钢笔是自己精心挑选的、爱不释手的,实际上这种精神状态也更加适合用来“复现自我”。 人们的需求自然也就意味着商机。 而在赚钱的同时,商人们也不可能不宣传“复现自我”这个仪式的好处;事实上,他们肯定得把这个仪式吹得天花乱坠,才能让启示者们对他们的商品心动。 就这个仪式的推广而言,商人们可以在短时间内做到最好,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 至于历史学会和往日教会,只能说,他们的推广都各有其局限性。 贵妇思索了片刻,便说:“我会先去调查一下这个市场如何,以及这个仪式的推广情况。另外,诺埃尔教授,请您放心,我不会将您的存在说出去。 “我会另外找个理由来解释自己涉及此事的目的——当然这也很好解释,毕竟我是个商人。我喜欢赚钱,没理由错失这个商机。” 她笑着耸了耸肩。 贵妇显然也是位老练的商人。在“复现自我”仪式的推广上,其发明者的立场反而是最为尴尬的,尤其是如果让人知道他拜托其他人来推广这个仪式的话。 因此,以一个见钱眼开的商人身份涉足其中,反而是最好的。 荷官点了点头,不禁说:“感谢您的体贴。” 报童摸了摸下巴,她说:“所以,您实际上只是想推广这个仪式?” “是的。”荷官声音低沉地说,“我认为有更多人值得被帮助。” 报童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摇了摇头,并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她只是转而说:“那也很简单,我会在贩卖无烬之地地图的时候,顺带和那群探险者说一句。” 荷官怔了一下,不禁向报童道谢。 “您道什么谢呢?”贵妇相当心直口快地说,“明明您发明了这个仪式,却反而向我们道谢。我们才应该谢谢您的智慧与才华,免得我们受苦。 “……对了,还有那个新课题。那会提高许许多多人的生活质量。对于很多启示者来说,您的想法或许就已经是相当令人惊叹的了。” 荷官心想,他的很多想法也只是来自于他的故乡地球……不过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不过贵妇反而有点激动起来。她怔怔地发了会儿呆,然后感叹说:“我们仿佛在悄悄改变这个世界。” 他们也都因为这个想法而惊讶了一下。 时间临近傍晚,他们就与彼此告别。不过这一回他们没分开走,而是一同离开房间去了沙龙,甚至还结伴观看了一下下午未曾结束的一场擂台赛。 荷官原本在思考是否有可能在今天下午遇到科林·莱恩,不过这位启示者的强大实力显然让他在很早之前就解决了战斗,此刻早已经离开,因此荷官也只能遗憾地打算之后再找机会。 骑士与他一同在沙龙中观看着比赛,他偶尔瞧一瞧四周,感受到沙龙中热热闹闹的氛围,不禁说:“这如同一台戏剧。” 荷官怔了一下,望向他。 “人们都披着假面,络绎不绝。”骑士低声说。 荷官静默了片刻,然后不禁说:“如果这真的是一台戏剧,那么或许下周六就将是高潮。” 骑士并不知道他指的是5月23日这个特殊的日期,他以为他指的是擂台赛的决战。他便莞尔,说:“的确如此。尽管许多人都认为科林·莱恩会是胜者,但也或许会有别的黑马。” 这么一说,荷官也对未来的比赛有了些兴趣。 骑士低声和荷官介绍着如今的几位选手。这个周六在进行的比赛已经是半决赛,只剩下最后四名参赛者。除却已经解决战斗的科林·莱恩和他的对手,另外正在上演的便是他们面前擂台上的这两人。 他们一个来自第二走廊,一个来自第三走廊,场面看起来颇为焦灼与僵持。周围人的呐喊与加油声此起彼伏,甚至为了自己支持的参赛者而怒视彼此。 荷官还是头一回在拉米法城看到这种画面。 他们站了一会儿,直到这两名启示者分出胜负——最终是第三走廊的那名启示者胜利了——才决定离开。第二走廊那名启示者的支持者嘟嘟囔囔地离开了,而胜利者的支持者自然欢呼雀跃。 荷官对骑士说:“这场面的确很热闹。我想历史学会之后可能会继续进行这样的擂台赛?” 尽管一开始只是基于私心,但是这样的反响恐怕超乎历史学会高层的预期。 骑士也点了点头,他说:“或许之后会让更多的启示者参与进来,而不是只基于历史学会内部的启示者。” “这是个好主意。”荷官说。 光是拉米法城内的这些启示者,实际上也有着各自的圈层;历史学会的,其他一些小众学会的,往日教会的,还有一些干脆没加入任何组织自己瞎琢磨的等等,这些启示者很少会与不同圈子进行交流。 但这样死气沉沉的状态显然不太符合费希尔世界整体的发展趋势。 当大公提出枯萎荒原开发计划的同时,康斯特公国内部也发生了种种变化;城市的改造、交通的建设、商业的发展、不同国家与地区之间的交流……而超凡力量这边,自然也不例外。 往常总局限在自己圈子里的启示者们,恐怕也需要与彼此交流,正如同拉米法大学都专门派了个学术团队,前往过去闻所未闻的国家进行学术访问一样。 或许这会带来一定程度的混乱,但那也是必经之旅。 很快,他与骑士告别,离开了历史学会。他照例去了费恩家吃饭。 当西列斯返回凯利街99号的时候,琴多已经在等他了。琴多的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来自往日教会的。”琴多说,带着点卖关子的语气,“您猜猜信里写了什么?”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关于医院?” 琴多摸了摸下巴,琢磨了一下,就戏谑地说:“好吧,您也算猜对了。” “所以没完全猜对。的确是与医院有关,但不是医院?”西列斯又思索了片刻,“休谟药铺?” 他在很早之前就知道这间药铺的存在;对于普通人(特别是穷人)来说,那是看病买药的地方,而对于启示者来说,那也是一个可以购买魔药的稳定渠道。 当然,没有启示者资质的普通人可能压根不会注意到魔药的存在。曾经埃里克·科伦斯就是因为这一点而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拥有启示者的资质。 不过……西列斯现在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埃里克是在往日教会的休谟药铺发现启示者的资质,最终却来到了历史学会? 而且,显然那不可能是埃里克第一次前往休谟药铺;为什么直到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启示者资质?是有什么东西增加了他的灵性,让他能够涉及到超凡力量? 西列斯的思绪在这些问题上停了停。 而琴多已经相当惊叹地望着他:“您居然这么快就想到了!我始终为您的敏锐感到钦佩。是的,往日教会在信中提及了休谟药铺。在调查中,一名东城休谟药铺的店员提及了一件事情。 “他说大概是在四月初,曾经有一位怀孕的女士独自到店里来购买安胎的药材,同时还购买了魔药。她一共去了两次,每一次都购买了十份安胎药,并且还分别购买了三瓶和两瓶魔药。 “不过,这位女士也只是在那段时间里出现过,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因为独自出现、没有家人陪伴,同时还购买魔药的孕妇相当少见,所以那位店员对她印象深刻。”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不禁说:“玛丽娜·凯兰?” “没法确认她的身份。”琴多说,“店员说她是金色长发、幽蓝色的眼睛和苍白的皮肤,长相十分漂亮。我记得,那位侦探曾经说,玛丽娜·凯兰是棕色长发?” “棕色长发的玛丽娜出现在订婚仪式上,或许是她的假发。”西列斯无法否认这种可能性,“或许金色头发才是她的本来模样。后面那两个特征都相当符合其他人的描述。” 琴多点了点头,便说:“所以,她曾经特地去药铺购买魔药。”他顿了顿,“为了什么?” “有什么事情需要她购买魔药?而且,那群人愿意让她独自出门吗?”西列斯同样对此感到了困惑,他又问,“她出现的药铺位于哪儿?” “东城,是阿瑟顿广场附近的一家药铺。” 西列斯几乎下意识说:“她想去往日教会或者历史学会求助吗?” 阿瑟顿广场附近有许许多多的建筑物,但是能直接与启示者有所关联的,就只有往日教会的中央大教堂,以及历史学会那栋建筑。 此外,休谟药铺本身就是往日教会的产业。如果玛丽娜·凯兰在那儿传递一些信息,那也不是不可能。 西列斯的第一反应就是玛丽娜·凯兰想要求助,但是他想了片刻之后,又摇了摇头:“也或许,只是她如今住在这附近。” 求助……一个孕妇的求助。这一点本身就让他感到些许的不安。从某种角度来说,如果这真的是玛丽娜·凯兰,如果玛丽娜·凯兰真的怀孕了,那么她的反抗反而会更加困难一些。 那些人可能会给玛丽娜更多的自主权,但是也会更加严加看守;而对于玛丽娜来说,怀孕的身体也会让她感到虚弱与不适。 ……不管怎么说,至少玛丽娜还活着。 西列斯下意识捏了捏鼻梁,思索片刻,便感到这个消息是一个意外之喜,但是也带来了一些问题。 他不禁说:“我认为那伙人未必会乐意让玛丽娜·凯兰独自出门。所以这很有可能是她自己争取来的机会……她想暗示我们什么?” 琴多想了片刻,然后相当客观地说:“就算她想暗示我们什么,我们现在一时半会儿也没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 西列斯也不禁叹了一口气。 他又将往日教会的那封信看了一遍,确认他们没有错失什么信息,便将这封信收起来。 他说:“往日教会也没有在医院那边得到什么消息。这么说来,我们可以确定,他们是打算让玛丽娜·凯兰在家中进行分娩。” “5月23日。”琴多琢磨着说,“这是他们选定的,那个孩子的诞生日吗?” “我认为是的。”西列斯说,“而这个孩子……他是否能顺利出生,恐怕是一个问题。” 琴多怔了一下,不明白西列斯怎么会突然说到这个问题。 西列斯便将今天与福雷斯特的对话告知了琴多。 琴多恍然大悟,他坐在那儿,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便露出了一个玩味的表情,他说:“生命的诅咒……这样的话,如果这个孩子能够顺利出生,那反而是件好事。 “如果这个孩子没能出生,半途夭折,那可能反而意味着这伙人真的无形中契合了阴影纪的事情……尽管这反而离他们复活‘阴影’的目标越来越远。 “而实际上,‘阴影’也完全不需要复活。那完全是他们的一厢情愿。”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所以他们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但是,这仍旧是可怕的阴谋。” “婚姻与生育仿佛都成了他们随意玩弄的概念。”琴多也不禁叹了一口气。他似乎还想到了什么别的,不过没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西列斯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不过没急着问。他继续说:“现在看来,玛丽娜·凯兰恐怕是真的怀孕了。但是,不确定她究竟已经怀孕多久了。” 琴多想了一会儿,便说:“她与布鲁尔·达罗是去年八月初见面的。但是没几天布鲁尔就被杀了。从去年八月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个月了。 “这似乎有点……久了。我记得,九个月左右就是正常的预产期了?不过,这个孩子真的是布鲁尔·达罗的吗?如果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那么就不能这么算了。” 西列斯想到今天福雷斯特提及布鲁尔·达罗的事情,便摇了摇头,他说:“布鲁尔不是随便选的,这伙人对达罗家族有所图谋。这个孩子应该就是布鲁尔的。” 说到这里,他便顺便和琴多说了达罗家族的事情。 “或许我们得调查一下达罗家族,也就是,克里莫家族来到康斯特公国之后的事情……这个家族可能隐藏着我们没有想到的秘密。”西列斯说。 琴多怔了一下,也点了点头。他想了一会儿,不禁说:“我们似乎一直忽略了这一点。” 过去他们调查到达罗家族曾经是克里莫家族,曾经信仰露思米这一步,便停止了调查。他们认为那已经足够将布鲁尔·达罗扯进这事儿里。 然而实际上,从克里莫家族到达罗家族,再到布鲁尔·达罗,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为什么即便他们改变姓氏、抛弃信仰,也仍旧有人能够知晓和了解这个家族的过去?亦或是,达罗家族自己也参与其中? 达罗家族在拉米法城经历了怎样的故事?他们为什么会从开国功勋(大概可以这么类比),沦落为几乎失去贵族头衔的普通家族? 西列斯赞同了琴多的说法,并且说:“我会写信给我认识的那些贵族们,问问他们对于达罗家族的了解。我甚至对达罗家族的过去感到好奇了。” 琴多不禁笑了一下,他倾身,亲昵地蹭了蹭西列斯的脸颊。夜色渐深,琴多便说:“我会让普拉亚家族调查调查这事儿。” 西列斯说:“期待着能有什么好消息。” “那么,工作时间结束?”琴多说。 西列斯想了想,就回复:“明天是周日,上午没什么事。” 他的言下之意是今天晚上可以稍微放松一些。不过琴多倒是带着点笑意,低声说:“不过,阿卡玛拉本来就庇佑着我们。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能准时起床。” 西列斯:“……” 他眯了眯眼睛,然后说:“琴多,最近你似乎很喜欢挑衅我?” 琴多吻了吻他,问:“所以您被我挑衅到了吗?” 西列斯注视了他片刻功夫,然后微微笑了一下。 第二天上午琴多没能准时起床。 西列斯仍旧准时在七点钟醒来。他吻了吻琴多的脸颊,在琴多含糊的呢喃声中,西列斯低声轻柔地说:“你可以继续睡,时间还早。” 琴多闭着眼睛本能地朝他这边蹭了蹭,然后继续陷入沉睡。 西列斯起床洗漱完,又回到卧室看了琴多一眼,注意到琴多已经不知不觉睡到了西列斯原本在的那一边。他不禁因为这个画面而莞尔。 他去了楼下厨房自己做了顿早餐。他估摸着琴多可能起床的时间,然后也提前准备好了一份早餐。这已经是五月份了,天气温暖,所以他也不用担心早餐完全冷掉。 八点多的时候,琴多才从楼上走下来。彼时西列斯正在沙发上看报纸。琴多坐到他身边,抱住了西列斯的手臂,发了片刻的呆,然后才低声说:“早上好。” 他的声音仍旧有些沙哑。 “早上好,琴多。早餐在桌上。”西列斯说。 “……先让我在您身边坐一会儿吧,我不会吵您的。”琴多说。他侧头靠在西列斯的肩膀上,也懒洋洋地望着西列斯手中的报纸。 隔了片刻,他低声说:“我爱你。” 西列斯怔了一下,说:“我也爱你。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只是感到,这是一个适合说这话的早上。”琴多说,“有时候我担心我说的还不够多。” 西列斯低声笑了笑,他侧头吻了吻琴多的唇瓣。 他突然在这个时候想起了昨天没来得及问出口的问题。他便说:“昨天晚上我们提及婚姻与怀孕这个话题的时候,我注意到你似乎想到了别的事情。你想到了什么?” 琴多茫然地回忆了片刻,然后才想了起来。他有点含糊其辞地说:“那没什么……” “真的吗?”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近距离地注视着西列斯,隔了片刻,他突然泄了气,承认自己没法拒绝西列斯的提问。他便低声说:“好吧……但是,如果我说了,您可不能笑话我幼稚。” 西列斯安静地倾听着。 “我只是想……我的确没法怀孕,我是个男人。但是,我们是否有可能结婚呢?”琴多的声音很轻,“我只是想到了……我们。婚姻。”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或许对这个话题有所预计,但当琴多真的说出口的时候,他也仍旧感到一丝惊异与触动。他们已经谈了许久的恋爱,也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但这是他们第一次谈及婚姻。 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我乐意当您的地下情人。”琴多说,“当别人称赞您、崇敬您,而我却拥有您,这让我感到不由自主的窃喜。这原本已经足够了,但或许……我真的是一个相当贪婪的人。 “我爱慕您、信仰您,而当您真的给予我回应的时候,我又想要得寸进尺。您能原谅我这一点吗?” 他略微有些羞愧地、轻轻地贴了贴西列斯的唇角。但是他还是坦诚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他说:“我希望您能成为我的丈夫。”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将报纸随手放到了一边。他说:“琴多,据我所知,费希尔世界的国家似乎没有同性婚姻法。” 琴多眨了眨眼睛,有点意外地望着西列斯。他不太明白西列斯为什么会突然提及婚姻法。 “所以……”西列斯也难得有些许的紧张,他尽可能仔细地斟酌着自己的措辞,“在这里,当法律无法定义我们的关系的时候,就只能由我们自己来定义。婚姻是一种法律关系,也是一种情感状态。” 琴多还没反应过来,仍旧怔怔地望着他。 “你就是我的伴侣,琴多。”西列斯说,“如果你希望这个词换成丈夫,那也完全没有问题,我们可以自己来定义这件事情。 “如果你想要将我们现在的关系称之为‘婚姻’,那么这就是婚姻,没人能否认这一点,我也同意这样的形容。我们已经生活在一起了,如同常人所提及的婚姻。 “只不过,我还欠你一场婚礼和一对戒指,是吗?” 琴多终于理解了西列斯的意思,他几乎下意识说:“是的。”他停顿了片刻,然后语气逐渐理直气壮了起来,“是的,一场婚礼,还有一对戒指。” 他想了一会儿,又说:“这算是求婚吗?等等,这算是……” “那么,你愿意和我结婚吗,琴多?”西列斯说。 琴多一下子没了声音,他凝视着西列斯,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仿佛目睹美梦成真的表情。隔了片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回答什么。 他像是生怕西列斯反悔一样,慌乱地说:“愿意、当然愿意……我非常愿意。我、我简直迫不及待。” 西列斯不禁笑了一下,他拥抱着琴多,亲吻他的唇瓣与脸颊,让他冷静一点。琴多看起来就快被这复杂的信息量整个吓呆了,说什么都是凭借本能。 琴多稍微缓了缓情绪,他用力地拥抱着西列斯,目光中仍旧带有一种茫然而惊喜的情绪。恐怕他自己都没想到,只是昨天晚上一个恍神联想到的问题,却在今天上午开出了一朵璀璨而迷人的爱情之花。 他惊叹于他心爱的神明的敏锐与温柔;当他感到些许困扰的时刻,西列斯就已经给了他一个足够肯定的答案。 隔了片刻,琴多继续说:“我知道您的意思,世俗的观念无法干涉我们的关系。我们已经成为伴侣,过去这么长时间以及未来漫长的一生。没人能否认这一点。 “……我也不会让任何人来否认这一点。” 他的语气带着点执拗的意味。这位在无烬之地待了许多年的探险者,恐怕本性中也仍旧残留着那点张扬傲慢的余烬。 他在西列斯面前当然相当温顺听话,但是如果真要有人来否认他们的关系,那么琴多可能又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了。如今西列斯许下了一个婚礼的承诺,琴多不会让任何人来破坏这未来的婚礼。 “是这样没错,琴多。”西列斯安抚地摸了摸琴多的头发,低声说,“而且,我说的是费希尔世界,我的意思是……” 他迟疑了一下。 琴多有点困惑地望着他。 “你可以认为我是一个保守的人。”西列斯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本来希望让我的父母见过你之后,再向你求婚的。尽管费希尔世界没有同性婚姻法,但是在我的家乡地球,我们可以结婚。” 琴多惊讶地听闻这个消息,他几乎脱口而出:“您原本就已经想好了。” 在西列斯的观念中,婚姻当然与家庭密不可分。而他的家人远在地球。他当然希望,琴多在见过他的——贺嘉音的——家人之后,再真正意义上成为他的婚姻对象。 先见家长,后求婚和结婚,这是他心目中的顺序。如他所言,他是个稍微有一些保守和古板的人,或者说,他希望以一种更严谨、更认真的态度对待这件人生大事。 “是的,我的确考虑过这个问题。”西列斯吻了吻琴多。 琴多有点羞愧地说:“是我太着急了……” “不,不是这样的。”西列斯说,“这是我的家庭观念。但是,琴多,你已经是我的人生伴侣了。我父母的认同和法律的认同都只是锦上添花。我应该早一点跟你讲明这件事情。 “琴多,你从来不是我的地下情人,你是我人生重要的一部分。我从遥远的故土来到这个世界,与你相遇、与你相爱,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你是我人生中的奇迹。” 琴多有点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他的表情在短时间内变得柔软而专注。隔了片刻,他低声嘟囔地说:“我如何敌得过一位小说家的情话。” 西列斯莞尔。 琴多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您同样是我生命中的奇迹。我出生在这个世界,等待您从那遥远的世界来到这里,等待您出现在我的生命之中。我用我的一生来等待您。谢谢您的出现。” 西列斯亲吻着琴多,然后说:“谢谢你的等待。” 琴多的情绪有点激动。他拥抱着西列斯,隔了许久才平静下来。他突然说:“我感到我们这两段话,更像是在婚礼上会说出的誓言。只不过,没人见证。” “时光与命运见证着我们的誓言。”西列斯说。 琴多怔了一下,他想了一会儿,便笑着低声附和了一句:“真实与虚幻目睹了这场无人的婚礼。” 这两句话在某一刻同时触动了他们的心灵。 他们都安静了片刻。 清晨的阳光自凯利街99号的落地窗洒了进来。落地窗外,玫瑰盛开;落地窗内,小巧的茶几上还摆放着今天的报纸,不远处的餐桌上,琴多还没来得及吃的早餐静静地放置着。 这是普通而平凡的一天;他们等待着旧神追随者未知的行动,等待着来自过往的谜团一步步消弭与湮灭,等待着遥远未来的时光给予他们更多的答案。 谁也不认为这一天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改变,时光的长河永远静默地流淌着、永远安稳地注视着人间。他们同时望着窗外的阳光。 “……该去吃早餐了,琴多。”西列斯回过神来,提醒着琴多,“八点半了。” “让我在您身边再呆三分钟……不,五分钟。”琴多跟他讨价还价,“看在李加迪亚和阿卡玛拉刚刚见证了我们的誓言的份上。” 西列斯无言片刻。 李加迪亚制造血裔的时候,肯定想不到祂的其中一位血裔,未来会因为不想吃早餐而将祂搬出来当借口。 至于阿卡玛拉? 阿卡玛拉一定觉得这事儿相当好玩。 琴多又在他身边赖了整整五分钟,然后才起身去吃早餐。 西列斯则继续看报纸。距离5月23日还有一周的时间,商人兰米尔在报纸上近乎疯狂地宣传着这件事情。西列斯的思绪也不知不觉中转移到了那一天的种种事情上。 恰好在这个时候,邮差送来了今天的信件和其他文件。 西列斯起身去开了门,向邮差道谢,然后从邮差手中接过那叠纸质文件——总是很多,从来如此——他走回客厅,在桌子上整理着。 隔了片刻,他说:“都是你的,琴多。” 琴多叹了一口气,郁闷地啃了一口鸡蛋饼。他说:“原来曾经的我有那么闲。” 西列斯忍俊不禁。他又翻阅了一阵,意外从中找到一封写给自己的信。来自卡洛斯·兰米尔。 ……关于那位名叫凯兰的画家,卡洛斯调查出了什么? 带着些许的期待,西列斯拆开了这封信。 “尊敬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我仍旧想要为之前莽撞的行为道歉……我越想就越是感到自己的行为如此愚蠢。我得硬着头皮来跟您道歉才行。 “不过,我也希望这封信能让您消消气。希望信中提及的信息能帮到您。 “总之,关于这位名叫凯兰的画家,过去几天里我找到了不少人询问相关的信息。我得说,我之前没想到这位画家有什么重要的,但是如今进行的调查却出乎意料。 “我大约询问了三批人。首先是如今与我一同在兰斯洛特剧院工作的朋友们,其次是兰斯洛特剧院如今的工作人员,最后是兰斯洛特剧院曾经的拥有者。 “我的朋友们没能提供什么信息,他们和我知道的差不多。不过他们中的其中一位比我更加细心一些。他说,这位凯兰每一次过来,都坐在同一个位置上。 “……这一点其实有点令人意外。虽然没多少人来兰斯洛特剧院看剧,但是每一次都买到相同的座位,可能也需要售票员帮忙留心才行。 “于是就到了第二批人提供的信息。那位售票员先生说,凯兰从很久以前就经常到这儿来看剧,他认识他……呃,或者她?所以会特地给凯兰留下视野最好的位置。 “而其余的工作人员,尤其是在兰斯洛特剧院工作了许多年的人,都对我说,凯兰有着过来看剧的习惯,唯独去年夏天开始,出现了这漫长的缺席。 “这一点还真是让我感到意外。我没想到他们居然都认识凯兰。 “而第三批人——也可以说是这个人,他给出了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答案。他是一位如今慢慢落魄的商人,因此才会在去年决定出售兰斯洛特剧院。 “而实际上,这剧院也是他从另外一个人手上买过来的。您猜怎么着?是的,当时的卖家的姓氏,就是凯兰。 “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那可能是我们认识的这位凯兰的父亲或者其他长辈……考虑到您说的凯兰女扮男装的问题,那说不定也有可能是凯兰的母亲。 “总而言之,这恐怕就是凯兰和兰斯洛特剧院最初的渊源了。也难怪凯兰会喜欢《金盏花的故事》这部剧,那说不定就是他(她?)的某位长辈写就的。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兰斯洛特剧院曾经是凯兰的家族产业,而即便凯兰家族已经将这个剧院卖出,但是凯兰仍旧时常到这里来看剧,即便……呃,我得承认,我们的剧目演出一般般。 “于是,您想要调查的事情也借机水落石出了。 “……哦,迷人的命运巧合。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真希望能将这一切写成一部剧目,然后在兰斯洛特剧院真实地上演。我不知道这是否能博得观众的喜爱,但我得承认这个巧合把我迷住了。 “最后,希望这些信息能给您带来帮助。另外,关于您想要将小说改变成戏剧的事情,您可以随时给我写信。 “要么寄到我家里来,您似乎知道我家的地址?要么寄到兰斯洛特剧院,地址是康斯托克街32号。 “……呃,顺带一提——我认为可以将这事儿放在信的末尾,希望您不要以为我是在和您套近乎,只是我突然想到了这事儿——关于去年我卖给您的那本探险者游记。 “当那本游记出版之后,我也去购买了一份。我感到十分惊讶,我没想到您真的最终找人将其翻译出来了。而且,游记中提及的关于无烬之地的事情,也让我惊叹万分。 “我想有机会的话,我也可以去一趟无烬之地。不过,不管是从那本游记,还是从报纸上的一些新闻来看,无烬之地都是一个过于危险的地方。希望枯萎荒原开发计划能尽早取得成效。 “……希望您别觉得我唠叨。我只是突然想到这个与您有关的事情,认为有必要跟您说一声——是的,我的确也阅读了那本游记,那相当有趣。 “卡洛斯·兰米尔。” 西列斯阅读完卡洛斯的这封信,一时间若有所思。 兰斯洛特剧院正是凯兰家的产业吗?这的确是一个有些意外的消息。 五十年前,《金盏花的故事》在那儿上映;二十五年前,很有可能是玛丽娜·凯兰的母亲将其卖出;如今,卡洛斯·兰米尔成为了这个剧院的主人,再一次上演《金盏花的故事》。 西列斯完整地回顾这个流程,意识到玛丽娜·凯兰会不停前往兰斯洛特剧院观看戏剧演出,也是相当合情合理的事情。 如果那近乎诅咒一般的命运始终笼罩在凯兰家的女人身上,那么,再一次成为孕育者的玛丽娜·凯兰,她会以何种心情来面对《金盏花的故事》的重演? 一种复杂而沉重的思绪笼罩了西列斯的心灵。 琴多吃完了早餐,过来迎接他今天的工作,正巧望见西列斯拿着信纸发呆的场景。他便问:“谁的信?” “卡洛斯。”西列斯说,他顺手将信纸递给了琴多。 琴多也快速地浏览了一遍,然后控制不住地露出了惊异的表情。他望向了西列斯,斟酌片刻之后,便说:“您有没有这样一种感觉?” “什么?” “仿佛出现在您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着一个独特的用途?某种功能?”琴多说,“比如卡洛斯·兰米尔,很长时间里,您恐怕都要忘了他。 “但是就在调查的过程中,您突然想到将小说改编成戏剧、进一步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的可能性,于是卡洛斯就顺理成章地登场了。” 西列斯说:“这听起来像是什么小说中的安排。” 琴多也点了点头,他转而说:“况且您也是小说家。” 西列斯不禁莞尔。 关于这个话题,琴多看起来比西列斯想象中还要更加认真一些。他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封信,再一次说:“的确很像小说……我的意思是,命运的力量。” 西列斯也认真地思索了片刻,然后说:“我可以利用小说这种……创作方式?” “如果,您提前设定好了剧本,而现实也依照您的剧本进行呢?”琴多想到了这种可能,“预言、先知……这听起来相当符合命运的力量。” 西列斯微微怔了一下。 他感到意外。不是说这个提议本身,而是指,这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跑团的剧本。 按照骰子的说法,那正是命运的一次预演。而某种程度上,那也同样象征了他对于命运的力量的第一次掌握,与第一次干涉。他挽救了切斯特医生必死的命运。 他想了片刻,便真诚地说:“你提醒了我,琴多。我想我之前的确忽略了这一点。” 落于笔下的文字——落于笔下的命运的轨迹。虚幻的剧本与真实的命运。 ……阿卡玛拉的力量与命运的力量,似乎也可以说是相辅相成的。 他思考着这个问题。片刻之后,他回过神,不禁低声说:“我得去和骰子聊聊。” 琴多点了点头,他将卡洛斯的这封信叠好,放回信封,一边随口说:“不过,还真是巧,兰斯洛特剧院就在康斯托克街,还是32号。我们以前也住在洛厄尔街的32号……等等。” 西列斯原本已经从琴多手中接过信封,打算到三楼书房进行判定和骰子谈话,但是闻言却停下了脚步。他望向了琴多。琴多也愣在那儿。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几乎异口同声地说:“3和2!” 当那个疑似玛丽娜·凯兰的女人前往休谟药铺购买安胎药和魔药的时候,她分别去了两次。第一次购买了三瓶魔药,第二次购买了两瓶魔药。 ……3和2。 卡洛斯的这封信也提及了32号。这个巧合让他们骤然醒悟过来。任何巧合都可能是命运之手的精心安排。 琴多惊异地说:“她在暗示某条街的32号?她在暗示兰斯洛特剧院吗?那洛厄尔街32号会与这事儿有关吗?还是……其他街道的32号?那有可能是她如今的……住址?” “至少兰斯洛特剧院的确和她有关系。”西列斯低声说,“……我记得,现在租住洛厄尔街32号的,似乎是一位单身女士?” 琴多皱了皱眉:“是的……但是我不知道更多。我会去问问房屋中介。” 西列斯点了点头,又说:“或许也可能指向其他街道的32号房屋。”他又说,“当时她还购买了安胎药,两次都购买了十副药剂……这是否指向什么?” “如果3和2指向的是32号房屋,那么十副药剂可能是指某条具体的街道?”琴多说,“结合起来就是一个明确的地址……但是这似乎有点太明显了。” 玛丽娜·凯兰的确在尽力给他们提示,但是她也不可能做得太明显,否则有可能得不偿失。当她前往休谟药铺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四月初,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西列斯琢磨了一会儿,心想,两个10……能代表什么? 是数字的含义,还是与之相关的什么?如果是像3和2和一样一目了然的情况,那么10……能指向什么? 想了片刻,他也没能得出一个结论,便摇了摇头,说:“32号房屋已经是我们的意外之喜。希望这能将我们引向玛丽娜·凯兰的所在地。” 琴多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希望如此。” 这明朗温暖的五月,是否能迎来玛丽娜·凯兰人生的崭新篇章呢? 这个问题困扰着西列斯。直到他从小房间拿出短笛,再一次听到骰子那絮絮叨叨的声音,他才收回注意力,专注于和骰子的对话。 第184章 好笑的误会 “守密人, 您忠实的命运骰子等待着您的提问。”短笛一本正经地说。 西列斯稍微有点不习惯地停顿了一下——自从之前安缇纳姆特地跟骰子说了它絮叨的这个老毛病之后,骰子就真的有了一点改正。 但是这改正是带着一点狡黠和刻意的意味,而并非真的改邪归正。 ……明明是个骰子, 但居然也能让人觉得,它好像正幼稚地和谁较着劲一样。 而在西列斯短暂的沉默中,短笛先是往左滚了一下, 然后又往右滚了一下,接着又咕噜噜滚到桌边, 差点摔下去,于是忙不迭又滚回桌子正中央。 接着,短笛咳了一声, 说:“守密人!我正等待着您呢。” 西列斯:“……” 他静默地看了短笛一会儿,直到短笛不自在地又挪了挪位置, 然后西列斯才说:“我的确有一些问题要问你。” 短笛立刻神气活现地吹奏了一小段活泼的乐曲,然后问:“是什么呢?”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然后说:“我意识到, 跑团的剧本——这种命运力量的表现形式,似乎与阿卡玛拉的力量颇为相似?” “哦, 您是说,真实与虚幻吗?”短笛说,带着种微妙的语气, “我得说, 任何神明的力量, 都需要一种切实存在的形式, 才能出现在现实世界之中。” 西列斯怔了怔, 他感到骰子的说法多少有些答非所问。 短笛又接着说:“我的意思是, 命运的力量, 这相当抽象,不是吗?而如果以文字或者其他方式记录下来,形成类似于故事的形式,那么这种力量就显得实际得多。 “阿卡玛拉,祂的力量毕竟涉及到虚幻。而命运又近似于——并非完全等同于——故事。它们只是巧合地以类似的形式表达了出来。” 短笛相当轻巧地解释了这可能的关联,不过仍旧令西列斯感到些许的困惑。 巧合? 说真的,当短笛这么说的时候,他仿佛感到这又是什么命运无形之中的安排。他已经太习惯于这种事情了。 他便问:“那我能同时推进对于这两种力量的掌握吗?” “可以。”短笛不假思索地回答,但是随后又补充说,“不过,想要同时并且完全符合这两种力量的概念,那可是很难的。不管怎么说……我希望您能做到。”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看了短笛一眼。他总觉得短笛在提及这件事情的时候,语气中蕴藏着一种微妙的成分。 ……始终以来,骰子都没有催促他尽快掌握命运的力量。但是说到底,“阴影”那边却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或许神明的不耐烦也意味着相当漫长的时间? 真不知道时光的流逝对于这些神明而言是否是无意义的。或许千百万年对于祂们来说也是弹指一挥间,或许一眨眼的瞬间对于祂们来说也是无数次的宇宙生灭。 然而西列斯却是一个人类。虽然他灵性和意志都高得不怎么正常,但是……是的,他的自我认知是人类,从未改变。 不过他的确因为这个话题而产生了一个困惑。这个困惑或许应该在很早之前就得到解答,但是他又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他问:“费希尔世界从未存在一位命运之神吗?” 短笛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是的,从未有过命运之神。” 西列斯对此微微皱了皱眉:“但是你……” “我也并非命运。”短笛说,“我只是命运的神格。命运无处不在。” “那么,为什么现在我会拥有这份力量?” “因为这个世界仅剩下这一份反抗的力量。”短笛的语气相当低落,尽管短笛的音色从来都相当清亮,“因为‘阴影’想要得到命运。” 西列斯说:“如果我得到,祂就没法得到?” “……不。”短笛说出了这个残酷的现实,“如果祂知道您得到了这份力量,那么祂一定会选择吞食您。真正的情况是,只有您掌握这份力量,我们才能反抗的机会。” 西列斯静默地坐在那儿,并没有感到惊讶,只是有些许猜想被验证之后的了然。 既然旧神们可以彼此吞食,那么“阴影”也一定可以。说不定“阴影”已经这么做了,只是无人知晓。 他的沉默反而令短笛觉得不自在了。短笛便说:“您会觉得愤怒吗?” “什么?”西列斯怔了一下。 “关于……我们将您带到了这样的风险之中。” 西列斯就这个问题思索了一下:“我不能说我欣然接受。不过我的确对这事儿存在一些心理预期。”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补充说,“我在地球的时候是个小说家,你恐怕知道这件事情。” 短笛小心翼翼地说:“是的……所以?” “所以我有不错的想象力。”西列斯较为平淡地说出这句话,“当我来到这个异世界,意识到这就是跑团剧本发生的地点,意识到这个世界存在一些奇特的力量的时候,我就产生了这种心理预期。” 就如同他在地球上看到过的那些小说一样,他可能成为了那个“主角”,成为那不可思议的故事的“主角”,尽管这的确是他真实的人生。 ……实话实说就是,地球的那些小说已经将许许多多的可能性展现在他的面前,而拯救世界? 说真的,这剧情的发展还挺老掉牙的。他不禁在心中想。 穿越、异世界、旧神;这世界需要他来拯救这个世界,并且在这期间遇到许多危险——这简直是顺理成章的故事。 套路。他想。故事复现了无数次,于是,成为了小说家与读者共同习惯的套路。 ……他突然莞尔,感到自己仿佛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与费希尔世界有了一些缘分,因为他小说家的身份,与费希尔世界这奇特而古怪的力量。 有时候他感到,启示者——或者说,安缇纳姆的庇佑者——他们掌握的力量相当令人惊奇。 过去、历史、迷雾。它们仿佛彼此交织。 他的思绪在这事儿上转了一圈。 短笛才稍微松了一口气,西列斯就突然又问出了一个问题。 “我一直十分好奇安缇纳姆的力量。”他说,“为什么,那些旧神追随者总是试图借助安缇纳姆的力量,来复现旧神?这真的可以做到吗?” 短笛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真诚地说:“您今天的问题都相当难以回答。”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感到这种说法多少有些奇怪。 “我不能说……一定可以。因为安缇纳姆的力量和旧神的力量是两码事。”短笛在这个解释上有点含糊不清,“仅仅就费希尔世界的历史而言,旧神的确被包括在安缇纳姆的力量之中,但那只是……历史。 “从历史中复现出来的力量,并不等同于力量本身……那只是复现、借用……那只是昨日重现。”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通过安缇纳姆的力量来复现旧神的力量。这种做法有点像是历史书中某人年轻时期的一张照片——尽管那的确对应那个人,也的确指向那个特定的时间点,但是,人本身却已经从三维变成二维的了。 那不可能真的复现出彼时的力量,就好像每一次进行仪式的时候,也不可能真的让过去的某样东西穿越到现在;那只是复现,而非隔空取物。 不过…… 西列斯突然怔了一下。 他的大脑中若有若无地划过一丝灵感——可能来自于他那相当唯物的故乡地球——即便是复现,能量也不可能凭空而来。复现的力量是否消耗了什么? 他没能捕捉这丝灵感,因为短笛很快就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我得说,守密人,这些旧神追随者所做的一切,的确都是无用功。”短笛语气低沉,“旧神的确已经陨落了——无一例外。或许除了李加迪亚,但是李加迪亚如今也不知道身在何方。 “死者不可复活,不管是人类还是神明。即便真的复活,那也不是其原本的样子。但是……我是指,费希尔世界的死者。” 这话吸引了西列斯的注意力。他惊讶地接收到了短笛的暗示。 他下意识说:“所以其他世界……” “咳咳。”短笛装腔作势地用力咳嗽两声,说,“总之,在费希尔世界,复活是不可能的。”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 在费希尔世界,复活是不可能的;所以在其他世界,复活是有可能的? 在已知地球和费希尔世界的前提之下,还存在其他的世界,这一点并不让西列斯感到惊讶。但是,他的确因为这样的差别而感到了惊讶。 就仿佛……每个世界的基础物理属性与规则,是不同的。这进而导致了世界们截然不同的面貌。 他透过短笛的浅显描述,对那另外的世界投去了惊鸿一瞥。 不过他们还是很快将话题收拢回来。西列斯询问了几个自己一直有所怀疑,但是没法确定的,关于旧神的猜测。而骰子也一一给出了解答。 比如,佩索纳里吞食了翠斯利吗?是的。 西列斯也询问了“花朵”这个问题,因为他注意到,许多神明都与花朵有关——阿卡玛拉与玫瑰、露思米与金盏花、布朗卡尼和欧白芷——而佩索纳里的神位正巧是“春天盛放的鲜花”。 而骰子的回答则是:“在遥远过去的某一个阶段,这些旧神曾经……相当亲密。就如我之前所说的,祂们的关系曾经可以类比为人类的兄弟姐妹。 “所以神明都拥有了自己的‘花朵’,是佩索纳里赠送给祂们的……那世界上最初的花。只不过,最后祂们还是闹翻了,彻彻底底。” 短笛说到这事儿的时候,语气可以说是相当复杂。那些淹没在历史尘埃之中的故事,终究也会淹没那些想要探究过去的人们。 在阿卡玛拉的坎约农场,祂心爱的小屋外头,还留存着一小块的花圃,想必那里也曾经绽放着鲜艳美丽的玫瑰。可是,当西列斯踏足其中的时候,那鲜花早已经枯萎与消弭。 这便是这个世界残酷的真相。 西列斯在心中叹息了一声,询问了第二个自己感兴趣的问题——“阴影”试图以死亡和星星的孩子的方式降生于世,但是却被生命诅咒,诞生的过程功亏一篑,是吗? “是的。”短笛说,它还额外在这个问题上解释了一下,“这种孕育方式当然不是人类意义上的怀孕。所以您现在在调查的那伙人,他们不可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们只有可能招惹一些‘劣质’的神明力量,那些黑暗中的‘东西’,就如同您曾经遇到过的那两个孩子一样。那已经是他们能做到的极限了。 “曾经‘阴影’的诞生是旧神力量的切割,如同创造旧神血裔一样。死亡与星星将自己的力量——同时包括神格、神位、神名这三个要素——交给‘阴影’。 “不过,祂们的打算最终失败了。生命阻止了祂们,并且诅咒了‘阴影’。此后,‘阴影’就再也不可能成为费希尔世界的生命,因为生命曾经诅咒了祂。” 这种“生命的诅咒”的说法相当含糊。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不禁问:“为什么佩索纳里在那个时候会阻止祂们?” 佩索纳里似乎没有立场这么做……毕竟,祂曾经在帝国纪和撒迪厄斯闹翻,并且在沉默纪吞食了翠斯利。祂的做法给人一种自相矛盾的感觉。 短笛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它只是说:“旧神的选择总是有着各自的目的。” 这个答案并不让西列斯感到满意。但是显然,骰子有意隐瞒一些信息。 ……发生在阴影纪的种种事情,似乎全都笼罩在阴影之中。西列斯想。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便决定问一些更为实际的问题,考虑到他们已经花费了不短的时间。 他便说:“那么我们来谈谈现在正在调查的事情吧。5月23日……我注意到这个日期不断地出现。” 在提及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同时也想到,5月23日……2和3。这两个来自玛丽娜·凯兰的数字颠倒着,却再一次出现在这里。这仿佛又是一种奇妙的提示。 “是的。我得说,命运的力量会在冥冥之中给予您提示,尽管那是相当……不明确的。那甚至可能会产生一些误导。”短笛说,“您可以选择相信,至少命运不会违背您的意愿。” 西列斯露出略微惊异的表情,他说:“这意味着,如果我这么想的话,事情就真的会朝着那个方向发生?心想事成?” “可以这么说。不过可能不会那么明显,比如您认为5月23日发生什么,那一天就真的发生什么……并不会是这样的。”短笛的语气相当轻快,“这更是一种长期的趋势。 “比如您发明的‘复现自我’仪式,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世界的发展,并且是朝着您期待的方向。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您的高尚是费希尔世界的幸运。” 西列斯默然片刻,不禁说:“但是我并不认为,我一个人就可以决定这个世界的未来走向。” “或许您可以呢?”短笛却反问他,“至少您足够理智、足够高尚。而与其将这个世界的命运交给其他人,不如指望您来做这件事情。” “……这真是一份过于沉重的负担。”西列斯低声说。 短笛说:“但是您恐怕太轻视您自己了。我认为,我从未见过您这样高尚与明智的人类。您独一无二。” 西列斯无奈地笑了一下。他认为骰子总是会在这个时候用赞美的辞藻来打岔。 他便转而说:“那终究是未来的事情,而5月23日的事情已经近在咫尺了。关于这个,你能给出什么提示吗?” 短笛摆动了一下笛身,像是在摇头:“我没法预知未来,守密人。我可以给你列出一二三四五条不同的命运走向,但那毫无意义。因为任何人在任何时刻的举动,都有可能改变这命运的走向。 “而我得补充的就是,您所做的判定,也同样是命运走向中的一种可能性,与其他的命运走向密密交织。命运如同蛛网一般……是的,的确就是蛛网。这也就是‘阴影’的其中之一的目的。 “尽管……我认为,您的小说家身份可比祂的蜘蛛更为符合命运的概念,祂只是找了个和命运最接近的表象,而您才真正触及了本质。” 短笛用一种略微恭维的语气说。 现在西列斯几乎免疫了这种赞美。他只是微微笑了一下——他想,骰子又将话题走偏了,他居然一点儿也不意外——随后便说:“所以,5月23日即将发生什么,谁都不能确定?” “我只能说这一天的确将会发生什么。”短笛确认了这条信息,“但是,我也得告诉您,这世界上每时每刻都可能发生着什么,只有当命运最终袭来的时候,人们才会明白那究竟代表着什么。 “命运就是如此令人惊异。”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能明白骰子的意思。 他思索了一阵,便转而问:“艺术……我是说,阿特金亚,祂和‘阴影’有什么关系吗?” 在他们如今调查的事件中,艺术始终是一个若隐若现的概念。 那群幕后黑手似乎与美术学院这样的地方颇为熟悉;而玛丽娜·凯兰则时常去兰斯洛特剧院看剧;此外,那伙人似乎也在刻意将孕育者们往多才多艺的方向培养。 但是,明明“阴影”最初的孕育者是露思米,而非阿特金亚,为什么这群人会如此重视艺术? 关于音乐与艺术之神——画框的美丽纹路——阿特金亚,这位神明也有着一种相当神秘而不可捉摸的气质。 祂陨落在沉默纪452年,是沉默纪中期陨落的四位神明中最晚的,也是最为惨烈的;在祂陨落前夕,祂的信徒听闻一声恍若非人的惨叫声,而在那之后,阿特金亚的尸骨遍布整个费希尔世界。 祂与祂的信徒,仿佛十分无害,又仿佛十分危险。 而与此同时,却又有许多旧神追随者与之扯上了关系,从曾经撒迪厄斯的信徒借口称自己信仰阿特金亚,到如今“阴影”的信徒将孕育者往艺术家的道路上培养。 为什么偏偏是“艺术”? “如果用跑团的设定来类比的话,那或许能让您觉得容易理解一点。”短笛说,“艺术家更容易拥有高数值的灵性,进而……更接近神明。” 西列斯恍然,他说:“他们认为这可以让她们成为,”他情不自禁地在这儿停顿了一下,难以选择一个合适的、得体的词语,“更合格的容器。” 短笛语气闷闷地说:“是的。”它有点烦恼地说,“人类总是对自己的同类更加残酷。” 西列斯很难反驳这一点。 “至于‘阴影’……”短笛低声说,“我知道您对阿特金亚的陨落相当感兴趣。” “……是的。”西列斯说。 短笛难得叹了一口气:“阿特金亚的陨落,来自于祂自身的脆弱。正如祂的信徒一样,祂也拥有相当高的灵性。而祂的意志又比不过‘阴影’。 “于是,当祂直面文明之外……阿特金亚的下场只有一个。” 如同一个被空气充满的气球。如同一个被灵性充满的大脑。祂一瞬间炸开,发出惨烈的嚎叫声,然后粉身碎骨,陨落于大地。 西列斯默然片刻,但是也不禁产生了一个疑惑:“祂为什么要去直面‘阴影’?” 阿特金亚陨落的时刻已经是沉默纪中期。当时这些旧神必定已经知道“阴影”的出现与入侵——不可能直到那个时候还有神明没意识到吧?——那么,阿特金亚为什么要冒这个风险? 而且,之前西列斯曾经从骰子这边得到过确认,明确站在“阴影”对立面的神明,只有李加迪亚、阿卡玛拉和阿莫伊斯这三位。 这就意味着,阿特金亚也并非“阴影”的敌人。既然不是敌人,那为什么“阴影”要直接杀死阿特金亚? 短笛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旧神……我的意思是,祂们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说到这里,它沉默了许久,然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是的,就是这样。” 在某一个瞬间,阿特金亚反悔了吗?祂后悔站在“阴影”那一边,而背叛了费希尔世界吗? 西列斯想到了这种可能。 ……而“阴影”,或许祂察觉了阿特金亚的动摇,于是决定杀死阿特金亚。而在那个时候,其实费希尔世界的十三位旧神,也已经所剩无几。 想到这里,西列斯不禁感到背后生寒。“阴影”的冷酷与阴森总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那终究是一位神明,即便可以用“不耐烦”来形容,但是……那也仍旧是神。 短笛滚动了一下,让自己躺在阳光照射着的桌角。它轻柔地催促说:“我快要离开了,守密人。快想想还有什么问题吧。” 西列斯回过神,思索片刻,便说:“我想知道,谁是夏先生?” 短笛古怪地笑了一声,它说:“您迟早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甚至没必要我来告诉您。” 西列斯皱了皱眉,问:“但是他为什么不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个问题本身,或许就可以解答您之前那个问题。”短笛说,“或许是因为他没法出现在您的面前呢?” 还不等西列斯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短笛就语气轻快地说:“好了。与您聊天总是相当愉快,当然了,给您出谜题也是很愉快的事情。下次见,我亲爱的守密人。” 说完,短笛就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西列斯:“……” 是的,给人出谜题当然相当愉快,毕竟那又不是骰子在猜谜。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大致在心中整理了刚刚与骰子的对话,然后短笛放回了小房间。他想,这么说来,5月23日这个日期几乎可以确定了。 而借由玛丽娜·凯兰的提示,他们也几乎可以确定一个具体的地点,只等调查——23号这个日期,以及,32号这个地址。他想。 除却普拉亚家族这边的调查,或许他应该跟侦探乔恩说一声。这位侦探想必对拉米法城有着相当深刻的了解,尤其是这种街头巷尾的事情,他指不定能听到更多风声。 这一天下午,西列斯需要前往小说家聚会,于是他就顺便去了趟西城,在欧内斯廷酒馆找到了乔恩——他原本想写信,不过又想到最近乔恩的所在地是明确的,过来一趟比写信方便得多。 西列斯将自己这边收获到的信息,以及对于3和2这两个数字的猜测,告知了乔恩。 乔恩恍然大悟,也带着一种十分惊喜和意外的情绪,他说:“既然这样,那么那两个10……?” 西列斯摇了摇头,说:“我没能想出什么。” “10……十月怀胎?”乔恩说,“这让我想到了,您之前提及的关于怀孕和孩子的猜测。那令我印象深刻。” 西列斯怔了怔,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如今拉米法西城也发生了不大不小的改变,路面变得平坦整洁,同时还划分了给马车的车道和人行道。人们在街上走来走去,这明媚的天气显然也让一些家长乐意带孩子出门玩耍。 他低声说:“……两个10?” 乔恩提及十月怀胎,西列斯自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但是他们面对是两个10。 乔恩的面色微微变了一下。他说:“两位孕妇?” “一明一暗。或许。”西列斯低声说,“玛丽娜·凯兰是其中之一,但是达罗家族的覆灭曾经在城内引起了轰动。或许他们担心玛丽娜的怀孕引起有心人的关注,所以就另外又进行了一次实验。” “但是,时间呢?”乔恩说,“在玛丽娜·凯兰之后另外寻找一对可能的男女,这肯定需要准备的时间,而不是他们希望一位女士怀孕,就能立刻怀孕的。 “难道他们要违背一直以来习惯的时间吗?他们不打算让孩子在五月中下旬的时候降生?” 西列斯想了片刻,就说:“或许他们的确想要做出一些改变,毕竟之前的每一次实验都未曾成功。” ……当然,也不可能成功。他在心中想。 “看来这群人已经不耐烦了。”乔恩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轻微讥讽的笑。 西列斯对此不置可否,他只是说:“如果玛丽娜·凯兰想要暗示我们的正是这一点,那么她可能也是在那个时间点左右,才得知此事,不然她可能会尝试在更早之前就给出一些信息。” “四月初?”乔恩敏锐地问。 “是的。”西列斯说。 乔恩叹了一口气,不禁说:“在这么大的拉米法城中,我们从哪儿找到一位在四月初怀孕的女士?” 西列斯想了片刻,却突然怔了一下。 怀孕。他想。在过去的一两个月里,他的确遇到过一位怀孕的女士。 乔恩观察着他的表情,不禁问:“您想到了什么?” “……或许。”西列斯低声说,“请稍微等我一下。” 乔恩点了点头。西列斯便起身去了欧内斯廷酒馆的后厨。埃里克·科伦斯的确在这儿,他有些惊讶地面对西列斯的来访。 “您怎么了?”埃里克注意到西列斯的表情略微有些凝重。 西列斯说:“埃里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关于……米尔福德街二楼的那对夫妻。” 当他这么问的时候,他不禁想,当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居住在米尔福德街13号东面尽头的房间的时候,他怎么也想不到,同楼层另外两个房间中的室友,究竟拥有着怎样的秘密。 中间房间的那对夫妻,以及西面尽头房间的阿方索·卡莱尔。而在他之后,切斯特医生也搬了进去;这同样是一位身怀秘密的拉米法居民。 ……藏龙卧虎的米尔福德街13号二楼。西列斯想。 埃里克有些惊异地听闻西列斯的问题,他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惊讶地说:“您的意思是……他们有什么问题吗?” “我只是有这样一个猜测。”西列斯说,“玛丽娜·凯兰给了我们一些提示,我怀疑存在另外一个暗地里的孕妇,她是在四月初怀孕的。” 埃里克来不及思考西列斯是如何知道这件事情的,他仔细想了想,然后说:“是的……二楼的那对夫妻,他们的确是在四月份的时候提及怀孕的事情。” “你对他们有什么了解吗?”西列斯问,“我从来没见过那位女士,只见过那个男人。” 埃里克想了一会儿,便说:“具体什么样我可能得去问问我太太。不过,我也只见过那个男人,而从未见过他的妻子。无论什么事情,似乎都是这个男人出面来办理,包括交房租。 “他们也从未拖欠过房租。我认为他们的生活水平不太像是西城人……但是也不好说。或许他们只是在这儿工作,所以才特地在西城租了个房子。”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带着点后知后觉的怪异。 实际上,米尔福德街13号二楼的房间,也就是只有二三十平米。而那对夫妻明明有钱,却仍旧挤在这狭窄的房间里生活。 而等到妻子怀孕,他们就打算从狭窄的房间里搬出去,另外寻找合适的房屋……这种做法听起来顺理成章,但是如果结合他们如今知道的事情,那就显得相当微妙了。 埃里克又说:“不久前他们就已经搬出去了。我不确定他们是否有留下新的地址,不过……恐怕是没有的。或许我太太会知道什么。” 西列斯便嘱托他之后了解到相关信息之后,再写封信过来。他希望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一个具体的住址,或许。 埃里克点头答应了,带着点紧张,问:“所以我们……我们接近他们了吗?” “如果这对夫妻的确是被他们选中的人。”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后厨里的人们忙忙碌碌。食物的香气和人们嘈杂的交谈声混杂在一起。这是人间,干干净净的厨房和和用心烹饪的美食。而他们却得面对人间的另一面。 那复杂而肮脏的一面。 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走出后厨,重新坐到乔恩面前。他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乔恩。 乔恩不禁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说:“真是相当有趣。那曾经是您的邻居吗?” 西列斯不置可否,只是说:“这是一个巧合,不过我认为有必要调查一下。” 乔恩明白地点了点头,他说:“我会去调查一下城内32号的相关地点。不过,真的会是32号吗?或者23号,或者5号?” 西列斯思索片刻:“兰斯洛特剧院就是康斯托克街32号。顺序的确是这样的。或许我们可以先调查32号再说。” “这没问题。”乔恩点着头,“居住着孕妇的32号房屋……应该挺好调查。” 随后他们便一同离开了欧内斯廷酒馆。西列斯要去东城的贝恩书店,距离欧内斯廷酒馆不算远,他打算步行过去,乔恩便说跟他一起返回东城。 乔恩说自己已经在欧内斯廷呆了好几天,现在终于有了一些可以做的事情,可以说是相当有动力。他已经在大脑中不自觉开始列明有哪些可以调查的地点了。 这样的说法让西列斯莞尔。 乔恩便说:“哦,教授,这可是头一遭。现在您乐意承认我是您的朋友了?” “侦探先生,我仍旧十分好奇。”西列斯说。 乔恩问:“什么?” “为什么你会注意到达罗家族外的那个垃圾桶?” 乔恩默然片刻,然后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您总是喜欢追根究底。当然,我也能理解……只不过,抱歉,我仍旧是那个答案:或许只是其他调查员疏忽了,而我是个仔细的侦探。” 西列斯不禁微微皱了皱眉,他说:“但是,乔恩,你非常清楚,这反而会让我怀疑你。” 一直以来,这位侦探给人的感觉就有一些神神秘秘的。而与此同时,乔恩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他明明可以用更加简单明快的方式来回答这个问题:比如他拥有一个特殊的仪式。 但是他却不乐意这么做。他仿佛是故意让西列斯怀疑自己一样。 乔恩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他说:“教授,我赠送给您的那个放大镜,好用吗?”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他诧异于乔恩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提及那个放大镜……然后他突然意识到另外一种可能——为什么乔恩会这么跟他打哑谜的可能——乔恩以为他知道什么内情。 他想到那个因为琴多的介意而从未使用,只是束之高阁的放大镜,不由得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之中。 ……乔恩以为他知道,而西列斯实际上不知道。 隔了片刻,在乔恩已经开始困惑的时候,西列斯才说:“我还没使用过那个放大镜,抱歉。” 乔恩:“……” 他猛地停住了脚步。西列斯也跟着停了下来。 很快,乔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得立刻去办那么我们就在这儿分开吧调查到什么信息我会给您写信的再见。” 他飞快说完了这段话,朝着西列斯挥了挥手,然后就大步走开了。 西列斯差点没反应过来乔恩说了点什么。他注视着乔恩离开的背影,一时间也有些无言以对。整件事情显得十分尴尬,但是…… 显然,那个放大镜有问题。 乔恩认为那个放大镜足以回答西列斯的困惑。而一直以来,他或许认为,西列斯之所以对那个问题如此在意,是因为西列斯好奇“放大镜”这个问题背后的真相。 ……是的,乔恩一直说西列斯“追根究底”。那或许涉及到乔恩的什么秘密,所以乔恩一直顾左右而言他。 而天知道西列斯其实完全没用过那个放大镜。如果乔恩不说,那么西列斯可能永远不会使用那个放大镜,只是好好地将其存放着。 但是乔恩这样理所当然的误解,认为西列斯必定已经使用过那个放大镜,意识到他的问题——于是误打误撞地暴露了自己的马脚。 ……这还真是一个巧合。西列斯啼笑皆非地想。 他们两个都在打哑谜。乔恩以为西列斯能明白他的意思,西列斯以为乔恩能明白他的困惑;但是,他们完全在鸡同鸭讲。 西列斯不禁对那个放大镜究竟蕴藏着什么秘密感到了好奇。那只是一个可以用作【痕迹追踪】这个仪式的时轨,换言之,那可以用来增加侦查属性。 ……放大镜能增加多少侦查属性? 带着这个疑惑,在下午小说家聚会结束之后,西列斯便直奔凯利街99号,从三楼的小房间里取出了那个放大镜。 保险起见,他决定选择纯净度高一点的魔药,更好地发挥这个仪式的效果,于是他选取了10%纯净度的魔药,然后使用了这个放大镜。 片刻之后,他听见大脑中骰子传来的提示。 【侦查 50(临时)。】 西列斯:“……” 认真的吗? 生性冷静理智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也不禁因为这个不可思议的数字而感到了震惊。 他拿着放大镜,环顾书房一圈,意识到许许多多自己原本忽略的问题。比如某一本书没有完全塞好,可能是不久前刚刚阅读过——是的,前两天他的确刚刚打开过这本书。 50点侦查! 西列斯自己也就拥有30点侦查属性,而乔恩这个放大镜提供的辅助都已经超过他原本的侦查属性了。那么乔恩自己的侦查属性会有多高? 况且按照跑团剧本中的描述,乔恩的心理学属性也相当高。这位侦探同时拥有极高的侦查属性和心理学属性,也不愧是命运特地挑选出来的跑团角色之一…… 等等。 极高侦查属性的跑团角色? ……流浪汉伯恩? 第185章 格雷福斯 当乔恩再一次在西列斯面前提及放大镜的时候, 他是一定不会想到,西列斯对这条信息究竟会产生什么联想。 伯恩与乔恩。 ……他们会是同一个人吗? 西列斯几乎本能地怀疑这个猜测,但是这么高的侦查属性,却同时出现在跑团角色中的两个人身上, 这种概率小之又小。 他记不太清流浪汉伯恩与侦探乔恩这两张角色卡具体的数值是如何的, 只记得他们各自最高的属性是侦查和心理学。 如果乔恩就是伯恩, 那么他能够发现那个垃圾桶的问题, 就显得相当顺理成章——伯恩的侦查属性有89,这是相当令人惊叹的数字。 但是,如果乔恩就是伯恩…… 他是说, 这真的有可能吗?两张角色卡,其实是同一个人的两种身份? 西列斯一时无言。他放下了那个放大镜, 坐到沙发上,静默地望着这个给他带来深深困惑的时轨,一时间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当然清楚,角色卡是一回事, 现实中的这些人类又是另外一回事。就如同一个演员可以扮演不同的角色一样,这些人类持有不同的角色卡身份,也相当好理解。 所以问题的关键就在于, 流浪汉伯恩是叛教者哈姆林偷窃名单之后的接头人,他显然是站在旧神那一边的。但是侦探乔恩, 却显然是一个站在旧神对立面的人。 在原本跑团的剧情中,流浪汉伯恩和侦探乔恩也是八杆子打不到的两个人。他们身处不同的阵营、进行着不同的行动,最终也拥有着不同的结局。 ……这个人的立场究竟是什么?西列斯不由得想到。 如果在更早之前, 在他刚刚从乔恩这儿得到放大镜的时刻, 他就发现了这个秘密, 那么他可能会立刻怀疑起乔恩的立场——他是否是故意装成一个好人? 但是, 在如今这样的时刻,在西列斯与乔恩已经合作共同调查了好几个案子之后,他并不认为乔恩会是一位旧神追随者,尽管这个男人的确神神秘秘故弄玄虚。 倒不如说……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感到这种立场令他感到微妙的熟悉。 福雷斯特。他想到这个人。福雷斯特站在神明的对立面,却也并非站在人类这一边。而乔恩,他似乎的确站在人类这一边,但是对于神明的态度,他似乎有些模棱两可。 这个世界并非黑白分明,而人们的立场也不可能与彼此一模一样。 一个人可能支持第一个反对第二个厌恶第三个,而另一个人可能就反对第一个支持第二个无感第三个。如果添加上更多的元素,那么人们的分歧与一致可能就更加复杂多样。 乔恩曾经加入历史学会,随后又退出;他展现出了十分明确的、对于历史学会的不屑。看起来他对安缇纳姆有些微妙的意见。这种态度在跑团剧情中是并没有提及的。 而流浪汉伯恩似乎也同样反对安缇纳姆与往日教会。 叛教者哈姆林的行动针对的就是往日教会,而他的最终目标是为了复活“邪神”,那很有可能就是“阴影”,因为往日教会那边调查到哈姆林似乎与福利瓯海有所关联。 因此,在对待安缇纳姆的态度上,他们似乎是一致的。他们不约而同地反对着安缇纳姆。 但是乔恩本人对于旧神追随者的阴谋、以及普通人类身上发生的不幸,却有着与福雷斯特截然不同的态度。 乔恩是个乐于调查这些疑难悬案、解决旧神追随者的阴谋的好心侦探。西列斯得承认,如果不涉及乔恩自身的问题,单纯就这些合作调查而言,乔恩是个相当可靠的人。 ……但如果他真的是流浪汉伯恩,那为什么他会参与到复活邪神的事情里面? 西列斯对此感到困惑不解。 说到底,如果跑团剧本中的邪神就等同于“阴影”,如果乔恩就是伯恩,那么如今的乔恩可以说是在阻止“阴影”的复活,这不是与他最初的目标背道而驰吗? 他的观念是否发生了什么改变?如果有,那么是什么改变了乔恩的想法? 西列斯想了片刻,对比跑团剧本与现实中发生的种种事情,便不由得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因为“复现自我”这个仪式。 乔恩曾经在垃圾桶里捡到了一张画。那张画很有可能是玛丽娜·凯兰留下来的。 女人的假发、金盏杯、画。这三者加起来,几乎直白地指向了玛丽娜·凯兰。她暗示着自己的身份,同时也给出了一些提示,尽管当达罗家族覆灭的时候,他们谁都没有意识到这重提示。 而乔恩甚至隐瞒了那幅画的存在,因为,他受到了那幅画的污染,那是来自“阴影”的精神污染。 这是十分罕见而可怕的污染。是西列斯提出了“复现自我”这个仪式之后,乔恩才得以彻底摆脱这种污染。也正是因为这个仪式,乔恩才始终对西列斯保持着友好的态度,他自己也曾经承认过这一点。 事实上,在乔恩捡到那幅画之前,流浪汉伯恩似乎还活跃在西城。 但是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流浪汉伯恩也开始神出鬼没。自去年年末吉米无意中在坎拉河附近见到伯恩之后,伯恩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不禁感到些许的意外。 从这个角度来说,似乎又是他的出现,改变了乔恩的命运。 如果他没有提出那个课题,提出“复现自我”这个仪式,那么乔恩很有可能就彻底被“阴影”污染,然后成为“阴影”忠实的信徒。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人们并不知晓的暗处。谁也不知道流浪汉伯恩和侦探乔恩的关系。 ……但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吗?问题再一次回到了这里。 他需要得到确认。西列斯心想。但是,从不久前乔恩的表现来看,他实际上有些抗拒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或许这是侦探的本能? 不过,既然乔恩自投罗网——的确可以如此形容——那么西列斯也很想知道乔恩是否会乐意主动坦诚。正如乔恩所说,他们或许会是朋友。 在这件事情上,乔恩的确付出了一定程度的信任。能够直接增加50点侦查属性的放大镜,显然是个无比强大的时轨;而乔恩甚至没特地提醒西列斯这事儿,就将放大镜送了出去。 一直以来,西列斯对“乔恩为什么能够注意到垃圾桶”这个问题感到困惑,但或许答案就如同乔恩所说的那样:他是个侦探,所以他注意到了一些细节。 而只要西列斯使用【痕迹追踪】仪式,他就能意识到,乔恩并没有说谎。 当然,乔恩也没有完全坦诚,因此在误以为西列斯已经使用了放大镜、认为西列斯明白他的侦查能力的前提之下,他仍旧支支吾吾不给出一个答案。 ……乔恩要是没有产生这个误会,而是随便给个解释,比如他有一个相当厉害的仪式之类的,那说不定西列斯也就相信了。 但正因为他产生了这个误会,一直不愿意解释清楚,于是西列斯反而进一步产生了更深刻的怀疑。 不知道此刻的乔恩是否会在感叹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 ……所以绕来绕去,西列斯的疑惑实际上还是没有得到解答——为什么乔恩能注意到那个垃圾桶? 因为他拥有十分厉害的侦查能力。 那为什么乔恩能拥有这么厉害的侦查能力?他是流浪汉伯恩吗?流浪汉伯恩的过去又是怎么样的? 为什么乔恩要假装成伯恩? 想到这里,西列斯便摇了摇头。似乎有更多问题随之浮现出来。 ……不管怎么说,尽管西列斯对流浪汉伯恩的身份与立场耿耿于怀,但至少在如今他们正在调查的事情上,西列斯可以给予乔恩一些信任,他们毕竟已经如此接近真相。 他望向窗外。最近的天气都相当明媚。不过报纸上说,过几天可能会有阴雨来袭。这不是什么好消息。随着阴沉天气一同而来的,或许就将是狂暴的风浪。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不久,琴多回来了。琴多这一天下午也在外面工作。 ……有时候,西列斯也不得不惊异于,曾经琴多居然能那么悠闲自在地当着甩手掌柜。他的意思是,普拉亚家族的人的能力,似乎比琴多想象中更可靠一点? 当然他没将这话告诉琴多,考虑到如今这位普拉亚家族唯一的后裔终于乐意为家族产业做点什么。 “您在书房?”琴多从书房门外探出头,“晚餐打算吃什么?” “出去吃?”西列斯说,“我刚刚发现一件事情。” 他将自己对于乔恩和伯恩的身份猜测告知琴多。 琴多听得有点惊讶,他望了望仍旧摆放在桌子上的那个放大镜,迟疑了一下,然后略微有些羞惭地说:“抱歉……是我当初的一些情绪影响了您,让您没在那个时候就发现这个问题。” “这没什么,琴多。不用责怪自己。”西列斯摇了摇头,宽慰他说,“况且,如果那个时候就发现乔恩的问题,那也未必是一件好事。乔恩的确给我们提供了不少帮助。” 乔恩将放大镜交给他的时候,西列斯还未曾了解到,乔恩也参与到了达罗家族灭门案的调查之中。 这位侦探是个敏锐的人——他的心理学属性可以证明这一点。如果当时西列斯就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那么乔恩一定能察觉出来,毫无疑问。 而乔恩既然隐藏身份,那么当发现西列斯对他身份的怀疑,他说不定会直接选择人间蒸发。这就意味着他们从乔恩这儿获得的许多信息都将不复存在。 恰恰是当初琴多那点小心眼的心思,将西列斯发现乔恩问题的时间点推到了如今。 时至今日,乔恩与他们共同经历了许多调查,甚至能对西列斯和琴多的关系调侃两句。抛开那点怀疑不谈,乔恩的确说得上是他们的友人。 所以,现在这样误打误撞揭开了这个误会——还是乔恩自投罗网——也可以说是一件好事。他们可以在已经建立了一点交情的基础上,更坦诚地提及自己的秘密。 毕竟,既然乔恩自己在西列斯面前提及了放大镜,那么西列斯当然会对乔恩的秘密产生些许好奇。乔恩自己就能想象到西列斯的心理活动。 琴多观察着西列斯的表情,确认他心爱的神明没有因为这事儿而对他生气,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走到西列斯身边,半蹲下来靠在西列斯手边。 他仰视着他,歪着头,认真地说:“即便您不生气,我也会反省自己。至少我以后不会因为我对您的感情,而影响您的正事……我会努力做到这一点。” 西列斯伸手抚摸着琴多的脸颊,他低声说:“不用对自己这么苛刻。人之常情。” 琴多侧头亲吻了他的掌心,以及指尖。琴多那双绿色的眼睛透露出一些沮丧的意味,他看起来仍旧有些自责。 他说:“您向来这么温柔。但我仍旧希望这样的事情不再发生……因为我而让您错失了一个线索,这并不应该。”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也没有再说什么。这一次的确没造成什么实际损失,甚至因祸得福,但是这也的确是一个教训。 他认为这可以说是命运的安排,但是不久前他才跟琴多说过,命运是一回事,现实是另外一回事。他们总不能指望命运永远给他们铺好路。所以,这种谨慎是有必要的。 恋人间的吃醋与情趣的确是人之常情,但这也让琴多察觉到了后知后觉的不安。他生怕自己坏了事。 西列斯并不觉得有必要因为这件事情而责怪琴多,不过琴多自己恐怕就在责怪自己了。 于是他便转而说:“不会有下次?” “不会有下次。”这种约定……或者说,约束,似乎反而让琴多松了一口气,他亲昵地说,“您可以为这事儿惩罚我。” 西列斯想了片刻,似笑非笑地说:“恐怕不惩罚你才是真正的惩罚吧。” 琴多:“……” ……他心爱的神明可真了解他。 琴多的表情让西列斯不由得失笑,他把琴多拉到身边,亲吻了他的唇瓣,然后说:“乔恩的身份问题可以之后再说。现在我们出去吃饭?” “……好的。”琴多大概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弄懵了,他呆了片刻,才控制不住地露出愉快的微笑,“都听您的。” 接下来的周一和周二对于西列斯来说,难得有些平静。他按部就班地上课、写作,仿佛这世界真就这么安宁一样。 不过西列斯特地挑了个琴多没在意的时间,去首饰店定制了戒指。 他也特地询问了一下费希尔世界的风俗,确认订婚戒指与结婚戒指一般是分开的,因此就特地定制了两对戒指。订婚戒指算是补上,当然。 戒指的尺寸他也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不过,他不确定自己偷偷圈住琴多无名指的行为是否被发现。 总之,那位首饰店的老板娘听闻这两个明显都是男人手指的尺寸的时候,不由得愣了一下。她依照本能确认了一下尺寸是否正确,然后才后知后觉地露出了有些意外的表情。 “是的,女士。”西列斯十分自然地说,“尺寸没有错。” 西列斯也花了一点时间挑选款式。订婚戒指的款式通常繁复华丽一些,而结婚戒指因为需要日常佩戴,所以款式通常简单一些。 他首先决定了订婚戒指的款式,至于婚戒……他犹豫了一下,意识到这可能需要他和琴多两个人共同决定,而不应该由他单独决定。 老板娘说定制的戒指恐怕需要两周左右的时间才能做好;于是西列斯便决定在拿到订婚戒指之后,再和琴多一起来购买婚戒。 他这样决定,老板娘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当西列斯离开首饰店的时候,这位气质优雅沉静的中年女士微笑着对他说:“祝你们幸福。” “我们会的。谢谢您的祝福。”西列斯也同样沉稳地回应。 周三上午,西列斯前往往日教会与格伦菲尔见面。格伦菲尔看起来相当暴躁,因为这毫无进展的课题研究。 他几乎不可思议地、暴跳如雷地说:“为什么这该死的魔药只认玻璃瓶?玻璃有什么好的?凭什么其他的材料就不行? ” 西列斯:“……” 他不得不轻声宽慰着自己的老师——这位甚至开始埋怨魔药的魔药大师。 隔了一会儿,格伦菲尔叹了一口气,也慢慢冷静下来。他说:“或许我们需要一些……灵光一闪。” 西列斯赞同地点了点头。 不过他们也得承认,如今他们还一筹莫展。 他们讨论了几种可能的方案,打算一一进行实验。实际上,某些材料的表现也未必有格伦菲尔说的那么不堪。 但是格伦菲尔的希望是,在降低叶型瓶成本的同时,保证原有的效果,甚至更上一层楼。这种高要求就需要他们头疼一阵子了。 这一天上午他们没能得出一个最终的成果。 时间临近中午,西列斯便与格伦菲尔告别——本来他还想着是否要与格伦菲尔一起吃顿午餐,然而格伦老师看起来更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己的实验室。 于是西列斯便独自离开了格伦菲尔的办公室。不过巧合的是,他在门后空间的大厅里,遇到了从外面走进来的科林·莱恩。 比起初次见面时候的憔悴和癫狂,如今的科林·莱恩看起来相当冷静、果决。他身上甚至有一种相当令人惊异的沉稳与平静的气场。 他有些意外地望着西列斯,打着招呼:“中午好,诺埃尔教授!好久不见。我一直想着什么时候有可能与您见一面。” 西列斯也意外于能在这儿和科林·莱恩偶遇。他便微微笑了一下,说:“中午好,科林。不如去我的办公室聊聊?” 科林·莱恩欣然同意。 “新的办公室吗?”当他们来到557号房间的时候,科林·莱恩不禁问。 当他参与西列斯那个关于精神污染的课题的时候,当时西列斯的办公室是在430号房间。不过,由于之前西列斯曾经进行过一个关于封印物的研究,所以阿斯顿女士特地为他换了一个办公室。 西列斯说:“是的,我需要另外进行一些研究,所以就换到了这边来。” 科林恍然大悟,他说:“的确,距离去年那个精神污染的课题,已经过去了十分漫长的时间。”他露出一丝怀念的表情,“我想当面向您致谢。您拯救了我的灵魂。” 实际上,科林·莱恩是为数不多的,西列斯直接以意志判定的模式来祛除污染的启示者。在那段时间之后,他提出了“复现自我”的仪式,就没有再继续使用意志判定。 面对科林的道谢,西列斯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他转而有些好奇地问:“不过,科林,你现在会使用‘复现自我’这个仪式吗?” “有时候会。”科林说,“不过,我感到当初与您那一次谈话,已经给了我足够的帮助。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保持着相当清醒理智的状态。”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起来,那一次的判定也对科林造成了后续的正面影响。 科林又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想,这可能是属于您的某个……特殊的仪式。所以,即便我并不觉得难受,有时候我也会使用‘复现自我’这个仪式。我希望其他人不会注意到我的奇怪之处。” 西列斯怔了怔,不由得说:“你非常细心。” 科林苦笑了一声,他叹了一口气,说:“这力量有时候也会让我感到苦恼。您知道我参加了擂台赛吗?” “是的。我知道你已经进入了决赛。恭喜你。”西列斯真诚地说。 科林摇了摇头:“这并没有什么值得恭喜的。这是历史学会第一次举办擂台赛,许多人都没上心,据我所知,一些启示者甚至都没报名。他们没想到这会引起轰动。 “至于我,我一直觉得我是个相当平庸的人。而这份力量本身,曾经也长时间地让我感到恐惧。 许人们会觉得我十分强大,但是……在某些时候,我畏惧这份力量。 “我会使用这份力量,当然;但是与此同时,我却又抗拒。” 他喃喃说。 “……或许你可以换个时轨。”西列斯委婉地建议,“或许你可以不再使用恶罪使徒的力量。” 科林怔了一下,然后慢慢松了一口气:“是的……我的确应该这么做。不过第三走廊的任务仍旧需要完成,并且我也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心态。 “说老实话,擂台赛好像让我出了名。原本我只是第三走廊一个普普通通的启示者,如今却好像成了什么大人物……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好事。” 他摇了摇头。显然,他并不想出名,也因此拒绝了许多人的招揽。 “但是你的确拥有了这份力量。”西列斯客观地评价说,“或许曾经你被这份力量污染,也或许如今你觉得这份力量带来了虚假的赞美。但无论如何,这的确是属于你的力量。” 科林思索了片刻,他突然说:“您知道,我在‘复现自我’这个仪式上,挑选了什么时轨吗?” “什么?” “我的那把武器。”科林顿了顿,“一枚纺锤。这是伴随我过去一辈子的武器。” “……那名恶罪使徒的武器。”西列斯说。 科林点了点头,隔了片刻,他又说:“而武器又要什么错呢?挥向受害者的刀,终究握在杀人者的手中。”他喃喃说,“……我明白了。谢谢您,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点了点头,又摇头,他说:“实际上,你自己也能想通,我只是给了你一些灵感。” 科林笑了笑,并没有反驳,但恐怕也并不认可西列斯的想法。 西列斯停顿了一下,就干脆转移了话题:“说起来,科林,我十分好奇,第三走廊的工作是什么样的?” “工作……”科林想了想,便说,“基本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单独行动的工作,除了一些重要场合维持秩序这样的事情。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和第二走廊或者其他的部门合作。”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对这一点早有猜测,同时也旁观过一些第三走廊与其他部门的合作过程。 科林说:“针对不同部门的需求,第三走廊会有一位专门的对接人来负责安排名单;我们和第二走廊接触得多一些,所以第二走廊这部分工作,对接人也多一些,一共有三位。 “我通常与一位年长一点的对接人一起工作。我们称呼他为福雷斯特先生……他是个有点阴沉寡言的老人,不过我觉得他除了脾气不太好,工作上并没有什么问题。” 这的确是福雷斯特的性格。西列斯心想。 ……福雷斯特居然就是科林·莱恩的对接人。这个巧合居然已经不让他感到惊讶了,甚至感到了一阵平淡与轻微的乏味。 说真的,意料之中。 西列斯便饶有兴致地问:“一般流程是怎么样?第二走廊发来邀请,然后你们就跟着一起去吗?” “大多数时候其实是轮班制。”科林老实地回答,“因为我们并不知道第二走廊究竟什么时候需要我们跟着去。有的时候是进行什么调查,有的时候是为了抓捕那些作恶的启示者。 “这些工作比较复杂,而且随机性很强,无法确定什么时候一定需要我们,所以一般我们会分组分时间来安排这些事情。 “如果前一天事情就已经决定好了,那么对接人会提前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并且给我们相关的档案资料,让我们了解信息。 “如果那一天没有既定的工作,那么我们会在第三走廊那边自行训练,需要我们的时候就可以立刻跟上。 “当然,一般排班会比较松散,毕竟第三走廊有相当多的启示者,我们也可以自己和对接人申请哪一段时间休息之类的。我们能按照工作的时间得到一些补贴。 “……差不多是这样。”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看起来你们的工作很看运气,并不是完全固定的。” 这么说着,他也注意到科林提及的一个细节,他说对接人会将这一天工作内容相关的档案资料给他们。那也就意味着,福雷斯特的确是可以接触到第二走廊的相关档案的。 ……那些缺失的事件档案,真的是福雷斯特拿走的吗?十四年前那段时期,究竟发生了什么? 西列斯垂了垂眼睛,遮住了目光中的若有所思。 科林点了点头,他没有产生什么怀疑,只是说:“的确。不过,这也可以补贴家用。我自己是个单身汉,但我知道不少人都指望着历史学会的补贴。” 西列斯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只是说:“启示者也是一份可供生活的工作。” “是这样没错。”科林低声说,“生活如此。” 他们又聊了一阵,关于历史学会、关于启示者、关于拉米法城。科林注意着时间,没多久就与西列斯告别。 他额外提及说:“我现在每周三和周末会来到历史学会,如果您有什么事情的话,那也可以来找我。” 西列斯谢过了科林的好意,也并没有拒绝。 实际上,西列斯对这个周六就感到一些担忧。 他便在科林离开之前特地嘱咐了一句:“我不能完全确定,但是这周六可能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即便在历史学会,我也希望你能注意安全。” 科林愣了一下,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会注意的。” 历史学会这边的擂台赛是周六下午决出胜负;而诺埃尔纸牌大赛则是在周六晚上。西列斯衷心希望这两桩赛事能顺利进行,而非受到影响。 他没有继续和科林聊天,而是离开了历史学会,返回凯利街99号——在搬家到凯利街这边之后,他得承认,出行和日常生活都变得方便了不少。 琴多已经做好了午餐。出门的时候,西列斯和琴多说他可能会和格伦菲尔一起吃饭,不过琴多也还是将他的午餐算了进去。 “我特地这么做。”琴多解释说,“好像您也在陪我吃饭一样。而现在您真的回来了。当然,如果您没来得及回来吃饭的话,那我也会另外找个时间吃完,不会浪费。” 对此,西列斯多少有些惊讶。 琴多凑到西列斯面前,有点狡猾地说:“用这顿提前准备好的午餐来向您讨个吻,可以吗?” “当然可以。”西列斯失笑,“生活中的惊喜?” “如果您喜欢的话,我可以多为您准备一点。而且,的确有除了午餐之外的惊喜。”琴多低声说,然后主动给自己领取了奖赏。 吃饭和之后收拾厨房的时候,琴多就和西列斯讲起了“午餐之外的惊喜”……也应该说,正事。今天上午他独自在家,收到了一些与他们正在调查的事情有关的信件。 “首先是来自房产中介的回信,关于洛厄尔街32号的那位单身女士租客。”琴多说,“他们说那位租客并没有怀孕,只是一位普通的独身女士。” 西列斯不禁怔了一下,他想了片刻,便说:“那或许这就单纯只是一桩巧合,玛丽娜·凯兰可能住在别的地方。” 琴多也点了点头,并且说:“如果玛丽娜·凯兰真的住进了洛厄尔街32号……”他想了想,不禁说,“那就真的太过于巧合了一点。” “而且洛厄尔街32号是三月底的时候租出去的。”西列斯说,“那个时候玛丽娜应该已经怀孕好几个月了。这样的奔波对于孕妇来说也是很重的负担,或许那伙人不会这么做。” 琴多倒和西列斯持有不同的意见:“但是,那不是正符合另外一位孕妇的状况吗?我是指这个时间。”他撑着下巴,思绪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上,“您觉得,他们会让这两位孕妇住到一块吗?” “的确有这个可能。”西列斯点了点头,“不过,洛厄尔街32号已经被排除了。不知道其他的32号会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关于这个问题,就得提到普拉亚家族这边的调查了。我将不太好的事情说在前头,关于32号房屋的调查,普拉亚家族没能得出什么有效的结果,毕竟普拉亚的势力在这儿还是不够强大。” 琴多露出有点惭愧的表情,嘀咕着说他会让普拉亚家族的人们好好干活,争取在康斯特也如同在堪萨斯那般厉害。 西列斯:“……” 他总觉得,他应该在这个时候对琴多的下属们产生一丝怜悯。 琴多咳了一声,然后又说:“不过接下来就是好消息,并且也可以说是一个惊喜。”他想了想,又郑重其事地强调说,“巨大的惊喜。” “关于达罗家族?”西列斯敏锐地反问。 关于达罗家族的调查,西列斯在过去一两天里也收到了来自自己友人们的信件。他们尽己所能地提供了知道的信息,不过和西列斯了解到的内容都差不多。 达罗家族在去年的时候早已经衰落,无力维持贵族的荣光。他们自异国而来,曾经在康斯特公国早期的那场战争中贡献力量,因此被受封为勋贵,但是那也已经是相当遥远的事情。 “是的。”琴多回答,“您果然一下就能猜到。普拉亚家族那边一开始没能找到相关的记录,因此不得不翻找了更久远的一些记录,因此耗费了一些时间。 “他们主要是在马车行进行的调查。一些古老的汇票,或者按月按年结算的清单仍旧存留着,那会记录他们日常出行的情况。只不过这些资料都已经陈旧落灰,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 “在大概一两百年前,达罗家族也曾经是车马行的年结客户。不过最近一个世纪里,这个家族逐渐衰落,就做不到支付这样的大笔支出了。所以关于他们的记录大多相当古老。 “总之……那上面的确透露了一些信息。关于那个更久之前的达罗家族。” 西列斯惊讶而专注地听着。 此时他们已经吃完午餐,两个人一边在厨房里洗碗和收拾灶台,一边谈着正事。这一天拉米法城刮起了大风,一阵风猛地将厨房的窗户撞回窗框里,玻璃都颤抖了好一会儿。 “……似乎要下雨了。”琴多嘀咕了一声,他伸手将窗户关上,然后他才继续解释说,“当时达罗家族似乎与城内另外一个相当低调的家族有着密切的往来。 “许多记账的票据上,都同时提及了一个家族的名称——格雷福斯家族。” 西列斯怔了一下,几乎下意识说:“格雷福斯?” 格雷福斯·达罗·克里莫。那位与流浪诗人奥尔德思·格什文进行过漫长的谈话的贵族子弟。他这种与流浪诗人混在一起的行为,被家族认为是不得体的。 但是如今,他的名字却出现在这里,并且,成为了一个与达罗家族交往密切的家庭姓氏。 “是的。”琴多低声说,“我认为,克里莫家族来到康斯特公国之后,也或许是在这途中,分裂成了两支,一支就是我们知道的达罗家族,另外一支就是不为人知的格雷福斯家族。 “他们可能选择了不同的道路;达罗家族决定成为康斯特公国的贵族,格雷福斯家族则决定往商业的道路发展,后者如今也的确成了有相当财产的商人家族。” 西列斯不禁默然片刻。他洗完最后一个碟子,将其和其他盘子叠放在一起,然后才说:“那是格雷福斯的后人吗?” 如果不是格雷福斯的后人,那么西列斯很难想象,会有人以这个名字作为自己的姓氏。 ……但如果真的是格雷福斯的后人,同时这个家族曾经还与达罗家族交往密切,那么西列斯就不得不考虑一种情况。 是这个家族在幕后操控着一切吗? 当达罗家族与格雷福斯家族各行其道的时候,或许这不仅仅意味着世俗道路的分歧,也同样意味着理念道路的分歧。 或许前者抛弃了信仰,而后者仍旧坚定信仰着神明——只不过,是从信仰露思米,变成了信仰“阴影”? 想到这里,西列斯感到一种漫长而无奈的寒意。 他不知道格雷福斯·达罗·克里莫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的。至少他感到十分的悲哀。 “或许是这样。”琴多理解了西列斯的意思,“或许他们是格雷福斯的后人,同时也是这漫长的一个世纪以来的阴谋的幕后操纵者。”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琴多擦完了台面的最后一块区域,就蹭到西列斯面前的水池这边过来洗手。他故意这么做,故意离西列斯近一点。不过在这之后,他就继续老老实实地往下说。 “对于达罗家族的调查,和对于康斯托克街的调查,这两者是同时进行的。”琴多说,“而当他们调查到最后,却发现两方凑到了一起。”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他说:“康斯托克街和格雷福斯家族有什么关系吗?” “那儿是属于他们的地产。”琴多没有再卖关子,“格雷福斯家族是康斯特公国十分厉害的地产商,他们掌握了拉米法城内的大片地皮。 “位于康斯托克街32号的兰斯洛特剧院,那块地皮也是属于格雷福斯家族的,只是其上的建筑物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被不停地买卖。 “顺带一提,关于凯兰家,他们也进行了一些调查。一个多世纪以前,这个家族曾经出现过一位非常著名的戏剧女演员。 “她成名之后就买下了兰斯洛特剧院——她正是在这儿出名并且受到观众们的追捧。不过,由于经营不善,凯兰家并没能因此成为富豪,反而在二十五年前不得不将剧院卖出。 “当然,凯兰家其实出过好几个知名的演员或者编剧,或者其他类别的艺术家。这些人似乎都是女性。 “这个家族恐怕在拉米法城内的艺术圈子里小有名气,但整体而言,除了一个多世纪以前的那位演员,凯兰家终究已经落魄。” 西列斯静静地听着。 琴多也顺手关上水龙头,擦干了手。他歪过头,靠着西列斯的肩膀。他们一起静静地望着窗外。 隔了片刻,琴多继续说:“这么多的关联。” 西列斯也叹了一口气,说:“是啊。恐怕真的是格雷福斯家族。” 而他们多么希望,那位曾经在历史的迷雾之中与他们相逢的贵族青年,并非这些人的先祖。 “……还是得继续调查格雷福斯家族。”西列斯说,“既然他们是地产商,那么在拉米法城内安排一个不起眼的房屋来安置这些孕妇,也是相当方便的。” 琴多蹭了蹭西列斯的肩膀,像是在点头。 他像是意识到自己这种方式没法让西列斯明白自己的意思,便开口说:“是的。或许达罗家族已经衰落,但是格雷福斯家族仍旧声名在外。 “格雷福斯家族很好调查,只是我们之前没意识到这两个家族之间的关系。” 想到这里,琴多也不由得嘲讽地笑了一声,他说:“如果真的是格雷福斯家族……那他们是在漫长的实验中觉得不耐烦了吗?所以他们看上了与自己流淌着相同血脉的达罗家族。 “于是他们最终选定了布鲁尔·达罗。玛丽娜·凯兰是个神神秘秘的女人,而达罗家族却乐意让她与布鲁尔订婚……这说明,达罗家族恐怕也知道格雷福斯家族的意图? “……或许,他们是想要借助这个机会,重新和有钱有势的格雷福斯家族建立稳定的交流渠道。这可真是……” 说到这里,琴多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心想,从布鲁尔曾经透露的口风,以及他们获得的种种信息来看,达罗家族似乎是个仍旧死板地怀念着过往贵族荣耀的家族。 ……而那可能会让一些人乐意付出一切。 他静默地站了片刻,最终低声说:“希望我们能让真相水落石出。希望,这场阴谋能在这个五月落下帷幕。” 第186章 矛盾的信息 5月21日, 周四。 这一天晚上,他进入了深海梦境。 距离5月23日还有两天。而下一次进入深海梦境,也将是23日之后了。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告诉他, 这一次进入深海梦境可能会有所收获。 果不其然, 赫德·德莱森与赫尔曼·格罗夫的梦境泡泡就挂在那儿——当然还有琴多的梦境泡泡。他已经习惯了琴多在梦境中的陪伴。 他看了看琴多的梦境泡泡,带着点轻微而真实的笑意。之后, 他首先去了赫德·德莱森的梦境。 赫德此刻应该还留在福利瓯海附近,对北面的海的情况最为了解。他想先从赫德这儿获得一些最新的进展消息。 之前一段时间, 他几次进入深海梦境,也大致了解到了福利瓯海,乃至于整片无烬之地最近一段时间的发展与现状。 赫尔曼·格罗夫一行人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证明, 利用“复现自我”这个仪式, 可以让他们在迷雾之中保持理智。许许多多的探险者都想一探究竟,了解这是否是真实的。 一些来自康斯特公国的探险者也似有若无地听闻过此事,毕竟与历史学会或者往日教会相关启示者还是不少的,他们总能听闻一些蛛丝马迹。 但是这些人之前没有并看重这个仪式,以为那只是某种噱头或者其他什么——总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宣扬某种稀奇古怪的仪式, 通常来说那都是阴谋。 但是, 迷雾?这个仪式可以对抗迷雾? 实际上,尽管“复现自我”仪式最初只是为了对抗精神污染, 但是当这个仪式来到无烬之地,这些疯狂的探险者们就只注意到另外一点——这个仪式或许能让他们在迷雾中自由地探险。 有一些冲动且贪婪的探险者,在最初听闻这一点, 了解到这个仪式是如何使用之后, 甚至直接莽撞地进入了迷雾范围。 其中的一部分不知所踪, 另外一部分却奇迹般地安全离开迷雾——这在无烬之地可从未出现过。 有些探险者即便成功离开迷雾的范围, 也会陷入到扭曲和疯狂的状态。甚至有些人即便不进入迷雾范围, 只是在盖恩斯德,其精神状态都会受到影响。 因此,有人成功地——重点是,安全地——从迷雾中走出来,这一点就彻底证明了这个仪式的可靠性和重要性。任何探险者都不可能忽略这个仪式,除非他们已经是疯子。 当然,此刻绝大多数谨慎周全的探险者,都在静观其变。他们不可能立马就前往迷雾,而是要等待更多信息,以及,更多人的冒险。 这并不影响他们立刻动身前往赫尔曼·格罗夫他们出现的那个驿站,打听相关的消息,并且了解这个仪式的具体做法。 这牵动风云,并且将人们的注意力从北面的海那边转移过来。 现在福利瓯海上的那座孤岛仍旧被巴兹尔部落看管着。事实上,绝大部分聚集在福利瓯海附近的探险者都有些沮丧,因为他们意识到,他们个人的力量可能无法与整个巴兹尔部落相抗衡。 因此,“复现自我”仪式恰到好处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本来这事儿还不会如此迅速地传播过来,但是赫德·德莱森偷偷摸摸与自己相熟的商人说了这事儿。那位无烬之地的商人显然意识到其中商机,便暗自在北面进行了一番宣传。 于是,许多原本徘徊在福利瓯海附近,意图寻找机会去孤岛上发财的探险者,反而决定首先去了解一下“复现自我”这个仪式。 反正孤岛永远在那儿,不可能一整座岛彻底消失,不如趁现在僵持的局面,首先去提升一下自己的实力。恐怕有不少探险者是这么想的。 一部分探险者甚至直接离开了福利瓯海,而另外一部分探险者则仍旧留在那儿。但不管怎么说,即便是仍旧留在那儿的探险者,如今也有一些心不在焉。 原本那僵持的、一触即发的尖锐态势,在无形之中消弭了。人们或许仍旧关注着眼前这星之尘的利益,但是可能也同样幻想起未来前往迷雾深处探险的荣华富贵。 于是,孤岛的利益就显得不那么迫切了。 正因为这样,在过去几次与赫德·德莱森见面的时候,这个贵族青年都表现出一种放松的情绪。他大概是觉得这事儿可能就这么过去了。 这也十分符合幽灵先生的想法。他正是期待无烬之地北面那边复杂而紧张的局面能够平缓下来。 然而这一天幽灵先生步入赫德·德莱森的梦境的时候,却迎来了后者惊慌的话语。 “幽灵先生,我收到了一封信。”赫德紧张地说,“他们……他们正在催促我,赶快出发。” 幽灵先生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他仍旧维持着冷静的语调,只是说:“信上具体写了什么?” 赫德回忆了一阵,然后说:“我是今天上午睡醒之后……我们现在住在一间旅馆,已经好几个月了。我走出房间的时候,就在门口看到一封信……信上写的就是这件事情。” 他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这么说有点混乱,便直接在梦境中复现出那封信,将其递给了幽灵先生。 幽灵先生接过,垂眸望过去。他注意到其中有些字眼儿显得有些模糊,可能是赫德记不清楚,但大致意思相当明确。 “是时候(该)出发了。深海呼唤着(你的)船只,灯塔的光芒会照耀你前行的(路途)。时间不早了,赫德!” 幽灵先生默然片刻,便说:“看来他们的确一直关注着你。” 赫德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露出惊恐的表情。他苦笑着说:“是的……我真的要出发吗?或许我可以……我可以假装乘船出发,但是不做他们让我做的事情。” “我更担心的是,”幽灵先生直白地说,“一旦你真的出海,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能就不是你自己能够控制的了。还记得你之前的一些想法吗?你不知不觉就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了。” 赫德茫然地望着他,隔了片刻,他声音颤抖着说:“您是说……我受到了污染,是吗?” 不仅仅是污染。幽灵先生心想。那更是,血脉的力量。 当然,如果赫德知道这一点的话,这个年轻人恐怕就更加惊恐不安了。 “有这种可能。”幽灵先生没有反对赫德的猜测,“所以,大海对于你来说,是相当危险的存在。” 赫德张了张口,然后又沉默了片刻。他说:“是这样……本来我今天是想和您说另外一件事情的。但是我意识到,这可能就与这封信有关……他们想让我去海上送死,所以才会这么做……” 赫德用一种近乎梦游般的呢喃的语调,低声说着。 “发生了什么?”幽灵先生问。 “……巴兹尔部落的态度似乎发生了松动。”赫德低声说,“有人一直开着船远远地望着那座孤岛,而他们发现,巴兹尔部落的人似乎打算离开了。 “之后还有人说,巴兹尔部落可能会在明后天彻底离开。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上岛了。这种说法现在传遍了福利瓯海附近的探险者群体。我知道有很多人都在蠢蠢欲动。 “……包括我的同伴。他们似乎也打算出海。今天晚上的时候,我进入梦境之前,他们已经筹划着什么时候出海能抢占先机…… “他们说,如果是最早一批,那么一定会受到其他人的警惕。并且,我们如今也不知道那座孤岛上的情况,不能做第一批出发的人。 “但是,也不能太晚出发。如果孤岛上的星之尘已经被巴兹尔部落挖走,只剩一些零星的星之尘散落,那么太晚抵达就没什么意义了。 “而且,首先还得确认巴兹尔部落是否真的开采了岛上的星之尘……” 赫德露出了一点纠结的表情,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偏离了话题,他便说:“我的意思是……幽灵先生,巴兹尔部落可能就是故意这么做,想让我们登上孤岛。我该怎么办?” 随着5月23日这个日期的临近,显然,无烬之地那边也出现了相关的动静。 幽灵先生思索了片刻,便首先问了一个问题:“‘复现自我’这个仪式,你学会了吗?” “学会”。任何仪式都拥有契合度,契合度越接近满值,其复现出来的力量也就越发强大。而对于“复现自我”这个仪式来说,契合度就意味着多大程度上贴近曾经自己那种健康的精神状态。 赫德从拉米法城出发的时候恐怕十分仓促,幽灵先生不确定他是否携带了什么适合“复现自我”这个仪式的时轨。 他点了点头,说:“我出发的时候特地带了个我习惯的茶杯,所以我就用了这个杯子作为时轨。”他特地在梦境中复现出那个茶杯的模样,的确是个精巧别致搪瓷杯子。 幽灵先生稍微无奈了片刻。这个年轻人几乎可以说是被赶出家门的,总共可能只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来收拾行李,结果他还特地带上了一个茶杯。 这让人觉得有点好笑,但也在这个时候误打误撞帮上了忙。 幽灵先生便说:“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是继续拖延,拖到这个周末之后,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对于其他的那些探险者来说,周末这个时间点同样非常重要。” 等到那个时候,幕后黑手估计也没心情关注赫德了。 赫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但是你恐怕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继续拖延。”幽灵先生说,“这冒着一定的风险,那伙人说不定会暴露真实面目,直接强硬地把你绑到船上,带着你一起出海。” 赫德露出了一个恐惧的表情,他像是不敢相信,又像是自己也早已经有了这个预期。 幽灵先生又说:“而第二个选择,就是你主动出海。正好你的同伴也打算这么做。不过正如我之前所说的,大海对于现在的你来说非常危险。 “为了对抗这种危险,你必须得不停使用‘复现自我’这个仪式,让自己保持冷静和清醒。和第一个选择一样,时间节点同样是这个周末。 “只要能够完好无损地度过这个周末,那么你的危机基本上就算是解决了。” 实际上,赫德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出海,要么不出海。 主动离开福利瓯海附近,对于赫德来说是一个相当危险的举动。始终有人在幕后暗中观察着赫德的一举一动,这一点连赫德自己也清楚。 如果赫德流露出退缩的情绪,那么幕后的那伙人可能会选择鱼死网破。因此,即便不出海,赫德也只能选择拖延,假装自己仍旧在思考出海的办法,而非完全拒绝这事儿。 在出海与不出海之间,既然赫德的确已经掌握了“复现自我”这个仪式,那么幽灵先生认为出海可能是更好的选择,毕竟这样能让主动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尽管那的确十分危险。 拥有足够高的意志属性,才能保证赫德的安全。 而且,从目前的这些信息来看,幕后的这伙人希望赫德能主动寻死;换言之,只要赫德还按照他们的说法去做(至少表面上),那么赫德的生命安全就还能得到一些保证。 ……在5月23日之前,赫德恐怕不得不出一趟海了。 “我明白了。”赫德低声说,“首先我得尽量拖延时间,然后……尽可能地使用‘复现自我’这个仪式。即便到了不得不出海的时候,我也可以保持理智。” “是的。”幽灵先生说,“茶杯,这个时轨的选择相当不错。只要你一直喝水,那么这个仪式就会给你提供帮助。” 赫德紧张地点了点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会的……这个周末,是吗?”他坚定地说,“我会活过这个周末的。” 幽灵先生也没法帮助他更多。那是遥远的无烬之地北面。即便在梦境中他可以和赫德见面,但是只有在夜晚他才能来到深海梦境。这一切终究得依靠赫德自身的意志。 希望赫德·德莱森这个年轻人能活下去,那至少对得起他如今的求生欲。 幽灵先生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很快,他离开了赫德的梦境。他注视着深海梦境的孤岛上那株海藻,在心中祝福着赫德·德莱森接下来几天的命运。 之后,他前往了赫尔曼·格罗夫的梦境。 “……我们完成了您的任务。”赫尔曼有点欣喜地说,“在无烬之地,这个仪式甚至引起了比我们想象中更加强烈的反响。” 幽灵先生同样点了点头。他同意这一点。 随着“复现自我”仪式在无烬之地和各个国家的推广,费希尔世界恐怕也将迎来崭新的面貌。从某种角度上说,这恰恰也推动了枯萎荒原开发计划的进行。 幽灵先生转而问:“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赫尔曼说:“我们……我是说,我们这些原来属于考古团队的人。我们打算先回一趟拉米法城。我们得先和家人报一声平安,回去和家里人团聚……说真的,我很想念我的爸爸妈妈。 “但是,我们也很想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有一些人并不打算回家,他们想留在无烬之地,继续调查真相……包括我之前跟您提及的,阿方索·卡莱尔。 “他说他已经没有家人了,只打算给熟悉的朋友写一封信,告知自己平安。他说他想知道,那个位于迷雾之中的部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有了‘复现自我’这个仪式,我认为……他说不定会选择重新回到迷雾之中也说不定。不过,即便不会失去理智,在迷雾中也很容易迷失方向。所以这事儿可能要从长计议。 “至于我……其实我仍旧十分想要继续挖掘那个历史遗迹。我仍旧想要知道,阴影纪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低沉的、执拗而冰冷的底色。那潜在的意思是,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历史与过往,会让人对他们暗下黑手。 如今仍旧生死不明的邓洛普教授,恐怕会成为赫尔曼·格罗夫始终以来的心结。 幽灵先生不禁问:“关于那个遗迹,你们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吗?” “我明白您的意思。”赫尔曼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们没能发现什么。那些琐碎、凌乱的信息,根本无法组成完整的逻辑链条。 “墓主人是阴影纪的一位贵族,可能是大贵族。墓中有不少珍贵的陪葬品,但我们没来得及分析其中含义,那些陪葬品就接二连三地消失了。 “那些陌生的文字、复杂的图案与花纹……我仍旧记得一些,但是可能也没什么意义。那只是……只是一些凌乱的……如同散乱的尸体残肢。” 他的描述方式让幽灵先生不自觉皱了皱眉。 很快,赫尔曼深吸了一口气,回过神来。他便说:“我可能会在返回拉米法城之前,和同伴们一起再去遗迹那边看看。不知道在我们离开之后,那边会不会维持原样。” 幽灵先生对此持有着怀疑的态度。考古团队已经消失了五个多月,尽管那墓穴遗迹相当偏僻,但总有探险者可能误入其中,又或者,幕后黑手也可能会做出一些什么。 ……他认为,甚至这个遗迹本身,都有可能是幕后黑手特地布置在那儿的。目的就是为了将人们吸引到那边,进而完成一场盛大的、遍及世界的献祭。 幽灵先生中途插了一脚,至少没让所有误入迷雾的人们死去。 “另外一件需要特地跟您说的事情,来自阿方索。”赫尔曼说,“他嘱咐我将一些信息转告给您。” 幽灵先生不由得怔了一下,问:“是什么?” “呃,我首先得说,阿方索是个有点神经叨叨的人。他以前是个民俗学家,总是唠叨着提及什么‘先知’‘部落遗迹’‘羊皮纸’‘钢笔’之类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是否象征着什么。 “阿方索知道您正在试图解决整件事情,所以他想要为您提供一些可能派得上用场的线索。他让我转告您的事情就是,他怀疑他曾经去过的一个部落遗迹,和迷雾中的绿洲有关。” 幽灵先生眯了眯眼睛,静默地听着,没有急着询问。 赫尔曼便继续说:“他大概跟我描述了一下他以前去过的那个部落遗迹,他说那是一个荒废的小村子,村子中央有一个断头台。他说他在那地方捡到了一张羊皮纸和一支钢笔。 “羊皮纸上写着‘天神给予启示,将会出现一位先知’等等的话。他说那地方应该和胡德多卡有关。大概就是这样,他没有描述更多。” 看起来,赫尔曼是怀疑阿方索知道更多,但是没有说出来。幽灵先生心想。不过实际上,阿方索对于那个部落遗迹也没有更多的了解。 倒是“钢笔”这个话题,让幽灵先生想到了现实中仍旧存放在银行保险柜里的那支钢笔,以及他曾经得到过的,来自卡贝尔教授的手稿。 在手稿中,卡贝尔教授提及自己曾经遇到过的一位探险者,从这位探险者那里,卡贝尔教授得知了“祂们果然是一体的”“超越时代的钢笔写下了超越时代的箴言”这两条信息。 尽管时至今日,他仍旧不知道“超越时代的箴言”究竟是什么,但是这确实是一条与“钢笔”有关的信息。 ……钢笔、羊皮纸、断头台。幽灵先生在心中思索着这三个概念。他或多或少感到了一些困扰。 赫尔曼又说:“阿方索说他之所以会将这两个地方联系在一起,是因为他注意到沙漠绿洲中的建筑排布,与他曾经去过的那个部落遗迹十分相似。 “绿洲中人们的住所围绕着那个坟包,而他去过的那个部落遗迹的房子则围绕着村落中央的断头台。那两个场景都与死亡有关,让他觉得这可能有所关联。 “他认为,这一切事件可能都存在一个中心点,就如同这些围绕在‘死亡’周围的场景一样……这是一种,带有某种微妙含义的做法。这个阴谋的核心会是一次死亡,或者与死亡相关的事情。” 幽灵先生恍然,他明白了阿方索的意思。当然,是基于他现在已经知道的许多信息而言。 如今他们调查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这些事情发生在福利瓯海、发生在无烬之地、发生在拉米法城。这些线索错综复杂、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好像完全没有任何关联。 但是,一切应当都围绕着一个中心。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这个中心而衍生出来的。 ……玛丽娜·凯兰的孩子? 幽灵先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一点。但是,如果这个中心是指方位意义上的中心,那么情况似乎又有了些微妙的不同。 他们如今知道三个地点:福利瓯海、迷雾中的绿洲、拉米法城。它们近似组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从上方的福利瓯海,到福利瓯海差不多正下方的绿洲,到与迷雾中的绿洲齐平的拉米法城。 真要说“中心”,那迷雾中的绿洲,反而更加符合条件一点。 ……等等。幽灵先生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个坟包恐怕就是“阴影”曾经未能顺利诞生的躯体。如果某些人想要利用那个坟包让“阴影”复活呢?如果那才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计划中心? 这的确是他之前思考的时候漏掉的一种可能性。 赫尔曼观察着幽灵先生的表情,注意到他若有所思的模样,便说:“这给您带来了一定的灵感?” “是的。”幽灵先生回过神,“我怀疑那些人想要利用那个坟包里的东西。不过,在你们都已经离开那里之后,他们可能无法达成目标了。” “得感谢您告诉我们‘复现自我’这个仪式。”赫尔曼说,“这么说来,那些仍旧留在迷雾中的人,他们也逃离死亡的阴影了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们真的已经逃离“阴影”了吗? 幽灵先生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赫尔曼这边没有别的事情,于是幽灵先生便离开了他的梦境。 在回到深海梦境之后,幽灵先生思索片刻,便寻找了奥古斯塔斯·邓巴的梦境。这位无烬之地的探险者,总是携带着一把据说来自拉米法城行刑官的大砍刀。 他怀疑邓巴是否会知道与断头台、行刑有关的一些事情,因而这些天进入深海梦境的时候,他总会试着寻找邓巴的梦境。 不过遗憾的是,他始终没能找到。 他并不强求,便只是摇了摇头,暂且放下了这事儿。他确认梦境中没有其他的事情,便去琴多的梦境中和他说了一声,然后两人一起离开了梦境。 又是凌晨四点。 幸运的是,阿卡玛拉的力量庇佑着他们,即便这么早醒来,他们也不会感到疲惫;而不幸的是,凌晨四点这个时间自带某种奇妙的压力。 但西列斯这个时候也睡不着了。那些沉甸甸的、复杂而晦涩的信息在他的大脑中来回滚动着,逼着他非得在这个时候进行思考。 琴多看起来和他差不多。于是他们就非常默契地起床去洗漱,一边慢吞吞在厨房里做着早餐,一边交流着对于这个事件的种种想法。 琴多得知西列斯在梦境中收获的一些信息,便若有所思地说:“您认为,‘中心’可能会是那个坟包?” “有这种可能。但是我相当怀疑,他们怎么利用‘阴影’的尸体。”西列斯这么说,“之前赫尔曼曾经说,他们连靠近那个坟包都相当费劲。” 琴多思考了一下,迟疑着说:“依靠……‘复现自我’?” 西列斯:“……”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 是的,这是有可能的。“复现自我”仪式可以让人保持理智、祛除精神污染。那么理所当然的是,这效果可以在他们想要靠近那个坟包的时候派上用场。 ……的确,“复现自我”仪式可以给人提供灵魂的保护。但是这保护可不分坏人或者好人,它一视同仁。 琴多反而安慰了一句:“但是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他们的可能做法了。我们可以提前阻止他们。”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他转而说:“当布鲁尔·达罗和玛丽娜·凯兰见面的时候,‘复现自我’这个仪式还未曾出现。所以,那个时候他们肯定也不会将坟包作为可能的选择。 “至于现在……”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 “他们肯定得先看看玛丽娜·凯兰生下的孩子会是怎么样的。”琴多肯定地说,“‘阴影’的尸体反正一直都在那儿。 “如果他们在拉米法城的计划一直失败下去,那么他们肯定会尝试另外一个方向。但前提是,他们的确已经尝试了种种办法。 “这群‘阴影’的信徒,他们似乎相当谨慎和小心。他们一直隐藏在暗处,利用这么漫长的时间进行着自己的计划。他们不会莽撞地利用迷雾中的那个坟墓。” 西列斯赞同这种说法。说到底,这伙人可谓是耐心惊人。 他们乐意用十几二十年的方式来观察那些“孩子”,自然,他们也会将一些危险性更高的实验放在后面。 他们一步一步实验着“死亡与星星孕育的孩子”相关的可能性,一点点接近核心,做法可谓是相当谨慎而仔细。 所以,迷雾中的绿洲可能是他们的后手,也可能是他们一直以来小心看管着的,如同“圣地”一般的存在。那些被他们“赶”进这个地方的探险者,说不定只是他们为“阴影”准备好的祭品。 ……只是因为,他们害怕自己信仰的神明在死亡的状态下觉得“饿”。 想到这里,西列斯又不由得想到了发生在北面的海的事情——风暴中的献祭。那些孤岛上的原住民将自己的手啊脚啊之类的东西割下,然后献祭给大海。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感到这种做法……更贴近于贪食与暴欲之神贴米亚法,恰好福利瓯海的“岛鲸”似乎就是贴米亚法的乐园。 ……但“阴影”为什么又与贴米亚法有了关联? 这些神明之间的关系还真是相当复杂。 他想了片刻,就摇了摇头,就话题收束回来。 “明天就是5月23日了。上午我会和伊丽莎白女士见一面。”西列斯说,“我们得提前决定一下之后我们在拉米法城的行动。” 琴多说:“今天我会去普拉亚家族那边,他们正在整理32号房屋相关的一些信息。希望能找到一些突破点。” “无论如何,明天我们似乎都得在城内到处乱转。”西列斯客观地说,“只能这样了。” 琴多无奈而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时间,转而提醒说:“再过半个小时,您就得动身去上课了。”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然后啼笑皆非。 与拉米法城的黎明共同到来的,不只是旧神追随者的图谋,也是拉米法大学的课堂。 这让西列斯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恍惚。当阴谋诡计、血腥事件正在上演的同时,这个世界也仍旧依照原样继续平平常常地走下去。一切仿佛未曾改变,一切仿佛正在改变。 下午的俱乐部活动上,学生们也一如往常,兴高采烈地谈及诗歌、小说、历史等等话题。其中一人突然感叹着说:“这个学期都已经过去一半了。时间过得真快。” “我们也已经认识好长一段时间了。”安吉拉·克莱顿说。 “……是不是可以用什么来纪念一下?”多萝西娅提议,“一种可以代表这个俱乐部以及瑰夏文学社的特殊纪念品。勋章、胸针、书签……或者其他什么?” 他们的目光慢慢望向了西列斯。 西列斯失笑,他说:“当然可以。你们可以讨论一下,我们从不同的方案中进行选择。” 这个建议显然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他们开始热烈地讨论,并且逐渐形成了几种方案,不过基本上和多萝西娅刚刚的说法差不多——勋章、胸针、书签、笔记本、钢笔等等。 最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赞成胸针。像笔记本、钢笔、书签这些东西,他们都有自己用得惯的物品。胸针则更有纪念意义,同时也更能有设计感。 于是所有人都同意了这个方案,但没能决定好给胸针添加上什么元素。 俱乐部活动时间临近结束,学生们仍旧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最后,他们将选择权交给了西列斯,让诺埃尔教授来帮忙决定——“况且这是您的俱乐部。”多萝西娅振振有词地说。 ……大概是他们都看出来西列斯本质上脾气挺好——可能就是作业多一点打分严一点;是的,就那么一点儿——所以他们希望西列斯来做出这个决定。 西列斯想了想,也没有拒绝这个提议。不久前他去首饰店定制戒指的时候,就注意到店里还有其他一些首饰,比如胸针、项链之类的。或许可以问问那位老板娘。 学生们开始期待这个俱乐部成员专属的胸针会是什么样的。而定制胸针的经费,也可以从俱乐部活动经费里面扣除。 西列斯将这事儿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打算抽个时间考虑一下。 之后他便离开了拉米法大学,返回凯利街99号。琴多不在家,他恐怕仍旧在普拉亚家族那边,还未回来。 ……明天就将是5月23日。西列斯不经意间想到。而他们需要寻找与32号房屋有关的信息。 思索间,邮差来敲了门。一封来自侦探乔恩的信件。 几天之前,乔恩正是从西列斯这儿听闻32号房屋的事情。西列斯开始期待他能调查出什么。 ……当然,还有乔恩真实身份的问题。 西列斯望向了信纸上的文字。 “展信佳,教授。 “呃,首先……我恐怕得向您道个歉。我理所当然地认为您了解我的一些情况,所以一直以来对您的追根究底有些不快。当然,恐怕您现在确实已经了解了。 “我得说,当我回过头来想到我们过去这段时间的鸡同鸭讲,也不禁感到一丝好笑。教授,您恐怕会觉得我的落荒而逃相当夸张,但我的确感到了尴尬。我想您恐怕也一样。 “总之,关于您好奇的,我为什么能发现垃圾桶的问题——我是名相当厉害的侦探,我得这么说。 “我终于意识到您可能一直以为这是个借口,但如果您尝试了那个放大镜,恐怕就能明白我说的没错。希望这能解决您的好奇。 “我曾经也将更早之前使用过的一个放大镜赠送给友人,他惊奇地称赞这个放大镜在【痕迹追踪】这个仪式上发挥出来的奇妙效果。不过遗憾的是,我自己反而体验不到。 “……接着恐怕就得回到我们如今正在调查的事情上。 “关于32号房屋这个问题,我总结了自己了解的情况,另外也从其他一些熟悉的侦探那儿得知了一些信息。拉米法城的道路、建筑……这还真是一个令人熟悉又陌生的问题。 “我忍不住在这个话题上多说点什么。我的意思是,像我们这样的侦探,我们的确会对拉米法城十分熟悉,几乎能清楚地意识到这条街道的垃圾桶每天会摆放在什么位置。 “但是与此同时,我们其实又不怎么用得上这些信息。我们的大脑总是充斥着这些无用的信息。有时候我真希望我们的大脑能更灵活一些,想记住什么就记住什么,想删除什么内容就删除什么内容。 “……所以我们汇总了城内许许多多个32号,最终确认了三个最可疑的地址。 “我们的选择条件是:首先那不可能在人多眼杂的公寓楼,因为幕后黑手必定希望他们的行动隐秘一些,不为人注意。 “其次那也不可能在过于偏僻或者混乱的地方,因为毕竟这地方要生活着一位孕妇,如果真出了什么事,也需要让私人医生可以及时赶到。 “再次,既然是去年夏天之后发生的事情,那么我们就得关注这些房屋的使用、买卖、租赁情况。当然,考虑到幕后黑手的行动已经持续了一个世纪的时间,这个问题也得和其他问题结合来看。 “最后,您曾经提及那个疑似玛丽娜·凯兰的女人,在四月份的时候出现在东城阿瑟顿广场附近的一家休谟药铺,所以我们就暂且将范围圈定在东城。 “因此我们最终得到的三个可疑地址是:麦金街32号、洛厄尔街32号、杰罗尔德街32号。 “麦金街32号就位于阿瑟顿广场附近,是一栋独栋小屋。这也是我们最关注的一条街道。据说这里在一年之前更换了租客,不过我们暂时还不知道租客的具体情况。 “洛厄尔街32号位于阿瑟顿广场北面一些,同样是独栋。这间屋子应该是在今年三月底的时候更换了租客。这个时间点让我想到了我们之前的猜测,也就是两个孕妇的问题。因此我们也相当关注这里。 “杰罗尔德街32号,这是一个稍微次要一点的选择。之所以将这个选项列进来,是因为这条街距离康斯托克街很近,也就是距离兰斯洛特剧院很近。不知道玛丽娜·凯兰是否在暗示这一点。 “这就是我们调查到的三个可疑目标。现在已经是五月中下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进行最终的行动。我们会继续进行调查。 “顺带一提,未来几天我还是会在欧内斯廷酒馆。 “侦探。”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望着乔恩提及的三处地点。 除掉洛厄尔街32号——中介说这里的单身女性租客并没有怀孕——之外,另外两处房屋的确都相当可疑。也为他们明天的寻找指明了一些方向。 与乔恩不同的是,西列斯反而更加倾向于杰罗尔德街32号。 西列斯知道麦金街,就在凯利街不远。他认为麦金街32号不太符合条件的原因是,这距离往日教会、历史学会实在是太近了。玛丽娜·凯兰可以在几分钟之内就去到这些地方求助。 说到底,她前往的阿瑟顿广场附近的那家休谟药铺,就已经离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和历史学会相当近。既然这么近,为什么她不去那里求助? 这意味着她始终处于监视之下。她没有自由活动的能力,但的确可以——比如说,在某些时候独自到药铺里买个药。说不定那时候,监视玛丽娜的人就在店门外或者不远处站着。 ……或许,玛丽娜来到阿瑟顿广场,就是因为她想要去到往日教会和历史学会求助,但是她受到监视,并没有找到机会,因此才不得不转而通过休谟药铺来传递信息。 遗憾的是,在此之前,往日教会并没有意识到玛丽娜·凯兰正在求救。 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不久,琴多回来了。西列斯提及乔恩的调查结果,然后说到了自己对于杰罗尔德街32号的怀疑。 琴多点了点头,他说:“普拉亚家族这边也调查到了几个可疑的地址,不过是在西城。或许我们可以将这几个地址放在后面一点调查。” 西列斯点了点头。 当然,明天他首先得与伊丽莎白会面。 5月23日,周六。这一天终于到来。 上午八点,西列斯前往阿瑟顿广场附近的一家甜品店,与伊丽莎白·霍西尔女士见面。这一天天气有些阴沉,乌云密布。西列斯出门的时候,天空就已经飘起了一阵细密的小雨。 他不禁想,这幅画面还真是相当符合凯兰画作上的情景。 “上午好,女士。” “上午好,诺埃尔教授。”伊丽莎白以她一贯的那种轻柔又慈和的语调说,“您也可以和切斯特一样,称呼我为伊丽莎白阿姨。 “当然,其实我也更乐意听您称呼我为女士,好像我还仍旧那么年轻一样。” “您的确保持着年轻的状态。”西列斯说。 “哦,恭维的话语。”伊丽莎白说,“当然,我的确像个小姑娘一样,直到现在这个年纪也还是喜欢吃甜品。” 西列斯笑了起来,他说:“甜品总能令人感到愉快。” “来到拉米法城也令人觉得相当愉快。这是我第一次离开米德尔顿,或许也将是最后一次。”伊丽莎白说,“但我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西列斯斟酌着说:“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生活,的确会感到耳目一新。” 伊丽莎白定定地望了西列斯片刻,然后说:“实际上,我做出了相当懦弱的决定。我是逃离米德尔顿,而非离开,或许应该这样说。” 西列斯不由得无言片刻。他最终说:“我不认为一个人理应被永远束缚在过去,女士。” “过去。”伊丽莎白低声说,“以及我的家庭。”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保持着默然。 伊丽莎白摇了摇头,转而说:“或许现在的我也没有将一切都想明白。希望在拉米法城的生活能够让我想通。对了,我如今的住址是洛厄尔街33号。以后您也可以往这里写信来联系我。” 西列斯十分惊讶地得知这一点,他不禁说:“洛厄尔街33号?女士,我的恋人曾经就住在洛厄尔街,与您如今的地址只是一墙之隔。” “那还真是巧合。”伊丽莎白惊讶地说,“那我也可以算是您的邻居了。” 西列斯莞尔。 “这个街区十分适合居住,我认为。”伊丽莎白说,“住着不少年轻人……不知道您是否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是从异国远道而来。年轻人不会那么好奇我的过去,而年纪大的人却总喜欢和人拉家常。 “拉家常的意思是,人们总想了解一个人的过去发生了什么。而您知道的,我的过去充满了我不愿意提及的故事。这是一座陌生的城市,这里的人们对我陌生、我对这里的人们同样陌生。 “他们的好奇中带着无害,但总是令我反感。所以我宁愿与年轻人待在一起——年轻人想象不到我的过去都有着怎样的故事,他们以为他们的人生就已经是世界的全部。 “……当然,我不是说所有年轻人都是这样。一些年轻人可能没能好好利用又或者享受自己的年轻。他们在太年轻的时候就经历了太多,以至于到老了也对年轻时候的事情念念不忘。或许我就是其中之一。 “总之,我搬家的时候,那些好心的年轻人还会帮我提提东西。我还遇到了一位年轻女士,就住在我隔壁……32号,是的。她注意到我孤身前来,所以还特地和我聊了聊拉米法城。 “这相当友好。您应该能明白。切斯特也跟我聊过拉米法城的种种,但是一位陌生女士从她的角度来介绍这座城市,这是相当新奇的。 “要不是那位女士已经怀孕了,我还真打算问问她乐不乐意听我介绍一些好小伙。比如我亲爱的侄子。当然,切斯特的年纪可能有些大了。 “这位女士说她其实也只是比我早一个多月搬过来。她说她挺喜欢这里的环境。她之前不太出门,但是近段时间即将临盆,所以需要一些活动量。不过我从未见过她的丈夫,这一点的确有些……” “您说什么?”西列斯突然打断了伊丽莎白的话,“抱歉,不过您说那位住在您隔壁的女士……” 伊丽莎白眨了眨眼睛,没有因为西列斯的插话而生气,她只是语气轻快地说:“我说,住在洛厄尔街32号的年轻女士,现在正怀着孕。” 第187章 三场赌局 “房产中介骗了我们!”琴多几乎脱口而出。 当西列斯从伊丽莎白女士那边得知洛厄尔街32号的实际情况之后, 他就有些控制不住地心不在焉了。而伊丽莎白也看出了这一点。 西列斯向伊丽莎白解释了他们正在调查的事情——32号、独身的孕妇,以及发生在拉米法城过去一个世纪的种种事情。 伊丽莎白逐渐露出了吃惊的表情。那表情就像是在历史书上目睹了一场血腥的阴谋。人们从未想过这阴谋距离自己如此之近,近到轻轻吸一口气好像就能尝到其中铁锈般的肮脏气味。 西列斯很快与伊丽莎白告别——这位年长的女士十分体谅他的焦急, 她明白这次会面不得不提前结束。她希望西列斯能将一切都调查清楚, 并且在之后的会面中为她解惑。 西列斯只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就回到了凯利街99号。他又用了一分钟的时间告诉琴多, 洛厄尔街32号就是他们的目标。 琴多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意识到他们被房产中介骗了。 他又说:“但是, 为什么中介要骗我们?” “有两种可能。”西列斯冷静地说,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还记得吗, 格雷福斯家族是地产商, 因此这家房产中介可能就与格雷福斯家族有关。 “或许是格雷福斯家族让这个中介隐瞒这件事情……又或者格雷福斯家族租下了这栋房屋,而中介不知道。总之,第一种可能与格雷福斯家族有关。 “而第二种可能则是与格雷福斯家族无关。一位独身而来、身份不明的孕妇,直接租住独栋主宅……这听起来有些危险。或许中介之前是见钱眼开,所以现在不乐意让我们意识到这一点。 “……我更倾向于第一种可能。” 琴多静默了片刻, 然后低声说:“的确。格雷福斯家族是地产商, 他们的确很有可能将这件事情隐瞒下来。幸亏伊丽莎白女士出现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们都意识到,现在懊恼当时的疏漏已经于事无补。好在现在才是这一天的上午, 他们还有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 “刚刚伊丽莎白女士说,她只遇到过那位即将临盆的孕妇。我仔细询问了一下她的长相,发现那与玛丽娜·凯兰对得上号。”西列斯说, “但是, 洛厄尔街32号究竟住着多少人, 她并没有注意。” 琴多点了点头, 说:“您怀疑还有其他人在那里……另外的那位孕妇?” “是的。”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他想了片刻,便说,“我们得寻找一些帮手。” 一栋不知道如今状况如何的独栋住宅。他们两个的确了解洛厄尔街32号的结构,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伙人是否将那栋住宅改造了,或者做了一些其他的安排。 这一天很有可能会是玛丽娜·凯兰分娩的日子。他希望一切能解决得顺利一点,又或者,安全一点。 “……希望不要出现其他的意外。”西列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上午九点。他与琴多商量了一个大概的行动方案。 他们不可能现在就冲到洛厄尔街32号,他们对那里的情况还一无所知。 琴多打算先去一趟普拉亚家族的马车行,让人假扮成邮差或者出租马车的车夫路过那里,小心地观察一下情况,并且调查一下过去一段时间有关于这个地址的相关信息。 西列斯则主要负责帮手的事情——往日教会、历史学会、黎明启示会,以及如今确定待在欧内斯廷酒馆的侦探乔恩。 如果是曾经的西列斯,那么他可能会给每个可能的渠道都留个言。但是在这一次事件中,他选择了另外一种做法。 “我不想将事情闹大。”西列斯说,“他们的手里可能掌握着比我们想象中更多的人质……过去的那些受害者,以及如今的这些受害者。我们需要一个更加妥善的方案。” “一个足够低调、足够可靠的小队?” “或许是这样。”西列斯斟酌着说,“普拉亚家族那边怎么样?” “如果您需要的话,当然。”琴多脸上带着一种矜持又控制不住欣喜的笑容。他可能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考虑过这种可能性,而现在他终于能够帮上西列斯。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往日教会和历史学会的帮助可能会让事情闹大,而普拉亚家族这边的力量更为隐秘一些,同时他也更加信任琴多。 最关键的是,他没法解释为什么自己知道今天就是事件发生的时刻。 “我先去一趟西城。”西列斯说,“我得找一下格伦老师和乔恩。无论如何,第一步是调查洛厄尔街32号的现状。” 琴多也点了点头。 半个多小时之后,西列斯在欧内斯廷酒馆找到了无所事事的侦探乔恩。 “……什么?今天?”乔恩有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3和2。”西列斯不动声色地用之前玛丽娜·凯兰的暗示来扯了个谎,“或许就是23日。” 乔恩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他只是耸了耸肩:“好吧,这似乎也有道理。” “这只是一个猜测。我真正要找到你的事情是……”西列斯将洛厄尔街32号住着一位独身的孕妇的事情告诉乔恩,同时也提及了自己对于洛厄尔街32号的了解。 “……所以,琴多先生曾经住在那儿。您也时常去到那边。”乔恩却关注着这个问题,“呃,或许是我想多了,但是这实在有点太巧了。” 不知道是否因为放大镜的关系,所以今天乔恩对西列斯说话的时候,措辞和语气显得相当谨慎。 他说:“不知道您是否会赞同,但是……如果他们有意针对您?” “针对我?”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 “我认为,五月连环杀人案——用您的命名来说——的转折点,就是布鲁尔·达罗的死。而您正是这位受害者的朋友。从一开始,您也与这个案子有着深切的关联。”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静默地听着。 “而您提出了‘复现自我’这个仪式。用任何的赞美之词来夸赞这个仪式都不为过。甚至于,这个仪式可能带来了比您想象中更加深远的仪式。”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他想到了发生在无烬之地的事情,不由得承认事情的确如此。 “所以,那伙人可能会注意到您的存在,也是相当正常的。”乔恩用一种相当谨慎的措辞说,“他们表现出了耐心与克制,但他们实际上可能已经彻底疯狂。”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西列斯说,“他们可能将我当做目标,也可能已经知道了我正在调查他们。他们选择洛厄尔街32号作为最终的目标,可能是挑衅,也可能是有意为之。” 乔恩点了点头,坦然地说:“这是我的怀疑。” 西列斯思索片刻,然后说:“我会注意这个问题的。关于洛厄尔街32号,你有了解到什么最新的情况吗?” 乔恩望了望他,没能从西列斯那张向来冷淡平静的面孔上看出什么——明明他自己就有可能成为受害者,但是他仍旧保持着一种出奇的镇定。 “您还真是冷静。”乔恩不禁说。 “因为慌乱也无济于事。”西列斯十分客观地说,“更好的选择是尽可能将一切都在今天解决掉,既然我们已经发现了洛厄尔街32号的问题。” “……好的,好的。洛厄尔街32号。”乔恩思索了片刻,“实际上,即便您今天不来找我,我也正打算给您写信。” 之后,他没有再扯开话题,而是相当专注和认真地说:“上一封信,我跟您提及了三个地址。麦金街32号、洛厄尔街32号、杰罗尔德街32号 “我们分别调查了这三个地址。其中杰罗尔德街我们首先排除了,因为不久前这个地方就更换了租客,如今的租客非常明确,是几个想要在东城剧院里找份工作的年轻演员。他们在这儿合租。 “他们的过去、背景都相当清晰。我的一位侦探朋友找了个理由去试探他们,确认他们对于此事毫无了解,对于兰斯洛特剧院也只是局限于——他们认为他们可以在这儿找个工作。”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若有所思地问:“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四月中旬。”乔恩说。 他们对视了一眼,明白了彼此都想到一种可能——杰罗尔德街32号或许是玛丽娜·凯兰曾经的居所。正是因为她搬到了洛厄尔街32号,所以这间房屋才被租给了其他人。 “……有这种可能。不过对于如今的我们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西列斯低声说。 康斯托克街、杰罗尔德街,以及这两条街道的附近街区,是拉米法城著名的“剧院区”。换言之,那里聚集着许多剧院,频繁上演着精彩的剧目。 西列斯和琴多也曾经去剧院区看过戏剧。而当他们漫步在那儿的时候,他们不可能想到,一直以来消失无踪的玛丽娜·凯兰,可能就在他们的附近。 或许在某一个瞬间,他们甚至可能路过杰罗尔德街32号。在那窗帘遮掩下的玻璃窗后,那双属于玛丽娜·凯兰的幽蓝色眼睛可能曾经定定地注视着他们,指望着任何一丁点儿的生机与希望降临。 ……这是一件想想就令人相当难受的事情。 乔恩也摇了摇头,没有就这件事情说什么。他转而说:“接着是麦金街32号。这里也已经被我们排除了。这里的确在一年前更换了租客,但租赁这栋房屋的人是位大贵族。 “他似乎……呃,我应该怎么说呢。他似乎有了一位情人,或者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续弦。与他结婚的那位女士,似乎身份也相当独特——一位女商人?或许。 “据说那位大贵族正在试图让交际圈慢慢意识到这位续弦妻子的存在,但是……您知道的,贵族与商人。所以这位贵族特地租了一栋单独的住宅,他们时常会住在这儿,而非北郊的豪宅。 “北郊是康斯特贵族宅邸的聚集地,那儿人来人往。所以这位贵族租住麦金街32号的目的,恐怕就是就是为了与他的新妻子单独相处,免得人说闲话。 “据我所知,一些贵族圈里,已经有人提及这位贵族总是出现在阿瑟顿广场附近……或者类似的说法。所以,这地方也被我们排除在外了。” 西列斯:“……” 他维持着面部表情的波澜不惊,只是点了点头。 但是他却在想,这描述听起来有些耳熟……不,是相当耳熟,并且时间也对得上。 ……为什么他总能无意中听闻克莱顿家族的逸事?命运是怎么想的? 这事儿让他在心中暗自觉得好笑,但也感到一丝难得的放松,仿佛那些沉重的事情在某一个瞬间彻底远离了他。 乔恩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说:“所以在我们这儿,唯一的选择就只剩下……洛厄尔街32号。” 西列斯回过神,专注地聆听着。 窗外,雨势渐大。雨水敲打着欧内斯廷酒馆略微肮脏浑浊的玻璃窗,留下一道道的模糊的水印。某一个瞬间,西列斯无意中想到,该跟琴多说一声,让人将这里的玻璃擦一擦。 ……不过,拉米法城的雨季就快到了。他想。 乔恩说:“幸运的是,有一位侦探恰巧在上个月路过了洛厄尔街32号。我不知道他是为了调查什么——那附近的街区都住着些年轻人,说不定也是为了调查年轻人的恩怨情仇之类的。 “总之,他注意到,洛厄尔街32号搬进了一对年轻夫妻。据说那位妻子怀了孕。”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所以,就在那儿。” “是的。”乔恩严肃地点了点头,“两个孕妇,以及,其中一个孕妇的丈夫。他们都在那儿。” 两个……家庭。或许可以这么说。他们共同生活在那里。而西列斯相当了解那栋房屋的结构,他甚至开始思考,那一楼的一间卧室和二楼的两间卧室,他们是如何分配的? 这个念头在他的大脑中一晃而过。 他闭了闭眼睛,然后又睁开。他说:“乔恩,或许下午我就会去那儿一趟。” “您直接去吗?” “是的。总得去一趟。”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我会让一些人在外面候着,我去敲个门……” “您可以让……” “不,您刚刚的说法让我意识到,他们可能早就知道我的存在。或许,他们正等待着我。”西列斯冷静地说,“我会和琴多一起去,放心。” 乔恩欲言又止。 但西列斯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 事实上,在乔恩的提醒下,他才突然意识到,洛厄尔街32号正是他与琴多曾经居住的地方——虽然他没真的在这里留宿过。 那伙人真的是随意选择了这里吗,还是……刻意? 西列斯从来不会忽略那个最糟糕的可能性。 “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您能在外面等待着。琴多那边会有一批人过来,但是他们不明就里,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而您对这事儿更加熟悉一些。”西列斯低声说。 乔恩怔了一下,他下意识笑着说:“您如此信任我吗?” “是的,乔恩,我信任你。”西列斯说,他换了个人称,“你之前说,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当然如此。” 乔恩愣在那儿。 “你拥有许多秘密,而我也一样。”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着面前这位年轻的侦探先生,“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 说到底,他之所以始终在意“垃圾桶”的问题,是因为乔恩从未正面给出一个答案——乔恩认为那个放大镜就足够解释一切,而乔恩又有着一种神秘主义的作风。 他就像是将这个谜题抛给了西列斯;明明西列斯还不知道这就是一个谜面,乔恩却已经默认他知道谜底了。 而现在,他们解开了这个误解。 乔恩的秘密是他可能是伯恩,他并没有将这事儿告诉西列斯;而西列斯的秘密是……呃,他知道乔恩可能是伯恩,但是他也没将这事儿告诉乔恩。 所以,他们扯平了——差不多扯平了。 这么想着,西列斯就微微笑了一下,说:“那么,侦探先生,交给你了?” 乔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摊了摊手:“好的。诺埃尔教授,我的朋友,我得说,我没法拒绝这个提议。我更加没法拒绝,亲眼目睹这事儿落幕的感觉。” 他又想了想,不禁说:“从我认识您开始,您身边似乎就总能出现旧神追随者的阴谋。这真是令人意外。” 西列斯:“……” 别以为他没听出来乔恩这幸灾乐祸的语气。 很快,他与乔恩就分头行动。乔恩打算通过自己人脉网络调查一下洛厄尔街32号的情况,尤其是这两天的情况。他说他会在洛厄尔街附近转悠,等待着下午西列斯与琴多的抵达。 而西列斯则去找到了格伦菲尔。 从实验室里被拽出来的格伦菲尔相当暴躁:“哦,我亲爱的学生,如果你没能给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解释你所做的一切,那么我现在就……” “旧神追随者。”西列斯言简意赅地说,“涉及到两名孕妇。” 格伦菲尔:“……” 他的声音嘎地一声停下了,然后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西列斯:“什么?你怎么就又碰上一群莫名其妙的旧神追随者了?” “达罗家族的覆灭,您还记得吗?”西列斯提醒着格伦菲尔。 格伦菲尔想了想,然后点头:“时间紧迫,是吗?” “我可以跟您简单解释一下这件事情。”西列斯想了想,便说,“那批旧神追随者想要让旧神以人类生育的方式复生。 “而布鲁尔·达罗和玛丽娜·凯兰就是他们最近挑选的人选。玛丽娜很有可能在今天分娩。” 格伦菲尔瞪大了眼睛,然后摇了摇头:“这群旧神追随者还真是花招频出,但这些做法……”他露出一个费解的表情,“听起来都有些匪夷所思。” 西列斯赞同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现在要去阻止他们?”格伦菲尔说,“你具体打算做点什么?” “孩子的诞生不是最关键的问题。旧神不可能真的在那些孩子的身上复生。”西列斯说,“所以最重要的是,抓到这批幕后黑手。” “如果他们逃走了呢?” “洛厄尔街32号。”西列斯低声说,“他们现在正在我和琴多曾经租住过的地方。只要我们能抓到他们的一个漏洞就行。” “在那儿?所以他们或许就是在针对你。”格伦菲尔也产生了这个想法。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在心中想,当他和琴多意识到洛厄尔街32号的问题的时候,他们只想到这是一个巧合,十分符合命运的力量。 但是,他的朋友和老师都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那些人就是在故意针对他。这可能并非单纯是命运的巧合。 这种思维模式的差距也让西列斯暗自反省了一下 。他与琴多十分了解旧神,也十分了解他们彼此掌握的力量。但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当局者迷。 他们以为洛厄尔街32号的问题只是命运的安排;但或许,那就是幕后黑手特地做出的选择。这究竟能否被称之为命运? 不,力量只是力量;人类才真正掌握着力量、展现出命运的轨迹。 如果脱离人类,力量也只是镜花水月。是因为这力量与人类的故事有关,所以才可以被称之为命运。 的确有如此之多的巧合发生在西列斯的命运之中,连他自己都逐渐习惯了巧合的发生,以为这成了他生命的常态;可是,他真能如此傲慢地认为,他的命运就注定囊括了这世界其他人类的命运吗? ……傲慢。的确。他意识到。 当他如此轻轻巧巧地将每一个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人类,或者其他某些事情,都认定为命运的安排的时候,他的想法是如此的傲慢。 好像这世界上真有一只手,无聊地、肆无忌惮地摆弄着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你、你得在这儿;还有你,你怎么能跑那儿去呢?至于你,你乖乖呆在这儿,就等着我们亲爱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来发现你……是这样吗? 他惭愧地意识到,当他逐渐习惯命运的力量,当他逐渐意识到自己身边发生着的事情,当他慢慢明白自己最终需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也控制不住地被命运卷入其中,成为了命运陷阱的俘虏。 当他越是意识到命运的力量,他就越是将这一切当成常态。而常态最能消磨人的警惕心。 他刚刚来到费希尔世界的时候,他头一回前往无烬之地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对自己强调,保持你的警惕心——而现在,他们甚至已经习惯了让命运来安排一切。 反正最终命运也会让线索乖乖送上门,不是吗?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忽略了这个可能性。他没能意识到,幕后黑手可能早已经意识到他们正在进行的调查。 ……命运、命运。他不禁想。 这命运注视着世界上的每一个人,而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却无人知晓命运的存在。这是属于这个世界的秘密,这秘密的守密人却困扰于此。 他也是在这命运的蛛网之上,安静地挣扎着的猎物。 【意志+1。】 【你需要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5(+1)/96,成功。】 【命运,命运。人类与神明的命运。你认为自己是人,还是神?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比你想象中还要重要,也可能比你想象中更加无用。这世界等待着你的答案,守密人。】 “……西列斯?”格伦菲尔困惑地望着他。 西列斯骤然回神,他下意识歉意地说:“抱歉,我走神了。” “你想到了什么?” “……我正在反省。”西列斯说,“我忽略了这个可能性。” 格伦菲尔欲言又止,他说:“你对自己的要求太严格了,西列斯。” 西列斯保持着默然。有的时候他也不得不意识到,是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才逐渐让自己进入这种状态。他不得不时刻保持理智与清醒,因为他的选择可能将影响许许多多的事情。 有的时候,他甚至过于谨慎了。 他其实也可以现在就冲到洛厄尔街32号,然后利用骰子的判定的力量把那些人全部制伏——一人来一个意志判定大失败,一个不行就来两个,他不信这还搞不定那群人。 但他并没有选择这么做。如同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他只是仔细地、冷静地分析着一切。他置身事外,谋定而后动,早已经习惯让真相在他面前一点点揭开。 ……如同一个守密人。是的,他是说,跑团剧情的守密人。 跑团角色们忙忙碌碌,他坐享其成,时不时提供正向帮助或者负面帮助,目睹故事情节一步步发展,最终走向结局;而他会在那个时刻,宣布结局是什么。 多么眼熟的场面。而那只是一场游戏、一次玩乐。 如今他身处现实,连跑团角色都成了活生生的人,而他还是那个守密人。许许多多复杂的因素困住了他,主观的、客观的,都将他推到了这个位置上。 但是他又不经常使用守密人的力量,好像这命运的力量无关紧要。他艰难地在其中寻找着一条可能的、不偏不倚的道路。 但是,他实际上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站在了选择的临界点,而直到现在,他才骤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人与神。 是否习惯命运的力量带来的帮助,本质意义上体现了他对于自我的认知。他既然掌握了神明的力量,那么他究竟算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神? 他并不想掌控人类的命运,并不想显得这么傲慢。他进行了一个与之前直面“阴影”时候数值相等的判定,而他成功了。 如果失败? 那同样是一次大失败。 他将失去自己作为人类的自我认知。他将真正成为命运的神明,他将高高在上,永远俯视这普通的、平凡的、庸庸碌碌的,人间。 当他行走在这通往命运的终局的道路之上,无数条岔路在他面前展开。他望见那谜团、望见那可怕的故事与过往、望见那阴云笼罩的未来。 ……而“他”是谁? 西列斯·诺埃尔……贺嘉音。 一个来自地球的小说家。一个地球人,费希尔人。一个……人。 世界希望他给出一个答案吗? 实际上,这个判定本身就已经给出了答案。 “……是的,老师,我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西列斯抬眸,带着他向来的那种冷静与内敛,低声说,“我终究是个人,我没法做到尽善尽美。” 格伦菲尔语塞片刻,随后不由得摇了摇头,他说:“我的意思是,既然你知道自己是个人类,那你别强求,没谁非得让你做到完美……算了。我想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的意思是,西列斯,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西列斯望着格伦老师。或许格伦菲尔自己也不知道他这句话能给西列斯带来什么触动,但是最终,西列斯笑了一下,说:“谢谢您,老师。” 格伦菲尔伸手拍了拍西列斯的肩膀,然后说:“好了,西列斯,让我来看看有什么能给你提供帮助的魔药吧。” 十分钟之后,西列斯带着一堆不知道是否能派上用场的魔药,离开了格伦菲尔古董书店。他打开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了。 他去往和琴多约定好的地点,与琴多汇合。 如果这世界拥有卫星,或者无人机,而人们恰巧望向拉米法城的洛厄尔街32号的话,那么他们会意识到,这栋房屋附近正聚集着越来越多的人。 他们可能若无其事地与彼此交谈着,可能将目光不经意间停留在这栋房屋的窗户上,可能只是碰巧路过这条街道,可能会望向一个站在树荫下的年轻人。 一切都在静默之中进行,一切好似都还是原来那平常普通的日子。 天气相当阴沉,小雨在午餐后就慢慢停了,但乌云未曾消失。阴云仿佛将空气一同压向这座城市,人人都感到空气中停滞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是拉米法城的5月23日。周六。在这座城市的另外一条街道上,热闹而嘈杂的氛围像是在一瞬间破开那恐惧的、窒息的氛围。 这儿是诺埃尔纸牌大赛。晚上会是决赛的开始,而下午则是人们自行组织的友谊赛。许多曾经被淘汰的参赛者在这个时候返回牌桌,沾沾自喜地与彼此讨论着自己刚发现的新牌技。 最终决赛的参赛者有三个人。都是年轻男人,他们在各自的准备室里进行着思索,以及对命运的祈祷。他们祈祷好运在这个时候能够降临在他们头上。 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陪伴着洛伦佐·格兰瑟姆。洛伦佐有点紧张,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可以进到决赛,这让他感到梦幻般的不可思议。 “我真能做到吗?”洛伦佐问,“我能赢吗?” 切斯特温和地说:“当然可以,洛伦佐。我之前和诺埃尔教授也提到过这事儿,他甚至还祝福了你。你知道的,他就是诺埃尔纸牌的灵感来源。虽然他不承认,但是我认为他就是发明人。 “而我也在这玩法的完善过程中提供了一些帮助。所以,洛伦佐,你已经同时得到了我们两个的祝福。你得相信自己。” 洛伦佐愣了好长一会儿,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他望着准备室的那扇门——那扇通往这最后一轮命运牌局的门。隔了片刻,他说:“是的。我能赢!” 与此同时,另外一个人在心中默念着“我能赢”。科林·莱恩。 他的手已经握上了门把手。他比洛伦佐·格兰瑟姆更早接受自己命运的审判。历史学会擂台赛的最后一轮,将在下午举行。 下午两点。科林·莱恩走上了属于他的舞台。 下午两点。洛厄尔街32号迎来了两位沉默的客人。 “哦,西列斯·诺埃尔教授,以及……另外一位客人。似乎是您的恋人,教授?” 西列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默然望着洛厄尔街32号一楼客厅里的场景。琴多站在他的身旁,比往常任何时刻都显得警惕与专注。 一楼客厅中,原本他们熟悉的沙发被搬到了一边。一张圆桌摆放在那儿。桌子上,一副全新的命运纸牌就摆放在那儿。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坐在圆桌的左右。二楼,隐隐有惨叫与哀嚎声传来。 阴天昏沉的光线只是稍微照亮了这地方。那个坐在那儿的女人有着温柔腼腆的神情,她安静地、乖顺地坐在那儿,双手安稳地放置在自己稍微凸起的肚子上。 而那个男人,他的面孔隐藏在阴影之中。他是个中年男人,看起来平平无奇,是那种走在路上都会被人忽略,甚至其穿衣打扮还会被人暗自评价为“土气”的,平常而普通的人。 他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人。他指明了西列斯与琴多的身份,但是语气却相当温和,带着一种近乎阴柔的黏稠感,好像是被人缓缓搅拌的胶水。 “您来了。我正想着您什么时候会来。”这个男人说,“我们的牌局正好还缺人。不过我们本来想邀请您参与牌局,但您却另外带了一位客人。我们总该接待客人,况且这是您的恋人。 “所以,不如让您的恋人来成为牌局的参与者,而您来帮个忙,屈尊来当这牌局的荷官?听闻您发明诺埃尔纸牌的时候,您就是那第一场牌局的荷官。” 错了,西列斯心想。这些细节完全没法对号入座,尽管这的确证明了,这男人对西列斯的过去有所了解。 西列斯仍旧保持着沉默,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他审视着这间自己曾经数次造访过的洛厄尔街32号的房屋,感到一种陌生的气息从空气中缓缓渗透出来。 明明只是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但是仿佛一切都改变了。不,有的时候,两天时间就足以改变一切。 ……从布鲁尔·达罗满心期待地与未婚妻见面,到订婚,到得知真相,到曝尸荒野。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迅速。 他在心中缓慢地叹了一口气,答非所问:“所以,格雷福斯先生,玛丽娜·凯兰正在楼上分娩吗?” 女人的惨叫声始终隐隐约约地萦绕在他们的耳旁,渗着一种可怕的、令人晕眩的血腥气。玛丽娜·凯兰在楼上分娩,他们在楼下玩牌。滑稽的场面。 “我的丈夫正陪伴着她。”另外那个女人温柔地说,“我的丈夫是位医生——西城的医生。尽管他没有行医执照,但是您不用担心他的能力。我想,他能让玛丽娜安全生下那个孩子的。” 女人的语气轻柔,带着一种跳跃的、活泼的欣喜。她正因为许许多多事情而感到快乐。她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 ……通往二楼的楼梯看起来很近,也很远。 西列斯与琴多对视了一眼,然后落座。原本围绕着圆桌,只有三张椅子。那个中年男人殷勤地亲自搬了一张椅子给西列斯。 西列斯脱了西装外套,将外套挽好挂在椅背上。他顺手将西装口袋里的一支钢笔放在了桌上,免得不小心掉落。中年男人的目光瞥了一眼那支钢笔,随后又平静地收了回来。 西列斯拆开了牌盒。他注意到这副牌的编号。 当吉力尼家族印制命运纸牌的时候,因为商人兰米尔的要求,他们将纸牌分为许多不同的品种,有的是一模一样的普通版,有的是带有编号的特殊版,有的是更为独特的惊喜版。 这当然是商人贩卖物品的一些小技巧;而后两者的价格,尤其是一些更为特殊的纸牌,显然要昂贵得多。 而如今他拿着的这副纸牌,则是编号1的特殊版。 西列斯的目光在那个数字上停留了片刻。他将牌盒中的牌拿出来,然后十分熟练地洗牌。 中年男人惊叹着说:“您的洗牌手法令人惊艳。应该让城里的荷官都学学您的做法。” “但许多牌局已经不需要荷官。”西列斯说。 “命运存在于无形。”中年男人微笑着说。 西列斯与那个中年男人面对面坐着,而琴多则对着那个女人。他们各自抽了最初的手牌。琴多的目光中透露出一种冷色调的无动于衷,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大多数时候都专注地凝望着西列斯。 “我们花费了许多的时间。”中年男人突然说,“从很久很久之前。一个世纪、两个世纪……那都是不值得一提的事情。可是,从去年开始,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就好像是一个原本运作正常的机器,突然有一个齿轮发生了卡壳。最初只是一个小问题,但是我们没能发现,于是,问题越来越大。直到我们无法处理。 “……或许就是因为您的出现。或许。但也或许,只是我们需要一点新鲜的玩意儿。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来等待、来守望……来期待神明的回应。” 玛丽娜·凯兰的惨叫声仍旧不绝于耳。只是那声音显得相当遥远。他们四个人坐在这儿,仿佛这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牌局。 第一轮很快就结束了。胜者是那个女人。中年男人的旧神牌是第一个彻底损失血量的。 “您这个玩法相当有意思。”中年男人转而说,“神明与神明的对抗、神明与神明的阵营……以及,信徒杀死了神明。哦,信徒牌杀死了旧神牌。” 没人附和他的说法。西列斯开始洗牌,进行第二轮。 玛丽娜·凯兰的分娩仍旧在进行。琴多忍不住朝上看了一眼。 “不用担心,先生。”那个女人轻柔地说,“生产总是需要一点时间。女人都清楚这一点。哦,虽然您是个男人,但是,您也应该听闻过这事儿。得用痛苦的、漫长的时间,来迎接生命的满足。” 琴多收回目光,冰冷地看着这个女人。他说:“我不认为非得这样。” “那是因为您是个仁慈的人。”那个女人用一种不太赞同,但是又不想明确表达自己想法的语气说,“而我们,我们面对的局面不一样。” “我们的神明并不仁慈。”中年男人非常顺口地接话说,“祂就是如此。”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仿佛面对孩童顽劣的行径的情绪。那无可奈何,甚至带着点微妙的宠溺与放任。即便那顽劣的行为造成了可怕的伤害,他们也做不到阻止。 西列斯洗完了牌,开始了第二局。 他说:“人与神并不一样。” 人如果顽劣,那或许会被父母教训一顿,然后学着乖一点;而神如果顽劣……谁来教训神? 这一次那个女人是第一个出局的。她小小地惊呼了一声,露出一个懊恼但是又无奈的表情。她低声说:“得靠您了。” 僵持的局面在继续。中年男人的牌技不错,但琴多的牌运更好。于是最终是琴多获胜,尽管他赢得相当惨烈。 “……扳回一局。”琴多低声说。 中年男人摇了摇头。他们开始了第三局。 玛丽娜·凯兰还没成功。西列斯与琴多也还没成功。 第三局的结果是中年男人赢了。那个女人几乎不顾自己的安危,只是一昧攻击着琴多。她第一个败下阵来,但琴多也很快输了。 “哦,如果是三局两胜的话,那么我们已经赢了。”中年男人微笑着说,但玛丽娜·凯兰的惨叫声未曾停歇,“但那孩子还没出生呢。” 他们静默地继续着牌局。琴多的胜场在慢慢累积,但对面是两个人。 “其实我有点困惑,为什么您会调查到这么多信息呢?”中年男人说,“比如,您甚至知道我是格雷福斯。可是……” “你不是格雷福斯。”西列斯洗着牌,并且说,“格雷福斯·达罗·克里莫。他有他的名字。而你不是他。” 中年男人莫名被西列斯的语气稍微激怒了。他定定地注视了西列斯片刻,然后微微笑了一下,他轻柔地说:“好的。”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说:“我们玩了挺久了。”他没说各自的胜场,琴多比他们单独任何一个人赢得都多,但是他们是两个人,“不如来喝点茶,休息一下吧?” 西列斯与琴多都没有意见。于是那个女人起身,十分自然地端来了茶具。四个金盏杯,和一个漂漂亮亮的、刻着金盏花的茶壶。 “相当漂亮,是不是?”中年男人把玩着金盏杯,“原本是五个杯子,丢失了一个。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那也没什么关系。现在这四个杯子,恰好适合我们四个人。” 他首先一口将茶水饮尽,然后才微笑着说:“两位客人,我们拿出了最好的茶叶招待你们。” “谢谢。”西列斯礼貌地说,他也喝了茶。与此同时,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望着茶具上的金盏花。 琴多看起来想说什么,但最后他没说出口。 当他们的牌局继续的时候,城市里另外一场比赛的结果已经呈现。 “……科林·莱恩!我们最终的胜者!”主持人大声说,“恭喜你,这位来自第三走廊的启示者!” 科林·莱恩心不在焉地点着头,他的目光注视着在场每一个人。他保持着最后的谨慎……突然地,他望见一个站在角落处的影子。 那双藏在暗处的、漆黑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隔了片刻,那人突然后退了一步,然后消失了。 科林心中一惊。他匆匆结束了颁奖仪式,然后跟上了那个影子。他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但那人早已经消失不见。 不过…… 恶罪使徒是天生活在阴影中的生物。 男人的身影猛地模糊,然后突然消散。冥冥之中的指引告诉他,那个影子去了哪里。 ……洛厄尔街32号。 这栋住宅外头围着的人逐渐开始焦躁不安。他们的目光开始频繁望向那个站在树下的男人。而那个年轻男人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面前住宅的玻璃窗。 下午四点。拉米法城市上空阴云密布。仿佛有一场暴风雨即将袭来,因此天色暗得令人心惊。洛厄尔街32号里突然亮起了灯。 在某一个瞬间,那个年轻男人动了动身体,但是他又猛地停住。这并不是他们约定的暗号。那灯光明亮而平稳地照耀着。 于是他轻轻松了一口气,又或者,更加紧张了起来。 隔了片刻,突然地,有一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科林·莱恩。他不知道怎么的就出现在这里,目光凝视着这个年轻男人。 “……我认为你与这栋房子里发生的事情有关?”科林说。 年轻侦探的眉头不由得跳了跳:“你又是谁?” “教授让我在这一天注意安全。而我注意到一个人的消失。他的身影……影子,来到了这里。”科林说,“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他在哪儿?” “就在这儿。”科林皱了皱眉,“我不知道他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我只是感到……他仿佛希望我跟上他。” 侦探也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一个无形之中的帮手? 但是他这会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注意到这个家伙莫名其妙的出现,便说:“你可以复现恶罪使徒的力量?” “是的。”科林点了点头,“……教授与这事儿有关?” “教授就在屋子里。”侦探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洛厄尔街32号,“他们已经进去了两个小时。二楼有个女人在分娩……应该是这样。 “既然你能利用恶罪使徒的力量,那么你就可以化作阴影……听着,我需要你做一件事情。去二楼,去看看那里的情况。” 科林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身体飘然消失。隔了片刻,他回来了。他说:“那个女人正在分娩。”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似乎有些……难产。” 侦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一楼的情况你有注意到吗?” “他们在打牌。”科林说,“诺埃尔纸牌。” 侦探有一瞬间的迷茫,然后他的脸色猛地变了一下。 “怎么回事?” “命运的……牌局。”侦探低声说,“一对二。这可不妙。” “……什么意思?” “那伙人打不过琴多先生……算了,估计你也不知道琴多先生是谁。总之,那伙人打不过我们。但是他们手里有人质,那个正在生产的孕妇,你懂了吗? “他们知道我们不敢轻举妄动,我们也知道他们打不过我们。所以他们肯定做出了一个提议,或者暗示,在牌桌上解决一切。但这只能僵持一段时间。 “不可能他们在牌桌上赢了,我们就放过他们;也不可能我们在牌桌上赢了,他们就会真的认输放弃。这牌局的结果不可能决定一切。 “是因为我们和他们都想拖延时间,所以这牌局才会进行……我们想拖到那个孩子出生,母亲和孩子都平安无事,而他们也想!” 科林立刻明白了一切——即便他现在还完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说:“但是那个女人难产了。” “真该死,真该死!”侦探咒骂了一声,“我们需要一个契机……打破这僵局。不能这么继续下去……玛丽娜·凯兰会死!” 一个邮差打扮的人骑着自行车路过这儿。他特地瞧了瞧站在树荫下的男人,又瞧了瞧洛厄尔街32号。显然,普拉亚家族的人。 乔恩突然意识到他们能够怎么做。 五分钟之后,邮差紧张地摆弄了一下自己的帽子,然后走过去敲了敲洛厄尔街32号的门。他大声说:“33号!有您的信!” 里面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一下。隔了片刻,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仿佛隔着门板轻柔地飘了出来:“您走错了,这里是32号。” “什……什么?”邮差不安地瞧了瞧门牌号,然后说,“哦,对不起,真对不起,先生。我看错了。看来我是个不速之客。这天气真够阴沉的,感觉要下一场大雨,我完全看错了。” “是的,先生。这没什么。”那个中年男人轻柔地说。 于是邮差带上自己的信,敲了敲隔壁33号房屋的房门。过了一会儿,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说:“哦,我的信?” “是的。唉,女士,真糟糕,我刚刚还跑到了32号去,人们总会出点纰漏。” 中年女人像是笑了一下,然后说:“没什么,邮差先生。要下雨了,您快回去吧。” 邮差便向这位女士道谢,然后离开了。 西列斯与琴多对视了一眼。 中年男人又回到了圆桌旁,他叹息着说:“总有这种傻乎乎的人来坏事。” 风变大了。 琴多说:“这天气的确不怎么样。我可以开点窗吗?太闷了。” 一旁坐着的女人也默不作声地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 中年男人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唉,好吧,好吧。你们终究是客人。” “我们曾经也在这里居住过一段时间。”西列斯说。 琴多起身去开窗。他坐的位置靠里。中年男人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看到他开了一扇并非朝外面街道的窗户,这才露出一个放松的表情。 中年男人若无其事地回应着西列斯的问题:“哦,一栋房屋总会迎来一批又一批的住户。这很正常。” “是吗?”西列斯意味深长地说,“那么,一个文明总会迎来一批又一批的神明,这很正常,是吗?” 中年男人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抓牌的手都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终于维持不住那种温和阴柔的面具,不可思议地说:“你在说什么……!” 一阵强风猛地顺着琴多开出来的那条窗缝吹了进来,将牌桌上的命运纸牌吹得到处都是。怀孕的女人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那些飘落的纸牌。 楼上女人的惨叫声停滞了片刻。 “动手,琴多。”西列斯语气冰冷地说。 仍旧站在窗边的琴多几乎一瞬间就从神明范本的纸张上抓了个“缚”字,扔到了那个怀孕女人的身上。而在那个中年男人露出惊愕和警惕的表情的同时,西列斯已经将钢笔的笔尖对准了他。 无形的弹片在一瞬间钻进了中年男人的右眼。 ……这次准头不错。西列斯心想。 中年男人发出了一声哀嚎,血水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几乎一瞬间就遍布他的面部。琴多三两步走到西列斯身边,顺手捏了个“囚”字扔到中年男人身上。 现在怀孕的女人和中年男人都动弹不得。 中年男人的目光中流露出疯狂的憎恶:“你就不担心……” “我并不担心。这漫长的牌局是一种拖延,既拖延了我们,也拖延了你们。”不过西列斯也不想解释更多,“琴多,让他们进来吧。” 琴多点了点头,他花了一秒钟思考了一下,然后从神明范本上找了个“光”字。光芒在一瞬间照亮了洛厄尔街32号。西列斯与琴多都提前准备好闭上了眼睛,但另外那两人就没这个准备了。 他们都痛苦地叫了一声。 ……说真的,这才是他们原来的行动计划。行动暗号是突然闪烁的光芒,这光芒可以让敌人暂时失去视野,外面普拉亚家族的人和乔恩也会抓到这个机会闯进洛厄尔街32号。 但西列斯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让乔恩改变了行动计划。显然,那位敲门的邮差暗示他们疏忽了什么,同时也暗示他们有一位“不速之客”。 琴多早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告诉普拉亚家族那边,今天不能让邮差来打扰洛厄尔街32号,以防出现什么意外。所以,邮差的出现意味着计划的改变。 ……一位意料之外的帮手?他们究竟疏忽了什么? 西列斯暂时想不出来。但显然,他们可能得早点行动了。 很快,乔恩与普拉亚家族的人就蜂拥而入。乔恩扫了一眼一楼的场面,看到一地凌乱的命运纸牌,也并没有觉得意外。他只是说:“二楼!玛丽娜·凯兰难产了!” 西列斯有些惊愕地得知这个消息。他甚至来不及思考乔恩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我们需要一位医生。”琴多立刻反应过来。 ……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目送洛伦佐·格兰瑟姆上了牌桌。他有点紧张,不知道这结果会是如何。这是5月23日,周六的傍晚。 雨点终于落了下来,但狂风骤雨并未影响诺埃尔纸牌大赛的热烈氛围,每个人都关注着那最重要的牌桌上的进展。那将会是僵持、抉择、混乱并存的决赛。 几个小时之后,洛伦佐大笑着将最后一张信徒牌打出。 他痛快地说:“你输了,生命!”他面对着最后的那位对手,志得意满地翻开了自己的旧神牌,“来祝贺我这位获胜的厨师吧!” 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庆贺这终于诞生的,赌局的胜利者。切斯特医生激动地鼓起掌来。至少是一顿大餐,才对得起这张最后胜利的主厨牌!切斯特在心中这样想。 很快,激动的人们一拥而上,将洛伦佐这个胜利者抬起来,抛在天空上。每个人的目光中洋溢着欣喜与欢乐,所有人都在热烈地欢呼。 ……玛丽娜·凯兰在痛苦地哀嚎。 某一个瞬间,她的大脑中恍惚闪过一个念头。 她的人生就是一场赌局。 而此刻她埋头审视自己零星的筹码和无用的手牌,明白自己命运的终局将无可避免地袭来。 她将重重地跌落,自旧世界,向新世界。 第188章 凯兰的独白 6月1日。周日。上午, 西列斯收到了来自玛丽娜·凯兰的一封长信。 当他从邮差的手中接过信封的时候,他甚至感到了惊讶。他完全没想到,玛丽娜·凯兰会特地给他写一封信。 八天之前, 玛丽娜·凯兰在洛厄尔街32号二楼的房间里,艰难地生下了一个女婴。 关于这个孩子的父亲、关于过去这一个世纪的纷纷扰扰、关于凯兰家仿佛被诅咒的命运、关于玛丽娜·凯兰那变幻不定而又微妙离奇的身份……种种问题, 他们都还没能得到解答。 不过,当格雷福斯家族的图谋被发现、被公开, 整件事情还是在城内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人们或许不知道格雷福斯家族究竟做了什么,但是他们起码知道——又是一伙旧神追随者! 过去这不到一年的时候, 拉米法城的居民还真是遇到了好几伙旧神追随者, 并且涵盖了他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食物、医院、地产…… 拉米法城的居民可以说是出离愤怒了。 尽管如此,发生在洛厄尔街32号的事情,那些血腥与残酷的阴谋,也随着5月23日的暴雨, 一同消弭在拉米法城的初夏。 最近西列斯的日程又变得普通起来。应该说, 在七月的雨假到来之前,他应该能享受一段平静而普通的时光。 赌局事件——他们暂且是这么称呼的——最后也是交给了往日教会、历史学会以及康斯特公国官方去处理。西列斯自己没有参与进去。 至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哪儿?因为那是他忠实的助教先生原本的住所,他们意识到那边似乎有一伙不法分子正在进行什么阴谋,随后误打误撞救了一位孕妇。 ……这就是西列斯这边给出的理由。不管那些后续跟进的调查人员是否相信,但他反正是这么说的。 不过,之前就曾经在地下拱门事件中为西列斯帮忙收尾的往日教会,可以说是对这一套流程相当熟悉了。很巧合的是, 这一次负责后续跟进赌局事件的往日教会调查员, 是多米尼克·米尔纳。 肤色黝黑的调查员先生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注视着西列斯, 并且说:“您知道我们才从格雷森事件和地下拱门事件, 那些繁琐复杂的资料中脱身出来多久吗?” 西列斯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然后默然地拍了拍多米尼克的肩膀。 总之, 因为熟人负责跟进这个案子,所以西列斯还是了解到不少相关的信息。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在收到来自玛丽娜·凯兰的信件的时候,感到好奇与意外。 他回到客厅,拆开了信封,从里面拿出厚厚的一沓纸。 玛丽娜·凯兰在这沓纸张的上方放了一个小小的信封,并且在信封上写了“请先看这封信”。于是西列斯就先拆开了这个小信封。 “尊敬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我是从往日教会的调查员那里打听到您的姓名与地址。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我认为,我有必要给您写一封信,告知您一些关于我的故事。 “我想您可能会很好奇这件事情,而这也算对得起您对整件事情如此漫长的调查。我听布鲁尔说起过您,不过当时我也不会意识到,在布鲁尔死后,就是您一直以来在追查真相。 “您的行为让我感到尊敬与感动。如您这般高尚的人,在这个时代恐怕已经不多见。我,以及我的女儿——我给她取名叫伊芙琳——很幸运能在这个时候遇到您。 “我思考过用什么样的形式给您写这封信。您可能知道,我曾经痴迷于戏剧。我的母亲与祖母,又或者说,我的父亲与祖父,都曾经书写过一些知名或者不知名的剧本。 “因此,在过去漫长的时光里,我感怀身世,时常会用纸笔记录自己的内心独白。在过去一周的时间里,我花费了一点时间进行誊写,以及整理。 “最终我决定将这份整理之后的手稿全部寄给您。我听闻您是一位小说家。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又或者对我在这些手稿中的自怨自艾不会感到好笑的话,那请您来阅读这份独白。 “我曾幻想我走上舞台,向观众诉说我心中的想法。或许您将是唯一也是最后的观众。我已经决心将这一切抛在身后,隐姓埋名,与伊芙琳隐居乡下。 “我没能以更坦诚的状态出现在您的面前,或许以后也不会有机会见到您。这令我感到一些遗憾,因为我本来还想过是否应该当面向您道谢。 “不过这或许也是一件好事。这样我才不会感到尴尬。请您就当我是个虚构故事中的人物,那些手稿也不过是我这个虚构人物在剧本中絮絮叨叨的独白。 “……尽管那是我类似于日记一样的手稿,但是在过去这一周的整理中,我已经将一些我了解的事情掺杂其中,我重新书写了很大一部分的内容,并且也剔除了一些过于歇斯底里的内容。 “我并不知道如今那些调查员先生们的调查进展如何,如果有需要的话,您可以将这些信息告知调查员们。 “不过我已经尽可能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们。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诺埃尔教授,我信任您,所以才将这份手稿交给您。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为我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伊芙琳是布鲁尔·达罗的孩子。她的完整姓名将会是伊芙琳·达罗·凯兰。之所以使用凯兰这个姓氏,是因为我希望她能够远离曾经的纷纷扰扰。她做个快快乐乐的凯兰,就足够了。 “至于凯兰家多年以来的异装癖——您可能对此有所了解——等到伊芙琳长大,她自己能做出决定。 “最后,祝您未来一切顺利。 “凯兰。 “顺带一提,我知道您可能会和其他人提及我。如果可以的话,请称呼我为‘凯兰’,因为我曾经的朋友们都是这么叫我的。‘玛丽娜’这个名字对我来说甚至有些陌生。 “向您致以最真挚的问候与祝福。” 这一天的天气难得明媚。西列斯坐在书房的沙发上,阳光洒落在他的身周以及桌上的纸张。琴多在楼下做饭,他说这周日十分适合吃顿大餐。 西列斯静默地阅读完来自凯兰——依照她要求的称呼——的这封信,然后瞥了一眼那厚厚一沓纸张,预感这会是一场漫长而沉静的阅读。 他看了一眼时间,意识到这是上午九点。十一点吃饭的话,他或许有两个小时的时间来阅读凯兰的独白。 他将凯兰的那封信叠好,放回信封,然后整理了一下凯兰的手稿,接着开始一点一点阅读。 “…… “好的,教授,想必你已经读完了那封信。那就让我们开始吧。 “事情该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就从我出生的时候开始说起吧。那是二十五年前。 “哦,说到我的年纪。不知道您是否有这种感觉,二十岁之后的年龄仿佛如同流水一般。当我真正步入这个世界、这个社会,我被这世界所污染——所涂色。因此年龄成了最不重要的东西。 “二十岁和三十岁、四十岁和五十岁、六十岁和七十岁,其实都差不多。年轻、中年、年老,人们模糊了具体的岁月,只是记得这段时间。 “我的祖母、我的母亲——也可以说是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不过考虑到她们的生理性别,还是用祖母和母亲来称呼比较好——都是在二十五岁的时候生下了一个女儿。 “凯兰家一直都是凯兰家。我说这话的意思是,凯兰家的女人们仿佛是永恒不变的,重复着相同的命运循环,然后终究走上先辈的老路。 “我祖母是他们计划中的一员。那是发生在五十年前的事情,也就是我母亲的出生。 “这件事情如此遥远,对我而言,仿佛是隔着一层玻璃注视着他们的人生一样。我生理意义上的父亲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倒不是因为他们的计划。 “所以,在我的人生中,只有我的祖母和我的母亲。 “我出生在二十五年前。尽管我的祖父和父亲已经去世,但是他们其实也从未缺席。凯兰家的女人扮男人都是一把好手,这一点挺有趣的。 “所以我们是‘三个凯兰’。而我们这三个凯兰,最终也迎接了属于自己的命运。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我实际上感到我的家庭是相当正常的。当然,我也没有真的经历过正常家庭的生活。我的意思是,旧神的阴影仿佛离我们很遥远。 “直到五年之前,我的祖母和母亲相继离世。她们留下的遗产足够我活一辈子,但是那个时候,他们也出现了。他们带着拥有我母亲字迹的一封信,说他们会为我介绍一位丈夫。 “不知道出于什么理由,我同意了。 “或许是因为,那仿佛可以让我更贴近我祖母和母亲的灵魂;也或许,只是因为在这漫长的,看似普通的家庭生活之中,那旧神的阴影早已经笼罩着我的灵魂。 “…… “对我而言,玛丽娜和凯兰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身份。 “玛丽娜拥有金色或者褐色长发,幽蓝色的双眼,容貌漂亮——我并不是在自夸,我只是客观描述我的身体情况——是个挺符合这个时代审美的女人。 “而凯兰是个画家,金边眼镜、身材瘦削、老是背着画板,沉默寡言又内向低调。没什么男性特征,不过通常来说,人们对艺术家的性别特征总是更为宽容一些,好像艺术就非得涉及这些东西一样。 “……所以,男人扮女人或者女人扮男人最重要的一个注意事项就是,突出特征。比如人们会注意到凯兰的金边眼镜,但通常不会注意到凯兰其实没有喉结。 “再说了,当人们看到一个穿着男人衣服、打扮得也像男人的人的时候,他们只会认为这就是个男人。他们不会因为这个男人没有喉结就怀疑他的性别,顶多只会认为这男人在某方面不太行。 “这些经验来自我的祖母与母亲。 “她们比我更喜欢扮成男人,然后出门闲逛。她们说那让她们仿佛得到了另外一个身份,一个自由的身份。 “我得说,当我的祖母成为那个计划的一员,然后生下我母亲的时候,她们就在某种意义上失去了自我;她们打扮成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性别,然后找到,又或者刻意填补了,那失去的自我。 “至于我? “我爱着凯兰。那是我的另外一个方面。 “(但是或许,您也会注意到,我总是以‘凯兰’这个第三人称在称呼我的另外一个方面。也许您很快就能理解为什么。) “…… “一切就都得回到那个计划。 “他们将这个计划称为……‘复生’。他们实际上很少提及神明,好像神明的存在、死亡、复生都是理所应当的一样,都是……都是神明的一部分,应该这样说。 “他们在一两百年前开始这个计划,具体是什么时间我也不太清楚。有时候一旦想到,我居然与两百年前的人共同参与了同一个邪恶计划,不禁让我感到这个世界有种异样的可笑。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又或者被缩短了。神明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几百几千年都不会发生改变的东西。而人们如果想要改变,也需要花费更加漫长的时间。 “……所以,二十五年前,当我诞生的时候,我就已经被摆上了牌桌。这是一场赌局。而赌博的双方或许是人与神,或许是神与神的死亡,或许是神的信徒与其他人……但我,我是那个筹码。 “我该感到荣幸,这些人居然以我这卑微的、小小的人生作为他们的牌桌;又或者,我该感到憎恶,认为他们竟然将我扯了进去,指望着我还真能为他们带来什么转机。 “这可怕的,肮脏的现实。 “…… “那么我们该来到那个突兀但又相当合适的话题:爱情。 “在我见到布鲁尔·达罗之前,我感到意兴阑珊。 “我比他更早了解这事情是如何的。我还没见到他的时候,我就已经对他了如指掌了。他的出生、他的成长、他家族的历史——哦,说不定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儿,我就已经知道了。 “比如说,我知道他十来岁的时候去上中学,然后暗恋他的某个同学。那是他的初恋,无疾而终。在那之后他仿佛是被刺激了一样,仿佛对爱情一点儿都提不起兴趣。 “因此,他的家族提及联姻这事儿的时候,他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好像十来岁的时候那个拼命追求自由恋爱的男孩不是他一样。 “我本来不想见他,毕竟当时我们还没订婚。按照那套古老的、腐朽的贵族守则,我们不应该在那个时候见面。但是布鲁尔·达罗居然意外是个启示者。 “(顺带一提,教授,当布鲁尔·达罗成为启示者,他们的确感到一些惊慌失措。所以,当时布鲁尔的‘同学’都在监视的范围之中。他们也是在这个时候关注到您的。) “于是他们的慌乱,让他们居然还同意我与布鲁尔见面,好像希望利用这一次的见面让布鲁尔别后悔一样。我认为他不会后悔,毕竟他有着一种贵族的家庭荣誉感,这荣誉感会驱使他与我结婚。 “……怎么样,我是不是真的相当了解我的未婚夫? “是的,我称呼他为未婚夫,因为我们的确已经订婚了。尽管……我们还没结婚。而肉眼可见的是,我们也不可能迎来一场婚礼了。因为我亲手杀了他。 “…… “死亡。 “在这里,死亡将与爱情紧密相连。我是说,我与布鲁尔的爱情。 “可能人们会好奇,为什么我会爱上——喜欢——一个已经那么了解的男人,我甚至知道他几岁还在尿床,几岁还在哭鼻子,几岁还在烦恼作业写不完。 “我仿佛是一个幽灵,出现在他生活的角角落落;又或者他是一个幽灵,是从未真的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但的确真切存在的幽灵。 “在二十岁之后的五年,布鲁尔·达罗是陪伴我时间最长的人,尽管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所以我爱着他。单方面的。 “而有点好笑的是,他对我一见钟情了。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容貌,还是因为我身上携带着的神明的污染——哦,我当然知道这事儿——总之,他也爱着我。 “我不能奢求我这样的人能得到什么样的爱情。应该说,即便我将这种情绪称呼为‘爱情’,但我本质上也并不相信这就是爱情。 “所以,在他了解到这个计划的本质,在他请求我杀死,以阻止这个可怕的、邪恶的计划的时候,我最终答应了。 “我杀死了他。一刀毙命。 “然后……他们知道了这事儿。他们从布鲁尔的尸体上取出了某些东西,放到我的身体里。于是我怀上了孕……真稀奇。当我意识到我真的怀孕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的技术。 “他们要是拿这技术去发展医学,我相信医院里的那些医生以及病患会十分高兴。可最终,他们却只想着用这事儿来复活旧神。恐怕连神都会为他们忠心感动吧。 “……是的,我在嘲讽。但那段时间我活得恍恍惚惚,什么都没记录下来。或许那个时候我的心理活动用很简单的东西就可以形容出来:一条直线。或者歪歪扭扭的线。 “所以我现在去回忆那个时候的事情,完整的一个阶段:见到布鲁尔、意识到布鲁尔喜欢我、发现布鲁尔了解真相、杀死布鲁尔、怀上布鲁尔的孩子……多么丰富的经历。 “未来伊芙琳可能会喜欢这个故事的,即便我不怎么喜欢。 “…… “其实隔了很久之后,我才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布鲁尔究竟是从哪儿知道这个计划的? “他们不可能告诉他。他们将这个计划看成是一个秘密,只有我们这些孕育者才能了解一部分——是的,也只是一部分。据我所知,拉米法城只是他们计划的其中一个地方。 “我不能确定其他城市是否发生着类似的事情,但是我的确知道,他们在无烬之地,以及更遥远一些的地方,同样有着一些规划。我曾经听闻他们议论那些事情。 “不过我自己当时的状态也有些恍惚……那段时间差不多是,从我与布鲁尔见面,到我真正意识到我应该做点什么来拯救自己,这一段时间。 “……有些事情的确是后知后觉的。 “生活好像一天天在继续,好像一切都没发生改变,好像只是逆来顺受地接受了发生的所有……然后突然有一天,你回过头来审视自己的人生,才发现你早就偏离了最初的方向。 “命运。我得说。好像人生的小船晃晃荡荡,风来推一把,浪来撞一下,连海鸟都能栖息一会儿,什么玩意儿都能影响这艘小船,可偏偏你自己做不到。可偏偏,命运不能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 “然后我努力挣扎了一下。我想努力挣扎一下,至少是努力。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发现我的挣扎——后来证明的确有人(比如您)——但是,我得做点什么。 “——可我人生的小船已经在海上飘飘荡荡,如果我不做点什么,那我就眼睁睁看着我的船只倾覆吗? “回到那个问题上:我后来回忆了一下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我认为最大的可能性,或许是布鲁尔的家人告诉他的。 “或许是他们以为,在订婚仪式之后,他们就能达成所愿了,于是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让布鲁尔知道了我们这场婚姻的实质……诞生在死亡与欺骗之上的婚姻。 “我不太确定布鲁尔究竟是怎么想的。但当他哀求我杀了他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他乐意与我殉情。 “……或许那是怯懦,或许那是逃避。或许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怯懦与逃避。最后,我杀了他,我活了下来。我生下了伊芙琳。 “(接下来的几段话是在这封信寄出前的几天补上的。)活着是一件好事。我有时候在想,如果我那个时候没有杀死布鲁尔,那么按照他们的作风,布鲁尔会在现在这个时间被他们杀死。 “那他就还能再活十个月。而现在我得救了。那么或许,布鲁尔也能活下来。 “……但是我又意识到,恰恰是布鲁尔的死,才让人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才揭发了这场漫长的阴谋。所以,是布鲁尔的死救了我和伊芙琳。 “这相当矛盾,是不是?而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布鲁尔究竟是否爱着我本人,又或者,他爱着的只是那个漂漂亮亮的玛丽娜,而非活在阴影里的凯兰。 “…… “关于我努力挣扎的一切,可能无需赘言。 “我试着做了许多,但也可能不够多。我努力在这场牌局中获胜,但又意识到,或许牌局本身也是一场陷阱。 “当我以为这世界的一切都可以用赌局来形容的时候,我就已经一脚踩在了悬崖的边缘。不不不,这世界的规则从来不是赌博,从来不是以我这少之又少的筹码来实现我贪婪的野心。 “曾经有某一段时间,我相当暴躁,每天都想发狂。我不知道有多少是因为怀孕的影响,那可能会影响我的身体状态。但我当时的确恨不得旧神真的通过我的身体降生,然后毁灭这个世界。 “直到现在,我也得承认,这想法偶尔会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逝。我痛恨这个世界,而这种痛恨本身,有时候甚至能让我感到困惑。 “因为,我痛恨是因为那群人,而我这痛恨的结果,却似乎要让那群人如愿了。好像我也被他们邪恶的野心同化了一样。好像我诞生在这个世界上,都只是为了在此刻变成这样邪恶的人。 “……不可思议,是不是? “我能够慢慢学会与自己和解,与自己的精神状态和解,是因为我的确被救了,而不是如同我的祖母与母亲那样,从生到死都被困在那个可怕的环境之中。 “我年幼的时候,我们无时无刻不接受到他们的关注、监视……每天每天的探访。有一段时间,我每天都需要填一些记录的表格。当然,我母亲填得最多,因为她才是那个‘孩子’。 “我现在记录这些内容,或许也是受到了当时这个习惯的影响。 “但当我读到这些文字,有时候我会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情绪。好像过去的我与现在的我已经截然不同了。面对那些文字,我甚至会感到一丝困惑。 “……就好像当我阅读那些历史书籍的时候,我同样会感到困惑。那些神明仍旧存在的过往,真的是这个世界过去某一刻发生的事情吗? “这令我感到恐惧。 “当夜晚来临,当我默念玛丽娜·凯兰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名字指向谁。 “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空空如也,如同一个人偶、一个皮囊。我的名字无法概括我的一切,无论是玛丽娜还是凯兰,都是如此。 “因此我想到,‘容器’是否就是这样?他们是否刻意将我培养成这样?这种想法会让我感到更多的恐惧与焦躁,让我又一次想到那个发狂的念头。 “我活着不是因为我自己想要,而是因为他们需要。 “…… “伊芙琳的出现——这个幼小的、稚嫩的、的确已经脱离了可怕的悲惨的过去的生命,拯救了我。 “我听闻了那个古老的传闻。那一瞬间我甚至感到我自己疯了。死亡和星星的孩子,以及,生命的诅咒。 “所以,说到底,伊芙琳能够成功出生,就意味着她与旧神无关。她与那些阴森的、可怕的过往无关。她是个纯白无辜的孩子,过去所有那些出生的孩子都一样。 “不过也因此,我慢慢明白了为什么我明明杀死了布鲁尔,他们却没有发狂杀死我。或许,他们反而因为我的做法而产生了一个灵感——死亡是父亲,不是吗? “所以,如果我的孩子没能让他们如愿,那么他们接下来或许就会开始新一步的尝试:让死人成为孩子的父亲。如同他们在布鲁尔死后做的那些恶心事情一样。 “我庆幸一切都在这个时候被阻止。我不知道另外那些孩子、那些女人、那些男人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的未来会怎么样。我唯一知道的只是我的过去。 “我曾经无数次在拉米法城的阿瑟顿广场画画,等待着布鲁尔·达罗——等待着我的未婚夫从历史学会离开,然后我跟上他的脚步。 “我望见拉米法城的建筑、望见拉米法城上空的阴影、望见拉米法城普通而琐碎的一切。我思考自己的过去、幻想自己可能永远无法到来的未来。在那个时候,一切都还是一个未知数。 “我想到我与布鲁尔见面的那间咖啡馆。我点了一个小蛋糕。我以前从来不吃这东西,毕竟我以前更经常扮演凯兰。但是那一天我变回了玛丽娜,所以我很敬业地点了个甜腻腻的蛋糕。 “我慢吞吞地吃完了。 “而当布鲁尔轻声地、体贴地问我是不是还要再加一个,我想到我对这个男人了如指掌,想到这个男人对我一无所知,想到我们可能的不幸婚姻与可能的不幸后代,感到彻头彻尾的悲哀和困惑。 “我困惑于我人生的终局居然会是在这儿。我困惑于,爱情却与死亡相关联。那两位神明是否在生下那个可怕的怪物的时候,在任何一丁点儿的时刻,想到爱情? “然后我突然明白了,从未有过。毕竟,这世界从未有过爱情的神明。 “于是那个时候我对布鲁尔轻声说,不,不用了。 “我拒绝这份爱,拒绝这份爱带给我的触动。我拒绝。我指望他从未出现在我的生命之中,而我也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 “我指望他仍旧活着,与某个年轻活泼的女人相爱,结婚生子,到老了能安安生生地衰弱,服服帖帖地迎接自己的死亡。我指望他活下来,活到这个夏天,活到未来无数个夏天。 “而他死了。 “所以,玛丽娜在那个时候也死了。活下来的只会是凯兰,以及,布鲁尔和玛丽娜的孩子,伊芙琳·凯兰。曾经是三个凯兰,现在是两个凯兰。 “…… “这是玛丽娜·凯兰的过去与独白。那来自过往的回音,飘荡在一个男人死去的灵魂之中。 “向您致意,西列斯·诺埃尔教授,以及拉米法城。 “再见了。 “凯兰。” 门口传来两声敲门声。 西列斯骤然回过神,下意识抬眸望过去。他的目光中可能还带着某种深沉的情绪,因此琴多困惑地停了停,问:“您怎么了?”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 于是琴多坐到了他的身边。他瞥了一眼西列斯手中的手稿,没仔细看,迟疑着说:“这是玛丽娜·凯兰的信……?” “是的。”西列斯说,“她希望人们叫她凯兰。” 琴多眨了眨眼睛,便改口说:“这是凯兰的信?” 西列斯点了点头,低声喃喃:“她在信中提及了一些过去的故事。我困扰的是,当我们得知真相的时候,我们究竟看到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一群旧神追随者的阴谋与野心?” 西列斯想了想,说:“一个女人的爱情与死亡?” 琴多用有些惊奇的目光看了看那叠手稿。 西列斯被他的目光逗笑了。他摇了摇头,转而说:“凯兰打算和伊芙琳——就是她的女儿,离开拉米法城,去乡下生活。” “这是好事。”琴多说,“拉米法城对她而言恐怕是个噩梦般的地方。” 西列斯默然片刻,最终笑了起来,他说:“或许是这样没错。希望凯兰能拥有崭新的生活。” “希望她别再想起来发生在拉米法城的一切。”琴多相当客观地说。 西列斯也赞同这一点,当然,这只是他们的想法,而非凯兰的想法。他转而问:“你来叫我吃饭吗?” “是的。”琴多亲昵地吻了吻他,“已经有一大桌美食在楼下等待着您了。” 西列斯莞尔,他说:“这就来。”他将那些手稿收起来,放在抽屉里,然后牵着琴多的手,一起离开了书房。 在凯兰的信之后,西列斯又陆陆续续收到了来自往日教会、历史学会,以及侦探乔恩那边对于赌局事件的后续跟进与调查结果。 当时出现在洛厄尔街32号的人——那个中年男人,确认是格雷福斯家族如今的族长。他是个出名的地产商人,在拉米法城内颇为知名。 甚至富勒夫人、商人兰米尔、贵妇、伯特伦·费恩这四位西列斯认识的熟人,都与这位地产商人有过或多或少的接触。 这样身份的人,自然最好是交给康斯特公国官方去处理。从往日教会和历史学会那边给出的回复来说,公国那边似乎已经问出了不少事情,正在一点点处理,以及逮捕一些相关人员。 而格雷福斯家族出事的另外一个影响就是,拉米法城内的房地产市场最近动荡不断。当然,商人们自然虎视眈眈,打算从中分一杯羹。 一个让人们都意料之外的影响是,拉米法城内改造计划,反而因此得以顺利地进行下去。 既然要改造,那免不了会对一些建筑动手,更不必说地下铁路这种注定需要牺牲一部分建筑的交通方式了。 而其中不少的建筑,都是与格雷福斯家族有关的。格雷福斯家族仗着自身财力,始终不同意拉米法城的改造计划,非得从康斯特公国那边要个高价。 如今这个家族出事,拉米法城的改造计划反而顺利地进行下去。这可以说是一个意外之喜。 而5月23日那一天同样出现在洛厄尔街32号的那对年轻夫妻,则是一个处理的难题。他们如今暂时被往日教会带走了,之后可能需要祛除精神污染。 但这是否能真的改变他们的人生,也是一个令人困扰的问题。 西列斯是在那天的事情解决之后,才从乔恩那里得知,科林·莱恩在那一天也莫名其妙来到了洛厄尔街32号。 并且,因为科林·莱恩能够复现出恶罪使徒的力量,所以他能够在任何人都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悄悄潜入洛厄尔街32号。 正是因为科林·莱恩的出现,乔恩才会得知凯兰难产的事情,才会连忙提示西列斯和琴多,让他们提前动手。 当时洛厄尔街32号看起来十分空旷,只有那么三四号人,但实际上,是科林·莱恩提前在二楼将那些蹲守的启示者通通打倒了,所以一切才会显得那么顺利。 ……换言之,这位第三走廊的启示者,可以说是帮了他们大忙。 而他之所以会出现在洛厄尔街32号,一方面是因为西列斯曾经提醒他在那个周六注意安全,而另外一方面自然就是……因为那个突然出现的神秘人。 那个拥有漆黑眼睛的神秘人可以说是故意将科林·莱恩引到洛厄尔街32号,但他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当然,西列斯的心中有一个怀疑人选——夏先生。 能够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历史学会的沙龙,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与警惕;此外,这种暗地里给予他们帮助的行为,实在是非常符合夏先生一直以来的做法。 但是……夏先生? 应该说,正是这个可能的人选,才让西列斯感到更多的困惑。 夏先生的身影似乎愈发清晰,他的行动、他的目的都有迹可循,但是……为什么? 如果夏先生就是安缇纳姆为他提前准备好的帮手,那么骰子完全可以直白地跟他说出来,反正骰子都已经跟他说了他们最终的目标是对抗“阴影”了。 但是骰子在夏先生这个问题上始终支支吾吾。 ……所以,夏先生究竟是谁?他如同历史迷雾中的一抹影子,在这儿出现,又在那儿出现;在他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帮助他们,又在他们主动寻求帮助的时候突然消失(指格雷森事件的末尾)。 西列斯困扰于这个问题。 不管怎么说,至少这一次,这个疑似夏先生的男人出现得恰到好处。 如果不是科林·莱恩悄悄去二楼看了看情况,那么他们还不知道凯兰难产的事情,还在默契地拖延时间……真的这样下去,那很有可能会是一尸两命的结果。 洛厄尔街32号当时的情况比较明确,而整个赌局事件,却牵连到过去一两个世纪中漫长而无人知晓的杀人案。 那些孩子、那些母亲、那些父亲。这些问题堆积在一起,是一个令人倒吸一口凉气的事情。 光是从康斯托克街那堆积成山的“相亲”资料中寻找可能的受害者,以及了解相关的事件,就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 无论如何,他们大概了解了这批人的整体做法。 格雷福斯家族是这个持续将近两个世纪的阴谋的核心人物。四百年前,克里莫家族从堪萨斯来到拉米法城。从这个时候开始,或者更早之前开始,克里莫家族就已经分裂。 仍旧维持着原本贵族路径、但抛弃了信仰的达罗家族,成为了克里莫家族的正统后代;而仍旧保留信仰,却转而从事经商的格雷福斯家族,却好像成了私生子。 就如同曾经的格雷福斯·达罗·克里莫一样,格雷福斯和流浪诗人厮混在一起的做法,而被家族长辈认为是不得体的行为,继承了他这个名字作为姓氏的家族,也与原本的克里莫家族格格不入。 ……应该说,明明最初的克里莫家族知道露思米与“阴影” 的一部分过往故事,但是,从克里莫家族分裂出来的格雷福斯家族,却背弃了家族对于露思米的信仰,转而开始信仰“阴影”。 当然,格雷福斯家族并未如此光明正大地宣称。他们仍旧假借露思米这个听上去更为无害的信仰。 可实际上,按照曾经的一些说法,因为露思米的神国明光帝国由于经济问题而轰然倒塌的先例,所以露思米的信徒是与经商这件事情几乎隔绝的。 从未有人听说露思米的信徒会是个成功的商人,那通常都是梅纳瓦卡的力量范畴。 总之,这一点就足以证明格雷福斯家族的虚伪。他们从未真正信仰过露思米,神明也不过是他们丑陋野心的遮羞布。 但是,恰恰是格雷福斯家族,而非达罗家族,在康斯特公国逐渐获得了有利的地位。 四百年前,当他们来到康斯特公国的时候,这片土地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满目疮痍。于是他们巧妙地将自己的金钱投入到了房地产行业。 之后,他们又利用了拉米法城往东面扩张的机会,进一步拓宽了他们的势力范围。 正因为这样,在两百年前,格雷福斯才逐渐产生了一个想法:或许他们是时候利用这庞大的金钱帝国,为他们的神明做点什么了。 他们的做法是:利用他们名下拥有的地产,建立一个又一个“相亲”场所,让适龄男女前往这里与彼此会面——他们需要一个,将一切都最终导向怀孕生子的地点。 康斯托克街只是其中之一。实际上,他们建立了数量庞大的相亲场所。 绝大部分的相亲是正常的,最终也有数量颇多的男女正式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事实上,不少贵族也会让自己的后代前往这里看看是否有什么机会。 但是,格雷福斯家族却利用这个机会,将自己安排的一些年轻男人或者女人混入其中。 在刚开始,他们利用的是男人。一些男人假扮成风度翩翩或者温柔体贴的优秀相亲对象,与这些相亲地点的女人见面。 当他们真的成功与这些女人结婚并且拥有后代,这些疯狂的男性信徒会自觉地迎接死亡。 但是,这种模式并没能获得成功。于是慢慢地,格雷福斯家族就开始调整计划的模式。他们开始让女人成为主动的那一方。 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或许只是因为,克里莫家族最初信仰的是露思米?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进一步“改善”计划的模式。他们让“死亡”更死亡,让“星星”更星星,努力让一切都贴合最早的那个传闻,直到现如今这样的状态。 按照这位被抓获的格雷福斯家主的说法,在某些记录中,他们似乎接近了成功;至少比前一种模式更加成功。有些婴儿生来就带有某种污染。 针对这种说法,调查员多米尼克·米尔纳也在写给西列斯的信中写道,这让他想到了纳尼萨尔·布莱恩特和加兰。 ……当然,那些带有某种污染的孩子们,如今也早已经入土为安。 总之,事情一步一步发展。他们的计划始终潜藏在阴影之中,一连一两百年都未曾被人发现。直到…… 布鲁尔·达罗。 或许正如那位格雷福斯的家主对西列斯所说的一样,他们也不知道是哪儿出了错。他们仍旧是按照原来的模式进行的,但是这一次却失败了。 他们开始怀疑某些人在其中的作用,比如西列斯。他们怀疑是西列斯的出现和调查,造成了事情的变化。毕竟,西列斯还发明了那个可怕的“复现自我”的仪式。 这群依靠“污染”来控制手下人的旧神追随者,是多么恐惧这个仪式啊。 而对于西列斯来说,这个计划出错恐怕和他没什么关系——布鲁尔·达罗出事的时候,他对这个世界的真相还处于一知半解的状态。 真正在这件事情上起作用的,或许只是布鲁尔·达罗和玛丽娜·凯兰这两个人罢了。事情终将落下帷幕。在两个世纪里未能成功的实验,即便再给他们二十个世纪,也不可能成功。 当然,对于格雷福斯家族来说,他们仍旧十分不甘。不过不管有多么不甘心,他们恐怕也只能在监狱中度过余生了。 而更加茫然的,可能就是那些位于无烬之地的、与此事有关的旧神追随者了。 5月23日,他们迎来了平平静静的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神明根本没听见他们的呼喊与祈祷一样。这样一盆冷冰冰的凉水猛地浇到他们头上,没人会好受。 一些旧神追随者无法忍受这样的落差,直接陷入了癫狂的状态。那将许多探险者都吓了一跳。 福利瓯海的争端也在一瞬间消融于无形。 巴兹尔部落撤离孤岛之后,一批又一批的探险者兴冲冲跑到孤岛上一探究竟,结果连一丁点儿的星之尘都没发现。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局。 愤怒的人们原本就要相互怀疑自相残杀,但那几个突然发狂旧神追随者反而把他们吓了一跳。于是,这群本来就要相互攻击的探险者们,不得不费了一番力,齐心协力地制伏这群旧神追随者。 ——这件事情是赫德·德莱森在深海梦境中告诉他的。 赫德也登上了那座孤岛。他战战兢兢,生怕那些旧神追随者冲过来对他砍手砍脚,也生怕自己受到精神污染,疯狂之下对自己砍手砍脚。 然而一切都消融在那空空荡荡的孤岛场景之中。 “……所以,我们有三个问题还没能解决。” 当琴多听闻这些事情之后,他若有所思地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那令人发狂的星之尘;巴兹尔部落的真实立场;迷雾中的绿洲。” 琴多想了片刻,突然玩味地说:“都是无烬之地的事情。” “而我们也将要去往无烬之地了,琴多。”西列斯说,“就是这个夏天的事情。我们将前往福利瓯海。” 他们将重返无烬之地。而这一次,他们或许能窥见真相的一隅。 ……又或者,全貌? 第189章 家族异动 “亲爱的妈妈, 展信佳。 “不知道您是否回到了默林镇。不过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给您写过信,因此我认为有必要给您写一封信,告知近况。 “…… “生活基本上就是这样。 “近来瑰夏杂货铺、诺埃尔纸牌、小说的出版都带来了不错的收益, 另外拉米法大学教授的工资也一直稳定发放。您可以不用担心我在拉米法城的生活费用。 “我在拉米法大学工作的第一个学年即将结束,拉米法城也将迎来七月的雨季。这是有点糟糕的天气,希望您也能注意身体。 “第三学期对我来说是颇为忙碌的一个学期,我解决了许多堆积已久的问题,但是不确定那是否还会存有隐患。您对这些事情有什么建议吗? “至于即将到来的雨假, 我打算和琴多一起前往北面的海。一方面, 拉米法城的雨季令人心焦;另外一方面,在那儿或许我们也能领略到崭新的风景。 “春假的时候我们曾经前往过福利瓯海,但是当时是为了学者访问,而这一次并非为了工作。我们也会前往无烬之地,看看是否有可能解决一些之前遗留的问题。 “……不知道您是否会有这种感觉。即便生活在城市中,当我想到费希尔世界的时候,我仍旧会感到,与这个世界息息相关的地方,是无烬之地, 而非其他。 “希望这一次的旅程能有所收获。也希望您的旅程能一切顺利。 “…… “迷雾终有消散之日。” 6月21日,周六。夜晚,西列斯写完了寄给母亲——寄给安缇纳姆的信, 然后放下钢笔。 窗外风雨萧瑟。拉米法城最恼人的雨季即将到来。当然, 对于拉米法大学的学生与教授来说,也意味着,这个学年的期末周将要到来了。 由于一学年即将结束, 不管是学生还是教授, 所有人都相当忙碌。 而对于西列斯来说——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浮现在他的面前。 他怎么又把今年的学术任务拖到了下半年? 去年他是七月份才来到这个世界, 猝不及防接受了西列斯·诺埃尔教授的身份和任务,因此不得不在下半年赶工;而一年过去了,他好像丝毫没有长进。 好消息是,今年的他比去年的他掌握了更多的知识与信息,写起论文来也熟练得多;坏消息是,他还没想好今年的课题是什么。 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将写给母亲的信叠好,装进信封。 他不知道安缇纳姆是否会给他回信。不过他现在还没和安缇纳姆真的见面,至少没以真实的身份见面,所以他认为还是有必要继续维持这信件的联系。 不过,母亲现在回到默林镇了吗? 西列斯的念头在这个问题上一闪而逝。 不久之前,他给母亲写信之前,先让琴多那边请一位邮差先生去默林镇看了看情况。 随着时间的过去,默林镇的改造工作倒是进行得不错,如今道路平坦、房屋也修缮一新。但默林镇的坎约农场却一如既往,依旧显得荒废,仿佛从未有人生活过一样。 西列斯怀疑那可能是坎约农场一直以来的情况,从未发生过改变。至于西列斯的信寄过去会怎么样,母亲又是怎么给他回信的…… 他认为还是不要深究为好;一旦深究,意志和灵性容易出问题。 总之,不论母亲是否回信、是否能收到这封信,他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安排也已经定下。 这一天的白天,普拉亚家族那边送来了一封来自米德尔顿的信件。那是福斯特·朗希对于西列斯之前那封信的回复。 他十分愉快地同意了西列斯在信中给出约定时间与地点。 再过不久,西列斯与琴多就将加入这个年轻人组织的船队,然后一同前往遥远的福利瓯海深处,探寻三十多年前那支船队倾覆的真相。 当然,在西列斯寄给福斯特·朗希的信件中,他稍微隐瞒了一些……时间上的问题。 福斯特·朗希是个米德尔顿人,他当然不会了解拉米法大学的学期安排,自然也不知道,如果按照正常的交通速度,西列斯与琴多不可能在七月初就抵达米德尔顿的港口。 西列斯与琴多自然是打算借助李加迪亚的力量,加快出行的速度,尽快抵达米德尔顿。 他们约定的时间是7月10日,米德尔顿的金斯莱。之所以选择金斯莱,是因为福斯特想要在那儿寻找一些可能的知情者。 西列斯对他这个做法的前景并不看好,不过福斯特决意如此,他也没什么意见。 拉米法大学第三学期结束的那个周五是7月4日。换言之,他们有六天的时间前往米德尔顿的金斯莱。如果搭乘火车,那或许得等到枯萎荒原开发计划收尾了,才有可能实现。 不过,感谢李加迪亚。他们可以瞬息万里。 所以,在这个学期结束之后,他与琴多就得马不停蹄地前往米德尔顿。 除却对于三十多年前的事情的好奇之外,他们这一次出海也另有目的——关于海图。 加勒特·吉尔古德在海图这件事情上进展颇为不错。5月23日的事情没在无烬之地引起更多的争端,现在占据无烬之地热门话题的事情是“复现自我”仪式。 因此,加勒特也就在过去一个月里频繁出海,完善了福利瓯海图上的许多区域。当然,一个非常令人困扰的问题就是,有些地方他并不敢深入探索。 这部分问题就得交给琴多了,琴多也想趁这个机会进一步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 这一明一暗两个目的,就是他们这一次出海的原因。目前他们还不确定这究竟会花费多长的时间;如果来得及的话,西列斯还有意去一趟无烬之地。 他是指,那个迷雾中的绿洲。 他仍旧对那个坟包的事情耿耿于怀。 此外,赫尔曼·格罗夫和他的同伴们已经差不多修整完毕,恢复了精神状态,他们已经出发,打算先去考古遗迹那边看一眼,然后就返回拉米法城。 而阿方索·卡莱尔也跃跃欲试地打算再一次前往迷雾中的绿洲。不过他并没有莽撞行事,而是打算先收集一些信息,并且观察一下是否有可能找到一同出发的同伴。 按照梦境中赫尔曼的说法,阿方索在许多天之前曾经寄出过一封信;西列斯怀疑那就是寄给自己的。 因此,如果来得及的话,西列斯认为,他说不定有机会和阿方索一起前往那片神秘的绿洲。 不过那也是之后可能的规划,他们目前需要关注的仍旧是即将到来的福利瓯海之行,以及——期末周。 最近琴多又有点暴躁——指对那些学生的期末作业。他开始频繁说一句话,“连我这个堪萨斯人都看得出这份作业的问题在哪儿!” 堪萨斯人今天也挣扎在康斯特文学的海洋之中。可喜可贺。 除却期末周的问题,昨天下午的俱乐部活动,也是这个学期最后一次俱乐部活动。西列斯将定制完成的俱乐部胸针交给了学生们。 胸针的设计是西列斯与琴多一起讨论,然后和学生们商量之后共同决定的。 这枚胸针整体呈现圆形,周围的一圈是一条吞吃着自己尾巴的蛇,中间则是一朵八瓣玫瑰。原本西列斯认为这样就已经不错了,但琴多认为这样的图案显得有些朴素。 于是西列斯想了想之后,就又在中间添加了一个眼睛的图案——他得承认他在这个时候想到了安缇纳姆的标志。 在讨论胸针最终形态的那次活动上,多萝西娅·格兰特十分好奇地问:“这条蛇是什么意思?” “衔尾蛇。”西列斯声音低沉地介绍着这个来自他的故乡地球的概念,“宇宙的轮回、终结与开始、死亡与新生、毁灭与创造。可以理解成圆满与永恒。这个概念来自一个遥远的文明。” 学生们惊叹着这个闻所未闻的概念。倒是琴多,他之前就听西列斯介绍过这是来自地球的说法,因而若有所思地望着那条吞吃着自己尾巴的蛇。 西列斯的目光也望着衔尾蛇。这是一个在他的故乡广为人知的神秘学概念,却也在某种意义上契合了费希尔世界的情况。这是一件相当奇妙的事情。 安吉拉有点好奇地问:“所以您是怎么想到要利用这个意象的?” “……因为俱乐部建立在学期初,而现在是学期末。”西列斯相当坦诚地说,“一个学年过去了。我认为你们也在俱乐部中有所收获?” 学生们干笑两声,然后争先恐后地承认自己的确有所收获。 坐在一旁的助教先生控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轻笑。 至于胸针上玫瑰与眼睛的意象。玫瑰自然来自于八瓣玫瑰纸以及瑰夏文学社。 不知道基于什么原因,俱乐部内的学生突然开始追捧八瓣玫瑰纸。他们大概是觉得这种纸能让他们更容易模仿西列斯·诺埃尔教授那种冷淡矜持的气场,于是纷纷在重要场合使用这种纸张。 为此,西列斯不得不专门向吉力尼家族订购了一批八瓣玫瑰纸。 估计阿尔瓦·吉力尼在收到西列斯的信件的时候,会完全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西列斯为什么非得强调在纸上印一朵八瓣玫瑰。 ……为了显得浪漫点? 至于瑰夏文学社,在过去两个学期的发展中,这个文学社团越来越有一种诺埃尔教授俱乐部分部的意思。 两边的人员是完全相同的,活动也相互映照,并且作为社长和副社长的多萝西娅与朱尔斯,也没有对外招募新成员的想法。 这十来个学生都有一种十分微妙的团体感,与彼此越发建立了相当深厚的友谊,而这一切都得归功于他们尊敬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胸针上最后一个元素,也就是眼睛。胸针上的眼睛是一只右眼。传闻中象征安缇纳姆的眼睛符号,是一只左眼。 西列斯之所以会使用眼睛这个元素,一方面是因为衔尾蛇与八瓣玫瑰组成了一个类似于眼球一样的存在,另外一方面则是,属于地球的衔尾蛇元素,让他想到了他穿越背后的秘密,也就是安缇纳姆。 不管怎么说,这枚胸针让学生们都颇为满意。 西列斯一共定制了三十枚胸针。除却他与琴多、俱乐部的十五名学生(虽然赫尔曼还身在无烬之地),胸针还剩下十三枚。他认为这些可以暂且留着,之后找机会赠送给自己的师长朋友。 起码这枚胸针看起来还颇为美观。 当俱乐部的学生们拿到这枚胸针,他们便兴致勃勃地佩戴了起来。 朱尔斯·汉斯低头看了看这枚胸针,又看了看周围人,然后相当真诚地感叹了一句:“现在我们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神秘组织的成员了。” 在瑰夏文学社神神秘秘的作风之下,拉米法大学的学生们本就觉得这群人怪里怪气。而现在,这枚一看就充满了神秘主义风格的胸针,更给他们添上了一抹微妙的气质。 不过,俱乐部的学生们对此十分适应,甚至于沾沾自喜。 ……西列斯瞥了一眼放在自己书桌上的胸针。 昨天俱乐部活动的时候,他佩戴了一阵。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不习惯使用这种配饰——除了使用【沉静的心】的胸针的时候——所以他现在就只是将这枚俱乐部胸针放在书桌上,当个摆件,或者镇纸。 而在胸针的旁边,摆放着一个只有他知道里面是什么的小盒子。 ——他与琴多的订婚戒指。 事实上,他在好几天之前就已经拿到了这对戒指,与那些胸针一起。 工期比那位首饰店老板娘说的时间长了一些,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西列斯想找个时间将戒指交给琴多,但是…… 琴多最近有点暴躁——因为学生们的期末作业——所以西列斯好几次想提及此事,又觉得时机似乎不是很合适。 于是,这个小小的盒子在西列斯的书桌上放了好几天,琴多还一点儿都不清楚自己与订婚戒指擦肩而过多少次了。 ……想到这里,西列斯突然莞尔。 他甚至能想象琴多在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那副嘟嘟囔囔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了。 于是他没有再犹豫,收拾好书房里的一切,就带上戒指盒子下了楼。琴多在二楼,刚刚洗完澡,正坐在那儿擦着头发。西列斯出现在房间里,他就茫然地抬头望向西列斯。 西列斯走过去,打开戒指盒,拉起琴多的手,将订婚戒指戴到琴多的左手中指——应该是这个手指没错,他相当冷静地思索了一下——动作一气呵成,琴多完全没反应过来。 “订婚戒指,琴多。”西列斯提醒他说,“明天上午我们可以一起去挑选婚戒。”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呆望了他片刻,然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突然地,他一下子反应了过来,但是又有点不敢置信:“戒指?” “是的。”西列斯回答。 “……我是说……”琴多一时间语塞,“这有点突然。” “但是我之前跟你说过,我会去定制戒指。”西列斯低声轻柔地说,“订婚戒指我直接挑选了款式,但我认为婚戒应该是我们两个一起去选。” “是的、是的……”琴多带着一种略微恍惚的情绪,右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左手手指上的戒指,仿佛还身处梦境一般,“这有点……太惊喜了。” “我本来还在思考应该什么时候给你。但或许,任何时刻都可以。”西列斯说,他将琴多拉进怀里,亲吻了他的唇瓣,然后低声说,“我爱你。” “……我爱你。”琴多的声音略微沙哑地说,他用力地握住了西列斯的手,然后轻柔地给他的手指上戴上了订婚戒指。他们的手交握着,而琴多的目光定定地望着那对戒指。 窗外雨水敲打着玻璃,而房间内相当安静。西列斯轻柔地吻着琴多,但琴多多多少少有些情难自制。 “……我刚刚洗了澡。符合您的要求。”琴多低声呢喃着,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注视着西列斯,“求您了。” 西列斯低声笑了一下:“如你所愿,琴多。” 第二天上午,琴多才有点后知后觉地展露出那种欣喜的情绪。大概一整个早上的时间,他都控制不住地抚摸着自己的手指。 西列斯提醒他说:“上午我们去首饰店挑婚戒。据说订婚戒指不太适合日常佩戴。” 琴多几乎警惕地反问:“为什么?” 西列斯被他那表情逗笑了——好像有什么人要抢走他的戒指一样,他说:“因为订婚戒指的款式太繁复,会影响日常活动。” 琴多低声嘀咕着说:“那没什么。” 显然,他很想一直戴着这枚戒指,甚至于炫耀自己已经与恋人订婚的事情。因此西列斯也相当体贴地放任他这么做。 至于婚戒,那显然也需要一段时间来制作。 不过西列斯并没有一直佩戴戒指。毕竟这样做太过于明显地展现出他与琴多的关系。当然,他选择了另外一个做法。 他一直戴着琴多赠送给他的那枚李加迪亚的护身符,因此就干脆将订婚戒指也串到了项链上,随身携带。琴多看起来对这种做法相当满意……可以说是比他预想之中的还要满意。 他说:“这样就仿佛那枚戒指始终贴着您的心。” 西列斯也因为琴多的形容而莞尔。他感到琴多说情话的能力也有所进步。 他有一种微妙的预感——等到婚戒也拿到手,他估计还是会暂时这么做。所以到时候,他的项链上就会有李加迪亚的护身符、订婚戒指、结婚戒指。 这几样东西放在一起,相互碰碰撞撞、叮叮当当。 ……一个相当奇妙的画面。 上午,西列斯去寄了信,然后就和琴多一起去了那家首饰店挑选了结婚戒指的款式。在昨天的雨水过后,今天难得雨过天晴,仿佛连气候都在体贴他们今天要去买戒指。 首饰店的老板娘对他们的到来早有预计,并且在他们挑选完款式离开的时候,再一次温和地说了一句“祝你们幸福”。 这一回是琴多回应说:“我们会的。谢谢您,女士。” 他们在阿瑟顿广场附近挑选了一家餐厅,吃了顿大餐,算是庆祝这独一无二的一天。 午餐接近尾声,琴多突然想起什么,便说:“今天是周日……下午似乎得去一趟欧内斯廷酒馆,与那位侦探先生见面?” “是的。”西列斯点了点头。 不知道基于什么样的目的,不久前乔恩写了一封信过来,想要与他们见一面。西列斯便将日期定在了周日的下午三点,仍旧是欧内斯廷酒馆。 他的打算是先去一趟小说家聚会,看看是否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信息,然后再和乔恩见面。不过,当得知此事的时候,琴多露出了一个十分微妙的表情。 “那到时候,我会在那儿等您的。”琴多说。 几个小时之后,西列斯明白了琴多为什么会露出这个表情。 当他走进欧内斯廷酒馆的时候,琴多与乔恩面对面坐着。乔恩陷入着漫长的沉默,而琴多非常光明正大、非常刻意地将自己的左手放在桌上,时不时还将戒指摘下来把玩一番,再戴上。 西列斯:“……” 好的他明白了。因为乔恩是少数知道他们关系的人,所以琴多看起来是找到了一个可以炫耀的人选。 西列斯心中感到好笑,面上维持着平静,坐到了琴多的身边。 琴多几乎迫不及待地与他十指交握,然后才安安分分地不再摆弄自己的戒指了。 乔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西列斯,还是相当真诚地说了一句:“祝你们幸福。”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向他道谢。琴多同样如此。 乔恩没有就他们的私生活多说什么,便转而说:“看起来,发生在洛厄尔街32号的事情已经基本落幕。” 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昨夜的雨水仍旧在路面和街角残留着些许的印记,人们仿佛能闻见空气中微妙的湿润气息。 雨水总是如此。一开始或许能让人觉得新鲜,但持续的时间太长,就让人感到麻木与疲惫。 隔了片刻,乔恩说:“我想,我有必要当面跟您解释一下。” 西列斯怔了怔。 “虽然您没问什么。”乔恩说,他露出一个相当平和的笑容,目光明亮地望着西列斯,“但我认为我应当坦诚一些。 “之前洛厄尔街32号的事情未曾收尾,但现在……应该说,这事儿收尾得已经太彻底了,所以,也是时候说说我的事情了。”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乔恩反而更自在一点,他想了一会儿,耸了耸肩,说:“让我想想……一位作风神秘、语焉不详、过往仿佛笼罩在迷雾之中的侦探?” 西列斯说:“我并没有那么好奇,乔恩。我知道人们总是有属于自己的秘密。” “是的,我原先也是这么想的。然而我意识到……”乔恩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并没有真的说出自己想到了什么,而是转而说,“总之,我意识到我有必要和您坦诚一些事情。” 琴多撑着下巴,在一旁微笑着说:“你看,语焉不详。” 乔恩无言片刻,然后有点儿尴尬地咳了一声,说:“只是说话习惯。” 西列斯没有在意这个小问题,他望着乔恩,等待着这位侦探先生之后的话。 乔恩顿了顿,便继续说:“我的年龄可能比您想象中更加大一些。” 这个开头让西列斯与琴多都愣了一下。他们望着面前这位——外表足可以称之为年轻的侦探,不由得产生了些许的好奇。 “其实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乔恩诚恳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琴多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西列斯:“……” 好的,他知道琴多在想什么。别在这个时候笑场,他提醒自己。 大概是终于从“年轻的侦探”这五个字里挣脱出来,琴多望向乔恩的目光中总算出现了真实的善意,他有点好奇地问:“所以,你的容貌天生如此年轻?” “呃,并不是。”乔恩委婉地说,“我只是比较习惯……使用这样的身份。年轻的侦探不容易让人感到警惕。” 西列斯默然片刻。他在心中想,好的,乔恩的年纪是假的。 就好像凯兰把自己扮成男人一样,通过化妆技术,让自己显得年轻或者年老,对于这个时代的人类来说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 ……这也意味着,侦探乔恩与流浪汉伯恩的相似之处又多了一个。 原本乔恩看起来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伯恩是个三十来岁的流浪汉,两者看起来天差地别,但是如果乔恩伪装了年龄,那么他的真实身份就显得相当可疑了。 实际上,乔恩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成熟老练,以及他对于历史学会内部消息的灵通,也绝不能说符合他这个年轻的外表。他的破绽其实一直存在着。 想到这里,西列斯意识到自己也不能继续沉默下去。 乔恩不可能知道西列斯已经了解到流浪汉伯恩的存在——或者他清楚西列斯知道流浪汉伯恩,但是还没意识到,西列斯已经将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 他便问:“有什么事情需要你必须隐藏自己的身份吗?” 乔恩怔了一下,然后诧异地苦笑了一下:“真不愧是您,教授……您一下子就意识到这里面的问题。” 为了不让人产生警惕,一位侦探特地将自己的外表扮年轻一些。 这是一种乍一听十分有意思,但仔细想想非常令人困惑的做法。侦探原本就是一个独特的职业,一个令人一听就怀疑他深陷疑案的身份。 即便让自己显得年轻一些,相较于这个职业而言,年龄也只是一个次要因素。 换言之,重点是年纪本身。乔恩在刻意模糊自己的年龄,仿佛在避开某些人的调查或者关注。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着乔恩。事实上,他甚至感到了些许的意外。他没想到乔恩会一下子将事情透露到这个地步。 在过去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乔恩决心透露自己的秘密? 乔恩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记得,在我们最初共同调查那个达罗家族灭门案的时候,我曾经跟你们提及过,我参与了布鲁尔·达罗和玛丽娜·凯兰的订婚仪式。”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仍旧对那个巧合印象深刻——乔恩居然就是那位发现了垃圾桶问题的侦探。 而乔恩之所以会参与到达罗家族灭门案的调查之中,是因为他自己在很早之前就对这个来自异国的贵族家庭有了一些兴趣。 “实际上,我不只是在关注达罗家族。”乔恩说,“作为一名侦探,我不会局限于孤立的某个例证。应该说……从异国来到康斯特公国的家族,为数不少。 “而这些家族,如同达罗家族和格雷福斯家族一样,他们也或多或少与旧神有所关联。我承认我早期莽撞的调查行为引起了某些人的警惕,因此我才不得不掩饰自己的真实年龄。 “这群来自异国的家族……我不能说他们在多大程度上可疑,但至少他们的确敏感而警惕。”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听闻这件事情,他回忆了一下自己所知道的信息,不由得若有所思起来。 除却达罗家族这个自堪萨斯而来的贵族家庭,他还知道另外一个自异国而来、并且同样携带秘密的家族——德莱森家族。 赫德·德莱森曾经在围炉夜话的时候提及过自己家族的往事,他说德莱森家族原本生活在遥远的北面,因为来自北方的寒风袭来,所以这个家族打算前往南方寻找生机。 他们追寻着海中的巨蛇,找到一座巨鲸变为的岛屿,在那儿生活了一段时间,然后继续出发,最终抵达了康斯特公国。 西列斯对于德莱森家族的过往的推测是,他们很有可能是在那座岛屿上,成为了“阴影”的信徒。那是沉默纪时候的事情。 而在那之后,德莱森家族就成为了藏匿在暗中的旧神追随者。 事实上,德莱森家族是否有参与赌局事件,也是一个全然未知的事情。他们似乎并未参与发生在拉米法城的一切,但是却的确参加了发生在无烬之地的事情。 或者说,德莱森家族的年长成员们,似乎都知晓家族的信仰。 但是生活在拉米法城内的这些家族成员,他们如同自我豢养的羔羊,不会真正参与到那些事务之中,只等着可能到来的献祭。 而拉米法城外则会存在一两位不为人知的德莱森家族成员,暗中谋划着什么,并且观察着事情的发展。那位赫德从未听说过的叔祖父,就是其中之一。 赫德幸运地逃过了家族的厄运,尽管他现在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西列斯的思绪在赫德·德莱森的身上转了一圈,然后继续听乔恩说下去。 “达罗家族与格雷福斯家族,就是这样的典型存在。”乔恩这么说,然后又给自己解释了一下,“我的确有些了解格雷福斯家族的过去,但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就是他们筹划了赌局事件这一整个阴谋。”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突然想到,这似乎意味着,乔恩实际上拥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信息源。 这让乔恩能够知道一些隐秘的事情,但是他又没法将自己的信息来源告知西列斯。 西列斯曾经困惑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乔恩会确定在过去一个世纪中,案发时间间隔的这十几二十年,是为了“培养”某个人。 尽管后来他们得到的更多信息证明乔恩的说法多少有些问题,但是他这个说法,的确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幕后黑手的意图。 结合乔恩刚才的说法,他有着一个更加隐秘、低调的身份,帮助他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与此同时,他也没法将这些信息的来源合情合理地说出口。 ……流浪汉伯恩?西列斯再一次想到了这个问题。 乔恩并不知道“流浪汉伯恩”这个身份已经在西列斯的大脑中出现过无数次。他继续说:“总之,跳出这个事件之外,拉米法城内还有许许多多的……可疑的,来自康斯特公国之外的家族。” 西列斯思索片刻,然后言简意赅地说:“有哪个家族出现了异动吗?” 这是最大的可能性,不然没法解释乔恩为什么在上一封信中对自己的秘密一带而过,隔了一段时间之后,却又在下一封信中提到自己需要和西列斯谈谈。 是因为某个家族出现了什么问题,而恰巧西列斯也与赌局事件有关,在一定程度上了解乔恩正在调查的事情,所以乔恩才写信给西列斯。 乔恩首先面露惊异,然后不禁说:“果然瞒不了您。是的,我收到一条信息,有个家族最近似乎……有些问题。” 他没有等西列斯回应,便继续往下说:“这个家族名为德莱森,是拉米法城内的一个小贵族。据我所知,他们来自遥远的北方。他们不怎么和外人打交道,人们都说他们神经兮兮。 “他们之所以能够得到贵族的身份,是因为在拉米法城东扩的时候,他们提供了一些城市建设的建议,或者提供了其他什么东西,我没能调查清楚。 “总之,他们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贵族,靠着一丁点儿的祖产过日子。如果不是达罗家族从未与商业有过任何关系,那么达罗家族现在可能也和德莱森家族差不多。 “他们在拉米法城内不引人注意、不讨人喜欢,要是有人提到这个家族,那说不定还会困惑于他们到底是谁。 “……现在,这伙人消失了。” 西列斯不动声色地隐藏了自己的惊异,他说:“消失了?” “是的。因为他们如此不起眼,所以甚至没多少人发现他们消失了。我这边是因为我们——好吧,说漏嘴了,是的,我们——我们常年关注着他们,所以才能够注意这一点。” 虽然乔恩说漏嘴了,但这个时候西列斯并没有关注他口中的“我们”。或许那意味着乔恩有一个团队,不过……侦探总归会有一个团队。 所以西列斯更加关注的事情就是,德莱森家族——赫德·德莱森的家人,消失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失踪的?”琴多在一旁问。 这个问题让乔恩再一次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在赌局事件落幕后不久。确切地说,大概在那之后的两周左右。我花费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间调查他们可能的去向,但是毫无线索。 “与此同时,我发现这个家族最年轻的后代,赫德·德莱森,在今年春假的时候就已经离开拉米法城。按照一些人的说法,他似乎是前往了无烬之地。 “因此,我认为我有必要和您提及此事。德莱森家族的异动显然和赌局事件有关,但是我并没有调查到他们与格雷福斯家族的相关联系……或许他们都是‘阴影’的信徒?” 西列斯沉默地思索着,最后他说:“是的,他们可能都是‘阴影’的信徒。” 这话让乔恩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他立刻就反应过来,西列斯的这种说法,意味着西列斯也对德莱森家族有所了解。 “我们在今年春假的时候,遇到了离开拉米法城的赫德·德莱森。”琴多在一旁适时地开口。 他没有提及春假之后幽灵先生与赫德在梦中见面的事情,只是提到了他们还在火车上的时候与赫德的那一次意外相逢。 西列斯又补充了赫德收到的那封信,以及赫德在围炉夜话的时候讲述的关于家族的过往。 乔恩听得回不过神,隔了片刻,他有点发怔地说:“所以,你们早就知道赫德·德莱森的存在?” 先知。西列斯在心中想。乔恩这个时候估计和阿方索·卡莱尔这位民俗学家很有共同语言。 西列斯说:“我们知道赫德·德莱森。但是对于德莱森家族的动向,并没有什么了解。”他微微皱了皱眉,“他们失踪了……或许,是去了无烬之地。” 考虑到赫德·德莱森的行动,德莱森家族的这些人前往无烬之地也不是不能理解。 乔恩立刻点了点头。他便说:“这的确是很大的可能性。或许……是因为格雷福斯家族的图谋失败了,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做?” “有可能。”西列斯整理着思路,“或许他们是打算做点什么,挽回这种失败的局面。” 乔恩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思索了片刻之后,说:“但是,无烬之地我们鞭长莫及。我比较担忧的是,如果拉米法城内其他一些可疑的家族,也因为格雷福斯家族的失败而纷纷选择做点什么……那就糟糕了。” 西列斯恍然明白了乔恩的意思。 德莱森家族的人失踪了也就失踪了,他们一时半会没法调查清楚这群人的去向,也只能将这事儿暂且放到一边;但是,如果城内其他的家族也跟着做点什么,那乔恩可能就一时半会儿忙不过来了。 他想拉上西列斯帮他一起调查。而他知道西列斯会对这件事情十分感兴趣。 乔恩目光炯炯地望着西列斯。不过西列斯没有第一时间回复他。 琴多在一旁慢慢悠悠地说:“我们并非对无烬之地鞭长莫及。” 乔恩怔了一下。 “我们正打算前往无烬之地。”西列斯说,“以及福利瓯海。” 乔恩震惊地看了看他们两个,想了一会儿,说:“你们在那儿也有需要处理的事情?” “是的。”西列斯说。 乔恩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垂眸望向了桌面,随后他摇了摇头,不禁叹息着说:“原来我终究是个生活闲散的侦探。” 西列斯失笑,他转而说:“不过,我的确对你提及的那些家族很感兴趣。如果可能的话……?” 乔恩笑了一下,他从一旁的背包里拿出了一叠纸质资料,递给了西列斯,说:“慢慢看,教授。我突然觉得一点儿也不着急了。 “如果在您的事务清单上有个轻重缓急的话,那我认为这群乱七八糟的家族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儿。况且还有我在拉米法城。只不过,我的确希望您能注意到这个问题。”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说:“我在很早之前就知道达罗家族的过去。不过,我头一回意识到,这是相当常见的事情。” “他们的数量可能比你想象中多得多。”乔恩说,“并且,如果他们全是旧神追随者的话……” 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望了望窗外的拉米法城,然后低声说:“那我们就好像是被满城的蟑螂包围了一样。” 西列斯:“……” 琴多控制不住地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乔恩好像自己都被这个比喻弄得皱了皱眉。他看了一眼时间,就与他们道别,并且眨了眨眼睛,说:“期待着你们在无烬之地的好消息。” 在乔恩离开之后,琴多信手翻阅了一下那叠资料,然后有些惊讶地说:“他将这些信息都整理好了。这位侦探先生恐怕是知道自己以前的合作态度不够诚恳,所以现在正向我们示好。” “希望这些信息能有所帮助。”西列斯说,“况且,德莱森家族的失踪……” 他沉默了片刻。 “坟包?”琴多说。 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或许有这种可能。” 他们当时就考虑过,迷雾中的绿洲可能就是那群“阴影”的信徒的退路。在他们原本的计划未能成功的情况下,他们或许会考虑利用绿洲中的坟包,也就是,“阴影”的尸体。 想了片刻,西列斯又说:“不过,即便他们打算这么做,这肯定也是相当仓促的。他们会需要一些准备时间,以及确认方案。我们还有时间来跟进这件事情。” 琴多赞同地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说,”西列斯声音低沉,“今天晚上我恐怕得在梦境中找到赫德了。” 第190章 邓巴的梦境 当幽灵先生进入赫德·德莱森的梦境的时候, 他没有想到,赫德也有一些事情想找他。 “一份意料之外的档案, 从那些旧神追随者的手中得到的。”赫德有些紧张地说,“幽灵先生,我能想个办法交给您吗?我不太敢看。” 这个年轻人可以说是相当坦诚地说出了那句话——他不敢看。 幽灵先生不由得怔了一下,便仔细询问了一下相关情况。 5月23日,那座曾经被封锁起来的孤岛上出现了潦草收场的乱局。探险者们败兴而归,隐藏其中的旧神追随者们却纷纷发了疯。 那空空荡荡的孤岛,仿佛在嘲笑这群旧神追随者。他们很快就陷入了癫狂迷乱的情绪之中, 彼此攻击、辱骂,最后在探险者心不在焉的努力之下, 他们才被制伏。 以上是幽灵先生已经知道的情况,也是当时赫德告诉他的。 “在那之后, 这群旧神追随者……有的被那些探险者们泄愤杀掉了, 有的逃走了, 有的被福利瓯海附近的城市关押了起来。”赫德的语气有点紧张和低落,“然后……不久前, 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您知道, 我暂时还想不出何去何从,所以就只好先待在那儿。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回到拉米法城, 还是说,干脆在无烬之地到处流浪。 “总之,我有点困扰于未来的选择。我在福利瓯海附近又呆了一阵,我的同伴们也想在那儿继续寻找可能的机会……其实有不少探险者也留在那儿。 “这个包裹, 就像我之前收到的那封信一样, 是在某一天的上午突然出现在我的门口。我……我不确定那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我几乎本能地伸手拿了那个包裹, 然后兴冲冲拆开,就要查看里面的东西。 “……然后我突然瞥到我放在一边的茶杯,我用来进行‘复现自我’仪式的时轨。我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那种感觉。 “但是……但是,在过去的这一两个月里,这个仪式已经完全成了我的习惯,或者说,本能……我每天不喝十杯八杯的水就不自在。” 赫德几乎下意识抓了抓头发,露出一个尴尬但又安心的表情。 幽灵先生默然无语地瞧着这个年轻人。 赫德便继续说:“几乎在我看见我的茶杯的时候,我就下意识想到今天还没有喝水,我应该要喝点水。我将杯子拿到手里,然后……在那一瞬间,我彻底清醒了过来。 “……我甚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立刻去拆那个包裹,甚至完全没有怀疑是谁送来了这东西!我知道那肯定存在污染……而我,我始终被污染着……” 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他用力地瑟缩在沙发里,目光呆呆地望着窗外。 他们此时仍旧在赫德想象中的房间里,面前的桌上仍旧摆放着十分精致诱人的美食美酒。窗外是夜晚,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这或许就是赫德此刻内心的真实写照。 明明孤岛的事情看似已经结束,他已经可以自由去选择未来的道路,仿佛生活重新回归了鲜亮明丽的模样,然而这突如其来的一份神秘包裹,却令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阴影。 幽灵先生目光深深地望着面前这个年轻人。 赫德·德莱森的生命仿佛就在令人困扰的圈子里不停地打转,他被困在了这里。 “你有使用【旧神的阴影】这个仪式来测量自己受到的污染吗?”幽灵先生的语气仍旧十分冷静,在赫德如此颓丧的情况下,那甚至显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冰冷。 赫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努力让自己像幽灵先生的那种冷静靠拢,但声音还是忍不住有些颤抖。他说:“我……我听说过这个仪式,从那些探险者的口中。但是我们都没能接触过那个仪式。” 幽灵先生心想,看起来,这个仪式还是往日教会,以及历史学会这样的启示者大型组织专属。 他斟酌了一下语气,便说:“赫德,事实上,几乎每个启示者都会受到一些精神污染。比如‘复现自我’这个仪式,实际上就是在主动接纳来自过去的自己的‘污染’。当然那是正向意义上的。” 赫德怔了一下。他忍不住向幽灵先生确认,语气有点软弱地说:“所以,我没必要这么恐惧……是吗?” “是的。”幽灵先生声音低沉,“他们或许一直在暗中关注你,但是,他们也已经失败了。你有考虑过为什么他们会将这个包裹寄给你吗?” 赫德摇了摇头。 “他们希望你接手他们的计划。”幽灵先生说。 赫德想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实际上,也正是在赫德提及自己下意识想要打开那个包裹,却被“复现自我”这个仪式阻止的时候,幽灵先生才想到这种可能性。 那个包裹携带着某种不可思议的污染与吸引力,并且直接针对赫德。 考虑到德莱森家族多年以来的习惯做法,让赫德成为新的、藏身于阴影之中的、神秘的德莱森先生,也并非不可能。 或许当赫德踏上旅程,幕后黑手们是希望他葬身于大海;但5月23日那一天的行动并未成功,赫德也没有死去,于是那些人便改变了自己的想法,他们决定让赫德接过家族的传承。 又或者…… 联想到拉米法城内德莱森家族成员已经失踪,幽灵先生意识到另外一种可能性——或许,他们是希望赫德参与到这一次新的行动之中。 或许他们已经意识到赫德在慢慢挣脱他们的摆布,所以他们决定利用这个包裹,加深赫德受到的污染,让他在极度疯狂和恐惧的状态中,成为那个牺牲品。 这也是一种可能。不过幽灵先生并不打算将这种猜测告诉赫德。他们目前还并不知道失踪的德莱森家族成员究竟去了哪里,即便将这个想法告诉赫德也只是徒增困扰。 光就幽灵先生如今的说法,赫德就已经紧张和焦虑起来:“他们还盯着我?还希望我为他们做什么?”他几乎气愤地说,“这太疯狂了!” “冷静点,赫德。”幽灵先生说,“你刚刚说一份来自旧神追随者的文档,所以你最后还是看了那个包裹里的东西?” “……并没有。”赫德深呼吸,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他用颤抖的手端起了面前的茶杯,猛地喝了好几口。当他放下茶杯的时候,杯中的水也依照他的想法重新注满。 他慢慢说:“包裹里面只有一大叠的纸质资料。我因为‘复现自我’仪式而清醒了过来,没敢仔细看。我知道里面有一些人的手稿……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幽灵先生,我能将这些东西交给您吗?我知道里面肯定有不少关于旧神的信息,但是我完全不敢看。如果您能不受到那些可怕的污染的影响,能够从中有所收获,那就再好不过了。” 赫德的说法让幽灵先生也对那叠手稿感到好奇起来。 他不禁想到,一直以来,旧神追随者似乎都比他们知道得更多。比如,他就完全没法理解,为什么这群“阴影”的信徒能够知道死亡与星星的孩子就是他们信仰的神明。 此外,他也十分好奇,对于费希尔世界的人们——特指这些“阴影”的信徒——来说,他们究竟为什么会如此虔诚地信仰一位来自世界与文明之外的神明? 于是他斟酌片刻之后,便说:“你可以把那些资料交给我。我会让人偶来取。” “人偶?”赫德有点反应不过来。他还没见过幽灵先生的人偶,自然不明所以。 “等会儿你就会知道的。”幽灵先生微微笑了一下,他停了停,然后说,“这件事情……你或许可以拖延一段时间,但是,他们肯定仍旧在关注你,你可能得闭门不出一段时间了。” 赫德用力地点点头:“我明白。”他用力地握紧了茶杯,又说,“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们都已经死了。” “他们或许已经死了。”幽灵先生说,“但是,从来都不只是‘他们’。” 赫德愤恨地想说什么,但最终也陷入了沉默。 幽灵先生说:“你可以闭门不出一段时间,然后假装精神状态十分衰弱或者混乱。我恐怕你们不会继续留在福利瓯海附近,到时候,你就跟随你的同伴们一起行动就可以。走一步算一步。” “我会这么做的。”赫德说,“等到那个时候……我能够,我有希望摆脱他们吗?” 幽灵先生斟酌了一下,然后说:“关于这一点,我有另外一件事情需要跟你说。赫德,你觉得自己现在能够承受一些意料之外的消息吗?” 赫德迷茫地望着他,仔细想了想,说:“应该……可以?” “好的。你的家人,位于康斯特公国拉米法城的德莱森家族成员,在不久前失踪了。”幽灵先生说,“很有可能是因为这群旧神追随者在5月23日的图谋失败了。” 赫德猛地怔住了,一瞬间他露出了一个非常复杂的表情,可以说是憎恨、幸灾乐祸,也可以说是担忧、提心吊胆。 隔了片刻,他声音低低地说:“他们会……来到无烬之地?像我……像我一样?我之后说不定……会和他们汇合,然后一起……一起?” “有这种可能。”幽灵先生并没有否认他的猜测。 赫德的表情更加复杂了。他在自己失态之前,声音颤抖地对幽灵先生说:“我……抱歉,我没法……没法理智地,面对这件事情。” “这没什么。”幽灵先生的语气温和了一些,“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我们的预料。” 赫德用力地点了点头,他赶忙转移了话题:“所以……您打算怎么让人偶来取?” 几分钟之后,从梦境中醒来的赫德从床上一跃而起,他来不及露出任何悲伤的或者愤怒的或者欣喜的表情,他摸黑用报纸将那叠纸张包起来,也不敢仔细看纸张上的文字,只是愣愣地站在那儿。 隔了片刻,旅馆房间的门口突然传来笃笃两声轻轻的敲门声。 赫德这才猛地回过神,连忙走过去,轻轻开了门。他朝门外四处张望,什么也没看见,直到裤脚被轻轻拉了一下,他才低下头,瞧见站在地上的那个小小的人偶。 他一时间手足无措,甚至不知道怎么将如此厚重的资料交给这个小小的人偶。 而人偶又拉了拉他的裤脚,然后举起短短的手,指了指自己光秃秃的头顶。 赫德蹲下来,试探性地将这叠资料小心翼翼地放到人偶头上。人偶用两只短短的手撑住了那厚重的资料,又犹豫了一会儿,就轻轻用脚碰了碰赫德的鞋子,像是在与他告别。 很快,小小的人偶顶着满头的资料,步子哒哒哒地跑入了黑夜笼罩下的走廊尽头,然后消失了。 赫德目光忧虑地望着这个人偶——倒不是因为那些资料。应该说,他这会儿几乎遗忘了那些资料的问题。只是因为人偶的身材与那厚重的资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导致他有点担心人偶撑不住。 好在人偶最终还是安然回到了坎约农场。一号人偶首先将资料放回到现实中凯利街99号的三楼小房间——拿钥匙开门这事儿可真是为难了这个小小的人偶,幸亏它最终还是做到了。 回到农场小屋的时候,人偶不禁叽叽喳喳地和同伴们分享起自己的这一次“大冒险”。 等它说完了自己想说的事情,幽灵先生才带着一号人偶一起去了加勒特·吉尔古德的梦境。 不过,一个念头也的确浮现在幽灵先生心中:现在他能操控的人偶只有一个,并且人偶只是这么小小的一个。确实不怎么方便。 不知道加兰小姐的故事被搬到舞台上之后,是否有可能让他进一步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不过,似乎不能只是这样一个表面形式上的符合。 他将这个想法记在心中,没有在这个时候分心去仔细思考。 加勒特正在梦境中等待着幽灵先生与他的人偶。 当幽灵先生出现,加勒特便立刻说:“关于海图,能探索的区域我已经全部探索完了。” 一张用牛皮纸制成的海图凭空浮现,展示在他们的面前。幽灵先生的目光望了过去。 整体来说,福利瓯海的形状像是一个倾斜过来的鸭蛋,大体圆润规整,大头的一方朝向西南角,小头的一方朝向东北角。 地图上大部分的区域已经绘制清楚,包括孤岛的位置、旧的海路与新的海路、礁石与水深、灯塔与航标等等在内的信息也已经列明。 当然,这些区域都是安全的,全都是如今未被迷雾笼罩、同时迷雾也已经消散许久的区域。 在地图的另外一部分,那些被灰黑色云团标注,并且用细线仔细圈注的区域,证明了这看似普通的海域不为人知的危险之处。 这些危险区域大致分为三块。 实际上,在地图上,也存在一些其他星星点点的灰黑色块,但那范围都相当小,可能只是局限在某一座孤岛,或者某一小块海域。但是最明显的那三块区域却全然占据了他们的视线。 第一块危险区域位于东北面,按照地图上的小字说明,这里的迷雾还未消散,笼罩了相当大的区域。那也是十分接近这个世界的北极点的一块区域。 第二块区域位于福利瓯海中部偏西面的大块区域,这里并非完全被迷雾笼罩,但是迷雾没能完全消散干净。在这儿航行,时不时就会遇上飘来的迷雾,以及一些可怕的变异海洋生物。 此外,相较于其他区域,这里的孤岛数量也多得多。加勒特额外在这件事情上补充说,这地方的孤岛原住民,都相当凶恶疯狂。 这一块区域的存在让福利瓯海上的航行变得颇为尴尬。水手们不敢靠近这块区域,因为谁也不知道,当他们踏进这块区域的时候,是否会遇上迷雾的突然侵袭。 然而,加勒特又说,这块区域打捞出来的鱼虾等,却异常鲜美。因此,总有一些船长或者水手冒险前往。有的人志得意满地归来,有的人则……不,应该说,只有归来与不归来两种可能。 幽灵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感到了困惑。 人偶问:“但是,你刚刚不是说,这儿存在着可怕的变异生物吗?” “或许是迷雾让这些鱼和虾往更好吃的方向变异了?”加勒特耸了耸肩,开了个玩笑,随后他若有所思,“毕竟,存在贴米亚法这位旧神,这种变异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幽灵先生无言片刻。 他得说他也想到了贴米亚法——况且还有岛鲸这个一早就听说过的传闻——但是,加勒特这种“贴米亚法的力量让鱼虾变得更好吃”的说法,给人一种非常割裂的滑稽感。 神明会关注人类的食物味道吗? 这真是一个颠倒错乱的问题,好像“晚宴的主厨”就真的是人类的厨子一样。贴米亚法愿意吗? 不过,如果贴米亚法的力量的确出现在福利瓯海,那么这些变异生物吃起来更好吃,也不是不能理解。 幽灵先生便跳过了这个话题,将目光望向了地图上最后一块被灰黑色云团标志笼罩的区域。 最后的这一块区域,位于福利瓯海的南部。地图上位于此地的灰黑色云团的颜色没那么深,同时旁边的小字也说明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因为这里的迷雾是在不久前刚刚消散的。 这片区域和福利瓯海中部的情况其实也差不多,变异海洋生物横行,并且空气中仿佛仍旧弥漫着迷雾的气息。总之,人们在短时间内最好还是不要踏入这里。 幽灵先生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加勒特的说法,一边分心想到了发生在这片区域的事情——那座孤岛。 曾经加勒特就远远地望见过那座孤岛。曾经在那座孤岛上发现的星之尘让一些启示者陷入了疯狂。在5月23日,那座孤岛上的争斗几乎一触即发,但很快也消融于无形。 加勒特显然也知道一些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幽灵先生曾经跟他说五月中下旬不适合出海,而他自然也好奇地去调查了一下。 “人们总会因为财富而不顾一切。”加勒特露出一抹讽刺的笑容,但那笑容中的意味也相当复杂。恐怕他在这个时候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幽灵先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 人偶说:“现在你已经将这幅海图制作出来了吗?” “……只是做了几份样品,我之前跟你说过。”加勒特说,“你需要?” “有人可以去探索那些未曾探明的区域。”人偶说,“我更希望这份海图能够完善一些。所以我得将这份初稿先交给他。” 加勒特露出了一个意外的表情,他说:“那还真是……相当令人惊讶。” 他沉默了一会儿。 幽灵先生敏锐地从他的沉默中意识到了什么。 人偶说:“你没能在已经探明的区域中,找到你父亲的船队当初去过的那座孤岛,是吗?” 加勒特下意识张了张嘴,不知道他是想要否认还是承认,但是最终,他只是露出一个冷笑。他说:“所以,我要感谢那位不知名的帮手。” 人偶问:“你觉得那座孤岛最有可能在哪里?” 加勒特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说:“中部,或者南部。我认为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为什么?” “……关于三十多年前我父亲手里拿着的那个泥碗,以及最近一段时间在贝休恩流行的陶瓷制品。”加勒特轻舒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这两者之间有着显著的关联。 “我花了点时间和陶瓷厂的人打交道,然后从他们口中套话……这些事情不完全是我做的,我找了个老水手,扮演一个刚刚来此贝休恩的商人。我想从他们那边知道那些制陶材料的来源。 “他们的口风很严,没让我得到更多的信息。但是,他们提到过福利瓯海中部这种类似的地方,类似于‘这一批还没回来。’‘他们得去到福利瓯海中间,那远得很。’这样的对话。”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明白了过来。显然,那些人无意中透露出了一些信息。 加勒特没有再说什么,他目光复杂地望着那张海图。 突然地,他开口说:“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我感到我整个人像是被重新洗刷了一遍,被海水、被海风、被海上的日出和日落。” 幽灵先生和他的人偶静默地聆听着。 “或许我是走上了我父亲的老路,但是我终究也拥有了……至少试着拥有,自己的成就。一张海图。”加勒特说,“我记录了那些我自己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航线,也发现了一些从未有人知道的航线。” 他看向了幽灵先生,目光相当坦率。他说:“您曾经说,不能让他人的死亡成为我的死亡。而现在我可以坦诚地跟您说,那已经不再是我的死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痛恨海洋,这里吞噬了我父亲,以及许许多多米德尔顿人的生命。但那终究是……终究是福利瓯海。” 他望向那张海图,难以避免地承认,他仍旧爱着这片自他出生就与他性命相连的大海。 加勒特定定地注视了片刻,然后说:“幽灵先生,您可以让您的人偶来拿海图了。我期待着这幅海图最终的完成。我期待着,福利瓯海的全貌。” 幽灵先生微微一怔,便点了点头。 一段时间之后,他注视着人偶再一次艰难地用钥匙打开了凯利街99号三楼小房间的门,将那张海图也放了进去——或许一号人偶心中会想,如果早知道的话,那还不如和之前赫德给的资料一块放进去。 这个想法令他感到了些许的好笑。 之后就不需要一号人偶做什么,于是他耐心地与人偶们聊了会儿天,然后才返回深海梦境的孤岛。 他静静地注视着岛上的几株植物,想到过去短暂又漫长时光里发生的事情,不禁感到了一丝叹息。 应该说,这个世界上许许多多的事情都是相互关联的。 当德莱森家族自北方出发,穿过福利瓯海,寻找北方乐土,千百年之后,就注定就有一位德莱森家族的成员不得不踏上旅途,在迷茫与恐惧之中探索自己未来的可能性。 当阿莫伊斯残存的意志决意在福利瓯海的上空对抗着“阴影”,沉默纪与雾中纪的光阴之中,就注定充满米德尔顿人死亡时哀戚的呼号。 他们距离福利瓯海这么近,连逃亡都无法阻拦他们对于这片海洋心心念念的复杂情愫。 对于米德尔顿人来说,如何处理这种缠绕在一块的情绪,或许也是他们终生困扰的一个问题。 他没有继续想下去。孤岛上已经没有需要他前往的梦境,于是他照例搜索了一下“奥古斯塔斯·邓巴”的梦境——仍旧无果——便打算离开深海梦境。 未来一段时间他将在各处奔波,肉眼可见的是,这种不稳定的生活状态会让他没法经常进入深海梦境。他需要尽可能在仍旧待在拉米法城的这段时间里,将深海梦境里的一些事情处理完。 邓巴的梦境也是他一直在意的一件事情。 行刑官。他一边碰触琴多的梦境泡泡,一边思索着。 对于这个身份的疑惑,来自于两个不同的信息来源提到的线索。其一是阿方索·卡莱尔曾经进入过的那个部落遗迹,那个村落的正中央就摆放着一个断头台。 其二则是加勒特·吉尔古德讲述自己父亲的故事的时候,曾经提及,当伊诺克·吉尔古德从福利瓯海归来的时候,其疯疯癫癫的表现,让当时金斯莱的居民想要将其带去市中心斩首,以此祛除邪恶。 ……换言之,“斩首”这种风俗像是一种微妙的、对抗精神污染的做法。 他曾经想要给阿方索这位民俗学家写信,询问这种做法是否有什么历史传统。然而阿方索在当时那段时间里一直不知所踪,所以他也就只能作罢。 而奥古斯塔斯·邓巴,这位以拉米法城曾经行刑官使用的大砍刀作为自己时轨的启示者,说不定能了解什么——在行刑这件事情上。 不过……行刑? 当幽灵先生来到琴多的梦境的时候,他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本来想和他打招呼的琴多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是好奇地望着他。 他想到了什么? 他只是突然意识到,当人们通常想到关于“行刑”“斩首”这些概念的时候,这件事情往往是与“审判”“铲奸除恶”相关的。 换言之,那是惩罚罪恶的行为。 从伊诺克·吉尔古德的经历也可以看出,人们这么做是为了对抗那些不明来历的精神污染,以及被污染的疯子。这种行为来自于他们对于旧神及其追随者的恐惧。 ……但是,阿方索他们发现的那个断头台,却出现在罪孽与谎言之神胡德多卡的乐园的阴影之中。 断头台、斩首、行刑官,这显然与胡德多卡的力量背道而驰。 人们通常认为,胡德多卡及其信徒可以说是人性阴暗面的象征,胡德多卡庇佑着谎言与罪行;应该说,那些犯罪行为说不定反而能取悦到这位神明,所以祂的信徒就更加乐于去做这些事情。 但即便是在更古老的年代,也不能说这种行为就是受到追捧的。大众层面上的道德与法律观念依旧束缚着绝大多数的人们。 因此,即便胡德多卡是13位旧神之一,祂也并不受到许许多多人的尊敬与崇拜,而祂的信徒也基本可以说是人人喊打。 ……所以,在那个村落中,为什么会出现概念上与胡德多卡截然对立的“断头台”? 因为这事儿与血腥的杀戮有关? 但是胡德多卡的力量更多与“罪恶”相关,而非“死亡”。 或许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场景。幽灵先生心想。就如同深海梦境即便属于阿卡玛拉的力量,但也囊括了人们各式各样的梦境,不可能每一个梦境都全然符合阿卡玛拉的力量。 但是,这一点的确让幽灵先生感到耿耿于怀。 毕竟,阿卡玛拉这种虚幻的力量可以说是包罗万象;但胡德多卡罪恶的力量,总不可能特地涵盖正义的审判吧? 幽灵先生思索了片刻,然后才从自己的思绪中脱离出来。他将自己的想法分享给琴多。 琴多也不由得思索了片刻,他说:“胡德多卡……这位神明是被梅纳瓦卡吞食了?” “我们当时调查到的情况的确是这样。”幽灵先生想了想,又补充说,“不过,那群信徒似乎也有认为,是胡德多卡吞食了梅纳瓦卡。” “我更倾向于前者。不过,我想说的是,这些旧神的自相残杀,很有可能是‘阴影’从中作祟吧?”琴多说出了这个推断,他们一直以来都有这种猜测。 “‘阴影’参与了这个过程?”幽灵先生立刻理解了琴多的意思,他又思索了片刻,不禁说,“胡德多卡的神位是‘世界的阴影面’……” “祂直接与‘阴影’有关。”琴多低声说。 他们都不禁沉默了片刻。 “……‘阴影’有意让露思米成为祂的‘母亲’。”幽灵先生若有所思地说,“但是在此之前,祂也可能采取过其他的手段;在那些做法都失败之后,祂才决定使用这种更为迂回的方案。” 一直以来,他们认为“阴影”与露思米有关,是基于星图和蛛网、深海梦境中腐烂星星眼睛中爬出的蜘蛛、死亡与星星孕育了一个孩子这种种因素。 但是,单就“蛛网”这个概念而言,这是“阴影”为了得到命运的力量,才特地构建出来的一种力量展现方式。 从他们几次与“阴影”及其信徒的交锋来说,他们也从未感受到“阴影”与蜘蛛的共同之处。 这是一个刻意构建出来的概念,祂与露思米发生关联的时候,也同样是以蜘蛛的形象进行的;既然如此,那么“阴影”真正的,或者说,更早的力量概念又是什么? ……“阴影”? 那就完全与胡德多卡有关了。 “阴影”是否也想过伪装成胡德多卡? ——原谅他,最近一段时间里,关于伪装身份这种做法,不管是凯兰还是乔恩,他已经听得太多了,所以一下子就想到这种可能性。 但胡德多卡不可能一下子就屈服于“阴影”的意图。而“阴影”可能的做法就是…… “行刑官与断头台。”幽灵先生声音低沉,仿佛真的就是一个飘荡在梦境之中的、无形的幽灵,“祂污染了胡德多卡的力量。” 琴多想说什么,但是又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应该说,他真正意外的是,他们似乎又拥有了一个微妙的疑点。 ……有的时候,他相当敬佩他心爱的神明,后者总是能产生一些看起来相当神奇的联想,却恰到好处地解决一些困扰他们的难题。 琴多思索了一会儿,便说:“这么说来,梅纳瓦卡吞食胡德多卡的事情,也显得非常奇怪。胡德多卡的陨落拉开了沉默纪的序幕,但那似乎不是……并不能说是,胡德多卡的陨落。” 幽灵先生也顺着琴多的想法思考了一会。不过他得承认,一旦认为这些神明的陨落并非表面上那么简单,他就会本能地开始怀疑其他所有神明的陨落。 除却如今还不知所踪、生死不明的李加迪亚,其余十二位旧神的死亡,似乎都或多或少笼罩着一层历史的迷雾。 他想了片刻,便真诚地感叹说:“如果安缇纳姆的历史神格,的确能让祂通晓历史就好了,这样我们就能直接从祂那儿得知真相。” “或许可以。”琴多说,他眨了眨眼睛,“期待着祂这一次的回信。” 他的语气中带着点促狭和戏谑的意味。 当琴多得知安缇纳姆就是生活在默林镇的、他心爱的诺埃尔教授传说中的“母亲”的时候,他不得不花费一点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是说——安缇纳姆! 这个世界可真够疯狂的。琴多得承认第一个出现在他脑子里的念头是这个。为了让救世主心甘情愿地拯救世界,连这世界上唯一的神明都要来充当救世主的“母亲”…… 这个消息让琴多惊愕了很长时间,但也让他觉得相当有意思。 因此,他也能在这时候调侃上一句,既朝着安缇纳姆,也朝着他心爱的神明。 幽灵先生的思绪也被琴多的调侃带跑了,他突然在这个时候想到了一个微妙的问题,他便说:“如果我们之后真的见到了安缇纳姆,那你会有一种见到我的长辈的错觉吗?” 考虑到琴多曾经十分紧张于前往默林镇见到母亲的事情,幽灵先生便产生了这个疑惑。 琴多思考着这个问题,慢慢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他说:“如果的确是安缇纳姆……我是说……祂难道不算是我这边的长辈吗?”他顿了顿,补充说,“李加迪亚似乎是将普拉亚家族托付给了安缇纳姆。” 幽灵先生:“……”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然后同时忍俊不禁。 那似乎是一个相当奇妙的画面。 幽灵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转而说:“希望有一天我们真的能见到安缇纳姆,至少那能解释很多事情。至于现在……”他想了想,“关于沉默纪发生的一切,至少我们还在调查之中。” 琴多也点头说:“的确如此。” 他们走到窗边,并肩而立,望着窗外塔乌墓场中飘荡的异乡而死的灵魂。片刻之后,琴多低声说:“希望这一次的福利瓯海之行,能够带来一些收获。” 他一直十分想要进一步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这段时间也一直努力为普拉亚家族的事务工作——不过,或许他也需要一些突破性的进展。 幽灵先生侧头,安慰一般地吻了吻他的脸颊,然后说:“我们可以回到现实了。希望下一次来到梦境的时候,我能找到邓巴的梦境。” 琴多点了点头,正要醒来,却突然表情一动。他拉住了幽灵先生,并且说:“过去一段时间您一直在尝试,但是却毫无回音。邓巴会不会出事了?” 幽灵先生有些惊讶地意识到这种可能性。于是,琴多在塔乌墓场中搜寻了这个名字。 下一秒,他们惊讶又默然地面对着一个飘荡在他们面前,提着大砍刀,但却浑身发抖的男人的灵魂。 奥古斯塔斯·邓巴已经死了。 他们都不由得沉默了片刻。最终,幽灵先生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让我们来看看他的梦境吧。”幽灵先生低声说,“至少能了解他死亡的真相。” 邓巴是一个相当魁梧、高壮的男人。然而在亡者邓巴的梦境中,他却变回了一个年幼、孱弱的小孩子。那个时候,他连一把水果刀都拿不稳。 梦境中年幼的邓巴正和父母一起在村落中央的广场,观看一场行刑。断头台上,身材壮硕的男人提着一把大砍刀,猛地举起又猛地挥下。一个头颅咕噜噜地滚下来,滚到年幼邓巴的脚边。 邓巴蹲下来,轻轻伸手碰了碰沾到自己鞋子上的血。他的母亲连忙拉了他一把,却让邓巴一下子摔进了血泊之中。整个梦境随之被血色浸染。 随后梦境便开始重复。 ……幽灵先生微微皱了皱眉。 他说:“在我的记忆中,拉米法城已经没有斩首示众的刑罚了。” 现如今,作为拉米法东城中央的阿瑟顿广场,并不存在被血染透的断头台。 琴多也点了点头:“这是个相当……血腥和残忍的做法,现在很少有国家会这么做了。” “但邓巴的梦境中却出现了这种画面,好像他年幼的时候真的目睹了一场斩首。”幽灵先生低声说,“……这不是他的记忆?” “或许只是他梦到过类似的场景,然后印象深刻。或许是……”琴多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了重新便回灵魂的邓巴手中拿着的那把大砍刀上,“他受到了过去那位行刑官的污染。” 幽灵先生同样望向了邓巴。过了片刻,他眯了眯眼睛,说:“邓巴同样是被斩首的。” 琴多怔了一下。 “看他的脖子。”幽灵先生的语气仍旧冷静,“不那么……贴合。” 好像他的头与他的身体短暂地分开了一会儿,然后才又贴在一起。但将其贴在一起的人的手法很差劲,于是这两个部件就挪开了那么两三毫米的距离。 琴多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不由得皱了皱眉。 “能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事的吗?”幽灵先生若有所思地问。 琴多遗憾地摇了摇头,他说:“我会试着找找他的墓碑在哪儿——我是说塔乌墓场里的墓碑。看看那附近有没有可以沟通的灵魂,他们或许会知道邓巴的灵魂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希望能有所收获。”幽灵先生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们又发现了一个死在异乡的灵魂。这件事情总是让人觉得不好受。 很快,他们离开了梦境。依旧是凌晨四点的拉米法城。他们又短暂地睡了一会儿,然后才在早上七点多的时候起床。 又是一周的开始。而这一周的第一天,天气看起来颇为不妙。天空中乌云密布,人们吸一口气都好像能被湿润的空气呛到一样。 吃过早餐,西列斯便想到三楼小房间里,一号人偶辛辛苦苦搬运过来的东西。他打算在上午的时候整理并且翻阅一下。 他打开小房间,首先将那张得自加勒特·吉尔古德的海图初版交给琴多,让他去研究一下。随后,他谨慎地喝了魔药,佩戴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和【沉静的心】的胸针。 最后,他才终于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用以包装的报纸,阅读起这份得自赫德·德莱森的古老资料。 映入眼帘的首先就是两行潦草的字迹。 “格奇岛。 “我们,去了格奇岛。” 第191章 新的职务 “格奇岛是被外人称为‘北方乐土’的孤独岛屿。 “这里一共分为三个区域, 其一是美食区,其二是享乐区,其三是休整区。人们来到格奇岛, 通常就不会离开, 因此第一件要做的事情, 就是去休整区寻找一个固定的床位。 “每一年,格奇岛都会进行一次盛会。那是一场巨大的狂欢, 会让人享受到世间绝无仅有的愉悦享受。那被称为‘格奇的盛宴’。 “……这些事情是我的母亲告诉我的。又是我的祖母告诉我的母亲的。据说我们家族曾经在遥远的时代,在格奇岛上占据了一个堂皇的席位。我们整日在那儿歌唱,并且享受繁多的美食。 “渴了就喝酒, 饿了就吃东西,想做什么就去做。格奇岛上有着人们一切想要的玩意儿, 从来不会缺少;而如果你发现了那儿缺了什么,那么格奇岛会给你至高的待遇! “格奇岛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狂欢、迷乱与美酒美食的地方。我们指望在那儿满足一切我们想满足的。 “……所以我就决定在成年之后去寻找格奇岛。说真的, 任何人能放弃这样一座岛屿吗?在这苦寒的、可怕的北方极地, 谁都向往北方乐土的传闻。 “和我一起的还有好几个人。我们找了艘船,然后就出发了。我们出发的时候, 满脑子只有期待与兴奋,我们多么向往格奇岛的传闻啊。 “我们追寻着那个传闻:海上的雾、雾中的蛇、蛇栖息的鲸鱼之岛……那实在令人惊叹的故事与画面。我们一开始如此野心勃勃,想着直接去寻找那巨大的鲸鱼。 “但我们最初的野心却失败了。我们在小船上吃完了随身携带的水和食物, 然后饥肠辘辘。当我们的目光望向彼此, 并且思考着从哪儿下嘴的时候,我们突然进入了一片迷雾。 “……又或者,是迷雾进入了我们。 “我们的小船驶入了迷雾, 我们望见了巨蛇, 巨蛇的头拱起了我们的小船, 然后带着我们去到了格奇岛——鲸鱼变成的岛屿。 “那巨大又美丽的格奇岛! “当巨蛇带着我们的小船靠近那座岛屿的时候, 我们都控制不住地吞起了口水。美食的气息在那一刻已经荡漾在我们的身边。我们已经无暇顾及彼此,只是如此渴望地注视着那座雾中岛屿。 “格奇岛……格奇岛……我梦中的北方乐土。 “我的脚轻轻踩在格奇岛柔软而微微潮湿的泥土上。我看到许许多多的锅子,正炖着一些有趣的食材。人们来来往往,目光纯然,品尝着那些怪异的美食。 “……我控制不住地参与其中。我品尝了一些闻所未闻的东西,可每一样都有着极佳的风味。现在我已经不记得我都吃了什么了,就算是看起来黑漆漆的东西,在那一刻也是非常好吃的。 “我们在那儿度过了无数个日夜。我说不出来。当我离开格奇岛的时候,我的确已经年老……时光在那座岛屿仿佛从未停留。我们的时间凝滞在那儿,只有离开的时候,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 “我每天白天会吃许多东西,傍晚的时候去享乐区和其他人一起唱歌跳舞。到晚上,我就在休整区的一块土地上席地而坐,我会一边吞咽口水,一边望着周围。我会回味这一天品尝过的所有东西。 “迷雾与星辰在那一刻陪伴着我。我头晕目眩,好像世界上最美丽的与最丑恶的同时出现在我面前,好像世界上所有甜美多汁的肉食和臭味熏天的泥水一同向我涌来。 “一切都五彩斑斓,一切都闪耀着奇妙的异彩。每一天每一天,世界都令我感到贪婪、感到痛苦——为我这无法满足的贪婪而痛苦。 “我渴望吞食一切,甚至于将这颗星球都一口气吞下去,然后心满意足地打个饱嗝……真能这样的话,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但格奇岛,也…… “每天每天,我一如往常继续在进食,并且从醒来就开始期待格奇的盛宴。我开始变得挑剔,在格奇岛上待久了总归会有自己习惯和喜欢的美食,以及进食习惯。 “我喜欢在一醒来的时候,先绕着岛走上一两圈,然后先去品尝我最喜欢的食物。接着,我会漱漱口,然后去尝试那些新鲜的东西。 “有段时间,那些外表越是丑陋的食物,就越是让我感兴趣,因为其外观并不影响其本质。 “有时候,我们也会探讨如何组合那些奇特的食材。那是一座鲸鱼变成的岛屿,所以有些时候,直接将我们踩着的泥土切一块下来扔进锅里煮煮,也是不错的美味。不过那有些单调。 “尽管单调,但毕竟我们偶尔也会吃腻原本的东西。或许人们不知道格奇岛上有肉树和菜池,但格奇岛的确到处都是奇妙的食材。 “终于到了那一天。那一天盛宴开始了。其实那时候我已经经历过许许多多次盛宴,但无论什么时候,我对格奇的盛宴都如此心生向往。 “醒来的时候,时间还早,我们就打算去远一点的地方寻找有趣的食材。然后一阵迷雾……颜色更深的迷雾……也可以说是阴影……笼罩了我们。 “我们意识到是格奇岛的主人来了,这并不稀奇,每一年格奇的盛宴祂都会出现。但是那一年不一样。那一年,不只是祂出现了。还有别的什么。 “祂们扭成一团,天上下起了肉雨,每一块肉都让我们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美味——只是那么干嚼,就能如此美味!不可思议! “我们如此感谢那位后来的客人,祂让我们体会到了这种超越人的美味。祂将成为这座岛的新主人……祂将成为格奇岛的新主人!” 西列斯的目光落在了这份手稿那最后的一个感叹号上。 大脑中,骰子轻轻转动了一下,然后传来了提示。 【灵性+1。知识+2。】 【你需要进行一次灵性判定。】 【灵性:96/96,成功。】 【哦,糟糕,差那么一点点就经历了一次灵性大失败。不过幸运的是,其实你对这事儿早有预料,是不是?过去的秘密早已经在你的面前排列组合,只等待着你最后的发现了。】 西列斯静默了片刻,然后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将这份手稿先放好,随后摘下了眼镜,起身站到窗外,静静地凝视了窗外的林荫道片刻,然后才感到自己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他回头望见那叠仍旧放在书桌上的、字迹凌乱的手稿,不由得感到些许的无言。 西列斯刚刚阅读的只是其中一份手稿,而如同这样的手稿,这儿还有一大堆,起码十几份。如果阅读任何一份手稿的结果都会是经历一场灵性判定,那可真是一个糟糕的消息。 他突然开始庆幸,这批旧神追随者仍旧将这些手稿好好保存。如果不小心轶散,那就又是另外一个可怕的故事了。 即便一个人的意志再坚定,他也不可能承受十来次的灵性大失败。甚至于,有的人可能在无知无觉中就已经将这种疯狂的、可怕的观念当成了自己的常态。 人们可能在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根本不了解其背后隐情的前提之下,就直接成为了疯狂的旧神追随者。 就拿赫德来说,如果他没有被自己已然习惯成自然的“复现自我”仪式惊醒,那么他可能已经被这些手稿彻底污染灵魂,他也将步上曾经许许多多德莱森的老路。 而一个相当令人感到滑稽的事情是,“复现自我”仪式本质上也算得上是一种污染。用来自过去的自己的污染,对抗来自过去的其他人的污染。奇妙的时光力量。 西列斯的思绪在这件事情上一闪而逝,然后重新思索起这份手稿象征的意义。 ……格奇岛。他想。这恐怕就是贴米亚法的乐园了。 在那儿,人们可以享受许许多多的美食盛宴,以及其他的古怪享受,以满足自己贪婪的野望。那像是一座狂欢岛,孤悬海外、鲜为人知,但又的确存在种种传闻,将一些符合条件的人们吸引到岛上来。 从这份手稿的描述中,西列斯也能感受到格奇岛上既热烈、喧闹又诡异、冰冷的氛围。人们在踏上格奇岛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失去了理智与清醒。他们会沉迷贪食与暴欲的力量之中。 在格奇岛上,人们不知道时光的流逝,不记得过往的同伴,不怀念外头的日子。他们只是被自己的肠胃或者其他什么生理需求控制着,疯狂地在格奇岛上寻找着自己存在的意义。 进食成了那一刻他们唯一的需求。而进食也成了他们之后最糟糕的行为——他们吃掉了被“阴影”杀死的贴米亚法。 这件事情令西列斯也感到不可思议。 在往日教会提供的那份关于旧神陨落信息的调查资料中,贴米亚法陨落的时间与地点都不清不楚,但的确有人曾经拿出过属于贴米亚法的星之尘。 ……所以那所谓的星之尘,就是贴米亚法的肉吗? 想了片刻,西列斯就坚决地将自己的想法转移到了其他的问题上。他感到,如果再想下去,本来已经痊愈的、因为格雷森食品公司事件而出现的食物恐惧症,尤其是肉食恐惧症,可能又要复发了。 于是他就想到了“阴影”。 看起来是“阴影”杀死了贴米亚法。这一点确凿无疑。但是,为什么“阴影”要这么做? 当这份手稿的主人抵达格奇岛的时候,格奇岛已经被迷雾笼罩。西列斯怀疑这是埃尔科奥陨落时候产生的迷雾。 总之,那个时候贴米亚法应该已经吞食了埃尔科奥。格奇岛上的狂欢盛宴、酒水享乐,也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了埃尔科奥的力量。 既然如此,那么贴米亚法在那个时候理应已经站在“阴影”那一边。为什么“阴影”会突然朝着贴米亚法下手? 想了片刻,西列斯也没能得出一个合适的答案。 不过他倒的确意识到,这些旧神的最终命运,似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埃尔科奥被贴米亚法吞食,贴米亚法被“阴影”杀死;露思米估计也是被“阴影”杀死,并且时间点比他们想象中早得多。 此前他们一直认为胡德多卡是被梅纳瓦卡吞食,但或许胡德多卡的陨落也与“阴影”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或许,是“阴影”取代了胡德多卡,然后又反过来吞食了梅纳瓦卡也说不定。 梅纳瓦卡毕竟是陨落时间最晚的神明。或许直到那个时候,“阴影”才最终放弃了梅纳瓦卡这个身份……的确有这样一种可能性,西列斯心想。 当然,这样就让沉默纪发生的一切显得更加神秘与复杂。 第一阶段陨落的三位神明,包括埃尔科奥、翠斯利与胡德多卡。这三位神明的悲惨遭遇拉开了沉默纪神明陨落的序幕,但或许也同样象征着更多的暗流涌动。 西列斯正思索着,书房门口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琴多?”他问。 “是我。有封信。”琴多开门走进来,“我知道您在阅读,不过我猜测您可能会对这封信相当感兴趣。” “来自?” “阿方索。”琴多没有再继续卖关子,“之前您说阿方索会给您写信,我估计他会将信寄到海沃德街那边,所以就让马车行那边注意一下。于是这封信就送到了这边。不知道他会在信中写点什么?” 西列斯怔了一下。的确如琴多所言,他对这封信相当感兴趣。他走到琴多的身边,从琴多手中接过那封显然经历了漫长奔波的信件,然后将其拆开。 琴多凑过来,头靠在西列斯的肩膀上,目光也好奇地望着信中的内容。 西列斯放任了他亲昵的举动。他们同时看向信纸上的文字。 “…… “终于有时间给您写信了,教授。 “过去的几个月里我经历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旅行……应该说,真糟糕,自从我返回无烬之地,似乎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出现在我的身边,然后打乱我原本的计划。 “总之,因为这件事情,所以我这么晚才给您写信。希望您不要担忧,我近况尚佳,并且还打算重新去探索那些让我觉得有兴趣的事情。 “我是位民俗学家,虽然在无烬之地,人们可能只当我是个探险者,但是我毕竟还记得我的老本行。我发现了一些……令我感到奇怪的信息。 “原谅我不能在信中将一切解释得太清楚,因为我还不确定这封信是否真的能寄送到您的手中,毕竟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多,我不确定您是否还在原来的住址。 “我记得,您之前还在无烬之地的时候,曾经提及要在拉米法城另外购买房屋?您当时的愿望如今是否实现? “我打算在无烬之地再待上小半年的时间,去调查一些事情……包括我之所以会陷入如今这样境况的原因。希望我能调查出来。 “另外,不知道您最近在拉米法城的生活如何。我听闻了一些发生在拉米法城的事情,以及……‘复现自我’的仪式?听说这是您的成就,那实在是一桩伟大的功绩。 “下半年我会回到拉米法城,等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坐下来,然后我跟您聊聊我在无烬之地的事情,您跟我说说您过去这大半年的生活。 “老实讲,在无烬之地呆久了,我已经开始怀念拉米法城了,尤其是米尔福德街13号二楼盥洗室的热水。天知道过去这个冬天我是怎么过下去的,人不能没有热水,就像猴子不能没有香蕉。 “不管怎么说,希望之后的探索能有一些好消息。期待之后与您的会面。 “阿方索。” 西列斯读完了阿方索的这封信。不过琴多的阅读速度比他慢一点,于是西列斯又等了片刻。 随后,琴多说:“阿方索没在信中说明那个绿洲的情况,真遗憾。” “这很正常。他并不知道我们这边的调查进展。”西列斯说,他将这封信叠好,重新放回信封里,“况且,他也不确定我们是否还住在海沃德街6号。” 如果阿方索真的在信中提及了重要的信息,但是这封信却没能寄到西列斯的手中,而是去往了其他普通人或者有心人的手中……那么情况可能就不妙了。 以阿方索的谨慎老练,他不太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情。 此外,西列斯的这位老朋友,似乎本来也有一种将西列斯与危险隔开的倾向——从曾经黑尔斯之家的事情就可以看出来。 从这封信件中也看得出来,阿方索并不打算将西列斯牵扯进他那堆麻烦中。 当然了,这位民俗学家恐怕也不会想到,西列斯其实已经参与其中了,并且了解到了许许多多的相关线索。 西列斯看了一眼信封,确认上面写了阿方索如今所在的驿站,便说:“我得给阿方索写一封回信。” 琴多了然地点了点头,不过他还是疑惑地说:“我们真的来得及前往那边吗?” “可以定一个期限。另外,我也想问问阿方索,关于断头台和斩首示众的这种风俗。”西列斯坐到书桌前,思索了信件中的内容,然后顺手抽出一张纸开始书写信件的内容。 写了几行,他才突然意识到这并非他惯常使用的信纸,而是八瓣玫瑰纸。 他一时间啼笑皆非,意识到自己已经太习惯使用这种纸张——或许也是因为那群学生们对这种纸的偏爱。他已经写了两行,就干脆继续写下去,算是打个草稿。 他在信中首先关心了一下阿方索的情况。平心而论,他也十分期待自己这位老朋友能从无烬之地归来,基于他们过去这么长时间的交情。 他也分享了自己生活中的几件趣事,以及最近拉米法城发生的一些事情。当然,他尽可能弱化了自己在这些事情里的作用。 至于“复现自我”的仪式,他也只是一带而过,并没有在这个课题上多说什么。 随后西列斯就提及自己与琴多会在这个雨假前往福利瓯海的事情。如果来得及的话,他会顺便前往无烬之地与阿方索见上一面。 他没有明确说自己想和阿方索一起去探索迷雾中的绿洲,这一点在信中也不方便透露。 关于期限…… 西列斯看了一眼日历。 拉米法大学下个学年的开学日是8月5日。这一次7月的雨假持续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对于不少拉米法城的学生来说,恐怕是个令他们欢呼雀跃的事情。 西列斯计算了一下时间,便在信上写了7月25日这个日期。他给福利瓯海之行预留了半个多月的时间。 如果阿方索在7月25日之前没能等到他们,那么他们恐怕就是来不及过去了。 之后,西列斯又在信中写下了另外一件想要询问阿方索的事情,也就是断头台的问题。他知道阿方索能明白他是在指部落遗迹中的断头台。 他提及了自己听闻的一些传闻,不过没有深入写,只是一笔带过。他在信中询问阿方索是否对这种在城市中心位置公开处刑的风俗有所了解。 如果7月25日之前他们能汇合的话,那阿方索可以当面将他的想法告知西列斯;如果他们没能在无烬之地汇合,那么阿方索就可以写信过来。 西列斯在这儿附上了他如今的地址,并且说他的确已经完成了当初的愿望:在拉米法城买一栋房子。 写完这部分之后,他稍微润色了这封信的内容,然后将其誊写到正式的信纸上。最后,他格外真诚地在信件的末尾写下:“期待与你的见面。” “7月25日。”西列斯一边等待墨水晾干,一边对琴多说,“你觉得我们来得及吗?” 琴多想了想,便说:“我觉得或许可以。如果在福利瓯海上没出什么事的话。” 西列斯也是这么想的。 ……但他真觉得,琴多这随口一句话,似乎有点契合他地球老家的某种风俗…… 他默然片刻,也没真的和琴多提及自己想到的事情,只是说:“希望如此。” 下午西列斯去拉米法大学上课的时候,顺便将这封信寄了出去。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也随之前往了那遥远的无烬之地与福利瓯海。 片刻之后,西列斯不由得在心中无奈地想,无论如何,这个学期的课程可还没结束呢。 他提醒自己回神。而下午的专业必修课结束之后,他也在教室外遇到了一位意外的等候者——布莱特教授。 “下午好,西列斯。要一起去吃顿饭吗?”布莱恩教授依旧中气十足地说。 西列斯猜测这位昔日的导师可能有什么事情要找他,于是便说:“当然。”他想到今天晚上琴多应该在家做了饭,便说,“不如您到我家来吃顿饭?” “哦,助教先生的手艺吗?那我可得期待一下。”布莱特教授调侃说。 布莱特教授的住处与凯利街99号隔得不远,他偶尔也会来西列斯家中作客,因此他自然而然地发现了西列斯与琴多的关系。 不过布莱特教授显然不是那种非常古板的老头,他顺其自然地祝福了曾经学生的这段恋情。 外面有些小雨,他们便搭乘出租马车前往凯利街99号。在路上,西列斯顺便购买了一些用来加餐的熟食和甜品,用以招待客人。 布莱特教授不禁说:“你真贴心,西列斯。虽然你看起来冷冰冰的。在一些学生的口中,你好像比我还像个老古板,还是那种严厉得要命的老古板。” 西列斯:“……” ……原来他在校内的名声已经变成这样了。他心想。 “当然,学生们也的确会夸赞你这位年轻英俊的教授。”布莱特教授转而说。 西列斯无奈地摇了摇头。通常来说,当布莱特教授提及西列斯的“英俊”,他就会十分巧妙地将话题转向对于西列斯与琴多的恋情的调侃。 显然,布莱特教授也没想到,自己曾经醉心于学术的优秀学生,居然在这么年轻的时候就认真过起了已婚生活。 布莱特教授盯着西列斯瞧了片刻,然后说:“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西列斯,与琴多的恋情也让你更像是个人了。”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我还记得你曾经在图书馆疯狂阅读书籍的表现。”布莱特教授说,“那个时候你就像是一个学术机器,被知识俘获,然后忽略了身周的一切。” 西列斯心想,应该说,那个时候还不是他……话说回来,“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究竟怎么做到无中生有、构建如此真实的人际关系的? 他没有深想下去,并且他知道,在某种意义上,布莱特教授是对的。琴多终究改变了他的生活,以及他人生的模样。 那漫长而孤独的旅途之上的伴侣。他想。 隔了片刻,他便低声笑了一下,说:“您说的是对的。”他顿了顿,然后说起一件事情,“您提及阅读的事情。 “往常我可以不眠不休地读书,但是琴多出现之后,他就会适时地提醒我喝水,甚至悄无声息地为我准备好一杯温水。” 想到这里,他突然顿了顿,意识到一号人偶好像也可以做差不多的事情…… ……算了,这本质上并不一样。 他说:“我不能说这种事情是他‘理应’去做的。我只是感到,我的生命……被另外一种,毛茸茸的、温暖的东西挤占了;他与我共处,出现在我生活的方方面面。” 布莱特教授目光古怪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西列斯顿了顿,说:“教授?” “西列斯,我还记得你和曼特尔那个老头子的矛盾。当时他就是拿一件事情来指责你——你写的言情小说。”布莱特教授嘟囔了一句,“现在我发现你是个合格的言情小说家。” 西列斯:“……” 他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布莱特教授一直保持着笑眯眯的表情,也没有明确说自己为什么会找到西列斯。 等他们到了凯利街99号,琴多有点惊讶地望见这位意外的客人。他下意识看了看西列斯,然后才和布莱特教授打了声招呼。 “不速之客。”布莱特教授自我调侃了一句。 “您的家也离这儿不远,您随时可以过来吃饭。”西列斯说,“我们不是也时不时就去拜访您吗?” “哦,虽然我年纪大了,但我可不是不懂行。”布莱特教授笑着说,“你们两个和我一个,这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琴多甚至被这突如其来的调侃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们保持着这种轻松的气氛直到饭局末尾,直到布莱特教授突然说了一句话。 “这个学期就要结束了。”布莱特教授说,“而我还只是文学史专业的代理主任。” 西列斯突然明白了布莱特教授的来意。 布莱特教授说:“如果你愿意,西列斯,我现在就可以将你的名字报上去,然后从下个学期开始,你就是文学史专业的主任。”他想了想,又补充说,“我们专业就这么几个教授,他们都同意提名你。” 西列斯听闻布莱特教授这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说法,不禁默然片刻。 布莱特教授一直有提携他的打算,而尽管如今西列斯资历尚轻,但是文学史专业的教授老的老小的小。年长的教授不乐意接手忙碌的主任职务,宁愿把这事儿让给年轻的诺埃尔教授。 而年轻的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 他忙碌的日程表,真的,塞得下文学史专业主任的相关事务吗? 琴多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他看了看西列斯,又看了看布莱特教授,一时间陷入了可疑的沉默之中。 ……西列斯怀疑他是在憋笑。 布莱特教授误解了西列斯漫长的沉默,他眨了眨眼睛,宽容地说:“哦,西列斯,你是觉得太惊喜了吗?的确,你还年轻,才毕业一年,也才刚刚当教授一年……不过,恰逢其会。 “曼特尔教授自讨苦吃,而你刚巧有了不错的学术成就,赫斯特院长也相当欣赏你。此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给学生们留下深刻印象,也是相当厉害的事情——我可不止是说你留下的作业和考试。 “我们几个老教授仔细讨论了一下,认为与其让我继续来兼任主任的职务,不如干脆将这事儿交给年轻人。我们都快退休了,不是明年就是后年,当这么一小段时间的主任也没什么意思。 “我们都相当看好你,西列斯。我们认为你可以将拉米法大学文学史专业发展到新的高峰,这是我们对你的期待。” 布莱特教授的语气中带上了更多复杂而叹息的意味。 话说到这个份上,西列斯也有些难以拒绝。他便问:“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我想先问一下,这个职务平常会有什么工作?” “哦,那可得慢慢说。”布莱特教授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微妙的戏谑。 十分钟之后,西列斯终于明白布莱特教授对繁多的行政事务的厌烦了。 总共十分钟的时间,布莱特教授起码花了七分钟来抱怨那些看不清字迹的各种清单和申请表、上上下下的信息传递、十叠草稿纸都算不过来的学期预算,以及,数不胜数的复杂会议…… “我就是个机器。”布莱特教授满怀怨气地说,“开会机器。” 西列斯欲言又止。他突然明白了布莱特教授为什么刚刚在马车上提及“学术机器”了。 他凝视着自己的导师,心想,布莱特教授怕不是自己不想当这个专业主任,然后又找不到其他可能愿意接手的人选,于是左看右看,便痛痛快快地把这事儿丢给了自己曾经的学徒。 ……他觉得这相当有可能。 “当然,我认为你更适合深耕学术,没必要一头栽进这些乱七八糟的行政事务之中。”布莱特教授突然换了个语气,转而说,“只不过,你可以利用这一段时间,让自己有一些别的收获。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拉米法大学的某些……事情,也的确是只有到专业主任这个级别,才有可能参与进去。我认为你尽早参与为好。”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怔,他有点好奇地问:“是什么?” 布莱特教授想了想,便说:“你得先同意下个学年担任专业主任,然后我才能告诉你。这可以说是……拉米法大学的一个秘密。” 西列斯便思索了片刻。 从布莱特教授的讲述中,西列斯得知文学史专业主任的职务总共有三个部分。 第一部 分是日常课业的安排,包括课程排布、社团活动和俱乐部活动的分配、期末考试的时间和考卷的审核、分数统计和发布,以及最后的学期总结等等。 第二部 分是学术领域的安排,也就是针对专业内外发展的事情,包括教授每年学术任务的审核、定期组织一些学术活动和研究课题等等。 第三部 分则是对于整个专业的相关事务,包括但不限于招生、财务、毕业季、校友、专业交流、赞助等等工作。 ……说真的,直到这个时候西列斯才知道,原来还有康斯特公国的某位贵族赞助了拉米法大学的文学史专业。那不会是安吉拉·克莱顿的父亲吧? 总之,这些事情听起来都相当复杂,并且显然会占据西列斯很大一部分的精力。 好消息是,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布莱特教授实际上已经将下个学年开头的某些工作处理完了,比如课程安排、学术活动等等。 另外,如果西列斯真的接过了这个职务,那么他需要负责的专业内课程也会少几节。那能让他的日程表更灵活一些。 坏消息是,西列斯对这些事情还完全没有什么准备。 想了片刻,西列斯还是不得不有些无奈地说:“教授,这有点太突然了。” 他明明去年七月份才来到这个世界,刚刚通过了一场教授的面试,半生不熟地完成了一个学年的教学工作,结果一转眼,他就要成为这个专业的主任了? 虽然文学史专业的教授的确都是快要退休的年纪,但是西列斯仍旧觉得这事儿相当不可思议。 “哦,西列斯,看来我还是得稍微跟你透露一下这个秘密。”布莱特教授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你知道拉米法大学的前身吗?”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便开始思索拉米法大学的校史。琴多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恐怕是想到了曾经萨丁帝国的一些历史。 拉米法城是康斯特公国的首都,而最早的康斯特大公之所以能拥有这片土地,就是因为彼时萨丁帝国皇帝的分封。在沉默纪晚期,康斯特大公带着一批人来到这片荒芜的土地,建立起一个国家。 所以,如果说拉米法大学有什么前身的话,那也必然是与萨丁帝国有关的。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从记忆的角落里拉扯出一条信息。他说:“拉米法大学似乎与陶赫蒂亚曾经的一位学者有关?” 陶赫蒂亚是曾经萨丁帝国的首都。在沉默纪晚期,梅纳瓦卡陨落在陶赫蒂亚,其陨落时爆发出来的迷雾,在一瞬间摧毁了这座城市与这个帝国。 在西列斯的记忆中,拉米法大学的校史上,曾经有提及这所大学最初的建立者就是一位来自陶赫蒂亚的学者,是与初代康斯特大公一起来到此地的康斯特家族的幕僚。 ……从这个角度来说,拉米法大学很有可能保存了彼时的一些资料? 布莱特教授点了点头,便说:“的确如此,他的名字是阿布索伦·赫斯特——是的,就是如今文史院院长的先祖。因为这个原因,赫斯特院长在拉米法大学中拥有相当不错的……地位。” 西列斯多少有些意外地得知这一点,他便说:“所以您刚刚提及的秘密就是……?” “我不能说的太仔细。”布莱特教授说,“总之,是一个较为私下的聚会,他们会分享一些……相当古老的文献资料。我得说我从中有所收获。 “所以,西列斯,我的学生,即便为了这事儿,你也得当一当这个专业主任。你会喜欢那些文献的,提及了许多与沉默纪有关的事情。” 西列斯下意识捏了捏鼻梁,他默然片刻,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的确对那些文献心动了。” 不仅仅是基于一个学者的立场,更是因为——与沉默纪有关的资料,那显然与这个世界的秘密有关。而以此作为交换,他可能又得度过一个相当忙碌的学年,这值得吗? 西列斯只是犹豫了一瞬间,便说:“我很乐意成为文学史专业的主任。” 坐在一旁的琴多在桌下伸手过来,握住了他的手,大概是想宽慰他。 “好的,西列斯。”布莱特教授满意地笑了起来,又刻意地眨了眨眼睛,“我已经帮你把申请表写好了,明天就带去你的办公室让你签名。” 西列斯一时间哭笑不得。 他的确感受到了布莱特教授的迫切与轻松心情,如果这份职务不是转交到他的手里的话,那么他一定会真心实意地为布莱特教授高兴的。 真的。 时间不早了,布莱特教授便与他们告别。他说之后会再找个时间仔细和西列斯说说专业主任的具体事务,不过现在就没必要继续留在这儿打扰他们。 西列斯与琴多一起去门口送别布莱特教授。雨点从空中细细密密地落下,布莱特教授让他们不用继续送,不过从他们这儿借了把伞,慢慢走回了家。 六月份的天气已经有些炎热,不过这场雨打消了人们心中的烦躁……或许,也带来了一些意外的忧虑。 “别担心,您忠实的助教先生会为您分忧的。”琴多歪过头靠在西列斯的肩膀上,“不会让您忙到那个份上。” 西列斯的语气倒还算冷静,虽然这份工作的确出乎意料。 他只是说:“琴多,我希望我们不会沦落到在梦境中处理工作的程度。” 琴多:“……” 他心爱的神明难道不知道自己掌握着什么力量吗?那可是——命运!命运之神不能随随便便说话,那会成为预言的! 西列斯不知道琴多的心理活动,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禁说:“我越来越期待这个雨假的旅途了。” 至少能让他暂且抛开拉米法城的这一大堆事务。 第192章 团队的裂痕 7月5日, 周六。西列斯与琴多暂且放下了拉米法城的事务,出发前往米德尔顿的金斯莱。 当然,在拉米法城, 他们其实还有许许多多未曾解决的事情。 比如西列斯最近拥有的这个职务——拉米法大学文学是专业主任——就有一大堆的东西等着他去研究。幸运的是, 布莱特教授已经将其中一部分工作处理完了。 并且,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可以利用一号人偶往返拉米法城……虽然这听起来相当令人沮丧。 再比如西列斯一直在考虑的, 将加兰小姐的冒险故事改编成戏剧的事情。 不久之前, 这个故事已经集结出版,并且获得了不错的反响。在这个学期结束之前, 西列斯就抽出一点时间将其大致改编成剧本,交给卡洛斯·兰米尔看看。 当然, 初版的剧本必定还需要更多次的修改完善, 西列斯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况且,挑选演员、进行排练、最终演出,这是一个相当复杂漫长的过程。他并不着急。 ……至于出版商本顿明里暗里催促的新小说的事情, 西列斯只能说那可能遥遥无期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就是, 寄给“母亲”的信件迟迟没有回信。西列斯不确定安缇纳姆是觉得尴尬因此不想回信,还是因为祂的确不在默林镇。 他也就这个问题询问了骰子, 不过骰子也没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总之,拉米法城的事情暂且放下——如果真出了什么意外,普拉亚家族那边也会帮帮忙——他们现在需要踏上一场匆忙而遥远的旅途。 他们有五天的时间用来赶往米德尔顿的金斯莱。感谢李加迪亚,这样遥远的距离对这一刻的他们来说不算是什么难题。 他们的身体, 反而没法真的承受如此快速而乏味的移动。因此在每一天的晚上,他们都得在一个驿站或者旅馆休息一阵。 ……感谢报童友情提供的地图和普拉亚家族友情提供的行程安排, 在出发之前, 他们就已经知道大概得怎么走了。 白天赶路, 晚上休息。这就是他们这五天的常态。就算已经对此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他们真的踏上这种旅途的时候,他们也累得够呛。 7月7日傍晚,他们来到堪萨斯的一座边境城市。 考虑到休整问题,他们的路途并非完全一条直线,而是尽可能让自己每天能抵达一座城市进行休息。 现在他们来到的这座城市已经十分靠近福利瓯海。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在9号的中午抵达金斯莱。他们在城中找了一家旅馆,打算住上一晚。 西列斯先去洗了澡。他的洁癖总会在这种时候稍微发作一下。 等到他洗完澡,坐在沙发上擦头发的时候,琴多已经在外面转了一圈回来了。过去这几天他都是这么做的,以防错过什么最新的消息。 ……这恐怕就是属于无烬之地探险者的本能习惯了。在驿站或者旅馆这样基本安全的地方,探险者们都会习惯性与彼此交流信息。 “您猜猜,我听到了什么事儿?”琴多反手关上门,靠在门框上,语气多少有点沾沾自喜,大概是觉得自己打听到的事情能让他得到一点甜头。 “发生在无烬之地的,还是发生在其他地方的?”西列斯问。 “无烬之地的事情。”琴多的语气带着点雀跃的意思。 西列斯垂眸想了片刻,便笑了一下:“奥古斯塔斯·邓巴?” 琴多怔了一下,下意识说:“这样就能让您猜中了吗?” 他甚至还没说具体到什么范围! “果然是邓巴?”西列斯同样有些意外,“只是随口猜了一下。” “然后您就猜中了。”琴多惊叹着说。 他走过去,接手了为西列斯擦头发的工作。他的动作比西列斯自己擦头发的时候轻柔得多。他又说:“邓巴的死讯传开了。” 西列斯心中对此有所预计,但真的听闻此事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奥古斯塔斯·邓巴。当他最早从伯特伦·费恩的口中听闻这个名字的时候,这位探险者甚至是与琴多的名声不相上下的一位知名强者。 然而如今,他却死在无烬之地,比所有人料想中都死得更早。 琴多有一段时间没说话,他专心于给西列斯擦头发。等到差不多擦干了,他满意地看了一会儿。 随后他才继续说:“之所以人们会知道这事儿,最早是因为有人看到了邓巴的那把大砍刀,孤零零地出现在枯萎荒原上。 “对于这些探险者来说,他们不可能让自己习惯使用的时轨抛弃在一旁,更不必说是邓巴这样以某个特殊时轨成名的启示者。 “这个时候就有人怀疑邓巴出事了。那大概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事情。不过那个时候人们还不确定是否真的是这样。 “……接着就是,在一个星期之前,有人看到了邓巴的头。” 西列斯有点惊讶地反问:“头?” “是的。”琴多能明白西列斯惊讶的地方在哪儿,他强调说,“只是一个头,被发现在无烬之地的东北面的某个驿站外面,似乎是被风沙裹挟过来的。 “人们一开始没发现那就是邓巴,但是之后又在附近找到了一具无头尸体……拼凑之后,他们就发现那的确是邓巴。他死去恐怕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尸体状态已经有些……干瘪。” 西列斯默然片刻,便说:“所以,他果然是被斩首的。” “应该是这样,不过不能确定他是活着的时候被砍下头,还是死了之后。”琴多将给西列斯擦头发的毛巾整整齐齐地叠起来,一边回答说。 傍晚的余晖在此刻透过窗玻璃洒落进来。琴多正对着窗户,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在昏黄落日的映衬之下,展现出一种近乎璀璨的模样。 西列斯静静地瞧了他片刻,然后才继续原本的话题:“邓巴出事之前最后一次露面是什么时候?” 琴多想了一会儿,便说:“我不确定刚刚楼下那群探险者的说法是不是真的……我的意思是,他们都有点喝醉了,带着点刻意炫耀的意思。 “按照其中一名探险者的说法,他最后一次听闻邓巴的消息,是在今年三月份,在比德尔城北面一点的一个驿站。邓巴说要去一个特殊的地方探险,正在招募愿意跟他一起去的探险者。”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那就已经过去四个月了。” 琴多也点了点头。 “比德尔城北面一点,到无烬之地东北面的驿站……”西列斯思索着,“这似乎就围绕着迷雾中的绿洲。” 琴多怔了一下,问:“您觉得邓巴他们也去了绿洲,并且牵扯到了那件事情里面?” “5月23日。不管在拉米法城还是在福利瓯海的那座孤岛,都发生了一些事情。我认为说不定绿洲中也会发生什么,只不过我们并不知道。”西列斯冷静地说,“或许邓巴他们就是牺牲品。” 在赫尔曼·格罗夫对于那片迷雾与绿洲的描述中,他曾经提及一些不愿意离开的探险者。此外,那片迷雾笼罩的范围相当之大,说不定就有探险者进入其中,但未被赫尔曼他们发现。 无论邓巴是否有可能是其中之一,他现在这种被斩首的惨状,就在某种程度上暗示着什么。 琴多点了点头,他遗憾地说:“可惜的是,我没能在塔乌墓场发现关于邓巴的信息。” “我们也只是尽己所能。”西列斯说。 琴多反而笑了一声,他说:“您已经倾尽所有了。”他探身过来,亲吻了西列斯,只是一触即分,然后便说,“我先去洗个澡——按照您的要求。” 西列斯怔了一下,随后莞尔。 在等待琴多洗澡的这片刻功夫,西列斯起身站在窗边,静默地凝望着窗外的风景。 这是堪萨斯的边境城市,意味着这座城市的不远处就已经是无烬之地。那沉寂的荒漠、灰黑色的迷雾、冰冷的城市缩影,都在这一刻展现在他的面前。 他们再一次踏上旅途。西列斯心想。无烬之地的气息终于再一次笼罩着他的灵魂,让他感到这个世界某种苍茫的、破败的、萧瑟的本质。 而这一次,会有什么等待着他们? 7月9日,他们抵达了米德尔顿的金斯莱,并且品尝到了久违的米德尔顿的海鲜。 夏天的海洋比冬天的模样明丽清澈得多。海风中也漂浮着某种炽热与冰凉混杂的感触,好像上一秒大海才用炙热的阳光不小心烫到了你的脸颊,下一秒就用凉快的海水歉意地碰碰你的手臂。 西列斯本来还稍微有点担心排外的米德尔顿人是否会敌视他们,不过琴多早已经安排好普拉亚家族的人在这儿接应。这让西列斯难得体会到了琴多灵魂中的探险者本色。 说到底,就算琴多·普拉亚在拉米法城中再怎么乖乖看文件,离开拉米法城之后,他也照样是那个传闻中令许多人闻风丧胆的探险者。他能做到老练地、谨慎地安排好一切。 ……哪怕他的确在西列斯面前表现得相当听话,有时候甚至让西列斯忽略了这一点。 吃过午餐之后,按照约定,他们前往了金斯莱的一座旅馆与福斯特·朗希汇合。这座旅馆就是西列斯上一回来到金斯莱的时候,入住的那家旅馆。 福斯特·朗希曾经在信中说,有好几名同伴参与到了他这一次的行动之中。而这一次西列斯与福斯特汇合之后,也就见到了这些人。 意外的是,他甚至在其中看到了两名熟人。 艾萨克·科布登和约翰尼·霍伊特。 这是春假的时候拉米法大学进行学术访问的时候,雇佣的向导与翻译,如今他们居然也参与到了福斯特组织的这场出海之中,这一点让西列斯十分惊愕。 福斯特在旅馆中租下了一整层楼,他十分热情地为西列斯介绍着他的朋友——一共有四位,都是年轻人。另外还有三位他单独雇佣的熟练水手。 这七个人里只有福斯特的朋友们会一两句康斯特语,那三名水手则是完全不会。 除开这七个人之外,剩下的就是艾萨克和约翰尼了。福斯特说他之所以会让这两个人参与进来,也是考虑到西列斯这边的语言问题。 正好这两人在米德尔顿,福斯特偶尔遇上他们,便询问他们是否乐意参与这一次的福利瓯海之行,他们欣然同意了。 加上福斯特、西列斯和琴多,现在在旅馆中的一共有十二个人。 “还有一个人打算参与进我们这一次的行动。”说到这里,福斯特顿了一下,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说,“您其实也曾经见过他……在您之前即将离开贝休恩的时候。” 一个名字浮现在西列斯的大脑之中,他多多少少感到了一些意外。 “……他的名字是加勒特·吉尔古德。”福斯特说,“我……我是在来到金斯莱之后,又遇上了他。我知道他与我曾祖父的事情有关。 “而他当时很不客气地问我来做什么。我便告诉了他。也不知怎么的,我突然觉得,既然我这一次出海是为了调查清楚三十多年前的事情,那我为什么不带上他一起呢? “我之前也打听过这个人,我知道他是一位名声毁誉参半的船长,但至少他的确有不少的出海经验。而我们需要这样一个人。” 这么说着的时候,福斯特流露出一种令人意外的、成熟而老练的气场。 西列斯静静地望着这个年轻人,不确定这种成长是基于了解到自己家族过往历史的震惊,还是……其他什么? 说到底,朗希家族始终令西列斯感到不安。 如果说赫德·德莱森已经完全了解家族的阴森过往,并且清楚自己不愿意参与其中的话,那么福斯特·朗希似乎还有种意外的懵懂。 ……并且,他完全并不感到怀疑或者恐惧。他顺其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家族任务”。 想到这里,西列斯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不过他没急着问,只是说:“我曾经和这位船长先生打过一些交道,他的确比我们更加了解福利瓯海。” 他并不打算暴露出幽灵先生的存在,只是以“西列斯·诺埃尔”的身份客观地评价着加勒特·吉尔古德。他们曾经在远海号轮船上有过一些交集。 ……事实上,也正是在那里,西列斯才得知“鲸鱼”对于这些沿海的住民来说,象征着丰收、美食等等的概念。那让他意识到福利瓯海中可能存在着贴米亚法的乐园。 如今,这一点已经得到了确认——格奇岛。 他的心思在这事儿上转了一圈。 福斯特也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略微复杂的表情:“是的……的确是这样。但是,或许我们……我们抱着相同的目的……只是为了调查清楚三十多年前的事情。”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他想,加勒特实际上相当清楚,三十多年前那个出事的船队,他们登上的孤岛很有可能位于迷雾,或者不可探索的区域之中。 加勒特自己都等待着海图的完善。那么,为什么他会乐意参与进福斯特这个儿戏一般的出海之旅中?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他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移到自己真正想知道的事情上:“既然你这一次出海是为了调查你曾祖父出事的真相,那么你的家族对这事儿是怎么想的?” 这件事情让西列斯相当感兴趣。 福斯特怔了一下,他迟疑着说:“就只是……放任我?”他想了想,又说,“他们原本是反对的,但是我一直坚持……我认为,福利瓯海呼唤着我的前往。 “他们听我这么说,最后就同意了。或许他们觉得我只是在小打小闹,又或者……不管怎么说,他们同意了。” 西列斯默然片刻。 琴多在一旁不明意味地说:“那他们看起来相当溺爱你。” 福斯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 西列斯摇了摇头。福斯特完全没有意识到,琴多是在讽刺,而非赞美。 ……朗希家族希望三十多年前的那件事情重演吗?让这样一个年轻的家族后代打破家族一贯的传统,前往福利瓯海? 福斯特又说:“吉尔古德先生说他明天会在港口等我们。我们打算明天上午出海。” “船只已经准备好了吗?” “是的。”福斯特多少有点骄傲地说,“我一眼就相中的船,相当漂亮!” 西列斯心想,这种形容词放在船只身上,显得这艘船不怎么……可靠。 福斯特看了一眼时间,便说:“诺埃尔教授,还有……”他看向琴多,犹豫了一下,“普拉亚先生,你们先去休息吧。晚上我们会探讨一下明天出海的一些事情。” 西列斯点了点头,便暂且与福斯特告别,然后带上行李,与琴多一起离开了。 “我会让家族那边另外派一艘船跟在我们附近。”在回到他们自己的房间之后,琴多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免得出现什么意外。 “这个年轻人从未出过海,还另外找来了几个水手……船上多半会发生一些矛盾。” 西列斯一怔,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所以,在港口那边租赁的船只,会配备船长和水手?” “的确可以只租单独的一条船。”琴多解释说,“但是刚刚福斯特完全没提到船长——他总不可能让加勒特来当这个船长——所以他租的船只必定是配备了船长、大副、水手等等船队成员的。”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福斯特却特地另外雇佣了三名的熟练水手。 西列斯一时间也有些无奈,他不知道福斯特是怎么想的……信不过港口的船队?还是因为第一次出海过于激动,所以想找几个熟练水手给自己讲解一下海上发生的事情? 而且,福斯特·朗希想要出海,但他显然还没有一个非常明确的目的地。只是在海上这么飘飘荡荡,能有什么成果?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不由得说:“希望晚上的讨论能有什么成果。” 琴多也点了点头。他正要说什么,门口却传来两声敲门声。 他走过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艾萨克和约翰尼。看来是楼下的谈话结束了,于是他们便来到楼上找西列斯和琴多叙叙旧。 “诺埃尔教授,又见面了!”艾萨克十分爽朗地与他们打招呼。 约翰尼也微笑着说:“我们一直等待着你们的到来。” 西列斯也与这两位老熟人打了招呼。很快,他们坐到了沙发上,聊起了自己的过去。 春假的这次旅途,拉米法大学给这位向导和翻译提供了数额不菲的报酬,让他们能够在未来一段时间无需担忧生活的开销,但他们也得思考接下来做什么工作来讨生活。 他们考虑过回到拉米法城,但他们实际上已经在拉米法城待了许多年,也没能找到什么稳定的工作。这一次重回故乡,他们也百感交集,于是艾萨克便提议干脆留在米德尔顿,在这儿生活一段时间。 “不过我们还没能找到稳定的工作。”艾萨克说,“我们也可以说是半个外来人了,对于米德尔顿来说。这儿的一切都与海洋有关,但我们却与海洋分离了许久。 “我们找了一些零工,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我们在贝休恩、金斯莱,还有其他一些米德尔顿的城市来来回回地游走,最后无意中碰上了那位年轻的朗希先生,就答应了他的雇佣。” 西列斯问:“他说,他是为了我们两个,才特地雇佣你们的?” “可以这么说。”艾萨克点了点头。 不过约翰尼却在一旁冷笑着补充说:“虽然他是我们的雇主……但是,我得说,他这种做法其实也只是为了显出一种有钱人的作派。 “之所以雇佣我们,只是因为他觉得这能让您愉快一点,毕竟您不远万里赶到金斯莱,而我们是您的老熟人。应该说,我们能有这样一份工作,就是沾了您的光。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确相当感激您。这让我们获得了一份报酬。” 说到最后,约翰尼的语气逐渐变得真诚起来。 艾萨克在一旁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他说:“比起福斯特·朗希,我们宁愿向您致以谢意。 西列斯这才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福斯特·朗希是个有钱的年轻贵族。或许他本来没想着雇佣艾萨克和约翰尼,但是无意中碰见这两人之后,他就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毕竟西列斯同意参与他的旅程,奔波数日才终于来到金斯莱;福斯特认为自己也得给西列斯一些……“回报”? 于是,给予西列斯的熟人一些恰到好处的帮助,就成了一个十分不错的选择。 西列斯便说:“不过,我们的确不会说米德尔顿语言,这个队伍需要你们的存在。” 他这么说着,心中却在想,福斯特·朗希的这种举动,的确显得相当……微妙。 那个曾经年轻、莽撞,曾经在街角和加勒特·吉尔古德打架的福斯特·朗希,现在却成了如此成熟老练的模样,知道给西列斯的奔波以回报,甚至乐意让加勒特也参与到自己的船队之中? 他还记得当初福斯特对于加勒特莫名其妙的行为的气愤和恨意。 ……西列斯突然意识到,或许福斯特的改变,也是加勒特·吉尔古德乐意加入这个船队的原因。加勒特想知道,朗希家族的这个年轻人的出海,是否意味着旧神追随者的又一次异动。 这也让西列斯警惕起来。他越发感到这一次的出海会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风波。 艾萨克和约翰尼没有待太久,很快就离开了。 在他们离开之后,琴多也不禁说:“福斯特·朗希似乎完全变了个样子。” 西列斯若有所思片刻,然后突然说:“那几名水手。我想,似乎有必要调查一下他们的身份。” 福斯特·朗希的那些朋友们,每一个身份都相当明确,也都是贝休恩大学的学生。西列斯认为他们大概率就是被福斯特说动,然后认为在假期出游是很好玩的事情,便加入了这个队伍。 对于年轻人来说,这个过程也相当好理解。 但是那几名水手,却突然让西列斯感到了疑惑。 如果福斯特·朗希的确已经变得成熟,或者说,世故与虚伪,那么他不可能不知道这几名水手的存在有多尴尬。他其实根本没必要带上这几名水手。 这种行为更像是原本那个福斯特·朗希能做出来的事情。年轻莽撞的贵族青年兴冲冲带上了几个水手,就打算出海探寻家族的秘密……听起来十分有道理。 琴多也一下子明白了西列斯的意思,他偏了偏头,便说:“我明白了。或许……那会是朗希家族派过来的人也说不定。” 西列斯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望了望窗外,注意到随着时间的流逝,原本明朗的天气也逐渐变得阴沉。不知道他们是否又将不幸地遇上一场风暴。 他说:“一切就等明天了。” 这一天晚些时候,当西列斯与琴多下楼吃饭,他们又遇上了福斯特·朗希。 福斯特独自一人坐在餐厅角落处的一张桌子上,看起来心事重重。他的面前摊着一张地图,是张海图,但那张海图显然非常简略与潦草,甚至有些地方自相矛盾。 福斯特拿着一支笔,冥思苦想片刻之后,用笔在海图上画出了一个类似六芒星一样的符号,似乎是希望走这条路线。 艾萨克和约翰尼此时也在餐厅里。琴多便和他们一起去点餐,而西列斯则来到了福斯特的面前。 当西列斯出现,福斯特不由得露出了有点尴尬的表情。他将这张海图收起来,然后解释说:“我在研究可能的航行路线。我认为我们可能得出海两三次,探索不同的区域。 “我调查了我的曾祖父那个船队的航行线路。他们当时的航行计划是记录在册的,但是他们在海上遭遇了风暴,所以,就算我们按照他们的航行路线重走一趟,可能也没什么收获。”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看了福斯特一眼。 不管福斯特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改变的,他的确已经发生了改变。而这一点很难说是好是坏。 琴多点完了餐,坐到了西列斯的身旁。他同样看了福斯特一眼。 福斯特看起来有点紧张,他又说:“我已经准备好了该准备的东西……食物、水、救生圈、地图……你们觉得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我对这一点也不是很清楚。”西列斯诚实地说,“或许可以问问那些随行的水手。” 福斯特愣了一下,看起来直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他连忙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时间,便说:“你们先吃饭。我去找他们,确认明天能够按时出发。七点的时候请到我的房间来,我们会在那儿聚会。” 说完,他就离开了餐厅。 旅馆餐厅的服务生将他们的餐食端了上来。艾萨克和约翰尼也坐了过来。服务生有点疑惑地看了一眼西列斯,说了一句什么,而艾萨克也跟着笑着说了一句什么。 随后,服务生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温和了起来。 “他说了什么?”在服务生离开之后,西列斯有些好奇地问。 艾萨克笑着解释说:“他仍旧对您有印象,教授。我说您是因为喜欢米德尔顿的风景,所以在夏天就又回来了一趟。” 西列斯恍然,不由得微笑了一下。他说:“的确如此。米德尔顿与康斯特截然不同。” 他们一边吃饭一边聊着米德尔顿的一些事情。他们点了一种海鲜炒饭,味道相当不错。吃过饭,时间也差不多到了七点,他们便一起去了福斯特的房间。 然而福斯特却在与其中一名水手争论着什么。当他们四个人抵达的时候,福斯特的几名朋友已经在场,他们尴尬地站在一旁,偶尔插一两句话,但是也不知道如何让这场争吵平息下来。 他们用的都是米德尔顿语言,所以西列斯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约翰尼听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和西列斯说:“那名水手坚持要走一条理论上更加安全的路线,但是福斯特并不乐意。” 福斯特与那名水手争得面红耳赤,整个人的表情都显得狰狞起来。他额头青筋爆出,目光恶狠狠地凝视着这名水手,一字一顿地说了一段话。 “……他说……他才是这趟旅程的……发起人。”约翰尼仍旧低声给西列斯翻译着,“他有权力决定……最终的路线是什么。” 虽然西列斯听不懂米德尔顿语,但是他知道约翰尼的翻译可能跳过了不少……较为粗鲁的表达方式,从那名水手的表情可以看出。 ……他又开始怀疑这几名水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或许只是福斯特·朗希想为这一次的出海加点保险? 看起来这会是从一开始就风波不断的旅途。在出发前夜,他们甚至还没能决定最终的出海路线。 那名水手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然后摊了摊手,表示自己屈服了。他的两名水手同伴自始至终没有说过话。 福斯特·朗希这才舒了一口气,表情稍微好看了一点。 但是这个时候,他的一位朋友却忍不住说了一句什么。约翰尼低声翻译说:“他在问,福斯特选中的那条路线,是不是真的非常危险。” 福斯特又一瞬间暴怒了起来,他指着自己的朋友,几乎声嘶力竭地说了一句什么。 “……他说,如果他不愿意……可以现在就退出。”约翰尼说。 西列斯忍不住皱了皱眉。福斯特这突如其来的焦躁与愤怒情绪令人感到奇怪。 显然,福斯特的朋友也被吓到了。他涨红了脸,连忙摆了摆手,示意福斯特不要这么激动。他说了一大串话,约翰尼概括为:“他让福斯特不要生气,他是愿意去的。” 在这场对话之后,房间内安静了片刻。时间已晚,夜幕降临。失去了自然光源之后,房间内的人造光源僵硬地打在每个人的面孔上。 福斯特站在那儿,深呼吸了许久,然后做出了一个歉意的手势。他向所有人道歉,为自己过度疯狂和外露的情绪。不过他看起来并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错误的。 很快,他们定下了最终的路线。不过福斯特看起来也参考了一下那名水手的说法,对路线的某些地方进行了一些改动。 在这件事情决定之后,那几名水手就首先离开了;福斯特的朋友们围着福斯特说了一会儿话,然后也离开了。最后则是艾萨克与约翰尼。 他们之所以离开,是因为福斯特说他想与西列斯说几句话。 福斯特还格外看了看琴多,不过西列斯说:“琴多是我的同伴,你可以相信他。” 福斯特这才点了点头。他坐到了沙发上,用力地抱住了自己的头,拽住了自己的头发。他垂下头,沉默了许久。 “……我觉得我快疯了。”他的声音很轻,漂浮在这房间沉闷的空气中,仿佛是某个无形的幽灵在说话一样。 西列斯默然望着他。 “那些过去……过往……困扰着我……想要杀死我。”福斯特说,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轻微的迷茫,“我被某些东西……驱使着。” “现在还来得及。”西列斯说。 福斯特猛地抬头望向他。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一瞬间给人一种狰狞的感觉。但是他的语气却显得不知所措:“什么?什么……您的意思是……什么还来得及?” “停下这段旅途。”西列斯的声音平稳,语气冷静。他与福斯特·朗希充满了血丝的狰狞的眼睛对视着,“现在还来得及结束这一切。” 福斯特颤抖了一下,他又低下头,用双手抱着头,静默了片刻,然后含糊地说:“……不。我不能……我得……我终究,要前往福利瓯海……” 说着,他就不知不觉地切换成了母语。那些呢喃的话语西列斯听不懂,不过他能大概明白福斯特的想法。 ……这个世界的年轻人,尽管与家族长辈的观念不太一样,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似乎也仍旧被自己的家族束缚着,尤其是这些旧神追随者的家族。 而福斯特,他身上的束缚,似乎比任何人都要密集,难以挣脱。 或许直到死亡的前夕,他才会如同赫德·德莱森一样清醒过来……会吗? 西列斯不由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也没有再劝福斯特,这个年轻人难以走出自己的心理窠臼。 不久,福斯特的情绪稳定下来。他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说:“明天见,教授。” “明天见。” 他们离开了福斯特·朗希的房间。走廊中光线昏暗,给人一种相当不祥的预感。 琴多低声说:“或许明天家族那边就能查出那几名水手的身份。” “与福斯特争吵的那名水手,表现得相当正常。”西列斯说,“但是另外那两名水手……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在福斯特·朗希一意孤行想要选择更为危险的航路的时候,那两名水手理应与自己的同行人差不多,共同尝试说服福斯特。但是他们却冷眼旁观。 琴多赞同地点了点头。 福斯特·朗希是个没经验的年轻人,但那三名水手显然都是习惯了海上工作的熟练工。他们不可能不知道福斯特的选择的危险性。 琴多说:“或许可以将调查的重点放在那两名水手身上。”他仔细回忆了一下,“他们似乎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戴着帽子。” 西列斯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琴多暂时下楼,将这件事情告知普拉亚家族的人。而当他回来,他却表情有些微妙地说:“我似乎意外发现了一件事情。” “什么?” “福斯特的那几个朋友……他们似乎有些想退出了。”琴多说,“有三个人,他们正聚集在一楼楼梯的拐角处,语气激烈地争论着什么。而他们发现我的时候,还露出了故作镇定的表情。”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第二天上午,在约定的七点钟集合时间,只有昨天晚上与福斯特·朗希有过一些口角的那位朋友出现在到了餐厅。另外三人却已经消失不见。 这个唯一出现的“朋友”,名字是亚尔佩特·弗朗西斯科,他是一个有点优柔寡断、目光胆怯的年轻人。这个时候,他就露出了相当不知所措的表情。 琴多在西列斯的耳边低声说:“昨天我在一楼遇到的那三个年轻人里,并不包括他。” 西列斯同样低声说:“看起来,他们已经意见不一致了。” 福斯特·朗希看起来快要气疯了。他站在餐厅的门口,双手死死握成一个拳头,目光盯着门外。直到其他所有人都已经抵达,他的那三位朋友都没有出现。 于是他明白了。 他露出了一个可怕的、阴森的微笑。隔了片刻,他又突然收敛了这个微笑,若无其事地说了什么,然后又专门朝着西列斯与琴多,用康斯特语说了一遍:“看起来他们有别的事情要去做。 “那么,已经七点一刻了,我们可以出发去港口了,还有另外一位同行者等着我们呢。” 他们在这儿空等了十五分钟。在这十五分钟里,福斯特·朗希仿佛又突然发生了某些改变。他的微笑逐渐变得更加虚伪与空洞。 亚尔佩特有点担忧地望着自己的朋友。在前往港口的路上,他都试图和福斯特·朗希搭话,安慰自己这位朋友。 那三人的“临阵脱逃”对于福斯特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可从他那张刻板的、冰冷的面孔上,人们甚至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最后,亚尔佩特也不敢跟福斯特说话了。他们就这么沉默地走到了港口。 ……在出发之前,这个团队似乎就已经有分崩离析的征兆了。 这一天的天气显得有些糟糕,远海的地方乌云密布,但目前来说还没有下雨的趋势。不过,西列斯仍旧有些担忧海上风暴的可能性。 福斯特去与港口的工作人员交涉,而琴多则顺手从一个路过的人手中接过了一个纸团——显然,普拉亚家族的调查结果。 港口处人来人往,几乎没人在意这一点,除了…… 从另外一边走过来与他们汇合的加勒特·吉尔古德。 他的目光凝视着西列斯与琴多——主要是前者,流露出一种明显的兴味。他走了过来,说了一句话,并且把约翰尼拽过来当翻译。 “呃……他说,又见面了。”约翰尼说。 第193章 暗流涌动 比起上一次在远海号上的见面, 加勒特·吉尔古德不复彼时的落魄与颓丧,如今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兴致勃勃,好像这世界又让他觉得有意思起来一样。 他随手把自己的行李丢在脚边, 盯着西列斯看了一会儿,又盯着琴多看了一会儿, 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他又说了一句什么。 约翰尼翻译说:“他说……没想到能在这个时候与您再次见面。” “我们受到了福斯特的邀请。”西列斯回答说, “我也没想到你会参与进这次的出海。” 加勒特耸耸肩,他随口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又目光灼灼地看向了琴多, 说了一长段话。 “他说他只是觉得这事儿有意思。”约翰尼说, “呃,然后他说,他注意到琴多先生似乎得到了什么信息……这是否可能与他共享?他的意思是, 他和您认识的时间比福斯特早得多, 您可以信任他。” 远方的大海如同一块缓缓流动、接近凝固的水泥。海鸥发出不祥而连绵的叫声。有数条船只已经出海,但此时十分缓慢地在海上飘动着。 福斯特·朗希还没有回来。那三名水手站在一起, 而亚尔佩特独自一人蹲在那儿发呆。艾萨克站在他的身边, 时不时打量着四周。 而西列斯这边,他们四个人几乎围成了一个圈。 琴多望了望西列斯,得到默认的回答,于是打开了那个纸团。他阅读了片刻, 然后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他随手又将纸张揉成一团, 丢给了加勒特。 加勒特露出了一个阴沉沉的表情, 然后将那个纸团撕碎了。 “那三名水手是福斯特来到金斯莱之后雇佣的。但他不是在港口这边雇佣到的。”琴多说, “他在海边闲逛, 首先遇到了那两名可疑的水手。 “这两名水手说他们可以陪伴福斯特一起出海, 但福斯特当时觉得他们不可信, 于是这两名水手就又带来了一名同伴,也就是昨天晚上与福斯特吵架的那名水手,以此证明自己的可信度。 “福斯特最终信任了他们的说法,决定雇佣。不过他们的雇佣方式……相当潦草。一般水手都会在港口那边登记身份,但是这两名水手却并没有,他们的身份的确成疑。” 约翰尼一刻不停地将琴多的话翻译成米德尔顿语,他的声音很轻,语速也很快,像是生怕被人注意到他们正在交谈的事情一样。 听着听着,加勒特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发出了一个短暂的音节,而约翰尼则解释着什么——西列斯怀疑他可能是在询问“吵架”的事情。 很快,约翰尼说完了话,而加勒特也露出了一个带着微妙不屑的表情。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到,这样一来,那两名水手就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这似乎更进一步加深了,他们可能是朗希家族派过来的监视者的可能性。 ……当然,也有可能他们另有目的。 西列斯的目光偏了一下,望向那三名水手。昨天与福斯特吵架的那名水手,他们称呼他为奈杰尔,此刻奈杰尔正望着大海,皱着眉,给人一种忧心忡忡的感觉。 而另外两名水手则不约而同地望着港口建筑。其中一人注意到西列斯的目光,便望了过来,恰巧与西列斯对视。他的目光相当平静,完全没有携带任何的私人情绪。 西列斯只是朝着他轻轻点了点头,像是打个招呼,然后就若无其事地将视线收回来。 加勒特说了一段话,约翰尼慢慢地翻译着。 “他说……既然你们也参与到了这次的出海,那么应该知道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他不想就此事多说,他只是怀疑福斯特·朗希这一次的行动可能会重蹈覆辙。”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加勒特显然和他们想到了一块。福斯特·朗希的出海看似是为了调查清楚真相,但他自己也有可能因此踏上先辈的老路。人们的命运总像是一个圈。 谈话间,福斯特·朗希回来了。 福斯特的表情相当沉闷,但或许也可以用面无表情来形容。他让所有人都聚拢过去,然后说了一段话。 艾萨克随口翻译说:“他说,港口的人说风暴可能即将来袭,建议他不要在这个时候出海。” 这话让西列斯不由得看了看远方的海洋。近处的天空看起来还算平静明亮,但远处却已经逐渐凝聚起黑沉沉的云团。 琴多低声说:“的确像是要出现风暴。” 福斯特·朗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某一刻,他的面孔上甚至出现了一种近似于坚毅的表情。西列斯凝视着这个年轻人,已经了然他最终的选择。 福斯特又说了一段话。艾萨克犹豫了一下,才将其翻译了过来:“但是他认为,我们现在非出海不可。如果真的发生风暴,或许我们可以绕过去——这是他的说法。” 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空气中飘荡着一种湿润的、粘稠的水汽。他们聚拢在这港口建筑的外面,其他来来往往的人们都会向他们投来一抹疑惑的目光。 他们仿佛站在自己人生的十字路口,而他们被推了一把,情愿又或者不情愿地,迈步。 亚尔佩特左右看看,像是想说什么,又怯懦地不敢说话。 那位昨天才与福斯特吵过架的水手奈杰尔翻了一个白眼,只是摊了摊手,什么都没说。 另外两名水手始终一言不发,目光平静得好像即将踏上行程的并非自己一样。 加勒特·吉尔古德倒是兴致盎然地说了一句什么,不过听他的语气,他也并不反对。 艾萨克和约翰尼则是将目光投向了西列斯。琴多从来都听西列斯的。 于是西列斯斟酌了片刻之后,问了一句:“你见过那艘船的船长了吗?” 对于西列斯来说,这一次的出海势在必行。普拉亚家族那边会派一艘船只跟在他们附近(琴多的能力能够保证这艘船不迷失方向),让他们不必有后顾之忧。 因此,出发肯定是要出发的。但是福斯特的说法却让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困惑——好像他们此行所需的交通工具和“司机”从来都不存在一样。 他们总不可能就这么踩进海水里,他们并没有加兰小姐在梦中的那种水下行走能力。他们需要一个团队来为他们开船。 这个问题显然在福斯特的意料之外。他惊讶而茫然地望着西列斯,隔了片刻,下意识用米德尔顿语说了一句什么。他意识到自己用错了语言,不由得停了一下,然后才说:“我……我还没见到他。” 其他人此时也陆陆续续反应过来了。 加勒特抱臂站在那儿,露出一个十分不悦的表情。他说了一句话,语气听起来相当像是在质问与怀疑。而福斯特也有点儿不耐烦地回应了一句什么。 他又对西列斯说:“不过,我已经跟港口那边说好了,我们九点钟出发。所以,现在就可以去船坞那儿了。” 十分钟之后,他们见到了名为“水晶”的船,以及这艘船的船长。 如同福斯特之前所言,这艘船看起来相当漂亮,船身刷上了蓝白相间的油漆,桅杆和船舱也特地做了奇特的装饰。尽管船帆如今还未扬起,但从一些细节来看,那显然也是……花里胡哨。 是的,这艘船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花里胡哨。那是一种与实用性无关的附加价值,在米德尔顿这样的国家就更加少见了。应该说,这的确在某种程度上,符合了福斯特·朗希这种富家子弟的形象。 他们站在这艘船面前,一时间都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好。 加勒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看起来是在思考现在退出还来不来得及。 琴多盯着那艘船看了一会儿,然后对西列斯说:“我好像知道这艘船的船长是谁了。” 西列斯偏头看了看他,还没来得及询问琴多怎么会知道,一个人影就突然从那艘船上跳了下来,然后晃晃悠悠地走到福斯特面前,大声又含糊地说着什么。 西列斯望过去,怔了片刻,然后低声说:“这有点令人意外。” 显然那就是水晶号的船长了。他自称哥尔登,看起来四十岁左右,身材有些胖,穿着打扮十分不修篇幅,只穿了一件脏兮兮的灰色背心就过来与福斯特交流。 最关键的是,他脚步不稳,目光浑浊,面色通红,手里还拿了一个酒瓶子,时不时就心满意足地喝上一口。 ……福斯特·朗希看起来都吃了一惊。 一个醉醺醺的酒鬼船长,一个茫然于未来的旅途发起者和他怯懦的朋友,一个置身事外却自有打算的受邀者,两个来历不明不怀好意的水手,两个前来探寻秘密的异乡人,三个完全不明就里的同行者…… 这就是他们这一次旅途的成员名单了。看起来前途相当渺茫。 上午九点,在金斯莱港口船坞其他水手的注视之下,他们扬帆起航。 所有人首先分配了房间。 水晶号的船舱一共有三层,包含甲板及以上的两层和甲板以下的一层。负一层是给水晶号的那些水手们使用的。 二层是船长哥尔登以及大副——一名看起来十分刻板严肃的中年男人——使用的。那儿也是船舵所在的地方。 因此,能让水晶号的客人们居住的地方,就只有甲板层。 甲板层是这艘船上构造最为复杂的区域,这里有厨房、餐厅、盥洗室等等,另外一共有七间卧室,每个房间里都是两张床,都配备了独立盥洗室。 福斯特与亚尔佩特一间、西列斯与琴多一间、艾萨克和约翰尼一间,这样的安排十分自然。剩下的人里面,加勒特与奈杰尔一间,另外的两名水手一间。 他们一共占了五个房间,而另外两个房间则用来堆一些杂物和他们的行李。 当然,许多人还是将自己的行李随身携带着。 在分配好了房间、归置好自己的东西之后,水晶号也已经逐渐驶离了金斯莱的港口。时间接近中午,他们便离开房间,前往餐厅吃午餐。 西列斯注意到,福斯特一直在与那位船长哥尔登说话。他也不自觉地观察了一下这位看起来仍旧在宿醉中的船长。 刚刚在房间里整理东西的时候,西列斯就听琴多提到了一些关于这位哥尔登船长的故事。 事实上,这也可以说是一位……传奇船长,多多少少与曾经的加勒特·吉尔古德的名声有所类似。 这位船长专门服务于那些想要出门游历,或者在海上兜风,或者出海找个乐子这一类目标的贵族子弟,以及有钱人家的孩子。正因为这样,水晶号才会特地装饰成这种风格。 应该说,比起真正意义上的探险或者捕鱼,水晶号这艘船从建造开始,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它只是为了服务,为了取乐,为了游玩,而非为了海上工作。 哥尔登如今四十岁出头。他是在十年前开始这种做法的。曾经他也算是一位认真严谨的水手,但当他有资产打造一份自己的事业的时候,他却不知怎么的就选择了这种做法。 这奇怪的意图自然让不少米德尔顿人心生唾弃。但是对于许多年轻人来说,哥尔登的做法反而讨他们喜欢。 在米德尔顿,年长者总是过度宣扬福利瓯海的意义,显得那片海洋如此沉重,令人心生畏惧与紧张。人们好像不得不跪伏在福利瓯海面前,诚惶诚恐,然后才能找到自己的安身之处。 这种做法理所当然地令很多年轻人感到不屑。对他们来说,福利瓯海也不过是年少时候玩水的地方,有什么值得这么郑重其事的? 因此,像水晶号这种带他们去海上玩乐一圈,钓钓鱼、游游泳、在船上或者小岛的沙滩上与朋友纵情声色……这种事情如今也慢慢在年轻的米德尔顿人中流行起来。 水晶号一般会在金斯莱、贝休恩这样的米德尔顿大城市来回寻找客人,而这一次就刚巧遇上了福斯特·朗希。 他们来到了餐厅吃饭。应该说,水晶号这样的船只至少有一点好处,就是船上的设施、餐食等等比普通船只要好上不少。 约翰尼坐到了西列斯与琴多的对面,然后低声跟他们补充了一些信息:“我刚刚旁听了福斯特与那位船长的对话。 “据说那位船长只是停泊在金斯莱这边,本来短期内不打算出海——据说最近一段时间天气也不是很好——总之,他其实是不久之前才刚刚得知福斯特想要雇佣他。 “他昨天去喝酒了,没注意到港口那边的通知……呃,怎么说呢,这些停泊在港口船坞的船只基本上就默认签订了协议,如果有客人想来租船的话,这些停泊船只就都是可供挑选的。 “如果最近不打算出海,那就不要停在港口这边的船坞。但是这位船长似乎是没注意这个要求,也或许是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反正他就停在了这里,然后正巧被福斯特选中了。 “而他之所以喝得醉醺醺的,也是因为他之前还不晓得福斯特租船的事情。他这会儿正跟福斯特道歉呢。” 西列斯默然听着,然后偏头望向了正在甲板上沟通的福斯特与船长。那位船长似乎慢慢酒醒,明白自己做了什么糊涂事,便流露出一种福斯特说什么他就做什么的紧张表情,生怕得罪了这位大主顾。 他突然意识到,如果是一位普通的米德尔顿船长,那恐怕不会按照福斯特的想法去做。他们知道福斯特的行动有多危险。 但如果是现在这位看起来还有点浑浑噩噩、没完全从酒精中清醒过来,同时又担心错过一笔大收入的船长…… 很好,福斯特·朗希如愿以偿。 西列斯在心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琴多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说:“看起来这次的旅途还真是麻烦不断。” 他们慢慢吃完了午餐——顺带一提,水晶号的厨师们准备了一顿不错的海鲜大餐,看起来是按照正常客人预订水晶号的流程来安排他们的日常三餐的。 午餐过后,福斯特与哥尔登来到了船舱内。福斯特的表情看起来好了许多,他志得意满地宣布,他已经与船长商量好之后的航线,第一次的海上旅程将会持续三到五天,具体看他们的进展如何。 他们可能会在某些可疑的孤岛停靠,下船查看情况……那或许有可能让他们有所发现。 尽管福斯特的语气抑扬顿挫,显得雄心勃勃,但是在场每个人都心不在焉。他们要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饭,要么目光呆呆地望着窗外。 天气闷热,每个人都感到一种不快而凝滞的情绪在船上蔓延着。 福斯特却好似完全不受影响。他说今天会在海上行驶大半天,到傍晚的时候可能会抵达一座孤岛。 他还十分得意洋洋地补充说,按照船长哥尔登的说法,那座孤岛是此前从未有人真的前往过的。而这一次他们则会踏足那片土地。 ……福斯特的情绪看起来有一种异样的兴奋。西列斯捏了捏鼻梁,心想。 不管怎么说,接下来旅途的目的地已经确定。一些人一哄而散。 福斯特的那位朋友亚尔佩特看起来也松了一口气,他打了一个哈欠,恐怕昨天晚上完全没有睡好,于是就早早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补眠去了。 福斯特也离开了。不过他看起来仍旧兴致勃勃,似乎是打算与船长哥尔登继续商讨一下接下来的行程。 很快,餐厅里就只剩下零星几个人。 加勒特·吉尔古德坐到了西列斯的对面,盯着他说了一句话。随后他意识到他们必须得通过翻译来交流,不由得露出了烦躁的表情。 约翰尼也打了个哈欠,然后才翻译说:“他问,您对这一次的行程前景怎么看。”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说:“没有前景。” 约翰尼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后才将这话翻译给加勒特听。加勒特嘴角抽了抽。 琴多在一旁无聊地把玩着汤勺,说:“我不认为他们能发现什么。但说真的,我也期待他们能发现什么。” 他的言下之意是,这样才显得好玩。 约翰尼也翻译了这句话,加勒特倒是一下子露出一种赞同的表情。他又盯着西列斯看了一会儿,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他又看了看约翰尼,就翻了个白眼,选择离开了。 约翰尼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皱了皱眉,低声说:“他认为我在这儿太碍事了?” “或许只是他觉得这种沟通方式比较麻烦。”西列斯客观地说。 约翰尼摇了摇头,他说:“天气可真够闷的……我去外面透透气。” 西列斯点了点头。这下,餐厅里就只剩下他与琴多两个人了。 西列斯说:“今天傍晚抵达的那座孤岛……会不会有什么发现?” “但是加勒特似乎没什么反应。”琴多若有所思地说,“我想他应该已经将那些可疑的孤岛都探索了一遍。” 西列斯也同意这个可能,他看了看水晶号帆船餐厅中使用的相当精致的餐具,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或许是那位船长刻意说了个噱头,想要讨好船上的客人。” 他不认为,在可供探索的那些区域中,会存在如今还未曾有人踏足过的孤岛。或许那只是一座没什么开发价值的无人岛屿,于是被水晶号的船长利用了起来。 显然,在匆忙之间,哥尔登恐怕也不可能知道福斯特这一次出海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说不定只是听福斯特讲到选中的航线,然后就提议了一个刚巧在那附近的孤岛。 ……这个逻辑相当通顺,但似乎也意味着,双方正在鸡同鸭讲。福斯特说不定真以为自己将要去往一个神秘的、蕴藏着秘密的小岛。 西列斯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转而问:“普拉亚家族那边?” “他们已经跟上了。”琴多说。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听闻此事,他十分好奇琴多是如何与普拉亚家族那边交流的。 琴多便指了指窗外,说:“海鸟。那只海鸟一直跟着我们,偶尔还会停在桅杆上。那就是普拉亚家族派过来的……信使?应该可以这么说。” 西列斯这才恍然,他不禁问:“驯兽?” “也不能完全这么说。”琴多思索了一下,“您知道的,普拉亚家族最早就与旅途、驿站、交通这些事情分不开关系,所以也好好研究了一下信息传递的各种手段。 “应该说,利用海鸟或者其他动物也只是其中之一的办法。如果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利用血裔抄本和他们沟通。总能找到解决办法。” 西列斯点了点头,明白了过来。 他们逐渐感到在船舱内呆着十分闷热,便也离开餐厅,去到甲板。周围是一望无垠的大海,远处是逐渐凝聚起来的风暴。海风洗刷了暑热,但也带了一丝烦闷。 “……好像会有一场风暴。” 不知什么时候,福斯特出现在甲板上,并且走到西列斯身边,对他们说。 西列斯说:“不过,现在看起来离我们还很远。” 福斯特怔怔地望着远方,他说:“未必……或许,只是一晚上的功夫。福利瓯海总是……总是这么神奇。我不指望我们能全身而退。”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 “你在等待一场风暴?”琴多敏锐地问。 福斯特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之中。隔了片刻,他低声说:“我也……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感到……或许……是这样的。或许应该这样。” 他的表情多多少少可以用萎靡来形容。好像在经过了刚才那一阵激动的情绪之后,他已经彻底失去了那种不可遏制的活力。 海风拂过他的脸颊,掀起他的发丝,展露出那双充满了迷茫与不安的眼睛。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语气,说:“哥尔登船长知道你的想法吗?” “他?”福斯特的语气稍微变了变,“他看起来比我还要无知。” “但是他的确做出了一些安排。比如那座孤岛。”西列斯尽量将自己的语气放平,免得刺激到福斯特,“你打算按照他的安排来继续这趟旅程吗?”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至少还不必担心接下来一段时间的人身安全。 福斯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了一会儿,望着远处的风暴云团。隔了片刻,他低声说:“您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西列斯并没有太犹豫:“先按照那位船长的安排来。” 无论福斯特想要怎么探索过去的真相,他对于海洋来说也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新手。他做不到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熟悉海洋以及航行。 西列斯认为他可以逐渐了解远海航行的种种注意事项,而不是拿着海图随手画一条线就打算出发。 不过西列斯的说法却仿佛激怒了福斯特。他突然后退了一步,然后瞪大了眼睛,说:“所以,您也觉得我这一次决定出海只是儿戏吗?” 西列斯怔了一下。 琴多警惕地望着福斯特。 而福斯特则露出了一个相当扭曲的,或许也可以称之为执迷不悟的微笑。他说:“但是我认为……我认为,应当按照我的想法去做。” 说完,他就大步离开了。 甲板上此刻还有其他一些人在,比如那位名为奈杰尔、昨天晚上刚刚和福斯特吵了一架的水手。他注意到福斯特似乎又与西列斯他们发生了冲突,便不由得露出了一个讥讽的微笑。 不过他看起来懒得理会这事儿,很快又转头望向大海。他似乎是把这一次的出海行动当成是放松了。 琴多明显有些不快地皱起眉,福斯特的行为与语气激怒了他。他又仔细看了看西列斯,确认西列斯没有因此动怒。 “似乎有什么东西刺激到了他。”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就在刚刚我们的对话中……应该说,源头在这一次出海之前。” 西列斯回忆着刚刚福斯特说的那两句话,然后猛地意识到问题所在。他与琴多对视了一眼,同时说:“‘也’。” “所以,在他出发之前,就已经有人认为他这一次的出海不可能有什么收获,只是一场儿戏。”琴多说,“……激将?这种说法像是故意刺激他,让他去那些危险的地方。” 实际上,从福斯特决意前往福利瓯海,到西列斯受邀加入他的团队,到如今他们真的出海,时间已经过去了挺久。在这段时间里,福斯特究竟遇到了一些什么,也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说:“我们恐怕得找到那位亚尔佩特·弗朗西斯科先生询问一下了。” 亚尔佩特正在午休,于是他们等到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才叫上翻译约翰尼一起,敲开了亚尔佩特房间的门。 亚尔佩特已经醒了,正在洗脸。他一脸疑惑地开了门。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福斯特·朗希不知所踪。或许他在船长室那边与哥尔登研究未来的航线。 不过这一点也让西列斯松了一口气。如果福斯特在的话,那询问亚尔佩特相关信息的事情就显得有些尴尬与难以进行。 约翰尼尽职尽责地跟亚尔佩特说着话。 实际上,约翰尼也不知道西列斯这么突然找到亚尔佩特的真实目的。他之前还一直以为这只是一趟普通的出游——当然,如今他可能也慢慢意识到问题了。 面对亚尔佩特,约翰尼的说法相当谨慎。他只是说,西列斯对于福斯特·朗希的做法有点疑惑,但是没找到福斯特,所以就来询问亚尔佩特是否知道相关的信息。 亚尔佩特愣了一会儿,然后才开门让他们三人进来。他坐到了床上,有些疲惫地揉了把脸,然后才开始说话。他一连说了很长一段话。 约翰尼直接用了第一人称进行翻译:“我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福斯特过去一段时间似乎完全变了个模样。一开始他说,我们趁这个假期出海一趟的时候,我觉得这事儿挺好玩的。 “……我们都觉得这挺好玩的,好多人都想参与进来,但福斯特最后只挑了我们几个关系最亲近的朋友。但是情况似乎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对劲起来的。 “福斯特说,他会做好一切准备,让我们放心。我有一位朋友……你们可能没注意到,总之就是,他之前就想问福斯特,我们这一次出海究竟是什么路线。 “但是福斯特却支支吾吾,只说让我们相信他……我们,我们的确相信了他。他的姓氏是朗希,光是这个姓就能让我们信任他。 “我们将这事儿当成是一次出游、玩乐。我们没觉得这会有什么问题。福利瓯海……是的,就是福利瓯海,我们熟悉的福利瓯海。 “然后……就是昨天。他们吵了一架,然后离开了。我知道他们在吵什么,我也知道他们肯定犹豫了。在此之前,我们就已经犹豫了。我们都觉得福斯特的规划太过于仓促。 “……应该怎么说……就好像,他对于这一次出行的想法,不在于出行本身……不在于船只、航线、物资,而在于,这些东西之外的什么。 “所以他随随便便选了一艘船。我们当时都觉得这艘船不怎么可靠。但是他觉得,反正能让他觉得好看,那就足够了。 “直到我们从贝休恩出发的那一天,福斯特也没定下来最终的航线。当然,那个时候我们想的是,或许这事儿得跟船长商量一下,毕竟福斯特和我们都没有什么经验。 “但是……但是他就这么决定了。就这么莫名其妙……甚至连那个老水手都不同意! “我知道,那个时候,我的朋友们就灰心丧气了。他们觉得福斯特是个完全不可靠的人,没必要参与进这么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旅程。所以,他们选择离开。” 说到这里,亚尔佩特沉默了片刻。约翰尼趁机问了一个问题,然后又对西列斯说:“我问他为什么没有离开。” 亚尔佩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看着船舱窄小窗户外面的大海,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他说……”约翰尼确认一般地仔细看了看亚尔佩特,“他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他想要来到福利瓯海。” 西列斯原本只是若有所思地听着,但是这种说法却让他一瞬间抬起了眼眸,注视着亚尔佩特。 亚尔佩特又补充了一句什么,而约翰尼翻译说:“他说,每个米德尔顿人都想在活着的时候,来一次福利瓯海。” 房间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随后,西列斯问了一个问题:“有多少人知道福斯特这一次出海的打算?” 亚尔佩特思索了一下,然后回答了这个问题。约翰尼翻译说:“不是很多,应该只有贝休恩大学里的学生,以及福斯特自己的家人。福斯特并没有到处宣扬这件事情。” “福斯特家人对这事儿的态度,你清楚吗?” “呃……他们一开始似乎相当反对。但后来又改变了态度。我记得,有一天福斯特怒气冲冲地跑到学校里,说他非得进行这一次旅程不可,他可不是在开玩笑,他对待这一次的旅程相当认真。 “当时他整个人都非常愤怒……我得说,我们第一次觉得这一次旅程是不是不太靠谱,就是在那个时候。福斯特的情绪太激动了。 “后来等他稍微冷静了一点,我们问了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福斯特不愿意说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之后……有人听说,福斯特连续好几天没有回家,住在外面的一家旅馆。 “不过再之后一点,福斯特似乎与家人重归于好了,并且又开始兴致勃勃地规划这一次的旅程。” 亚尔佩特说着,逐渐露出了一种迷茫的表情。他看起来十分好奇为什么西列斯会询问这些事情,但是因为语言不通,他自己性格也偏内向,所以有些不敢询问。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将自己询问这事儿原因告诉了亚尔佩特,尤其是刚刚在甲板上那一次意外的争吵。 亚尔佩特这才恍然大悟,他连忙说了好几句话。 “他在说……呃,他在给福斯特解释。”约翰尼翻译着,“他说福斯特并不是这种性格的人,只不过最近压力太大了,也或许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他们心中其实都认可这个猜测,但是却对其根源各有见解。 亚尔佩特或许觉得,福斯特很想来到福利瓯海,但这个过程中却阻挠重重,于是福斯特越发执拗与激动。在这个角度上,亚尔佩特多多少少代入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而西列斯与琴多却产生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想法。 福斯特的家人,在故意激将他吗? 如果朗希家族与旧神无关,只是普普通通的贵族家庭,那么西列斯说不定还真会觉得,他们这样的说法的确只是因为,他们认为年轻的孩子过于胡闹。 但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仍旧是个复杂而晦暗的谜团。在这种情况下,西列斯十分怀疑朗希家族究竟是否是想要重演曾经的那一幕。 ……说到底,关于福斯特·朗希的这一次行动,仍旧有着不少不确定的因素。 会有一场风暴袭来,将他们带去不为人知的神秘孤岛吗? 他们没有在这个房间久留,很快就向亚尔佩特道谢,然后离开了。直到他们离开,亚尔佩特也仍旧有些迷茫。 水晶号一直在航行之中。飘飘荡荡的船只载着他们飘飘荡荡的灵魂,行驶在这逐渐沉黑的海洋之上。时近傍晚。 突然地,船上响起了一阵敲门与拍墙的声音。有人在大声说着什么,而船只则慢慢悠悠地停了下来。那座传闻中的孤岛到了。 福斯特·朗希是第一个兴冲冲从船上跳下来的人。那是座寂静无声的孤岛,在阴沉沉傍晚天空的映衬之下,也同样寂静无声地回应着福斯特的激动。 他疯狂地绕着这座小岛跑了一圈,直到船上其他人们已经在岛上自顾自开始野营与烧烤,他也没能有任何发现。这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岛。 福斯特·朗希逐渐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站在孤岛的边缘,望着远处凝聚着的风暴,那风暴云团倒映在他的瞳孔之中,仿佛在他的大脑中也掀起了一阵滔天巨浪。 亚尔佩特大声地呼唤着他的名字,让他去吃点东西,但福斯特好像完全没听见一样,只是垂着头静静地走回了船。 西列斯注视着他的背影,多少感到一些担忧。 “您觉得,有必要在这个时候介入吗?”琴多低声问。 “我不确定。”西列斯说,“他现在的状态相当不稳定。而对于他来说,我们也只是远道而来的异乡人。” 在水晶号帆船上,他们的确受到了一视同仁的待遇,但是不得不说的是,那些米德尔顿人也完全没有与西列斯、琴多打交道的打算。他们在这艘船上显得格格不入。 因此,即便他们想要介入此事,也得考虑一下自己的立场与处境。他们真的就能让船上的其他人听他们的? “如果福斯特能被哥尔登船长说服就好了。”西列斯不由得这么说,那位船长看起来挺会和年轻人打交道,至少他到现在为止做得还不错。 但琴多也指出了一个问题:“福斯特或许会意识到,自己被哥尔登骗了。” “的确如此。”西列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而说:“这座孤岛,似乎已经在接近福利瓯海中间那块不可探索区域了。” “是的。在加勒特的那张海图上,这座孤岛也已经被记录了。”琴多说,“没什么值得特别标记的地方。不过,我也没想到居然会被哥尔登利用起来……在这种荒郊野地烧烤?” 西列斯看了看那群仍在笑闹的人们以及黑暗中闪烁着的篝火,便说:“旅游的乐趣?” 琴多思考了一会儿,说:“在旧神的注视之下?” 西列斯:“……” 他默然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心想,的确,此刻阿莫伊斯应该还在福利瓯海与“阴影”搏斗……这种想法令人感到一丝怪异。 琴多不由得笑了起来,他握住了西列斯的手,轻柔地吻了吻他的指尖——人群就在不远处,所以他不敢做太过分的举动——他说:“您这两天一直心事重重,我有些担心。” 西列斯怔了一下。在夜幕中,他只能隐约望见琴多的面容,然而他几乎能通过琴多的语气,想象到琴多担忧而专注的目光。 “别担心,琴多。只是如今我还不知道未来会走向何方。”西列斯说,“谢谢你的关心。” “这是我应该做的——一直一直,一直关注着您。”琴多低声说,又吻了吻西列斯的手指,就像是单纯为了解解馋。 西列斯笑了起来。他主动用指腹贴了贴琴多的唇瓣,像是一个一触即分的亲吻。 琴多怔怔地望着他。 他们有过更加亲密的时刻,但是在此刻,在夜幕之下,在远处人群的笑闹声中,他却因为这个简单的举动而感到浑身都热烫起来。 他不由得深呼吸了一下。 “怎么?”西列斯问,以为他有什么想说的。 “不……没什么。”琴多有点心虚地垂下眼睛,下意识舔了舔唇瓣,“只是……天气太热了。” 西列斯怀疑地望了望他,片刻之后,只是轻轻笑了一下。 ……在这个时刻,琴多就开始觉得,他心爱的神明的性格实在太过于高深莫测。他压根没法从西列斯此刻冷静平淡的表情上看出什么端倪。 时间飞逝,有些人打算回到船上,有些人则打算露宿在岛上。西列斯与琴多打算返回船舱休息,而当他们回到船上的时候,他们注意到船长哥尔登正拉着福斯特焦急地说着什么。 艾萨克和约翰尼也回到了船上。 约翰尼仔细地听了一阵,然后有些迟疑地说:“那位船长似乎是在说……风暴就要到了,他们得尽快返航,不能在风暴的第二天仍旧停留在海上。” 第194章 折中的选择 那沉黑的风暴云团离他们愈发近了。水晶号那漂亮精致的船身, 漂浮在汹涌的海浪之中,显得渺小而苍白。 当他们出发的时候,他们是怎么也想不到, 连在海上的第一晚都没能度过,他们就不得不面临一场郑重其事的面对面谈话。 这是7月10日的深夜。水晶号的船灯已经打开,却只能照亮周围一小片海水以及不远处的孤岛。似乎有夜雾弥漫, 朦朦胧胧的光线让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晦涩沉闷。 在这种粘稠的安静之中,人们慢慢地聚集在甲板层的餐厅。 有些人已经睡着了,但是被人敲门喊醒, 迷茫中被拽过来参与对话。有些人打算在那座孤岛露营, 但是现在也被要求返回船只。有些人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船上的问题,早早来到餐厅,一言不发、毫无睡意。 福斯特·朗希独自一人站在甲板上,背对着孤岛, 遥望着远处的海洋。福利瓯海以沉寂回应他的专注。他并没有参与餐厅中的对话。 ……直到这一刻,西列斯与琴多也没有太多的参与感。 随着时间的流逝, 餐厅中的氛围正逐渐变得激烈起来。每一个米德尔顿人都在用他们的语言说着什么, 而他们每一个人都流露出一种异样的焦躁。 这儿一共有10个人, 三名水手、加勒特、亚尔佩特、艾萨克、约翰尼、船长哥尔登, 以及西列斯与琴多。如果算上福斯特,那么直接或间接参与这场对话的人,一共有11个。 西列斯与琴多始终保持着沉默, 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但是他们的确感受到,有一种古怪的氛围在这艘船只上弥漫着。 翻译约翰尼坐在他们身旁, 从一开始就给他们实时播报着他们谈话的进展:“呃, 刚刚船长说需要我们去餐厅集合, 有一些事情需要我们商议。 “……风暴就要来了。他认为现在得立马返航, 但是福斯特不乐意。一个折中的办法是,我们所有人弃船前往孤岛,在孤岛上度过一晚上,或者一两天。船上的物资是足够的。 “是的,福斯特不赞同这个想法。 “福斯特认为我们可以现在就出发,然后绕过风暴云团。但是这种做法太危险了,因为谁也不知道风暴会朝哪个方向前进,我们不一定能绕过去,船长并不认可这个选择。 “……对,现在我们有三条路可选,停在这里,继续前进,以及返航。船长希望我们来做出一个选择。他拿了纸和笔,让我们在各自支持的方案上做个记号。 “福斯特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他一定要继续前进。他不打算参与这场对话,因为他不想改变自己的想法。他的答案就在那儿了。 “所以就只剩下我们的答案。船长看起来很生气,他知道风暴袭来的时候仍旧停留在福利瓯海,会招致灾祸……甚至留在孤岛也是一个不明智的选择。 “……他们在问船长,为什么不强硬地把船只开回去。 “……怎么……哦,真是糟糕……船长说,福斯特比我们谁都更早从孤岛回到船上,所以福斯特趁他不注意,把二楼船长室的门锁上了,用的是福斯特自己的锁。所以他现在没法开船。 “福斯特要求他不能返航,说这位船长骗了他,如果不继续航行,那么福斯特就不会支付剩下的雇佣费。 “呃……福斯特还说,他有钱,他甚至可以用钱买通船上的水手,即便哥尔登不愿意继续开船,水手们会愿意。 “……总之,福斯特那边的要求就是,不能返航。如果大部分人想在这座孤岛待上一晚或者一两天,那么他会等到风暴过去之后再把船长室的门打开。他只愿意接受这种折中的办法。 “……呃,福斯特的那位朋友,亚尔佩特说,既然待在孤岛也是漫长的等待,那为什么不能按照福斯特的想法,绕过风暴云团,继续前进。 “加勒特·吉尔古德先生非常……愤怒,应该这么形容,他辱骂了亚尔佩特,说谁也不知道风暴袭来的时候,大海上会发生什么,我们不能冒险。 “亚尔佩特不说话了,但是他选择了继续前进……看来他打算支持自己的朋友……但是他的做法让其他人都沉默了起来。加勒特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他选择了返航。 “……这样一来,返航和继续前进的支持人数就相当了。福斯特和亚尔佩特选择继续前进,哥尔登和加勒特选择返航。 “……奈杰尔(米德尔顿语)……呃,就是之前与福斯特吵架的那位水手,他也选择了返航。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选择留在孤岛,这显得有点尴尬。 “然后是那两名水手……哦,他们……他们选择了,继续前进。” 场面在这一刻陷入了僵持。 加勒特·吉尔古德眯起了眼睛,用一种相当危险与敌视的目光盯着这两名水手。事实上,他也差一点就要动手了。 而那位哥尔登船长,在这一刻同样瞪大了眼睛。他撕破了那种看似随性的、谦卑的假面,近乎狰狞地望着这两名水手。 这些在海上工作的水手、船员、船长,当然比任何人都了解海上风暴的可怕之处。 因此,加勒特和哥尔登,甚至于奈杰尔,说不定都认为这两名水手会理所当然地站在他们这一边。 这样一来,返航这一选择就能拿到五票;他们一共十一个人,就算亚尔佩特会站在福斯特那边,但是剩下的四个人也不可能通通选择“继续前进”。 应该说,在他们五个人已经选择返航的前提下,如果剩下四个人也都选择返航的话,那么他们就有了一个压倒性的优势。 尽管福斯特将船长室锁了起来,但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青年。说到底,现在他们只是没完全撕破脸。这些在福利瓯海上航行的水手们,自然有着自己的特殊力量。 他们可以强硬地制伏福斯特,把钥匙从他手中抢过来。这同样意味着风险,谁知道福斯特会不会自暴自弃,比如,一口将钥匙吞了,或者将钥匙扔进海里? 这是相当可怕的可能性。毕竟在这茫茫大海中,他们只有水晶号可以依赖。除了西列斯和琴多,谁也不知道普拉亚家族派过来的船只就遥遥跟在他们的身后。 因此他们必须选择更为可靠的方式。 “返航”与“继续前进”的冲突,并不仅仅在于这个选择本身,也在于这个选择相对应的立场。他们必须在这个时候做出一个决定。 但是,那两名水手,却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绝对不符合他们身份的决定。 加勒特盯着那两个人看了一会儿,然后冷笑了一声,他说了一段话,约翰尼慢慢翻译着。 “……我知道你们本来就不可靠。但我原先指望你们在这种时刻不要那么疯。看来这也是不可能的了,是吧,两位旧神追随者?” 当约翰尼翻译完,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他下意识抬头看向了加勒特。几乎所有人都这么做了,但加勒特只是不耐烦地看着那两名水手。那种愤怒的情绪甚至都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那两名水手一言不发,甚至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 奈杰尔在此刻说话了,他面无表情,语气平铺直叙,几乎没有带上任何情绪。约翰尼回过神,依旧低声翻译着。 “……我在很久之前就认识这两个家伙。他们总是神出鬼没,但我得说,当时我觉得他们相当可靠,因为我是个穷酸鬼,而他们总能给我介绍一些工作,比如现在这趟出海。 “我对他们的过去有些好奇,但也没那么好奇。酒馆里总归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现在我们在福利瓯海上,但其实情况也差不多。 “我们只是碰巧凑到了一起,然后不得不一起解决这些事情——一起喝完这杯酒。” 那两名水手突然转头看向了奈杰尔。他们对视着。尽管如此,当他们收回视线的时候,这两名水手也终究没有改变自己的选择。 不知道是谁在这个时候突然叹了一口气。 ……奈杰尔猛地爆发了。他扑到那两名水手的身上,用力地狠狠地揍了其中一人一拳,然后又一拳揍上了另外一个人。 场面在这一刻变得有些混乱。加勒特假装上前调解,但时不时就隐蔽地跟着揍上两拳。那两名水手有些犹豫地反抗,但敌不过愤怒的奈杰尔和暗地里下黑手的加勒特。 哥尔登一边翻着白眼,一边有气无力地让他们别继续打架。 亚尔佩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缩在一个角落里一言不发。他的目光有些纠结地望向那张用以投票的纸,但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 而与这混乱的场面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西列斯这边的四个人。他们仍旧安安分分地坐着,一言不发,好似完全不被不远处的争吵与谩骂影响一样。 终于,加勒特大概是觉得揍舒服了,就顺手把奈杰尔拉开。那两名水手鼻青脸肿,但仍旧保持着一种异样的冷淡与沉默。他们只是拿着手帕静静地擦着血水。 奈杰尔坐回自己的位子,一言不发地垂着头。他身上逐渐流露出一种沉重的、颓丧的气场。命运在这一刻仿佛跟他开了一个玩笑。 他无数次与这两名水手一起出海,或许称不上挚友,但的确是相当熟悉的同伴。而现在,同伴却变成了陌生的模样。 他感到自己受到了背叛,却还得在真的这么承认之前,问问自己:他们的交情就真的已经到了可以用“背叛”来形容的地步了吗? 或许,在这两名水手的眼里,奈杰尔不过是他们用来证明自己足够无害和正常的一个工具。是因为奈杰尔如此普通、如此平凡如任何一个出现在港口的水手,所以,他们才需要奈杰尔。 ……奈杰尔用力地握住自己的手,痛苦的情绪在这个年长男人的身上爆发又消弭。最后,当他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变得面无表情。 加勒特居高临下地瞧着他,对他说了一句话,然后才转过身。 约翰尼翻译说:“他对奈杰尔说,呃……不要让自己被垃圾污染……” 约翰尼正翻译着,加勒特已经看向了西列斯,几乎挑衅一般地说了一句话。 约翰尼没来得及听,艾萨克便在一旁翻译说:“他说,您是时候说点什么了。” 一直垂着眼睛静默观望事态发展的西列斯,终于抬起眼睛。他首先看了四周一圈,然后看了一眼时间。 零点整。分毫不差。 这漫长的一天。他不禁这么想。 “你认为这是图穷匕见的时刻吗?”西列斯说。 约翰尼抓了抓头发,有点不知道怎么翻译这个词儿。他跟艾萨克商量了一下,然后才用米德尔顿语转述了西列斯的说法。 加勒特站在那儿,眯起了眼睛,他与西列斯对视了片刻,然后莫名其妙地冷笑了一声。 他说了一句话,而约翰尼翻译说:“不,不是。连风暴都没有真的遇上,怎么能算作是。” 看起来,在场所有人——除了琴多——都不了解他们的对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船长哥尔登的脸色阴晴不定,他大声说了一句什么,而加勒特也不耐烦地回应了一句。 约翰尼在一旁翻译着:“船长问,为什么他反而对这一趟旅程的目的毫无了解……而加勒特说,他不知道的话,反而是一件好事,干脆就别知道了。” 这话显然激怒了哥尔登。这位中年船长用力地瞪视着加勒特,不过终究也没能让加勒特改变自己的想法。于是他干脆气愤地坐了下来,看起来甚至是懒得管如今的局面了。 而如今的局面—— 琴多在西列斯的耳边低声说:“继续前进四票,返航三票,留在孤岛零票。而我们这儿有四票。” 艾萨克和约翰尼显然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他们这四个人的选择足以影响最终的结果。 西列斯的目光望着窗外。夜色中雾气弥漫,完全看不清任何东西,这让他微微皱了皱眉。 他陷入了思索之中。 事实上,随着旅途的行进,西列斯感到福斯特的不稳定情绪造成了很大程度上的负面影响。这个年轻人不听劝告,一意孤行;而在场这些人,他们心思各异,其中一些甚至完全不明就里。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他们唯一的结局,就只有可能迷失在福利瓯海上。 而尴尬的是,西列斯与琴多并非米德尔顿人,他们没法真的获得主导权。 ……不。还有一种办法。 西列斯思索片刻,与琴多对视了一眼,然后他们同时看向加勒特·吉尔古德。 加勒特接收到他们的目光,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 琴多突然低声笑了一下,他说:“马林号就在不远处,船长先生。” 约翰尼茫然地看了看他们,然后才将这句话翻译了出来。显然,这里的“船长”并非指向哥尔登,而是……加勒特·吉尔古德。 加勒特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幻了一下,他阴沉沉地望了望西列斯和琴多,像是磨了磨牙,然后又猛地微笑起来。他说了一句话。 约翰尼翻译说:“他说,哦,是这样,他差点就忘了。” 加勒特又一瞬间收回了自己脸上的微笑,他走到桌边,慢条斯理地撕掉了那张用来投票的纸张,然后说了一段话。 “……事到如今,也没必要瞒着各位了。是的,当我出发的时候,我就认为这位福斯特·朗希先生不怎么靠谱。所以,我让我的船跟在了我们附近。” 他这种说法实际上有不少漏洞,比如,他的船是怎么做到未卜先知,知道他们航行路线的?再比如,为什么西列斯和琴多反而会知道这件事情? 加勒特自己也知道这些问题,于是在之后的话语中找补着。 “这两位来自遥远南面国度的异乡人,其实他们认识我比认识福斯特早多了。我也十分惊讶他们为什么会参与这一次的行动,不过,我们都知道朗希家族的问题,所以我们达成了共识。” 一直沉默的亚尔佩特在这一刻怯怯地问了一个问题,大概是询问朗希家族究竟有什么问题。 加勒特翻了个白眼,显然懒得在这一刻解释这个问题。 “……那是另外的事情。各位,请关注一下我们现在的情况。风暴就要袭来了,而我们还在这儿浪费时间,达不成一个共识。 “我直说吧,就算某些人想要继续前进,但是,我的船就在附近等着,我随时可以带上其他人返回。而某些人,你们就守着一条无人的幽灵船,指望着大海将你们带去想去的地点吧。” 加勒特的语气讽刺。但是他如今这种冷静的、讥讽的语调,却真的让一些人感到了动摇。 那两名挨揍的时候都没有变过脸色的水手,在这个时候突然小声地与彼此交流起什么。 而哥尔登船长的脸色变幻不定。显然,加勒特的意思是,如果返航的话,那么就会将他的水晶号弃之不顾。这可是他的身家性命。 ……事实上,如果不是福斯特用剩下的雇佣金威胁他,那么他可能在福斯特拒绝返航的时候,就一拳把福斯特揍倒,然后抢夺钥匙了。那可是福利瓯海的风暴! 总之,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看来大家都没什么意见,那么我们就将返航……”约翰尼翻译着加勒特的话,但是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 因为加勒特的话被人突然阻止了。是哥尔登。哥尔登说出了一段话,让在场每个米德尔顿人都惊讶地望向了他。 约翰尼也惊讶地望了望这位船长,然后才翻译说:“他说……他要求留在孤岛。” 西列斯与琴多保持着默然。 在哥尔登之后,亚尔佩特和那两名水手也接连更改了自己的想法,他们也打算留在孤岛。奈杰尔和加勒特的选择暂时不变。 于是,留在孤岛一下子成了票数最多的选择。 加勒特首先说了一句什么,然后转向了西列斯,带着点烦躁的语气,说了一句话。 “他说这就是最后的选择了,不能变更了。”约翰尼说,“然后,他希望我们四个尽快做出选择。” 在变更之后,继续前进就只剩下一票,返航是两票,留在孤岛则有了四票。显然,西列斯的选择会一下子决定他们最终的道路。 西列斯的目光望着窗外。他望见窗外浓重的雾气,以及这沉沉夜色。 琴多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低声说:“从一开始,这就是个毫无意义的投票。” 因为,他们只有一条路可选:留在这里。 当人们争吵的时候,他们早已经忽略了外面的环境。在这么浓重的雾气之下,他们已经被困住了,他们没法继续前进,也没法返航。 海鸟孤零零地停在桅杆上,时不时发出一声惨淡的叫声。 “……我们选择留在孤岛。”西列斯向艾萨克和约翰尼确认了他们的想法,然后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加勒特毫不意外地耸了耸肩,并且也十分顺理成章地宣布了这个结果。他在这一刻成为了这艘船的统治者、主导者。 亚尔佩特在这个结果出来之后,就立刻起身,局促又紧张地离开了餐厅。夜色中,他们能隐隐瞧见他的背影,他去到了正独自站在甲板上的福斯特身边。人们听见雾气中的窃窃私语。 餐厅里凝滞的气氛持续了片刻。 随后,哥尔登说了一句什么,之后就离开了。那两名水手跟着离开。接着是奈杰尔。 约翰尼说:“那位船长说,他现在去孤岛上搭帐篷,让我们跟着一起去。” 西列斯点了点头,打算之后就过去。为防意外,他们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恐怕都不能停留在福利瓯海上了,即便只是海岸边。 谈话间,加勒特站到了西列斯的面前。他目光阴晴不定地望着西列斯,相比之下,西列斯反而显得相当镇定。 隔了片刻,加勒特冷笑了一声,却什么都没说,而是选择了转身离开。 “他恐怕是打算……”琴多停顿了一下。 “或许。”西列斯没有否认这个可能性,“不过,我们得先去孤岛上搭个帐篷才行。” 他思索了一下,然后又转而看向了艾萨克与约翰尼。 他十分认真地说:“这趟旅途正在变得越来越危险,但对你们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在这一次风暴结束之后,或许你们可以跟随马林号一起回到金斯莱。” 约翰尼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不由得问:“但是,先生,你们两个呢?” “我们仍旧得继续这趟旅程。” “即便已经如此危险?”艾萨克忍不住说。显然,这两个在康斯特与米德尔顿都生活过的男人,他们早已经意识到这趟旅程的危险性。 约翰尼也补充说:“而且,如果我们离开的话,你们甚至没法跟他们顺利沟通。” 西列斯思索片刻,然后微微笑了一下:“不用担心。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之后那位加勒特·吉尔古德先生会成为我们的帮手的。只要他能帮助我们,那么我们甚至都不需要与船上这些人沟通。” 实际上,他们与加勒特的目标是基本等同的。 如果能够顺利度过这一次的风暴,那么他们就不必这么担心了。 艾萨克和约翰尼稍微有些困惑,不过他们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们的确感受到了这一次出行的风险,以及凝聚在每一个人心中的那份不安。 他们认为,听从西列斯这位知情者的建议,总比自己莽撞地得出结论来得好。 随后,他们四人也离开餐厅,在船上的盥洗室洗漱了一下,接着就去领取了自己的帐篷,在孤岛上挑选了一个位置安营扎寨。 水晶号曾经的用途让他们能够在这个时候拥有足够的帐篷与生活物资,至少可以放心在这座孤岛上待上一两天。当然,未来的情况如何,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西列斯注意到,福斯特也参与到了搭帐篷的队伍中,看起来是接受了这条道路。 有好几个人都去和加勒特交流了一番,而加勒特不禁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神情。他打发了那些人,然后定定地注视了西列斯与琴多片刻。 终于,在凌晨两点,他们差不多整理出了一个用以睡觉和休息的区域,位于孤岛的中心位置,距离海岸大概有两三百米。 水晶号上的所有人,包括那些水手,都来到了孤岛上,只剩下水晶号停泊在岸边。 有些人打着哈欠,直接去睡觉了;而有些人心事重重,坐在篝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一些在这件事情上起到重要作用的人们,比如加勒特、福斯特,反而早早就进入自己的帐篷睡觉去了。 西列斯没急着睡觉,他与琴多一起站在孤岛的边缘,静默地凝望着远处漆黑夜色。浓重的黑暗之中,只剩下偶尔的光点与声响。 “……您在担心吗?”琴多低声说。 “是的。不过,也不是那么担心,我只是在想……”西列斯在这个时候停顿了一下,“我们是不是已经在无意中复现出什么了。” 琴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风暴、孤岛,孤岛上的人群。”西列斯说,“其实我们已经实现了,不是吗?” 琴多几乎下意识回身望了望,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低声说:“是这样没错……的确已经实现了。所以接下来就有可能是……” “不过这儿没有原住民。”西列斯说,“这个因素并不符合。” 琴多点了点头,稍微松了一口气。 “但是……”西列斯迟疑着。 “……什么?”琴多问,“您越是卖关子,我越是感到不安。” 西列斯失笑,他便说:“面前这是什么?” 琴多看了一会儿:“福利瓯海。黑夜……等等,您是说?” “黑暗之海。”西列斯的语气相当平淡,“而黑暗之海,的确拥有‘原住民’。某些东西一直在黑暗之中蠢蠢欲动。” 琴多沉默了许久,然后他叹了一口气:“我头一回希望,您的猜想是错的。” 西列斯倒是瞧了瞧他,心想,他怀疑这个说法——关于这个次数。 他们没有再继续就这个可能性商讨下去。事实是,他们已经无意中走进了命运的圈套。西列斯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相当感兴趣。 夜晚的海风吹拂着他们的面颊。远处沉重的风暴云团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近,又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远。 西列斯问:“马林号现在在哪儿?” “他们应该在南面一些的海域,彻底远离这片风暴区域。”琴多说,“也有可能已经返航。不过海鸟仍旧跟着我们,所以在风暴之后,他们就会回来。” 西列斯点了点头,这算是一个好消息。这艘船会成为他们的后盾,至少在短暂的时间里,他们可以拿这事儿当个由头。 ……当然了,如果马林号长期不出现,那么这个说法可能也会受到怀疑。不过,至少在未来的一两天里,这件事情会压制住某些人,让他们不要莽撞行事。 这为他们争取到了机会。 西列斯思索片刻,便说:“等会儿我们要去一趟梦境。你可以去塔乌墓场,注意一下那艘独木船的情况。” “会有人在这个时候误入黑暗之海吗?”琴多低声说。 “只是有备无患。”西列斯说,“很难确定是否真的会发生这种事情。” 琴多点了点头。 很快,他们回到露营地。时间接近凌晨三点,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去睡了。只剩下几个水晶号的水手,还在一无所知地狂欢、喝酒,以及,打牌。 ……是的,诺埃尔纸牌。 西列斯在路过他们的时候忍不住停了一下,然后才若无其事地继续走。琴多在他的身旁发出了一声低笑。 西列斯和琴多当然是一个帐篷。等回到帐篷里,西列斯也没提及诺埃尔纸牌的事情。 琴多也十分体贴地转移了话题,他说:“现在已经快三点了,等会儿我们还得在四点的时候醒来一次。” “醒过来之后再睡吧。”西列斯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帐篷里挂着一个煤油灯。当然,他们在睡觉的时候就会将其熄灭。琴多盯着西列斯看了一会儿,朦胧的灯光柔化了西列斯向来冷淡的表情。 琴多似乎想做什么,但是他突然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那盏煤油灯。 ……外头显然可以看见帐篷里的人影,然后猜测到他们在做什么。 西列斯与琴多对视了片刻,然后说:“好吧,琴多,将灯熄灭。” 琴多小声地欢呼了一声,立马将煤油灯熄灭。他扑进了西列斯怀里,亲昵地蹭着西列斯的肩窝,然后亲吻了他的唇瓣。 在过去的这一天里,他几乎都没怎么和西列斯有过亲密的接触,而如今夜色已深,他知道不可能做更多,但他指望至少能有一个拥抱,以及一个货真价实的亲吻。 他们静静地拥抱了片刻,琴多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西列斯照着自己的猜测回应说:“我也爱你。” 琴多低声笑了起来,回答说:“我也爱你。” ……看来他说的并非是“我爱你”。西列斯便问:“你刚刚说了什么?” “我说,我想念您。”琴多说,“用‘我爱你’来回应‘我想你’,我觉得这也不错。” 西列斯不禁莞尔,或许是为了琴多的想念,或许是为了自己的歪打正着。他吻了吻琴多的唇瓣,然后说:“睡吧。晚安。” “我认为四点的时候该有另外一句晚安。”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然后十分诚实地说:“你指望我说一句,‘梦里见’?” 琴多:“……” 他哀叹了一声,不禁说:“梦里见……这听起来有些悲哀。” 西列斯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们很快就安安分分地躺下了,然后进入了梦境。 当来到这永恒寂静、被星星眼睛注视着、与巨大人偶共处着的这座孤岛的时候,他甚至感到了些许的怀念。仅仅只是离开拉米法城几天功夫,他就已经觉得米德尔顿的海风渗入了自己的灵魂。 而深海梦境,不得不说,反倒成了这时候令他觉得十分熟悉的场景。尽管这地方也相当危险。 毕竟,在现实世界,他可以随随便便抬头欣赏星空;而在深海梦境,那腐烂的星星眼球却相当狰狞与危险。 ……话说回来,在现实世界抬头仰望星空,应该是安全的吧? 他对这个问题产生了一瞬间的怀疑。 随后他摇了摇头,意识到自己的思维走偏了。他望向了孤岛上的植物,注意到加勒特·吉尔古德的梦境泡泡不出意外地挂在那儿。 恐怕加勒特已经意识到问题所在了。 于是他去了农场,带上一号人偶,然后进入了加勒特的梦境之中。 “哦,又见面了。”加勒特的目光紧盯着幽灵先生,“我该称呼你为幽灵先生,还是,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都可以。”一号人偶说,“那只是我——哦,不是我这个小小的人偶,而是幽灵——的其中一个身份而已。” 加勒特怔了一下。 幽灵先生的表情仍旧相当冷静。应该说,当他发现加勒特也参与到这一次的旅程之中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与幽灵先生的关联很有可能会暴露。 这不可避免。加勒特之前就怀疑过幽灵先生与西列斯·诺埃尔之间的关系。他们太过频繁地联系在一起,并且面容也有相似之处。 所以幽灵先生对此处理方式也相当简单——没必要继续隐瞒,但是也没必要真的将真相告知加勒特。他将这个秘密藏在这种半真半假的说法之中,维系着自己作为守密人的本能。 西列斯·诺埃尔与幽灵先生,谁才是真实的?谁才是优先的? 加勒特不禁皱起了眉:“所以,你究竟算是……什么?” 他看起来很想将“什么东西”这种描述脱口而出,但最后还是忍住了,用了一种稍微文雅点的说法。 人偶说:“这与我今天在梦境中找到你的原因也有关。” “什么?”加勒特说。 “你知道‘黑暗之海’吗?” 这个词语翻译成米德尔顿语,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组合词。应该说,乍一听,人们可能根本没法将其与什么超凡力量、旧神故事对应起来。 加勒特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他皱眉想了片刻,似乎从记忆的角落中挖掘出一些微妙的痕迹,然后脸色逐渐变了。 他说:“有一些……老水手间的传闻,似乎隐隐提到了……另外一重意义上的海洋。有人误入其中,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是的,而你们……” “我们。”加勒特强调说。 人偶不为所动:“你们现在就因为风暴而前往了一座孤岛。在某种程度上,过往已经被复现了一部分。” 加勒特不由得皱了皱眉。 “所以,黑暗之海。”人偶意味深长地说,“那些来自域外的住民。” 加勒特沉默了片刻,突然敏锐地问:“你也来自黑暗之海?” “我的确来自黑暗。”人偶说。 而幽灵先生则想,黑甜的梦乡,不是吗? 这说法大概让加勒特嗤之以鼻,不过他也意识到幽灵先生不可能向他和盘托出,便不由得感到意兴阑珊。 他沉默了片刻,非常明智地转而问:“我们现在的目标是相同的?” “是的。”人偶回答,“我正在……应该说,一直在,寻找某些过往的真相。” “比如三十多年前的那件事情?” 人偶的小手托着下巴沉吟了一下,才说:“包括但不限于。” “……所以说,你来到福利瓯海,也是为了海图的事情?为了那些未曾探明的区域?”加勒特怀疑地问,“不过,你亲自来做这件事情?” “准确来说,是我的同伴。”幽灵先生说,“只是刚好,诺埃尔教授也有时间前往福利瓯海。福斯特·朗希邀请了他。 “放任福斯特·朗希探索福利瓯海也是相当危险的事情,这一点你恐怕也明白,因此诺埃尔教授才决定参与到这次旅程之中。” 加勒特的脸色变幻了一下,看起来对幽灵先生这种相当讲究细致,把诺埃尔教授的身份独立开来的说法有些不屑。不过他也懒得管那么多,便说:“但福斯特·朗希看起来可不会配合我们的行动。” “所以马林号出现了。” 说到马林号,加勒特看起来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不禁说:“既然你已经准备好了后路,那为什么出发的时候没跟我说?我们明明拥有相同的目的。” 他突然爆发的情绪,让幽灵先生也不由得抬眸看了看他。 人偶说:“冷静点。既然你知道这是后路,那么不到最后关头就没必要揭开。我的想法是,我们可以在这一次的风暴过后,将一部分人先送回金斯莱,他们没必要参与进来。 “之后,我们就可以以一种更为高效的方式探索福利瓯海。” 即将袭来的风暴彻底撕开了水晶号上和平的假面。在此之前,一整个下午和傍晚的时间,他们好像真的是出门旅游一样,欣赏着海面的风景,享受着孤岛的狂欢。 但是,每个人的心中仿佛都有着一个倒计时。那个倒计时反应的是风暴云团接近的距离与速度。他们终将迎来这场风暴,而他们人生的小船是否能够安然无恙,谁也不能确定。 正如西列斯在现实中问加勒特的那个问题,现在是图穷匕见的时刻吗? 他们都不认为现在是。但是,至少该让人知道这把淬毒的匕首的存在,免得某些人在风暴来袭的时候下黑手。 当然,加勒特的问题也需要更加仔细的回答,免得影响他们合作的根基。 因此,人偶又继续说:“此外,诺埃尔教授是在7月9日来到金斯莱之后,才得知你也加入这次行程。我想你是在7月10日出发当天才得知的。上船之后,你们就没机会私下交流了。 “另外……也是最关键的是,诺埃尔教授与他的同伴并不会说米德尔顿语。而那两位同行的翻译对于这一趟行程不明所以,因此没必要将他们扯进来。 “……在这个世界上,信息也蕴藏着危险。你应该清楚这一点。” 加勒特的表情逐渐变得深沉。 他如今的梦境恰如他们现实中所在的孤岛。但是,现实中同样存在的深沉夜雾与风暴云团,却消失不见。他们出现在一片明媚的太阳光下,好像现实中发生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而他们都非常清楚,那些事情,从来都没有消失,也未曾过去。 那困扰着许多许多人,而他们希望,至少他们能了解真相,至少他们能解决其中一部分。 加勒特闭了闭眼睛,说:“我明白了……等等。”他突然停住了,并且十分狐疑地瞧着幽灵先生和他的人偶,“关于语言的问题,我仍旧有一个困惑。” “什么?” “既然你在梦境中可以借助这个玩偶,用米德尔顿语和我交流,”加勒特说,“那为什么现实中不能?” 幽灵先生:“……” 很好,加勒特自己错过了正确答案。 于是,人偶故作姿态地摇头叹息了一声。 加勒特莫名其妙地看着它。 “站在舞台之上的角色,就要对得起自己的剧本。”人偶用它那稚嫩天真的声音说。 第195章 覆水难收 尽管人偶对加勒特·吉尔古德说的那句话只是一个听起来高深莫测的托词, 但是当西列斯从梦境中醒来的时候,他却真切地感知到某种……他自己反而被触动的感觉。 凌晨四点。西列斯和琴多都醒了过来。理论上讲,他们只睡了一个小时左右。 琴多很快就睡了过去。但西列斯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漆黑的夜色之中,他思索着自己那灵光一闪的想法。 一直以来, 他都知道阿卡玛拉的力量指向梦境、虚幻、虚构。阿卡玛拉自己都曾经参与过《自辛西娅踏上旅途》这部剧目的演出, 而彼时多尔梅因的居民甚至会以此为傲。 在阿卡玛拉的乐园坎约农场中,位于阿卡玛拉居所十分重要位置的一样东西, 就是微缩舞台模型。 从如今西列斯的行动来看, 通过这个舞台模型和湖泊中的星球倒映, 曾经的阿卡玛拉就可以影响到现实世界的发展。这是阿卡玛拉的力量的重要展现。 ……而同为阿卡玛拉神格之一的“梦境”, 反而被坎约农场隔离在外。 西列斯的心思稍微转了转,思考起这个问题。 梦境与虚幻之神,漂亮的彩虹泡泡, 阿卡玛拉。 这是阿卡玛拉的神格与神位。 根据骰子之前的说法,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是在世界之初相伴而生的两位神明。祂们各自象征着“真实”与“虚幻”。 李加迪亚的“真实”权柄, 似乎在祂诞生之后不久——对于人类来说, 那可能也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就被其他神明分薄,目前还不清楚那究竟是祂主动还是被动。 总之, 李加迪亚已经从“人生路漫漫”的旅途之神, 逐渐变成普普通通的旅行途中和异乡人的守护神。 相比之下, 阿卡玛拉的权柄似乎没有发生过太大的改变。梦境与虚幻,这两个神格始终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露思米似乎曾经窥探过阿卡玛拉的“梦境”权柄, 但是从阿卡玛拉将“梦境”这一部分的力量,从坎约农场挪到深海梦境的做法来说, 祂似乎未必那么看重这份力量。 应该说, 阿卡玛拉最核心的力量, 依旧是“虚幻”这个概念。 自人类诞生之初, 当真实的生活无法满足他们的所思所想,他们就会选择在虚幻的世界中寻找满足感。或许是梦境,或许是虚构的艺术作品,他们从中品尝一种人类的大脑需要的甜美感触。 ……艺术。西列斯突然想到。阿特金亚会和阿卡玛拉有什么关系吗? 他的想法只是在这上面一晃而过,随后就回到了阿卡玛拉身上。他意识到自己过往在探索阿卡玛拉的力量过程中的,一个疏漏。 也可以说是一个误区。 他从未真的,在某种意义上,承认“虚幻”相较于“真实”的重要性。他如此贴近这个世界的“真实”的那一面,但是他很少自己参与“虚幻”的那一面。 更准确一点说,始终以来,他似乎都太“真实”地贴近这个世界。 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就应该是那个西装革履、严肃冷淡地出现在拉米法大学课堂之上的年轻学者,人们无法想象他在梦境中扮演一个幽灵,也无法想象他在舞台上成为演技脱俗的剧目主角。 他的形象被刻板地定格在这儿。一个真实的、社会地位过于明确的、普通的大学教授。而暗地里? 暗地里也一样。历史学会的优秀研究者,“复现自我”仪式的发明人,诺埃尔纸牌的创意提供者,创作了一两本尚可的小说,解决了两三个旧神追随者的阴谋…… 相当不错的成就,他在这真实的世界中得到的荣誉与赏识。 问题在于,他从未将自己置身于“虚幻”的力量之中。 而当他在深海梦境之中,以幽灵先生的身份,无意中将“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名字归结为一个舞台上的角色的时候,他突然置身事外,回过头来审视自己这个身份。 这个已经在现实世界留下足够深刻烙印的人类。西列斯·诺埃尔。 他意识到,他好像试图以“真实”,来获得“虚幻”的力量。 简单来说,就拿他在加勒特·吉尔古德面前提及的那个说法而言,幽灵先生与西列斯·诺埃尔,谁才是最优先的? 谁才是剧本中的一员?谁才是虚幻的角色?谁才是更优先的? 或许任何了解真相的人都会回答,理应是“西列斯·诺埃尔”。是这位诺埃尔教授在进入深海梦境之后,他才得到了幽灵先生这个身份。 幽灵先生这个身份是完全虚构的、是被塑造出来的、是只能在梦境中活动的假人。 但是,从阿卡玛拉的力量来说,幽灵先生才是更贴近“虚幻”的。 这是一个无中生有的身份,是只要稍微了解阿卡玛拉性格的人,就必定会承认,这一定是个能让阿卡玛拉喜欢的角色——梦境中的幽灵,这多有趣! 而沉闷古板严苛又爱布置作业的诺埃尔教授……阿卡玛拉看见那厚厚的论文稿纸,估计就要开始皱眉了吧。 这是由力量的本质与属性决定的,实际上与获得这份力量的人性格究竟如何并没有什么关系。 “虚幻”注定贴近虚幻,而“真实”注定贴近真实。 ……一旦转换立场与思路,他不由得诧异地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思考怎么进一步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简直是一叶障目,怀抱金山而不自知。 幽灵先生不正是阿卡玛拉的力量的体现吗? 事实上,费希尔世界的神明力量有着一种“概念”意义上的简单性,与“复现”这种启示者力量的机制有着相关性。 就拿马戏团的事情来说,因为过往有这么多个小丑,他们共同构成了“小丑”这个概念,所以如今想要成为小丑的人,只要靠近这个概念,就能让自己成为“小丑”,拥有小丑理应拥有的能力。 ……当然这种做法会有很多问题,会导致精神污染,或者精神失活。但是,这的确是掌控力量的一种办法。 就好像一些启示者主动去迎合一些强大但危险的时轨一样。这是一种剑走偏锋的掌控力量的方式,但是,的确符合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 ……“复现”。他琢磨着这个词语。 倒不如说,是发生过无数次的事情导致了“概念升华”,出现了一个“形而上”的,并且得到许许多多人认可的,“概念”。 人们认可真实,是因为那些真实的东西的确触手可及,又或者的确指向了真实世界中的某些东西;人们认可虚幻,是因为虚构的东西只是存在于一个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世界里。 这些概念组成了这个世界,而其中较弱的“概念”,比如小丑,成为了较弱的神明;其中较强的“概念”,比如星星,成为较强的神明。 祂们即“概念”本身。 而他一直以来的问题是,他本身却未曾迎合这个“概念”。 当他试图掌握虚幻的力量,他是否真的思考过“虚幻”的意义,是否真的意识到自身与虚幻之间的差别? 阿卡玛拉的存在形态与人类不同,但他却是需要以人类的身份与自我认知,去获得神明领域中的力量。这是相当复杂的事情,是因为他本来就来自另外一个世界,所以才达成了这个先决条件。 但是,当他进入这个门槛之后,他却好似停住了。面对“虚幻”,他始终表现得若即若离。 他本身简直“真实”到虚幻的力量无法污染的程度,因为他一直以来认可的,“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是那真实世界的一员。 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从“贺嘉音”的角度来说,西列斯·诺埃尔本来也不过是他正在扮演的一个角色,一个……本来并不应该存在的角色。 ……贺嘉音。 他怔了一下,默念着这个名字,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似乎对“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太有代入感了。如果说这世界本就是一座属于他的、孤独的舞台,那么在过去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已经完全入戏。 他成为了西列斯·诺埃尔,在大学中给学生们授课,在历史学会研究着那些复杂的仪式与时轨,在拉米法城与无烬之地奔波往来,阻止着可怕而阴森的阴谋。他甚至拥有了一份爱情。 他承认这些东西是他得到的。 但是,本质上,是“贺嘉音”以“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得到的。 西列斯·诺埃尔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他的母亲是现世唯一的神明假扮的,他的故乡默林镇与大脑中的记忆都是阿卡玛拉的力量虚构出来的。 西列斯·诺埃尔……也是一个幽灵。一个在现世徘徊着的幽灵。 【意志+1。】 【你需要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6(+1)/50,成功。】 【一次无关紧要的判定。你已经意识到这个忽略已久的问题。这是你的世界,这是你的人生,而抛开这一切不谈,真实与虚幻的距离可能并没有那么遥远。所有的一切都已坦然呈现在你的面前。】 他静默地听着骰子的解释,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之后应该做的事情。 他侧过身,在隐约亮起的朦胧天光中,望见琴多沉睡的面容。 他想,有时候,琴多的想法或许是正确的。既然他掌握这命运的力量,那么他就应该小心自己说出的话,那说不定就无意中契合了命运的走向。 究竟幽灵先生是西列斯·诺埃尔的一张假面,还是西列斯·诺埃尔是幽灵先生的一张假面? 尽管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内心认同的还是前者,但是此刻,当这个判定出现的时候,他已经倾向于后者……也或者说,两者同时认同。 他在这一刻重新构建了对自我的认知。 事实上,以“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在费希尔世界生活得越久,他就不可避免地对这个身份拥有越来越多的代入感。 如果他的人生就是一场孤独的剧目,贺嘉音、西列斯·诺埃尔、幽灵先生,乃至于出现在历史学会沙龙中的荷官,都是出场在他生命中的角色,那么“西列斯·诺埃尔”毫无疑问就是过去这段时间里的主角。 这个身份越来越“真实”,又或者说,越来越贴近真实的世界,越来越与真实世界的人们产生交集,越来越拥有真实世界的存在感。 因此,他仿佛也慢慢将自己的自我认知偏移为“西列斯·诺埃尔”。他得说这是一种……类似条件反射一样的本能。 就好像有无数人称呼他为“西列斯”“诺埃尔教授”,于是他就不可避免地认为自己就是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当然他的确是。但是他本质上是“贺嘉音”。 这个名字终究唤起了他对于自我的认知,他意识到,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西列斯·诺埃尔”就是一个站在舞台上的角色。 ……那是他人生的真实一角,又或者,真实与虚幻交织。 在一片黑暗中,他闭上眼睛,感到世界在他面前颠覆,过往与未来在这一瞬颠倒。人间万物、星辰周转、海浪潮汐、四季轮回,世界的世界……当他睁开眼睛,面前却仍旧是一片黑暗。 黑暗让他感到一阵怔忪。 “……您还没睡吗?”琴多在迷迷糊糊中醒来,低声询问他怎么了。 他转头看了琴多一眼,然后突然低声笑了一下。 “不,没什么。”他低声说,轻柔地吻了吻琴多,让他的恋人继续睡,“只是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琴多还半梦半醒,闻言就点了点头,含糊地说了一声让他也早点睡,接着就睡着了。 过了几个小时,早上的时候,当他们在阴沉的、狂风猎猎的孤岛上吃完早餐,琴多突然想起来这件事情,便问西列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彼时西列斯正站在孤岛边缘,皱眉望着远方的风暴云团。那看起来仍旧在缓慢靠近他们。或许他们不会成为风暴的中心,但很有可能被暴雨侵袭。 琴多的问题让他怔了怔,随后他露出了一个轻微的笑意。 这个笑容其实一如往常。但是琴多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感觉。 西列斯解释说:“昨天晚上在梦境中,我和加勒特提及了一些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让他做好准备。这些事情我昨天在梦境中跟你说过了。” 琴多也点了点头。他昨天也去检查了塔乌墓场中独木船的情况,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 西列斯便说:“实际上,加勒特正在怀疑我的身份。我是说,幽灵先生,和西列斯·诺埃尔。” 琴多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是不可避免的。”西列斯客观地说,“他同时接触过这两个人,而且也十分敏锐,他能发现这两个人的关联。” 琴多也只能承认这一点,他有些好奇地问:“所以您是怎么处理的?” “我告诉他,西列斯·诺埃尔只是幽灵先生操控着的一个角色,就好像人偶。”西列斯说,“所以他会将怀疑的重心仍旧放在幽灵先生身上,而非西列斯·诺埃尔身上。” 琴多恍然。 这种做法显然是让加勒特产生了灯下黑的莫名错觉。幽灵先生总归无比神秘,但西列斯·诺埃尔的过去却是有迹可循的。让加勒特对着空气琢磨和思考,是个相当有趣的解决办法。 琴多能理解到这一点,但是西列斯的说法与……某种蕴藏在他解释中的措辞的使用与倾向,也让琴多留意到,并且感到有些怪异。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您……我是说,关于‘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为什么您突然有了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刚刚说起幽灵先生与西列斯·诺埃尔的关系的时候,西列斯完全没有使用过“自己”这个代称。他仿佛突然跳出了这个身份。 “这就是我刚刚思考得出的结果。”西列斯说,“我不能说……完全这么做。但的确有这尝试的必要。” “为什么?” “因为阿卡玛拉的力量。”西列斯说。 琴多怔了一下,然后突然反应了过来:“您认为这样可以让您更加‘符合’阿卡玛拉的力量?” 符合。是的。西列斯心想。说到底,就是为了“符合”。 就好像一个人想要成为“小丑”,他就得符合小丑的种种特征;而他如果想要成为“虚幻”,那么他也得符合虚幻这个概念的种种特征。 他正在做了,但或许,做得还不够好。也或许,他可以做得更好。 “的确如此,但这也只是一次尝试。”西列斯说,“西列斯·诺埃尔也可以说是一个站在舞台上的角色,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也是虚幻的、无中生有的,与梦境中的幽灵先生如出一辙。” 琴多皱着眉努力思考了一阵,还是感觉很难理解。 他说:“所以您觉得,您同时是一个创作者,以及,您正在创作的角色?” 西列斯惊讶地望了望琴多,他发现琴多的这个比喻相当贴切。 的确如此,他同时站在剧本之内,和剧本之外。 “是的,琴多。”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仿佛被即将袭来的风暴浸染,“这很复杂,我得说。我是西列斯·诺埃尔,但我也不是西列斯·诺埃尔。” 他像是在说什么废话,但琴多明白了他的意思。 “创作者是贺嘉音。”琴多可以说相当流利地说出了那个名字,“而笔下的角色,是西列斯·诺埃尔。” “这个角色最早不是我创造的。”西列斯说,“不过现在的确是我在使用。” 琴多怔怔地望了望海洋,然后说:“这太象征主义了——只是借用这个名词的表面含义——我搞不懂。” 西列斯失笑,他说:“放心,琴多。这并不意味着我有什么改变。属于西列斯·诺埃尔的人生依旧是我无法割舍的一部分,那组成了我。 “但是,或许,我也会更加贴近‘贺嘉音’……又或者,幽灵先生。我想我明白了阿卡玛拉的力量的……本质,阴差阳错之中。一切都是虚幻的,包括真实。” 当他跟加勒特·吉尔古德说起自己的身份问题的时候,他可不会想到自己居然能有这样意外的进展。这是一桩奇事。 “所以这样的改变,让您进一步掌握了阿卡玛拉的力量?”琴多问。 西列斯思索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实际上,现在我自己也有一种……相当新奇的感觉。我还没有完全习惯这种……视角。” 他最终选定了那个词。视角。 “为什么是视角?”琴多相当意外地问。 “就好像我自己就是我正在操控着的一个木偶。”西列斯说,“一个根据我的剧本而前进的角色。” 琴多想了片刻,然后说:“这会让我有点担心您的情况。” 西列斯不由得笑了起来:“因为这种奇怪的说法?” “……会让我感到您仿佛被阿卡玛拉的力量污染了。”琴多小声嘀咕着,像是害怕西列斯生气,又立马补充说,“我的意思不是……” “我明白。”西列斯低声说。 他正想再说点什么,让琴多不要担心,但是却也不由自主地在这个时候停顿了一下。 他突然察觉到了一丝警惕。这丝怪异的警惕好像一直以来都萦绕在他的心中,但是也好像若有若无。只是他的本能有些迟疑地提醒着他。 如同这样一个举动,一次眨眼:闭上眼睛之前是一片黑暗,睁开眼睛时也仍旧是一片黑暗——好像什么都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 ……他曾经产生过类似的感觉。 “精神污染”。他想。他刚刚正执拗地思索着什么……执拗地,寻找着一个答案。不同寻常的执拗。 他想到了刚刚增加的那一点意志,感到放松;但是又想到那莫名其妙的一次判定,那被骰子称为“无关紧要”的意志判定。 ……所以,什么是“有关紧要”的? 他凝视着琴多那双翠绿色的、明显蕴藏着担忧的眼睛,决定进行一次尝试。 警惕,他告诫自己。别忘了命运的力量对你的侵蚀;而虚幻的力量也一样。这个世界的力量存在着危险,你早就已经知道的。 于是他在心中默念:“判定西列斯·诺埃尔的意志属性。” 【守密人,西列斯·诺埃尔(大学教授)正在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6(+1)/……】 出乎意料,又或者,不出所料的是,出现在他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0或者100。 他在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在增加了那一点意志之后,他本身的意志也已经来到了96。单就这个数值而言,这已经是可以造成大失败的数字。 ……一个临界点、一条分界线。一次睁眼与眨眼。 一种出奇的冷静在这一刻掌控了他的大脑,他不假思索地选择了0。 【意志:96(+1)/0,大成功。】 【这的确是一次有关紧要的判定了,守密人。当你越发靠近真相,当你与神明的距离只差咫尺之遥,要记得保持警惕。你已经拥有足够的手牌、足够的筹码,但是,如何利用?那是另外一件事情。】 这个问题突然地让西列斯怔了一下。 他猝然抬眸,仍旧望向琴多。时间仿佛静止在此刻,又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他陷入了漫长的思索,像是也在慢慢理清自己的思路。最后,他轻轻舒了一口气。 “我认为你说的也是对的。”西列斯对琴多说,“我也不能太执迷于阿卡玛拉的力量。” 听见他这么说,琴多不由得有些意外。他问:“您想到了什么?”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感叹着说:“只是感到……有必要时刻保持警惕。任何一丁点儿的放松都会带来意外。” 琴多更加惊讶了。 于是西列斯解释说:“我刚刚非常执着于‘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的虚假,但就这个身份而言,真实与虚假并不是泾渭分明的。 “这个身份本身或许是凭空产生的,但如今我已经让这个身份变成真实的了。所以,从来不存在幽灵先生与西列斯·诺埃尔之间的优先级,这都是属于‘我’的身份。 “我只是‘贺嘉音’。刚刚我没能彻底理清这个问题。核心的‘我’并没有发生改变,而周围的‘我的身份’也没有发生改变。我只是需要明白这个局面。” 琴多歪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很坦诚地说:“抱歉,我没听懂。” 西列斯:“……” 他无言了片刻,思考该怎么让琴多听懂这种说法。 “……简单来说,刚刚我仿佛受到了阿卡玛拉的污染。”西列斯相当简略地概括了自己刚才的状态,“所以,我过度重视了,基于阿卡玛拉的力量而衍生出来的‘幽灵先生’这个身份。” 琴多恍然明白了过来,他说:“您太经常使用这个身份了。” 西列斯默然片刻,心想,是的。当他觉得自己对西列斯·诺埃尔的代入感太强了的时候,其实他对幽灵先生这个身份也一样……不能说这是一件坏事,重点是他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而与此同时,他又始终将这个身份看作是……一个虚假的幽灵,好像那真的就是不存在的一样。 事实上,只要看看孤岛上的那些植物,就知道,与幽灵先生产生联系的人正越来越多。 况且,之前比德尔城的男孩哈尔·戈斯曾经跟他说过,因为西列斯曾经在围炉夜话中讲述的那个故事,所以幽灵先生的名声其实已经暗地里在无烬之地流行起来了,如同诺埃尔纸牌一样。 他该重视,甚至于,“经营”起这个身份。 幽灵先生不再是那个曾经默不作声地出现在孩子们的梦境中的身影,他开始象征更多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象征着阿卡玛拉的力量。 “梦境”。他思索着。 况且,现在加勒特·吉尔古德产生了一个误解。加勒特认为“西列斯·诺埃尔”是幽灵先生的力量在现实中的投射。 如果从诞生来说,那么“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还真是阿卡玛拉的力量构建出来的;但是幽灵先生与西列斯·诺埃尔应该是平等的。 换言之,他们实际上都是“贺嘉音”的身份。他们没有优先级。 ……只不过,在西列斯真的这么向加勒特介绍之前,他同样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此前他还没有意识到,他已经有必要仔细思考自己的身份认知,以及这几个身份所象征的意义。 如同骰子所说的,或许他该整理一下自己的手牌了,在真的与“阴影”一同坐上牌桌之前。 西列斯·诺埃尔、幽灵先生、贺嘉音。三个身份。他想。 ……身体、灵性、意志。他不得不产生这个联想,因为这简直完美符合他的三要素理论,尽管他觉得这可能只是一个命运的巧合。 他又沉思了片刻,才转而说:“不过,我认为这种……‘污染’,”他停顿了一下,在心中说——其实是他彻夜未眠的思考结果,虽然在此之前稍微走偏了一点点,“也的确带来了一些新的提示。” 琴多专注地听着。 西列斯说:“我首先可以让自己也参与进来,如同阿卡玛拉也会参与进《自辛西娅踏上旅途》的演出一样。 “‘西列斯·诺埃尔’的确可以成为幽灵先生的人偶;虽然我们都知道情况完全不是这样,但是这个身份也的确值得利用。” “一个假象。”琴多低声说,“一个……秘密。” 西列斯不由得停顿了一下,感到自己仿佛被一个灵感突然击中。他意识到,他自己也已经被包括在许许多多的秘密之中了,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是的,就是这样。”西列斯近乎叹息地说,“我认为这值得尝试。毕竟,我需要寻找各种办法来进一步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而在此之前却毫无寸进。” 琴多观察着西列斯的表情,也稍微松了一口气,他说:“但是,我认为您也不用太着急。就算世界末日明天就到了,但是至少今天,我们还生活在这个平静的世界。” 西列斯点了点头,凝视了琴多片刻,突然不由得莞尔。 有时候他不禁想到,李加迪亚和阿卡玛拉是否找错了力量的继任者。他与琴多,他们的性格仿佛是与这两位神明背道而驰的。 但是,也或许,是西列斯总忧心忡忡于未来那些可能的灾难,而琴多反而立足于现在,关注着真实世界的现状。他们或许也的确符合了这两位神明的特质。 “所以您之后打算怎么做?”琴多问。 在明白了自己的一个小小的误区和另外一个小小的误区之后,西列斯已经纠正了自己的观念,并且重新认定自己为“贺嘉音”。但是,想法是一回事,行动是另外一回事。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西列斯·诺埃尔依旧是西列斯·诺埃尔。我依旧是我。”西列斯说,“但是,这儿恰巧有一个知晓一部分内情,但又不清楚真相的人。 “他可以成为这场戏剧的‘观众’。” 西列斯与琴多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望向了加勒特·吉尔古德。 此时是上午九点。 在经过了昨天一天的混乱之后,人们基本都很晚才睡下,现在也大多精神萎靡。早上八点之后,他们才陆陆续续从自己的帐篷里出来,吃早餐,或者站在那儿望着遥远的天际发呆。 他们没有和彼此交谈的念头,整座孤岛上都显得相当沉默。 水晶号船长哥尔登大概是最早起床的人,一大早,他就兴冲冲地跑到仍旧停泊在孤岛边缘的水晶号旁边,仔细地查看了一下水晶号的情况,确认船只无恙,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随后他回到孤岛中央,在露营地叫醒了水手、厨师们,让他们做点早餐。再之后,人们陆陆续续起床,在沉默以及偶然的窃窃私语之中,度过了这个沉闷的上午。 每个人都关注着风暴云团的情况。 但是风暴却始终给人不远不近的感觉,仿佛隔一会儿就会来到他们身边,又仿佛这只是一种错觉,只是为了吓唬他们一下。 然而,等到吃完午餐,天空却在短暂的时间里变得昏暗起来。狂风骤雨的来临似乎只在下一个瞬间。 于是有人沉不住气了。 一开始是水晶号上的一位水手,他找到了哥尔登船长,然后又和其他一些水手、厨师们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他们也感到了危险。 而哥尔登似乎也开始有些焦躁,他听着这些人的话,接着皱起眉,转而找到了加勒特·吉尔古德。彼时加勒特正与奈杰尔、西列斯、琴多、艾萨克和约翰尼等人一起在篝火这边聊着天。 当然,主要是加勒特他们在聊,西列斯和琴多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等之后艾萨克和约翰尼过来了,情况反而还好一点。 顺带一提,这一上午的时间,除了吃饭的时间之外,他们完全没见到过福斯特·朗希和他的朋友亚尔佩特,以及那两名不怀好意的水手。这四个人一直待在他们各自的帐篷里,甚至没有与彼此交谈过。 当哥尔登来到他们身边,坐下来与加勒特交流的时候,约翰尼便低声给西列斯翻译着他们的对话。 “……这位船长说,他手下的水手们觉得不安了,都在担心风暴对他们、对水晶号造成什么影响……他在问,加勒特之前说的马林号,什么时候会出现。 “他说,既然这一次的旅程似乎别有目的,那么等马林号出现,水晶号就可以离开了。他们不想继续待在这里,特别是待在福斯特身边。 “……呃,加勒特的回复很不客气,他说哥尔登也知道是福斯特·朗希雇佣了他们。而哥尔登船长还想要从福斯特手里要回剩下的雇佣费。 “所以,水晶号能不能返航不是加勒特说了算,是福斯特,以及贪财的哥尔登说了算——加勒特确实用了‘贪财’这个词,哦,他还真是相当不客气。” 性格内敛的约翰尼也忍不住低声感叹了一句,这足以证明刚刚加勒特对于哥尔登的讥讽有多么直截了当。 艾萨克补充说:“他还说,既然知道风暴即将来袭,那么哥尔登就应该按照港口的警告,不要在那个时候出海。他最终选择出海,那现在就该面对现实。” 哥尔登船长的脸色此刻已经是铁青。如果不是在场有这么多人,那么他可能已经和加勒特打了起来。 他用力地喘了一口气,然后拽起腰带上晃荡的酒瓶子,猛地喝了一口,这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指着加勒特的鼻子说了一句话,然后起身离开了。 约翰尼犹豫着是否有必要翻译,最后他委婉地说:“他骂了加勒特一句。” ……可能也是某种相当不客气的骂法。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哥尔登离开的背影,感到这座孤岛上的局势正在变得复杂。 琴多在一旁低声问:“为什么加勒特要激怒这位船长?” “我并没有提议他这么做。”西列斯同样低声回答,“所以,恐怕是他自己产生了这个想法,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想法。” 琴多摸了摸下巴,盯着加勒特看了一会儿,不由得说:“说不定,只是他想借此机会发泄一下自己的不快。” 西列斯也看了看加勒特。 加勒特注意到他们两个的视线,皱着眉望过来,然后露出一个微妙的、的确狰狞但又故作邪恶的笑。 西列斯面无表情,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这让加勒特无趣地扭过了头。 ……西列斯突然觉得琴多的说法是很有可能的,因为加勒特就是这种性格的人,他自己不舒服的话,也一定要让其他人倒霉。而在场最合适,或者说,最无害的人选,或许就是倒霉的哥尔登船长了。 西列斯不由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天色正变得越来越昏黑。他们也逐渐行动起来,开始铺设防雨罩、固定帐篷,并且将绝大部分物资都收到帐篷里。有几个不必要的帐篷被他们拆掉了,剩下的则聚拢在孤岛的中央。 下午两点,开始下雨了。 在雨水中,他们听见雷鸣的声音,也看到苍白的闪电划过寂静漆黑的天空。哥尔登船长孤独地站在那儿,目光仓皇地望着自己的船,仿佛是望着自己唯一的挚爱。 一名水手用力地叫着他的名字,也没能让他回到帐篷。那名水手最后干脆就自个儿先回了帐篷。外面只剩下一片连绵而仓促的雨声。 过了一会儿,已经回到帐篷里的西列斯才听见帐篷的拉链声音。看来是哥尔登终于回到了帐篷里。 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琴多就挨在他的身边,他们刚刚在外面收拾东西的时候都淋到了一点雨,此刻多少感到些微的寒冷。那种寒冷是带着一种潮湿感的,仿佛水贴着你的脖子慢慢结成冰。 琴多从行李堆里找出了两块毛巾,首先帮西列斯擦了擦头发。西列斯回过神,便低声说:“我来。” 他们便各自擦拭着自己的头发,以及露出在外的皮肤。湿掉的外套暂且脱下,里头穿着的衣服暂时还没湿,先不用管。 他们听见风雨声越来越大。帐篷里的煤油灯早已经关掉,天色也越发漆黑,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突然地,外头猛地传来一声惊雷,以及接二连三好几声的惊叫。可能是有人被吓到了。 琴多默不作声地伸手过来,握住了西列斯的手。 “……别害怕。”西列斯直接将他拉进了怀里。 “我害怕您会害怕。” 西列斯低低地笑了一声:“这也不用害怕。”他低声说,“只是一场海洋上常见的风暴。” 他们实际上都心知肚明,风暴过后的那一天,才是最关键的。 琴多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下一秒,他伸手搂住了西列斯的腰肢。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嘀咕着说:“我并不害怕。我只是想与您拥抱。” 在一片黑暗之中,在暴风雨敲打这薄薄的帐篷布料的时刻,在“阴影”仿佛顷刻间就将来袭的时候,他们静静地拥抱着。 此后又有好几声惊雷,有一次甚至离他们相当近。西列斯甚至被那突如其来的白光吓了一跳。随后,又是什么轰然炸响的声音,火光骤然袭来。 西列斯心中一动,突然意识到一个可能性。 他几乎想要在这一刻拉开帐篷的拉链去验证自己的猜测,但是终究忍住了。又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在下午四点的时候,风暴终于变小了。琴多看起来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伸手拉开了拉链。 ……水晶号彻底毁了。 雷电集中了这艘漂亮的船,点燃了船上的燃料,然后彻底将这艘船焚毁。在雨水几近倾盆的时刻,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也没有完全熄灭。 天色逐渐明亮,但雨水并未完全停歇。哥尔登独自一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雨中,他的身影显得相当迷茫与颓丧。 越来越多的人从帐篷里走了出来,然后望见了这一幕。他们静默地站立着。 突然地,哥尔登转过了身。他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然后目眦尽裂地扑向了加勒特,用力地揍了他一拳,尽管被加勒特挡住了。他几乎声嘶力竭地说了一句什么。 艾萨克和约翰尼都静默地望着那一幕。周围有一种出奇的安静,在暴风雨的灾难过后,每个人都看起来都十分狼狈,天地间只剩下哥尔登和加勒特两个人不绝于耳的、焦躁而颤抖的声音。 “……他在咒骂加勒特。”约翰尼终于说,“他认为加勒特毁了他的船。而加勒特也在咒骂哥尔登,说后者已经疯了。” 西列斯默然站在那儿,他伸手顺了顺头发,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已经有些遮挡视线。哥尔登和加勒特的厮打已经让这两个人在孤岛上的泥水里滚了一圈,而肉眼可见的是,他们没法立刻停下来。 ……谁的错?西列斯不禁这么想。 似乎很难一瞬间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福斯特的固执、哥尔登的贪婪、加勒特的傲慢、许多人的茫然,甚至于西列斯与琴多的隔岸观火,最终促成了水晶号的覆灭。 覆水难收。 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等等,该死!”琴多突然低声咒骂了一声,“福斯特往海边跑了!” 第196章 雾中的巨蛇 西列斯原本一直望着水晶号灰黑的余烬, 思索着什么。琴多的话语让他猛地回过神,偏头望了过去。 在仍旧阴沉的、乌云密布的天空之下,他望见一个小小的人影, 不顾一切地冲向了翻涌不停的大海。福斯特跑向了毁坏的水晶号的对面, 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 他的手中拿着一把砍骨刀, 似乎是水晶号的厨师用来做饭的。 西列斯心中一跳。 因为琴多的声音,许多人都已经注意到福斯特的身影, 但是他们都不明所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不知道那个正奔向大海的人正是福斯特。 加勒特的确已经反应过来了,但是加勒特却仍旧与哥尔登船长厮打缠斗着, 一时半会脱不开身。 西列斯几乎不假思索地低声说:“判定福斯特·朗希的意志属性。” 琴多原本准备动手, 听见他说的话, 便停了下来, 望向他。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每一次西列斯进行判定,这个世界仿佛都等待着他做出的选择。 【守密人,福斯特·朗希(旧神追随者)正在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45/……】 西列斯几乎吃了一惊。在上一次来到米德尔顿的时候,因为贝休恩大学那些有问题的陶瓷,所以他给当时在场用餐的所有人都进行了一次意志判定。 当时福斯特·朗希的意志属性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这个年轻人拥有高达72的意志属性。然而如今,他的意志属性却只剩45。 ……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福斯特的自我认知产生了偏移? 他同时也注意到了骰子对于福斯特·朗希的身份界定。在上一次进行判定的时候, 他记得福斯特的身份应该是贝休恩大学的学生,然而这一次,他的身份却已然是旧神追随者。 西列斯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然后骰子提供的零星几个选择中, 挑选了最低的那一个。 【意志:45/30, 成功。】 【家族的命运总是一刻不停地循环着, 仿佛一个诅咒。这个年轻人想到了他的曾祖父,又想到了他自己。他得到了什么,让他现在如此疯狂?重要的是,他突然意识到,他一个人的死亡并不能带来什么。】 福斯特·朗希突然停住了脚步,呆立在那儿。海浪拍打着沙滩,偶尔没过他的脚,冰冷得让他颤抖了一下。 “成功了?”琴多低声问。 “只是暂时阻止了他。”西列斯回答。 其余人也慢慢反应过来,除了水晶号的船员们,其他人基本都往福斯特那边走去。加勒特也推开了哥尔登,有点狼狈地起身拧干了上衣的泥水,这才跟上了他们的脚步。 西列斯的目光扫过了在场所有人,注意到那两名水手仍旧不知所踪。他低声询问了琴多,琴多说这两人在暴风雨后只是出来看了看情况,随后就又回到了帐篷里。 西列斯不禁微微皱了皱眉,他看了一眼孤岛中央露营地的情况,便低声让琴多回去看一眼,毕竟那儿存放着他们的全部物资。 琴多明白了过来,便叫上了艾萨克,两个人一起离开了。 而其余人则走到了福斯特的身边。 说是“其余人”,其实也就只有西列斯、约翰尼、亚尔佩特、加勒特、奈杰尔,以及之后跟上来的哥尔登船长,一共六个人。 加勒特走上去,毫不客气地推了福斯特一把。而福斯特浑浑噩噩,被他这么一推,直接摔在了沙滩的泥水里。他的脸上被溅满了脏污的雨水,但他那张苍白的面孔仍旧面无表情,维持着呆滞。 隔了片刻,他才突然伸手,擦了擦自己的脸。 加勒特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了一句话。 亚尔佩特赶忙走上去扶住了福斯特,并且给他擦着脸。他鼓起勇气对着加勒特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很快又垂下头,只是一言不发地扶起了福斯特。 “加勒特说,这个人已经彻底没救了。”约翰尼在一旁给西列斯翻译着,“而亚尔佩特说,加勒特的态度没必要这么偏激。” 在他翻译的时候,亚尔佩特将福斯特从地上扶了起来,但是福斯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彻底虚脱了,光靠亚尔佩特一个人不太扶得住。 加勒特显然不打算帮忙,奈杰尔原本打算搭把手,但这个时候,一个出人意料的身影突然抢先一步,扶住了福斯特的另外一边。 ……是哥尔登。 哥尔登看起来甚至可以说热情,他主动拉住了福斯特的一只手,搁在自己肩膀上,另外一只手则卡住了福斯特的腋窝。甚至都不需要亚尔佩特,哥尔登一个人就固定住了福斯特。 亚尔佩特都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人。 哥尔登露出了一丝几乎和缓的微笑,在他那仍旧脏兮兮的面孔上,这丝微笑显得相当虚假。他说了一句话。 约翰尼低声翻译:“他说,福斯特毕竟是他的雇主。” 几人僵持了片刻,然后同时迈步往露营地那边走。加勒特走到了西列斯的身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看了看约翰尼,就只是憋出来一句话。 约翰尼翻译说:“马林号已经在路上了。” 尽管约翰尼翻译出来的语气是陈述,但西列斯知道加勒特实际上是想确认这个问题:马林号已经在路上了吗? “是的。现在我们只能指望马林号了。”西列斯低声说。 约翰尼将这句话翻译给的加勒特。加勒特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西列斯的目光略微有些忧虑地望着孤岛上的人群。他想,不知道马林号过来需要多久。现在水晶号彻底毁掉,他们的物资只能让他们在孤岛上继续呆那么一两天。 ……当然,如果实在不行,那他也只能利用坎约农场的牧区了。牧区的作物可以一瞬间长成,并且带出到现实里。至少那不会死人,成为阿卡玛拉的信徒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想着,西列斯又望向福斯特。 福斯特被哥尔登搀扶着,如同行尸走肉一样行走着。奇怪的是,明明不久之前福斯特还十分情绪高昂,与哥尔登争辩着,但是现在他们两个却相当亲近地靠在一起,不约而同地流露出类似的颓丧。 西列斯瞧了福斯特片刻。他想到刚刚判定的时候,骰子提及的一个细节。 福斯特得到了什么东西,所以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是什么时候得到的,那东西又是什么? 西列斯提醒自己回头注意一下这个问题。现在福斯特看起来完全不能和人交流,亚尔佩特焦虑地跟他搭话,福斯特也根本没有做出回复。 当他们回到孤岛中央的露营地,他们才意识到,现在事情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复杂一点。 琴多与艾萨克站在那儿,而他们的身旁或躺或跪着两个人。那两名水手。 琴多看到西列斯回来了,便大步走到他的身边,然后低声解释了发生的一切。他一边说,约翰尼就一边翻译着。 西列斯注意到那两名水手失踪之后,琴多便带着艾萨克一起返回露营地。水晶号的船员们还在岸边查看着水晶号的损毁情况,以及灭火;而其他人则被突然异动的福斯特吸引了注意力。 换言之,有一段时间,露营地里只剩下那两名水手。 而他们果然做出了一些举动。他们点火焚烧了储藏食物的那个帐篷。现在雨势几乎停住,但风仍旧很大。当琴多和艾萨克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一部分的物资被烧毁了。 “我们检查了食物和水的储备,部分蔬菜和米已经被烧成灰了。可能只够支撑到明天。”琴多停顿了一下,“不过酒倒是还有很多,大概是哥尔登船长的存货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其实颇为讽刺,不过翻译出来就没了这个意思。哥尔登船长庆幸地欢呼了一声。 很难说这位船长现在究竟在想什么,他像是有点癫狂,像是步入绝境,又像是在这一刻体会到了灭顶般的欣喜与愉悦。他甚至哈哈大笑起来,时不时就拿起腰带上挂着的酒壶喝上好几口。 他放开了福斯特。不过亚尔佩特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去扶福斯特了。 亚尔佩特怔怔地盯着那两名水手看,又看了看那个被烧毁了一部分的物资帐篷,后知后觉地露出一丝惊愕与恐惧。他甚至颤抖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福斯特突然动了一下,他抱住了亚尔佩特的脚。 亚尔佩特在这个时候惊叫了一声,他差点下意识将福斯特踹开,但下一秒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于是强忍着恐惧,着急地询问着福斯特。福斯特低低地回应了一声什么。 约翰尼在一旁说:“福斯特想要回帐篷休息,让亚尔佩特扶一把。” 亚尔佩特如今看起来慌乱不知所措,这个本来就怯懦的年轻人,在如今这混乱的局面中更加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处,他僵硬了片刻,然后本能地将福斯特扶了起来。 福斯特看起来是恢复了一点力气,他站起来。 突然地,他望向西列斯,说:“……教授。”他的声音很轻,如同幽魂一般,“如果可以的话,晚一点……我能和您聊聊吗?” “当然可以。”西列斯说,“我随时都有空。” 福斯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又望向了已经毁掉的水晶号,看了片刻之后,他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了一把钥匙,扔在了地上。 哥尔登的表情扭曲了一瞬间。 不过福斯特看起来完全不在意了,他在亚尔佩特的搀扶下回到了自己的帐篷。 “他想跟您聊什么?”琴多不由得问。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心中有一些猜测,但也很难说福斯特这一段时间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在这之后,场面凝滞了一瞬间。每个人仿佛都若有所思,又或者什么都没想。 隔了片刻,哥尔登首先动了,他挪动着步子,拿了几根木柴和一瓶烈酒,火柴那轻微的硝烟味道带来了一点火星,他再一次点燃了篝火。 火焰嘭地燃起,照亮了船长哥尔登面无表情的脸。 一些水晶号的船员也回来了。他们都有气无力,不明白自己的人生怎么就突然成了这个样子。 哥尔登抬头看着这群人,突然地,他大笑了起来,他一连说了挺长一段话,然后将一瓶瓶的烈酒抛给了船员们。 约翰尼低声说:“他说,这是末路的时刻,朋友们。现在,让我们来狂欢吧。这是劫后余生的夜晚、这是死到临头的夜晚。朋友们,现在,来喝酒、来跳舞、来唱歌吧,让我们一醉方休。” 水晶号的那些水手们零星地鼓起掌,然后欢呼起来。他们第一个加入了哥尔登的行列,厨师们则打算去帐篷里拿物资做晚餐。 不过加勒特先拦住了他们。他顺手拉上了艾萨克,决定去具体统计一下究竟还剩下多少物资。 琴多则与约翰尼、奈杰尔一起,用绳子将那两名不怀好意的水手捆了起来。没人提及什么时候将他们放开,似乎每个人都默认了这两人静默的死期。 ……西列斯站在那儿,垂下眼睛,多少有些头痛地捏了捏鼻梁。 “马林号很快会过来的。”琴多走到他身边,低声说,“您别太担心。”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望向那群仿佛末日狂欢中的人们,又望向那已经被火焰染黑的水晶号。隔了片刻,他低声说:“格奇岛。” 琴多怔了一下。 “雾中蛇、岛鲸……我一直在想,雾中蛇是什么。”西列斯低声说,“而现在逆推过来,风暴、雾气、孤岛……雾中蛇。” 琴多想了一会儿,然后哀叹了一声:“您还是别卖关子了。” 西列斯莞尔。 他说:“闪电。”他顿了顿,又补充说,“从天而降的,‘巨蛇’。” 琴多惊诧地听闻这个说法,他下意识望向了逐渐被夕阳染红的天空。不久之前,狂风大作,暴雨如注,电闪雷鸣。闪电甚至击中了水晶号,让这艘船只如今成了孤岛边缘的一滩灰烬。 “……船。”琴多突然意识到。 “是的。”西列斯点了点头,“在赫德·德莱森的梦境中,大船与鲸鱼的形象有些重叠了。穿梭在海洋上的船只,如鱼得水,如同游走在海中的鲸鱼。它们会为岸边的居民带去美食与丰收的盛宴。” 琴多也陷入了思索之中。 西列斯接着说:“在我之前阅读的那份来自赫德的资料中,那位出海寻找格奇岛的北方住民,他说他亲眼看到了巨蛇,巨蛇的头拱起了他们的小船……我一直无法理解,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景象。 “难道海中真的存在一条巨蛇,难道巨蛇是活生生的神秘生物吗?但是……现在我似乎明白了。巨蛇的确存在,但也并非真实。那是虚幻的指向。 “我想,他们可能遇到了一场暴风雨,闪电击中了他们的船,于是船翻了,或者发生了其他的情况,然后他们无意中去到了一座孤岛。 “那应该就是贴米亚法的乐园,但可能不是贴米亚法自己栖居的地方,可能类似于深海梦境的‘泡泡’、贝兰神庙的‘阴影’。他们‘符合’了要求,所以他们就进入其中。 “……‘雾中蛇’的确带着他们去了传闻中的北方乐土。” 雾中蛇栖息在鲸鱼变为的岛屿之中,这座岛就是格奇岛、就是北方乐土、就是旧神的乐园。 ……大雾后,暴风雨带来的闪电,击中了停泊在孤岛旁的船只。人们被困在孤岛之上,仅存的物资只够他们生活一两天。这是末日前最后的狂欢。 在不远处人们喝酒吃肉的大笑声中,琴多沉默了许久。 最后,他低声说:“这‘北方乐土’,听起来也不是很‘乐’。” 西列斯觉得琴多的说法有些好笑,然而这个想法又让他感到心情沉重。 他想到在更早之前,与琴多初遇的时候,他们曾经阅读过的一位修建神庙的工人杜瓦的日记。 杜瓦起夜,注意到神庙阴影中的怪像。他差一点就在那个深夜踏入了神庙背后的阴影,但的确又死里逃生。他错过了贝兰神庙,这不知道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些旧神的乐园都拥有各自的象征意义,也拥有着各自的准入条件。 深海梦境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才可以进入;塔乌墓场只收容死在异乡的灵魂;科南·弗里蒙特曾经被莫沙彻丘陵拒之门外…… 在过去许许多多年份里,困顿的人们决定出海,追寻着遥远的古老的传说,寻找着传闻中雾中蛇栖息着的岛屿。有多少人能意识到“雾中蛇”的本质,又有多少人能明白“北方乐土”的本质? 如今他们却无意中符合了格奇岛的要求。 现在,这座孤岛看起来还算正常;但是,在未来短暂的时间里,这里真的不会发生彻头彻尾的改变吗? 西列斯与琴多都沉默了片刻。 琴多轻轻舒了一口气,他说:“我会联系马林号那边,让他们尽快过来……两艘船,应该。一艘船让我们继续前进,一艘船带一些人回去。” 西列斯点了点头。 琴多又想了片刻,他多少有些不解地问:“为什么贴米亚法会和闪电扯上关系?” 西列斯的目光凝视着那艘曾经漂亮的船只的灰烬。他同样思索了片刻,然后说:“或许是……火。” 闪电击中树木,或者其他什么,然后带来了火。人们在那一刻如获至宝。那能带来温暖,也能带来……烹饪过后的美食。 或许闪电无意中击中了一条鱼,然后就给人们送去了最早的烤鱼?这只是西列斯无意中产生的一个滑稽的猜测,但与贴米亚法联系起来,似乎也不算特别可笑。 毕竟,在那遥远古老的年代,在那黑暗蒙昧的年代,人们的确需要这样一抹划破天际的亮光。 尽管时至今日,事情已经发生了改变。旧神已经从历史的舞台转身离开。 他们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目睹了一场海上的日落,然后才回到篝火那边吃了点东西。说真的,要不是这混乱的局面,与恋人一起观看海面日落,这其实是相当浪漫的事情。 可惜如今他们都心不在焉,无暇体会这浪漫,气得太阳早早就离开了远方的海岸线。 夜幕降临。狂欢的人们也慢慢冷静下来。突然地,哥尔登开始嚎啕大哭,他显然已经喝醉了,整个人都显得神志不清,他嘟囔着许许多多的话,泪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他的面孔。 水晶号的船员们反而比船长更为冷静一点。他们每一个都保持着一副静默的、空洞的,从狂欢中脱离的平淡表情,只是凝望着跳跃的篝火。暴风雨过后,每个人好像都被洗刷过一遍。 加勒特·吉尔古德踢了哥尔登一脚,骂了他一句。约翰尼翻译说是让哥尔登安静点。不过这话甚至带来了反作用,哥尔登干脆哭得更厉害了。 加勒特烦躁地皱起眉,抬手让几个水晶号的水手把哥尔登抬进他自己的帐篷,免得他在外面碍事。哥尔登大概是觉得累了,进到帐篷里之后,很快他的声音就彻底消失。 外面的一群人也逐渐安静下来。他们进行了一场对话。 如今的情况变得紧张了起来。暴风雨摧毁了水晶号,这意味着他们暂时无法离开这座孤岛。 在对话中,加勒特也提及了马林号。不过,暴风雨刚刚过去,马林号就算要过来,也至少会是明后天。暴风雨后的第二天港口会关闭,这个时候也没法出海,除非马林号从未返航。 当然,关于马林号如今的位置,其他人也多多少少有些关注。不过他们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加勒特的耐心回复……考虑到加勒特的性格,人们也就不足为怪了。 没人意识到,加勒特其实也不清楚马林号的动向。在提及这事儿的时候,他总是在不经意间瞥向西列斯与琴多的位置。 至于他们如今在孤岛上的生活问题,好消息是,他们进行了统计,如今的物资至少可以让他们撑到明天晚上;而饿一天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如果马林号能在后天抵达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如果后天马林号还没到,那么他们就得考虑捕鱼之类的事情。幸运的是他们背靠大海,靠着赶海也能获得不错的食材。 ……而坏消息就是,饮用水不够了。 如果说烧饭做菜还可以依靠海水来勉强度日的话,干净的饮用水不够却是一个很糟糕的问题。 水晶号上原本有充沛的饮用水的储备,但糟糕的是,在暴风雨来袭的时候,他们没完全搬下来;另外,那两名水手放火的时候也特地泼掉了一些饮用水。这也就导致了现在尴尬的局面。 约翰尼翻译着加勒特的话:“我们现在只剩下一桶清水。就算省着点喝,我们现在有二三十个人,到明天也就差不多了。明天下午开始,所有人就要有口渴的心理准备了。” 每个人都沉默了片刻。 突然地,一名水晶号的水手说了一句话,那话得到了周围醉醺醺的许多人的附和,一时间场面甚至混乱了起来。 加勒特盯着那名水手看了一会儿,然后一脚将其踹翻在地。水手的哀嚎声一下子压过了其他人的笑闹声,有种微妙的、窒息般的压迫感蔓延了开来。 “那名水手说可以用酒来当水。”约翰尼匆忙地翻译着,“而加勒特让他清醒一点。现在是时候认清现实了,我们正在一座孤岛上挣扎求生。” 在一片沉默之中,加勒特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手,说了一个简短的词,大概是“散会”之类的意思,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奈杰尔头一个跟上了他的脚步。很快,其余人也各自站了起来,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最后,只剩下几个仍旧打算在篝火旁笑闹狂欢的水手,以及,那两个仍旧被捆起来的水手。 水晶号的船员们得知这两名水手做了什么之后,便不约而同地对这两人露出恶意的表情。在所有人的默认下,这两个人已经被放弃了。 西列斯和琴多在帐篷的行李里找到了洗漱用品,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的事情是,至少他们靠着海,不用担心生活用水。 洗漱过后,他们没有急着回到帐篷。黑沉沉的夜色逐渐覆盖了整座孤岛。不过现在其实已经将近九点了,北方的夏天总拥有漫长的白天。 西列斯正等待着福斯特。 他们沿着孤岛的周围走了一圈,趁这机会,琴多联系了普拉亚家族那边,利用的仍旧是血裔抄本上的一串字句。 西列斯看不懂那些符号,琴多给他解释说:“意思是,离乡远游的旅客写信给家中询问情况。” 西列斯恍然,他说:“的确十分符合我们现在的局面。” 在西列斯的视角下,那串字符仿佛串联成了一个信封的模样,然后被无形的手按上了透明的小翅膀,火速飞走了。 西列斯:“……” 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这个视野中能够看到的东西,究竟是被什么决定的。他总觉得这具现化出来的无形力量,似乎也太过于活泼了。 等等,“活泼”。 ……好的,他突然意识到这种微妙的熟悉感从哪儿来的。 骰子。他想。 他几乎控制不住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很快,他们又回到了孤岛中央的露营地。他们去检查了一下那两名水手的情况,然后给这两人各自灌了一小口清水,免得真的出事。 这两名水手看起来仍旧十分安静沉默,好像刚刚纵火想要拉所有人下水的行动压根不是他们做出来的。从种种情况来看,他们的内心活动恐怕没有表象这么简单。 不过遗憾的是,西列斯暂时没法和他们交流。 他们又在篝火处等了片刻。 十点的时候,西列斯甚至都觉得有点困了。 他昨天晚上理论上就只睡了一个小时,思考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虽说阿卡玛拉的力量的确庇佑着他,但心理上的困倦,加上这一天的奔波,也让他难免感到疲惫。 他静静地望着篝火。 琴多偏头望了望他,然后说:“您先去睡?谁知道福斯特什么时候来找您。我可以在外面等着他。” “……没关系。”西列斯闭了闭眼睛,然后低声说。 琴多皱着眉,正要继续劝劝他,不过这个时候,福斯特的帐篷拉链突然被拉开了。福斯特和亚尔佩特两个人走了出来。 随后,加勒特和奈杰尔也从帐篷里走了出来。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艾萨克也从帐篷里探头出来查看情况。 于是不久之后,这个团队最初的几个人,就再一次重聚在孤岛的某一处。 他们单独点燃了一处篝火,与露营地那边离得不远,确认彼此可以一眼注意到对方的动静。 福斯特显然打算与西列斯单独沟通,但是却有这么多人跟了过来,这让他露出了一个隐含着不满和烦躁的表情。他的状态看起来恢复了不少,但也说不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加勒特说了一句话。 约翰尼依旧翻译着:“他说,他还没质问福斯特,今天下午究竟为什么要一个人往大海走去。” 福斯特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深吸了一口气。他说了一句话,带着一种坚决的意思。 几乎在他说这话的同时,奈杰尔就猛地转头看向了他,露出一抹不可思议的表情。 亚尔佩特坐在福斯特的身边,垂着头,表情被黑暗笼罩,未曾被篝火照明。 因为普拉亚家族的业务,琴多能听懂一些常用的米德尔顿词语。当然,在旅途中,他始终没将这一点显现出来,全当自己完全不会米德尔顿语。不过此刻,他也忍不住盯着福斯特看了一会儿。 “……他说,他被旧神的阴影污染了。”约翰尼翻译的时候,也带着一点不可思议的念头。 旧神追随者从来不会有这个自知之明。福斯特如果能意识到自己被污染了,那么他就可以摆脱这种污染……至少理论上是这样。 西列斯心想,不知道“复现自我”的仪式是否传播到了米德尔顿。 往日教会那边应该有在米德尔顿推广这个仪式?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听约翰尼继续翻译场面上的对话。 “……加勒特问,所以你承认下午的行为是因为你已经彻底疯了?福斯特说,是的,我确实疯了,但可能也没那么疯。所以我想和诺埃尔教授谈谈。 “加勒特问为什么一定要是诺埃尔教授。福斯特说,因为我信任这位教授。” 翻译到这里,约翰尼也忍不住看了看西列斯。应该说,所有人都看着西列斯,包括福斯特和加勒特。 加勒特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微妙的审视,但也不能说那是敌意。他的目光中更蕴藏着一种只有知情者才能看懂的了然。 他好像是认为,既然西列斯是幽灵先生的“人偶”,那么幽灵先生说不定早就已经和福斯特打过交道了,所以福斯特才这么信任西列斯。 ……说不定在某一刻,他的心中还产生了同感,以及一种微妙的,“我比你知道更多”的得意。 于是他耸了耸肩,做出了一个请便的手势。看起来这场对话势在必行,每个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西列斯与福斯特单独去了不远处,一个能够被其他人看见,但是听不见他们对话的地方。 琴多原本想跟上来,不过福斯特坚持和西列斯单独对话,于是琴多不情不愿地站在那儿,目光凝视着他们,生怕福斯特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不过福斯特这个时候看起来倒十分冷静。 他仍旧面无表情,甚至没有第一时间说话。他的目光没有望向西列斯。 隔了片刻,他说:“教授,我想跟您说的是:抱歉。我想要跟您道一声歉。” 西列斯怔了一下。 “……我不该邀请您参与这一趟旅程。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会有一些事情,改变。”福斯特的声音很轻,“您看,我甚至完全没有晕船。这和家族的说法不一样。” 晕船。这个词让西列斯想到福斯特曾经的那封信。似乎朗希家族一直对小辈说,他们家族有晕船的传统,所以家族成员年轻的时候都不会出海。 然而福斯特却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打破了这种说法。事实上,他们并没有晕船的毛病。 福斯特闭了闭眼睛,然后说:“事情不对劲了……从很久很久以前。也或许,是我自己……我不知道。可能我的确已经疯了……抱歉,教授,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认为我应该向您道歉。 “……是为了昨天……又或者前天……不,昨天。我记不太清了。是为了那个时候,我在甲板上对您的言语冒犯。我不该那么说……您其实是对的。我已经意识到了……死亡…… “但是那并不够,应该说……我不能说我自己死去就足够了……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海洋,正等待着我……我知道,我也的确有这种感觉……但是我不应该将您牵扯进来,您完全是无辜的…… “这是我的家族……我的家族的使命,我们的责任。我却兴冲冲,让许多无关人士都参与了进来……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已经来到了这里……” 福斯特梦呓般的话语絮絮叨叨地、连绵不绝地出现着。西列斯甚至得仔细去听,才能明白福斯特究竟说了什么。 他问:“为什么你认为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福斯特猛地停住了。他用一种近乎神经质的表情盯着西列斯看了一会儿,然后说:“您认为还来得及吗?不、不不,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其实您也很清楚这一点。” 西列斯维持着表情的平静,他认为这个时候不能再刺激福斯特,但他又的确需要从福斯特的口中询问出一些问题。 他便问:“我们之后可以等待马林号的出现。你知道马林……” 他的一句话还没说完,福斯特就立刻说:“是的!我知道!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不可能来得及!我们没有时间了!不,不只是我们……什么,什么都来不及了!” 西列斯不由得停顿了一下。在跳跃的篝火中,他只能隐约瞧见福斯特那双疯狂的、混乱的双眼。 他想到更早之前与福斯特的见面,不禁感到一种微妙的叹息。 “……你得到了什么,福斯特?”他终究问出了这个问题。 福斯特的面孔猛地僵住了。应该说,他整个人都在这一刻僵住了、凝滞了。他好像完全没想到西列斯会询问这个问题。 “……在你出发之前。”西列斯观察着他的表情,同时不着痕迹地稍微后退了一小步,“你是不是从家族那边得到了什么?” 福斯特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他的表情时而扭曲,时而平静;他慢慢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奇怪,像是卡住了,又像是故意这么一字一顿地说话。 他说:“是的,没错。我的确,得到了,来自过去的,东西。” “是什么?” “一个,泥碗。”福斯特像是在强迫自己回答这个问题,当他说出这个词语的时候,他像是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他露出一种近乎幸福的表情。 他闭了闭眼睛。而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福斯特的面色突然变得冰冷了一点。 他说:“诺埃尔教授,我回答了这个问题……而我恐怕也不能再说更多了。事情就是这样的。如果可以的话,如果马林号来到这里的时候,您还活着,那么我希望您赶紧离开,和您的同伴一起。 “然后,再也不要到米德尔顿来了。教授,再也不要来了。” 在某一刻,福斯特的眼神中闪过了绝望与悲哀。他像是已经明白自己成为了一名旧神追随者,也已经明白发生在福利瓯海的一切。 那是他难以忘怀的故乡的阴云。 他自顾自说完了这段话,然后打算离开。 “伊诺克·吉尔古德得到的那个泥碗,还是,另外的泥碗?”西列斯声音清晰而平静地说。 福斯特猛地回头望着他,不可思议地说:“你怎么会知道伊诺克·吉尔古德?” “回答我的问题,福斯特。”西列斯也凝视着他。 福斯特的面孔颤抖了起来,他用力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一边颤抖,一边用力地摇了摇头。他说:“抱歉,我没法……” 西列斯意识到现在的福斯特还是可以沟通的,但是接下来,以及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就未必了。福斯特正在与西列斯作别,也或许,是与过去的自己作别。 所以西列斯追问说:“一还是二,告诉我。” 福斯特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绝望地对抗着什么……没人知道他在对抗什么。最后,他缓慢地说:“一……是一。” 他们两个同时松了一口气。 西列斯来不及去想这个答案意味着什么,他立刻转而说:“我需要告诉你‘复现自我’这个仪式。找到你更早之前习惯使用的物品,回忆当时的情况,然后重复使用……这可以帮助你祛除精神污染。” 福斯特望着他。此刻福斯特侧身对着篝火,一边的面孔藏在阴影之中,一边的面孔被篝火照亮。他那亮面的一半面孔,挣扎着露出了一个微笑,他说:“我尽力,教授。不过,可能很难……相当难。” 他没有再理会西列斯的任何话语,自顾自走回了露营地,走进了自己的帐篷。在他之后,亚尔佩特左看右看,确认没人关注自己的情况,也就小跑着跟上了福斯特的脚步,也进入了帐篷。 西列斯站在原地,默然片刻。 琴多连忙走到他的身边,问:“您没事吧?” “……没事。我跟他说了‘复现自我’的仪式,希望能有用。”西列斯轻轻舒了一口气。 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的心中蔓延着,这种预感来自于今天下午对福斯特进行的那一次意志判定。当时他已经选择了最小的那个数字,但对于福斯特来说,仍旧是杯水车薪。 换言之,对于此刻的福斯特来说,他已经没有“大成功”的可能性了。 命运能让他在最后的时刻拥有一线曙光吗? 西列斯的想法在这个问题上一晃而过。他随后说:“泥碗。” “什么?”琴多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伊诺克·吉尔古德从孤岛上带回来的那个泥碗,现在就在福斯特的手里。”西列斯低声说。 琴多几乎下意识皱了皱眉:“但那东西不是被约瑟芬·霍西尔带走了吗?” 西列斯也叹了一口气。 三十多年前,伊诺克·吉尔古德、弗兰克·朗希等人所在的船只,因风暴而不得不停泊在一座孤岛。他们与孤岛的原住民产生了冲突,伊诺克莫名得到了一个泥碗,最后也只有他得以生还。 在返回金斯莱之后,伊诺克古怪的精神状态与遭遇引起了许多人的不安,最终他去到了贝休恩接受调查。往日教会在那个时候参与到了调查之中。 按照他们从伊丽莎白·霍西尔那儿得到的信息,那个泥碗就是在这时候转交给了当时的贝休恩主教,也就是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的母亲,约瑟芬·霍西尔。 似乎有人来寻找这个泥碗,因此约瑟芬匆忙逃出,携带着那个泥碗。她最终在康斯特公国的首都拉米法城生下了切斯特医生。 约瑟芬显然不希望这个泥碗被人夺回。但奇怪的是,现在这个泥碗却返回到了米德尔顿,甚至还出现在了朗希家族的后人手中。 这与约瑟芬当时的做法背道而驰,也让西列斯感到了一丝不安。 他们正交流间,加勒特走了过来,他十分怀疑地盯着西列斯看了一会儿,然后把约翰尼抓过来当翻译。 约翰尼说:“呃……他在问,福斯特对您说了什么。” “泥碗。现在就在福斯特手中。”西列斯没有隐瞒这一点。 约翰尼不明所以,但他已经知道他们这一次的旅程非常危险——说真的他宁愿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就这么刻板地翻译着西列斯的话,只当自己是个传话筒。 而加勒特的表情几乎立刻就变了。他立马说出了一连串的话,但是又很快摇了摇头,示意约翰尼不用翻译。最后,他只让约翰尼翻译了一句话。 “他说他期待着明天晚上的到来。”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明白加勒特的意思——明天晚上的深海梦境。 ……看起来加勒特对于西列斯不会米德尔顿语言的原因,已经彻底接受了? 时近深夜,他们没有再继续聊天,而是疲惫地返回了各自的帐篷里,打算好好休息。夜晚又弥漫出一阵雾气,朦胧了篝火。整座孤岛上都逐渐安静下来。 星星悬挂在天空,眨着眼睛,望着这个世界,以及,恍若这世界中心的这座渺小的孤岛。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 天色熹微的凌晨时刻,有一个帐篷的拉链突然被拉开了,里面摇摇晃晃地走出来一个人。 亚尔佩特·弗朗西斯科。 他看起来半梦半醒,但又目标明确。他慢吞吞地迈着步子,直直地走向海洋。 当他路过那两个仍旧被绑着的水手的时候,他被绊了一跤,不过他只是无知无觉地摇了摇头,花了一点时间重新寻找着方向,就继续前进了。 而那两名水手始终保持着清醒。他们的目光望着亚尔佩特,露出一种内敛的激动。他们的视线始终跟随着亚尔佩特。 那绊的一跤似乎让亚尔佩特意识到什么,他稍微改变了路线,先去了一旁的物资帐篷。那儿被锁了起来,于是亚尔佩特歪了歪头,就没有做什么。 他在附近安安静静地走了一圈,像是在寻找什么,然后他突然望见一把小小的水果刀,可能是昨天晚上在这儿狂欢的船员们落下的。于是他欣喜地拿起了这把刀,继续朝大海走去。 他几乎平静地、愉快地前进着。不久,他就来到了海边。 亚尔佩特面对着海洋,微微笑着,带着一种从容的安详与沉静。他静静地凝望了片刻,然后伸出右手,割下了自己的左手。 ……痛苦在一瞬间侵袭了他的大脑,他发出一声哀嚎,然后猛地倒了下去。海水的盐分浸染了他的伤口,让他再一次发出了一声濒死般惨烈的叫声。他昏了过去。 血水蔓延了开来。 直到这个时候,那可怕的声音才唤醒了露营地沉睡的人们。 第197章 后知后觉 当那两声哀叫吵醒西列斯的时候, 时间才刚刚来到清晨五点。 琴多也被吵醒了。感谢阿卡玛拉,他们没觉得特别疲惫。不过,琴多的确玩笑一样地说了一声:“还记得我们当初在‘初雪之光’号列车上的经历吗?” 当初, 正是路易莎·兰普森女士的一声尖叫, 让他们意识到列车上出事了,并且将他们的注意力再度引向那张星图。 西列斯默然瞧了琴多一眼,心想, 现在这声嚎叫,恐怕也并不预示着什么好事。 事实证明,琴多的话简直预示了他们又将目睹一起惨案。 好消息是, 这回至少还没死人。 他们很快穿好了衣服,然后离开了帐篷。其他人也已经陆陆续续走出了自己的帐篷。他们目瞪口呆地望着海岸边的那一幕。 血色、朝阳、断手,以及一个昏迷的人。 加勒特·吉尔古德控制不住地咒骂了一声,他指使着水晶号的那些水手们将亚尔佩特抬回来。一名水手皱着脸捡起了亚尔佩特的断手。 西列斯的目光望着远处的海洋, 他看了很长很长时间。 隔了片刻, 他低声说:“水……和锅。” “什么?”琴多回过神,问他。 “海洋像不像是这颗星球的炖锅?”西列斯说。 琴多怔了一下, 然后惊诧地说:“所以那些旧神追随者的献祭……” 西列斯默然不语。 位于不同地点的“阴影”的信徒,他们似乎也有着不同的行为方式。在福利瓯海这儿, “阴影”似乎与贴米亚法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这也就导致了这种……可怕的献祭方式。 西列斯控制不住地想到了曾经发生在拉米法城皇宫后厨的那一幕。那些癫狂的信徒接二连三地走进绞肉机, 森森白白的骨头和红红黄黄的血肉……他闭了闭眼睛。 很好。他苦中作乐地想。肉食恐惧症, 恰巧就适合孤岛生存的处境。 隔了片刻,西列斯缓了过来, 他低声朝着琴多说:“我得给在场所有人都进行一次判定。” 时至今日, 琴多自然也明白“判定”的意思。在他的眼中, 这就是西列斯掌握的命运的力量的表现方式。 琴多眨了眨眼睛, 回答说:“好的, 我会帮您注意周围情况的……对了,是不是还需要水晶号船员的名单?” 西列斯点了点头。清晨的寒风让他忍不住吸了一口气,他往四周看了看。 亚尔佩特已经被抬了回来。厨师们动作机械地在煮早餐,不过就是一些汤汤水水的东西,结合亚尔佩特的事情,人们恐怕都没有什么食欲。那两名水手仍旧被绑在那儿。 西列斯突然注意到,福斯特并不在场,不知道他是还在帐篷里,还是趁着刚才那阵混乱跑走了。 他不禁皱了皱眉,便让琴多通过艾萨克转述给加勒特两件事情。第一是福斯特的动向,第二是要一份水晶号船员的名单。这局面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 很快,加勒特就收到了艾萨克的信息。他往西列斯和琴多这边看了一眼——此时西列斯已经开始给他知道的人一个一个进行判定,同时食不知味地吃着早餐。 意外的是,福斯特仍旧在帐篷里。对于同帐篷里亚尔佩特的遭遇,他似乎一无所知。当他从帐篷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在亚尔佩特身边站了片刻。 亚尔佩特仍旧昏迷不醒,水晶号的大副正在给他处理伤口。但那只苍白僵硬的断手也许只能埋葬在沙滩里了。 在这个时刻,没人有心情关注亚尔佩特究竟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情。这是个沉默寡言、内向怯懦的年轻人。事实上,在亚尔佩特做出这种事情之前,可能很多人都不记得他的存在了。 在沉默与风声中,加勒特从船长哥尔登那儿得到了一份名单。艾萨克走到西列斯身边坐下,低声复述着那些名字。西列斯默然听着,一边在心中进行着判定。 船长哥尔登自顾自坐了下来,用力地喝了一口酒。他很快又躺了下来,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就这么望着天空。周围很多人麻木地望着篝火。 加勒特正与奈杰尔商量着什么,不过现在人们还在吃早餐,他们就暂且没宣布自己的商议结果。 琴多自顾自把玩着西列斯的手指。在某一个瞬间,他注意到西列斯的手指控制不住地蜷缩了一下,于是下意识抬眸望向了他。 西列斯用眼神安抚了琴多,他有所发现,但首先需要让所有人都通过判定。 在早餐吃完的时候,他也已经对在场这全部二三十号人进行了一次意志判定。他多少感到了心理意义上的疲惫,毕竟一个一个人确认、分辨、判定、思考骰子的解释是否意有所指……这都挺麻烦。 整体来说,结果还算不错。大部分人们的意志还在正常区间,而糟糕的是…… 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然后向艾萨克说出了一个名字。 艾萨克怔了一下,向西列斯确认了一遍,得到肯定之后,忍不住皱了皱眉。他又走到加勒特那边。有人注意到了艾萨克的走动,不由得投来疑惑的目光。 艾萨克将结果告知了加勒特。加勒特的表情变了一下。 西列斯的目光静静地望着跳跃的篝火。直到现在,他也仍旧保持着相当冷静和平淡的表情。这趟旅程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也发生了不少的意外。 ……包括亚尔佩特的断手。他们对这个年轻人的关注有些少了。 他的目光瞥过亚尔佩特,又望向在场另外一起混乱的源头。加勒特、奈杰尔、艾萨克三个人一起将水晶号的一名水手制伏在地上。 许多人发出了不满的惊叫声。很多人还记得这名水手,这是昨天晚上的末路狂欢中,最为兴奋自在的那个人,他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只是睡眼惺忪,被摁倒在地上的时候,还完全反应不过来。 看上去很正常。西列斯心想。如果不是他的意志已经低于10的话。 ……西列斯突然开始怀疑,这名水手的意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波动的。 因为风暴袭来却不得不出海?因为暴风雨的来临和水晶号的毁灭?因为那两名水手烧毁物资的做法?因为亚尔佩特的断手? 事情似乎是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个地步的。而如今,这些问题也反诘着西列斯。 西列斯忍不住捏了捏鼻梁。 琴多将头歪倒在他的肩膀上,然后低声跟他说:“海鸟带来了马林号的消息。他们已经出发了,今天晚上应该就能到这儿。” 西列斯终于松了一口气。这应该是最好的消息,这意味着,他们只需要再熬过这一天就可以了。 ……尽管西列斯十分怀疑这一点。这一天真的能平静度过吗? 上午的时光还算平静。 亚尔佩特一直昏迷不醒,大副也无能为力。好消息是,他至少还没发烧;坏消息是,他的手臂伤口上出现了坏死的症状。大副尽力用了药,另外在场的启示者也尝试了不同的仪式。 琴多也偷偷去了一趟,用了血裔抄本上的一些字眼儿。等他回来的时候,他说亚尔佩特至少还能喘气,不过,这件事情对于这个年轻人的未来会造成什么影响,恐怕还是个未知数。 对于亚尔佩特究竟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情,他们也询问了福斯特和那两名水手。显然,他们可能会对亚尔佩特的情况有所了解。 询问的时候西列斯并没有参与进去,他是在加勒特问完了之后,才从艾萨克那边得知了一些结果——现在艾萨克似乎成了他们与加勒特沟通的桥梁。 根据福斯特的说法,直到昨天下午暴风雨来临之前,亚尔佩特还是相当正常的。至于暴风雨来临之后,他说他自己的精神状态也很糟糕,完全没注意到亚尔佩特的情况。 至于那两名水手,他们一问三不知,完全没有回应这个问题的意思。 这种情况将加勒特气得不轻。毕竟,亚尔佩特的做法显然受到了某些东西的污染或者某些人的诱导。然而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们现在没法证明这一点。 加勒特盯着福斯特看了一会儿,暂且没有说什么。 之后他找到了西列斯,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语气,提及了马林号。琴多便问:“今天晚上我们能见到马林号吗?” 约翰尼将这个问题转述给加勒特。加勒特怔了一下,然后几乎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而约翰尼翻译说:“是的,我们能。” 显然,加勒特明白了琴多的意思。他也知道了今天晚上马林号就能抵达的消息。 这个说法让加勒特轻松了不少,不过也让他下定了决心。当他转身离开的时候,西列斯确定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些许冷酷与暴戾的意味。 对此,西列斯想了片刻,认为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这能稳定如今的情况。 午餐之前,西列斯与琴多沿着孤岛的周围转了一圈。周围仍旧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这种景观在看多了之后会感到枯燥和乏味。 他们首先遇到了水晶号的灰烬,然后又转了半圈,就来到了亚尔佩特断手的地方。他们在这儿站了片刻。 ……西列斯突然意识到,这里实际上就是昨天傍晚暴风雨过后,福斯特私自奔跑过来的地方。这又是一个后知后觉的发现。 他不由得回身望了孤岛中央的露营地一眼。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他感到一种微妙的……扭曲的、沉闷的、朦胧的轮廓浮现在这座孤岛之上。 他定定地看了片刻。 “……怎么了?”琴多有点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他们看起来还不错,至少没打起来。” 西列斯因为琴多的说法而笑了一声。现在孤岛上的确有一种暴风雨之前的寂静的感觉,仿佛昨天那场暴风雨并非真实,而只是某些事情将要发生的序曲。 他说:“我只是感到,在这座孤岛上……不,应该说,在更早之前,我们似乎也逐渐被污染了。” 琴多怔了一下,他怀疑地说:“有吗?” “比如,昨天晚上,我们谁都没想起来有必要安排巡逻和守夜。”西列斯说,“再比如,福斯特既然已经表现得这么疯狂,那么我们就应该将其隔离开来,而不是让亚尔佩特继续跟他睡在一个帐篷里。” 琴多皱起眉,露出一丝迟来的困扰。 “我们忽略了很多问题,我也包括其中。”西列斯的语气相当冰冷,“……就好像有某种力量,推动着我们,去完成这场献祭。”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说:“我认为我们的行动已经受到了某些东西的影响。我们不应该来到这座孤岛,而是应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就决意返航。” 船长室的锁?那根本没什么,他们都是一群启示者,难道还打不开一把普普通通的锁?为什么就非得来到这座孤岛? 就算他们真的打不开,当时马林号其实离他们也不远,他们可以利用马林号返航——福斯特真的不愿意离开?那就让他一个人留下好了,他们没必要陪着他送死。 从暴风雨最终爆发的时间节点来说,他们完全来得及让马林号把他们带回金斯莱。 是的,那个时候已经大雾弥漫,在那个时候继续航行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但是现在,西列斯也开始感到奇怪,为什么他们那个时候会觉得,孤岛是唯一的选择?前往孤岛就不危险了吗? 其他人或许不明就里,但是他、琴多、加勒特三个人,他们都知道,三十多年前的事情里,就涉及到了一座孤岛。 为什么他们没有在那个时候和福斯特摊牌? 在更早之前,这种奇怪的冲动——这种认定这趟旅程非去不可的想法,就已经控制了他们。他们还在港口的时候,福斯特说风暴即将来临,港口推荐他们不要出海。 那个时候他们就应该阻止福斯特的,不是吗?但是,他们却真的出海,真的让自己困在了这座孤岛上。 当时加勒特·吉尔古德也已经在场了。他曾经因为暴风雨过后不久就执意出海,而失去了自己的所有船员和心爱的船只。 这惨痛的教训本应该让他在那个时候冷静下来,阻止福斯特的出海举动,但是他也一句话都没有说。应该说,好像他们每一个人都在该动手的时候没有动手,该说话的时候没有说话。 有许许多多个节点,可以让他们阻止如今这个局面的发生。 比如在港口的时候,他们可以选择听从工作人员的建议,暂缓出海的日期,也就那么两三天的功夫,不是耽搁不起。 比如在暴风雨即将来袭的时候,在那场谈话之中,他们可以选择返航。他们并不是做不到,尽管那有些冒险。但是他们最终选择另外一种冒险,他们决定留在孤岛。 比如在他们来到孤岛之后,理论上他们其实非常清楚福斯特与那两名水手的问题,然后他们还是没有第一时间将这三个人隔离起来,甚至让那两名水手做出了毁坏物资的动作。 他们甚至还继续让亚尔佩特跟在福斯特的身边,甚至没有明确重视起这些剩下的食物与饮用水。 ……在这三个时间节点,他们都没能做出相应的措施,他们显得如此后知后觉、迟钝僵硬。 应该说,在过去一段时间里,西列斯与琴多一直秉持着一个立场:他们相当置身事外。 但是这种立场本来就是不应该的。西列斯来到福利瓯海,就是两个目的:第一是阻止朗希家族的阴谋;第二是完成那张海图。 是的,他们并非米德尔顿人,没法说米德尔顿语。但他们的力量就已经足够让他们掌控局面、让事情按照他们的想法去走。但他们没有这么做。 事实是,在过去四天里,一切其实是按照福斯特·朗希的想法进行下去的。 当暴风雨袭来的时候,福斯特·朗希看似坚定地要船长哥尔登绕开风暴,继续前进。但他其实也给出了另外一个选择:他说,如果所有人都愿意的话,那他也同意留在孤岛。 这不就是福斯特的另外一个选择吗?他首先提议了一个如此偏激的做法,然后暗中给出了另外一个折中的做法。但后者实际上非常符合他的想法。 西列斯应该在那个时候就发现这一点,但他的理智也仿佛被朦朦胧胧地遮盖住了。而与此同时,他还一直以为自己的确相当冷静和理智。 ……有什么东西,当他们来到米德尔顿的金斯莱的时候,就已经在暗自影响着他们,如同笼罩在他们头顶的“阴影”。 蛛网。他悚然一惊,突然意识到这种可能。他们仿佛就是蛛网上无知无觉的猎物。 一切都看似是顺水推舟,不知不觉他们就已经困在了这座孤岛上。 尽管普拉亚家族那边说马林号今天晚上就可以到来,他们可以脱离这样的困境,但是无论马林号来不来,已经有一个年轻人失去了自己的左手。 “我们是7月9日中午抵达金斯莱,现在已经是7月12日。”西列斯说,“时间过去了四天。” “……福利瓯海。”琴多低声说。 西列斯看了一眼时间,发现现在是上午十点半。还有半个小时他们就将进食午餐。 ……“进食”。 西列斯闭了闭眼睛,从他们抵达金斯莱,与福斯特汇合开始,到他们此刻困在孤岛。他得承认,这趟旅程不停不停地让他想起格雷森事件。 “……我们需要去重新检查一下食物,琴多。”当西列斯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他决定听从自己的直觉。 过去这段时间里,西列斯偶尔也会吞服魔药,佩戴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之后再吃饭。这是格雷森事件之后他一直以来的习惯,难以避免。 但是,他从未发现什么异常,从食物到餐盘,好像一切都是正常的。然而现在他突然产生了一丝怀疑。 十几分钟之后,他们完成了检查。琴多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没有发现什么。 西列斯皱起了眉,这一点符合他通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看到的情况。但是这更加令他感到不安。他又想了片刻,然后说:“水。” 他们打开了水桶,然后同时陷入了沉默。 帐篷外面,加勒特正催促着他们。这一次过来检查,他们自然是跟加勒特说了一声。加勒特看起来有些怀疑他们的说法,但最终还是同意他们进行一次检查。 而现在……检查的结果出来了。 西列斯和琴多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说什么是好。琴多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然后他低声说:“所以,我们真不应该出海的。” 西列斯比他更冷静一点。 他凝视着水桶里那个用来舀水的、小巧的泥碗,不由得想,这是什么时候出现? 是不是当福斯特·朗希来到水晶号,他就已经将这个泥碗放进了水桶里? 他又想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应该给每一个人进行一次灵性判定,琴多;而不是意志判定。我怀疑我们现在都有些精神失活。” 又或者说,在某一刻,精神失活和精神污染是同时进行的。只不过他们没能发现这一点。 琴多语塞片刻,然后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拉开了帐篷的拉链,拍了拍加勒特的肩膀,让这家伙自己来看。 片刻之后,加勒特出离愤怒地咒骂了一声。他一连说了一长串话,但是西列斯一个字都没听懂。最后,加勒特面无表情地叫来了约翰尼。 约翰尼看了看加勒特,说:“呃,他说之前是艾萨克负责检查饮用水,他负责检查食材。他根本没注意到那个泥碗的存在……所以现在这就成了一个问题。” 西列斯点了点头,也没有责怪加勒特的意思,他只是说:“我怀疑福斯特在更早之前,可能是我们抵达金斯莱的时候,就已经在使用这个泥碗了。 “在上到水晶号之后,他就将这个泥碗放到了水桶里,让厨师用这个泥碗来舀水,同时我们分水的时候也会使用这个泥碗。” ……最关键的问题是,在从福斯特口中问出这个泥碗的存在之前,他们谁也不会注意到水桶里的这个泥碗,因为没人想到,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泥碗,会出现在这里。 加勒特皱眉听着约翰尼的翻译,然后说了一段话。约翰尼翻译着:“所以我们现在的精神状态都不太对劲。但是今天晚上马林号就要来了,我们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再慢慢恢复。 “我之前的打算是,我们恐怕不能再任由这个局面继续下去,我们得开始分配工作、开始巡逻、开始守夜……” 说到这里,西列斯暂且打断了约翰尼的翻译,他说:“这些事情的确需要去做,但问题也就在这里,为什么我们不在更早之前这么做?” 约翰尼将这个问题翻译给加勒特,同时自己也露出一个迟钝的惊疑不定的表情。 加勒特本来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但现在忍不住闭了嘴,露出了一个相当狐疑的表情。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西列斯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正在想的事情是,如果泥碗的作用是这个,那么三十多年前,伊诺克·吉尔古德出事的时候,他是否真的是从孤岛原住民那里得到这个泥碗,就是一个未知数了。 ……说不定情况就是这样的,如同他们现在的情况差不多。 真相很有可能是,当时出海的人群中有人不怀好意,在他们沦落到孤岛的时候,孤岛原住民可能暂且接待了他们。 在这之后,这个人将这个泥碗放到了原住民的水源那边,污染了水源——而水源,在大海上,这是无比珍惜的东西。 慢慢地,有人意识到自己的精神状态出现了问题。他们认为是原住民的问题,而原住民那边可能也出现了异状,他们自然认为是这批不速之客的问题。 于是他们不欢而散,说不定还起了更严重的冲突。 在这个时候,伊诺克·吉尔古德发现这个泥碗的存在,他可能认为这就是罪魁祸首,就特地将这个碗带在身边。恰好暴风雨过去,他们便决定离开孤岛。 但是,整艘船怪异的精神状态和氛围,让他们最终还是葬身于大海,只有伊诺克·吉尔古德活了下来,带着那个泥碗,以及疯疯癫癫的灵魂,暂且活了下来。 而比照他们如今的情况,三十多年前做出类似事情的人,很有可能就是弗兰克·朗希,也就是福斯特·朗希的曾祖父。 ……如果西列斯没能在这个时候发现这个泥碗的存在,那么即便马林号真的在今天晚上的时候出现了,将他们接走,但是,所有人这样的精神状态也不可能让他们顺利地返航。 更有甚者,这个泥碗可能会去到马林号的水桶里。 加勒特·吉尔古德恐怕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的表情彻底沉了下来。隔了片刻,他低声冷笑着说了一句。 约翰尼说:“他说,怪不得那两名水手一点儿也不着急。” 事实是,他们已经成功污染了在场所有人的灵魂。 加勒特突然看了西列斯一眼,挑衅一般地问了一句。约翰尼迟疑着,不知道是否有必要翻译过来。加勒特粗鲁地推了他一把,约翰尼这才说:“呃,他说……您怎么……到现在才发现。” 约翰尼有点歉意地朝西列斯笑了笑。 西列斯摇了摇头,简单地说:“这的确是我的问题,非常抱歉。” 福利瓯海仿佛有着一种漩涡般的魔力,所有来到这里的人们,他们终究失去了平时的理智。 对于西列斯来说,这也算是一个教训。那种粘稠的、蛛网缠身的感觉,他实际上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但这一次是更为缓慢的、来自阴影的侵蚀。 西列斯暗自叹了一口气,捏了捏鼻梁,尽可能让自己冷静。琴多默不作声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知道他心爱的神明可能又在自责,但当他们出发,他们也没法提前意识到这一次旅途中真正的风险,来自于无处不在的水源。 加勒特默然片刻,难得露出了一丝真诚,他说了一句话,然后就摇了摇头,暂时转身离开了。 约翰尼说:“他说,这种事情在我们每一个人的意料之外。”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很快,他们也离开了这个帐篷。不久,加勒特与奈杰尔过来,干脆利落地拆掉了这个帐篷,让这些物资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其余人惊讶地看着他们的行动。 加勒特高声说着什么。根据约翰尼的翻译,加勒特暂时没有将那个泥碗的问题告诉在场所有人,不过他的确提及了巡逻、守夜等等需要分配的任务。 同时他也提到,目前那三名水手、福斯特、亚尔佩特这三个人,都需要看管并且与他人隔离。这一点其他人并没有什么意见。 其他人开始吃饭。不过知道内情的西列斯等人并没有吃这顿午餐,即便他们的确感到了一些饥饿。 西列斯开始给在场所有人进行灵性判定,包括他自己和琴多。 【守密人,西列斯·诺埃尔(大学教授)正在进行一次灵性判定。】 【灵性:76/……】 不出所料的是,灵性果然少了不少。当然,灵性这个数值本身就是波动的。在现实世界,这个数字必定会随着身体状态、精神状态而发生改变。 但是,西列斯同时也意识到,如果他的灵性仍旧维持在90左右的话,那么他可能在更早之前就能感受到那丝冥冥之中的不对劲。 ……现在后悔也于事无补。他冷静地告诫自己。这趟旅程已经让他得到了不少教训。他选定了一个合适的数值。 【灵性:76/45,成功。】 【哦,我亲爱的守密人终于想起来还可以进行灵性判定,可喜可贺。在过去短短几天里,你就已经错失了许许多多个合适的灵性判定的机会。幸运的是,现在还来得及。】 西列斯静默地面对着这个结果——以及来自骰子的嘲讽——一时间感到心情颇为复杂。 关于琴多的灵性判定也值得一提。 【灵性:75/56,成功。】 【福利瓯海与无烬之地有着截然不同的情况。在无烬之地,人们可以靠脚走到安全地带;而在福利瓯海,靠游泳只有可能将自己累死。所以,记得回头跟李加迪亚抱怨阿莫伊斯的冷酷无情。】 西列斯:“……” 骰子在说什么冷笑话? 不过西列斯的确从骰子的提示中意识到了一些问题。福利瓯海的情况确实比他们想象中疯狂得多,也严重得多。人们在这儿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软弱无力。 ……事实上,在过去一段时间里,西列斯与琴多的置身事外也意味着另外一件事情:他们潜藏着的某种傲慢。 他们认为自己能控制住局面,所以一直放任着事情往下发展。幸运的是他们在这个时候猛地意识到情况已经不太对劲,决定在这个时候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他们受到的污染,或许也无形中放大了他们这种想法。 联想起自己不久前刚刚领悟到的一件事情,西列斯不得不叹了一口气,在心中提醒自己:别以为这个世界真的就已经成了你的剧本和舞台。 西列斯首先判定了中午没有吃午餐的人;在其他那些人吃完午餐之后,他才给他们进行了一次灵性判定。灵性判定的结果也带来了一些问题,有好几个人的灵性太低,又有好几个人的灵性太高。 这些人一一处理完,有些人则露出了如梦初醒的表情。在短时间内,孤岛上的氛围好了不少。哥尔登船长都瞪着眼睛,一脸沉思地蹲在篝火前。 ……顺带一提,哥尔登船长就是灵性太低的其中一人。 西列斯有点怀疑他的烈酒是不是有问题,毕竟一旦提及酒,人们必定会想到酒水与享乐之神埃尔科奥,而这位神明恐怕就是被贴米亚法吞食,陨落在福利瓯海。 不过西列斯权衡了一下,认为这不能说是现在的重心,便只是暂且将这个问题记在心里。 真的做完这些事情,并且开始巡逻和看守的工作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两点。 他们几乎小半个白天没有吃东西,不过思考起来思绪反而正常了不少。以往西列斯一直有一种……怪异的,所有思绪都黏连在一起的感觉。 “这件事情算是结束了吗?”琴多不由得问。 西列斯摇了摇头:“福斯特那边……我相当怀疑,他仍旧会做点什么。” 琴多皱了皱眉,他嘀咕着说:“现在已经是12日,距离和阿方索说好的会和日期也只剩下八天。我们来得及在此之前做完想做的一切吗?我有点怀疑。” “别担心,尽力而为。”西列斯说,“至少我们已经找到了那个泥碗。” 说到那个泥碗,琴多不由露出一丝微妙的表情。他说:“短时间内,我可能连喝水都要查清楚来源了。”他想了想,贴切地做了一个比喻,“就好像喝茶的时候突然发现茶壶里泡着一只蟑螂。” 西列斯:“……” 他无言地望了望天空,心想,费希尔世界为什么非得拥有贴米亚法这位神明? 看看祂的信徒以及由祂衍生而来的旧神追随者,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琴多也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个虽贴切但恶心的比喻,他干巴巴地笑了一声,然后讨好一样地蹭了蹭西列斯的脸颊。 下午四点的时候,琴多再一次收到了来自海鸟的传讯。他低声跟西列斯解释说:“他们距离这儿不远了,大概还有三个小时左右就会抵达。” 西列斯点了点头,但也越发感到警惕。越是接近这个时刻,他就越是感到不安,尤其是在从那个泥碗的影响中脱离出来之后。 这一个下午的时间,他都在回顾、思考过去几天里发生的事情。他惊讶于自己居然这么顺理成章地无视了许许多多的怪异之处,甚至于有意无意地帮助福斯特达成所愿。 从抵达金斯莱,到最终流落到孤岛,到亚尔佩特断手。应该说,恰恰是这一天清晨海边晕染出的那一片血色,惊醒了西列斯。 他不由得想到来自凯兰的那份独白。 在那封长信中,凯兰提及,她的生活好像就那么一天天普通而寻常地继续下去。但只是突然有一天,她回身审视自己的人生,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经偏离了出发时候的路线。 西列斯如今的感受也是这样。 现在他们每个人都坐在孤岛中央露营地的篝火旁,那几个可疑的人被绑在一起。水晶号的大副时不时起身去处理一下亚尔佩特的伤口。 他们在安静地等待着马林号的到来。奇怪的是,在此之前,他们从未有过如此沉静、如此耐心的表现。 西列斯跟琴多提及了自己的感受。他说:“这趟旅程让我感到……”他想了想,“意外的收获。” “每趟旅程总能带来一些收获。”琴多低声说,“嗯……这是普拉亚家族的祖训。” 西列斯失笑,他转而说:“尽管这并不是这次旅途的终点。” 之后他们还需要前往福利瓯海那些未曾探明的区域,仍旧需要前往无烬之地与阿方索汇合。但是不管怎么样,只是这短短四天的经历,就让西列斯感到心情复杂。 他望向了亚尔佩特。那个年轻人如今还昏迷着,不过情况看起来还算稳定。他一直昏迷不醒,这一点的确让人感到一丝担忧。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人们开始觉得又饿又渴。但是物资基本已经没了。 六点多的时候,加勒特也有点焦躁起来。他频繁看向西列斯与琴多,而后两者则始终保持着冷静与默然。琴多只是无聊地把玩着西列斯的手指。 六点半的时候,突然地,有人大喊了一声。所有人都偏头望了过去。他们望见两艘在夕阳中逐渐朝他们驶来的船只。每个人都怔了一下,然后开始了欢呼。 被绑在那儿的福斯特动了一下,目光怔怔地望着那两艘船,表情甚至称得上悲哀。 西列斯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思索了片刻,便与琴多一起去到了这边。他们没有离得很近,只是隔了一两米的距离。西列斯对福斯特说:“你打算返航,还是继续前进?” 福斯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目光仍旧称得上绝望。周围人都在欢呼,但他却好似走投无路。 琴多想说什么,但最终摇了摇头。他转而对西列斯说:“他似乎已经没救了。” 西列斯也默然望着福斯特。他也给福斯特做过意志判定和灵性判定。福斯特的意志正在变低,但他的灵性却在升高。就仿佛,其他人的精神失活,带来了福斯特的精神污染。 ……他们的确已经搞清楚了这一次旅途的问题所在,但是关于福斯特·朗希、关于朗希家族、关于三十多年前那件往事的后续影响,他们似乎还知之甚少。 西列斯斟酌了片刻之后,在所有人的欢呼与兴奋的等待中,平静地对福斯特说:“那个泥碗,其实是朗希家族的象征,是吗?” 福斯特·朗希动了一下,但没有说话。 “我的猜测是,朗希家族那个晕船的说法,最终的目的是让家族每一代,或者隔几代,就派出一个人出海;除了这个人之外,其他的家族成员都不能出海。 “而出海的目的,则是一场献祭。朗希家族就是‘某些’生活在海上、孤岛上的旧神追随者在陆地上的接应对象。 “朗希家族为了证明自己的信仰坚定未曾动摇,也或许是为了弥补孤岛生活和陆地生活的差异,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进行一次出海献祭。泥碗,就是这一次献祭活动的证明。 “你决定出海,你的父母长辈一开始并不同意。或许,是因为在你这个时候,朗希家族还不需要进行献祭,因为距离上一次的献祭还没有过去太久。 “但是你一直坚持。你不明就里,认为有必要调查清楚弗兰克·朗希曾经的经历。或许你还会认为,你的曾祖父被牵扯到了一场阴谋之中。 “你的坚持最终让你的长辈屈服了。那一瞬间你可能还会觉得洋洋得意。但很快,你知道了你的使命,你知道这一次你是要带着泥碗去海上献祭——你是在自讨苦吃、自寻死路。 “你真的想死吗?我不认为是这样,你只是想调查曾经发生的事情。说不定,只是因为加勒特当初的出言不逊,让你觉得不快,所以你才坚持要出海,你想证明自己,也想证明家族的无害。 “但你失望了。你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你浑浑噩噩,好像还是仍旧继续曾经的目的。但是你自己心里很清楚,你其实是要将一船人都拖下水。 “所以你向我道歉。因为你给我写信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这一次出海的目的,当时你还不知道这是一次死亡之旅,以为对我来说,那不过是一次出游。 “你陷入了矛盾,但也或许,你正逐渐成为你所敬仰的曾祖父弗兰克·朗希那样的人。你决定将所有人都拖下水,是这样吗?亚尔佩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个替死鬼。 “你之前说我应该返航,但实际上,你很清楚,你的目的是让这一次出海的所有人,包括你自己,都死无葬身之地,死在这茫茫大海的波涛之中。这就是你的家族使命。 “……我们真正需要调查的,可能是朗希家族的过往故事。” 西列斯的话停在这里。但福斯特·朗希始终一言不发,他只是垂下头,静静地望着地面。他的表情相当麻木,甚至可以说是认命。 “……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福斯特·朗希突然低声说。他的声音仍旧相当沙哑。 马林号和另外一艘船到岸了。人们已经在收拾东西。瑰色的夕阳照拂着这座孤岛。人们分成了两批,上了不同的船。 西列斯的目光盯着福斯特看了片刻,然后摇头叹了一口气。 两名启示者下了船,小心地将那个水桶放在了一个铁皮箱子里,然后加上了好几把锁,并且将那个铁皮箱子彻底封死。 接着,他们走过来,把钥匙交给了琴多,而琴多则用李加迪亚的力量再一次封死了这个箱子。 “……没有用的。”福斯特突然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恶意的笑容,“这只是,一个保险。” 他们的动作暂时停了下来,望向福斯特。 福斯特的表情变幻不定,目光像是恶意又像是善意。他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提醒。他说:“海洋,从来,都不仅仅只是海洋。” 他似乎只能说这句话,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他紧紧地闭上了嘴。 西列斯本来已经打算去帐篷那边收拾东西,然后离开孤岛,听到福斯特的话,他猛地停住了脚步。他转身望向了福斯特,确认福斯特不打算继续说话,便思索了片刻。 海洋不只是海洋?那还能是什么? ……突然地,西列斯望向了亚尔佩特。 因为亚尔佩特一直昏迷不醒,所以西列斯在之前的意志判定和灵性判定中,都忽略了这个人。但是现在,他似乎有必要查看一下亚尔佩特的情况。 “判定亚尔佩特·弗朗西斯科的意志属性。”他在心中说。 【守密人,亚尔佩特·弗朗西斯科(旧神追随者)正在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0/……】 只是看到这个意志属性,甚至不需要进行之后的判定,西列斯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亚尔佩特的灵魂从这具躯体里消失了。 他低声叹了一口气,意识到这趟旅途中一直缺席(但其实也最好一直缺席)的一个因素终究还是达成了:黑暗之海。 他望向了琴多,语气低沉:“是时候使用那艘独木船了。” 第198章 人偶的作用 一直以来, 西列斯都有一个困惑。 他已经知道了离开黑暗之海的办法,但是进入黑暗之海似乎是相当随机,并且很难发现的事情。 现在, 他意识到,意志属性和灵性属性或许就是判断这个问题的关键, 或者说,人们灵魂的状态。 曾经西列斯进入黑暗之海, 是因为他其实进入了濒死的边缘。他差一点就在那个时候死去了,是因为他的身体化为了雕塑, 而他的灵魂却仍旧强大, 所以才让他得到了那一线生机。 那是生死之间。他在那儿停留了片刻。 而现在西列斯忧虑的是,他不确定亚尔佩特是因为什么理由进入了黑暗之海。 或许亚尔佩特进入黑暗之海也是为了实现这群旧神追随者的目标……不,应该说, 或许是为了让某些“东西”得到亚尔佩特的身体? 这是这群旧神追随者的图谋, 如今他们还没法确定情况究竟是怎么样的,也没法问出更多的信息。 单从亚尔佩特的现状来看, 尽管他的身体现在仍旧活着,看起来只是陷入了昏迷,但是他的灵魂不知道是否有没有消散。 在福斯特有意无意的提醒中, 至少他们现在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不然的话,恐怕只有等到亚尔佩特过于漫长的昏迷让人觉得不安的时刻, 他们才会发现其灵魂的异状。 ……不,最晚应该就是今天晚上他们进入梦境的时刻。琴多会在进入塔乌墓场的时候查看一下独木船的情况,那个时候他们就能发现问题了。 琴多在西列斯提及“独木船”的时候,就一下子就明白了发生的事情。他望了望亚尔佩特, 然后真诚地感叹了一句:“倒霉的年轻人。” 现在他们还没找到证据, 证明亚尔佩特可能是福斯特这群人的后手。换言之, 亚尔佩特可能真的是在踏上这趟旅程之后,才从普普通通的米德尔顿人,变成了一名旧神追随者。 亚尔佩特自身的性格,以及其余人或冷漠或等待的举动,都最终促成了这个结果。而直到现在,恐怕亚尔佩特还不太了解,这趟旅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总之,至少西列斯和琴多现在知道了亚尔佩特的情况。 他们没急着前往梦境,而是先收拾了一下物品,然后去了马林号。亚尔佩特、福斯特等人也暂时被转移到马林号上,关押在不同的舱室里,由普拉亚家族的人看守着。 马林号是艘较为庞大的船只,给人一种沉稳低调的可靠感。从某种角度来说,与水晶号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加勒特·吉尔古德在登上马林号之前,在孤岛边缘站了好长一段时间,回望他们过去这段时间所在的孤岛,也仔细凝视着这艘船只。 事实上,很多人还仍旧以为,马林号就是加勒特的船。他们忙不迭朝加勒特道谢,然后被不耐烦的加勒特赶到了另外一艘船上。 水晶号的船员们、艾萨克和约翰尼、水手奈杰尔等人,都去了另外一艘船。他们会跟随这艘船回到金斯莱。 而水晶号的船长哥尔登,反而上了马林号。他说他是为了和福斯特讨债。这个理由暂时没得到信任,不过登上哪艘船完全是他们自己的意愿,因此马林号的船员们也就放哥尔登上船了。 那个装着泥碗的铁皮箱子也在马林号上。哥尔登船长的那些酒也搬到了马林号上。剩下的那些食材则全部被丢在了孤岛上,尽管也所剩无几。 最后上船的人就是加勒特·吉尔古德。 他们再一次扬帆起航。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并且在船只的餐厅里愉快地吃喝着、庆祝着。西列斯与琴多没参与庆祝,但也匆忙吃了点东西,并且赶忙洗了个澡。 他们没在这个时候和加勒特沟通,加勒特也相当清楚接下来他们会在梦境中见面,所以同样也懒得在这个时候和西列斯对话了。 很快,时间将近九点。人们陆陆续续回了自己的舱室,但是在此之前,马林号的船长强调,今天晚上谁都不能走出自己的房间,以防意外——这是琴多告诉他的事情。 船上的人不是很多,他们都答应了,连哥尔登都老老实实地应声了。 夜色逐渐沉寂。明亮的月光下,马林号与另外一艘船静静地航行着。 他们暂时还没有分道扬镳,因为这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很有可能会决定许多人的命运。或许等这一晚上过去之后,他们才能最终确定明天的航程。 九点整,西列斯与琴多进入了梦境。 他望向了孤岛上的植物。加勒特·吉尔古德的梦境泡泡挂在那儿,除此之外,还有赫德·德莱森的梦境泡泡。 看到这个梦境泡泡的时候,他多少有一点恍然。他感到他们在孤岛上的时候是与世隔绝的,而如今他们离开了,于是外界的消息也接踵而至。 现在最关键的是亚尔佩特的情况,于是他就先去了趟琴多的梦境。 在幽灵先生到来之前,琴多就已经去了塔乌墓场中查看情况。当幽灵先生出现,琴多便说:“独木船的船桨果然出现了。” 幽灵先生不由得一怔,他仔细询问了一下情况。 “是半透明……像是雾气凝聚而成的船桨。”琴多说,“独木船原本停泊在岸边,现在则像是已经准备出发了。之前独木船的更远方是一阵浓雾,现在雾散开了。 “……不,也不应该说是散开了。而是……” 他迟疑了一下,思索着怎么解释。 幽灵先生无法去到塔乌墓场,所以他只能依靠琴多的描述。 “……像是灯塔的光芒驱散了浓雾,照亮了前行的道路。”琴多说。 幽灵先生不由得疑惑地说:“光芒从哪儿来的?” “就是塔乌墓场。”琴多低声说。 塔乌。幽灵先生怔了一下。他感到一种突然袭来的恍然。 曾经骰子跟他提及“黑暗之海”“灵魂灯塔”的时候,曾经提及灵魂灯塔的光芒,来自于现实较之“黑暗”而产生的光芒。那是现实世界与黑暗之海的裂隙中投出的光。 而这些旧神的乐园,实际上就横跨了世界与世界之外,其本身就拥有着灯塔的光芒,即便那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灯塔。 当然,“灵魂灯塔”本来也不是指真实存在的灯塔。是因为有光,所以更古老时代的人们才奉之为“灯塔”,认为那可以引导人类的行动。 幽灵先生思索片刻,便说:“所以,只要塔乌墓场仍旧存在……或者说,我们仍旧在梦境之中,那么灯塔的光芒就可以继续维持,而不是必须要其他人进入黑暗之海。” 他们曾经经历或者听闻过的关于黑暗之海的事情,离开的办法都与灵魂灯塔有关。 西列斯能够离开灵魂灯塔,是因为琴多复现了神明范本上关于“灵魂灯塔”的描述,与此同时西列斯对自己进行了一次判定,因而可以让他的灵魂回归身体。 在骰子的描述中,一些误入黑暗之海的倒霉蛋也许只能等待下一个为他替死的倒霉蛋。那是灵魂灯塔的直接来源——人类微小灵魂的光。 而现在他们使用了一种更加强大的、本质的力量。利用李加迪亚的“真实”权柄,他们可以直接从黑暗之海里捞人。 ……李加迪亚定义了黑暗之海与灵魂灯塔。幽灵先生不由得想到。于是,拥有李加迪亚力量的人,就真的可以划着独木船,前往黑暗之海救人。 这是相当奇妙的事情。旧神以自己的力量干涉——定义——世界与非世界。 ……但是不管如何,琴多这一次去救人,必定是有风险的。 他们静静地站立在琴多梦境中普拉亚家族宅邸的窗边,凝望着窗外的墓场与沉寂的雾气。墓碑间次排列,世界显得相当安静。 “……您别担心。”最后是琴多低声打破了这样的寂静,“我总得去一趟黑暗之海。我仍旧记得您曾经吓到我的那一次。我早就想知道黑暗之海究竟是什么样的了。” 他语气中颇有一种愤愤之情,像是想好好琢磨这该死的黑暗之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才会让他心爱的神明无意中困在其中。 不过幽灵先生只是安静地将他拉进怀里,温柔地吻了吻他,然后说:“但我仍旧会担心。” 他没法跟随琴多一起前往黑暗之海。应该说,他知道他也许能拥有前往黑暗之海的办法,但至少现在他没有。因此,他似乎只能目睹琴多独自前往。 这一点让幽灵先生感到忧虑。他不知道琴多会在黑暗之海遇到什么。而简陋的独木船与雾气凝聚的船桨……听起来都相当令人不放心。 尤其是他们现在的状态都算不上好。在福利瓯海的航行给人一种非常阴郁、困顿的感觉,这儿距离“阴影”十分近,他们不知不觉就受到了影响。 而他们至少还能意识到这一点。对于他们的其他同伴来说,福利瓯海或许永远都是如此……永远是神秘的、冰冷的、无情的北面的海。 幽灵先生思索了片刻,便说:“你先别急着去。我先去和加勒特聊聊,或许他那边会有一些有用的信息。” 如果从凌晨亚尔佩特出事算起,那么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至少十七个小时。亚尔佩特的情况是个未知数。 琴多点了点头,温顺地说:“我等着您。” 于是幽灵先生便先去了一趟农场,带上人偶,然后去了加勒特的梦境。 “……您的演技可真不错。” 他一进入加勒特的梦境,便迎来了加勒特阴阳怪气的一句话。 幽灵先生不由得一怔,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他的演技? 加勒特说:“您恐怕完全没有受到污染吧?但您却装得跟真的一样,好像那个泥碗真能影响您的神智一样……说真的,看我们在孤岛上被那几个旧神追随者耍得团团转,您心里不会觉得相当有趣吗?” 幽灵先生:“……” 他徒劳地张了张口,然后陷入了沉默之中。 “哦,诚实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还承认是他的错。”加勒特冷笑了一声,“当时我怎么没反应过来……您的演技可真不错,让我完全忘了,那位诺埃尔教授只是您手中的人偶!” 加勒特看起来相当气愤。他接受了西列斯·诺埃尔教授不会说米德尔顿语的剧本,也接受了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同样会受到精神污染的可能性。 但是当他在梦境中等待幽灵先生的时候,他才突然回过味了——等等,这不对吧!幽灵先生会被那个泥碗污染?这听起来完全不可能啊! 于是他瞪着自己的合作对象,十分不快地等待着一个合理的回答。 而幽灵先生也陷入了思索之中。 不过他思索的问题和加勒特的不太一样。 他只是突然感觉——“您的演技可真不错。”——这句话好像带来了一些什么触动。 一个舞台、一段台词、一场演出,然后,观众的反馈与赞美。尽管简短,但是,发生在孤岛上的一切仿佛已经成了一段定格的画面。 ……而他亲自参演。而祂亲自参演。 幽灵先生恍惚了一瞬。在这一刻,在他未曾操控的情况下,一号人偶突然自己开口说:“我之前就说过了,站在舞台之上的角色,就要对得起自己的剧本。” “……这也算在其中?”加勒特瞪着他,有点不可思议地问。 “你的确认识幽灵先生和西列斯·诺埃尔教授。但是幽灵先生不是诺埃尔教授。”人偶有点不耐烦地说,“他们是不一样的。 “这里是梦境——而那里是现实,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规则,舞台就是规则的限制范围。所以,诺埃尔教授在现实就必须受到污染,规则所限、剧本所限。” 加勒特的眸光突然动了一下,他说:“黑暗之海?” 人偶拍了拍手,稚嫩的声音中蕴藏着一种满意的笑意:“是的,吉尔古德先生,您终于反应过来了。我在说黑暗之海。” “黑暗之海和这儿有什么区别?”加勒特怀疑地问。 “是联通的,但也是隔绝的。”人偶说,“我没法很清楚地告诉你,毕竟那地方……不太一样。” 加勒特皱了皱眉,有点不满地反问:“那你能告诉我什么?哦,别说现在你也得遵守西列斯·诺埃尔的剧本。” “不,我只是幽灵先生的人偶。”人偶说,“我又不是诺埃尔教授。我只是用第一人称转述幽灵先生的话。但你指责幽灵先生,那我就得反驳你这样的话——遵守剧本才是对的。” 加勒特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他看起来有点不想玩这种角色扮演的游戏,但是又在权衡这段合作关系是否能让他忍受。 “……好了,人偶。”幽灵先生突然开口说。用米德尔顿语。 他偏头看了正坐在自己肩膀上的人偶,让它闭嘴,并且用眼神示意自己回头再跟它聊。 随后,幽灵先生望向了加勒特。 “哦,您的米德尔顿语真不错。所以您之前为什么不用米德尔顿语跟我聊天,而非得通过一个人偶?”加勒特敏锐地问。 幽灵先生语气平淡:“我之前不是用米德尔顿语跟你说过一声‘晚上好’?” 加勒特:“……” 他的表情看起来在爆发边缘。 幽灵先生微微笑了一下,又转而说:“只是当时我刚刚得到人偶,认为有必要尝试一下它的功能。我可以操纵它,进而来跟你对话,这听起来相当有趣,不是吗?” 加勒特的表情看起来是在说,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事儿有趣。 “所以你究竟算是什么?”加勒特忍不住问。 他之前曾经问过这个问题,但是幽灵先生并没有正面回答他。当时幽灵先生也提及了黑暗之海。 “梦境中的幽灵。”幽灵先生说,“这就是我的身份。” “……但你刚刚说,‘得到’。”加勒特抬了抬下巴,示意自己在说那个人偶。 幽灵先生回答说:“梦境中总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这是个神奇的、广阔的世界,所以我能从中得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加勒特看起来并不是很认可这一点。 “我们该进入正题了。”幽灵先生说,“关于黑暗之海。我需要去黑暗之海救人。而救人的结果是未知的,我必须得提前告诉你这一点。” 这一次加勒特的梦境场景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他们两个站在一艘船的甲板上。幽灵先生从未见到过这艘船,他怀疑这就是加勒特曾经毁掉的那艘船,不过他认为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戳人伤口。 他只是说:“亚尔佩特的灵魂误入了黑暗之海。” 加勒特皱了皱眉,他相当冷酷地说:“这是个旧神追随者,让他死在黑暗之海也没什么问题。” 幽灵先生承认这种说法在某种程度上是有道理的,尽管亚尔佩特曾经无辜,但是他如今的确已经是疯狂的旧神追随者。不过,事情也并不能单纯唯结果论。 幽灵先生不置可否地说:“但是,我不希望某些‘东西’出现在现实中。只是亚尔佩特的灵魂误入了黑暗之海,他的身体仍旧在现实中。” 只要亚尔佩特的身体仍旧活着,只要亚尔佩特的灵魂不在身体之中,那么他们就得考虑从黑暗之海中救人。况且,幽灵先生自己其实相当自责于过去这段时间的疏漏。 他认为,如果他能在更早之前意识到不对劲的话,那么亚尔佩特或许也就不会断手了。在亚尔佩特的出事中,至少有一部分因素,是因为他们的置身事外。 加勒特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后,他摊了摊手:“没问题,您想救人就去救。” 幽灵先生便转而说:“我记得,你之前曾经提及,老水手之间流传的一些传闻?” “你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加勒特说,“好吧,其实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有一些老水手认为,在正常的福利瓯海的……上面?外面? “总之,那好像还叠加了一层……‘阴影’,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像是另外一重意义上的海洋。在某些偶然的情况下,一些水手会进入那片海洋,然后永远也回不来。” 幽灵先生静默而专注地听着,等加勒特说完,他便问:“既然是另外一重意义上的海洋,那是否与阿莫伊斯有关?” 加勒特的表情动了一下,他回忆了一会儿,然后不禁说:“这个问题可真是问到我了……似乎没有。尽管那被称之为‘海洋’,但并不是真实意义上的海洋。那只是……类似海洋的某种东西。” 黑暗之海并非是海,那是更广阔意义上的一重天地。那是现实与虚幻的夹层。幽灵先生垂下眼眸,若有所思地想着。 他进入黑暗之海的那一次,对于那地方的印象只有一个,就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黑暗。除此之外,他也很难说究竟还有什么其他值得留意的东西。 似乎所有“东西”都是潜藏在黑暗之中。他想。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加勒特突然想了起来,“当我听闻这个事情的时候,我一直有个困惑。既然所有进入那地方的人都没回来,那为什么关于那地方的消息还能传出来。 “然后有个老水手回答我说,一些海边灯塔的住民,似乎都知道这个传说。或许曾经有人成功离开,然后被海边灯塔的住民知道了他过去的经历……这是我的猜测。” 加勒特耸了耸肩。 幽灵先生不由得怔了一下。 ……海边灯塔的住民。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三次听闻这个说法,而这一次终于让这个人群与黑暗之海有了牵扯。 第一次听闻此事是在李加迪亚的信徒雅各布·法利的游记《旅途之上》中,雅各布遇到了一位海边灯塔的住民,听闻了雾中蛇的传说。 第二次则是赫德·德莱森的叔祖父寄过来的那封信,信中让赫德踏上旅程,并且说海边灯塔中会有人等待着他。而赫德最终却没能遇上灯塔的住民,只是在灯塔中找到了一封信。 而现在,是第三次。海边灯塔的住民,与黑暗之海。 一直以来,与黑暗之海直接关联的是“灵魂灯塔”。这并非现实中的灯塔概念。 但是…… 或许李加迪亚的信徒曾经驻守海边灯塔?幽灵先生产生了这个想法。 李加迪亚是旅行的守护神,因此祂的信徒也始终在帮助旅行中的人们,包括马车行、驿站,以及如今的火车等等,都是李加迪亚的信徒的业务范围。 而海洋的情况也是一样。普拉亚家族的势力也深入到了那些船司、港口等等。 但是,正如同普拉亚家族如今已经放弃了为异乡人收殓尸体的做法一样,他们或许也放弃了——甚至于从来不知道,考虑到普拉亚家族从来都不与李加迪亚的信徒打好关系——“灯塔”的做法。 从赫德收到的那封信来说,如今海边灯塔甚至成了旧神追随者的领地。 ……不,也有可能,李加迪亚的信徒也转而成了“阴影”的信徒? 或许,这才是李加迪亚不让自己的血裔家族和自己的信徒群体打交道的原因。 因为即便是李加迪亚,祂也无法阻止自己的信徒转信“阴影”,特别是祂在阴影纪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不见,难以控制之后事态的发展。 想到这里,幽灵先生不由得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他转而想,或许等会儿他应该去问问赫德,在德莱森家族的一些资料和内部消息中,说不定会存在与“灯塔”有关的信息。 他注意了一下时间,便对加勒特说:“我明白了,谢谢你的信息。” 加勒特意识到幽灵先生打算离开,便不由得皱了皱眉,他问:“现实中的情况,你打算怎么办?我们现在这两船人,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污染。继续航行在大海上,肯定会遇到更多的问题。” 幽灵先生也明白这一点,他斟酌了一下,便说:“另外那艘船肯定需要返航。” 加勒特同意地点了点头。 “至于马林号……”幽灵先生在这儿停顿了一下。他开始思索,现在这种犹豫是否是受到了精神污染的影响。 ……而这一点本身其实也令人感到不快。他可以考虑返航或者继续前进的不同做法,但是这也应该出于实际的目的,而非精神污染。 于是他说:“我倾向于返航。不过,也得看等会儿在黑暗之海的情况。” 加勒特耸了耸肩,便说:“我同意。那么,期待着你的好消息。顺带一提,明天早上我打算再揍福斯特一拳,你可不要阻止我。” 幽灵先生:“……” 他默然片刻,最后说:“请自便。明天见。” 加勒特笑眯眯地挥了挥手:“明天见。” 幽灵先生便离开了加勒特的梦境。不过他暂时没有前往其他的梦境泡泡,而是和一号人偶一起返回了坎约农场的小房子里,打算先搞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刚刚那一瞬间,一号人偶仿佛脱离了他的控制,拥有了自我神智,并且可以自主地与加勒特对话。 虽然他一早就知道这六个人偶的确拥有自我意识,但是刚刚那种情况却是第一次出现。他感到一些意外,并且意识到自己对阿卡玛拉的力量的掌握似乎更进一步了。 ……因为他自己也站上了舞台,并且得到了加勒特这位“观众”十分积极的认可。 当然了,想必加勒特自己不是这么认为的。好在阿卡玛拉那份无形之中的力量,分不清加勒特究竟是在嘲讽还是在真诚地赞美。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欺骗小孩子的感觉。 总之,他的确进一步掌握了阿卡玛拉的力量,这一点也很快得到了人偶们的认可。 两个人偶,看起来是一个成年男人和一个成年女人,它们跳出了微缩舞台模型的束缚,正在欢呼和跳跃着。 ……等等,两个? “是的。一个,然后是两个,接下来就是三个。六个人偶完全掌控的话,就意味着您彻底得到了这份力量。”一号人偶解释说,“当然,并不是意味着您成为了‘阿卡玛拉’。” 他恍然大悟,并且感到轻松了一些。 一共六个人偶。他原本以为,这个过程会是一个一个来。但是实际上的进度比他想象中更快一些。 “所以现在你们能做到更多了?”他问。 “是的。您看,您刚刚也在梦境中使用了米德尔顿语,原本您必须得通过人偶才能做到。但现在,您自己……也就像是我们一样。您也成了这份力量的象征物。”一号人偶说。 二号人偶接话说:“在现实中也一样。作为敬业的演员,人偶都得学会不同国家的语言。所以您现在也会了。这是来自阿卡玛拉的馈赠。” 三号人偶又说:“在梦境中您可以做到更多了,也可以更灵活地影响现实。比如,您现在可以使用我们的视角,而不是非得通过那些无形的丝线才可以操控我们。” 一号人偶点着自己的小脑袋,说:“而且,现在我们可以改变形态了。” 他一边听着,一边在心中做着总结。 简单来说,这一次进一步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在“实用”层面上,进一步拓展了人偶的功能。 现在他也可以使用人偶的一部分能力,比如无限制的语言功能、比如共享人偶的视角。 改变形态这个能力让他感到了一丝意外。他不禁问:“怎么改变?” 二号人偶——一个看起来笑眯眯的成年男人,虽然仍旧是人偶的大小——便说:“我变成您怎么样?” 他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二号人偶便立刻膨胀并且变化起来。很快,它就变成了一个惟妙惟肖的“幽灵先生”。 他几乎惊叹地望着这一幕,并且立刻意识到这个能力的巨大可操作性。 他便问:“这个形态能持续多久?现实中的人偶也可以做到吗?任何人都能完全一模一样地模仿?” 一号人偶一一解释着:“现实中的人偶也能做到,您使用这个能力之前一次的睡眠持续了多久,这个形态就能持续多久。 “请您注意,这样的睡眠是不包括您在梦境中的时间的,只算您正常睡眠的时间。另外一天只能一个人偶变换一次。 “至于在梦境中,在您这一次的梦境之旅的时长中都能保持。” 他对这个回答感到些许的微妙,感到……这不愧是阿卡玛拉的力量。 靠睡眠充能。他想。 一号人偶继续说:“至于这种形态的模仿能力,并不是万能的。除了您本身,也必须是您曾经进入过梦境的人……也就是,孤岛上那些植物的指向者。 “另外,这也并非一模一样。这只是一个皮囊,仍旧是木头,只是外表看起来差不多。而且,现实中的人偶并不能说话。” 他恍然,并且感到些许的遗憾。如果人偶能在现实中说话,那么他能做到的就更多了。现在这只是一个沉默的皮囊,那么能做的事情就比他想象中少了不少。 ……或许他能让人偶帮他去开会?反正开会的时候也不需要说话。 他意识到他的想法开始往危险的地方滑去。 但是他的确问:“我刚刚注意到,你已经可以自主地和加勒特对话了。” “是的。”一号人偶点着头,“不过,只有在梦境中,我们才能拥有一定的自主性。” 他若有所思地问:“那我能请你们帮忙批改学生们的作业吗?” 一号人偶:“……” 人偶那双黑漆漆的小圆眼睛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二号人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可能是想捂住眼睛,但是它的手太短了,所以只能摸摸自己的脸颊。三号人偶左右看看,见没谁说话,就小声地说:“阿卡玛拉的力量不是用来批作业的。” 他摸了摸鼻子,也就顺势转移了话题:“或许我们可以之后再来聊这事儿。”他正要与人偶告别,打算前往赫德的梦境,突然又停了一下。 他问:“所以,我在梦境中也可以使用你们的视角?”他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便说,“等会儿琴多需要去黑暗之海,我可以让你们跟上他吗?” “抱歉。”一号人偶摇了摇头,“我们现在还没法离开现实世界、坎约农场,以及梦境。这是我们唯三能够活动的地方。” 他感到些许的遗憾,不过也注意到,人偶的说法是“现在”。换言之,等到未来他掌握更多的力量,他现在的想法也并非不能实现。 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了趴在微缩舞台模型上的剩余三个人偶。 时间紧急,他就没有继续留在农场这儿,很快便转而前往了赫德·德莱森的梦境。 赫德看起来也很着急。 “幽灵先生!”几乎在他出现在梦境中的一瞬间,赫德便立刻说,“我们正要出发,往南面走了!过去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听您的,装成疯疯癫癫、浑浑噩噩的样子。 “这似乎瞒过了那群人,他们一直没什么动静。但是,现在我们要离开了。我有点害怕……我担心他们会怀疑我……而且,您之前说,我的家人也来到了无烬之地。”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他说:“冷静点,赫德。既然他们没怀疑,那么你就正常行动。” “这……这样可以吗?” “在那些资料中,我并没有找到任何他们对于你下一步做什么的指示。所以,之前那个包裹只是为了污染你的灵魂。”幽灵先生冷静地说。 赫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多少有些愤恨地说:“一群疯子!” “所以,在你们打算离开的时候,他们肯定会通知你,之后要怎么做。”幽灵先生说,“不出意外的话……可能是让你前往某个驿站。” 这一点是幽灵先生参考之前那位德莱森先生的行动而得出的结论,当然,另外一种可能是,那群人会希望赫德与他的家人汇合。 那恐怕也会发生在某个驿站——距离迷雾中的绿洲十分近的一间驿站。 幽灵先生也补充说:“如果他们一直没有来信,那么你就保持正常的状态,跟随你的同伴一起在无烬之地,探险也好,游历也好。至少你也可以在这个过程中寻找未来的目标。” 赫德有点迷茫地点了点头。他突然苦笑起来:“幽灵先生,您觉得……我之后的人生,是否就会在他们的掌控之下?” 他现在东奔西走、装疯卖傻,尽管有幽灵先生这位神秘的帮手,但是他却仍旧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走向何方。 “不。”幽灵先生摇了摇头,“至少你现在还是理智的、还保持着冷静。” 他这是有感而发,而已经成长了不少的赫德·德莱森犹豫了一下,才问:“您……想到了别的什么人吗?” 幽灵先生便顿了一下,才说:“你知道黑暗之海吗?或者,任何与‘灯塔’相关的传闻?” 赫德想了一会儿,然后说:“过去一段时间,在福利瓯海附近,我似乎听闻过一些……黑暗的海洋的传说。” 这似乎并非“黑暗之海”。幽灵先生心想。不过赫德没听说过也正常,他也没有特地纠正这个说法。 “至于‘灯塔’……我只能想到我自己去过的那个灯塔。”赫德的语气逐渐变得迷茫,“一个……海边的,破旧的小灯塔。 “原本刷了天蓝色的油漆,但是当我望见那个灯塔的时候,颜色已经变成了奇怪的灰蓝色,好像已经被海风彻底腐蚀了。” 幽灵先生表情微动。他不由得想到,在那漫长时光的侵蚀的之中,这座灯塔曾经经历过什么? “我记得你曾经提到过这座灯塔。”幽灵先生说,“你说你一看到那座灯塔,就意识到那是你想要寻找的。为什么?” 赫德露出苦恼的表情,他说:“一种……一种奇怪的……牵引的感觉?” 牵引。幽灵先生微微一怔。 “就像是……‘复现自我’的仪式。”赫德说,“您能理解吗?那种……强制你将注意力投向某样东西……就像是,您快要睡着了,然后突然有什么东西将您吵醒,于是您的灵魂被迫醒来…… “是的,就是那种感觉。‘灵魂被迫醒来’,就是这种比喻。猛地惊醒,或者猛地察觉到不对劲,而且这种感觉是不情不愿的……我在说什么。” 赫德有点懊恼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他说:“我明白了,赫德。”他斟酌了一下,“过去一段时间,我遇到了一位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 赫德愣了一下,有点呆呆地注视着幽灵先生。 “遗憾的是,他成为了旧神追随者,并且为这份疯狂的信仰付出了所有。曾经我成功阻止了你,但是我却没能阻止他。我正试图做出最后的努力。”幽灵先生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赫德张了张嘴,他几乎有些不知所措了:“不……不,我的意思是……幽灵先生,您,您没必要自责。您能拯救我这已经是非常……不,我是想说……” 赫德·德莱森使劲想了一会儿。这是个不怎么老练、不怎么圆滑的年轻人,在他刚刚遇上西列斯·诺埃尔教授的时候,他甚至为彼时诺埃尔教授的帮助而暗自觉得不安和抗拒。 然而他现在终于想明白应该怎么说明自己的心情。 他说:“当我迷茫地踏上旅途,并且最终明白那些人需要我做一件什么事情的时候,我没指望任何人向我伸手。我知道那是缠绕在我身上,甚至更多人……甚至这整个世界身上的残酷命运。 “我知道……虽然那个时候的我可能不怎么知道,但是现在的我已经知道了。我已经知道,我们的过去永远会束缚着我们。而我不能……我是说,我不能指望有人来救我。我不敢这么想。 “您帮助了我,这是您的高尚之处。但是您不能将这种事情看作是……您的负担。您不可能……至少不可能永远,承担这个世界的残酷。那是我的命运,而不是您的。 “……所以,您提及的那个年轻人。我想……我的意思是……他应该首先对自己的命运负责。我希望您不要将这话当成是对您的指责——我的意思是……您没有义务为他的命运负责。 “他成为了旧神追随者——我知道我也差一点成为——但是,当他在最后的那一个选择犹豫的时候,不是您将他推向另外那个可怕的阵营,而是他自己。 “所以,他自己……他自己就得为这事儿负责。他得反省,而不是您来反省。包括……我。我也是这样。我也需要反省,而不是您来反省。” 赫德·德莱森声音很轻地说完这段话,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连连喝了好几口水。 幽灵先生目光深深地望着这个年轻人。最后,他也微微笑了一下。他说:“赫德,你成长了很多。” 赫德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他抓了抓头发,像是不太好意思,又像是十分骄傲。他说:“或许是这样没错。旅途总能让人成长。” 他想了一会儿,最后又泄气说:“虽然我还得烦恼那群该死的家伙的动向。” 幽灵先生莞尔。他安慰了赫德一两句,然后离开了赫德的梦境。他在孤岛上站了片刻,情绪逐渐恢复了平静。 他想到赫德的话。他知道赫德并不明白他未来需要做的事情,但是他也得承认,这个年轻人的话让他好受了一点。 亚尔佩特·弗朗西斯科处于现在这种情况,他需要负上一定的责任。或许不是很多。或许即便没有他的参与,亚尔佩特也会最终沦落到这个地步。 但是,这个内向的、怯懦的年轻人,毕竟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左手。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伸手碰触了琴多的梦境泡泡。 “……您回来了。”琴多似乎在走神,直到幽灵先生出现,他才回过神,伸手拥抱了他心爱的神明。 “在想什么?”幽灵先生问。 琴多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在想亚尔佩特。”他蹭了蹭幽灵先生的脸颊,“我知道您肯定会自责。我在想,该怎么让您摆脱这种情绪。” 幽灵先生怔了一下。 “在无烬之地,我总能遇到这种事情。”琴多的声音很轻,也夹杂着些微的冷酷,“有人曾经指责我为什么不救某些人——甚至于某些旧神追随者。 “而我多想告诉他,既然那是旧神追随者,既然他信仰的旧神也未曾救他,那为什么还需要我来救他。佩索纳里知道他们这么不珍惜生命吗?” 幽灵先生稍微被琴多的最后那句话逗笑了。 琴多观察着幽灵先生的表情,然后稍微松了一口气,他问:“您的心情好点了吗?” “别担心,琴多。”幽灵先生说。 他心想,贺嘉音是个三十多岁的成年男人,他的心智相当成熟……但为什么所有人好像都以为,他像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会为这事儿而耿耿于怀? 他只是感到了些许的叹息与遗憾,为自己的疏漏、为亚尔佩特的遭遇,或许,也为这个世界这种可怕的力量展现方式。 幽灵先生轻轻吻了吻琴多的唇瓣,他说:“我们正在为这事儿做最后的弥补,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琴多也点了点头。 幽灵先生将自己刚才得到的信息简略地复述了一遍,然后说:“‘牵引’感,这种感觉本身或许十分重要。亚尔佩特的灵魂是否乐意回归现实世界,他的‘意愿’也是需要关注的一个问题。” “没关系,我可以把他的灵魂拐骗出来。”琴多几乎冷酷地说。 幽灵先生无言片刻,然后轻轻抚摸了一下琴多的辫子,他说:“注意安全。如果发生什么问题,直接回来。诺埃尔教授不能失去他的琴多助教。” “我会的。”琴多的语气也彻底软了下来,他像是完全被幽灵先生的这句话触动了,“只要想到您说的这句话,那我怎么都会回到您的身边。” 他没有再说更多,而是与幽灵先生拥抱了一下,然后准备离开。 “不打算亲吻?”幽灵先生觉得这不像是琴多的作风。 “……欠着。”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眸中闪动着一丝凶狠,“谁也不能阻止我回来向您讨要这个吻。” 幽灵先生:“……” 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动与好笑并存的情绪。 他注视着琴多离开,然后静默地站在窗边等待着。 在这段时间里,他可能想了许多,想到自己来到费希尔世界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想到许许多多的朋友们,想到自己未曾读完的书,想到凯利街99号的灯光。 他想到即将到来的第二学期,让他意识到他已经在费希尔世界呆了整整一年。他又想到他与琴多第一次见面、第二次见面,以及之后的无数次见面。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很久,又仿佛近在咫尺。 他想到黑暗之海、灵魂灯塔。 有一个瞬间,他突然想到,如果琴多一直没有回来,那么他该怎么去往黑暗之海寻找琴多? ……再让一个旧神追随者攻击自己? 真糟糕,他刚刚怎么没想起来询问人偶们这件事情。 不过,他又想到,既然塔乌墓场中拥有独木船的存在,并且李加迪亚留下的“范本”中就有关于灵魂灯塔的相关记录,那么李加迪亚的血裔在黑暗之海应该拥有一定的安全保障。 ……但是他仍旧不可避免地为自己的伴侣担忧着。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突然地,琴多的身影闪现在他的身旁。他直接朝着幽灵先生倒了下去。后者被吓了一跳,连忙抱住了琴多。 “怎么了?有受伤吗?”幽灵先生低声问。 琴多摇了摇头,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只是怔怔地盯着幽灵先生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松了一口气。他用力地拥抱着幽灵先生。 他的声音多少有些颤抖。他低声说:“我几乎以为我回不来了……但是,我成功了。亚尔佩特应该也救回来了。等会儿我们可以离开梦境看看。 “但是,现在,最关键的是……我可以向您讨要我的礼物了吗?” 幽灵先生怔了一下,也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他笑了起来,低声说:“当然。” 第199章 瞬息千里 第二天上午, 当琴多的情绪完全平静下来之后,西列斯才从他的口中听闻了他在黑暗之海的经历。 在此之前,西列斯也没急着问, 从琴多的表现来看,他可能在黑暗之海受到了一定的刺激。 所以,西列斯等待着琴多彻底冷静, 等待着琴多意识到自己的确已经回归现世、回到西列斯身边。同时,西列斯也满足了琴多的某些要求,比如,琴多要求的礼物。 他尽可能安抚着琴多的情绪,拥抱着、亲吻着琴多,抚摸他的发辫,让这个不自觉颤抖起来、默不作声地将自己拱进西列斯怀抱的男人的情绪安稳下来。 他做得十分成功。因此,隔了一段时间之后, 琴多才能语气平静地说出自己在黑暗之海的见闻。 当然, 在他们早上起床之后, 他们已经查看过亚尔佩特的情况。不过并非是他们亲自出门——毕竟琴多的情绪有点激动——西列斯使用了人偶的新能力。 当与西列斯的外表一模一样的人偶出现在房间里的时候,琴多也不由得感到了一丝惊异。人偶对于西列斯的模仿是相当全面的, 从五官到着装, 都完全一模一样。 西列斯靠坐在沙发上, 闭上眼睛,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被牵引至另外一具身体。 ……不, 并非是完全的转移, 只是原本的视野仿佛被另外一个全新的视野替换了。他如同隔着玻璃操控着一具崭新的身体。 突然地, 一号人偶就在房间内转了一个圈。 琴多看了看人偶, 又看了看重新睁开眼睛的西列斯。此刻琴多仍旧与西列斯十指交握。在从黑暗之海回来之后, 琴多的黏人程度在短时间内上升了一个层级。不过西列斯放任了他的举动。 琴多问:“您现在可以一心二用吗?”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盯着人偶看了一会儿。人偶又在原地转了一个圈, 与此同时他对琴多说:“可以,不过太复杂的举动很难。” 他想,他现在就好像是面前摆放着两块屏幕,屏幕上同时进行着不同的游戏画面,他得实时应付两边不同的场景。这听起来的确有些难,也需要适应的时间。 他尝试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熟练起来。不过也仅限于一边操控人偶,一边和琴多说话这样的地步。 西列斯操控着人偶离开房间。此刻时间还早,天边刚刚出现一丝晨光的微熹。马林号上十分寂静。人偶独自走了一阵,然后面无表情地停在了亚尔佩特的房间外面。 他抬手敲了敲门。 门里守着的船医和另外一位启示者惊醒了过来。他们先是把门开了一条小缝,看到外面站着的是西列斯外表的人偶,这才打开了门。 他们先是下意识用米德尔顿语说了什么,然后想起来西列斯似乎听不懂(其实现在已经能听懂了),便转而使用了半生不熟的康斯特语。 透过人偶,西列斯听见了他们的话。 他们说这一晚上亚尔佩特都没什么动静,不过凌晨的时候,亚尔佩特醒过来一阵,但因为伤口的过度疼痛而又昏了过去。他们已经处理了亚尔佩特的伤口。 ……恐怕那就是亚尔佩特的灵魂回归的时刻了。 西列斯尝试着通过人偶使用判定的能力,不过失败了。这两者毕竟不是同一体系下的能力。于是他也就暂且放弃了这个举动。 无论如何,亚尔佩特的灵魂看起来是救了回来。至于他的断手,在昨天晚上登上马林号的时候,西列斯与琴多就已经询问过船医。 好消息是,考虑到他们还捡回了那只断手,结合这个世界某些神奇的力量,亚尔佩特还是有一定的可能性重新拥有左手;但坏消息是,即便能接上,也不可能如同往常那样正常与灵活。 ……无论如何,至少这个年轻人还得救了。至于醒来的亚尔佩特是否已经变成一个疯狂的旧神追随者,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人偶沉默地听完了船医的说法,然后点了点头,便指了指门外,离开了。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说过话,不过在场的船医和启示者都没有感到奇怪,因为西列斯原本就是这样寡言的人。 西列斯用人偶的身体在马林号上走了一圈,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没人知道这个时候有旧神力量凝聚而成的人偶在船上行走。 之后,人偶就回到了房间,并且很快缩小成只手可握的大小,十分自觉地哒哒哒跑进了背包里。 “……相当神奇的力量。”琴多赞叹着说。 得知亚尔佩特的情况,并且确认船上如今十分平静,他们两个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现在西列斯与琴多两个人仍旧窝在房间的沙发里。这个房间自然是马林号上最为豪华的房间,盥洗室、小阳台、沙发等等一应俱全,想必是普拉亚家族那边一早就为西列斯和琴多准备好的。 他们没有第一时间提及黑暗之海的事情,只是静默地坐在沙发上,两个人一起看了一场海洋上的日出。那是华美而沉静的景观,仿佛也在一瞬间洗刷了过去几天笼罩在他们身上的阴霾。 琴多怔了片刻,然后才松了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他歪过头,将头靠在西列斯的肩膀上。他低声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西列斯回应。 琴多亲吻着西列斯的手指,他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我差点以为我没法回到您身边了。但是,我又想到您正在等待我。 “所以,我怎么都得回到您身边才可以……甚至于,那一刻这个念头仿佛在我的大脑中发疯一样地生长着。而幸亏,我如此偏执地这么想着,我最终才能够做到。” “你已经回来了。”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琴多怔怔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终于露出了一个得意又矜持的微笑,他说:“是的,我回来了。我回到了您的身边。” 琴多的精神状态变得正常了点,不过他一时半会儿还不想接触到外人,也不想离开西列斯的身边。于是西列斯便请一位船员帮忙送了点早餐过来,然后隔着门说了他们之后需要做的事情。 两艘船都返回金斯莱,这是他最终做出的决定——并且也是唯一应该做出的决定。他们现在的状态恐怕都不适合继续待在福利瓯海上了。 至于福斯特和那些旧神追随者怎么办,那就是他们回到金斯莱之后的事情了。西列斯打算找个机会再和福斯特聊聊。 至于他们从孤岛上带过来的那些东西,包括那个装着泥碗的铁皮箱子和哥尔登船长的那些酒,西列斯让他们都不要动,暂时分开锁在一个房间里。 等回到岸上,这些东西大概率需要销毁,但在福利瓯海上,他们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甚至连接触都不要接触。 隔着门,马林号的船长将这些事情一一应下,他又开始询问关于船上这些人的处置办法。 西列斯正要回答,但琴多已经开始恼火了。 “距离金斯莱还有半天的航程,让他们自己找个地方呆着就行了。”琴多的语气相当冰冷,“别去找那些旧神追随者,也别来烦我们。” 船长大概是敏锐地发觉了琴多的不耐烦,于是语气立刻便换了个模样,没几秒就离开了。 西列斯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地从门边走回到琴多的身边。 琴多几乎志得意满地说:“他们知道怎么处理这些事情,您不用担心。” 是的。普拉亚家族的人都很有主观能动性,毕竟如今普拉亚家族的族长是琴多·普拉亚。西列斯在心中说。 ……不过琴多大概会十分赞赏这一点。 他们吃完了早餐,然后琴多又一次迫不及待地把玩起西列斯的手指,好像非得这么贴近西列斯的皮肤一样。与此同时,他用一种……几乎称得上漫不经心的语调,和西列斯说起了他在黑暗之海的经历。 “那儿是完全的漆黑……也不能这么说。光芒始终存在于我的来路,但是除此之外,除了塔乌墓场放出的光、独木船行驶过的地方残余的光芒,以及我所在的独木船,周围就全是一片漆黑。 “有什么东西,始终在黑暗中蠢蠢欲动,我可以这么说。它们就好像要伸手探进这片光芒,但又恐惧于此。光芒是会缓缓消失的,所以我知道,我的安全行动时间是有限的。” 琴多的讲述有点乱,是按照他对于灵魂之海的印象深浅来讲述,而非按照时间顺序。所以,当西列斯注意到琴多首先提及黑暗之海的“漆黑”的时候,他就意识到琴多正在恐惧着什么。 他侧过头,温柔地吻了吻琴多的脸颊。 琴多的动作和话语都停了一瞬,随后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便定定地望着西列斯。他说:“我一直在想,您当初在黑暗之海,您的心情是什么样。之前我一直……恨不能感同身受。” “但那并不是什么好的体验。”西列斯说。 琴多也点了点头,他蹭了蹭西列斯的脸颊,有点沮丧地嘟囔说:“但是,您比我在那儿呆的时间更久。” “在那儿的时间是很难算清楚的。”西列斯说,“那像是一个……与正常的时间流速绝缘的地方。” 琴多赞同这种说法。他说:“对您来说,我离开了多久?”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说:“十几分钟?” “而对我来说,我可能在那儿呆了十几个小时。”琴多说。 “辛苦了,琴多。”西列斯真诚地说。 琴多像是被这句话打动了,他有点不自然地抿了抿唇,然后低声沙哑地说:“您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么想念您吗? “那个时候我已经从黑暗之海里捞起亚尔佩特的灵魂。他就快消亡了,但是我成功了。可是,我一想到万一我没法回到您的身边,那我就感到我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了。” “你已经回来了。”西列斯再一次这么说。 “……是的。之后再去黑暗之海的话,我也不会犯这种傻乎乎的错误了,可以早点顺利地回到您的身边。”琴多说。 西列斯怔了一下,然后突然反应过来:“你在黑暗之海犯了什么错?” 琴多的表情僵了一下,看起来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他抬眸望了望天花板,然后小声嘟哝了一句什么。他说:“一些傻乎乎的错误。” 西列斯怀疑地望着他。 海水的浪花拍打着他们所在的船只,这一天天气明朗,海面有着一种澄澈明亮的感觉,连飘荡的海风都带着一种舒适的温暖气息。 “……我说了的话,您能别笑话我吗?”琴多恳求着。 他的确被吓坏了,但也的确犯了一个有点幼稚的错。 西列斯不置可否地说:“你先说。” 琴多就老老实实地说:“当我抵达黑暗之海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得在这茫茫黑暗中寻找亚尔佩特的灵魂,就感到有些无从下手。 “您知道吗,我仍旧需要亲自划船,才能让独木船行动起来。那让人觉得疲惫。我找了很长时间,都没能找到亚尔佩特的灵魂。 “我怀疑我在黑暗之海中迷路了,我害怕继续这样下去我会没法回到您的身边,便打算将亚尔佩特的事情扔到一边,直接往回走。于是我让独木船掉了个头。 “……然后我发现,更远处的光芒……也就是独木船驶过的路线散发出来的光芒,正在逐渐消失。那让我着急了起来,因为我知道,那就是我回去的方向。所以我就开始往回划船。” 说到这里,西列斯表情一动,他不禁问:“所以你是在哪儿找到亚尔佩特的灵魂的?” 琴多张了张嘴,然后有点沮丧——大概是觉得自己愚蠢——地说:“其实就在我出发的不远处。应该说……那个时候,回程的光线几乎已经消散了。 “我甚至觉得自己回不去了,因为那茫茫黑暗笼罩着我,因为我甚至看不到塔乌墓场的光芒了。我拼命划呀划呀,但是,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划对了方向,只有一片黑暗。 “当然,独木船仍旧放着光,周围的黑暗暂时还无法侵蚀我。但是,我在那个时候,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恐惧。我想到这黑暗的侵蚀也不过是时间问题。我生怕我没法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远处有一个光点。我靠近那个光点,同时也感受到一种微妙的牵引感,好像我找对了方向。 “在我往那个光点的方向划了一段时间之后,塔乌墓场的光芒重新出现了。” 西列斯确定地说:“那个光点就是亚尔佩特的灵魂。” 琴多点了点头,他叹了一口气:“现在您知道我犯下的错误是什么了。” 实际上,亚尔佩特的灵魂就在琴多出发之后的不远处。但是,当时他头一回来到黑暗之海,情绪有点激动,完全没注意到有个小小的灵魂光点就混在船只行驶的路线光芒之中。 等到他将独木船划得太深入黑暗之海,等到路线光芒突然消失的时候,这个小小的灵魂光点反而为他指明了回程的方向。 在那一刻,反而是亚尔佩特的灵魂救了琴多。 如果琴多能早点注意到这个光点,那么这一次的黑暗之海旅程也就没那么惊险了。他可能花费几秒钟捞起亚尔佩特的灵魂,然后就返回塔乌墓场了。 但是,他恰恰犯了一个小小的、愚蠢的、差一点让他翻船的错误。 “……这没什么,琴多。没人能想到亚尔佩特的灵魂就在塔乌墓场不远处。”西列斯客观地说。 这是琴多第一次去黑暗之海救人,他的选择也无可厚非。在茫茫黑暗之中,他必须尽可能搜索到所有可能的地点。 琴多也点了点头,不过他还是说:“但是我以后得仔细点儿。” 西列斯同意地点头。犯了错误不要紧,尽快改正才是最重要的。 比如他们这一次的孤岛之行,也让西列斯有了一个十分深刻的教训。事实是,他有的时候过于忽略“灵性”这个属性的重要地位了。 很多时候,灵性都会与奇特力量、第六感等等扯上关系。那是一种冥冥中的不对劲。西列斯的灵性一直很高,但温水煮青蛙的办法也的确能蚕食他的灵性,让他忽略那种不祥的征兆。 如果是往常,在意识到“暴风雨”和“孤岛”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的时候,那他一定会想到自己第一次来到金斯莱,在风暴来袭的时候目睹的那场发生在孤岛上的献祭。 既然都曾经目睹过孤岛上的献祭,那他怎么也不可能让自己在暴风雨的时候登上孤岛。这是完全违背了他的理智和意愿的事情。 然而彼时,他们却谁都没有发现问题。 当他们来到陌生的环境、面对陌生的事件,他们也很难保证自己发挥出过往习惯的水平。人之常情。 ……尽管他们两个都掌握了神明的力量,但考虑到他们的自我认知依旧是人类,那么用人之常情来形容他们,也没什么大问题。毕竟真正的神明不会谈恋爱——骰子能保证。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又问:“除此之外,关于黑暗之海,你有得到什么信息吗?” “的确有。”琴多说,“我发现,黑暗之海似乎比我想象中……平静一点。” “平静?” “是的。我的确察觉到了某些东西的蠢蠢欲动。但是它们似乎是……惰性的?可以这样形容吗?它们似乎似乎不会主动招惹我这样的闯入者,至少不是非常主动。” 西列斯若有所思片刻,他说:“骰子曾经说,这些‘东西’可能会窥探现实世界。但是,对于闯到它们世界的人,它们反而无动于衷?” “因为只是灵魂?”琴多猜测着,“它们未必需要灵魂。” “又或者是它们不敢来招惹你。”西列斯认为这种可能性大一点,“独木船可能保护着你。” 琴多觉得这也很有可能。毕竟这是李加迪亚留下的东西。 西列斯又思索片刻,便说:“当时我出现在黑暗之海的时候,是在一个房子里。或许是阿卡玛拉的力量保护着我?” “房子?坎约农场吗?”琴多不假思索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然后他们面面相觑。 这似乎是一个很有可能的说法,但西列斯此前没考虑到这一点,因为他从未找到除却自己之外的例子。 但是琴多现在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塔乌墓场的独木船保护着琴多的灵魂……或许,坎约农场的小房子也曾经保护了西列斯的灵魂? “或许我回头可以问问人偶们。”西列斯说,“或许坎约农场也有前往黑暗之海的办法。” 琴多琢磨了一会儿,又说:“不过,李加迪亚的力量本来就是真实的范畴,与黑暗之海相对。所以塔乌墓场的光芒才可以照亮黑暗之海,因为那原本就是现实世界之外的地方。 “但是,这是两种相对的力量,不可能完全一方压制住另外一方。所以,塔乌墓场的光芒也只能照亮近海的区域。 “……我明白了。或许,是因为我还没有探索到黑暗之海更深处的地方,所以才会觉得那里比较平静和安全。” 黑暗之海是某一些与现实世界相对的地方的统称,而非固定的某一块区域。这里是人类可能进入也可能离开的地方。 从这个定义上,这里才会被李加迪亚命名为“黑暗之海”,就好像真的是一片人类可以划船进入,也可以划船离开的区域。 黑暗之海并不是“所有”与现实世界相对的地方。应该说,这里就好像是距离现实世界最近的地方,所以人类的灵魂才有可能误入其中。 但即便只是距离现实世界比较近的一部分地方,这也是足够庞大、辽阔的区域。并且,这些地方可不是彼此隔开的。那是与现实世界混在一起的一团糊糊。 而李加迪亚的力量是“真实”,是基于现实世界而产生的力量,李加迪亚的乐园也横跨世界与世界之外。因此,塔乌墓场本身就能成为黑暗之海的灯塔。 在琴多的这一次旅程之中,他越发深入黑暗之海之后,独木船留下的路线光芒以及塔乌墓场的光芒全都慢慢消失。那证明了黑暗之海深处的危险性。 幸亏琴多敏锐的直觉,以及他对于西列斯狂热的爱,让他意识到,他不能再继续深入下去了,不然很有可能就回不去了。 他及时返航,正如同他们这一次的出海之旅一样。 黑暗之海的近海(被塔乌墓场的光芒照亮的区域)与远海(未曾被照亮的区域)。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想到这里,西列斯也不禁感到,琴多这一次前往黑暗之海其实相当危险。琴多本身作为无烬之地探险者的警惕,在最后关头救了他一命,让他得以重回人间。 他们两个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如果之后再去黑暗之海,那么你不能去远海区域,琴多。”西列斯说,“这一次是刚巧亚尔佩特的灵魂指明了回去的道路,但之后未必能这么幸运。别让我担心。” 或许任何话都敌不过这句“别让我担心”。 琴多的语气真正软了下来,他说:“我听您的,不会让您担心。” 西列斯点了点头,转而问:“那么,这次黑暗之海的旅程,有给你带来什么帮助吗?比如,进一步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 琴多思索了一会儿,才说:“我没什么感觉。我的意思是,我急着回到您身边,也没注意到是否发生什么改变。不如明天……” 西列斯无奈地轻轻拽了拽琴多的辫子。 “今天、今天。我今天晚上就去看看。”琴多立刻改口说。 一直以来,琴多都是跟随着西列斯一同进入梦境,然后查看塔乌墓场的情况。但其实他没有西列斯这样隔天才能进入梦境的限制。只要他睡着,他就可以选择是否进入塔乌墓场。 这一点其实比西列斯这边方便得多,但是琴多反而还是跟随着西列斯的步调。他习惯了这种做法。 不过显然,进入黑暗之海说不定能给他的力量带来什么变化。因此,他今天就不得不独自一个人去一趟塔乌墓场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多少有点期待结果。 在来到马林号之后,他们这一趟意外频发的旅程终于暂时告一段落。 上午的时候,西列斯仍旧在房间里与琴多一同度过。他们大致回顾了这一次出行的得失,并且讨论了之后一段时间的安排。 一件多少令人感到惊讶的事情是,尽管他们的精神状态的确受到了影响,但是整体来说,他们并没有损失什么,甚至于还的确得到了一些实质上的好处。 比如西列斯意外在孤岛上增长了一点意志——要知道,他现在的意志已经足够高了,想增长也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这一点意志让他重新调整了自我认知,开始摆正“幽灵先生”这个存在的地位。 此外,加勒特·吉尔古德作为观众,也给予了他一点帮助,让他得以进一步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 “您觉得,送他一艘船怎么样?作为报酬。”琴多不确定地说。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直接送可能会让他觉得警惕,不如继续维持现在免费租赁的模式。另外,如果海图能够完善,有机会找到当初他父亲前往的那座孤岛,那么这位船长先生恐怕会相当愉快。” 琴多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说到海图,他们打算在金斯莱休整一天之后就出发,继续完善海图中的不确定的区域,主要是中部和南部区域。东北面的那部分迷雾,他们打算先在外围看看情况再说。 当然,这也意味着他们可能来不及与阿方索汇合。不过,人偶的新功能也让他们有了兵分两路的可能性。 ……虽然琴多不怎么乐意,但是他也理智地承认这的确是一种办法。西列斯可以将人偶和【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放在琴多这儿,同时自己前往无烬之地与阿方索汇合。 他们将这个办法列为了一个备选项。 不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如果不是西列斯来使用的话,其能够发挥的作用相当有限,并不能提供那种十分强大的视野清晰度。 所以,最好还是由西列斯来使用这个仪式,这样才能让他们看清东北面那部分迷雾中的情况。 但是人偶又没法说话。让人偶与阿方索汇合的话,也同样没什么意义。现在距离之前与阿方索约定好的会面日期越来越近,他们必须得尽快做决定。 “如果我们能快速往返两地就好了。”琴多开始异想天开,“比如只用一个小时,甚至更短暂的时间,就往返拉米法城与福利瓯海。” 李加迪亚的力量的确可以加快他们的脚程,但是那也是一个相对可控的速度,并没有办法瞬息千里。 西列斯随口说:“如果你能进一步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那就应该能做到。” 琴多刚想说什么,但是却突然一怔,表情严肃起来。 “……怎么了?”西列斯怀疑地望着他。 “您可是掌握了命运的力量。”琴多正色说,“我真想现在就去塔乌墓场看一看。” 西列斯:“……” 命运的力量不等于预言家。他想。 不过他也没反驳琴多的话。如果他们真能掌握瞬移的能力,那么解决问题可就方便得多了。 虽然琴多现在就很想扑到床上睡上一觉,但是在马林号上,他们毕竟还有不少事情需要解决。 吃过午餐之后,亚尔佩特醒了。但是,这个年轻人也彻底地疯狂了。他大声嚎叫着,似乎现在就想让自己献身于海洋。人们不得不将他捆起来,不然他可能会亲手折断自己的双腿。 他喃喃念着一些奇怪的字句,甚至不能说是米德尔顿语,更像是某种不可思议的祭祀用语。那些词语一听就让人感到疯狂。他们因此不得不让亚尔佩特再一次陷入昏迷。 西列斯给亚尔佩特进行了一两次意志以及灵性判定,但是却毫无用处。骰子给出的数值结果只有失败和大失败两条道路可走,让西列斯也只能无奈地放弃判定。 这意味着一些不祥的可能性,但是亚尔佩特究竟是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也让人感到奇怪。唯一可能透露相关信息的福斯特·朗希,却又始终闭口不言。 他们就暂且放下了这个疑问,打算等靠岸之后再处理这些旧神追随者。 另外一个小小的风波,来自水晶号的船长哥尔登。 他与马林号的船员吵了一架,因为他想要喝酒,但马林号的船员却把他珍藏的酒锁在了一个房间里,也不让他进去拿。 这场口角发生的时候,西列斯与琴多正在研究亚尔佩特的情况,因此,是路过的加勒特·吉尔古德的讥讽,让哥尔登清醒了过来。 而加勒特说的事情也不是别的,正是福斯特·朗希将那个泥碗放进水晶号水桶里的事情。 哥尔登的脸色几乎一阵青一阵白——这些场面的描述来自之后马林号船员的转述——他不可思议地说:“所以那个家伙……他让我们……” “他污染了我们所有人。”加勒特冷冰冰地说,“如果不是有人意识到了不对劲,那么我们可能已经葬身在孤岛上了,就如同……” 他没将这句话说完,而是转而说:“所以,这位见钱眼开的船长先生,我建议你把你的那些酒也通通倒掉,或者烧掉。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想其他人会为你代劳。” 哥尔登愤怒地瞪着加勒特,又愤怒地瞪着那扇将他与他的酒隔离开的门。过了一会儿,他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下午的时候,加勒特也和西列斯讲起了这件事情。当时他们正在甲板上,金斯莱的港口已经出现在远处。 加勒特说:“我觉得那名船长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哦,差点忘了,你还得遵循剧本……” “你的担忧不无道理,或许得把他和福斯特分开。”西列斯用米德尔顿语说。他心想,说真的,其实从人偶这儿掌握的语言能力才是这一次最大的收获。 ……或许他该购买一些米德尔顿的书籍,回头可以带回拉米法城。之前他就这么想过,但遗憾的是当时他不会米德尔顿语,并且也没时间学习这门外语。 而现在,感谢阿卡玛拉——以及阿卡玛拉的小爱好,他直接就掌握了这些语言。 加勒特的表情猛地一滞,他说:“你怎么又不遵守剧本了?” “剧本已经结束。”西列斯说,“我们正在返航。” 加勒特讪讪。他表现得就好像是,他曾经仗着西列斯不会米德尔顿语,所以就故意说了点什么来发泄情绪。 西列斯打量了他一下,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而说:“之后我会和琴多继续踏上旅途,完善那份海图。至于孤岛……” 加勒特的表情逐渐沉静下来,他转而望向海面,隔了片刻,说:“我明白您的意思。是的,那可能是任意一座孤岛……寻找那座孤岛,并没有意义。” 他之前怀疑那座孤岛可能在那些无法探明的区域,甚至于迷雾笼罩的区域。但是,他自己的经历已经验证了,情况可能完全不是这样。 三十多年前,他父亲以及弗兰克·朗希等人踏足的孤岛,可能只是这茫茫大海上的一座普通到极致的孤岛。 说不定,在加勒特曾经的调查之中,他已经去过那座孤岛,但是却未曾知晓,那就是最终让他的父亲丧命的岛屿。 可怕的从来不是孤岛,而是人。是人类将他们的同类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所以寻找那座孤岛,已经没有必要了。”加勒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三十多年前的那些原住民,如今应该也已经死光了,他们多半也受到了污染。” 西列斯静默地点了点头。他感到些许的叹息。 孤岛。他想。是大海的孤岛,还是人心的孤岛? 下午四点,他们抵达了金斯莱的港口。 回到熟悉——至少是较为熟悉——的城市,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福斯特、亚尔佩特以及那几名水手被普拉亚家族的人暂且带走,会有一些专业人士接手。这显然只是权宜之计,之后朗希家族必定会有所动静,说不定还会继续来寻找那个泥碗。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在船上晃晃荡荡了许多天,再回到坚实的陆地,任谁都得察觉到一丝感动,更不必说他们还遇到了如此乱七八糟、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们一行人去到了一间旅馆。不再是原来那间,西列斯怀疑之前那间旅馆的水源也被福斯特污染了。这事儿同样交给普拉亚家族去处理。 昨天晚上登船之后,他们就已经进行了狂欢,庆贺自己脱离危险。现在回到陆地,他们每个人都感到疲惫不堪,很快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休息了。 许多人仍旧对孤岛上发生的事情不明所以。他们大概知道旧神追随者参与其中,但是对于这趟旅程为什么会出现旧神追随者,感到一些茫然不知所措。 而最为不知所措的,恐怕就是水晶号的船员们了。 当他们真的走下船只,茫然地注视着金斯莱的港口的时候,他们才突然意识到,原来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容身之处。哥尔登船长又一次情绪失控,跪在港口边缘的水泥地上痛哭着。 在福斯特被带下船的时候,哥尔登船长冲过去用力揍了福斯特一拳,彼时加勒特就在旁边,他非但没有阻止哥尔登的举动,甚至自己也跟着揍了福斯特一拳。 当然,也就那么发泄似的一拳,之后加勒特就将哥尔登拽走了。 福斯特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始终一言不发。 在他们纷纷走进旅馆的时候,哥尔登船长也跟了过来。实际上,他并非这次旅途的参与者,跟过来的举动也显得颇为生硬,但是他看起来非得知道福斯特的下场不可。 一件稍微令人振奋的事情是,艾萨克与约翰尼似乎与另外那艘船的船长聊得不错。在旅馆吃晚餐的时候,艾萨克试探性地问起了他们是否有可能在那艘船上找份工作。 琴多看了看西列斯,便爽快地答应了这事儿——反正普拉亚家族从来都是缺人,而非多人。 而加勒特看起来倒是与那位水手奈杰尔有了不错的交情。 加勒特打算之后继续出海赚钱,可能是捕鱼也可能是做点别的。他邀请了奈杰尔一起。他在西列斯这边确认,自己之后还是可以免费租赁普拉亚家族的船只,不由得感到了欣喜。 毕竟这样就可以让他快点攒到钱,购买属于自己的船了。 ……正如西列斯想的那样,加勒特仍旧希望自己花钱购买船只,而非他人赠送。 关于赚钱的事情,西列斯也提及了海图完善之后的出售利润。加勒特本来想大方地将这部分利润让出去,但是他一想到这钱可能比他想象中还要多,于是就赶忙改口,并且开始期待了起来。 总之,这一次出行团队中的几个人,似乎都阴差阳错地安排好了未来的事情。 沉闷的气氛总算因此而稍微好转了一些。 西列斯也决定明天上午的时候和福斯特见上一面。这件事情最终可能需要交给米德尔顿的上层来处理,而他们对米德尔顿都不怎么熟悉,所以终究需要普拉亚家族来帮忙。 但是,在此之前,他打算和福斯特进行最后的谈话。 不过第二天清晨醒来,迎接他的第一件事情,反而是琴多兴奋的话语。 “您的说法果然成真了!”琴多说。 西列斯反而有些困惑:“什么?” “瞬息千里。”琴多注视着他,目光十分激动,“现在,我可以利用塔乌墓场中的那艘独木船,穿梭在这个世界的每个角落了。” 第200章 孤岛的石碑 在听琴多完整讲完了独木船的新能力之后, 西列斯的第一反应是,比他想象中的瞬移能力稍微麻烦了一些。 当然,并不是不强大。 李加迪亚的乐园塔乌墓场,如今存在于琴多的梦境之中。换言之, 如果想要使用这个能力, 琴多就必须进入梦境。 而一旦进入梦境, 那么再出来,就一定是第二天凌晨四点。这是阿卡玛拉的力量的制约。目前来说, 西列斯还没有看到任何解开这个制约的可能性——或许等他完整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之后? 因此,如果将独木船的新能力看作是游戏技能的话,那么这个技能的读条时间就需要一整个夜晚的睡眠时间。 此外, 这个能力暂时只能作用在琴多一个人的身上。他还没法带着西列斯或者其他人一同瞬移。 这两个问题, 尤其是前者, 是这个新能力最大的麻烦之处。不过这也的确已经相当厉害了。 西列斯之前的想法并没有错,通过独木船进入黑暗之海救人,这个行为的确让琴多进一步掌握了李加迪亚的力量。 按照琴多的描述,在独木船的船头,如今出现了一幅世界地图。 就如同坎约农场的湖泊中的星球倒影一样,那幅地图也有些残缺不全, 目前显示出来的区域只有琴多曾经亲自去过的那些区域。 ……是的, 是区域而非地点。比如琴多曾经抵达过福利瓯海,那么如今一整个福利瓯海就已经完全展露出来, 即便是他没去过的那些孤岛。 李加迪亚十分贴心地留下了一条信息,告诉琴多如何使用这份地图——这比阿卡玛拉贴心得多。 琴多可以任意在地图上选择一个目的地,然后那份地图将会放大, 琴多需要在地图上划着独木船前往他的目的地。当他从梦境中醒来, 他就会抵达那个地方。 关于这一点, 西列斯颇感困惑,他问:“所以,这个能力是让你的灵魂前往某处,还是整个人?” 琴多也愣了一下,他思索片刻,然后说:“应该是我整个人。就好像是,独木船先接上我,然后再将我送到别的地方。” “……这样的话,你应该可以携带东西?”西列斯敏锐地注意到这个问题,“如果你带上人偶?” 琴多的新能力似乎没法带上其他“活人”,但是人偶可算不上活人,只是一块木头而已。 琴多不由得惊叹了起来,他说:“那就相当于您可以随时观察到我这边的情况了。”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如果只是琴多一个人的话,那么许多事情仍旧显得不太方便,至少他们没法实时交流;但是,如果琴多能带上人偶的话,情况就显得方便许多。 “我们今天就来尝试一下吧。我把人偶装在口袋里,试试能不能将它一起带走。”琴多有些迫不及待地说。 西列斯同意他的想法,不过他也有些遗憾地说:“可惜我只带了一号人偶过来。其他的人偶还放在凯利街99号。”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当他出发的时候,他也没想到自己能在这趟旅程中进一步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此外,六个人偶全带在身边,也的确有些占地方。 “不如我回一趟拉米法城?”琴多提议说。 他们此时正在房间里吃早餐。在风暴过后,这几天金斯莱的天气都相当舒适。如果联想到拉米法城此刻漫长而烦人的雨季,那么这种舒适就更加讨喜了。 西列斯思索了一阵,然后摇了摇头:“不,我认为返回拉米法城有点浪费时间。其实人偶往返拉米法城和我这边会更方便一点,而你来回一趟则需要两天时间。 “即便只是一次实验,也应该物尽其用。我认为你首先应该利用这个能力尽快完善海图,这说不定能让你更进一步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 “您说得对。”琴多不禁说。 西列斯可以通过农场小房子的微缩舞台模型直接操控人偶,不管是现实中的人偶还是梦境中的人偶。这一点其实比琴多的瞬移能力方便得多。 应该说,琴多的能力更适用于现实中想要前往某个地点的情况,那十分节约时间;而人偶则更局限于某些特定的地点。毕竟,只有那些植物存在的地方,人偶才可以到达。 想到这里,西列斯便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我们接下来一段时间需要做的事情,可能是完善我们各自的地图。我是说,乐园中的地图。” 独木船的地图需要琴多亲自抵达,因此琴多接下来可能得满世界乱跑,然后将地图完整地展现出来;而农场中的星球倒影则需要西列斯前往不同地区人们的梦境。 一直以来,西列斯没觉得这事儿有多重要,毕竟他们的行动范围不算太广阔。但是,这的确需要列入他们日程清单,一直拖着同样没什么必要。 琴多也点了点头,他说:“我会首先完善福利瓯海的海图。” 墓场中,独木船的地图上已经展现出那些未探索区域;但是,那份地图可不像是现实中的地图一样信息完备,琴多仍旧需要亲自去一趟,才能确认那些海域与孤岛的具体情况。 琴多想了一会儿,又不禁叹了一口气:“看起来,接下来会十分忙碌。”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他又转而说:“并且,接下来我们可能就得分开了。” 琴多怔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露出一种带着微妙危险的表情。他看起来恨不得把这个能力一脚踢开,但是他最后还是沮丧地承认,的确是这样。 既然琴多能够以更高的效率在福利瓯海上来回转移,那么西列斯就没必要陪他一起了,那反而还拖慢了琴多的速度。 普拉亚家族这边可以派艘船,或者一个船队,跟随着琴多转移,并且提前在未探明区域外面准备好一艘船只,等待着琴多过去。这样的团队模式就足以在短期内解决海图的问题。 “人偶会陪着你。”西列斯安慰他说。 “但是那可不是您。”琴多十分认真地说,“不过……我明白。正事重要——虽然我已经开始舍不得离开了。” 西列斯安慰地碰了碰他的脸颊。 他转而说:“所以,接下来我就得坐火车前往无烬之地。”他思考了一下,“等会儿去买张火车票,或许明天出发……差不多正好能与阿方索汇合。 “这段路途上,或许我可以让人偶将拉米法城那边的一部分文档带过来,在火车上处理一下。” “那我也明天出发。”琴多说,“尽快搞定这事儿,就能尽快与您汇合。” 西列斯莞尔。 决定了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安排,他们也吃完了早餐,开始了这一天的事务。 买火车票的事情就交给了普拉亚家族。琴多特地嘱咐,让他们买下一个车厢的所有车票,而并不只是一张票,免得同车厢的旅客被鬼鬼祟祟的人偶和突然出现的物品吓一跳。 ……当然,这也带着点琴多的私心。他不希望他心爱的神明旅途被打扰。 之后,琴多就得去安排明天出海完善海图的事情,包括路线、船队的安排等等。而西列斯则去见了福斯特·朗希与亚尔佩特·弗朗西斯科。 这些人此时被暂时关押在普拉亚家族的秘密房屋。朗希家族那边还没有什么动静,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这边的情况,还是暂时按兵不动。 看守人跟西列斯说了过去一段时间的情况。 福斯特·朗希正在绝食。他并非不吃东西,而是吃下任何东西之后都会立刻吐掉,好似某种他自身无法控制的本能。 亚尔佩特的情况反而好了不少。他的断手已经被接上了,是昨天傍晚进行的手术。似乎在断手被接上之后,他的精神状态也恢复了许多,除却有些神经质之外,整个人反而没有之前那种极端的疯狂。 除却这两个人,另外还有几名水手。两名水手似乎本来就不怀好意,如今他们也仍旧保持着沉默。另外的水手则是水晶号的船员,似乎因为孤岛的经历而失去了理智,不过如今正在恢复之中。 不出意外的话,水晶号的船员可能会在短时间之内恢复正常,然后离开这里。但是另外几个人就不好说了。 西列斯默然听着,既感到不出所料,又感到一阵叹息。 他先去见了亚尔佩特。看守人原本想给他安排一个翻译,但是西列斯摇了摇头,认为不必多此一举。 最关键的是,现在亚尔佩特的精神状态还不够稳定,西列斯见到他也就见了,但其他人万一出了什么意外,那就得不偿失了。 因此,最后西列斯是独自一人走进关押着亚尔佩特的房间里的。 这是一栋远离海岸线的房屋。在金斯莱,这就意味着这栋房屋相当昏暗、沉闷,不通风。这是米德尔顿的人们通常避免购买的房子,但是此刻却关押着不为人知的旧神追随者。 小小的房间里,摆放着床、桌椅、柜子等旧家具。窗户紧紧关着,光线昏暗,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丝血腥与酒精的味道。那是昨天晚上的手术的残留物。 亚尔佩特仰面躺在床上,面无表情,目光呆滞。那张床位于房间的角落,而亚尔佩特也缩在床的角落。 这张床原本是放在房间中央靠墙的位置,但是亚尔佩特走进来之后,却尖叫着怎么也不愿意睡在房间的中央,怎么都要睡在角落。于是,他们就不得不将床搬到角落里。 西列斯走进房间之后,并没有冒险靠近亚尔佩特。他的目光瞥过亚尔佩特手腕上的厚重绷带。 考虑到这个世界的神奇力量,其伤口的快速恢复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不过,那只手如今却如同雕塑一样,冰冷而僵硬。尽管仍旧是原装的,但毕竟也已经与熟悉的身体脱离了好长一阵。 西列斯不禁想到,不知道亚尔佩特的灵魂是否会有这种感觉。 “……上午好。”最后是西列斯首先开口,用米德尔顿语说。 亚尔佩特动了动,但是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隔了片刻,他才说:“我听说,是您救了我。” 他的声音沙哑、沉闷,带着一种苦涩的意味。看起来,他的确是慢慢从那种疯狂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了。 “可以这么说。”西列斯说,“如果你乐意的话,我想了解一下你这一次出海的经历。关于……你和福斯特的一些经历。” 亚尔佩特的目光仍旧呆滞地凝望着天花板,好像这陈旧的、腐朽的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的注意力。 会是什么?西列斯不经意间想。墙壁上的……蜘蛛? 他为这个想法怔了一下。 而亚尔佩特也恰巧在这个时候说:“当然……可以。我很乐意。只不过,我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说,“我几乎……几乎以为,我会那么幸福地死去。” “幸福”。这个词让西列斯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亚尔佩特继续说着:“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一趟普普通通的旅游。在学校里,我是那个不被人关注的透明人。我鼓足了勇气才申请加入福斯特的这趟旅行。 “……我与福斯特,我们算是朋友吗?或许算。但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我自己就感到,或许我只是借助了福斯特的……金钱。但是我如此想要前往福利瓯海,我向往福利瓯海。我是个米德尔顿人。 “当福斯特问我,我为什么要前往福利瓯海的时候,我也就只是这么跟他说的。我说我‘向往’。福斯特就是因为我的这种说法才同意我的加入。 “但当时,我还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就好像我不应该参与这趟旅程一样。是的,他是对的,我不应该参与。我只是……我只是没想到,一切会变成这样。 “我是怯懦、胆小、无知、愚蠢的人。愚蠢透顶。”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变得沙哑而颤抖。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但他整个人一动不动,像是这趟旅程彻底摧毁了他。 他继续说:“我曾经跟您说过……我记得,我应该跟您说过。当时福斯特看起来十分怪异,就好像忙碌于旅程之外的某些东西。 “那个时候我们也感到不安,我们也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对劲起来。但是,我们没能在那个时候及时退出。 “而在这之后,那三个人及时退出了,我却没有。我不敢……我不舍得放弃这一次的机会。您可能会奇怪,我看起来也并不是穷到不能出海,而即便我真的没钱,我也可以成为一名水手。 “但是……但是情况是,我感到恐惧。我一边向往福利瓯海,一边又感到恐惧。您知道这种感觉吗,您能体会吗?那居于我们身边的庞然大物……” 西列斯说:“旧神。” “……是的,旧神。”亚尔佩特近乎迷茫地说,“但是,在米德尔顿,我们又很少提及阿莫伊斯。好像祂的时代的确已经过去了。但是,我们又在恐惧什么呢?”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着这个年轻人,他意外于这个年轻人在某种意义上的敏锐。但是,这种敏锐或许也摧毁了他。 “……所以,关于我……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亚尔佩特用力地吞咽着口水,他有些哽咽,费了点儿劲才让自己继续说出话来。 他说:“在登上水晶号之后,我无意中看到了福斯特背包里的那个泥碗。他一直将他的背包很小心地放在自己身边,没人能碰。 “是因为我一直和他一个房间,所以我才能注意到那个泥碗的存在。我问他那是什么,福斯特一开始不愿意说。但是……但是我却,愚蠢地产生了一丝好奇心。 “我想知道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但其实我不应该知道的。我真的……我不应该。我注意到,那天他拿着泥碗去到了水晶号的厨房里,等他回来,那个泥碗却消失了。 “那是我们刚刚登上水晶号时候的事情。那很奇怪。我知道那很奇怪,那不应该。但是,好像有什么东西控制了我,警告着我,让我不要将这事儿说出去。 “我一直一直保持着沉默,但是又感到恐惧,但是又感到向往……我在想,那个泥碗!我不停不停地想着那个泥碗,想到福斯特的表情、想到福斯特奇怪的举动,想到厨房、想到我们吃着的东西…… “……然后那一天,我突然明白了。我突然明白了。” 他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你看这天空!这夜幕!是不是如同一个倒扣的泥碗!而我们,我们的生命、我们的文明、我们的城市与国家,就是这碗里的食物!就是旧神张口欲吞噬的食物!我们就是食物!” 他大声喊叫着,诉说着自己在夜色笼罩的孤岛上突然明白过来的事实。直到他气喘吁吁,直到西列斯的冷静与沉默让他慢慢颤抖起来,他才陡然平静下来。 他如同死尸一样瘫在床上。他声音几不可闻地呢喃着。 “……我就是,食物。就是食材。我要做的就是,让自己成为这锅汤里的肉,成为吾神喜爱的食物……” 西列斯有些想要在这个时候说点什么,但是又感到一切的语言都十分苍白。 亚尔佩特无意中瞥见了那个泥碗。他如此如此地在意,因而终于在那一瞬间灵光闪现,意识到自己需要做什么。福斯特与其他旧神追随者顺水推舟,目睹了这个年轻人的疯狂。 ……恐怕亚尔佩特的灵性很高。西列斯心想。但是,他的意志却显得软弱。 他从未出过海。或许,他本可以在更为安全的城市中度过余生。平平静静、安安稳稳、普普通通。但是,他终究踏上了前往那魂牵梦萦的福利瓯海的道路。 于是,一切终究走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西列斯又试着给这个年轻人进行了最后的灵性与意志判定,灵性判定只有失败的选择,而意志判定则勉强成功了。不过,亚尔佩特看起来也没有任何的改变。 西列斯便摇了摇头。到现在为止,或许只有亚尔佩特自己能救自己了。 他最后跟亚尔佩特提及了“复现自我”这个仪式,然后就离开了这个房间。在西列斯离开的时刻,他注意到亚尔佩特似乎转过了头,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似乎是……“谢谢”? 西列斯在走廊上站了片刻,终究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转而去了福斯特的房间。 福斯特如今的情况与亚尔佩特差不多。他看起来虚弱而憔悴,同样也躺在位于角落的床上,静静地看着天花板。但是,他比亚尔佩特更不好沟通。西列斯说的所有话都没有得到回应。 不过,在西列斯遗憾地打算离开的时候,福斯特却突然说话了。 “……教授。”他低声说,“……旅馆。有……我想,给您的……东西。我可能……在无尽的疯狂中……迎来末路。我已经……意识到这一点。” 这是他仅剩的理智,正与西列斯对话。 “……我的确……感到愧疚。对于您。我知道您的来意……您本来……与这件事情,完全无关。您本可以……不参与这事儿。抱歉,教授。 “我给您留了一些……东西。如果您能活着回到金斯莱……如果……我能活着,告诉您这件事情。” 他侧过头,一双眼睛凸起,直愣愣地盯着西列斯看了一会儿。然后他又转过头,低声说:“抱歉。再见。” 西列斯静默地站了片刻,然后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说:“再见。” 他离开了福斯特的房间,并且听见房间里传来癫狂的呢喃碎语。 关于福斯特提及的那些“东西”,西列斯也不由得感到了些许的好奇。他便去了先前的那家旅馆。 他熟练的米德尔顿语让旅馆的老板有些惊疑不定,但他的确是福斯特留下的那些东西的接收人,于是旅馆老板便将其递给了西列斯。 那是一叠古老的资料。 回到如今入住的旅馆房间之后,西列斯才大致翻阅了一下。里面的内容让他感到了意外,那似乎是与沉默纪文学相关的一些资料,是米德尔顿这边的记载。 对于西列斯的专业来说,这是非常好的补充与参考资料。 他不禁想,这些资料来自哪里?朗希家族的收藏? 或许,是福斯特临行之前意识到自己将西列斯扯进这桩事情里,他心生愧疚,但又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事儿。他仅存的理智让他做了近似于补偿的事情——带上了一些西列斯需要的文献资料。 对于西列斯来说,这的确是不错的参考资料,特别是他今年的学术任务尚未完成的情况下。 然而,当他想到这份资料的来源,当他意识到日常学术任务与旧神追随者的阴谋混杂在一起的时候,他感到些微的恍惚。这个世界给人一种很难言明的复杂感觉。 隔了一会儿,琴多回来了。他大致将明天的事情安排好了。 他有点好奇地看了看西列斯面前的那堆资料,西列斯便跟他解释了一下。 琴多恍然大悟,他饶有兴致地说:“看起来,福斯特还做了一件好事。” “可惜的是……”西列斯停顿了一下。 “可惜的是,他终究是个旧神追随者。”琴多几乎冷酷地低声说,“并且,他已经没救了。” 西列斯望着面前这叠文献资料,也不得不赞成琴多的说法。并且,即便福斯特自己似乎还残留着些许的理智,但是朗希家族却是一个不确定因素。 他将这叠资料收好,然后与琴多一起下楼吃午餐。他询问起对于朗希家族的处理办法。 “好消息是,那只是一个没什么实权的贵族家庭,还算好处理。”琴多说,“坏消息是,米德尔顿高层的态度相当暧昧。”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他不禁低声说:“不知道亚西兄弟会是否会在其中做点什么。” 不过,作为阿莫伊斯的乐园与信徒群体,亚西兄弟会可能会更倾向于维持现状,因为谁也不知道阿莫伊斯的遗志究竟能在福利瓯海上撑多久。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些与格奇岛相关的旧神追随者的做法,指向的是贴米亚法,而非阿莫伊斯。换言之,说不定亚西兄弟会还懒得管这档子事。反正与他们无关。 而贴米亚法的信徒? 他们正与布朗卡尼的信徒搅和在一起,然后同时被胡德多卡和梅纳瓦卡的信徒利用着呢,好似全然不知道北面的海发生的事情一样。 ……所以西列斯向来觉得,这群旧神,乃至于旧神追随者,他们关系实在是错综复杂。 最后,琴多总结说:“总之,至少他们的图谋已经被知晓了,之后大概率也会受到相应的限制。”他又说,“至于那个泥碗和那些酒,都用启示者的手段处理了一下。物品的处理反而方便得多。”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们来到了餐厅,并且在这儿遇到了加勒特等人。他们谈及之后可能的安排,并且意识到分别的时刻将要到来。 他们约定今天晚上进行一次宴会,庆祝他们的平安归来。不过老实讲,这种“晚宴”总让西列斯提心吊胆。 下午的时候,西列斯在房间里翻阅了一下来自福斯特的那堆资料,并且十分新奇于米德尔顿文学视角下的沉默纪文学。这也让他对自己今年的学术论文有了一些模糊的想法。 晚上的宴会顺利进行,并没有发生什么令人不快的事情。他们这一次波折扭曲的旅途终于走至末尾。 在这之后,西列斯与琴多仍旧将踏上各自的旅行。诺埃尔教授与琴多助教的雨假还未结束。 不过,在他们出发之前,梦境中仍旧有需要处理的事情。 当他来到深海梦境的孤岛的时候,他原本想立刻前往农场与人偶们对话,顺便从拉米法城那儿拿点东西过来,但是他的脚步却突然顿住了。 因为,孤岛上的某株植物意外地悬挂着一个梦境泡泡。 赫尔曼·格罗夫。 ……赫尔曼有什么事情需要和他说吗?他一边思索着,一边伸手碰触了这个梦境泡泡。 “晚上好。”幽灵先生说。 他的目光瞥过梦境中的场景,注意到他们并不在赫尔曼幻想出来的卧室,而在一片平坦的、荒芜的开阔地带。这个世界与这种场景最符合的地点,自然就是无烬之地的枯萎荒原。 联想到之前赫尔曼说过的事情,幽灵先生心中一动,不由得对赫尔曼今天想说的事情产生了一些联想。 “……晚上好,幽灵先生。”赫尔曼的语气称得上苦闷,“如您所见。在现实中,我们回到了那个考古遗迹。”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但是他稍微有些意外地说:“但是……这儿看上去什么都没有。” 赫尔曼呢喃着说:“是的……什么都没有。” 他们两人都沉默了一阵,然后幽灵先生说:“你的意思是,现实中,这里也什么都没有。” “……我们没能找到那个来自阴影纪的墓室。”赫尔曼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痛苦的底色,“就好像我们曾经只是做了一个梦,又或者,我们被彻头彻尾地欺骗了。 “欺骗我们的人可能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伪装成来自阴影纪的古董或者文物;又或者,他们只是欺骗了我们的大脑,让我们小心翼翼地处置着一些石块、泥土。” 幽灵先生不由得怔了一下。他几乎难以相信这种可能,但是,如果想到曾经发生在黑尔斯之家的事情,以及胡德多卡这位罪孽与谎言之神的力量……那么,一切又仿佛顺理成章。 所谓的阴影纪考古遗迹,只是一场骗局、一个陷阱,吸引着人们前来这里送死。这很符合“阴影”的信徒一贯以来的做法。 但是,这陷阱造成的结果却如此惨烈。 赫尔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到现在,他们其实也仍旧隐藏在阴影中,是吗?” 幽灵先生知道赫尔曼并不了解“阴影”的存在,然而赫尔曼的这种说法却令他感到恰逢其会。他说:“是的。我们如今只是解决了其中的一批,以及他们正从事的阴谋。” 拉米法城的格雷福斯家族,以及他们过去一两百年里正在做的事情。这就是过去一段时间他们解决的事情。 他们就好像踩死了几只不小心跑到他们的面前的虫子。可实际上,还有无数未能解决的旧神追随者,以及他们正在进行中的阴谋。 有时候,幽灵先生希望时间快一点,这样一来,发展的时代本身就会碾死这些落伍的旧神追随者;然而,有时候他又希望时间慢一点,这样他们才有时间来阻止这群人的疯狂阴谋。 他与赫尔曼站在那儿,站在黄沙废土的边缘,静静地凝望着那一片空白的土地。 赫尔曼突然说:“所以,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您正在试图解决……所有。” “是的。”幽灵先生说,“这或许会是一场漫长的剧目。” 赫尔曼怀疑地看了看他,不确定为什么他会用“剧目”来形容这事儿。不过他也没有在意这个小细节。他只是说:“我希望能参与进来,幽灵先生。我希望能……做点什么。” 幽灵先生有些惊讶地望着面前的年轻人。 赫尔曼喃喃说:“我难以忘记……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被噩梦惊醒的夜晚。在凄惨的尖叫声与哀嚎声度过的夜晚。我的灵魂被留在了那个时刻。” 他露出带着些许阴郁与烦闷的表情,但也很快收敛,他说:“因此,如果您需要我做什么,去对付那些旧神追随者,那么我乐意为此付出一切。” 幽灵先生缓缓点了点头,他不置可否地说:“我明白了。赫尔曼,你乐意成为这部剧目的演员吗?” “是的,我乐意参与进来。”赫尔曼配合地说。 幽灵先生正要继续说什么,然后他突然停顿了一下。他只是突然想到——赫尔曼·格罗夫!这个熟悉的名字。这原本就是跑团的角色之一。 他凝视着这个年轻人。这个经历苦难、饱受挫折、几乎心灰意冷的年轻人。在他濒临疯狂的时刻,幽灵先生拉了他一把,因此,赫尔曼果真成为了剧目中的一员。 这是相当令人惊异的事情,让他感到,命运仿佛在这一刻又一次显现了一瞬。 兜兜转转,赫尔曼终究成了剧本中的一名角色。 幽灵先生只是停顿了片刻,便说:“那么,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我们仍旧打算先回一趟拉米法城。”赫尔曼说,“至于之后……可能走一步算一步。”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他近乎温和地说:“好好休息一阵吧,赫尔曼。” 他有一种微妙的预感。他感到,一切似乎终将汇聚在拉米法城。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 赫尔曼认真地应了下来。他自己也感到,他紧张而疲惫的神经需要一段时间的放松。 随后,幽灵先生便与他告别,离开了他的梦境。 孤岛上没有其他需要他前往的梦境泡泡,于是他就前往了坎约农场。他先到湖边看了一眼星球倒影,注意到仍旧有许多不太清楚的地带。 他大致记忆着主要的区域,打算找个时间寻找一下对应区域的梦境。 他不禁想到,或许星球倒影彻底完整的时刻,他也能进一步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不过可能不是太大的跨度。 他将这事儿记在心里,然后去了小房子。微缩舞台模型上,几个人偶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它们似乎也越来越活泼了。 他推门进来的时候,三号人偶主动跳起来,蹦蹦跳跳地说它想帮他做点事儿——应该说,是因为太无聊了。 不过他也正好需要三号人偶帮忙。一号人偶如今在琴多那儿,不方便做事;二号人偶和三号人偶如今仍旧在拉米法城的凯利街99号,正好帮个忙。 三号人偶是个看起来笑眯眯的年轻女人,它说:“需要我变大吗?我变成谁呢?” “你自己的模样?”他随口说。 “哦!我自己的模样,当然可以!”三号人偶一阵惊讶。很快,在微缩舞台模型上,一个容貌普通、笑容洋溢的年轻女人就出现了。 此时拉米法城也正是黑夜,因此这个女人出现在凯利街99号的三楼书房里的时候,没人察觉到什么异样。 三号人偶根据西列斯的需要,很快整理好一批文档资料,然后带着那些资料返回坎约农场,接着又从坎约农场去到一号人偶那边,也就是现实中他们所在的旅馆,将那批资料放到桌上。 三号人偶也没有再回到拉米法城,因为他之后可能需要使用人偶。一号人偶跟在琴多那儿,三号人偶便跟在他这儿。 能这样来回穿梭于梦境与现实,让三号人偶感到十分激动。现实中的人偶变回了原本小巧的模样,但梦境中,三号人偶却兴奋得差点从舞台上蹦下来。 他正等待着三号人偶平静下来,然后询问一些关于黑暗之海的事情,但是这个时候,三号人偶却突然望向他,有些不确定地说:“刚刚我似乎感受到一种视线。” “什么?”他不由得一怔。 “在凯利街99号……似乎有人窥探着这个房屋。” 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其他人偶也乖乖地安静下来,好奇地望着他。 有人窥探着凯利街99号……监视?他直觉是这样。但是,如今凯利街99号是空置的。在他们离开之前,一些较为隐秘或者危险的物品,也被重新整理,或者放到了其他更加安全的位置。 会是谁窥探着凯利街99号? 如果是普通的小偷,那么这个问题反而好处理得多。他不禁叹了一口气。他又询问三号人偶这件事情的细节,不过三号人偶没能说出什么来。 它并没有看到真正的人影,只是隐约感受到一种窥探的视线。 这让他不免感到了困扰。 二号人偶自告奋勇,让他操纵着在现实中的凯利街99号附近转了一圈。为了不惊动可能存在的暗中窥探者,所以二号人偶此时只是维持着原本小小的人偶模样。 然而遗憾的是,凯利街99号附近并没有发现什么奇怪的人。拉米法城寂静的雨夜中,只有雨声空旷地回荡着。 三号人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认为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不过他仍旧感到些许的怀疑。他安慰了三号人偶一句,并且将这事儿暗自记在心中。 随后,他便问起了黑暗之海的事情。 “我之前曾经因为濒死而误入黑暗之海。”他说,“那个时候,是坎约农场的小房子保护了我吗?” “您本身的灵魂力量也是相当重要的因素。”一号人偶谦虚地说。 于是他明白了过来,他不禁说:“谢谢你们。” 人偶们都露出一种矜持又微妙亢奋的情绪。 他又问:“我可以通过梦境前往黑暗之海吗?” “当然可以。”一号人偶轻巧的说法让他感到些微的错愕,“您不是已经去过了吗?” 他意外地思索了片刻,然后才突然反应过来:“你是指……深海梦境与坎约农场所处的那片黑暗?” 深海梦境与坎约农场通过农场小屋的炊烟相连。而当初他寻找“西列斯·诺埃尔”的梦境的时候,他就瞧见过那全然的黑暗。 那个时候他完全没将注意力投放在那片黑暗。直到现在,他每次前往农场,也都会遇到那片浓重的黑暗。在黑暗中,仿佛只有深海梦境和坎约农场这两个漂亮的梦境泡泡存在。 ……那就是黑暗之海? “不,不完全是。”一号人偶说,“您应该知道一部分关于黑暗之海的定义。深海梦境与坎约农场……准确来说,旧神的乐园,本就位于现实世界之外。 “但是,人类可以前往、也可以离开旧神的乐园。所以,旧神的乐园本就被包括在黑暗之海的定义之中。说到底,世界之外的所有区域,都是相连的。” 他点着头,便问:“所以,当我处于那片黑暗的时候,我在某种意义上就已经处于黑暗之海。”他顿了顿,“但是,我要如何在黑暗之海中移动?” 他可以通过寻找梦境来返回梦境泡泡,但是在黑暗之海中移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个问题最有意义的地方在于,如果他能够有特定的办法前往黑暗之海,并且在其中行动,如同琴多那样,那么他说不定就能找到更加安全的地方与骰子,甚至与安缇纳姆交流。 “阴影”始终窥探着现实世界,但黑暗之海以及更遥远的那些地方,却是“阴影”也难以完全覆盖的。 一号人偶思索了一下,然后说:“抱歉……我没法明白您的意思。为什么要在黑暗之海中移动?” 三号人偶竖着耳朵听着他们的对话,闻言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他正要说话,但是却被三号人偶的话吸引了注意力。他望向了它。三号人偶就又重复说:“就像我们一样呀。” “像你们?”一丝灵感从他的大脑中浮现。 “我们同时存在于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梦境与现实。”一号人偶说,“在黑暗之海,也同样是这样的‘叠加’状态。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黑暗之海与现实世界的‘距离’‘空间’等等定义是不一样的。那是一个杂糅的、复杂的、重叠的世界。 “所以,您并不需要在黑暗之海移动。那些不同的地方,原本就已经叠加在您的身上,即便您本身静止着。” 他骤然怔住了。 实际上,关于这个概念,之前骰子也和他隐约提及过。 但骰子……呃,骰子的确比人偶们知道得更多,但骰子喜欢让人猜谜。并且,在现实中,骰子就更加得谨言慎行,反而不如人偶在梦境中这般坦诚。 人偶的说法让他意识到自己走入了一个思维误区……或者说,误会。他还以现实世界的物理规则来审视黑暗之海。此外,琴多在塔乌墓场中划船的举动,也让他产生了一点误解。 事实上,他当然不能继续代入现实世界的规则。 人偶们最终给他提供的解决办法,是玄之又玄的“感觉”。而当他在一片漆黑中尝试寻找灵感的时候,他却感觉自己身为人类的灵魂彻底卡住了。 到底什么是叠加?这总不可能像穿衣服一样,一件一件衣服就这么叠加在自己的身上。他感到他人类的灵魂难以理解这世界之外的世界。 ……他不禁叹了一口气,并且再一次感到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的区别。 看看李加迪亚,提前为血裔准备好了独木船,甚至连进入黑暗之海的办法都已经准备好了,并且那都十分符合人类的认知水平。而阿卡玛拉…… 他想,或许只是因为,阿卡玛拉不想理会打算用祂的力量批作业的继任者。 他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也没有强求,很快就返回了深海梦境。他去了琴多的梦境泡泡,与琴多告别。未来一段时间他们可能会短暂分离,尽管他仍旧可以用一号人偶查看琴多那边的情况。 第二天上午,当西列斯醒过来的时候,琴多已经消失了。一号人偶也不见了,看来他们的想法是可行的。 空荡荡的房间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不习惯。在洗漱过后,他便坐到沙发上,闭上眼睛,让视角转而去到一号人偶那儿。 琴多现在已经在海上了。他打算从南面那部分未探明的区域开始。 西列斯操控着一号人偶拍拍他的手背。 “早上好。”琴多察觉到人偶的动作,“来自海洋的早安。” 人偶没法说话。西列斯想了想,便在琴多的手心上写了一句“早上好”。 琴多惊讶地望了望自己的手,随后整个表情都温柔下来。他说:“您真好。” 西列斯不禁莞尔。他感到自己只是物尽其用,但对于琴多来说,那似乎是令人难忘的举动。 他在琴多这儿呆了片刻,然后就又拍拍琴多的手,与他告别。他的意识回归金斯莱。之后,他收拾好行李,便起身去了火车站。 西列斯将通过火车前往南面的一座城市,然后从这儿乘坐马车,前往阿方索如今所在的驿站。这趟旅程大概得花上四五天功夫。不过,他应该能正好在7月20日那一天抵达。 火车上的生活还算平静。他一人独占了一间车厢,在孤独的旅途中处理着一些工作,比如备课,以及拉米法大学文学史专业主任的相关事务,并且思索着许许多多的事情。 他利用这段时间,几乎完整地回顾了过去所有发生的事情,并且从中发现了一些值得在意的细节。 除此之外,他就会利用一号人偶去到琴多那边,陪同琴多一起探索着福利瓯海。 应该说,琴多正用着一种人们难以想象的速度,快速探索着福利瓯海上许多区域的情况。 那些区域显得危险、复杂而诡异。但是琴多实力强大,所以很多时候,某些孤岛上疯狂的原住民甚至不知道他曾经窥探过这里。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的确发现了不少旧神追随者。但不知道是否是之前5月份的失败,还是因为不久前的风暴已经过去,所以他们发现的旧神追随者的数量,比他们想象中要少得多。 “或许是因为他们决定暂时收敛一点?”琴多提出了这个猜测,“毕竟不久前福利瓯海的事情闹得还是挺大的。” 被琴多抱在手上的人偶伸出短短的手,抱住琴多的大拇指晃了晃——他们是这样商量的,大拇指是赞同、小拇指是不赞同、食指是他知道了、中指是他回头想想再说。 无名指只有一个意思……或者很多意思,包括但不限于“我爱你”“我想你”等等。 ……当然,这是琴多的要求。西列斯原本想用个更加正经点的意思,但是琴多非得用这样不正经的含义。最后西列斯同意了,因为人偶不会说话,而琴多却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此时他们正在一座无人的孤岛上。这里位于福利瓯海南部的未探明区域,地点大致是福利瓯海的正中央。距离他们开始这事儿已经过去了两天,他们的进度也相当可观。 琴多甚至觉得,他说不定能早点和西列斯汇合。 然而就在这座孤岛上,他们有了意外的发现。 在孤岛的中央,他们发现一片废弃的简陋建筑,看起来像是祭坛或者其他什么平台。在废弃祭坛的旁边,有一个倒塌了一半的石碑,碑上隐约可见文字。 琴多认不出来,不过此刻得到了人偶语言技能的西列斯能勉强辨认出来。 于是琴多去四周查探,西列斯则让一号人偶变为自己的模样,然后走到了那座石碑前,仔细查看着那些文字。 碑上的文字看起来是米德尔顿语的一种古老变种,大体上还能认得出。但遗憾的是,石碑上的许多部分已经随着时间的腐蚀而逐渐风化,所以能够分析出来的文字也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西列斯完整地分析了一遍,意识到这大概是在说某场宴会,碑文的记录者似乎是在盛赞宴会的丰盛。联想到格奇岛与贴米亚法,西列斯的心中产生了些许不祥的预感。 在火车上,通过一号人偶隔空凝视着孤岛上的这座石碑,西列斯的表情也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开始着重分析其中较为完整的一句话。 “食物……食欲、神……吃?”他思索着,“肉……兄弟的肉?这是,‘父亲’的意思?父亲的……骨头?” 他突然怔住了。 一句连贯的话出现在他的大脑中,与此同时出现在他的大脑中,还有一阵呢喃细语、一阵粗犷吼叫、一阵哀嚎啼哭。 他隐约听见一句话,但那并非任何一种已知的语言。那是某种无形的压迫感,逼迫他的大脑将自己知道的文字组合成一句话。 “……那贪食与暴欲的神明……先是吞吃了祂兄弟的肉……然后啃食了祂父亲的骨……” 兄弟的肉?父亲的骨? 父亲?! 西列斯猛地睁开眼睛,几乎惊愕地面对着这句话象征的含义。 他的大脑中,骰子咕噜噜地转动了起来。 【知识+1。灵性+1。】 【你需要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6(+1)/97,成功。】 【你正在接近那个最为核心的真相了,又或许,也不过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在那喑哑沉默的岁月尽头,在那黑暗沉寂的时光之初,没人知道,旧神也不过是这世界的,“神明血裔”。】 第201章 误打误撞 西列斯目光沉沉地望着面前这座坍圮了一半的石碑。 如果是完整的大小, 那么这座石碑大概有齐人高;但是此刻早已经断裂风化,只剩下部分文字仍旧清晰,仿佛暗示了这世界曾经在阴影纪与沉默纪遭逢的厄运。 这里是福利瓯海中部未曾探索的区域。在这里,迷雾消散了一部分, 但未曾完全消散。在被迷雾笼罩的千百年里, 人们不可能想象到, 这片区域里留藏了什么样的秘密与旧闻。 风声凛冽。不远处就飘荡着一片灰黑色的迷雾,将天际都渲染成可怕而癫狂的模样。海水反而显得澄澈透亮。在这一刻,世界仿佛颠覆,天地仿佛倒转。 ……“父亲”。 西列斯的大脑中闪过许许多多的念头。 比如,他总算知道为什么骰子会将那十三位旧神的关系, 类比为“兄弟姐妹”。尽管神明的关系与人类截然不同,但是这显然暗示了旧神也仿佛拥有“长辈”。 再比如, 旧神血裔的存在。事实上,旧神们几乎都拥有代行者。代行者是神明的使者,同样也是庇佑者中最高的阶层。人们认为代行者可以借用,甚至于直接使用旧神的力量。 ……代行者与旧神血裔, 其区别在于身份, 而非力量的本质。既然如此,旧神为什么非得要创造出“血裔”这个身份呢?这种做法似乎有着更为源远流长的某种过往痕迹。 就如同骰子的说法一样, 因为旧神本身也是“神明血裔”,所以祂们才能够自然而然地创造出自己的“血裔”。曾有神如此做,于是后来的神如此模仿。 又比如,在流浪诗人奥尔德思·格什文曾经与格雷福斯·达罗·克里莫的谈话录中, 这位李加迪亚的忠实信徒的后代, 有意无意地提及了一个概念。 他说, “世界更偏爱某些神。” “偏爱”, 这是一个相当人性化的说法。世界仿佛在这一刻活了起来。 ……所以,这位从未在任何传闻中出现过的“神的父亲”,究竟是谁? 西列斯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听闻过的种种传言,包括那些正经的历史书上的记载,也包括詹·考尔德的《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不管是哪一本,都没对这位神明有过任何描述,甚至于暗示。 一个令他在此刻感到困惑的问题是,骰子曾经说过,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就是在世界之初相伴而生的神明,祂们已经足够古老。 但是,祂们也仍旧被归类于那十三位旧神。“旧神”这个称呼是足够特殊的,只是指向那十三位最为知名的神明。 换言之,既然这座石碑上提及了贴米亚法的“父亲”,而贴米亚法同样是李加迪亚和阿卡玛拉的“兄弟姐妹”的一员,那么这所谓的“父亲”就同样也是李加迪亚和阿卡玛拉的父亲。 ……所以,费希尔世界存在着比这两位古老的神明更加古老的神。 古老的父神;接着是真实与虚幻;接着是生与死、星与山、梦与海;接着是其他的神明。这恐怕就是神明诞生的四个阶段。 在第三阶段,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的力量就已经被拆分了。祂们是自愿被拆分,还是被迫?这件事情与那位古老的父神有关吗? ……这位父神,是费希尔世界本身吗? 当这个念头出现在西列斯的大脑中的时候,他甚至恍惚感到自己站立着的土地也仿佛灵活地蠕动了一下。 活着的世界?他感到些许的寒意。 “……您怎么了?”琴多迟疑地询问着,他注意到西列斯——一号人偶化身成为的西列斯,表情有些过于严肃了。 琴多望了望那座石碑,又望了望西列斯,感到困惑与不安。 西列斯回过神,摇了摇头。人偶没法说话,所以他只是伸手握住了琴多的无名指。在他们无声的对话中,握住无名指总是带着一点安抚的意味。 随后,他握住了琴多的中指,意思是他回头再跟琴多说明。接着,他就握住了琴多的手。 琴多意识到西列斯没法在现在这个时候谈论他发现的事情。这件事情显然与那座石碑有关。琴多略微好奇地瞥了一眼石碑,然后就将话题转向了自己的发现。 他说:“我明白了。我来说说这座孤岛的情况吧。这座孤岛上的建筑已经彻底废弃了,至少过去几百年没有人在这儿生活过。 “岛上的主要建筑是石头建成的矮屋子,此外就是孤岛中央区域的……祭坛?或许应该这么形容。这里有火烧过的痕迹,可能是有人曾经在这儿焚烧东西,用以献祭,我猜测。 “但是献祭的对象并不明确……” 西列斯在琴多的手心里写了几个字。 “……贴米亚法?”琴多略微有些意外,“所以他们的献祭对象……信仰对象,是贴米亚法。这么说,贴米亚法与福利瓯海还真是有着分不开的关联。” 从鲸鱼的传说、到格奇岛、到孤岛的献祭,贴米亚法的信徒总是与海洋、与福利瓯海,有着一定的关联。 西列斯同意地点了点头。他又望向那座石碑。 整体来说,石碑上的文字是在赞颂贴米亚法赐予信徒的丰盛宴会,关于贴米亚法吞食兄弟的肉、父亲的骨的事情,也是以一种敬畏、恐惧而仰慕的情绪复述出来的。 结合这座孤岛的空旷、荒废,西列斯猜测可能是在沉默纪早期的时候,贴米亚法的信徒刻下了这座石碑,将一些信息记录下来。 之后因为种种原因,贴米亚法也陨落了,于是他的信徒可能也消亡于孤岛。 ……不管怎么说,这座孤岛,尤其是这座石碑,恐怕不应该继续毫无保留地袒露在这儿。 过去漫长的时间里,这座孤岛没被发现,是因为迷雾曾经笼罩了这里;但是如今,迷雾也已经逐渐消散,迟早有一天,人们会发现这里。 真要这样,那说不定会凭空造出好几个危险的旧神追随者。 所以,尽管这是显而易见的文物,说不定能让考古学家发疯一样地追捧——可能是真的发疯——但是,他们还是得毁掉这东西。 西列斯又在琴多的掌心里简短地写下了几个字。 “……我知道了,把这些东西都毁掉。”琴多低声说,“不过,您什么时候能告诉我,这座石碑上记录的事情?您刚刚的表情十分严肃。” 一些意料之外的发现。西列斯在心中说。 他没有回答琴多的问题,而是变回了人偶的模样,然后跳到了琴多的肩膀上。 “……好的,卖关子的小说家。”琴多不满地小声嘀咕着。 琴多谨慎地使用了神明范本上的文字,将这座即将风化的石碑彻底毁掉,这才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从刚刚西列斯的表情就可以看出,这上面记录的东西恐怕十分可怕。 接着,他又将祭坛等等醒目建筑与那些石块摧毁了一遍,确保没人能发现这座孤岛上曾经发生了什么。他检查了一遍这座孤岛的情况,随后就离开,前往下一座孤岛。 “我们说不定能在这些孤岛上发现更多。”琴多说。 西列斯想了片刻,却让人偶伸手抱住琴多的小拇指晃了晃。 琴多有点意外,他琢磨了片刻,便说:“因为那些旧神追随者?的确,他们现在消失不见,但在过去很多的信息中,他们始终生活在这些孤岛上。他们可能已经有了不少的发现。 “……不知道他们是否踏足过刚刚那座孤岛。而且,不知道他们现在去了哪儿。” 琴多这一次已经尽可能将所有的孤岛都转了一遍,但是孤岛上原住民比他们想象中少得多,而且那些原住民看起来也并非疯狂的旧神追随者。 因此,琴多开始怀疑,那些孤岛上的旧神追随者,是否有可能是已经离开了。 他琢磨了片刻,便说:“或许有必要查一查最近一段时间米德尔顿的人口流动。” 而普拉亚家族恰巧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人偶也点了点头,赞同着琴多的想法。 琴多这边继续完善海图的旅程,西列斯的意识也就返回本体所在的火车上。当他回过神,时间正是这一天的下午,火车仍旧一如既往地行驶在平坦的道路之上。 他已经离福利瓯海越来越远。火车上照旧人声鼎沸、烟尘弥散。人们沿着既定的道路前行着,没法想象,在他们已经抛之脑后的过去之中,究竟发生了怎样骇人听闻的往事。 连西列斯也压根没有想到。 他想了片刻,便不由得从行李箱里取出了一份文档。 这也是之前人偶帮忙从拉米法城那边拿过来的。此刻,小小的三号人偶正坐在床尾,一脸严肃地盯着车厢的门,好像正监视着门口的情况。 这其实是西列斯为了锻炼自己一心二用的能力,才特地将三号人偶摆在那儿。他通常一边阅读,一边会同时关注着三号人偶那边的视野。 他正慢慢习惯这种感觉。当然,如果算上一号人偶那边,一心三用的话,那他可能就完全忙不过来了。但只是一边坐在这儿阅读资料,一边让自己使用三号人偶的视野,那还算能接受。 他这一次取出的这份档案,是之前侦探乔恩特地交给他的,也就是关于拉米法城内那些来自异国的家族们。现在他没心思处理拉米法大学的工作,因此便决定看看这份档案。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他陆陆续续阅读着这份资料,一个一个家族查看着。 这份资料涉及到的家族比他想象中多得多,不过考虑到拉米法城也是一座大城市,这个数量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里大概一共有二十几个家族,也包括了达罗家族和格雷福斯家族,尽管这两个家族如今都已经失去了未来。 一个非常令西列斯感到惊讶的事情是,这些家族中大概有一半左右,都与艺术领域有着分不开的关联。 绘画、雕塑、音乐、戏剧、展馆等等,这些都是他们有所涉及的行业。 西列斯这边,他知道富勒夫人家族的生意似乎也与艺术有关,不过那主要是关于收藏品市场的。他怀疑富勒夫人的生意与这份名单上的家族都有所交集。或许以后有机会的话,他可以问问富勒夫人。 在阅读中,西列斯也注意到了凯兰家的踪迹。一个多世纪以前,凯兰家那位知名的女演员,就是与这份资料中提及的克米特家族合作的。 克米特家族似乎是拉米法城内知名的戏剧投资者。西列斯与琴多曾经去看过的不少戏剧,以及听闻过的一些剧团,如果细究起来,其实都拥有克米特家族的投资。 这个家族来自堪萨斯,是上个世纪才来到康斯特公国。似乎是因为在堪萨斯的生意失败,所以才想要到康斯特公国寻找新的商机。他们选中了戏剧这一行。 尽管他们似乎没赚到什么大钱,但是在城内也颇有一些知名度,并且因此和康斯特公国内部的一些老牌贵族、商人等等有了些交情。 西列斯格外留心了一下这个克米特家族,毕竟,他之后也会将加兰小姐的故事搬上舞台,指不定就会与这个家族有所交集。 他花费了小半个下午的时间,将这份资料彻底读完了。 当他读完的时候,他也不免惊叹于侦探乔恩收集信息的全面性。 不知道乔恩花费了多久才整理出这份资料。关于这些家族的历史与现状,乔恩进行了相当完整细致的梳理,并且将这些家族与彼此密密交织的关联都囊括其中。 西列斯不能说这些家族都是旧神追随者,又或者说他们每一个人都是“阴影”的信徒,但是,这些家族的确有着各自的可疑之处。 比如……贝克莱家族。这个家族是西列斯除却克米特家族之外,第二个留心关注的家族。 这个家族与达罗家族差不多,是在沉默纪与雾中纪之交的时候来到康斯特公国,并且因为当时的那一次战争而得到了大公的赏识。 换言之,贝克莱家族其实是与达罗家族一同被封为贵族的。 不过,比起达罗家族之后的惨淡经营,贝克莱家族就显得相当如鱼得水。贝克莱家族是城内许多艺术馆、美术馆的幕后投资者,同时也与康斯特公国不少高层保持着密切的往来。 西列斯之所以如此关注这个家族,归根结底是因为,在去年十二月份他与琴多、学生们一起去过的那一次米德尔顿艺术展,就是由这个家族牵头举办的。 这事儿他此前从未听闻,却意外在乔恩的这份资料上发现了。 明面上,贝克莱家族进行这一次的艺术展,是为了迎合康斯特大公提出的枯萎荒原开发计划,为了进一步加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经济与文化交流。 但是,从乔恩调查到的信息来看,贝克莱家族似乎本身就来自北面。他们对于自己的过去始终语焉不详,但似乎对于米德尔顿有着相当的见地。 至少在那一次艺术展举办的时候,贝克莱家族表现出了令人惊异的,对于米德尔顿的熟悉——毕竟,如果是不熟悉米德尔顿的人,那么可能连展示什么、与哪位艺术家合作等等都难以确认。 但是,贝克莱家族却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就解决完了这一切的问题,并且成功举办了这一次艺术展。 就算枯萎荒原开发计划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有风声传出,贝克莱家族有足够的时间准备这事儿,但是其展现出来的效率还是相当令人惊异,就仿佛……贝克莱家族始终与米德尔顿有着联系一样。 这一点令西列斯感到在意。他将这事儿记在笔记本上。 随后,他望向窗外的落日,轻微舒了一口气。 这是7月18日。琴多那边也已经完成了一天的探索,回到船上休息。他第二天将会前往一片新的区域。福利瓯海的地图已经越来越完善。 而西列斯这边,他明天上午就将抵达无烬之地高尔斯沃的一座城市,然后将从那儿前往阿方索所在的驿站。不出意外的话,他可能明天傍晚时分就能抵达。 那是位于堪萨斯西面的一个小驿站。这种驿站在枯萎荒原数不胜数,往往是由一两个小家族运营的,可能过去一两百年都始终驻扎在这里。 最初,这里或许只是一间小旅馆,为迷途的旅客提供住宿和热水,就如同今年春假西列斯一行人前往米德尔顿,却意外因为大雪受困的时候,遇到的那间旅舍“门肯之家”一样。 如果旅馆的服务不错,那么慢慢地,有口皆碑,无烬之地的探险者就会纷纷来到这里留宿,于是,这里就慢慢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驿站。 如同黑尔斯之家那样的大驿站终究是少数,更多的,还是如同这个驿站一样零星分布在格拉斯通的小型建筑群。 这样的小驿站一般会存在旅馆、马车行、酒馆等等功能性建筑。酒馆通常是最热闹的,但马车行(也可以在这儿租赁马匹)可能是最不可或缺的。 7月19日傍晚,如同西列斯想象的那样,他如期抵达了这个名为“梅恩”的驿站。 这里最中心的一栋建筑名为梅恩旅舍,这个驿站也正是在这个旅馆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时至今日,人们已经用这个旅舍的名字来称呼整个驿站。 那些酒馆、马车行、餐厅等等,如果不记得具体的名字,那么人们也会直接将其称呼为梅恩的酒馆、梅恩的马车行等等。 西列斯从马车上下来——他还是不会骑马,主要是没时间去学,好在随着枯萎荒原开发计划的计划,康斯特与堪萨斯周围的无烬之地区域变得安全了许多,马车也逐渐流行了起来。 当然,这并不影响一些探险者注意到这辆马车时候的古怪表情。他们大概觉得西列斯是个不了解无烬之地的弱者。 西列斯对这些视线视若无睹,他付了钱,然后与马夫告别,接着就走进了梅恩驿站。 傍晚时刮起了大风,风沙漫天。这不是一个好天气,所以人们也纷纷走进了建筑里。 当初阿方索的那封信上,他留的地址就只是梅恩驿站,因此西列斯现在只能先去酒馆里碰碰运气。在酒馆,他没能找到阿方索,不过他也顺便在这儿吃了顿晚餐。 酒馆里人声鼎沸、光线昏暗,酒精与烟草的味道弥漫。这是间小小的酒馆,探险者们与普通的商人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与同伴聊着天,或者只是苦闷地喝着酒。 西列斯独自坐在靠角落的一个位置。这是双人座,他一个人占着也没什么问题。他安静地、若有所思地旁听着最近在无烬之地的一些新闻。 那些新闻都很符合无烬之地的风格,无非也就是某位探险者发现了什么东西,哪些冒险团又产生了冲突,哪个驿站出现了古怪的传闻,以及那些修建铁路的事情。 他们也提及了“复现自我”这个仪式,并且十分新奇地比较着彼此仪式的效果。当然了,他们也同样提及了诺埃尔纸牌,提及一些小规模的比赛,甚至于酒馆里就有人正玩着纸牌。 ……当然了,他们不可能知道,这仪式与这纸牌的创造者,此刻就坐在酒馆里。 西列斯还又一次听闻了奥古斯塔斯·邓巴的传闻。意外又或者巧合的是,邓巴的头与无头尸体,就是在梅恩驿站外头发现的。人们在提及一些探险者的时候,也顺便提及了邓巴。 西列斯默不作声地旁听着,他并不感到意外,命运的巧合总是发生在他的身边。在拉米法城的时候,他甚至差一点因为这事儿而迷失了对于自我的认知。 如今他将自己的认知定格为人类,但那并不代表着命运的巧合不再发生。应该说,事情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明确起来。他能意识到,命运的力量影响着每一个人。 ……或许这种说法也有些出格。他走神去想。但是,他认为,或许这种普遍性才是神明的力量的本质。 与每个人都概念相关。这才是神明。 他正想着,面前突然落下一片阴影。一个人坐到了他的对面。 西列斯下意识抬眸望去,然后松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他说:“阿方索。好久不见。” 坐到他对面的正是他的老朋友,阿方索·卡莱尔。如今他看起来与之前分别的时候差不多,有一种饱经风霜的憔悴与老练。不过当他望见西列斯的时候,他也同样露出一丝真实的笑意。 “好久不见,教授。”他笑着说。 酒馆里的其他人似乎因为阿方索的出现而安静了一瞬间。 阿方索看了看西列斯,然后又奇怪地问:“只是您一个人过来?” “琴多有其他的事情需要做。”西列斯解释说,“他还在北面,我就先过来了。” “哦,听起来有点危险。”阿方索说,“不过,最近无烬之地还算太平。这个夏天一直都是这样。” 或许是因为五月份的事情未能成功,于是那些旧神追随者也没心情做什么了。西列斯心中这么想着。 不过他没在这个时候与阿方索说这事儿。他转而说:“吃点什么?” 阿方索点了点头,随便点了些食物,他还顺口向西列斯推荐了这家酒馆的某些餐点,对这儿相当了解。他们叙了会儿旧,当然,主要是西列斯提及自己过去一段时间在拉米法城的生活。 阿方索也提及了自己过去的经历,不过不是很详细。他只是说他过去一段时间一直待在梅恩驿站这儿,休养生息,同时寻找着可能的同伴。 他暂时没说自己打算去哪儿。 西列斯也没有在这个时候追问,他思索了一阵,然后说:“我们似乎已经大半年没见了。” “是啊。”阿方索也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当我离开黑尔斯之家的时候,我以为我隔上两三个月就能返回拉米法城。但是,事情的发展实在超乎我的预期。” 西列斯同样这么觉得。他想到自己过去这大半年里的经历,感到一阵恍然。 他们在酒馆里普通地叙旧,等吃完晚餐,就离开了酒馆。等他们离开,酒馆里就爆发出一阵声响。西列斯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 “咳,教授,我得跟您解释一下。”阿方索略微尴尬地说,“我在无烬之地……还稍微有那么一些名声。” “稍微?”西列斯怀疑地说。 他突然想起来,阿方索曾经发现的那个部落遗迹的事情,让这位民俗学家拥有了十分响亮的名号,尽管没人知道那个部落遗迹的真相是什么。 “比稍微……多那么一点儿?”阿方索说,“您知道,黑尔斯之家的事情也在无烬之地引起了轩然大波。” 西列斯点了点头。随后,他与他的老朋友都忍不住想到了发生在黑尔斯之家的事情。 阿方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有些事情,我恐怕得跟您讲讲。” “我也有一些事情需要告诉你,阿方索。”西列斯说,“或许比你想象中更加疯狂一些的事情。” 阿方索怔了一下,有点摸不着头脑。 半个小时之后,在旅馆中,听闻西列斯讲述了过去一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的阿方索,彻底陷入了惊诧之中。 西列斯没有完全透底,比如幽灵先生的存在、“阴影”的存在,他就暂时没有说。不过,光是发生在拉米法城、福利瓯海这两个地方的事情,就已经足够令阿方索吃惊。 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些事情很有可能是与他曾经去过的那个迷雾中的绿洲有关。 他便也讲述了自己过去一段时间的经历。 西列斯仍旧认真听着。他的确已经从赫尔曼·格罗夫那儿听闻过许多信息,但是阿方索这边知道的信息可能又与赫尔曼知道的不同,他们毕竟是在迷雾中偶遇的。 阿方索的讲述是从他前往堪萨斯,让伊曼纽尔的尸骨入土为安开始的。 “当时还一切正常。”阿方索说,“事情是从我打算离开堪萨斯的时候出现变化的。当时是……十二月。时间过去得太久,我有些记不清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想,去年十二月……那的确是一个相当遥远的过去。 当时他还在调查乔纳森·布莱恩特的阴谋,甚至完全无法想象布鲁尔·达罗的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打算坐火车返回拉米法城,但是刚巧,那一天的火车票卖完了。如果我能在那一天登上火车,或者决定使用其他的办法返回康斯特,那么说不定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情了。 “但是,那天我听说车票卖完了,就决定在堪萨斯多待一天。反正也不急于那一时,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说到这里,阿方索的话语不禁停顿了一下。 “但是,我错了。那一天的停滞,刚好让某些人追上了我。” 西列斯不由得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了疑惑,他问:“你是说,从你离开黑尔斯之家,就一直有人在跟踪你?” “有这种可能。”阿方索说,“也可能是在我离开一段时间之后,他们才跟上。总之,他们跟踪着我。但是在那之前,我的行程一直相当紧凑。 “前往堪萨斯、找到伊曼纽尔的故乡、让他入土为安、然后决定返回拉米法城……十分连贯。只是在决定返回拉米法城的那一天,我停留了一个夜晚。”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没什么,教授。”阿方索反过来安慰他,让他不用担心,“我现在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而那群人——” 他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应该说,在无烬之地呆久了,那个在拉米法城中显得人畜无害、友善低调的民俗学者,也慢慢展示出探险者的习性。 西列斯对此不以为怪。 “……他们恐怕是死光了。”阿方索低声说。 “在你刚刚提及的迷雾中?” “是的。他们追踪着我,而我也只能逃命。我十分确定,他们想要杀了我,他们动手的时候十分狠辣。但是我却不明白为什么。我慌不择路,最终进入了迷雾。 “……当时我的心情是相当绝望的。因为我知道,进入迷雾的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是,话又说回来,那个时候我别无选择。” 西列斯无言地拍了拍阿方索的肩膀。 “事情已经过去了,教授。谢谢您的安慰。在我进入迷雾之后,我感到我仿佛是在悬崖中坠落,但是,我却在迷雾中发现了一处绿洲。 “那儿没有被迷雾笼罩,生活甚至称得上平静。您能想象那种画面吗?迷雾中的绿洲!周围是黑漆漆的雾气,中间却如此祥和,十分不可思议。 “我几乎以为我出现了幻觉。但是,当我来到那个绿洲的时候,那群人反而消失了,他们没有继续追上来。” 西列斯便说:“他们的目的是让你进入这个绿洲吗?”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猜测,不过结合刚刚阿方索的说法,西列斯认为自己的这个猜测有些问题。 那些人,他们究竟是要杀死阿方索,还是要将阿方索赶到某个地方? “不,我认为并非如此。”阿方索也否认了这个猜测,他又说,“我最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们追杀我、我进入绿洲、我最终逃脱、他们反而死去。 “这一连串的事情,让我感到恍惚。迷雾中的绿洲是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吗?他们是真的想要杀死我,还是想要将我赶进迷雾里、绿洲里?这一切都令我感到困惑。 “直到……我收到您那封信的时候,又或者说,我想到我应该给您写一封信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 西列斯好奇于阿方索所提及的问题关键,他问:“是什么?” 阿方索原本与西列斯面对面坐在沙发上聊着天,但是此刻,面对这个问题,他却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一把拉开了窗帘。窗外夜幕已经降临。 “无烬之地。”阿方索低声说。 西列斯静静地等待着。他注意到,自己的这位老朋友,显然也因为过去一段时间的经历而变得有些阴郁,他的精神状态可能不如此前。 隔了片刻,阿方索说:“我需要让您首先意识到一件事情。”他转过身,目光相当严肃地望着西列斯,“我们能够离开迷雾,是因为您发明的仪式。 “换言之,如果没有这个仪式,那么我们在那时候是必死无疑的。这个仪式的确相当厉害。 “但是,在这个仪式出现之前,没有人会主动前往迷雾。您能明白吗?那是禁区,那是死亡地带,没人乐意踏足其中,除非是主动送死——或者乐意让自己变成一个疯子,那与死亡也无异。” 西列斯怔了一下,然后缓慢地点了点头,他若有所思地说:“所以实际上,你进入迷雾这件事情,反而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以为你在主动寻死。” “复现自我”的仪式。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当阿方索进入迷雾的时候,时间是去年的十二月份。那个时候人们还不怎么了解“复现自我”这个仪式。没人能想到,进入迷雾的人,最终竟然还能出来。 “我认为就是这样。”阿方索说,“这是一桩巧合,教授。他们想要我的命——尽管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进入了迷雾笼罩的区域,这反而为我自己找到了一线生机。 “他们可能以为,我在迷雾中会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然后就这么死掉,毕竟进入迷雾的探险者基本都是这个下场。 “但是,我却误打误撞发现了迷雾中的绿洲。 “他们并没有在那个时候跟上我。我不知道是因为他们以为我已经死在迷雾中,还是因为迷雾中的绿洲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禁地。 “但是,因为这个地方的存在,我反而能够在迷雾中拥有喘息的余地。之后,我们得知了您那个‘复现自我’的仪式,然后与一群人一起试图离开迷雾。我们最终成功了。 “……我的猜测就是这样。” 阿方索的话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西列斯整理着思绪。 作为当事人,阿方索提出了一种与西列斯之前想法不太一样的可能。 一直以来,西列斯认为阿方索是被人故意赶进迷雾之中,包括他进入绿洲,也是某些人刻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让阿方索,以及当时在迷雾中的所有人,成为5月23日那天发生的事情的祭品。 这个猜测部分来自于考古团队的经历。考古团队可以说是被人故意陷害,然后莫名其妙就进入了迷雾。而阿方索与考古团队差不多时间出事,所以西列斯就将这两者等同了起来。 而现在,西列斯从阿方索这儿得到了更进一步的信息。阿方索确信,当时追踪他的那批人是为了杀死他。 这样一来,情况就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考古团队那边遇到的幕后黑手,他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杀人,至少他们没有亲自杀人;而阿方索这边的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遇到的是一群杀手。 当这群杀手追踪阿方索至迷雾旁边的时候,阿方索可能已经进退两难。进入迷雾是死,面对这批杀手同样也是死。阿方索最终选择进入迷雾,寻求着可能的一线生机。 而他最终成功了。一次走投无路的搏命,让他最终挽救了自己的生命。 至于那群追踪他进入迷雾的杀手们,他们反而失败了。 ……阿方索的推测似乎更加合理一些。西列斯心想。但是,这似乎也就意味着,围绕着迷雾中的绿洲,似乎有着不同人的博弈。 “阴影”的信徒也并非铁板一块? 似乎的确是这样。不同区域的“阴影”信徒也有着不同的做法。 比如拉米法城内的格雷福斯家族,他们知道死亡与星星的孩子的事情,便妄图让“阴影”复生。而福利瓯海的“阴影”信徒的做法,似乎更贴近于贴米亚法的信徒。 整体来说,他们并没能达成一致,也并没有完全一致的目标。 在现如今这个旧神消弭的年代,旧神的信徒——虽然“阴影”不算是旧神,但祂的信徒确实算是旧神追随者——也混乱不堪。 西列斯在心中确认了这一点,然后将思绪转回阿方索的事情上。 究竟是谁想要杀死阿方索? 这个问题似乎还是得从那群杀手的身份入手。 西列斯便问:“你确定那些追杀你的人已经死了?” “是的。”阿方索点了点头,“我在梅恩驿站外面发现了其中一个人的尸体。” 西列斯怔了一下,一个名字几乎下意识脱口而出:“奥古斯塔斯·邓巴?” “您怎么知道?!”阿方索同样不可思议地说,“果然,就像我想的那样,您就是先知。” 西列斯:“……” “先知”这个词在过去一段时间已经距离他相当遥远。但是,随着阿方索的出现,这个词再一次被扔到了他的头上。 最关键的是,他甚至无法反驳。因为命运的力量的确让他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先知。 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解释了一句:“只是因为我刚刚在酒馆里听到,邓巴的尸体就是在梅恩驿站被发现的,所以你这么一说,我就立刻联想到了。这只是逻辑推理。” “哦,我反而认为这像是命运的巧合。”阿方索却忍不住感叹说,“这可真是相当奇妙的事情。” 西列斯有点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一旦提及“命运的巧合”,那么他可能就百口莫辩了。 要是让阿方索知道过去一段时间里发生在他身边的巧合究竟有多少,那他的形象可能就一辈子定格在“先知”这上头了。 这种面对阿方索时候的哭笑不得的情绪,再一次出现在西列斯的心中。 阿方索感叹了一两句,然后就接着说:“是的,就是邓巴。这位相当有名的探险者。” “他与其他人一起在追杀你?”西列斯说,“这听起来有点……古怪。我记得,邓巴不是向来除恶扬善吗?” “他过去的名声的确是这样,但是,我见到的邓巴却和往常不太一样。”阿方索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我怀疑他受到了污染,并且无法摆脱。” 西列斯回忆着自己曾经听闻的关于邓巴的消息,他说:“我听到的消息是,有人说自己最后一次听闻邓巴的音讯,是在今年的三月份。 “邓巴当时想要前往一个特殊的地方冒险,并且正在招募同行的探险者。这似乎与你被追杀的日期对不上号。” 阿方索有些惊讶地听说这事儿,他想了想,便说:“或许……在我进入迷雾之后,他们没有跟着我进入迷雾,至少没有那么深入。当时可能是我自己把自己吓坏了,所以一路疯狂地逃到了绿洲。 “或许在那之后,在三月份的时候,邓巴打算再一次前往迷雾附近,想要确认我的死讯。但是,他最终却卷入迷雾之中,然后死在了那里。 “……迷雾中的绿洲。就在梅恩驿站附近。” 邓巴最终确认的,反而是他自己的死讯。西列斯心想。 西列斯大概明白了过去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他想到了“斩首”相关的概念,结合这一点,他反过来思考着邓巴与阿方索的经历。 曾经他就产生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意识到,斩首示众这种做法,不管是这个世界的法律意义上还是超凡意义上,似乎都与惩奸除恶、祛除污染的概念相关。 换言之,这与罪孽与谎言之神胡德多卡的力量范畴背道而驰。如果出现这种情况,那反而是胡德多卡的对立面。 ……“阴影”。他想。 “阴影”是否想要得到胡德多卡的力量呢? 毕竟胡德多卡的神位是世界的阴影面,直接与“阴影”相关。这种概念相关会让神明也彼此相关,比如贴米亚法最终就吞食了埃尔科奥。 “阴影”如果想要得到胡德多卡的力量,那就必定会有所作为。比如祂曾经想要借用露思米的身体诞生,就是一种尝试。 因此,说不定就是“阴影”让斩首、断头台相关的概念,出现在了胡德多卡的力量范畴之中,祂污染了胡德多卡的乐园,因而进一步污染了胡德多卡的力量。 从这一点进一步推测的话,“阴影”反而与斩首有了某种关联,尽管祂本身的力量未必符合其概念——这个世界没有正义的神明。西列斯不禁想到这个问题。 所以,行刑官反而与“阴影”有关? 奥古斯塔斯·邓巴使用的那把武器——那个时轨,其原主是否有可能是“阴影”的信徒? 这个推测令人胆战心惊。毕竟,那可是曾经拉米法城的行刑官。那是目睹黑暗、踏遍阴影、斩杀罪恶的行刑者,而最终,他反而被“阴影”污染吗? 或许,他越是惩奸除恶、越是站在胡德多卡的对立面、越是符合当初“阴影”对胡德多卡的谋算,那么,他就越是容易陷入这样可怕的困境。 这位行刑官,他的理智会在这样的复现之中岌岌可危地动摇着。 西列斯不由得怔住了。 阿方索并不知道西列斯想到了什么,他也叹了一口气,转而说:“关于邓巴的死……您可能也听说了,他是被斩首的。 “所以,接下来就轮到了您在信中问我的那个问题——断头台。” 第202章 未来的目标 阿方索自然地在“断头台”这里停顿了一下, 然后接着往下说:“我得说,真的使用这个刑罚的国家与城市,可能比您想象中少一点。” 西列斯回过神, 便问:“因为这是相当残酷的刑罚?” “是的……不过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阿方索回答,“在更古老的年代, 在旧神还活着的年代, 人们会更倾向于使用神明的力量来惩罚罪犯。 “真正意义上, 或者说, 近代意义上的……法律、法庭、审判,可能要等到沉默纪才会出现。在那个时候,一个国家才真正摆脱旧神带来的影响。” 西列斯心中一动, 想到自己曾经翻阅的,关于阿卡玛拉的神国多尔梅因的记录。 在那些资料中,多尔梅因这个国家内部的审判、刑罚制度, 就是让罪犯沉沦在噩梦之中;越是严重的罪行,就越是会拥有可怕的噩梦。 尽管被认可为旧神的“神国”的国家并不算多,但是彼时人们或多或少都会受到旧神力量以及这种信仰的影响。 不同的国家可能会因为国家内部的主流信仰不同, 而选择截然不同的审判与刑罚方式。 在这个基础上, 在旧神仍旧存在的年代里, 斩首示众——这种血腥的、直白的做法就成了不够直接的选择。的确存在,但不那么普遍。 如果是不存在超凡力量的世界,那么斩首示众的做法可以用来警告人们不要进行违法犯罪的行为;但是,在超凡力量的世界,这里存在着其他令人恐惧的东西,那是漂浮在空气中的无形的阴影。 旧神压迫着、统治着曾经的费希尔世界, 祂们才是人们的恐惧之源。 阿方索接着说:“所以, 在旧神陨落之后, 这种刑罚才变得常见一点。在沉默纪或者更晚的时候,一些国家刚刚建立起来的时候,他们可能会需要这种做法来维持社会秩序。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个世纪康斯特公国进行过一次律法改革,将一些血腥、粗暴的刑罚取消了,换成了监禁或者其他的一些做法。 “……有些人认为,随着旧神的陨落,以及旧神影响力的消失,人们开始在意同类的尊严,即便那是一个罪犯;当然,也有人认为,既然是罪犯,那完全可以进行严酷的处罚。这是个争论不休的话题。 “哦,有些偏题了。总之,在旧神未曾陨落的时候,在那些更加偏僻的、不问世事的村落或者部落,或者小型城市中,斩首示众的确是个时常出现的风俗。 “其实这算是酷刑的一种;关于这方面的知识我了解得也不是很多。人类在折磨同类这一点上总是很有创造力。 “不过,这是一种死亡的方式,所以,有人认为,早期的行刑官,很有可能都是撒迪厄斯的信徒,他们在亲手实践,或者说,接近‘死亡’。”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不禁问:“这种说法有论据吗?” “没有。”阿方索无奈地摊了摊手,“您知道,有时候这种猜测只是道听途说,或者……因为这事儿与死亡有关,所以这事儿就与‘死亡’有关。” 阿方索的说法让西列斯不禁失笑。 他想到死亡。 关于死亡与灾厄之神撒迪厄斯,这也可以说是一位相当神秘的神祇。 祂与信徒、与人类,维持着一种不近不远的关系。死亡总是更加可怕、更加遥远的东西,因此这位死亡的神明也显得如此。 一个让西列斯在此刻注意到问题就是,为什么“阴影”会将死亡选择自己的父亲?祂想从死亡那儿得到什么权柄或者力量吗? 在“死亡与星星生下了一个孩子,生命诅咒了这个孩子并与这两位神明决裂”的这个说法中,露思米与佩索纳里都显得相当醒目,但撒迪厄斯却很少被关注到。 为什么撒迪厄斯会参与到这件事情里面? ……那个坟包。西列斯意识到。他或许有必要前往迷雾中的绿洲,看看是否有可能从那个部落的人口中问到一些信息。 在曾经赫尔曼·格罗夫关于那片绿洲、那个部落的讲述中,他提及他们与这个部落中的原住民语言不通。因此,他们对于那里的观察、对于那个坟包的猜测,其实都是相当单方面的。 就比如西列斯对于阿方索过去经历的猜测一样。如果不是得到阿方索亲口确认,那批追踪他的人是为了杀了他,那么西列斯可能会一直认为,阿方索是被刻意驱赶到迷雾中的。 但实际上,阿方索遇到的那批人,与考古团队遇到的那批人,并非目标一致;或许他们的确赶巧碰到了一起,但是那属于两方势力。 因此,关于那个坟包,西列斯认为他也有必要了解一下“当事人”的说法。 ……当然,并不是指“阴影”这个当事人。 他便将话题从断头台那儿扯开,转而说:“阿方索,你接下来打算……回到那片绿洲?” 阿方索默然片刻,然后点了点头,他说:“是的。我在迷雾中遇到了不少人,有些在不久之前和我一起离开了,有些则仍旧停留在迷雾之中。 “我想,我也有必要去确认一下他们的情况。我对迷雾中的绿洲也十分感兴趣。我认为那是一个可怕的、有趣的谜团。 “……另外,我同样在猜测,那群追杀我的人是否了解这个地方的存在。他们是否也因此才丧命。所以,我更加想要探究这个地方的秘密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能理解阿方索的心情,他便说:“不过,你现在找到同伴了吗?” 阿方索苦笑着摇了摇头:“有些探险者甚至觉得我疯了。我明明已经奇迹般地离开了迷雾,现在却又想要回去。 “另外,的确有一些探险者乐意陪我一起。但是他们的态度相当令人反感。我顺便和您说说这事儿,就是……关于‘复现自我’仪式在无烬之地造成的影响。” 西列斯敏锐地反问说:“有探险者对迷雾蠢蠢欲动了?” “不仅仅是蠢蠢欲动,他们已经开始进入一些……原本不敢进入的区域了。”阿方索说,“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失败了。但是,成功就意味着财富。” 在无烬之地的夜色中,他们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您之后也会听闻这事儿,教授。这事儿其实与您无关。那只是一把武器——不,应该说,一副疗伤药。使用这药的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是您无法控制的。”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他简单地说:“我明白。” “有这样的人想要与我一同前往迷雾。他们可能觉得我已经去过一次了,所以跟着我一同出发会比较安全。但是,我不认为这样的人合适参与这趟旅途。”阿方索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回到西列斯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然后露出一抹疲惫的表情。 他说:“教授,我甚至认为我没必要这么做了。我感到十分的……迟疑。我真的应该去探寻这个秘密吗?又或者,至少现在一切都已经显得平静了。 “或许,我直接回到拉米法城,享受一下放松的生活,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我没必要继续停留在无烬之地。 “之前那伙人失败了,但是或许之后也会有人来追杀我。或许我应该趁现在,逃到一个他们找不到我的地方。西面的国家,或者北面的国家,或者翻山阅历,前往南面的国家。 “……总之,让他们找不到我,我也就可以安安心心地享受生活。指不定他们也希望我不再出现在无烬之地,形同死亡。 “但是,又仿佛有一团可怕的、炙热的火焰在我的心中、我的大脑中燃烧着。如果我这么逃避的话,那我的灵魂仿佛也会随着这团火焰一同消亡。 “……我想要,复仇。” 那个词突然地出现在这位民俗学者的口中,又突兀地消失在他那张痛苦的、压抑的面孔之上。 “一切的问题又绕回了,究竟是谁想要杀死你。”西列斯低声说。 “是的。”阿方索的语气相当冰冷地说,“我有一些猜测……您认为,会与黑尔斯之家的事情有关吗?与我们曾经进入的那个部落遗迹有关?”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然后说:“我有这样一个猜测,阿方索。” 阿方索便说:“您直说无妨。” “你曾经进入过那个部落遗迹……或者说,贝兰神庙的‘阴影’。”西列斯说,“而一般情况来说,这只有可能出现在神明的信徒身上。” 阿方索露出了一个迷茫的表情。 “……也就是,在旧神仍旧存在的情况下,只有神明的信徒才有可能进入神明的乐园。” 阿方索皱起眉,他的语气几乎激烈地反驳说:“但我可不是胡德多卡的信徒!” “你当然不是。”西列斯的语气仍旧镇定,这也让阿方索稍微冷静了一点,“现在神明的力量是散逸的、自由的,所以任何人都有可能触动神明的力量,进而进入到神明的乐园。 “但问题的关键是,旧神追随者可能不会这么想。” 阿方索怔了片刻,然后低声喃喃:“他们会把我当成虔诚的神明信徒。” “甚至于,掌握神明力量的人。”西列斯说。 这并非无稽之谈。曾经西列斯在第一次进入深海梦境之后,他向格伦菲尔老师提及了此事;当时格伦菲尔就告诫他说,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这事儿。 人们恐惧神明的力量,但是,有些人也向往神明的力量。在旧神陨落的如今,如果真的去问某些人类,他们是否想要得到这份无主的力量,那么人们很有可能在暗地里心动。 而就阿方索这个情况来说,他曾经在没有意识到自己进入的地方究竟是什么的情况下,就将这事儿宣扬得众人皆知。 这不能责怪阿方索,毕竟他以为自己真的进入了一个曾经存在过的部落遗迹——那也的确存在过,只是以另外一种独特的形式保存了下来。 对于幕后的某些旧神追随者而言,他们很有可能知道阿方索的存在。事实上,当初阿方索能够成功逃离心型峡谷的情况,也证明了在某些人眼中,阿方索的身份可能十分重要。 当时胡德多卡的信徒放过了阿方索;但是,在黑尔斯之家覆灭之后,在那位神秘的德莱森先生远赴北面的海之后,阿方索就成了“阴影”的信徒的眼中钉肉中刺。 如果真的让阿方索掌握了胡德多卡的乐园与力量,那“阴影”不就反而丧失了一部分力量? 正巧这群“阴影”信徒打算在今年五月份的时候做点大动作,在此之前,他们自然有可能想要斩草除根。 阿方索逐渐若有所思起来:“……我的身份显得相当尴尬。有些人以为我是旧神追随者,但旧神追随者也并非目标一致的统一体,他们内部也存在着分歧。 “所以,在您刚刚提及的,五月份的事情到来之前,他们就会想要做点什么,来消灭我这个不确定因素。但是,我却反而误打误撞发现了他们隐藏着的秘密。 “……那个坟包、那片绿洲。” 他低声冷冷地笑了一下,说:“这样的话,我反而更加想要重新回到那里,一探究竟了。” 西列斯凝视他片刻,然后说:“我希望你能乐意让我陪你一起去。” 阿方索怔了怔,他下意识想反驳这话,认为那地方实在是不够安全,但是他最终还是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说:“谢谢您,教授。”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说:“这是我应该做的。阿方索,作为朋友,我希望你能保持理智。你不需要……也不应该,用这个谜团来折磨自己。 “无论那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终究可以解开这个秘密、发现最终的真相。” 阿方索露出一个苦涩与真诚并存的表情。他说:“如同黑尔斯之家。” “如同黑尔斯之家。”西列斯低声说。 阿方索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不怎么好,尽管他仍旧在使用“复现自我”的仪式,但是他始终被那段阴霾笼罩的过去困扰着。这与他的意志反而没什么关系。 西列斯只能宽慰这个老朋友两句。他思考着是否有必要将幽灵先生的身份,以及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情透露给阿方索。他的这位老朋友显然是位相当强大的帮手。 但是如今阿方索的这个精神状态,让他感到,或许等绿洲的事情解决之后再说也不迟。如今的阿方索可能受不了太多的信息刺激。 他们聊了聊其他的事情,一些平常普通的生活。西列斯和阿方索提及了瑰夏杂货铺的事情,让阿方索深感拉米法城的变化之大。 夜色渐深,西列斯便与阿方索辞别。 临走之前,阿方索突然提到:“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教授?” 西列斯原本与阿方索约定会面的最后期限是7月25日,如今他提前了好几天来到这儿,距离开学还有半个月,时间就显得不那么紧迫了。不过,阿方索显然有些着急。 “或许后天。”西列斯最终回复说,“如果琴多来得及过来的话。” “……后天。”阿方索看起来松了一口气,他说,“我明白了。明天见。” “明天见。”西列斯说。 他先去楼下的柜台那儿定了两晚的单人间,然后前往了自己的房间。在安静的房间里,他打开灯,坐到沙发上,思索了一下这一次与阿方索的对话。 阿方索并不知道“阴影”的存在,因此他认为那是旧神追随者内部的争端。但是对于西列斯来说,如果掺杂上“阴影”这个要素,那么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了。 黑尔斯之家事件的幕后黑手们——那些胡德多卡或者说梅纳瓦卡的信徒,对于“阴影”的存在似乎是一知半解的。 他们并不完全清楚当初胡德多卡陨落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胡德多卡的信徒造成了胡德多卡的陨落”以及“梅纳瓦卡的信徒利用了胡德多卡的信徒”这种说法。 他们不了解真相,因而才会产生“是否有可能是胡德多卡吞食了梅纳瓦卡”这样的猜测。 这样一来,知晓“阴影”存在与不知晓“阴影”存在的旧神追随者,就分立成了不同的阵营。前者同时窥探着普通人的世界,以及旧神追随者的世界。 西列斯尝试着将自己代入到“阴影”的信徒的立场上,来思考这群人的想法、行动。 西列斯不确定这群人是否知道“阴影”是来自费希尔世界之外的神明,他倾向于这群人并不知道,连骰子也没有直接讲明“阴影”的身份,反而是在西列斯自己察觉到之后,才给出了确认的回答。 而从“阴影”的种种表现来看,这位神明自己似乎也是打算李代桃僵,以费希尔世界本土神明的身份出现。 因此,对于其信徒来说,他们很有可能认为,这位神明是在过往漫长历史中,不为人知的、潜藏在历史的阴暗角落里的,一位“后来的神”。 ……不过,西列斯又转而想到,这些信徒得到的信息可能也是残缺不全、混乱不堪的。 他们中有的可能知道“死亡与星星的孩子”的事情,并且将这事儿当成是“阴影”的真正出身来历。但有的说不定还认为,“阴影”是某些神明在阴影纪与沉默纪之后的衍生存在。 福利瓯海上的那群信徒,他们似乎就是将“阴影”看作是格奇岛新的主人,取代了贴米亚法的位置。 不管怎么说,只要通过种种办法了解到,或者意识到这位神明的存在,那么其信徒很有可能会在短时间内陷入虔信的状态。毕竟,一位默默无闻的神、一位蛰伏多日的神,这相当令人感到激动。 一个人如果发现了一个秘密,他可能会感到骄傲与自得;一群人如果发现了一个秘密,他们可能会形成一个牢不可破的组织。 “阴影”的信徒的成分可能相当复杂。 他们中有的可能原本信仰着其他的神明,但是因为精神污染、或者因为自身的原因,最终改信了“阴影”。这类信徒的身上会有着难以磨灭的,旧有信仰的痕迹。 有的可能并非信徒,但却有意无意了解到了与“阴影”相关的一些概念,或者文档资料。他们可能只是单纯地信仰着这位不为人知的神明。 而有的……他们甚至可能称不上“阴影”的信徒,只是单纯站在安缇纳姆的对立面。 事实上,西列斯一直知道,这世界上有许许多多反对安缇纳姆的人类。这些人类中有旧神追随者,也有单纯不乐意让人类继续受到神明统治的人。 而这个群体如果与“阴影”的存在结合起来,那么情况就显得更加复杂难辨了。 反对安缇纳姆的人知道“阴影”的存在吗? 更大的可能性是一部分人知道,一部分人不知道,与上述旧神追随者的情况类似。 西列斯不得不怀疑,是否有“阴影”的信徒在背后推波助澜,进一步助长人类对于安缇纳姆的反感,即便安缇纳姆已经如此低调。 他甚至怀疑,这其中可能还存在着一点私人情绪。 众所周知,安缇纳姆是“现世唯一的神明”。然而“阴影”同样存在着,同样也是一位神明。 一位高高在上、受尽崇拜;一位鲜为人知、藏于阴暗。单就这样的境遇对比,西列斯就认为那些疯狂的信徒必定会对安缇纳姆的存在感到愤怒。 不过,说到底,如果想进行这种有组织的、大规模的行动,那么“阴影”的信徒群体就需要一位领头羊、一群高层,来商议和决定他们之后需要做的事情。 ……真的存在这样一个核心人物吗?西列斯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 从种种信息与分析来看,“阴影”的信徒似乎有些各自为营。但是,他们彼此之间似乎又有着一种默契的合作态度。 比如五月份同时发生在拉米法城和福利瓯海的事情,西列斯不认为单靠格雷福斯家族就能做到。他们必定还有着合作伙伴,只是他们并没能发现,也没能从格雷福斯家族口中问出来。 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人,或者一个家族,或者一个群体,那么他(们)很有可能与“阴影”有着较为紧密的联系。西列斯可以从其行动来观察出“阴影”的动向。 “阴影”想要掠夺这个世界的“命运”权柄,而按照骰子的说法,祂的耐心似乎消耗殆尽。阿莫伊斯的意志能继续抗衡多久,仍旧是一个未知数。 一旦“阴影”无法被继续束缚在福利瓯海上,一旦“阴影”亲自开始动手,那么费希尔世界可能毫无还手之力。 问题在于,他们甚至不知道“阴影”什么时候会动手。 况且,还有一些费希尔世界的人类信仰着这位可怕的、邪恶的神明。他们正给“阴影”献祭。 尽管西列斯不确定这献祭能给“阴影”带去多大的帮助,但是从当初他窥探到的那场风暴中的献祭来看,至少“阴影”的确出现了,那就意味着这种献祭的行为算是一种对“阴影”的帮助。 此消彼长。“阴影”能够从这样的献祭中获得力量,但阿莫伊斯的情况却是完全未知的。 此外,他们这一次在福利瓯海上的探索,让他们发现那些原本待在孤岛上的“阴影”信徒似乎消失不见。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也进一步加深了西列斯心中的不安。 这世界的未来,始终被阴影笼罩。 想到这里,西列斯不由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思索着接下来需要做的事情。 首先自然是迷雾中的绿洲。 他对于这地方的想法是,最好能将那个坟包,以及“阴影”曾经未能降生的躯体毁掉;最少也要从那个部落的原住民口中得知与之相关的事情。这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其次就是关于“阴影”信徒的问题。 他意识到,他们应该以更加主动和积极的姿态来调查这事儿,他们得确认这群疯狂的信徒的现状,以及这群人的目标。他们得调查清楚,究竟有多少“阴影”信徒。 福利瓯海上那群消失的旧神追随者,是他们需要关注的目标。而在拉米法城,关于格雷福斯家族的调查,也是个恰到好处的切入点。等西列斯回到拉米法城之后,他们就可以进一步了解相关的消息了。 另外,侦探乔恩提供的那份家族资料,也给了西列斯一些灵感。他想到达雷尔·霍布斯在历史学会的沙龙中加入的那个艺术家学部,以及富勒夫人的家族生意。 他认为这些信息渠道可能会有一些意料之外的惊喜。他可以让他的同伴们加入这一次的调查了,这是个好消息。 一直以来,都是他们察觉到旧神追随者们的图谋,然后进行调查,最终阻止;但是如果他们能快人一步,抢先知晓这群人的存在,那么其阴谋可能也就没这么有杀伤力了。 除开上面两件事情,另外一个摆在他面前的、至关重要的事情,就是他得想个办法,与骰子、与安缇纳姆见上一面。他们得更加坦诚布公地谈论这件事情。 始终以来,西列斯只能通过封印物,从骰子那儿得到一些模模糊糊、语焉不详的信息。 “阴影”窥探着现实世界,所以他们没法在现实世界进行过于深入的谈话。他们只能浅尝辄止,尽可能避免引起“阴影”的注意。 但是在世界之外,在那黑乎乎的“芝麻糊”里,“阴影”也没法完全掌握他们的动向。 在很早之前,骰子就跟他说过这事儿。但是他一直没能找到办法,以及那个“合适的地点”。 什么地方足够合适?旧神的乐园吗?但是安缇纳姆似乎也没法进入深海梦境…… 等等。 神的乐园? 西列斯突然怔了一下。 他骤然意识到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安缇纳姆,拥有乐园吗? 西列斯已经听闻过好几个乐园的存在。 阿卡玛拉的坎约农场、李加迪亚的塔乌墓场、阿莫伊斯的亚西兄弟会、胡德多卡的贝兰神庙、贴米亚法的格奇岛、撒迪厄斯的莫沙彻丘陵…… 无一例外,都是旧神的乐园。这是旧神存放自己力量的场所,也是旧神栖息的居所。 很难说这种做法是否足够普遍、是否每一位旧神甚至于每一位神明都拥有这样一个乐园,但是,这个乐园的确足够隐秘、足够安全。 而安缇纳姆? 西列斯思考了一阵,感到一种微妙的……“空白感”。 过去与历史之神,时空缝隙的看守人,安缇纳姆。这位神明——新神——总给西列斯一种相当奇怪的感觉。 一方面,这的确是一位神明,甚至可以说是如今费希尔世界的守护者。 祂庇佑了因为沉默纪迷雾爆发而陷入困顿的人类文明,祂也在“阴影”来袭的时刻做出了种种应对措施,包括普拉亚家族的传承、包括贺嘉音的穿越等等。 但是另外一方面,这又是一位非常没有存在感的神明。可以说,在西列斯这儿,“阴影”都远比安缇纳姆更有存在感。 ……呃,当然西列斯现在知道安缇纳姆就是“母亲”,所以也不能说安缇纳姆完全没有存在感。 但是,整体来说,安缇纳姆并不像是原先的那些神。比起宗教组织,往日教会更像是一个疑难悬案调查中心;而安缇纳姆本身也相当低调、离人类社会相当遥远。 人们对安缇纳姆本身的了解相当少。 所有人都知道,安缇纳姆在雾中纪之初庇佑了人类文明;部分人也知道,启示者的力量就得自于安缇纳姆,甚至于星之尘的买卖生意也掌握在往日教会的手中。 但是除此之外,安缇纳姆本身却如同一个空白的、虚无的轮廓,仿佛祂的神格是过去与历史,祂本身也就真的成了来自过去的一抹影子。 阿卡玛拉的信徒知道这位神明偶尔会亲自扮演辛西娅——虽然阿卡玛拉这样的做法可以说是相当离奇——而安缇纳姆的信徒,却好似对这位神明毫无了解。 当他们敬畏安缇纳姆,他们仿佛只是敬畏着费希尔世界的过去与历史;他们敬畏这世界的神明、这漫长的时光、这饱受磨难的文明与世界。 可是,安缇纳姆本身呢? 想了片刻,西列斯就产生了一个微妙的想法。 比起安缇纳姆,骰子反而更加鲜活,更像是一个“活着”的东西。而安缇纳姆反而像是一个功能性的角色。 因为那个时候人类文明的火苗摇摇将熄,所以需要一位神明出现,庇佑文明的火种;因为需要一个组织来调查、解决旧神追随者惹出来的这些难题,所以这位神明就顺手让自己的信徒去做这事儿。 ……如同旧神们留下的一个后手。西列斯心想。 不过,考虑到那位神秘的“父神”的存在,那么安缇纳姆说不定也有可能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新神?新的神明血裔?但那位“父亲”呢? 西列斯感到一阵头疼,他捏了捏鼻梁,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告诫自己,等到能真的见到安缇纳姆的那一天,他自然能了解到这些问题的答案,现在用这些问题来折磨自己是毫无意义的。 他转而想到自己刚刚思考的那个问题。 如果安缇纳姆拥有乐园,那么他们是否可以在安缇纳姆的乐园中谈话? 似乎……可行。他想。但是,安缇纳姆的乐园会是什么?如何进入? 如果骰子能告诉他的话,那骰子大概率早就说了。骰子既然当时完全没说,那就意味着这个问题本身可能就象征着一个秘密。 ……又是一个谜题。西列斯心想。 考虑到安缇纳姆的神格,这位神明的乐园不会是图书馆、档案馆一类的地方吧?难道他需要在无穷无尽的历史书中寻找可能进入其乐园的办法?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摇了摇头。他一时半会没能得到什么灵感,但至少已经想到了安缇纳姆的乐园这个可能性,这就已经是一种进展了。 他去盥洗室洗了个澡。天气闷热得令人感到不舒服。 洗完澡,他边擦头发,边将意识投放到一号人偶那边。 琴多那边和西列斯这边有一点时差,他仍旧在福利瓯海中部进行着探索。那边的时间临近傍晚,琴多就回到了船上,打算明天继续。 人偶从他的肩膀上跳下来,变为西列斯。在船上的时候,交流会方便一点,因为他可以在这儿使用纸笔。他便在纸上写下一句话,然后递给了琴多。 “后天?”琴多思考了一会儿,“中部这边,明天应该就能完成。但是,东北部的那块迷雾可能就来不及了。” 西列斯难免皱了皱眉。他认为还是有必要查看一下福利瓯海东北部的情况。 他思考了一下,便在纸上写下一段话:“我和阿方索后天出发,但是我们前往迷雾也需要一段时间。你可以后天前往东北部的迷雾那边看看情况,尽可能完善海图,大后天的时候再来与我们汇合。” 琴多露出稍微担忧的表情,但是他知道这种做法是最好的。他想了片刻,便不由得说:“听您的安排。希望这张海图的完成,能让我进一步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 不然他为了这事儿,好几天离开西列斯的身边,可就亏大了!他的表情仿佛是这么说的。 西列斯不禁莞尔。 如果现在西列斯使用的是本体,那么琴多可能早就扑到他身边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了。但是,因为现在西列斯使用的是一号人偶的木头身体,所以琴多反而规矩了不少。 “我认为你能做到。”西列斯在纸上写着,“今天我会前往一次梦境,我们梦境中再会。” “好的。”琴多眨了眨眼睛,想说什么,但最终没说。 西列斯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也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人偶变回了小小的样子,然后离开了。 琴多不由得叹息了一声——他心爱的、冷淡又矜持的神明啊。 想到今天晚上在梦境中的碰面,琴多迟疑了一下,就十分做贼心虚地将人偶面朝外摆放在书桌上,然后自己去了盥洗室洗澡。 深夜,他们在琴多的梦境泡泡里再会了。 幽灵先生将自己从阿方索那儿得知的信息,以及自己之后思考的内容告诉了琴多。 “所以您现在需要寻找可能存在的,安缇纳姆的乐园。”琴多反应了过来,“……如果您寻找安缇纳姆的梦境呢?” “我刚刚已经进行了一次尝试,并没有找到。我想,阿卡玛拉的力量可能还无法覆盖其他的神明。”幽灵先生想了想,又补充说,“而且,安缇纳姆也未必会做梦。” 琴多也点了点头。此刻他拥抱着幽灵先生,所以这点头的动作也像是黏糊地蹭着幽灵先生的肩膀。在梦境中的拥抱与亲昵,总让他觉得更深入地碰触到了彼此的灵魂。 隔了片刻,琴多又说:“但是,总归需要确切的寻找目标。”他思索了片刻,便说,“您说骰子没将这事儿告诉您,那是否意味着从现实世界是无法前往安缇纳姆的乐园的?” 毕竟,如果现实世界能够前往安缇纳姆的乐园,那么骰子也就没必要隐瞒了。 “我也认为是这样。”幽灵先生说,“所以,恐怕得在黑暗之海中寻找了。” 想到黑暗之海,琴多就思考起自己的那一次出海。片刻之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禁说:“那儿只是一片漆黑,什么都发现不了。” “明天我试着与骰子聊聊看。”幽灵先生这么说。 琴多点了点头,然后缓慢地说:“您知道,我已经在福利瓯海上工作了好几天了。” 幽灵先生怔了怔,目光中开始浮现出浓郁的笑意,不过此刻琴多拥抱着他,所以没能发现这一点。幽灵先生的声音仍旧维持着平淡:“是的,琴多。还有两天。” 琴多沉默了片刻,然后不死心地说:“我们正在梦境里,没人能打扰我们。” “当然,这是梦境。” 琴多:“……” 他低头用额头轻轻撞了撞幽灵先生的肩膀,以示抗议。 幽灵先生终于忍不住低声笑了笑。 “……您就知道吊着我。我明明已经工作了好几天,不能给我点奖励吗?”琴多小声嘀咕着。 “但明天你还得前往东北面的迷雾查看情况。那可相当危险。”幽灵先生说,“况且,这是梦境。你确定?” 梦境总能带来更加激烈的、仿若触动灵魂的感觉。幽灵先生倒是十分体贴地担着忧琴多是否吃得消,不过他的伴侣可忍受不了他这样慢条斯理的问话。 “您明明了解我的承受能力。”琴多近乎挑衅地低声呢喃,然后语气慢慢柔软下来,“求您了?” 幽灵先生微微笑了一下,他说:“不用求也可以,琴多。但是,等会儿可别再来求我?” 琴多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近乎迟疑的表情。 第二天上午,西列斯准时在七点钟醒了过来。这一天对他来说是难得清闲的一天。他通过一号人偶查看了一下琴多那边的情况,便打算将今天上午的重心放到琴多那边。 他们今天也将继续探索福利瓯海的中部海域。不过这一次并没有遇到之前那座孤岛上的重要发现。 当然,有好几座孤岛上还是发现了废弃的祭坛。有一些祭坛甚至显得相当新,可能在过去几十年里还在频繁使用。 “所以,那些旧神追随者的确是在最近离开了这里。”琴多低声说。 人偶抱住了琴多的大拇指摇了摇。西列斯赞同琴多的想法,并且开始关注这群旧神追随者——准确来说,“阴影”的信徒,究竟去了哪儿。 “我已经让普拉亚家族在调查了。”琴多适时地说,“尤其是从米德尔顿这边离开的人士。” 人偶又摇了摇琴多的大拇指。 中午的时候,西列斯的意识回到了梅恩驿站那边,因为阿方索过来敲门,与他一起去吃午餐。他们一同去了梅恩的一家餐厅。 西列斯也顺便跟阿方索提及了琴多过来的时间。他们明天出发,琴多后天过来跟他们汇合。 阿方索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他没有多问西列斯是怎么和琴多联系的。他只是喃喃说:“我现在开始觉得有点紧张了。” 西列斯无言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后他说:“不管怎么样,至少我们能全身而退。” 此外,现在【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是在琴多那儿,等琴多后天过来与他们汇合,那么这个时轨也将回到西列斯的手中。配合“复现自我”的仪式,西列斯认为他们还是能对这趟旅途稍微有点信心。 阿方索也点了点头,让自己平静下来。 西列斯认为自己的这位老朋友有点过于紧张了,便不再继续谈论那些旧神追随者的话题,而是转而与阿方索聊起了自己在拉米法大学的工作。 他略微有些苦恼地提及自己今年的学术任务,并且谈论起目前可能的几个论文课题。 他认为这位民俗学者可以给自己提供一些参考意见。 不过,阿方索的第一反应却是:“论文?哦……您居然还要写论文?” 西列斯:“……” 是的,他还要写论文。他不仅要写论文,他还要给学生们上课、还要思考教授俱乐部的活动内容、还要批复文学史专业的各种文件,以及,开会。 ……他开始觉得,和这位老朋友——这位明明挂名了拉米法大学教授职务,却压根不用完成年度学术要求的民俗学者——谈论自己的学术论文,是个坏主意。 望着阿方索陡然放松,甚至于可以说是笑容满面的脸庞,西列斯面无表情地心想,果然还是应该聊聊旧神追随者的话题。 第203章 迷雾影响 幸灾乐祸是很不好的行为。所以阿方索只是幸灾乐祸了一秒钟。 他很快就收敛起自己的表情, 十分学术地和西列斯探讨起他构思的几个课题。餐厅里周围的探险者听到他们嘴里蹦出来的专业术语,纷纷投来费解而错愕的目光。 西列斯一共列出了三个可能的方向。 其一是继续研究神明对费希尔世界文学发展的影响,这是接续他此前对于流浪诗人的研究;其二是回归文学本身, 着重沉默纪晚期“人的文学”的发展情况。 其三则是他最近才刚刚意识到的,一种可能的研究方向,即比较文学。他从福斯特·朗希那儿得到了一些关于米德尔顿的沉默纪文学的相关资料, 并且意识到那与康斯特的文学理论发展不尽相同。 考虑到他如今已经通过人偶而掌握了不同的语言,研究不同国家的文学并且进行比较分析,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现在西列斯对于第三个方向更为感兴趣, 不过阿方索倒是提出了一个有趣的问题。 “现在枯萎荒原开发计划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交流的确更加频繁了。但是,迷雾仍旧隔绝了许许多多人对于外国的好奇。”阿方索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这的确是费希尔世界的现状。他们站在历史的拐点, 但是,未来究竟什么时候能够到来,还是一个未知数。 阿方索便说:“所以, 就算您真的能写出这篇论文,对于某些人来说, 他们也会认为您是在胡编乱造。毕竟,他们并不了解国外的文学是如何的。”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 说:“但这正是我构思这篇论文的目的?” “您可以先在其他地方,比如学术交流会、在报纸或者期刊上发表文章,慢慢展现自己的学术观点,构建一个小范围内的讨论热度,然后您再来书写一篇完整意义上的论文。”阿方索相当有经验地说。 西列斯若有所思起来。 阿方索说:“流浪诗人的那篇论文给您带来了不菲的声誉, 我猜许多人认为您是未来文学史专业的学术新星。我知道一些历史学家也十分赞赏您的发现。 “但是我想, 这篇论文可能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他们对您的年轻会感到出乎意料——对了, 您说您现在已经成为了拉米法大学文学史专业的主任,这一点就更加深了这种情绪。 “我认为您可以更加……稳当一点。这不是说我不看好您的这个选题,我认为这相当有意思,甚至有可能引领学术风潮。 “但正是因为这样,您不觉得,这完全可以出本书,或者以更大规模的课题形式进行吗?以年度学术任务的标准来衡量这个选题——您只有半年的时间吧?——我认为有些短暂了。” 阿方索的说法是从两个方面来谈论这个问题:一方面,文学比较对于西列斯来说是一个崭新的领域,他的论文未必能够服众;另外一方面,他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这个体量庞大的课题。 此外,对于阿方索来说,他并不知道西列斯已经通过人偶掌握了繁多的语言。在他看来,如果要进行文学比较,那么第一步就是相当繁琐的翻译程序,这是很难一步到位的事情,需要时间与人力。 这一点显然也会是其他人的想法。没人能想到西列斯已经掌握了神明的力量。 ……神明的力量。在讨论普通的学术话题的时候,他还是不得不想到这一点。这让他感到一种轻微的割裂感。 “……我明白了。”西列斯说,“在我成为专业主任之后,恐怕有不少学术交流会等待着我去参与,到时候我可以将这个课题摆放到明面上来。” 他心中想到的其实是之前布莱特教授遮遮掩掩跟他提及的学院内部交流,他对那地方保存的资料十分期待。不过这事儿没法跟阿方索提及,得保密。 阿方索赞同地点了点头,他说:“至于您前面两个方向……老实说,我更赞同您继续研究神明对文学的影响。” 西列斯有些意外,他问:“为什么?” “因为这比较简单。”阿方索耸了耸肩,“您得在年底之前完成这篇论文,而您显然掌握了不少……呃,与旧神、旧神追随者有关的秘密。这显得容易得多。 “就像您之前那个流浪诗人的课题。当然,我知道您的重点放在流浪诗人的文学价值上,但是,人们显然更加关注,‘流浪诗人是李加迪亚的信徒’这一点。 “说真的,人们总归会关注旧神的话题,这不可避免。所以,我认为您干脆就拿旧神的秘密写篇论文,十分可行。” 西列斯:“……” 他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要说与旧神相关的、文学领域的信息,他还真掌握了不少。但是,那些显然都是不太能对外公开的事情。 阿方索的说法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时间只剩下半年,西列斯的选择并不算多。 事实上,西列斯自己也逐渐倾向于这个方向了。那能节省不少时间。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建议,阿方索。”西列斯真诚地说。 “这没什么,教授。”阿方索说,“我认为您能再给学术界一个惊喜的。” 关于旧神的惊喜?西列斯无奈地摇了摇头。 论文课题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下午的时候,他们在梅恩驿站外侧转了转。 阿方索给西列斯指明了方向。他们需要从梅恩驿站出发,往西走上好一阵。在迷雾附近——那儿已经是盖恩斯德了——会有一个更小规模的村落可以让他们暂且休息一晚。 “所以我们可以在那儿等待着琴多先生。”阿方索说,“时间上正好。”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更加关注另外一个问题,说:“我们步行过去?” “是的,教授。我知道您不会骑马,不过这也不是关键。关键是,马行不会乐意将马匹租给我们,如果我们坦诚说我们是要去盖恩斯德,甚至说是去迷雾的话。 “欺骗不是一个好选择,而我们也没有自己的马匹。所以,步行是最好的办法。我们可能得走上一阵了。” “我明白了。”西列斯说。他心想,感谢往日教会、感谢安缇纳姆。【自然之靴】在这事儿上非常能帮助到他。 “所以,下午和晚上就好好休息吧。”阿方索的语气反而轻松起来,“希望明天不要太过于闷热。” “希望如此。” 大概明白了明天的路线与目的地之后,西列斯与阿方索便回到了旅馆各自的房间里。西列斯将意识放到一号人偶那儿,告知琴多后天在哪儿和他们汇合。 小小的人偶在大幅的地图上蹦了一下,然后用木头小手拍了拍无烬之地的一块区域。 “好的。”琴多说,他正在船上吃午餐,“中部这边的区域,只剩下最后一小块了,下午就可以探明。或许我们傍晚的时候就会出发前往东北部。” 当然,琴多最终还是要依靠塔乌墓场的独木船来快速抵达那片区域。 他已经选定了那片迷雾附近的一座孤岛,打算首先在这儿利用【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观察一下迷雾中的情况。 普拉亚家族的船只已经在那附近等候他了。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普拉亚家族可以说是为这段旅程提供了相当强力的帮助。 而结果也令人欣喜。 人偶跳到琴多的肩膀上,然后与他一同观看着那副即将完成的海图。 这就是之前加勒特·吉尔古德通过人偶转交的那份初版海图,但是如今已经有了修改的痕迹。原本被灰黑色云团覆盖、用细线规整圈出的区域,如今已经被填充得满满当当,只剩下东北部的那块区域。 “……我认为船长们会对这幅地图趋之若鹜的。”琴多低声说。 而这是好事,至少这能大大减轻在福利瓯海上航行的危险性。 当然,并不是不危险。海图上也仍旧标记了好几处危险地带,那儿可能是漩涡、可能是礁石群、可能有变异生物出没、可能有凶悍疯狂的原住民占领。 但无论如何,在沉默纪之后,这几乎被视为禁地的海洋,也逐渐被发现、被探明。费希尔世界的人类已经逐渐走出沉默纪的阴霾与迷雾,至少世俗世界是如此。 而神秘侧的世界? 他们正在努力。 确认了琴多那边的情况之后,西列斯的意识便回到本体。他锁好门,拉上窗帘,然后从行李中取出了短笛,打算与骰子进行一次沟通。 原本他也考虑过上午进行这事儿。不过那个时候他不确定阿方索什么时候会来找自己。他认为没必要冒着被打断的风险,所以就决定现在来做这事儿。 “下午好,骰子。”他说。 “下午好,守密人。”短笛优美的音色出现在房间里,“我甚至觉得有点想念您了。您知道的,我总是期盼着与您聊聊天。” “我们现在就正在聊天。”西列斯客观地说。 短笛默然片刻,然后说:“好的,守密人。您想聊什么?哦对了,我正想跟您说说前段时间的事情。您开始看重灵性这个属性了,是吗?” “是的。”西列斯低声说,“灵性是一个波动着的属性,更能反应出自身的状态。”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短笛忙不迭附和着,“并且……虽然我不乐意这么说,但是,有些人灵性高、意志低,那就得对这样的人产生警惕了。这样的人相当容易成为旧神追随者。” “这让我想到了小丑。”西列斯说,“他似乎就是灵性高、意志低。” “哦……您这样的想法就错了。小丑的确拥有很高的灵性,但是他的意志并不像您想象的那么低。”短笛说,“至少不是跑团剧本中那个相当低的数值。”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他说:“因为‘小丑’这个身份?” “可以这么说。”短笛巧妙地让自己的身躯转了一圈,于是它的声音也给人一种……绕梁三尺余音不绝的感觉,“您也明白马戏团的特殊性。而小丑,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成为了‘小丑’。 “他没法摆脱这个身份,没法像那位占星师女士一样。但是,这个身份又的确保护了他。命运总让人觉得奇妙,是不是?您肯定也会有这种感觉,命运总是将好的坏的东西一起给予一个人。” 西列斯在这一点上赞同短笛的说法。命运是中立的、是残酷的、是温情的。命运从未对任何人青睐有加,也从未对任何人刻意冷血。 即便西列斯掌握了命运的力量,但是他也尽力不去干涉他人的命运。持有力量的人反而应该更加谨慎。 他的想法在这事儿上转了一圈,随后回到了他真正想问骰子的事情上。 他说:“所以,跑团剧情与跑团角色的设定,不是完全可靠的。” 一直在转圈圈的短笛猛地停下,然后心虚地咳了一声。 短笛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而西列斯也耐心地等待着。 事实上,这个问题在西列斯开始怀疑侦探乔恩的身份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在他的心中了。正好今天骰子提及了这事儿,西列斯便决定仔细问问。 在侦探乔恩与流浪汉伯恩的身份问题上,两张同时出现在跑团剧情中的角色卡,但在现实世界中却是同一个人,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吗? 并不是不可能。毕竟,原本的跑团游戏已经变为了真实的现实世界,在现实世界当然一切皆有可能,那或许只是一个人的两个身份罢了。 但是,这件事情却让西列斯对跑团剧情、设定的真实性产生了困惑。 不……也不应该说是真实性,而是完整性。这些信息的确都是真实的,但是却也都隐瞒了一部分重要的相关信息。 在更早之前,他就曾经感叹过,这些跑团角色似乎都有着自己的秘密。 切斯特医生的身世之谜、商人兰米尔曾经参与到星之尘的生意里、马戏团受到旧神追随者的雇佣而来到拉米法城、赫尔曼·格罗夫前往的考古遗迹是个骗局…… 应该说,这些事情似乎都与这个世界的某些本质相关联,比如旧神追随者的存在、比如星之尘的信息等等。 结合乔恩与伯恩的关联,西列斯不得不怀疑,这种隐瞒是刻意的。 当这个跑团游戏的剧本出现在地球的时候,骰子——或者安缇纳姆——刻意将其中一部分与费希尔世界直接关联的信息隐藏了起来,让这个剧本看起来就只是普普通通的人类与邪神对抗的故事。 而如果将这些信息填充上,那么这个剧本就显得丰满、真实得多。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如果西列斯在来到费希尔世界之后,仍旧以原本跑团剧本中,那些刻板、单薄的信息来看待那些角色们的话,那么他对于许多事情的调查也就没那么顺利了。 就拿侦探乔恩来说,这位侦探可以说是相当敏锐、理智的一个人。如果西列斯以更为傲慢的态度对待他,又或者提前一步发现了那个放大镜的问题,那么这位侦探说不定早就消失于人海之中了。 ……剧本的薄弱之处,就像是一个十字路口。能发现与不能发现、发现之后是否能做出正确的应对,都是相当复杂的问题。 骰子仍旧没有说话,西列斯沉吟片刻,便说:“你曾经说我是个被选中的人。所以,这种挑选,与这个跑团游戏有关?” 短笛总算又让自己飘飘忽忽地转了一个圈。它说:“是的……我本来以为能把这个问题推给安缇纳姆,让祂来回答的。结果居然还是轮到了我……哎呀。” 西列斯:“……” 他突然开始有点好奇骰子和安缇纳姆究竟是什么关系了。 短笛又说:“当我们寻找一个……合适的人选的时候,我们得寻找‘概念相关’的人士,来掌握命运的力量。您应该能明白这一点。 “所以,我们发现地球上跑团游戏的守密人——这个身份,十分符合我们的需求。于是我们就决定围绕跑团游戏来做文章。 “我们依照费希尔世界发生的事情,构思了一个粗略的、简单的跑团剧本,然后由我带去地球,在游玩这个游戏的人群中,准确来说,在这个游戏的守密人中,寻找最为合适的那一个。” “然后你选中了我。”西列斯说。 “……是的。”短笛迟疑地说,“呃……虽然我不确定我是否应该在这个时候这么说……但是……守密人,您会因此而生气吗?” 西列斯想了想,语气还算平淡地说:“不会。” 西列斯本身的性格就冷静理智。他很少真的愤怒或者生气。另外,坦白的时机也是个很重要的事情。 如果骰子在他穿越后不久,就突然冒出来说,“守密人,恭喜你被选中了,让我们一起来拯救世界吧”,那么他可能真的会产生了那么一些些微妙的愤怒与莫名其妙。 但是如今,他已经如此深刻地了解了费希尔世界,已经如此亲切地贴近了费希尔世界的本质。他在这个世界生活、工作、恋爱。某种意义上,他定居在这个世界。 对于西列斯来说,现在让他去拯救这个世界——好吧,不能说有多殷勤,但他的确乐意。 只能说,他仍旧不免因为骰子的说法而感到一丝哭笑不得。 拯救世界的重任交给谁,通过游戏玩得好不好来决定。骰子与安缇纳姆可以说是相当……勇敢。 当然,西列斯的大脑中也产生了一个念头。 或许对于骰子和安缇纳姆来说,这个身份是谁都无所谓。他们挑选了其中最为优秀的守密人,但并不代表着,这个人就非得足够可靠。 当他来到费希尔世界,当他被命运的力量浸染,他自然而然会成为命运的神明。 西列斯能够依靠自己的意志摆脱命运与梦境的力量的接连侵蚀,这是他自身的力量——如同骰子说的那样,意志永远是他最为强大的武器——但其他人,却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 这位“穿越者”,他只要老老实实地被命运的力量侵蚀,成为命运的神明,这或许就已经符合了骰子与安缇纳姆的要求。 换言之,是西列斯做得太过于优秀,而不是骰子的选择过于儿戏。 ……当然,这也意味着,这种做法很有可能会摧毁一个人类的灵魂。这显得残酷,让人不得不庆幸,是贺嘉音成为了西列斯·诺埃尔。 短笛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它连忙说:“果然,我知道您是个相当高尚的人。有时候,我甚至认为,是命运的力量选择了您,而不是我选择了您。 “您注定来到这个世界,注定成为命运的神明,注定成为这个世界的救世主。而费希尔世界反而会因此感到庆幸。如果不是您的话……” 它长篇累牍地赞美着西列斯,西列斯几乎心不在焉地听着。 隔了一会儿,短笛的话停了下来,它老老实实地说:“总之……的确,跑团剧本只提供了一些粗略的信息,而非全貌。” 西列斯便问:“所以,乔恩与伯恩?” “您已经猜到了。”短笛狡猾地回答,“我不能说您的猜测是错的。但是,人的观念可能会在短时间内发生改变,这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这话让西列斯产生了不少联想。 骰子似乎是在暗示,西列斯的猜测中仍旧有着不太正确的部分,但是整体上,乔恩与伯恩的确存在着特定的关联。 在跑团剧情中,流浪汉伯恩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他站在往日教会的对立面,暗中与那些旧神追随者合作,妄图复活神明。 但是,侦探乔恩,不管在跑团剧情中还是在现实世界中,他都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好人。 是什么改变了乔恩的观念? “复现自我”的仪式或许可以算是一个因素;但是,那复现出来的自我,终究也只是一个人的过去。乔恩的过去就已经有了伯恩的影子,不可能仅仅只是这个仪式,就让乔恩发生了改变。 所以,一定还有别的因素的影响。 在略微闷热的房间里,西列斯得出了这个结论。他想,既然得到了骰子的确认,那么他或许可以更加坦诚地与乔恩聊聊。 乔恩那边也已经通过那些家族档案,展现出了自己的态度——他乐意与西列斯合作。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直接揭穿乔恩的身份,那这位敏锐的侦探真的不会被他吓坏吗? 西列斯因而产生了一丝笑意。 “我明白了。”西列斯说,“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情需要问你。” “什么?” “‘父亲’。” 短笛猛地沉默了一会儿,片刻之后,它干巴巴地说:“您的父亲吗?在我们的安排中,您的父亲很早的时候就已经……” “旧神的父亲。”西列斯说。 短笛停下话头,然后突然跳起来,用笛身敲了敲桌子。那让人觉得有点痛,但短笛看起来只是想表达自己的不可思议。 “有时候我为您的信息获取能力感到赞叹。”短笛说。 “谢谢。”西列斯说。 短笛难得叹了一口气,它说:“这事儿不适合我来告诉您,守密人。” 西列斯因为这个回答而怔了一下。 “……安缇纳姆会告诉您的。”短笛说,“关于漫长的过去、关于遥远的历史……那是祂的权柄范围。祂会很乐意跟您讲述那些故事。而我,我认为我不在这件事情上拥有什么立场。” 骰子的语气难得如此严肃。它看起来是在暗示着什么,但是西列斯也很难从它这种遮遮掩掩的态度中明白过来。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但是,我要怎么与安缇纳姆见面?”西列斯问,“我考虑到了乐园。我是说……” “哦,我明白您的意思,您可以不用继续往下说,免得引起‘阴影’的注意。祂一直想知道安缇纳姆……存放力量的地方。”短笛像模像样地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一样。 西列斯点了点头,便问:“所以我该怎么过去?” “其实您已经得到相关的线索了。”短笛说。 西列斯有些意外:“是吗?” “是的。”短笛说,然后就一言不发,好像这话就是它唯一能透露的信息了。 西列斯默然片刻,目光深沉地瞧着短笛。 短笛轻轻晃了晃,好像是发抖。它很小声地给西列斯弹奏了一曲轻快的小调。 西列斯:“……” 有时候骰子的人性化程度,让他觉得……人工智能一定是有前景的,毕竟连神明力量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都表现得相当像人。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说:“好吧,骰子。我会思考一下我究竟找到了什么线索。” 短笛立刻得意洋洋地说:“您一定能发现……事实上,您已经距离安缇纳姆很近很近了。” 西列斯对此多少有些怀疑。 在深海梦境与坎约农场外面的那片黑暗之中,他怎么想、怎么思考,都很难把握住那种微妙的“感觉”。而骰子却说他已经很接近了。 这种说法,会让他感到,线索实际上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是他一直没有意识到。 ……或许他该继续换个思路与想法?或许以人类的大脑,很难理解黑暗之海的情况。 但是话又说回来,他总不能主动去迎接旧神的污染,然后让自己代入到神明的思维模式之中。那显然也是相当愚蠢的做法。 ……不过,此刻西列斯望着短笛,却突然产生了一个微妙的念头。 他没急着思考,只是转而说:“我马上将前往迷雾中的一片绿洲。那地方恐怕与‘阴影’有关。你知道这事儿吗?” 考虑到“阴影”可能始终窥探着现实世界,西列斯也没有将话说的太明白,尤其是那个坟包的问题。 短笛像是琢磨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下子反应过来:“哦……您是说那地方。别担心。‘阴影’已经将那当做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了,祂应该不会太关注那里。 “……事实上,也不可能有神明再成为祂诞生的温床了,我只能这么说。当然,那……‘东西’,对于人类来说,仍旧是可怕的玩意儿。” “是的,所以我打算早点将其解决。”西列斯说,“也总有一些旧神追随者想要利用这东西。” 他们说的是坟包里的那具尸体。 短笛上下动了动,像是个失败的仰卧起坐,不过它的确在努力表现出自己的赞同。 聊完这些话题,时间也差不多了,骰子得离开了。在骰子与他告别离开之后,西列斯才放任自己沉浸在刚刚想到的问题中:为什么骰子能够这么人性化? 说到底,骰子是神明力量的集合体。在某种意义上,它可以说是比神明还神明的存在。 这个世界的旧神显然拥有着令人胆寒的、扭曲而疯狂的力量。这种力量体现在那些残酷的、血腥的历史,也体现在那些疯狂的旧神追随者的行动之中。 许多人受到旧神污染,许多人因此而精神崩溃,甚至于出现身体上的变异。 但是骰子却显得相当无害。不仅仅是无害,它甚至对人类……过于友好了。 ……是的,友好。西列斯想到这个词语。 骰子只是神明的力量。而“阴影”也是神。西列斯能理解,作为费希尔文明的一员,安缇纳姆与骰子会想要对抗“阴影”。 但是,如果与“阴影”相比较起来,骰子和安缇纳姆未免也太……人类意义上的“正常”了吧?甚至都不怎么像神,而是像人了。 曾经就有人怀疑,安缇纳姆也是人类,只不过是掌握了神明力量的、更加强大一点的启示者。那些复现旧神力量的实验与做法,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于安缇纳姆的神明权柄的怀疑。 ……是因为安缇纳姆与骰子的诞生,基于费希尔文明吗?西列斯只能想到这种可能。 所以,对于这个世界,安缇纳姆与骰子始终保持着正面意义上的善意。 ……但旧神的诞生同样基于费希尔文明。旧神们可没有这么友好。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他想,他还是得尽快与安缇纳姆见上一面。 他不禁叹了口气,心想,难道是需要他亲自去一趟默林镇?但是,之前写给默林镇“母亲”的信却并没有回音,安缇纳姆就像是不在那儿一样。 想了片刻,西列斯就摇了摇头,他认为现在最重要的依旧是迷雾中的绿洲的问题。 他思索着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然后整理着自己随身携带的物品。明天会是漫长而辛苦的旅途,他心想。 傍晚的时候,阿方索又一次过来敲门,与西列斯一同去吃晚餐。晚餐他们选择了昨天见面的那间酒馆。 酒馆里仍旧热热闹闹,西列斯听闻了一些有趣的消息。 尤为引起他注意的,是某位探险者提及了马戏团的事情。 那位探险者使用的是堪萨斯语,他似乎是刚刚来到梅恩驿站不久,现在正与他的同伴一边喝酒,一边高声聊着什么。 他们提及在无烬之地更中部的地区,在一些大驿站中遇到的马戏团。而他流露出一种不满的情绪,他说那些马戏团,没一个拥有小丑,还算是什么马戏团。 他的同伴对这事儿似乎没什么兴趣,只是敷衍了事。 这位探险者就立刻不快地说:“但你也遇到过曾经黑尔斯之家的马戏团的那位小丑。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小丑。你不觉得那相当厉害吗?” “小丑当然厉害。不过,黑尔斯之家已经毁掉了,你忘了吗?”他的同伴心不在焉地说,“谁知道他死在哪个角落了。” 这话令这位探险者相当愤怒,他说:“我前不久才见到过那位小丑!他一个人在无烬之地流浪。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其他的马戏团不乐意招募这位小丑。” “因为是小丑啊……只是一名小丑而已。”他的同伴仍旧敷衍着他,“要我说,你为什么对一名小丑这么关注呢?” 这话让这位探险者噎住了,他似乎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隔了片刻,他流露出一丝狐疑:“难道我被污染了?” “哦,真的吗?”这话终于让他的同伴回过神来,打量着他,“那你用用‘复现自我’的仪式吧。” 那位探险者点了点头,这回反而轮到他有点心不在焉了。他们没有再谈论小丑的话题,而是转而说起了其他事情。 ……西列斯从他们的身上收回了目光。 那名小丑。他不禁想。 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一直以来,比起其他的跑团角色,这名小丑的存在感并不是很高,与西列斯的接触也就那么三两次。 但是,西列斯仍旧对小丑留下的深刻的印象。小丑似乎知道点什么,但是他又……不确定是装疯卖傻,还是真的疯疯癫癫,总之,他没法和西列斯正常交流。 这算是一个糟糕的问题。但是,联想到小丑曾经递给他的那张商人牌,以及小丑与夏先生接触过的可能,西列斯也不得不在意这个问题。 他想,回到拉米法城之后,他或许可以问问海蒂女士,是否有可能联系到小丑。 在梅恩驿站的这两天似乎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落幕了。7月21日,周一上午,西列斯与阿方索踏上了前往迷雾中的绿洲的旅途;而琴多也抵达了福利瓯海东北部的迷雾附近。 前往那个小型村落的路途是相当乏味的,他们只是在仿佛无穷无尽的荒原中步行着。因此,西列斯很快就将注意力转移到琴多那边。 琴多的表情相当严肃,他站在孤岛的边缘,戴着【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定定地望着远处的迷雾。 人偶坐在他的肩膀上,同样望着远处。不过,西列斯没法从人偶的视野中看出来什么。 他只能看出来,那是一片较为广阔的迷雾,几乎遮天蔽日。站在距离迷雾十分近的孤岛上,他甚至感到周围都阴沉灰暗了下来。并非风暴,而只是迷雾的影响。 在不远处的海洋中,偶然可见一些奇形怪状的海洋生物翻腾的身影。一些几乎可以称之为可怕与恐怖的“鱼尾”会翻涌起一阵浪花。 隔了片刻,琴多突然伸手摘下了眼镜。 “……有许多人。”他低声说,“不,我甚至不知道那是否能被称之为人。” 人偶侧过头,静静地聆听着。 “他们陷入了永恒的迷醉与狂欢之中,在我凝视他们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只是疯狂地喝酒、吃肉……又或者啃食彼此。他们的肢体与血肉都仿佛可以不停地涌动生长。 “他们分散在不同的孤岛上,但一些距离较近的孤岛上也连接着绳索,好像是为了方便他们来回走动。他们都衣不蔽体,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 “有一些人的身上,出现了近似于海洋生物的变异。这些人似乎是更经常被人食用的。人们会在吃了他们的肉之后,露出十分惊叹和赞赏的表情。 “……他们没日没夜地吃喝。偶尔,他们会从孤岛中挖出……星之尘。他们会直接吞食星之尘,并且露出痴迷和狂喜的表情。 “迷雾影响了岛屿上的采光,所以所有的孤岛上都点燃着火把。那硝烟弥散进迷雾之中,更加深了迷雾的厚重程度。火光永远照亮着这些岛屿。” 琴多的讲述在这一刻停了下来。他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突然说:“我庆幸您没看到这一幕。那真恶心。” 这话让西列斯放心了下来。刚刚琴多的语气,几乎让他觉得琴多受到了污染。不过,这只是突如其来的画面的冲击,而非潜移默化的改变,所以琴多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只是那种恶心的感觉,仍旧驱散不开。 人偶伸手拍了拍琴多的肩膀,算是安慰他。 “谢谢您的体贴。”琴多说,“我想,那地方如今已经成了埃尔科奥和贴米亚法的信徒的聚集地,并且是相当疯狂的信徒。他们可能已经丧失了自我认知,只是成为了食欲与狂欢的囚徒。” 西列斯赞同琴多的看法。 这群人一直生活在迷雾之中。按照琴多的说法,他们是一直被迷雾笼罩,而非如同迷雾中的绿洲那样。绿洲只是被迷雾包围,但并非笼罩。 因此,在这样的孤岛上长期生存,势必会对这些人的精神状态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 西列斯回忆了一下,确认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没有记录可以证明曾经有人进入过这片迷雾。换言之,这其中生活着的“生物”究竟还算不算人类,已经是一个未知数了。 他们说不定已经与人类有了生殖隔离,说不定与某些海洋生物更加接近,同时,他们的繁衍、出生与死亡,都已经直接地与“食物”这件事情挂上钩。 ……西列斯突然产生了一个近乎可怕的联想。 他想,在未来许许多多年之后,这里的迷雾消散,人们还能认得出来,那些孤岛上生活的“东西”恰恰就是曾经的人类? 如果他们没法认出,那么那些看起来十分“美味”的变异生物,是否会成为某些食客疯狂追捧并且欣赏的食材?成为昂贵而小众的热潮? 这是个令西列斯不寒而栗的想法。 食材、食材。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词语。 他突然意识到,格雷森事件造成的食物恐惧症,或许还得持续一段时间。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与琴多同时沉默了片刻。随后,琴多低声说:“我会让普拉亚家族关注着这里。至少确认迷雾的情况。或许有朝一日,这里的迷雾也将消散。而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人偶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他们在孤岛上耗费了比预期中更短暂的时间。他们原本的打算是,首先确认迷雾中的情况,然后再考虑是否有必要进入迷雾一探究竟。 而如今的结果自然是,没有这个必要。迷雾中的孤岛已经彻底成了狂欢中的不夜之地。 ……联想到这里恰恰是费希尔世界的北方极地,现在又正是夏天,所以,“不夜”这个形容可以说是恰到好处。然而,如果仔细想想其中的根源,那么极地的寒冷可能又成了新的恐惧根源。 琴多裹了裹外套——这儿的温度还比较低——他说:“看来我们可以离开了。明天的凌晨我就能去到您的身边了。” 人偶想了想,便拍了拍琴多的肩膀,然后跳到琴多的手上写了几个字:“我等待着你。” 琴多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个堪称温柔的笑容。要是让某些探险者瞧见他这个笑容,那说不定会怀疑琴多的精神出了什么问题。 然而,只有那涌动的迷雾、潜游的海洋变异生物,以及一个小小的木头人偶,得以见到这个笑容。西列斯控制着人偶,相当轻柔地抱住琴多的无名指晃了晃。 “我也爱你。”琴多呢喃着说。 这是上午,琴多很快就返回了普拉亚家族准备好的船只。他们立刻就出发,远离了这片海域。 下午的时间,琴多打算将这份海图彻底完善一下,然后将草图交给家族合作的出版商与印刷厂,进行后期的排版、美化、制作与生产。这份工作终于将进入尾声了,他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事儿对于他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的进度的影响,暂时还没法看出来。或许得等到海图真正开始贩卖之后才能有成效。 确认琴多这边的情况之后,西列斯就将注意力转回了本体这边。 那个阿方索口中的小村落,如今也已经隐隐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尽头了。 第204章 魔药的问题 这个村落所在的位置, 实际上已经算是盖恩斯德。站在村落外头极目远眺,便可以看到几百米外的灰黑色迷雾。 这迷雾几乎成了这个村落生活中的一部分。 阿方索说, 他们一行人曾经在离开迷雾的时候,短暂在这个村落里歇脚。当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因为逃离了迷雾的范围。 然而这种心情却在这个村落中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因为,这个村落中的许许多多人,反而十分向往迷雾。 “我们当时一直在想, 为什么他们不进入迷雾。”阿方索低声跟西列斯说着,“后来我们才意识到,向往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即便在盖恩斯德, 他们也在努力生存。 “……当然,对于迷雾的向往得另说。我实在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会向往迷雾。 “我们和他们的语言不通,彼此没法交流。不过当时他们看到我们从迷雾中出来,都流露出一种敬畏、羡慕的情绪……真令人搞不懂。” 不过幸运的是,这个村落算是盖恩斯德中难得对人类友善的群体。也或许是阿方索一行人曾经从迷雾中走出来的行为, 赢得了这群人的尊敬。 总之,西列斯和阿方索很轻易地在村落中得到了一个休息的居所。那是一栋独立的小土房子, 有三个房间,可以生火做饭, 有一个独立的盥洗室,尽管较为简陋。 打水得去附近的一个水井。不过作为客人, 村落中的人们会为他们提前打好几桶水, 用完之后就得自己主动去打水了。 阿方索说上一次他们也是住在这儿。这栋房子似乎是这个村落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地方。不过, 上一次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 这栋小房子里毫无生活痕迹, 说明了这个村落的偏僻与落后。 他们语言不通,因此阿方索只能比划着说,明天还会有一位他们的同伴过来。村落的长老——类似于这样地位的长者——露出了一个半懂不懂的表情。 当然,他们并非免费居住在这儿。阿方索特地带来了肉干、调味品、作物种子等等。对于这个偏远孤独的村落来说,这已经是十分难得的生活物品。 除了这个小房子,这个村落并未提供其他的招待。 西列斯一直保持着沉默,只是静静地旁观着阿方索与村落中人们的交流。村落中的人们对于阿方索流露出友善的态度,但是对于西列斯仍旧保持着一丝警惕,毕竟这是个陌生人。 西列斯大概能听懂这些人说的话。他发现这群人尽管离群索居、靠近迷雾,但其实仍旧保持着较为淳朴的性情。他们有点好奇西列斯与阿方索的来意,但因为语言问题,所以只能猜测。 从他们的闲言碎语中,西列斯也终于得知为什么他们会保有对于迷雾的向往。 正是因为迷雾中的绿洲。 似乎曾经有人从迷雾中出现,并且随身携带着一些来自那个绿洲的物品。对于这个物资贫乏的村落来说,那已经是不可思议的物品,因而他们不由得产生了一些对于迷雾的向往。 但是,他们却没法穿越迷雾,抵达他们向往的绿洲。或许有人尝试过,但却失败了,因而这里的人们才会对阿方索他们露出敬畏的表情。 沙漠绿洲的传闻,或许就是这么来的。西列斯心想。 的确存在这样一个绿洲,也的确存在从绿洲中出来的人类,同时,也的确存在着这样一种对于绿洲的向往。然而,这绿洲的本质面目,却是谁都想象不到的。 为什么绿洲并没有被迷雾笼罩? 或许,只是因为“阴影”的尸体在那儿。 这个想法令西列斯不免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他们抵达村落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他们在小房子里休息了一个小时左右,主要就是那在简陋的、连床铺也没有的土炕上躺了一阵,随后就起身在村落中转了转。 村落中的人们对他们保持着一种好奇、敬畏同时疏远的状态,这也让西列斯和阿方索的行动更为自由了一些。 整体来说,这是个小小的村落,所有人口加起来可能也就几百号人。他们是在沉默纪与雾中纪之交的时候,来到这个地方,并且暂时定居下来。 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们会选择这样一个地方,距离迷雾如此之近;也或许,他们选择这里的时候,这儿还没有迷雾的存在。 那些村民们可能也不太了解族群的历史。他们现如今仍旧维持着较为原始的生活水平,偶尔会与外人有所接触。 据说商人们每年会来这儿两次。这个村落会养殖一些牲畜、种植一些作物,而商人们会来收购。当然,随着时间的过去,商人们也慢慢对这儿失去了兴趣。 在刚刚西列斯旁听村民们的闲聊的时候,他注意到,村民们提及今年理应来到这里的商人,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出现。 因此,阿方索这一次带来的物品,尽管并非必需品,但也的确给这个村落带来了一些帮助。这也就是这个村落乐意让西列斯这个陌生人暂居在这儿的原因。 不然的话,单凭阿方索与这里的浅薄交情,事情还不会这么顺利。这也可以说是十分碰巧的一件事情。 阿方索说,这个村落或许迟早会消失,但也或许,他们会回到人类社会。 这辽远的、荒芜的无烬之地,注定是人类将要发展的地方。只是有人能幸运地赶上趟,有人却在这时间到来之前,彻底湮灭。 他们站在村落的边缘,凝望着落日。然而太阳落下的地方,恰巧就是迷雾笼罩的方向。那让这个村落面临的落日,比平常时候更加早一些。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西列斯和阿方索也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地方。他们交流了一下明天的行动计划。 琴多会在明天一大早就和他们汇合。阿方索没有询问琴多怎么过来,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因此,他们明天上午就可以出发前往迷雾中的绿洲。 尽管现在他们已经有了“复现自我”仪式,但是在迷雾中行走依旧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阿方索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他拿出了自己用以“复现自我”仪式的时轨,那是一片五彩斑斓的羽毛。阿方索说这是来自西面一个国家的独特习俗,他年轻时候在无烬之地探险时,曾经短暂与其有过接触。 据说在那个国家,佩戴羽毛饰品是个相当常见的事情,人们认为这是一种类似护身符一样的东西。阿方索虽然不怎么相信,但是他也的确曾经佩戴过这样的羽毛饰品。 那段时间显然是他意气风发的年纪,这东西又与他的专业有关,于是阿方索就选择了这片羽毛。只要将其佩戴在自己胸口,低头一瞧就能望见,这显然是个相当方便的仪式。 阿方索便问:“教授,您的时轨是什么?” 西列斯实际上并不需要“复现自我”的仪式,不过他也考虑过这种情况的出现,因此便从口袋中取出了一支钢笔,说:“这是我写小说的时候使用的钢笔。” 阿方索凝视着那支钢笔,隔了片刻,便说:“您还有其他更加……方便一点的时轨吗?在迷雾中,如果需要一直书写的话,那显得有些麻烦。” 西列斯恍然。 像阿方索这样,佩戴在身上的某个饰品,或者其他不需要做出特定举动就能够持续性生效的时轨,才是在无烬之地行走的探险者们的不二之选。 西列斯这样不常来无烬之地的人,挑选的时轨也与无烬之地的风格格格不入。 西列斯便思索了一下,他说:“一副眼镜?是我常常用来阅读看报的。不过在琴多那儿,他明天会带过来。” 他指的自然是【阿卡玛拉的眼镜架】。 阿方索的说法也正好给了他一个灵感,他可以拿“复现自我”的仪式,给【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这个仪式做个掩护,免得人们怀疑他为什么会在迷雾中佩戴眼镜。 “这当然可以。”阿方索说,他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我突然意识到,您的做法其实是对的,或许我也该给自己多准备一个时轨,甚至好几个时轨,免得出现什么意外。” 像他们如今这样前往迷雾的行动,“复现自我”的仪式、充沛的魔药都是必不可少的。但是,路途中也难免碰上什么意外,万一用以“复现自我”的时轨掉落或者遗失,那就麻烦了。 西列斯赞同地点了点头,他说:“最好是同一个阶段的物品。” 阿方索思索了一阵,然后不由得说:“教授,我认为这个仪式可能会在很大程度上改变探险者们的观念。您认为,未来有可能会出现同一个时轨使用不同仪式的情况吗?” 同一个时轨、不同的仪式? 西列斯构想出了一种可能性:“比如,惯常使用的攻击性武器,同时也是用以‘复现自我’的时轨?” “是的,类似这样的情况。”阿方索说,“因为我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个十分有意思的方向。‘复现自我’这个仪式,属于辅助性仪式,可以与其他的某些仪式共存。” 他想了一会儿,不禁感叹着说:“这可真是一个相当有趣的课题。” “我认为这更倾向于实用价值。对于一些探险者来说,他们就可以避免随身携带许多时轨的情况了。”西列斯客观地评价着。 阿方索赞同地点了点头,他陷入了思索之中,似乎是在考虑自己的时轨体系能有什么改动。 ……体系。西列斯突然若有所思地意识到。 启示者的力量始终给人一种相当复杂多样、凌乱细碎的感觉,因为每个人使用的仪式可能都不太一样。 在一名启示者踏入这条道路的时候,他可能会接触到许许多多个概念,比如魔药、时轨、仪式、纯净度、完整度、契合度、封印物、精神污染等等。 这些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定义了启示者的力量;但只要深入了解,就会意识到,这些概念中仍旧有着相当混乱的部分。 这种力量本身就显得因人而异。人们就算能够构建出一种体系——时轨体系或者仪式体系——那也只限于自身,很难适用于普罗大众。 或许未来,会有专门的时轨公司?他们会提供尽可能一致的时轨与仪式,让人们显得整齐划一一点儿。 但是说到底,仪式这种东西,是相当随便的。小孩可能请大人随便挥一挥水果刀,于是这把水果刀就成了小孩眼中的强大武器。人力对于仪式造成的影响十分直接而普遍。 ……说到底,这是种混乱的、不成体系的力量。 西列斯与阿方索各自陷入沉思。 夜晚的闷热又很快让阿方索回过神,他摇了摇头,擦着脸上的汗,不禁说:“实在是太热了。” 西列斯比他好一点,不过也感到一丝烦闷。他思索了片刻,突然想到自己背包里好像还带着课题的产物——金属叶片。 关于使用【流动的风】作为对抗炎热或者寒冷的办法,当时格伦菲尔提供了两种方案,一种是金属叶片,一种是叶型瓶。 前者更方便随身携带,也已经生产出了一部分,因此这一次西列斯出门的时候,就顺手带上了几枚,以备不时之需。 在之前一段时间里,他们北上米德尔顿与福利瓯海,那边的天气没有这边炎热,因此西列斯也就没用到那些金属叶片,但是现在却似乎是个不错的时机。 他便和阿方索提及了这事儿。阿方索十分惊叹于这个课题的奇思妙想,并且毫不犹豫地开了一瓶魔药。 他们这一次出发,自然是带上了十分充沛的魔药,在这儿使用一点纯净度较低的魔药,也不是不能接受。主要是因为,阿方索已经热得有些焦躁了。 西列斯便将一枚金属叶片投放进魔药瓶里。很快,魔药瓶口便开始散发出一阵一阵的冷气。阿方索怔怔地盯着那个魔药瓶子看了一会儿,然后感叹说:“跨时代的发明。” 西列斯心中失笑。 很快,阿方索觉得舒服了一点,便去洗漱。西列斯依旧坐了一会儿,他看着魔药瓶,心不在焉地继续思考着之前的那个想法——启示者的力量因人而异。 但是就在这一刻,就在他盯着魔药瓶思考“因人而异”这个词的时候,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联想。 他的意思是……魔药的制作材料中,必备的一样东西,是星之尘。 星之尘是旧神陨落的骸骨。在往日教会之前提供的那份档案中,西列斯瞧见了不同旧神的星之尘的埋藏地点,那也是旧神们陨落的地点。 而现在令西列斯感到费解的一个问题就是,既然星之尘是属于不同的旧神的,那么为什么魔药却是可以适用于所有仪式的?这与启示者的力量“因人而异”的说法不一样啊。 难道星之尘反而并非“因神而异”? 西列斯皱了皱眉,不免仔细思索着关于魔药的相关信息。 他拥有格伦菲尔这位魔药大师作为老师,尽管他自己未曾制作过魔药,但是也耳濡目染听闻了不少相关的信息。 在他的记忆中,魔药也分为不同的种类。 一些独特的仪式的确也需要某些独特的魔药,不过那并非是星之尘的区别,而是主料的区别。某些魔药制作起来可能会相当复杂,需要十分特殊的材料。 但是这种魔药的使用频率也不是很高。很少有启示者需要使用这样的魔药,这种魔药也很少在市场上流通,通常都是某些启示者专门向魔药大师定制的。 市场上流通着的魔药,通常被称为成品魔药。这种魔药的制作方式已经固定,甚至可以用相当流水化作业的模式来进行熬制。此外,成品魔药也适用于大部分已知的仪式。 ……是的,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 当人们熬制魔药的时候,他们可不知道手中的这些星之尘属于哪位旧神——事实上,他们甚至完全不清楚星之尘是旧神的骸骨。 但是,不同旧神的星之尘,最后却都能形成统一的、普通的、适用于绝大部分仪式的成品魔药,这个问题本就令人感到惊异。 ……或许可以说,人类死后烧成的骨灰毕竟都是灰,旧神的骸骨当然也只是祂们的尸体。但是……旧神的尸体是蕴藏着力量的。 为什么不同旧神的星之尘,最后都能提供相同的魔药效果? 这个问题令西列斯感到一阵难言的寒意。他干脆起身,站到窗边,习惯性地以这种做法来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凝望着窗外的景象——那漆黑夜幕中的灰黑色迷雾。 如果考虑到“旧神的父亲”的存在,那么这种情况似乎并非不能理解。 旧神的父亲当然不是生理意义上的父亲。考虑到旧神血裔的定义,那么旧神的“父亲”恐怕也就是旧神力量的源泉。 换言之,旧神的力量都是同源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旧神的星之尘也表现出“同源”的一致性,也是很有道理的。 但问题是…… 问题是,这是启示者的力量,这是安缇纳姆的力量范畴。 为什么安缇纳姆的力量可以近乎溯源一般地,展现出旧神力量这种本质上的“一致性”? 为什么,安缇纳姆的力量,可以复现出旧神的力量? 一个几乎不可思议的念头出现在西列斯的心中,但他又感到十分的难以置信。 他开始寻找各种可能性,尝试推翻这个说法。 安缇纳姆的神格是过去与历史。而旧神们显然也包括在费希尔世界的过去历史之中。从这个角度来说,祂们也就间接地被包括在安缇纳姆的力量之中。 这是定义上的问题,因为安缇纳姆的神格是相当“虚”的东西。 其他旧神的神格,比如死亡、比如梦境,这都是拥有切实指向的“概念”。而安缇纳姆的力量是过去,是“一段时间”,这囊括万物。 ……然而这个问题实际上也是西列斯,以及其他许多启示者,感到奇怪的地方。 为什么安缇纳姆的力量,与其他旧神的力量,拥有着并不相同的概念意义? 过去、过去。西列斯在心中默念着这个词。他想到,什么的过去? ——费希尔世界的过去。 他意识到,对于安缇纳姆力量的猜测,似乎反而使他更深地怀疑起安缇纳姆的本质。 他便毫不犹豫地将想法转移到其他的地方。 他开始思考起一些更加实际的东西,比如,安缇纳姆的诞生。 安缇纳姆诞生于沉默纪与雾中纪之交。更确切的时间很难言明,毕竟神明的诞生是个讳莫如深的话题,但应该是在雾中纪之前,沉默纪的晚期。 毕竟,在雾中纪早期,当康斯特公国陷入战争的时候,当时夏先生就已经被认为是第一个使用了安缇纳姆力量的启示者,他被认为是安缇纳姆的代行者。 从这个角度来说,安缇纳姆必定在雾中纪之前就已经诞生了。 至于诞生的地点,按照之前格罗夫纳主教的说法,是在拉米法城的默林镇。 ……当时,格罗夫纳还说,一个姓氏为诺埃尔的男人,帮助了当时刚刚诞生的安缇纳姆,因此往日教会才一直在暗中照拂着诺埃尔家族的人。 但是,在现如今重新审视这段信息的时候,西列斯却不由得感到了一丝怀疑。 “西列斯·诺埃尔”是一个被创造出来的身份。他的父亲、母亲都是不存在的。他的母亲甚至是神明亲自扮演的。 所以,真的存在这样一个姓氏为诺埃尔的男人,在安缇纳姆刚刚诞生的时刻帮助了祂吗?这不会是安缇纳姆刻意为之的说法吧? 这种做法就好像是,安缇纳姆特地扯了一个借口,让初来这个世界的贺嘉音拥有一个靠谱的后盾。祂的目的是为了让西列斯得到往日教会的帮助。 至于帮助的原因? 反正往日教会的人们都是安缇纳姆的信徒,信徒天然会信任神明的话。没人会怀疑安缇纳姆的说法,没人会思考,或者去验证,是否真的存在这样一个帮助过神明的人类。 ……所以,安缇纳姆的诞生,也因为这个微妙的、真假难辨的故事,而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 安缇纳姆真的就诞生于雾中纪与沉默纪之交吗? 西列斯想到了一个更早之前曾经产生过的困惑。 他曾经困扰于,为什么安缇纳姆会知道普拉亚家族的旧神血裔;为什么安缇纳姆会留存有阿卡玛拉的信物,也就是【阿卡玛拉的眼镜架】。 说到底,李加迪亚在阴影纪的时候就已经踏上旅途,而阿卡玛拉的陨落时间也是在沉默纪中期。那都与安缇纳姆的诞生时间对不上号。 在此之前,每当西列斯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都会自然而然地将问题归结于安缇纳姆的力量上。 安缇纳姆的力量是过去与历史,所以祂理应通晓过去发生的事情,不是吗? 就算这个理由没法说服西列斯,还有另外一个理由可以让他忽略这个问题——或许安缇纳姆就是旧神们留下的后手。 但是,如果一旦结合起“旧神的父亲”这个说法,结合起星之尘的微妙功能,结合起安缇纳姆和骰子一直以来对于这个世界与人类文明莫名的善意…… 那个看起来匪夷所思的想法终于还是浮现在西列斯的心中。 他想,安缇纳姆,会是“旧神的父亲”吗? ……他得承认,当这个想法真正出现的时候,他反而察觉到了一丝啼笑皆非。 他的意思是,安缇纳姆——西列斯·诺埃尔的“母亲”,同时,也是旧神们的“父亲”? 好吧,他想到了凯兰家的古怪习惯,尽管这种联想只是为了让他自己感到好受一些。 他突然意识到,当他逐渐接受到种种深入世界核心的信息的时候,他实际上也应该思考一下过去自己收获到的那些信息的准确性,或者说,刷新自己的认知。 很多事情,在他懵懂无知的时候,呈现出一番模样;但是在他成熟老练的时候,又会呈现出另外一副模样。事情总归如此。 ……西列斯的目光凝望着窗外的夜色。魔药瓶仍旧源源不断地吹出冷气,缓解了这夏夜的酷热。然而,西列斯的心中却是另外一番激动与寒意并存的感觉。 他并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是正确的。 安缇纳姆与“旧神的父亲”? 那听起来是完全两个时代的存在。 “旧神的父亲”出现在世界之初,那是比李加迪亚、阿卡玛拉更加古老的神明,那是这十三位旧神的力量源泉。 而安缇纳姆? 一个诞生于几百年前、甚至被人类怀疑是否有资格称为神明的存在。 祂们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甚至中间相差了这么多个纪元——神诞纪、信仰纪、帝国纪、阴影纪、沉默纪——这么漫长的时光! 而祂们却有可能是同一位存在。 西列斯感到一阵恍惚。在他彻底明白孤岛上那座石碑上文字的含义的时候,这种感觉曾经统治了他的大脑,而如今,这种感觉更进一步加深了。 当他以为被贴米亚法啃食骨头的“父亲”,只是一位陌生的、他并不知晓的神明的时候,他会感到平静的、清浅的叹息。他为一位消弭在时光中的古老的神明感到叹息。 但是,如果这位神明恰恰是自己熟悉的、甚至亲近的“母亲”,一位共同拯救世界的同伴的遥远过往,那么这种叹息就变得更加深沉与悲哀,甚至变得陌生了起来。 说到底,他不禁感到困惑,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反目成仇?在那遥远的、漫长的过去时光里,这些神明们究竟遭遇了什么? “……教授?”阿方索迟疑的声音响了起来。 西列斯回过神,侧身望向阿方索。 阿方索说:“您可以去洗漱了。早点休息,明天我们还将踏上旅途。” 西列斯默然片刻,难以立刻从那些关于旧神的思绪中抽身离开。隔了片刻,他才回应说:“我知道了。晚安,阿方索。” “晚安,教授。”阿方索观察着他的表情,“您似乎忧心忡忡。不过,我们也只是进行一次尝试。如果调查不出来什么,那我们就返回拉米法城,继续度过普普通通的生活罢了。您不要太有压力。”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感谢他的老朋友的宽慰,尽管阿方索不可能想到,他究竟思考着什么。 “我会的。”他简单地说,“谢谢你。” 阿方索朝着他挥了挥手,又问西列斯是否需要那个魔药瓶。他看起来很需要这些冷空气,西列斯便让让他拿去自己的房间。 西列斯心不在焉地洗漱,躺到床上也辗转难眠。夜色渐深,他告诫自己,明天还有许许多多需要去做的事情——即便再焦躁,他也需要思考如何与安缇纳姆会面。 等到那个时候,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于是他缓慢平静下来,很快就陷入了沉眠之中。第二天上午他醒过来的时候,产生了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他在简陋的土炕上怔怔地坐了片刻,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想到了那个可怕的猜测。 有人敲了敲他的门。西列斯回过神,说了一句“进来”。 是琴多。他抵达了。 琴多走进房间,就注意到西列斯的表情不太对。他有些迟疑地问:“早上好。您怎么了?” “想到了一些复杂的问题。”西列斯捏了捏鼻梁,他说,“我先去洗漱。” “好的。”琴多说,他看起来有点好奇西列斯究竟想到了什么。 等西列斯洗漱完,琴多就凑过来,十分心满意足地拥抱着他,并且给自己讨要了一个亲吻。 对于分别多日的伴侣,西列斯也感到非常思念,不过他惯常不会直白地袒露自己的情绪,只是将这个亲吻的时间稍微延长了那么一点。他温柔地亲吻着琴多。 亲吻过后,琴多絮絮叨叨地说起自己对于西列斯的想念,以及如今能够切实接触到西列斯的愉快。之后,他将自己携带过来的东西交给西列斯。 包括一号人偶和眼镜架,另外,他还带来了一些十分美味的食物,比如米德尔顿的鱼饼。当然,他只能随身携带,所以不是很多,但也让昨日奔波了一天的西列斯感到轻松了不少。 “阿方索呢?”西列斯意识到早上起床之后还没见到阿方索,便询问了琴多。 “他正试图与这个村落的长者们交流。”琴多回答,“我过来的时候,是先去到了附近一个无人的地方,然后再走过来。这个村落的人们对于我的到来十分惊慌……呃,他们好像认识我?” 琴多困惑地琢磨了片刻。 西列斯怔了一下,然后忍着笑意说:“或许,他们是从盖恩斯德的其他村落那儿听闻了你的名声。” 当然,是作为探险者的琴多·普拉亚的名声。 按照西列斯对于琴多探险者生涯的了解来看,琴多还真的与盖恩斯德的不少村落、原住民部落有过牵扯,尽管基本上都是琴多用武力威慑了那些部落。 因此,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小村落,说不定还真的了解琴多的一些往事……说不定,在那些风言风语中,琴多已经被描述成了一个十分可怕的人物。 琴多怔了怔,他嘟囔着说:“哦,我差点忘了,的确有这种可能。” 西列斯莞尔。 琴多说:“所以他们才同意我进到村落里面。我费了一番功夫才让他们意识到,我是阿方索的同伴。但是有位年长的人,他的意思似乎是要让阿方索确认我的身份。 “于是我就在那儿等了片刻,等阿方索醒过来确认这件事情,我就来找您了。不过阿方索仍旧留在那儿,他打算努力和那些村民交流点信息,尽管我不太看好这事儿。” 毕竟,他们语言不通。琴多的意思是这个。 西列斯倒是思索了一阵,他说:“其实我可以与他们交流。不过问题是,我不可能以自己的身份与他们交流。” “人偶?”琴多问,不过他又很快摇了摇头,“可惜人偶没法说话。” 西列斯的目光落到了一号人偶和三号人偶的身上,也不禁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的确,人偶没法说话。既然不能说话,那么西列斯就这么保持沉默,聆听着他人的对话,暗中收集着信息,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人们认为他听不懂自己的语言,这样或许反而会无意中泄露一些秘密信息。 这么想着,吃过早餐之后,西列斯便与琴多一起去找到了阿方索。 出门之前,考虑到等一会儿就要出发,西列斯便干脆吞服了魔药,并且佩戴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和【沉静的心】的胸针。 他望了望不远处的迷雾,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透过眼镜的视野,他可以望见迷雾中空荡荡的土地,以及更遥远地方的某种……某样东西的巨大存在感,那东西好像要将他的思绪吸引过去一样。 他谨慎地保持了克制。他知道那可能是那个坟包,而如今他还不打算直面“阴影”过去的尸体。 ……至少要等到他足够了解那个地方、足够有把握之后再说。 他顺手摘下了眼镜。 琴多望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有点犹豫。 “怎么了?”西列斯注意到他的表情。 “我只是突然想到,这个时轨实在是相当强大,可以直接看透迷雾中的情况。”琴多赞叹着说,“甚至是直接与阿卡玛拉有关的东西。”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他说:“恐怕是安缇纳姆特地……” 他突然停顿了一下,然后微微皱了皱眉。 他想说的话是,恐怕是安缇纳姆特地让往日教会将这东西交给他。 事实情况恐怕也的确如此。安缇纳姆估计是知道他接触到了阿卡玛拉的力量,同时也终究会前往无烬之地,面对迷雾,因此便借着西列斯帮忙找到叛教者哈姆林的契机,将这东西交给西列斯。 这显然是安缇纳姆有意帮助他。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突然借着琴多的话,意识到了一些自己之前忽略的问题。 【阿卡玛拉的眼镜架】,重点在于“阿卡玛拉的”。换言之,这是曾经阿卡玛拉使用过的眼镜架。 ……神明需要使用眼镜?西列斯多少有点怀疑。 他想,或许是阿卡玛拉在舞台上扮演人偶的时候,使用过的舞台道具?这似乎就显得合理得多。 无论如何,这副眼镜显然与阿卡玛拉的力量有关。 阿卡玛拉的力量是“虚幻”,而这副眼镜的仪式效果就是看破真实与虚幻,因而才能看穿迷雾。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把玩着这副眼镜。从外表上看,这副眼镜平平无奇,只是普遍的夹鼻眼镜。但是就其本质而言,这确实是西列斯身上最为贵重的东西。 阿卡玛拉的眼镜、阿卡玛拉的力量…… 西列斯突然想到,为什么他不能在梦境中使用这副眼镜? 既然这象征着阿卡玛拉的眼镜,那么当然是在阿卡玛拉的乐园中,这副眼镜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比如…… 看透深海梦境之外的那重重黑暗? 就像是在现实中看透迷雾一样,或许在梦境中,【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也可以帮助他看透黑暗? 过去这段时间里,西列斯一直为这个问题烦恼着。他没法在那黑暗中想象出,“世界之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那超出了他的想象能力。 同时,他也在想,既然李加迪亚会在自己的乐园中为血裔留下独木船,那么阿卡玛拉难道不会为继任者考虑一下吗? 这似乎是李加迪亚和阿卡玛拉的性格区别,但是,如果考虑到这副眼镜的存在…… 【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西列斯默念着这个仪式的名称,然后无奈地意识到,他似乎还真的是买椟还珠了。 他一直苦恼于解决办法,但或许这个解决办法早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是他没意识到而已。 这副眼镜已经出现在他身边很长时间了,在他还未对这个世界的本质有着深刻了解的时候,这副眼镜就已经恰到好处地帮助了他。 因此,他也就慢慢忽略了,这副眼镜本质上诞生于阿卡玛拉的力量。 ……骰子提及的,他已经掌握了相关的线索,会与【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有关吗? 这个时轨恰恰就是安缇纳姆通过往日教会送到他身边的,所以,通过这个办法来寻找安缇纳姆,似乎也是十分顺理成章的一种猜测。 他十分清晰地意识到,他似乎应该在梦境中进行一次尝试了。 ……当然,那是晚上的事情。如今他们仍旧需要前往迷雾中的绿洲。 不过,西列斯因此在见到阿方索之后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们今天能抵达绿洲吗?” 阿方索刚刚结束了一场与村落长老毫无价值的对话,他思考了一下,然后说:“如果方向不出错的话,那没有问题。 “实际上,按照我们上一次的行动时间,我估计绿洲离这儿的直线距离,也就差不多三四公里。” 那是一个比西列斯想象中短得多的路途。 出发的时候他们带了帐篷,估计也只能在绿洲那儿露营。那边的原住民对待他们的态度,可不如这个小村落里的村民。 他们商议完之后的安排,阿方索回到小屋里,品尝了琴多顺便带过来的一份早餐,不由得发出赞叹——虽然他习惯了在无烬之地风餐露宿的生活,但能够享受这种美味,也是不错的惊喜。 吃过早餐,他们便出发了。 村落中的人们或目光麻木、或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离开的身影。 几百米的距离只是一晃而过,很快,他们就来到了迷雾边缘。 近距离查看迷雾,会给人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迷雾如同某种近乎固化的灰黑色絮状物,但是又有一种轻飘飘的虚无感,仿佛空气本来就是灰黑色的。 “进入迷雾之后,呼吸会显得相当可怕。”阿方索低声说,“好像你每一次呼吸,都是让自己的灵魂走向崩溃与疯狂的边缘。” 他的手不自觉地摆弄着胸口佩戴的羽毛,目光和语气同时流露出一种神经质的情绪。不过他很快深吸了一口气,将这种情绪一扫而空。 西列斯佩戴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琴多也拿出了自己用以“复现自我”仪式的时轨——一张神明范本。他顺手就将这张相当珍贵的范本折叠成小纸块,握在手中。 阿方索并没有惊讶,他见识过琴多使用力量的场景。 西列斯侧头看了琴多一眼,突然意识到,琴多倒是将他与阿方索之前谈论的话题实现了。琴多的确将自己的武器当做是“复现自我”的时轨。 很快,他收回目光,相当严肃地望向面前的迷雾。他想,走入迷雾,如同自溺于深海一般。 阿方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走吧。我们,该出发了。”他近乎自言自语地低声说,“如果方向没错,那么大概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 第205章 一些熟人 问题在他们进入迷雾之后的十分钟就逐渐显现了。 阿方索突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呜咽。在昏暗隐约的光线中, 西列斯看到他猛地跪倒在地上,抱住头低声喊叫着什么。 在迷雾中,他的声音忽大忽小、忽远忽近, 在某一刻, 西列斯感到自己的心跳声都比阿方索的叫喊声来得大。 西列斯猛地吸了一口气,回过神, 毫不迟疑地在心中说:“判定阿方索·卡莱尔的意志属性。” 【守密人, 阿方索·卡莱尔(民俗学者)正在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65/……】 西列斯在跳出的数字中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数值。 【意志:65/55, 成功。】 【通往真相的道路往往是崎岖的,甚至是扭曲的。这位优秀的民俗学专家, 他并没有选择回归自己高枕无忧的生活, 而是选择了这条残酷的真相之路。当他踏上旅程的时刻, 他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当判定的结果做出的时候,西列斯也低声喊着阿方索的名字。琴多一直握着西列斯的手, 警惕地望着周围。 阿方索痛苦的声音持续了一阵,然后他像是猛地松懈下来。 “……我没事。”他声音艰涩地说,“只是……没有想到。那些记忆……可以如此, 清晰。” 他声音中忽高忽低的情绪, 让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不安。不过,说话间,阿方索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灰, 低声说:“我们该继续……前进。” 周围灰黑色的雾气从未消散。偶尔那颜色的深浅程度会变得浅一点, 于是光线也会稍微好一点。但是大多数时候, 他们几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下继续前进。 他们始终握着彼此的手,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下, 只有这种方式能确保他们不分散。 每隔十分钟, 他们会交换一下位置。西列斯之前在马尔茨购买的、刻有八瓣玫瑰的图案的怀表在此刻派上了用场。 在完全没法确认时间流逝情况的迷雾之中, 【时间矫正】这种自动矫正时间流速的功能,是相当有用的仪式。 死亡般的沉默在持续着。在第一次失态之后,阿方索就流露出一种情不自禁的紧张与默然。 在二十分钟的时候,他们第二次更换位置,西列斯发现阿方索的掌心中满是冷汗。 西列斯与琴多的状态还算不错。尽管这可怕的迷雾遮蔽了他们的视野,尽管这涌动的雾气仿佛也牵扯着他们的思绪,但是他们自身的意志足以抵抗这种情况。 西列斯仍旧保持着冷静与镇定,他利用【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并且不动声色地掌控着他们前进的方向,确保他们的确是朝着绿洲行进的。 阿方索心不在焉,因此完全没注意到这个问题。 时间又静静地流逝了十分钟。在他们第三次交换位置的时候,阿方索突然猛地吸了一口气。他说:“这个仪式恐怕会成为不少探险者趋之若鹜的东西。”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我是指,【时间矫正】。” 阿方索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了不少,不知道是否是特地为了情绪的稳定,他继续说着:“往常人们无法想象自己走入迷雾的场景。 “往常,人们觉得时间总是触手可及,随时随地都可以了解到‘过去’这段时间究竟是多长。往常,人们觉得‘度日如年’‘度秒如年’,不过是文学上夸张的手法。” 西列斯与琴多都安静地听着。他们知道阿方索并不是真的想说什么,而只是为了发泄一些情绪。 “……但是现在,情况变了。人们得主动走到这片迷雾之中……不,也不是所有人,但总归有人会这么做。而当他们走进来,他们就会意识到,这里的时间是缓慢的、凝滞的、疯狂的。 “这里的时间好像忽快忽慢,好像与世隔绝,好像与外界截然不同。这里的情况是人们难以想象的。人类简单的、线性的大脑无法理解发生在迷雾中的一切。” 随着阿方索的话,西列斯的目光也不动声色地观察起周围的情况。 他不确定自己刚刚进行的那一次判定是否能够保证阿方索未来几个小时的理智,所以他只能更加谨慎地观察四周。 灰黑色的迷雾遮挡着周围的场景,好像在一瞬间,整个世界、整个星球、整个宇宙,都笼罩在这样可怕的、疯狂的、静静涌动着的迷雾之中。 旧神的力量。西列斯的想法走神了一瞬间。 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或许应该说是听见,又或者说是察觉到,似乎有什么动静、有什么东西,活动在不远处的迷雾中。一闪而逝。 他望了过去。但是,透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他什么都没有看见。那只是普通的、荒芜而空旷的土地。 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阿方索仍旧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嘶哑的、几乎空洞的声音在迷雾中回荡着。 他说:“在这儿,我们的确相当需要您这个仪式。比如,我们能知道,至少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至少我们已经在这里走过了半个小时。 “……哦,但是古怪的是,真的是半个小时吗?时间是被什么东西定义的?我们上一次在这儿走了好几天,不,一两天。我们恐怕绕了不少弯路,当时。但是现在,只要我们继续直线前进……” 阿方索混乱的、跳跃的词句令人感到越发的不安。空气中……不,雾气中,仿佛凝结着什么可怕的东西。 琴多突然说:“停下。” 他们三人停在了迷雾中。 琴多低声说:“有什么声音。” 他们听见……大哭与大笑声。远远地传来。但似乎又很近,不绝于耳地萦绕在他们的耳边。 这片区域稍微明亮了一些,没有那么黑暗,就像是外界普普通通的大雾天。 西列斯瞥了阿方索一眼,注意到自己的老朋友似乎是被吓清醒了,整个人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他环顾一周,然后确定地说:“什么都没有。” “在更远的地方。”阿方索低声喃喃。 他们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恰好也趁这个机会稍微放松紧绷的神经。不过或许只是过了十几秒,那大哭大笑的声音就突然变近了。 “……我看到了。”西列斯突然说。 琴多与阿方索都困惑地望向他,琴多知道【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所以困惑中带着一丝好奇。而阿方索就是只是纯粹的困惑,或许也带着一丝纯粹的恐惧。 “他们……”西列斯停了一下,然后皱了皱眉,他说,“他们过来了。”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三人的面前就闪现出一个队伍。那是五个人组成的一个小队伍,他们每个人都在蹦蹦跳跳,身上满是血色,有的人甚至缺胳膊少腿,但是他们却仿佛感受不到痛苦一样。 他们只是疯疯癫癫地笑着,扭动着自己的身体,像是在跳舞一样,就这样前进着。看到西列斯三人的时候,他们甚至友好地伸手与他们打招呼,尽管西列斯三人目光十分冰冷地望着他们。 这几个人分工相当明确,两个人哭,两个人笑,还有一个人在哼着歌,间或大声嘶吼几句。他们就像是这迷雾中的歌舞团队。 又是不到十几秒的功夫,他们就消失在另外一侧的灰黑色迷雾中。 琴多望着他们的背影,斟酌了一下,便问:“这是迷失在迷雾中的探险者?” 似乎也只有这种可能了。 阿方索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然后低声说:“迷雾中这样的疯子不少。”他又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苦笑了一声,“每次见到这种人,我这样的人反而能清醒过来。” 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默然地望着那群人消失的方向。他能看见那群人癫狂的、骨瘦如柴的背影。 他想,就如同最初那些误入黑暗之海的人们,他们只能等待着下一个倒霉鬼误入黑暗之海,用性命点亮灵魂灯塔,照亮归途的路。 而对于进入迷雾的人来说,也只有碰上这群彻底疯狂的、失去理智的疯子,那些半疯不疯的、勉强还可以说是正常人的探险者,才能够猛地清醒过来。 也或许,可以说是被吓得清醒过来。 在踏入深渊的那一刻,或许人们可以被那冰冷的水、以及冰冷的水中泡着的肿胀的尸体的眼睛,突然一下子吓醒。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他们三人继续前行了。在之后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们的路途一直十分平静,没有遇到疯子,理智也维持得不错。 这种情况实际上十分罕见。阿方索都忍不住感叹他们这一次的幸运。 “就像是命运青睐了我们。”阿方索低声说。 琴多都这个时候忍不住看向了西列斯的方向。在这一刻,尽管他没能看清西列斯的表情,尽管西列斯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是琴多却忍不住在心中笑了一声。 他心爱的神明的确在这一刻庇佑着他们。他想。 他们偶尔会交谈一两句,提醒彼此继续保持警惕。他们继续前进着。 不过就在西列斯已经隐隐能望见绿洲的那片明亮天色的时刻,他们却突然听见了争吵声。 争吵的人们的语气听起来相当正常。换言之,他们还维持着理智,但是,这种情况反而令人感到不安和恐惧。 西列斯三人又往前走了一两分钟,然后争吵的声音彻底清晰。 “……哦,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当然不是什么好消息!我早就说了,我们不应该过来!” “但我们在外面呆着也没什么意义!我们已经犯下了一个错误,我们没有时间继续等待了!”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但是,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你总这么说,可即便这么说了,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必须得继续往前走,我们必须得找到那个地方!这才能够弥补我们的错误!” “可错误并不是我们犯下的!我们并不应该承担这个责任!明明是……”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警惕而敌视地望着新出现的三个人。 西列斯的目光也望了过去。 正在争吵的人们总共有三个,一个较为年长的老者、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中年女人。 女人一直在试图让前两者冷静下来,语气也颇为犹豫迟疑,然而那位老者却相当固执,他正是说他们应该“弥补错误”的人。而那个中年男人的意见则正好与前者相反。 他们争吵的地方是一处较为明亮的空地。这附近显得相当安静。 一个照面,中年男人就露出了狰狞的表情,像是马上就要动手。 阿方索立刻便说:“你们碰巧在我们的行进路线上!” 他的语气说不上软弱,但也的确不想和这群人打起来。在迷雾中动手是十分危险的事情,任何进入迷雾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那三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大概是意识到他们的武力也并不占优,就稍微往后退了一步,示意自己并不打算做什么。 此刻阿方索是西列斯三人的中心,他便拉着西列斯与琴多就要离开。 但是那名老者却在这个时候突然说:“你们要去哪里?”他的语气有一种不符合表象、也不符合他刚刚情绪的冷静,“你们的目的地是哪里?!” 中年男人像是更加愤怒了,他几乎就要对这名老者发火,但是被那个女人拽了一下,终究还是忍住了。 阿方索站定了,然后回身望了过去。 西列斯和琴多始终保持着安静。阿方索比他们两个更加清楚迷雾中的规矩。 但是此刻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望着这三个人,已经在记忆中寻找到了可能与这三个人对应的身份。 阿方索十分言简意赅地说:“绿洲。” 在那一瞬间,西列斯确定地看到,面前这三个人同时流露出近乎狂喜的、扭曲而狰狞的表情。 “绿洲!绿洲!”中年男人大吼着。 中年女人直接跪在了地上,近乎疯狂地亲吻着地面。 而那个老人则整个人都瘫坐在地上。他的表情最为复杂,可能是喜悦、可能是激动,也可能是绝望、 也可能是癫狂。他在一瞬间仿佛被这世界上所有可能的、最为激烈的情绪洗礼了一遍。 “……抱歉,抱歉。”他突然说,“我们,能跟上你们吗?我们迷路了。我不知道我们能在迷雾中坚持多久,但是……我们得去到那里。我们得去到……绿洲。” “为什么?”考虑到这地方的光线还算明亮,阿方索耐下性子来和这三个人交流。 在迷雾中,光线的明亮程度几乎可以直接与安全程度挂上钩。 老者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而那个中年男人则突然一下子敏锐地说:“我们去那儿有事!家族恩怨!我们来这儿寻根!” 阿方索露出一丝狐疑又困扰的表情。 寻根——好吧,这当然不算是什么不正常的借口,尽管这地方不太正常,但是,此前也的确有过来自绿洲的人的传闻。 令阿方索感到奇怪的,是这三个人的态度。他们像是来寻找旧神,而不是为了来寻找家族过往。 “……德莱森家族。”西列斯无声地呢喃着这个家族的名字。 那名老者若有所觉地望着西列斯,但是他终究没有听清西列斯说了什么。 琴多站在西列斯的身边,倒是听清了。他同样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那三个人。 在五月的事情结束之后,赫德·德莱森的家人们就消失了,准确来说,也就是赫德的父母和祖父母。西列斯怀疑他们是因为五月阴谋的失败,所以才会失踪。 而此刻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三个人,至少从年纪上,的确十分符合德莱森家族的特征。 但是,如果真的是德莱森家族,那么……赫德的祖母呢? 他们没有继续交谈。在迷雾中,长时间停留在一个地方会带来一种软弱感,让他们不想再继续前进,仿佛这地方就是真正安全的一样。 于是,六个人开始前进。西列斯三人走在前面,另外那三人走在后面。 比起西列斯三人的谨慎与小心,那三人在迷雾中如履平地,好似那灰黑色的雾气从未影响到他们一样。他们坦然得就仿佛在家里一样,甚至偶尔还会交谈与抱怨一两句。 他们之间的距离隔得不远不近。阿方索没怎么注意到那三个人的动静,他将这三人看作是那种在外面经历了惨痛的失败,于是就决定到无烬之地来闯荡,并且听信某些匪夷所思的流言的傻子。 尽管这三个人年纪大了点,不像是那种冲动的年轻人,但是这其实也不影响什么。年长者有时候才不乐意接受现实。 他们又安静地走了十几分钟。 阿方索突然浑身颤抖了一下。他低声呢喃:“我们已经接近了那个地方。” 的确如此。在西列斯的视野中,那几乎可以说是“繁荣”的绿洲已经出现在不远的地方。 不过,他是通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发现的,阿方索又是怎么发现的? “有什么东西……”琴多突然说,又皱了皱眉,改口说,“有一种古怪的……压迫感,出现了。”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那种感觉越来越明显。 应该说,越是敏锐的人,越能感受到那种奇怪的压迫感。那仿佛悬在天上,又仿佛凝聚脚底,又好像充斥在周围。那像是一面可怕的、充满尖刺的墙一点一点朝着他们挤过来。 ……不,应该说,他们自投罗网。但背后似乎有着尖刺一样的感觉,压迫着他们继续朝前走。只能朝前走,别无他选。 最后十分钟的道路,他们走得无比艰辛。好像每走一步,他们都将要踩下什么可怕的、充满恶臭的、柔软又腐烂的,好像就要被这行走的脚印而戳破的肿胀尸体。 血水和蛆虫就在这一刻等待着他们,等待尸体爆炸开的一瞬间,飞溅到他们的面孔、眼睛、舌头,然后钻进他们的骨头、内脏,然后一点点啃食他们湿润的、甜美的肉。 周围越来越安静、越来越黑。 那像是一种什么感觉?那像是……泥土覆盖在他们的头上,他们好像将要生根发芽;又像是自己身处滚烫而沸腾的锅炉,某个存在将巨大的、圆溜溜的锅盖盖上,耐心地熬煮着他们。 那种压迫感越来越强烈。冰冷与炎热交织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思维在这一刻不自觉地凝滞、然后又陷入疯狂地加速,好像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自己过去漫长而又短暂的人生。 他们感到恐惧。恐惧中,带着一种平静的、疲惫的倦意。 某一刻,他们几乎就要停下脚步。然后下一秒,他们又情不自禁地往前走。既恐惧,又向往。他们正越来越接近某个地方。 ……西列斯听见一声压抑的、畏惧又欣喜的啜泣声。他猛地惊醒了过来。周围已经一片明亮。他们从迷雾中走了出来,来到绿洲。 灰黑色的迷雾仍旧翻涌在他们的身后,但是却离这绿洲咫尺之遥。那奇怪的、天地倾覆一般的压迫感已经消失了,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那声啜泣来自于那个中年女人。她此刻面目扭曲,流露出一种遗憾的情绪。那遗憾的表情仿佛刻在她的面孔上,但是她的眼睛,却藏着一种深切的、不可思议的恐惧。 她既向往那位神明,又恐惧那位神明。 西列斯的目光在她的身上瞥了瞥,然后又望向其他人。女人的同伴和她表现得差不多,只是更加内敛一些。阿方索已经瘫坐在地上,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阿方索此刻在自己的包裹里翻找着,然后拿出了什么东西。他给西列斯和琴多各自扔了一个,然后疲惫地说:“吃点吧,会让你们好受一点。至少我们已经抵达了这里。” 西列斯垂眸望了一眼,发现是一颗糖果。那是挺常见的糖,平常只有小孩子才会吃,但此刻,西列斯与琴多也都默不作声地拆开包装纸吃了起来。 不能说他们完全受到了迷雾的影响,又或者说“阴影”的尸体的影响,但是那种压迫感的确超出了西列斯的预计。 阿方索瞧了瞧附近的那三个人,就给他们也各自扔了一颗糖。一时间,他们六个人疲惫地、安静地在迷雾边缘吃着糖。 一半是灰黑色翻涌着的迷雾,一半是明亮而闲适的沙漠绿洲。明明后者的景象更加平静、普通,但是不知怎么的,他们却都对此感到了一丝恐惧。 身处迷雾之中,正常才是最大的不正常。 他们大概休息了半个小时,然后才继续往前走。 琴多又一次握住了西列斯的手,尽管他们这个时候已经离开了迷雾范围,周围光线明亮,但是琴多还是这么做了。 他低声说:“真令人反胃。我永远讨厌这些神明……呃,您当然除外。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也可以勉强除外……好吧,还得加上阿莫伊斯。” 西列斯低声笑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情绪被琴多这话大大地缓解了。他说:“安缇纳姆?” “……好的,祂也除外。”琴多小声地嘀咕着,“我老是想不起来这位神明的存在。” 西列斯默然不语。他想,是的,人们总是想不起来安缇纳姆的存在。 阿方索在这个时候说起了一些在绿洲中生活的注意事项。 他们正逐渐接近那个地方。尽管那看起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部落,但是刚才那种奇怪的压迫感令每一个人都有点紧张。 这里相当安静,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迷雾包围的关系。尽管天光亮堂、空气纯净,但是却给人一种相当死寂的感觉。 西列斯望了望天空,才恍然意识到,这里没有任何动物的声音、也没有任何人类的声音。这里安静地仿佛世界末日的尽头——每一栋房子仍旧存在,可是生物却已经湮灭为尘埃。 他们慢慢地朝那儿走过去。没人乐意承认的是,这个时候他们的心中都有着一点抗拒。人之常情。 所以,阿方索的话语恰到好处地拖慢了他们的步伐。 “……这周围都是荒漠,不过好消息是不用担心食材。中心地带的那个村落种了点水果蔬菜,他们会放任我们去采摘,这一点可以放心。 “旁边有一片小湖泊。如果需要用水,那可以去那儿舀水。不过注意别在那儿洗澡或者上厕所,毕竟那是用来做生活用水甚至于饮用水的地方。 “食物和水差不多是这样。这边没什么肉食,不过出发的时候我带了一些肉干。我们只能在部落周围扎帐篷……村民们不会来管我们,只要我们别踏入他们的领土。 “……中间地带,就是他们的领土。一个小小的注意事项是,他们会在地上划线,说明那是他们的领土,不要进入。不过岁月或许腐蚀了其中一部分的线条,所以偶然会有不小心忽略的时候。 “不要担心——至少不用太担心,那些村民不会随随便便杀人。当然,他们也的确会杀人。人类的尸体就是他们的肉食来源。” 阿方索的话在一瞬间让后来加入的那三个人变了脸色。 西列斯和琴多还算平静……应该说,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阿方索的表情同样平静,也可以说是麻木。他生活在这个地方的那段时间里,他显然见识了不少。 他继续说:“如果你踏入他们的领地,那么他们会警告你一次,或者打你一顿。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不要继续深入他们的领地,不要……前往位于绿洲中心地带的那个坟包。 “村民们有些排外,但还算能够接触。他们和我们语言不通,但如果我们想向他们求助,比如朝他们借个锅、借个碗,那他们还是乐意的。 “唯一需要注意的地方,就是不要踏入他们的领地,以及,不要接近那个坟包。后者是铁律,一旦触犯,就很有可能会丧失自己的生命。” 那三人的表情变幻不定,没人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不,其实西列斯多多少少能猜到。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望着这三个人。某种近似于恐惧的情绪控制着这三个人,至少现在,他们看起来还算正常。 他们很快就接近了部落的区域。 几乎每个人都控制不住地观察着部落的情况。不过令西列斯也感到意外的一件事情是,不管从哪个角度,他们都没法望见部落中间的那个坟包,建筑将那块区域挡得严严实实。 那些建筑看起来古老而简陋,有一种沙漠地带的粗粝而冷酷的气质。建筑的外围则是荒原,再往外就是迷雾。 西列斯也望见了阿方索口中的那片湖泊。他想到了曾经在哈尔·戈斯口中听闻的故事,传闻中,沙漠中的绿洲中的确存在着一片湖泊。 而西列斯感到,这湖泊与坎约农场中的湖泊,似乎有着一丝微妙的相似之处。 考虑到辛西娅的故事也的确流传在无烬之地的比德尔城,西列斯怀疑这地方或许真的与阿卡玛拉有关。 突然地,一阵奇怪的、窃窃私语的声音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阿方索几乎目瞪口呆地说:“这儿怎么这么多人!” 绿洲中央的那个村落仍旧是原本的样子,普通、陈旧并且安静,建筑们老老实实地朝向着部落的中间位置。但是村落的周围,却显得有些……“热闹”。 当然,并非外界意义上的那种热闹。这儿大概聚了十几号人,三五成群。他们各自的帐篷都摆放在相近的一块区域,花花绿绿的帐篷几乎装饰了这块地方。他们低声交谈着,甚至可以说是争吵着。 “……之前可不是这样的。”阿方索有点回不过来神。 “以前这儿没有人吗?”西列斯问。 阿方索摇了摇头,他回答说:“您知道的,我们走的时候,这儿就只剩下几个人了。”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人,又补充说,“并且我认识的那些人都已经消失了。” 他们具体消失去了哪里,这或许是一个残酷的、令人不快的事情。但是,这也意味着,现在出现在绿洲的这群人,他们是在那之后才来到这里的。 ……他们是新来的。 六个人继续朝着那边走过去。阿方索打算和他们打个招呼,至少熟悉一下彼此。 不过那群人比他们想象中还要警惕。几乎就在他们靠近的一瞬间,那十几个人就聚拢成了一团。为首的人是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中年男人。 他警惕地问:“你们是谁?” 他的康斯特语相当不错。 西列斯的目光盯着这个男人看了一会儿,他感到一阵微妙的熟悉感。 “我之前就曾经来到过这地方。”阿方索不想和这群人起冲突,就只是这么解释说,“我想和你们交换一些信息。” 这种做法是探险者十分习惯的,因为在无烬之地探险的人们,他们不可避免地面临着一个问题,也就是破碎混乱的信息。而这些信息恰恰是保证他们安全的关键。 为首的那个男人迟疑了一下,最后他说:“我们只是比你们早来一天,没法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我们对这儿一无所知。” “……那你们为什么要来到这儿?”阿方索怀疑地问。 那个男人陷入了沉默。 就在这个时候,西列斯突然开口说:“安格斯·凯斯?” 那个男人仅剩的一只眼睛惊讶地望过来,他略微警惕地说:“你认识我?” ……真的是安格斯·凯斯! 西列斯看了看安格斯,又看看阿方索,再看看那三个走神的、很有可能是德莱森家族的人……他心想,很好,熟人聚会。 他稍微在心中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在这地方出现可以交流的熟人,是件好事,不然的话,这种目的不明的十几人团队,相当令人紧张。 他想到安格斯·凯斯。 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在去年西列斯出版了《玫瑰的复仇》这本书之后,受其启发,决定重回无烬之地,为昔日的同伴复仇。 在今年雨假的时候,西列斯曾经听闻无烬之地的探险者闲聊,了解到安格斯·凯斯已经成为了无烬之地西面的一个冒险团的领头人物,显然他的复仇成功了。 然而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他现在却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迷雾之中。 “我收到了你的信,凯斯先生。”西列斯说,“你寄存在贝恩书店的信。” 随着西列斯的话,安格斯的表情出现了巨大的变化。从惊疑不定、到恍然大悟、到满面惊喜,他几乎欣喜地说:“诺埃尔先生!真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到您!” 说到这儿,那纯粹的欣喜又慢慢添加了一丝苦涩。 “我也没有想到,安格斯——允许我这么叫你。”西列斯说。 阿方索稍微睁大了眼睛,他看了看西列斯,又看了看安格斯·凯斯,然后嘟囔了一个词。虽然西列斯没听见,但是很明显——先知。 ……西列斯决定装作自己没注意到。 时间临近中午,他们便决定先吃饭。那三个疑似德莱森家族的人似乎不打算吃饭,只是紧张地聚成一团,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安格斯的同伴们则四散开来。尽管他们都意识到安格斯认识西列斯,但是他们的目光中还是带着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惊疑不定。这或许也是迷雾的副作用。 他们去了安格斯的帐篷吃饭。午餐包括了阿方索带来的肉干、以及一些小小的水果,安格斯慷慨地贡献出了他带过来的面包,西列斯和琴多则是从背包里拿出了鱼干。 整体来说,竟然还算丰盛。 ……最奇妙的事情大概是,除了西列斯和琴多,没人知道这鱼干来自遥远的北面。 帐篷的帘子没有拉上,他们恰巧可以望见外面的情况,这也让西列斯能够关注那三个人的动向。他注意到那三人呆坐在地上,似乎已经结束了交谈。 在饭桌上,西列斯才明白了安格斯·凯斯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那只与一个人有关——奥古斯塔斯·邓巴。 “您可能也知道,邓巴是康斯特人。我们来自同一个国家。”安格斯的语气仍旧带有着那种轻微的苦涩,“所以,在我最初来到无烬之地的时候,我曾经受到过他的照拂。 “包括我去年回到无烬之地进行复仇,我也曾经受到过这位探险者前辈的帮助。他年纪慢慢大了,实际上也希望能够安稳下来。 “而当时我正在进行复仇。如果复仇成功,那么我自然就能够得到一个冒险团……那原本也是我年轻时候拼命与同伴们一起建立的……尽管,我们在那之后反目成仇。 “……总之,当时邓巴是打算在我的冒险团中寻求一个位置——他是位知名的探险者,如果能够加入到我的冒险团中,那当然也是一件好事。” 阿方索在一旁点了点头,他说:“确实是这样。” “……然而等我真的复仇成功之后,邓巴的态度却突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他不再回复我的信件,也不再出现在无烬之地的西部。在今年年初的那段时间里,我甚至失去了他的消息。 “一开始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或许邓巴只是被某场探险绊住了手脚。当时我刚刚重新掌握了冒险团,正意气风发,因此也没有在意这件事情。 “……然而我最终迎来的,却是邓巴的死讯。” 安格斯·凯斯陡然陷入了沉默之中。 不能说这件事情打垮了这个男人,他与邓巴的交情可能也没到这个地步,但是,这件事情的确令他感到震惊与意外,他想要知道邓巴过去一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于是,你最终找到了这里。”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安格斯·凯斯点了点头,他说:“我打听了一些关于邓巴的事情。有人说,三月份的时候他正在招募同伴,前往一个特殊的地方探险。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所谓的‘特殊的地方’是哪里,直到不久前我在附近一家驿站的酒馆喝酒,有个喝醉了的探险者拿这事儿开玩笑,说邓巴想召集一群人前往迷雾,这是主动去送死,最后果然死了。 “……这话令我感到愤怒,但是也令我感到奇怪。三月份的时候,人们还不太了解‘复现自我’这个仪式,我不明白邓巴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前往迷雾。我想把一切都搞清楚。” “然后你带着你的团队深入到了迷雾之中?”阿方索意外地说,“你的把握是……‘复现自我’的仪式?” “是的。”安格斯低声说,“如果不是这个仪式的存在,那么我可能会选择离开。但是,毕竟我知道了这个仪式的存在,所以我决定冒险一次。 “……或许你们也意识到了,随着这个仪式的出现,探险者们必定会将目光放到那些原本危险的、不敢进入的地区。我认为这是一次机会,值得尝试。如果能成功,那就是一举两得。 “而且,当时我认为,我们至少能够全身而退。我体验过那个仪式的神奇之处。” 他显然不知道,这个仪式的发明者此刻就在场。不过这也不是现在问题的重点。 琴多语气玩味地说:“你似乎后悔了。” 这句话意味着某种相当残酷的事实。 安格斯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痛苦。隔了片刻,他坦诚地说:“是的,我后悔了。”这话反而令他感到松了一口气,“我们出发的时候,一共有二十多个人,如今却只有十几个了。 “他们都葬身迷雾。我得承认,迷雾比我想象中危险得多,不仅仅是迷雾本身,更是迷雾中的人、动物……还有,彼此。” 看起来,他遭遇了一场十分可怕的旅途。幸运的是,至少其中一部分的他们穿过了迷雾;但不幸的是,他们现在又困在了这里。 西列斯三人能够如此顺利地抵达绿洲,一是因为阿方索已经来过一次,他们熟悉道路与情况;二是因为西列斯与琴多实力强大,他们可以稳住阿方索的精神状态;三是因为【阿卡玛拉的眼镜架】。 事实上,这副眼镜也的确是至关重要的因素。因为这副眼镜的存在,他们才能够避免偏离道路,也避免撞上一些危险的人与动物。 ……如果不是西列斯在,那么在刚刚进入迷雾十分钟的时候,阿方索的精神状态就将要崩溃了。这是非常无奈的情况。 实际情况就是,任何在迷雾中行动的人,他们不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熟悉这里,或者能够保证安然无恙地进出。 这里只会越来越危险,因为,精神污染或者精神失活,是可以叠加生效的。 已经如此了解迷雾情况的阿方索都差点出问题,更不必说冒险进入迷雾的安格斯一行人了。他们甚至有这么多人!这数量足够精神污染在某个时间点爆发出来。 “你们打算离开吗?”西列斯问。 安格斯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叹了一口气:“的确如此。但是,我们也打算在这儿稍微歇歇脚,平复一下情绪。我们昨天下午抵达这儿,差点与部落里的那群人起冲突。 “……我们对这地方也一无所知。这里显得相当古怪。我的团队中,有人认为这儿存在着商机,有人认为我们应该赶紧离开。我正在做决定。” 阿方索看了西列斯一眼,斟酌了片刻,感到面前这位探险者还算是值得信任,便将自己知道的一部分信息告知了安格斯,主要是关于邓巴和绿洲的相关信息。 安格斯听得目瞪口呆,他的面孔上再一次浮现出恐惧。这一次的恐惧比他自己想象中都要深刻得多。 “所以,邓巴……邓巴也是因为这个地方……或者说……相关的一些事情,才会……”安格斯的面孔上出现了动摇的表情。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 他意识到,现在安格斯团队中探险者们的意志与情绪相当低迷。在这种状态下,即便他们最终决定在此刻离开,在迷雾中也相当容易出事。 换言之,他们最好还是继续在绿洲中待上一阵,如果不着急的话,那就可以和西列斯他们一同离开。 他正打算说出自己的想法,突然有人掀开帐篷,匆忙而焦急地跑进来说了一句什么。 这人用的是来自无烬之地西面的某种独特语言,因此,在场只有安格斯与西列斯两人听懂了。 安格斯猛地一下子站了起来,而西列斯也下意识偏头望向了外面,并且不由得皱了皱眉。 那人说的是,某个人——是个名字,但西列斯没听说过,或许是安格斯团队中的某人——不顾他们反对,闯进了部落里面。 看起来,安格斯刚刚提及的、认为这地方存在商机的探险者,在有外人出现在这里之后,彻底坐不住了。 第206章 时间的整理 发生了这种事情, 他们自然无法继续在帐篷里安安生生地继续吃饭。几个人匆忙离开了帐篷。 帐篷外面,安格斯的同伴们已经紧张地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什么。他们使用的语言相当混杂, 让人一时间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疑似德莱森家族的那三个人则站在不远处,目光平静甚至于呆滞地望着这群人, 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西列斯低声对琴多说:“注意那三个人。” “好的。”琴多点头说。他明白西列斯指的是疑似德莱森家族成员的那三个人。 现在是安格斯的同伴闯进了部落里面, 他们不清楚绿洲中坟包的真实情况, 只是为了寻找财富。而另外那三个人的动机却截然不同。 从这个角度来说, 如今这个莽撞行动的人反而要无害得多。他们更需要关注另外那三个人,以防这三个人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 闯进部落里——甚至直接前往坟包。 安格斯仅剩的那一只眼睛——西列斯正是通过这独眼的特征认出安格斯的——正散发着蓬勃的怒火, 他大声询问着情况。 不远处的部落建筑仍旧显得平静, 谁也不知道那个人究竟跑到了哪里。 他们逐渐了解情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莽撞行动的人只有一个。他在迷雾中的时候就已经陷入了近乎癫狂的状态,应该说, 反而是对于财富的向往与野心,让他能够勉强维持着清醒。 当他们来到绿洲的时候, 这名探险者几乎疯狂了。他是所有人中唯一的一个,坚持一定要留在这儿寻找可能存在的“宝藏”的人。其他人即便有所意动, 但也没有这个人这么坚定。 因此,西列斯等人的出现几乎一瞬间就让他愤恨了起来。他以为自己搏命得来的财富——尽管这财富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就将要被抢走了。 而安格斯也在那一刻疏忽了。他以为这些人都是他的同伴、下属, 完全值得信任, 所以就没有将西列斯等人的身份解释清楚。这就造成了这个误解。 安格斯的表情阴晴不定。迷雾当然也对他的精神状态造成了影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首先望向西列斯,并且说:“抱歉, 教授, 让您见笑了。” 西列斯微微一怔, 没想到安格斯会选择第一时间向他道歉。当然,那位探险者对于西列斯等人的怀疑的确是一种冒犯,但是安格斯的道歉也令人感到一丝惊异。 ……在这里,西列斯似乎隐隐成了那位领头人物,他需要承担领导的责任。一方面,安格斯这边人多势众;另外一方面,阿方索却掌握了更多关于绿洲的信息。 一个平衡的选择就是,让西列斯来成为这群人的中心。 西列斯若有所悟,他便问:“那个人进入部落多久了?” 那十几名探险者七嘴八舌地讲了起来。刚刚安格斯已经将西列斯等人的身份解释清楚,并且将他们出现的目的也巧妙地归在邓巴之死上头。 “不到十分钟。”安格斯最后总结说。 西列斯便望向了阿方索。 阿方索适时地说:“只要那位探险者不闯到禁地,那么他最多只会被原住民们打一顿。” 这种“最多”的说法似乎令某些探险者感到不满。不过也没人真的在这一刻说点什么。他们都感到紧张与一阵难耐的焦躁。 “……我们,我们能把他从里面带出来吗?”有一位探险者这么问。 “我不建议这么做,毕竟我们没法和那些住民交流。”西列斯说,“他们可能会怀疑我们想要占据他们的领地。” 阿方索在一旁说:“马上住民们就会发现外人的闯入……” 他正说着,不远处的建筑群里突然传出一阵喧哗躁动的声音。 阿方索耸了耸肩:“看吧。” 一群衣衫褴褛、穿着简陋的人,将一个人抬在他们的肩膀上,然后往外走着。那人身上已经出现了不少的伤口,并且鼻青脸肿。住民们将其抬到外头,站定在某个地方,然后用力地摔在地上。 这就是这个绿洲部落的原住民。西列斯观察着他们,并且思索着。 他注意到一个微妙的细节,这群人的头上都带着编织草帽。帽檐有些大,就像是特地为了遮挡光线一样。 西列斯的大脑中闪过一丝熟悉的感觉。他皱眉回忆着。 原住民们大声斥责着什么,他们几个人都听不懂。几名探险者走到前面,去查看那位莽撞的探险者的情况。阿方索则走上前与那几名原住民费劲地沟通着。 ……终于,西列斯想起来那种熟悉的感觉源自于哪里。 帽子。 当他和琴多与福斯特·朗希一同出海的时候,那两名受到福斯特雇佣的水手,他们的共同点也是戴着帽子。 当然,那两名水手戴着的帽子,并不像这些原住民一样拥有着夸张的帽檐。 阿方索与那几名原住民的交流失败了。他们仍旧在怒不可遏地谩骂着,但是西列斯这边的人都听不懂,于是这样的辱骂也就没什么效果。 尽管西列斯能听懂,但是对于西列斯来说,他也不会因为那些话语产生什么情绪波动。他注意到这些住民似乎使用着某种古老的语言,一些词句显得颇为生僻。 令人遗憾的是,这些话基本都是情绪发泄,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信息。 阿方索走回来,西列斯低声问他:“这群住民戴着的草帽,是他们的习俗吗?” 阿方索怔了一下,看了看那几位原住民,回忆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不,不是。似乎只有干活的人才会这么做。 “按照我之前对他们的观察,他们似乎整体分为三类,一类是干活的人,他们负责部落里所有耕种或者房屋修缮这样的工作。这群人里面会有一些戴着草帽的人。 “第二类似乎是这个部落的统治者,或者统治者集团。那大概有十来个人,核心的有三五个人。他们很有威严,决定了部落里的一切事情。 “我上一次来到这儿的时候,您知道,我们恰巧碰上一个闯进村落中央的人,他被杀死了。而这个决定就是由这几个人做出的。 “第三类……是一群足不出户的人。实际上,也就是在那次处刑……那个闯进禁地的人被处刑的时候,这群人才出现。 “他们看起来是一群年长者和年幼者的集合。他们……一人分了一块肉……我是说……算了,您应该明白。他们一人分了一块肉,然后就又回去了。 “……正是因为这样,我们只能依靠那具尸体上的衣服来辨认他的身份。那个家伙死得很惨,他在临死之前大喊大叫,让我们每个人都知道,那是个古怪……怪异的、小小的……我不想再说出那个词。 “总之,我们只是听见一阵惨叫、一阵低低的笑声……然后,就发现了一具不成人形、满是牙印与刀痕、碎成好几段的……人的尸体。 “他的肉,就被分给了第三类人。我们亲眼看见那些人吃了那些肉……我们亲眼看见。” 安格斯以及他的同伴也在旁听着。他们的表情都发生了变化,有的越发冷漠,有的则露出了惊惧的表情。 “他们吃人?!”一名探险者几乎忍不住失声询问。 阿方索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一瞬间,在绿洲部落外围的荒原中,只剩下死寂与人们急促的呼吸。那几名原住民的谩骂声仍旧在持续,但是他们也很快感到了无趣,就转身往回走。 “你们打算做什么?”琴多突然说。 琴多的话语让所有人都感到了奇怪。但当他们四下望去,却突然瞧见那三个被他们忽略的人已经在悄无声息中靠近了部落的边缘,差一点就迈过了刚刚那几位村民站着的分界线。 当人们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他们身上的时候,他们也僵住了。他们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僵硬的、迟钝的光,好像将要去做什么,但其实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 他们只是追寻着一种无知的、奇妙的牵引。他们认为自己需要做点什么。 而其他人的目光,好像在这一刻突然打醒了他们。那个中年女人猛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倒在了地上,她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手。 那两个男人同样在这一刻表现出一种迷茫的、震惊的神情,好像刚才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统治了他们的身体一样。 一名探险者打量着他们,然后说:“你们不是启示者,为什么能出现在这里?” 那个中年男人几乎失魂落魄地说:“为了家族……” “家族?”另外一名探险者发出了一声嗤笑。 那名老者几乎愤怒地说:“当然!当然是为了家族!我的孙子已经牺牲了,我的妻子也已经牺牲了,我们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我们必须来到这里!” “所以你们了解这儿的情况。”西列斯突然在这一刻说。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可以了解到真相的机会。 他暂时还不能暴露出自己以幽灵先生的身份所知晓的一切,不过,这三个人实际上也已经暴露了自己的马脚。 他们并不是启示者,但是他们却能够穿越迷雾;他们看起来像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但是却知道来到这儿是为了“家族”。 “……你们究竟是谁?”安格斯警惕地问,“……旧神追随者?” 他们看起来没有旧神追随者那么疯癫,但是,也同样令人感到不安。 一旁,那个被打了一顿的探险者痛苦地哀嚎着,他醒了过来,但是却不得不迎接同伴们的冷漠的目光,以及这错综复杂的局面。 西列斯捏了捏鼻梁,他语气冷静地说:“我们需要整理一下信息。我和琴多负责这三个人,安格斯,麻烦你去询问一下那位进入部落范围的探险者,看看他是否注意到什么。 “阿方索,我需要你和在场这些探险者分享一下在绿洲中行动的准则,让他们冷静下来,让他们意识到这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还有什么问题吗?” 安格斯和阿方索同时摇了摇头。于是他们分散开来。 西列斯和琴多便与那三个人走到了稍微远一点的地方。 “请自我介绍一下。”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那三个人仍旧浑浑噩噩,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西列斯的意思。 “名字。”琴多语气冰冷地说。 这个词终于让他们清醒过来。他们依次说了自己的名字。 他们的姓氏都是德莱森,不出意料的是。那名老者名为阿道夫,那个中年男人名为德里克,那个中年女人名为伊妮德。 在他们依次说了自己的名字之后,阿道夫便叹了一口气。他已经意识到,他们此刻非得交待自己的情况,以及……真相。 “……德莱森是来自北面的家族。我们在沉默纪的时候出发,经过福利瓯海,最终抵达了康斯特公国。”阿道夫低声说,“在那之后,我们就在康斯特定居下来。” 西列斯客观地评价说:“这听起来与这片绿洲并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来到这里?” 阿道夫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 那个女人反而声音颤抖地说:“因为……那片湖泊。” “湖泊?”西列斯意外地问,“那与福利瓯海有关?” “不……不是。”那个中年女人低声否认了这个说法,她的语气逐渐平缓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讲故事的情绪,“那是,我们生命的源头。” 西列斯望着她,想到那片湖泊,又想到种种有关的故事,一瞬间感到一丝近乎滑稽的感触。 “生命的源头?”琴多挑了挑眉,怀疑地问,“你在指向佩索纳里吗?” 中年女人用力地摇了摇头,她以一种一字一顿的语气说:“祂诞生在这里,祂陨落在这里;祂是我们生命的源头。我们的生命诞生于黑暗,我们的生命也将终止于黑暗。祂正在黑暗中等待着我们。” ……“阴影”。 西列斯在这一刻才明悟了过来。 为什么这里是圣地? 因为,在这一批知道“死亡与星星的孩子”的故事的信徒心中,这里就是“阴影”的暂居地。这里就像是旧神的乐园,只不过是已经荒芜死去的乐园。 ……真不知道“阴影”会怎么想。祂曾经失败的、早已经被抛之脑后的尝试,却在人类信徒的心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无法动摇的印象。 由此,德莱森家族才会来到这里。他们来“请罪”,因为他们家族未能完成五月份的那一次尝试,没能让他们的神明复生。因为赫德·德莱森没有如约死去。 ……现在的赫德怎么样了?西列斯突然有一瞬间的担忧。 他想到自己最初的问题,便问:“湖泊与这位神明的诞生有什么关系?” “祂应当诞生于这世界中央的湖泊,成为这世界的宠儿。”伊妮德用相当虔诚的语气说。 世界的宠儿。这个词让西列斯皱了皱眉。琴多发出了一声相当轻蔑的冷笑。他们的表现并未激怒面前这三个人,因为似乎连这三个人也困惑于某些东西。 来自世界之外的神明……意图成为这世界的宠儿。这种做法与说法令人感到不安。更关键的是,祂的信徒似乎真的相信了。 西列斯的目光往右边偏了偏,他望向那被许多房屋阻挡的地方。那坟包。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微妙的困惑与不安,感到这世界许许多多的问题,反而与神明无关。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转而想到这件事情。 “阴影”本来想以死亡与星星的孩子的名义,诞生在这世界中央的湖泊。 光是这种做法,就已经牵连到了撒迪厄斯、露思米、佩索纳里,以及阿卡玛拉——联想到坎约农场里倒映着星球的湖泊的话——这就已经有四位旧神。 这件事情发生在阴影纪,而在那个时候,无烬之地还不是无烬之地。根据辛西娅的传说来看,这地方或许曾经是一片森林。因此,这也牵扯到了翠斯利。 再加上“阴影”与胡德多卡的隐隐关联、梅纳瓦卡与胡德多卡的那一次见面,以及北方“寒风”的概念同时指向了阿莫伊斯、贴米亚法、埃尔科奥……这又是五位旧神。 剩下的旧神中还有李加迪亚、布朗卡尼、阿特金亚。 由于这事儿已经牵扯上了阿卡玛拉,西列斯认为当时李加迪亚必定也已经知晓,甚至于,李加迪亚也是目前已知的最早对“阴影”进行反制措施的旧神。 至于布朗卡尼,从其陨落的位置(大概在米德尔顿东面一些)和时间(布朗卡尼和贴米亚法都陨落在沉默纪400年左右)来看,这位神明恐怕因为贴米亚法的关系而牵涉其中。 而阿特金亚……考虑到这位神明陨落时候的惨烈情况,说这事儿与“阴影”没关系都令人不敢相信。 并且,在之前关于那些拉米法城内外来家族的调查中,那些家族纷纷与艺术有所关联,这事儿恐怕不会是一个巧合。 因此,只要稍微笼统地整理一下——甚至忽略许许多多的细节——那么西列斯就能够轻易地发现,“阴影”已经与所有旧神都有了关联。 并且,旧神的陨落,也必定与“阴影”有关。 西列斯仔细思索了一下“阴影”失败的诞生这件事情。 按照之前历史学会的福雷斯特语焉不详的的说法,“阴影”实际上几乎达成了祂的目的,但是繁育与生命之神佩索纳里对祂进行了“生命的诅咒”,因而祂诞生失败。 那估计就是佩索纳里的权柄范围了。而这件事情也同样发生在阴影纪。 ……但是,当时间来到沉默纪,佩索纳里的态度却似乎发生了微妙的转变。祂吞食了翠斯利。 关于这种“吞食”的做法,尽管西列斯并未得到任何证据的确认,但是他认为,这恐怕是受到“阴影”的影响,这群旧神才会这么做。 在此之前,比如在帝国纪,生命与死亡就曾经在奥古斯特帝国的问题上发生过分歧。但即便人类帝国因此分崩离析,甚至于祂们的神国彼此攻伐,情况也从未发展到吞食这种你死我活的程度。 因此,在“阴影”意图诞生在费希尔世界的尝试失败之后,祂究竟还会做出什么,进而导致了沉默纪旧神的接连陨落,这才是一个相当令人困扰的问题。 说到底,抛开那些被吞食的旧神不说,其他旧神为什么会陨落?祂们的力量怎么了? 西列斯走神去想了片刻,将一些信息大致整理好,等他回过神,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沉默得太久了。 阿道夫突然发出了一声冰冷的、惨淡的笑。他说:“年轻人,被吓傻了吗?我年轻的时候,我刚知道这些事情的事情,我也是这样。 “我不敢相信我的生命终将献给一个莫名其妙的神明……一个,甚至没被记录在历史文献上的神明。我提心吊胆地过了一辈子,那阴影几乎就要离我远去了。 “我原以为我就可以好好地结束这一辈子了,结果……结果,我那位身处无烬之地的兄弟,却恰恰在这个时候送来了一封信! “我真是不甘心。凭什么就是在这个时刻!凭什么?到最后,我们还得来到这里。我们还得疯疯癫癫地接受自己的命运……” 说着,他的表情逐渐扭曲起来。 “父亲!”那个中年男人德里克露出了一丝吃惊的表情,“我以为您……” “你以为我已经是旧神追随者了。你以为我逼迫着赫德去死,你以为我心甘情愿来这儿送死吗?不,我当然不愿意!”阿道夫几乎激烈地反驳说,然后又猛地停下来,怔怔地说,“但是,我们别无选择。” 他们都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所以你们究竟打算做什么?”琴多怀疑地问,“刚刚你们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只是浑浑噩噩地想要走入部落的范围。那些村民乐意接纳你们吗?” 直到现在为止,这三个人如果还能维持理智的话,那么他们就是可以交流的,甚至于他们还不能算是旧神追随者,而是左右摇摆不定。 尽管他们似乎逆来顺受地接受了这惨烈的命运,但是如果有人能伸手拉他们一把,那么他们也多少可以停下脚步,然后陷入矛盾的考虑之中。 ……西列斯突然觉得,德莱森家族的人似乎都有着差不多的性格。 赫德也一样。如果不是当初幽灵先生阻止了赫德,那么这个年轻人多半也就顺水推舟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如同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三个人一样。 伊妮德低声说:“是的……我们将融入这个部落,成为这个部落的住民,失去自我认知,以这样艰辛的、乏味的生活惩罚自己,最后,在死亡真正来袭的时刻,葬身于湖水之中。这就是我们应得的惩罚。” 虽然她这么说,但是琴多看起来完全没在意“惩罚”这事儿本身。他的表情变了一下,用一种难以言喻的、主要还是嫌恶的语气说:“所以……那片湖水……” 五个人都沉默了一阵。 阿道夫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没能说出来。德里克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他说:“看来我们得尽快离开。” 如果食物和水都充足,那么他们在这儿待上几天也不是什么问题,他们可以慢慢研究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这地方的食物和水,显然不怎么“干净”。 他们不久前在福利瓯海经历的一切,就是前车之鉴。 “明天?”琴多提议说,“我们随身携带的一些食物还可以支撑一阵。”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说:“最晚明天。” 当他们出发的时候,阿方索没想到他们会这么顺利地抵达,所以他们随身携带的水、食物等等,足够他们度过今天,而不依靠绿洲这边的资源。 不过,安格斯那边的情况恐怕就难熬得多。 西列斯心中想着这些事情,然后又转而问阿道夫:“我刚刚听到你说,你妻子和孙子的牺牲?” 阿道夫的目光中闪过痛色,他说:“是的……我的妻子,与我的孙子。” 说到这里,他有点说不下去了。伊妮德有些魂不守舍起来。最后,是德里克开口解释。 “我的叔叔,也就是我父亲的兄弟。他是常年待在无烬之地,与其他一些人保持联系的……我们一直生活在拉米法城,与外面这些人——这些旧神追随者,没什么联系。” 德里克的语气中潜藏着一种微妙的轻蔑,他其实并不拥有对于神明的信仰。倒不如说,是家族以及某种无形之中的力量束缚着他,而他自己其实已经不相信神明了。 他继续说:“年初的时候,我的叔叔寄来了一封信,要求我儿子,也就是赫德·德莱森,前往无烬之地北面的海。我们当时都猝不及防……说老实话,我们也不希望赫德去送死。” 琴多嘲讽了一句:“但他最终还是去了,不是吗?看起来你们相当虚伪。” 琴多总能够在这种时刻说出一些相当真实、苛刻而残酷的评价,不过这话也只是让这三个德莱森家族的人苦笑了一下。 德里克说:“虚伪吗?或许……的确如此。当我们讨论赫德的死亡的时候,我们甚至感觉,那是一个与我们不相干的人的死亡一样。” “……所以你们的确知道,如果赫德前往无烬之地的话,等待着他的将是死亡。”西列斯说。 这个问题让德里克的表情僵了僵,最终,他咬着牙说:“是的。”说出这话似乎让他好受了一些,他苦笑了一下,“就如同我们现在一样。” “如果你们选择相反的道路?”琴多有点困惑,“如果你们不愿意来到无烬之地?” “那我们就成为了‘无用之人’。他们会杀死我们。那也就是赫德即将遭遇的。”阿道夫用一种相当平静的语气说,“我的妻子,她与其他一些人出发去寻找赫德了。 “我的妻子和我的孙子,他们都将被人杀死。我们也终将如此,因为我们失败了,我们也害得他们失败了。 “……这是两条道路,直接被杀死,或者来到绿洲这里等死。两种惩罚、赎罪的办法。我们三个是胆小鬼,我们不想立刻这么死掉,所以我们决定来到这里。 “而我的妻子,她不愿意继续这样的折磨,于是决定跟随那群人去寻找赫德,然后与赫德一同死去。他们的牺牲会为我们赢得一些时间,让我们没必要立刻前往绿洲。 “当然……最后我们还是这么做了,还是决定立刻来到绿洲……就好像,这里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们一样。” 伊妮德闭上眼睛,颤抖着说:“神明的力量。” 德里克一言不发地垂下了头,他的身体在轻微地发抖。 西列斯默然片刻,给这三个德莱森家族的成员留下了一点冷静的时间。 随后他问:“‘他们’。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群体?” 难得德莱森家族的人还能交流,西列斯决定趁这个机会多问一点,尽可能收集到一些信息。 单纯从目前这三个人透露出来的信息来看,“阴影”的信徒群体是个相当奇怪的组织。他们似乎乐意放任像德莱森这样的家族普普通通地生活在城市里,但是,又要求他们在某一刻跟上行动。 这种似松实紧的掌控方式…… 如同蛛网。西列斯想到。 尽管德莱森家族看似平静地生活着,但是当蜘蛛想要张口吞下猎物的时候,他们也只能随着蛛网的拨弄而行动。他们别无选择,他们不过是蛛网上无能的猎物。 中年男女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望向了阿道夫。以他们的年纪来说,似乎阿道夫对这事儿更为了解一些。 “……据我所知,他们的核心人数并不是很多。”阿道夫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对了,就像是这个部落的结构。” 西列斯怔了一下。 “干活的人、决定的人,以及,隐藏的人。”阿道夫低声说,“像我们这样的家族,我们就属于‘隐藏的人’。只有在某些时刻,我们才会发挥作用。 “但是,我们的家族中,必定会有一个活着的家族成员,成为‘干活的人’。干活的人可能会分散在世界各地,完成着他们的需要。这是他们的傀儡,也是他们掌控我们、联系我们的办法。”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问:“干活的人……他们有什么标志性特征吗?” “帽子?我年轻的时候曾经与我兄弟见过一面,当时他佩戴过帽子,我还觉得奇怪。”阿道夫不太确定地说,“不过也可能是其他什么。他们应该不会一直使用同样的特征。”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心想,那么,之前在北面的海那边碰上的那两名水手,恐怕也属于“干活的人”了。 他又问:“有人见过做出决定的人吗?” “或许我的兄弟见过。但是我们,我们不可能见到。”阿道夫苦笑着说,“我们就像是……就像是部落里这群隐藏的人一样。 “我们平常生活在安全的房子里,只会在某些时刻出现在外面,来‘分肉’。我们是他们豢养着的东西,我们没有自主权。”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他又问:“除却这个群体之外,你还知道其他人的存在吗?” 阿道夫怔了一下,他说:“您是指什么?” “这位……默默无闻的神明的信徒。”西列斯说,“他们是一个完整的群体,还是分散开来的?” 阿道夫似乎仍旧没明白西列斯的意思,他试图理解了一下:“您的意思是……一个明确的组织?” 西列斯没否认。他想听听阿道夫的说法。 他的目光遥遥望着不远处翻腾的迷雾。他们谈论着这些事情,而“阴影”的尸体距离他们不足千米。危险的感觉始终萦绕在他的大脑之中。 “据我所知,似乎并不存在这样一个明确的组织。‘决定的人’掌管着一切。”阿道夫说,他的声音显得苍老而疲倦,“我知道存在其他类似于我们的家族,但是我并不明确知道他们的姓氏与过往。 “只在有必要的时刻,我们才会彼此联系,或者知晓彼此的存在。比如今年五月份的事情……您知道今年五月份的事情吗?” “我知道。”西列斯简单地回答。 阿道夫便点了点头:“严格来说,我们几个并没有参与到五月份的事情里。只有赫德参与进去了。是在这件事情结束之后,我们才知道五月份究竟发生了什么。 “同时我们也得为此——赫德的死亡没有发生,这件事情——赎罪。” 他露出了一个苦涩的表情。 随后,他接着说:“恐怕只有最核心的那几个人,他们会彼此联络,掌握全局。而我们却并不知道。我们……就好像是他们的牵线木偶。” 西列斯保持着平静的表情,尽管他因而想到——看看“阴影”已经涉及到了多少旧神的概念! 死亡、星星、生命、人偶…… 这或许是祂与祂的信徒故意这么做的? 他这么思索着,然后说:“所以,最核心的几个人,然后他们各自联络着如同你的兄弟这样‘干活的人’,最后则是你们这样的‘隐藏的人’。” 阿道夫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们会做出完全一致的决定,让你们所有人进行同一个活动吗?”西列斯问,“一场大行动?” “我并不知道。”阿道夫坦诚而苦涩地说,“我们是单向联系,他们知道我们,而我们却不知道他们。五月份的事情,尽管我们并不清楚、未曾参与,但是却已经改变了一切。 “在此之前,我们只是普通的生活着;而在此之后,我们必须得到这里来赎罪……这里聚满了赎罪的人。我们慢慢也会融入其中,遗忘过去、遗忘自己。 “外面的事情、曾经的事情……都与我们无关了。”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然后将德莱森家族的经历从头到尾地梳理了一遍。 这是一个原本生活在遥远北面的家族。他们最初的起源地可能在米德尔顿的更北面,靠近极地的地方。那儿的生活显然相当严酷,因此,他们便决定前往南面。 那是沉默纪的事情。西列斯怀疑,在那个时候,“阴影”就已经无形之中渗透了许多地方,其中就包括了德莱森家族的所在地。 于是,当村落中的长者指引他们前往雾中蛇栖息的岛屿,告诉他们那就是北方乐土的时候,德莱森家族并不知道,那正是他们未来悲剧的开端。 他们的确找到了北方乐土,但也在这个时候——或许是猝不及防地、或许是全凭自愿地,成为了“阴影”的信徒。随后,他们离开岛屿,继续迁徙,最终抵达了康斯特公国,成为了“隐藏的人”。 事实上,是漫长的时光腐蚀了他们对于“阴影”的信仰,不然的话,如今西列斯必定面对着更加疯狂的信徒。 “隐藏的人”也大多藏起了自己的信仰,只是那份信仰仍旧埋藏在他们的心中,只等待着一个契机。 比如福斯特·朗希。他心中潜藏着的信仰显然已经被激发,并且无可救药地统治了他的灵魂。 而对于德莱森家族来说,他们的不幸之处在于,“干活的人”还是找上了门;他们的幸运之处在于,他们遇到了西列斯。 这场漫长的、揭示部分真相的对话,终于接近了尾声。 西列斯捏了捏鼻梁,意识到自己今天晚上需要前往深海梦境——他需要警告赫德·德莱森,告诉他将会有杀手过去索取他与他祖母的生命。 想到杀手,西列斯突然就想到了奥古斯塔斯·邓巴。 他便问:“实际上,‘干活的人’也是分为不同群体的吧?” 阿道夫思考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我认为是的。不过我们没怎么接触过。我只是大概知道,我的兄弟是一直潜藏在无烬之地的某处,为他们收集信息。 “另外还有一群人……就像是鬣狗一样。他们是杀手、是影子、是疯子。他们是信仰最为顽固的那批人……我们见到过其中的一部分。” “那些将去杀死赫德的人。”西列斯说。 阿道夫沉默地点头。 “他们实力如何?”西列斯问。不过他刚刚问出口,他就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好问题。面前这三个人甚至不是启示者。 “至少他们可以很轻易地杀死我们。”德里克苦笑着说。 西列斯默然片刻。他又转而问:“但是,你们却能够穿过迷雾……” “不、不,先生,情况不是这样的。我们几乎就要疯掉了。”阿道夫说,带着一丝恐惧的情绪,“我们或许的确有一定抵抗力……或许是因为我们血脉中带着那种疯疯癫癫的因素。 “但是,如果你们没有出现,那么我们恐怕也就只能死在迷雾之中。不是所有人都能顺利抵达绿洲的,我们都清楚这一点。” “你们对绿洲有什么了解?”琴多问,大概是想到那片湖泊的问题,他的表情颇为不善,“除了我们已经知道的那些。” 阿道夫和德里克反而望向了伊妮德。 阿道夫额外解释了一句:“这种信息只会在我们家族的女性中传承。在我的妻子离开的时候,她就将一切告诉了伊妮德。” 西列斯沉默着。他又想到了露思米的“女骑士”概念。 ……说真的,“阴影”是想来一次“群英荟萃”? 伊妮德犹豫了一下,然后低声说:“先生,如果我告诉您的话,您可以带我们离开这儿吗?” “我会尽力而为。”西列斯没有给出非常确切的答案,不过这反而让德莱森家族的三个人松了一口气。如果是十分坚定的保证,那么他们反而要怀疑这话的可信度。 伊妮德便说:“那就足够了。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许多事情,只有在来到这里之后才会知道。不过,我的确知道,一些关于这里……规则。” “什么规则?” “……处刑的规则。”伊妮德低声说,“任何踏入中间地带那片圣地的人,都会被处以极刑。他们的头颅会被砍下,摆放在周围。 “如果是外来者,尸体上的肉就可以被分食;如果是信仰者,那就不可以食用,而是要等到头颅风干之后,再将尸体和头扔出去。” 他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西列斯心想,砍下头颅? ……所以,在那被房屋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绿洲中央,存在着一个断头台吗? 或许之前阿方索他们知道的那个看见坟包的人,他所经历的那场处刑,就是通过断头台进行的。 只不过,没人真的目睹了那场刑罚,并且,当他们望见那具尸体的时候,尸体也早已经被破坏得——啃食得——不成人形。 德里克目瞪口呆地望着伊妮德,隔了片刻,他结结巴巴地说:“所以,所以你知道……肉……” “……是的,我知道。”伊妮德悲哀地说,“但是,那又能怎么样呢?我们也将成为他们的一员,我们也要吃那些……那些恶心的东西。而将这事儿告诉你们,也不是什么好办法,因为我们无力反抗。 “在此之前,我们只能等待着死亡的降临。至于吃什么、喝什么、生活如何,那都是另外的事情了。那都是……与活着这件事情,无关的东西。” 阿道夫和德里克沉默地望着伊妮德。他们的表情都动摇得厉害。 西列斯适时地说:“那么,我们可以回去了。”他顿了顿,“我建议你们找个帐篷,然后将自己锁起来,不要吃东西、不要喝水;如果有什么需要,请人陪同。 “不出意外的话,我们明天就能离开。如果你们能撑到那个时候,不要进入村落的范围,那么我想你们还有可能回到原本的生活。” 德莱森家族的三个人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不过,看起来他们至少燃起了一点对于生活的希望的火苗。 他们往回走。 刚好安格斯与阿方索那边也结束了谈话。他们便聚到一起交换着信息。 西列斯首先提及了德莱森家族这边的情况,他大致将这群人的事情说了一遍,安格斯和阿方索听得目瞪口呆。 安格斯往那三个人那边望了望——他们从安格斯的团队这边借到了一个帐篷,此刻正在搭帐篷——他不禁喃喃说:“这可真够……难以形容。” 阿方索则立刻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所以,我们不能吃这边的东西?” “是的。”西列斯说,“我们得尽快离开了。” 安格斯却苦笑了起来:“我不认为……我们现在就能够安全离开。那个家伙的做法又搅乱了我的同伴们的精神状态。” 他讲了讲自己从那位探险者那边得到的信息。不过,那位探险者相当不配合,所以他最后得到的信息也相当贫乏。 “他说,这群原住民们似乎在做着什么准备。他们都聚集在了一起,正在商议着什么,一栋靠近中间位置的建筑。”安格斯说,“他没仔细说,但是我想…… “他可能以为能从他们口中听见什么信息,于是靠得太近,因而引起了那些人的注意。之后就被赶了出来。” 安格斯露出一丝疲惫而烦躁的表情。看起来,这简单的信息也是他耗费良久才问出来的。 不过这条信息也的确给人一种相当不安的感觉。 那群住民们,聚集在一起? 或许他们是为了迎接德莱森家族这三个人的到来。西列斯想到了这种可能。但是,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邓巴。这个名字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西列斯的大脑中。 他突然想到,邓巴的尸体被发现,也就是一段时间之前的事情。 “时间”。他终于发现了这个关键词。 他整理着过去一段日子的时间线。 去年十一月,黑尔斯之家事件发生,神秘的德莱森先生前往北面的海。安格斯·凯斯从拉米法城前往无烬之地复仇。邓巴在这个时候帮了他,但是之后不久就突然性情大变。 去年十二月,阿方索被邓巴等人追杀,然后误入迷雾;同一时间,考古团队也因为考古遗迹的骗局而自相残杀,一部分人进入了迷雾,并且误打误撞来到了迷雾中的绿洲。 今年年初(一二月份),赫德·德莱森的叔祖父往拉米法城寄了一封信,要求赫德前往无烬之地的北面。他最终目的是为了让赫德在福利瓯海上进行一场献祭,而赫德的行动被幽灵先生阻止。 今年三月份,邓巴在这附近招募探险者,打算前往迷雾中的绿洲。在这个时候,“复现自我”的仪式还未在无烬之地传播开来。 今年五月份,阿方索、赫尔曼等人在幽灵先生的帮助下,得以离开迷雾,并且开始宣扬“复现自我”的仪式。5月23日,旧神追随者的图谋并未成功,德莱森家族来到无烬之地赎罪。 今年六月份,在塔乌墓场中,他们发现了邓巴的死亡;七月初,当西列斯与琴多来到无烬之地的时候,探险者们就已经听闻了邓巴的死讯。 ……当时人们是怎么说的来着? 大概在七月初的一两个月之前,有人在荒原上看到了属于邓巴的砍刀。那个时候就有人认为,邓巴出事了。 七月初的一两个月之前,那是什么时间节点? ……5月23日。西列斯心想。 邓巴或许是在5月23日这群旧神追随者的图谋失败之后,才最终前往绿洲的,而不是像他们之前想象的那么早。 当阿方索进入迷雾的时候,邓巴并没有跟上。这说明他其实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抵抗迷雾,他的大脑中还存在着理智,尽管很难确定这理智究竟是正向的还是反向的。 邓巴在三月份招募其他探险者的时候,恐怕也没人愿意跟着他一起去送死。 在“复现自我”的仪式出现之后,探险者才有可能乐意加入他的团队;即便如此,那也可能是一场送死。 人们只发现了邓巴的尸体。但是邓巴恐怕不会独自前往迷雾,他总需要一些同伴。 从刚刚伊妮德的说法来看,那些人很有可能已经……被吃掉了。大概率,但他们的尸体或许没能幸运地被风沙卷至驿站附近,而只是继续遗留在枯萎荒原无尽的原野之上。 邓巴前往迷雾,或许是为了确认阿方索的死讯(三月份的时候,但未能成行),也或许是为了给绿洲中的原住民带去关于德莱森家族的消息(此时他可能深信阿方索早已经死在迷雾中)。 但是,他似乎犯了一个错误,他闯入了部落中间的那片“圣地”,因而被处以斩首的刑罚。他为什么会这么做?这件事情似乎还是个未知数。 而如果将这事儿做一个整体的总结的话,那么无论是邓巴、阿方索,还是考古团队、德莱森家族,他们的种种遭遇,似乎都源自于…… 黑尔斯之家的覆灭。 因此,“阴影”的信徒——那位神秘的德莱森先生,那位“干活的人”,他决定做点什么,因而才引发了之后种种。牵一发而动全身。 当西列斯终于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种时光长河汹涌而来的感触。当人们置身其中,人们往往无缘得见真相;而又能有多少人置身事外? 最关键的是,命运乐意让人知道这么多吗? 西列斯也只能对此报以沉默。 事实上,即便是他,也是直到现在才彻底整理好自己的思绪,明白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无烬之地乃至于整个费希尔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且还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又思考了一下之后的事情。 关于迷雾中的绿洲,他们已经大致了解了具体的情况。 在德莱森家族这群人的口中,这里是“圣地”。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里又似乎只是“流放地”。 这里聚集着需要赎罪以及接受刑罚的人。从这个角度来说,这里又显得不那么神圣了。 之前骰子就说过,“阴影”不会在意这个地方。而从“阴影”的信徒的表现来看,至少对于“决定的人”来说,情况同样是这样。 不然的话,他们总不可能将这群有罪之人流放到这儿等死吧? 这样一来,这个地方的重要性就比西列斯想象中低得多。一开始,他们以为这地方十分重要,等同于北面的海、拉米法城的谋算,但现在看来,这里或许就只是简简单单的……“坟墓”。 “阴影”的尸体就在这儿,祂的一些信徒也会来这儿送死。所以,这儿既是“阴影”的墓,也是“阴影”的信徒的墓。这里的确重要,但是又没有那么重要。 ……或许他们可以用更加简单粗暴的方式来解决这里的困境。西列斯心想。 一把大火——如同黑尔斯之家那样。不过,他似乎还得考虑一个问题,普通的火能把“阴影”的尸体焚烧干净吗? 或许在此之前,他首先得去一趟深海梦境,试着与安缇纳姆见上一面。 第207章 安缇纳姆 深海梦境永远给人一种沉寂幽深的感觉。 上方腐烂的星星眼睛、弥漫在海洋上空的层层迷雾、站在海上并且被蛛丝困住的巨大人偶、无穷无尽色彩斑斓的梦境泡泡、孤岛与孤岛上柔软的红泥…… 当他第一次来到这里, 他感到这仿佛是一场噩梦,但也不仅仅只是噩梦。那是控制住他的灵魂的噩梦,那噩梦潜藏在柔软甜美的睡眠之中。 而当他逐渐熟悉这里, 当他逐渐熟悉费希尔世界,当他慢慢了解深海梦境中每一个意象都象征着什么的时候, 他仿佛又重新结识了这位朋友。所有旧有的印象都被刷新。 此刻, 他的目光注视着那巨大的人偶。 随着他对于阿卡玛拉的力量的掌握, 人偶身上的蛛丝也绷断了不少。但是,直到现在为止,那些蛛丝也仍旧缠绕在人偶的身上, 让其动弹不得。 曾经他考虑过一个问题, 如果人偶身上的丝线全部绷断, 那是否意味着阿卡玛拉的力量重现人间。 而如今他对这个答案心知肚明……不, 并不是。 这里只是过往历史的一抹影子,就像是一本立体的、似真似幻的历史书。阿卡玛拉只是在这儿记录下, 又或者说, 保存下, 一个对于真相的提示。 而在过去千百年间,或许也有人得以见到或者听闻这幅画面的存在。可是这疯狂的、令人恐惧的画面背后真正蕴藏的含义, 却少有人知晓。 ……梦境与虚幻。他默念着这两个词。 随后他回过神, 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有许多要去做的事情。 他望向孤岛上的植物。 琴多的梦境泡泡自不必说。加勒特·吉尔古德和赫德·德莱森的梦境泡泡也挂在那儿, 不知道是这两人是有什么想对他说的, 还是单纯来梦境中放松一下。 不过这让他松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有机会提醒赫德。 他便首先去了赫德的梦境。 “……幽灵先生!” 正在梦境中胡吃海塞的赫德尴尬地咽下口中的食物,然后讪讪地与幽灵先生打招呼。 幽灵先生心想, 看来他的想法是对的。这群人总是趁他不在的时候, 来梦境中放松和取乐。 ……不知道赫德是真的受到了北面的海的影响, 还是说仅仅因为怀念曾经的富贵生活,他似乎总是在梦境中吃吃喝喝。当然,就这事儿本身来说,幽灵先生也能理解他。 “晚上好,赫德。”幽灵先生面不改色地说,“我有件事情需要提醒你。” 赫德愣了一下,他有点小心翼翼地问:“什么?” “不出意外的话,正有一批杀手前往你那边。”幽灵先生十分言简意赅地说。 赫德呆滞地望着他,隔了片刻,他磕磕巴巴地说:“杀杀……杀手?!”他顿了顿,稍微冷静了一点,“是他们?” “是的。不过我猜测……”幽灵先生在这个时候停顿了一下。 在赫德的祖父,阿道夫·德莱森的口中,这群杀手带着赫德的祖母前往赫德这边,是为了直接杀死赫德与赫德的祖母。 但是,从之前那群人交给赫德的文档资料来看,他们未必会选择直接杀死赫德,而似乎是想要将赫德培养成“干活的人”。 ……所以,究竟是谁来杀死赫德的祖母? 既然赫德的祖母一心求死,那么为什么那群杀手不当场杀死她,而要带着她来寻找赫德? 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是,或许他们是打算让赫德来杀死他的祖母,以此作为赫德加入他们的仪式,或者说,赎罪;如果赫德不这么做的话,那这群杀手就会选择同时杀死赫德和他的祖母。 赫德看起来只有两个选择,杀死他的祖母,又或者,杀死他自己和他的祖母。这是相当可怕的选择。 而幽灵先生现在提醒他,就是为了给他第三个选择。 “您猜测?”赫德有点畏怯地问。 “我猜测他们可能会用你的家人威胁你。”幽灵先生直言不讳地说,“考虑到你的家人在过去一段时间也已经失踪了。” 他没有说得太细节,不过这对于赫德来说也足够让他理解幽灵先生的意思。他的面孔几乎一下子白了,但是表情却显得十分复杂。 对于赫德来说,他的家人曾经的做法已经将他推得远远的了。他们默认了他的死亡,没人在那一刻伸手拉住他,而只是遥遥地凝望着、甚至可以说是期盼着,他的死亡。 这是一个难以解开的死结,幽灵先生也没有任何立场来让赫德放下这个心结。所以他只是将这件事情告诉赫德,然后让他来做出决定。 “……我,我明白了。”赫德低声说,“您觉得,我有办法……救下他们吗?” 他最终选择了一种更为平静的做法。他本性中不那么锋锐的东西,终究控制了他,让他没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去死。他的家人曾经倒是的确希望他去死,但是他却做不到这么可怕的事情。 “你现在在哪儿?”幽灵先生问。 “我们正从东向西前进。”赫德老老实实地说,“我的同伴们听闻最近无烬之地西面似乎不怎么平静,所以就打算去那儿看看情况。” 他知道幽灵先生会好奇无烬之地西面究竟怎么了,他思索了一阵,便说:“似乎是有探险者借助‘复现自我’仪式去到了一个以前没法抵达的地方,应该是在盖恩斯德。 “他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颇为引起了一番轰动,赚到不少钱,然后其他的一些探险者们都心动了,我们也打算去看看……差不多是这样。” 幽灵先生心想,“复现自我”仪式似乎的确给无烬之地带去了不小的改变。 人们开始跃跃欲试,并且……的确,尽管迷雾仍旧是相当危险的,但是也同样有一些其他地方可以前往,并不是非得局限于迷雾的探险。 那些迷雾刚刚消散不久、或者一直被可怕的变异生物或者原住民占据的盖恩斯德地区,显然就是探险者们心心念念的财富之所。 而对于旧神追随者来说,他们似乎反而未能领悟到这个仪式的强大之处。 比如迷雾中的绿洲。往常许多年里,这只是一个传闻。即便真的有探险者能够穿越迷雾抵达那儿,他们也很难将这个消息带出来。 因此,这个传闻也终究只是虚无缥缈的传闻。没人知道这地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是,在“复现自我”的仪式出现之后,人们会开始尝试探索这些曾经的危险区。 有探险者最终发现迷雾中的绿洲,需要多久?十年,二十年? 幽灵先生十分怀疑这一点。人们总是低估野心与贪婪对行动的影响。或许,一两年? 总之,在一个短暂的时间里,人们总归能够抵达那些往常没法抵达的地方。这是应有之义。旧神追随者们也必定会意识到这一点,在他们的藏身之处被发现的时刻。 很多时候,人们也会好奇,这些旧神追随者究竟藏在哪儿。而随着幽灵先生对这个群体的了解,他可以很有把握地说,他们必定藏身在人们认为是危险区的地方。 旧神追随者的疯狂有时候也能成为一把武器、一副盾牌。人们不敢进入的地方,他们会敢于前往,甚至觉得这无所谓——因为他们原本就已经被污染了。 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原本的危险区已经不再能说是危险区了。 ……幽灵先生骤然意识到,对于旧神追随者——不管是真正意义上的旧神追随者,还是“阴影”的信徒——时间都变得紧迫起来。 他们必定会在人人都掌握“复现自我”这个仪式之前,做点什么,因为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幽灵先生沉默地思索着,而赫德也保持着安静。很快,幽灵先生回过神。 他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和你的同伴们也打算前往盖恩斯德吧?” 赫德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你们打算进入迷雾吗?” “暂时还没有。”赫德回答,“我们还不敢这么冒险,只是打算和其他的探险者一起,共同进入盖恩斯德,试着从中发现点可以让我们发财的东西。迷雾还是太危险了。” 在无烬之地的枯萎荒原,总共有三个区域:高尔斯沃、格拉斯通、盖恩斯德,安全程度分别从高到低。这都是不被迷雾覆盖的区域。 高尔斯沃是安全区,这里进行着正常的商业贸易活动。探险者们原先一直在格拉斯通活跃。只有少部分实力强大的探险者,比如琴多,或者一些冒险团,才敢于前往盖恩斯德。 但是现在,探险者们却慢慢将活跃的触角伸向了盖恩斯德。那将成为未来一段时间里,探险者们活动的区域。 同时,幽灵先生也确信,必定会有一群人敢于探索迷雾。这是不可遏制的未来趋势。 他思考了片刻,便说:“你可以继续这趟行程,这也可以帮助你躲避他们的追踪。但不出意外的话,你最终还是会与他们正面对抗。” 赫德想了想,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沮丧表情。他知道他不可能躲藏一辈子。 他便问:“您觉得我打得过他们吗?” “单凭你恐怕不行。”幽灵先生也较为坦诚,“不过,我会让人来帮助你。这段时间我会让人偶跟在你的身边。” 赫德怔了一下,然后惊讶而欣喜地说:“谢谢您!” 幽灵先生微微笑了一下。他这么选择有好几个原因,首先他不可能真的放任赫德独自去面对那群杀手,不管是基于这种做法的危险性,还是赫德过去提供的许多信息。他总不可能过河拆桥。 其次,让人偶跟在赫德的身边,是因为他也想知道这群“鬣狗”究竟是什么样的。未来他必定会与这群人直接对抗,早点了解敌人的情况也是一件好事。 同时,他也想进行一次实验。人偶可以携带东西进入梦境,但以往人偶小小的,能带上的东西也不是很多;现在人偶可以改变形态,他相当好奇,如果尝试将生物——比如人——带进梦境呢? 他打算等会儿顺便去问问人偶。他怀疑那会是一个是与否,或者说,关于生与死的答案。毕竟,坎约农场终究是阿卡玛拉的乐园。 最后,即便人偶没有什么战斗力,但也可以让幽灵先生得知那边的情况,然后让琴多过去救场。这是最简单的方案,只要赫德能活到那一天凌晨四点琴多出现的时刻。 不过这些想法也只是在幽灵先生的大脑中过了一遍。最终局面究竟如何,还是要看当时的具体情境。 很快,幽灵先生与赫德告别,然后转而去了农场。他让一号人偶去了赫德那边。 望着舞台上微缩景观中赫德与人偶沉默而尴尬的对视,他突然感到这画面有一丝好笑。他最终还是忍住了笑意,考虑到赫德此刻不怎么安全的处境。 他转而提及自己刚刚的那个想法。 “携带生物进入梦境?”三号人偶做出一个咬手指的举动,虽然没能咬上,“我们没尝试过,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我认为最大的可能会是携带其灵魂进入梦境。”二号人偶是个更为沉稳的性格,“毕竟人类的身体理论上是属于现实世界的,没法来到世界之外。 “我们是人偶,是例外。我们被包含在阿卡玛拉的力量之中,包括我们在现实世界的身体。但是其他人类并非如此,他们也不是阿卡玛拉的信徒。我们或许只能做到携带其灵魂。” 这种说法在他的意料之中。现实世界的生物的躯体,那是相当复杂的概念。不管怎么说,听起来,人偶至少能在混战中直接解决一个敌人,毫不费力。 他也因此想到了琴多在塔乌墓场中利用独木船快速移动的事情。李加迪亚的力量反而可以将琴多现实中的身体也包括进去。 是因为李加迪亚“真实”力量的本质,还是因为琴多掌握着这种力量? 他思索了一下,便问:“如果是我的身体呢?” “西列斯·诺埃尔”的身体同样是阿卡玛拉的力量塑造的。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与面前这些人偶无异。如果他在梦境中的时候,让这些人偶将他现实中的身体搬运到其他地方呢? 等他回到现实,他是否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如果是这样的逻辑,那么他似乎也能做到快速移动。当然,这事儿听起来……有点为难这些人偶,需要它们来当搬运工。 他与一号、二号、三号人偶面面相觑。 旁边几个人偶叽叽喳喳地讨论起这种做法的可行性。 “……您的奇思妙想。”一号人偶低声叹息着说。 “我觉得很有意思。”三号人偶圆溜溜的小黑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我认为,说不定可以做到……这事儿很好玩!” 二号人偶看了看自己短小的胳膊,然后小声说:“但是,可能需要我们几个合力,才能搬得动您的身体。” 他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三号人偶摇着头:“哎呀!这可是个麻烦事儿。您不妨快点找到一个大力士的梦境,然后我们就可以模仿成这个大力士的样子了!” 瞧瞧现在他进入过的梦境都有谁:一群小孩子、几个年轻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有琴多和加勒特——这两人看着也没法独自搬运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体。 况且……想象一下模仿了琴多或者加勒特外表的人偶,在深夜中面无表情地搬运着沉睡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的身体,琴多本人还躺在西列斯身旁陷入梦境…… 这可真是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场景。 他在心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的奇思妙想真的要实现的话,恐怕需要不少准备——客观上的准备,以及,心理准备。 他便没有继续在这事儿上浪费时间,而是让三号人偶帮忙从现实中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带到了梦境中。 当他让三号人偶这么做的时候,他心中颇有一种紧张的情绪,因为他有点担心,这个想法是否真的能实现。 但是当他真的拿到这副看似平平无奇的眼镜的时候,他却不由得怔住了。他惊叹于这神奇的虚实转换。随着他对于阿卡玛拉的力量越发熟悉,这可以说是一种久违的情绪了。 “……我感到这副眼镜架,有点熟悉。”三号人偶嘀咕着说。 “据说这是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他说。 几个人偶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它们知道不少事情,但是也有许多不知情的地方。这时候,它们就围着这副眼镜,默默凝视了片刻。 最终,一号人偶说:“在我们的记忆中,并没有这副眼镜的存在。但这的确让我们感到熟悉……仿佛,我们和这副眼镜,我们拥有着类似的本质。” 他点了点头,说:“阿卡玛拉的力量。” 一号人偶似乎觉得并不只是这样,不过它也没反驳这种说法。 “您让我将这副眼镜带过来,是为了什么?”三号人偶好奇地问,“在梦境中使用吗?” “是的。”他说,“我仍旧保持着人类的思维,我没法理解‘世界之外’的情况。但是或许,这副眼镜可以帮助到我。” 他解释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的用途,人偶们都恍然大悟。 它们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让他去尝试一下。 于是他哭笑不得地与人偶们告别。他离开农场的时候,的确在某一刻会身处黑暗,需要他重新寻找“西列斯·诺埃尔”的梦境,才能够返回深海梦境。 但是他没在这个时候停留,因为他还得前往加勒特·吉尔古德的梦境。他想在处理完所有事情之后,再在那片黑暗中进行尝试。 他随手将眼镜挂在了胸口。 “……晚上好。”加勒特·吉尔古德懒洋洋地从沙滩椅上坐了起来,他正想说什么,却又突然停下,“哦,这下不带着你的人偶了?” 他上下打量着幽灵先生,然后又说:“并且还将属于西列斯·诺埃尔教授的眼镜顺手牵羊地带进了梦境?说真的,幽灵,在福利瓯海的剧本结束之后,你的演员素养一下子就不怎么样了。” 幽灵先生再一次感到了哭笑不得的情绪,他沉默地应对着加勒特的小小嘲讽。 加勒特也对他始终幽深、平静的情绪感到了无趣,他便说:“好吧,来聊聊我这一次要跟你说的事情。”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并且用米德尔顿语礼貌地补充说:“晚上好。” 加勒特不由得无言片刻,然后才继续说:“福利瓯海的海图,现在已经开始售卖了。可喜可贺,这项重大的事业总算是完成了。” 幽灵先生有些意外地说:“看来他们的效率很不错。” 距离琴多补全地图的时间还没过去多久,普拉亚家族就已经将完成版的海图的摆上货架了。这可是相当不错的……呃,工作效率。 加勒特也这么认为,他难得真诚地赞叹着说:“这会是相当伟大的成就。” 之前幽灵先生曾经在梦境中跟他提及,他们将会去探索那些还未探明的区域。当时加勒特还抱着一种类似于将信将疑的情绪,毕竟那儿相当危险。 但是,这份海图最终的成品,却令这位经验丰富的海员深感触动。 加勒特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相当认真地说:“谢谢您。”他很少这么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情绪,特别是正向的情绪,因而感到些许的不自在。 不过他还是继续说:“对于米德尔顿的居民来说,这份海图会提供相当可观的帮助。您挽救了许许多多水手以及其他米德尔顿居民的生命。” 幽灵先生客观地说:“你也在其中出了一份力,加勒特。应该说,你的贡献最大。” 加勒特翻了个白眼,嗤笑了一声。他收起了那种认真而真挚的情绪,转而露出了他常用的那副表情:“我建议您还是老老实实将自己的功劳捧好。 “我去的那些地方谁都可以去,无非是收集和整理信息。但是,您与那位先生,你们的工作,才是真正危险与重要的。 “……好吧,我们的确是分工合作,但是,听见您这种类似于‘推卸责任’的说法,我可相当不舒服。” 幽灵先生默然片刻,最后还是摇头轻轻笑了一下。他说:“不用谢。” “这才对,幽灵。别那么谦虚。”加勒特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望向了大海,隔了片刻,又说,“我预计,这份地图会在短时间内引起热潮,人们会疯狂地想要探索这片海洋。 “那些……曾经危险的区域,如今却在地图上被标识出来了,并且就危险程度进行了整理。人们会想要前往那些地方探索,海底、海面、岛屿、新的商路,那会引领崭新的风潮。 “包括我,我也会这么做。我已经在寻找可靠的同伴,打算快人一步,早点出发。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您居然真的如此无私地将这些信息贡献了出来。您知道这些信息意味着什么吗?您完全可以借此获得无数的财富与权势,整个福利瓯海都可以成为您的囊中之物。” 加勒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轻微的惊叹,和微妙的遗憾。即便他并不怎么渴望财富,但是,这样一笔数量庞大的财富与他认识的某人擦肩而过,也令他感到些许惋惜。 幽灵先生同样望着大海,他说:“财富并不是我想要得到的东西。” 他从不拥有太过于旺盛的物欲。此外,他确定普拉亚家族会收获一些利益。 尽管普拉亚家族并非与他直接相关,但那也意味着,的确有他身边的人从中获利了,而不像加勒特说的这么夸张,好似他真的对金钱无动于衷一样。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探索福利瓯海对于他和琴多来说,并不算是什么麻烦或者困难的事情。他们反倒也从中收获了关于“父亲”的信息。这是各取所需的事情。 他甚至有些意外,加勒特会提及这事儿。当然了,在这一刻,他也恍然意识到,地图、海图——是的,在这个时代,那当然意味着财富,甚至是现成的财富。 他惊讶于自己居然没想到这一点。或许是因为,在地球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了这些东西的易获取程度,那甚至是大部分互联网用户懒得下载下来占据内存的东西。 毕竟,世界地图、海洋地图、国家地图,那都是互联网上随手可得的信息。 但是对于费希尔世界来说,对于这个曾经拥有辉煌文明、曾经也陷入极端衰弱的世界而言,这份地图,却是人类文明重新稳稳当当站好的第一步。 从这一刻开始,人类重新开始探索这个世界、重新开始扩张自己的文明、重新与不同的国家与地区建立起稳固的联系。 文明之火正重新在这个世界慢慢地点燃,最终也必定会形成燎原大火,照亮这个始终被灰黑色迷雾笼罩着的世界。 这事儿的意义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一点。幽灵先生心想。而且,也不仅仅是福利瓯海的地图,还有“复现自我”这个仪式对于这个世界的意义。 想到他刚刚与赫德·德莱森的对话,那种感触在他的心中进一步加深了。发生在福利瓯海的探索狂潮,也将会发生在无烬之地,并且逐渐朝着更多的区域蔓延着。 在不知不觉中,这世界的某些历史进程已经被改变了。他亲手拉开了这历史的大幕,即便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他自己也没能想到,事情能发展到这个程度。 “……幽灵?”加勒特有些疑虑地望着他。 他沉默得太久了。 幽灵先生回过神,便低声笑了一下,他说:“我认为那是不错的发展。” 加勒特怔了一下,便说:“探索?” “是的。对于这个世界本身而言。”幽灵先生说。 “你像是置身事外地评价着一样。”加勒特略微有些不满,又略微有些随意地说。 “毕竟我只是梦境中的幽灵。” 加勒特一时间没法反驳这话,他无言片刻,便说:“好吧,梦境中的幽灵先生。不过,老实讲,你接下来还得去对付那些旧神追随者吧?” 不只是旧神追随者。幽灵先生心想。还有“旧神”——他指的是“阴影”。虽然没人知道“阴影”的本质,但很多时候,人们将其归为旧神。 他点了点头,低声说:“是的。” “……有事情需要我的话,尽管说。”加勒特说,“对了,我最近听说,朗希家族的日子不太好过。一些过去的案子,以及……那些有问题的陶瓷,事发了。估计他们也没心情来理会福斯特·朗希了。” 幽灵先生声音低沉地说:“他们终将会接受审判。” 加勒特怔了片刻,然后沉闷地叹了一口气,他说:“希望如此。” 加勒特这一次进入梦境就是为了和幽灵先生说说海图的事儿,说完这事儿,他就挥了挥手,重新躺回了沙滩椅上,说:“好了,幽灵,再见。让我继续享受这海边的夏日吧。” 幽灵先生其实觉得有点炎热,不过米德尔顿人恐怕相当喜欢这种感觉。他便与加勒特告别。 当他回到深海梦境,站在布满柔软红泥的孤岛上,凝望这无尽的梦境海洋与巨大人偶的时候,他想到他与加勒特的这一次对话。他感到一丝迟来的惊叹。 随着他在费希尔世界度过越来越漫长的时间,他感到他与这个世界越来越熟悉,因此,他也逐渐忽略了这个世界发生的种种改变。 从枯萎荒原开发计划、拉米法城内改造计划,到“复现自我”的仪式、到福利瓯海的地图,或许有些只是细枝末节,或许有些足以牵动整个世界……无论如何,他们仿佛正在见证历史。 ……他想到自己等会儿需要做的事情。 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充斥在他的心中。他想,或许这一次,他真的可以见到安缇纳姆这位过去与历史之神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还是首先去了趟琴多的梦境。 “……您打算过去了吗?”琴多意识到他的来意,他有些担忧地说,“您要注意安全。世界之外,不管是黑暗之海还是其他地方,都十分危险。” “我会的。”幽灵先生拥抱着他。 琴多低声说:“我真想和您一起去。” 幽灵先生莞尔,他说:“当你前往黑暗之海的时候,我也是这么想的。” 琴多怔了一下。 “当时我感到十分担忧。幸运的是,你还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幽灵先生说,“所以,或许我没法让你别担心。这总归是人之常情。 “但是,琴多,别那么担心,好吗?我会注意安全的。”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怔怔地凝视着他,隔了片刻,他低声说:“好的……听您的。我就在这儿等待着您。我会担心,所以,您早点回来,好吗?” “好的。”幽灵先生同样轻柔地说。 他们静静地拥抱了片刻,然后他离开了琴多的梦境。 站在孤岛之上,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抚摸着眼镜的边缘。他想象着自己可能望见的画面,或许是一片漆黑,或许是黑暗中的光芒,或许是各种扭曲的、可怕的场景。 有一个瞬间,他的想象力控制不住地超着一些相当恐怖的画面发展着。 他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地将自己跑偏的想象力拉回来。这一刻他开始觉得,故乡地球的互联网带来了一些令人困扰的问题……比如过于旺盛的想象力。 不管怎么说,在来到那片黑暗的时候,他做足了心理准备。 他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场景——深海梦境、斑斓炊烟、坎约农场。他尽可能将这一幕深刻地印在大脑中,免得等会儿出现什么意外。 他的大脑中不由自主地闪过许多思绪。比如,他开始本能地思考是不是还没做好万全的准备;他也考虑到一些不那么乐观的前景;他也想到如何找回自己的理智。 ……贺嘉音。他提醒自己,记住你的名字。 不过,在这个时刻,他也的确开始意识到,为什么旧神总是让自己与更多“实物”概念项链。比如那些花朵的概念,比如阿卡玛拉与人偶。 相较于那些虚幻的、形而上的概念,具现化的、实际存在着的物体,自然拥有更为稳固的形象与定义。 比如玫瑰。无论人们栽培了多少种不同品种的玫瑰,人们总不能否认,其中一种存在过的玫瑰品种就不再是玫瑰了。那是实际生长过的花朵。 他若有所思地考虑着这个问题,不禁想到——八瓣玫瑰? 这个形象总是出现在他的身边,包括八瓣玫瑰纸、那个怀表、阿卡玛拉的玫瑰、他的第一本小说、瑰夏文学社、八瓣玫瑰象征的重生的概念等等。 正因为这样,他才将俱乐部与社团的纪念物品,设计成镶嵌着八瓣玫瑰的胸针。 ……这倒是个相当不错的、用以稳固自身意志的时轨。他意识到。 然后他提醒自己,好了,别想东想西的了,戴上那副眼镜,然后看向这该死的黑暗吧。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不过行动上并未迟疑。如同他过去一直做的那样,他戴上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 在那一瞬间,他很难表述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 他确信自己的思绪中,在某一刻闪过了一个得自他故乡地球的说法:五彩斑斓的黑。 ……说真的,他差一点就笑场了。而这熟悉又陌生的、甚至令人感到怀念的形容方式,让他轻而易举地、或许连一个毫秒都没用上,就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面前这片五彩斑斓的黑暗。他几乎惊叹地注视着。 很难说究竟有多少东西组成了这片黑暗。有时候,人们可能将一堆乱七八糟的颜料混在一起,最后,那颜色就慢慢变成了漆黑的模样。 但是尽管这最终的颜色看起来是黑色,用起来也是黑色,但你总不能否认,这东西最开始是由色彩缤纷的、不同颜色的颜料混合起来的。 而现在,他的感觉就是,他望见了那“黑色颜料”的本质。 他望见泡泡、线条、圆圈、三角、不规则形状、光点、立体图案、缓慢出现又缓慢消失的透明物质、快速闪现的奇怪物体、流动着的细沙、疯狂扭曲的斑斓块状物……无数的东西。 那无数的东西组成了无数的层次,那无数的层次组成了无数的黑暗。 当他心随意动,那层次就仿佛是一本在他面前翻阅的书……一张一张纸,每张纸上都有着不同的、新奇的玩意儿。 ……不,应该说,是因为他最熟悉的东西就是书籍、书本、纸张,所以这副眼镜就为他呈现出了这个模样,一个可以让他这个人类理解的模样。 他试着在这无穷无尽的“东西”里面寻找自己的熟悉的。他耗费了许久许久的时间,来整理、来归档。 他意识到这里面有太多“无用的东西”,那是他不需要的,但是这副眼镜却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的面前。他以一种出奇的耐心、以及果决的冷酷,整理着、剔除着。 整个过程就像是在与一块可以自由活动的橡皮打着交道。他得指挥这块橡皮,在这本让他感到一些陌生的书本上,擦除着许许多多的色块、脏污、痕迹,只留下那些他需要的东西。 这带来了一些很微妙的成就感,就好像是在创造自己的世界,就好像他在这个世界是为所欲为的。面前的一切都任他指挥。 在某一刻,他几乎沉浸了进去。但是他心中始终绷紧的某根神经、某条底线,在那一刻轰然响起了可怕的警报声。 他不可思议地停了下来,甚至没明白是什么东西惊醒了他。 然后他感到了后怕。 ……贺嘉音。他默念着自己的名字,下意识闭了闭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 在这一刻,他才想起来,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眨过眼睛了。面前的这一切都如此奇妙,让他下意识沉迷、让他下意识狂热,让他瞪着眼睛,甚至舍不得闭上。 某种寒意在这一刻控制了他的后背。他僵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放松下来。他提醒自己,慢慢来,别着急。 他继续整理着面前的一切。那些斑斓的色块、那些奇怪的形状、那些纷乱的光点、那些自由移动的物质……他一点一点、冷静地整理着。 偶尔他会停下来,提醒自己不要沉迷进去。为了告诫自己,他找了个让自己觉得熟悉一点的、能带来安全感的词语:游戏防沉迷系统。 ……是的,他自己给自己充当防沉迷提醒。 你可不是未成年人了,贺嘉音。他任劳任怨地对自己说,带着种微妙的情绪。你是个成年人,但是呢,现在你还是得用防沉迷来控制一下自己。 游戏和旧神的污染不一样,游戏也和这世界之外的疯狂的五彩斑斓的黑暗不一样。但是,他相信他地球老家的游戏工作者们不会介意的。 他絮絮叨叨地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话。他感到时间变得越来越漫长,面前的书本却好像无穷无尽。他开始想到更多。 他想到费希尔世界,他想到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忙碌而充实的生活——嗯,太忙碌太充实了,令人感动——他想到琴多。 ……他的琴多正等待着他,沉默地、担忧地、忍耐地。 时间在这一刻好像又变得更加漫长了。又或许,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漫长。 他停了一会儿,感到大脑中充斥着的声音逐渐消失了。神经质被缓解了一些。他稍微松了一口气,然后继续——继续。 到最后,他的思考也还是控制不住地带上了些许机械的成分。 这个,不要;这个也不要;那个不行;这个……这个可以留下;这个也差不多;那个……那个似乎没什么用……对,差不多就是这样。 ……等等,这个? 他猛地回过神,有些惊讶地望着面前这个图案。 有那么一瞬间,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个圆溜溜的、看起来只手可握的图案惊醒。他感到莫名的熟悉,但是又说不上来。 只是一个圆形的东西而已……他想着。 圆形?不,好像也没那么圆。不是一个完美的圆,就像是他的故乡地球。 ……地球? 他突然惊愕地望着面前这个圆形。他突然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是……星球。 这是费希尔世界! 他不敢相信地望着这个圆滚滚的图案。那就像是一个丑陋的、粗糙的简笔画。看起来毫不起眼,上面斑斓的、又红又绿又蓝又黄的颜色,更加深了这种简陋感。 他又仔细瞧了瞧这个圆。他侧过头看着这个圆,发现这好像是有些厚度,就像是一个弹簧,随着他侧头的动作,就突然一下子从他的“书本”上弹了起来。 又像是…… 又像是一本小书、一面镜子、一段语句。 他怔怔地盯着这个圆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意识到,这就是他要找的东西。 他花费了漫长的时间,就像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使用了穷举法来做题,而最终,他真的解开了这个谜题。 安缇纳姆的乐园,就在这儿。 他几乎下意识伸手,碰了碰这个看起来小小的、不那么完美的圆。下一秒,他感到眼前一晃,画面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一片明亮但温暖的光芒突然照亮了他的视野。 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视野的黑暗底色,因此这瞬间他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欢迎来到这里。” 一个相当柔和、平静而中性化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听不出男女、听不出年纪,语调温柔而从容,并且使用着十分流利、轻快的康斯特语言。 但不能说那就是康斯特语。那只是他熟悉的、一种属于这个世界的语言。那声音仿佛与他的灵魂对话,响彻在他的灵魂之中,而非现实之中。 他下意识抬眸去寻找着这个声音的主人。 “我应该做一个自我介绍,考虑到我们的确是第一次见面。”那个柔和的声音仍旧在继续说着,“吾名,安缇纳姆·费希尔。” 第208章 过去的阴霾 他并没有因为安缇纳姆的自我介绍而感到惊讶, 毕竟他之前就猜到过这种可能性。 当然,以世界作为姓氏的神明——这一点的确让他有些意外。现在想起来,那些旧神似乎都并不拥有姓氏, 只是拥有名字。 或许祂们的姓氏也是费希尔?又或许,祂们还不足以使用这个姓氏? 他一边想着,一边抬眸凝望着四周。他终于望见了安缇纳姆。 安缇纳姆就站在不远处。 这是一个半圆形的、半透明的、散发着莹莹微光的地方。他们就站在这个半圆的平台上。但是他不能说……周围只有那种“普通”的光芒。 他此刻仍旧佩戴着【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因此能够望见一些蕴藏在这些光芒之中的奇妙景观, 就好像有一层玻璃罩,盖在这个半圆形平台的上方。而那玻璃罩上倒映着无数纷繁变化的场景。 ……费希尔世界。他想。这个玻璃罩上呈现的就是费希尔世界的模样, 以及发生在费希尔世界的种种事情。 但除却这个玻璃罩、这平静的光辉——以及不远处的雕像,与雕像的光芒投射下来的人影——这儿空无一物,荒芜一片。 比起其他旧神的乐园, 安缇纳姆的乐园相当沉寂空旷。 他终于将目光放在安缇纳姆身上。 准确来说,那座巨大的雕像。 那大概有五米高, 与他曾经在拉米法城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中见到的,安缇纳姆的雕像几乎如出一辙。 微卷长发(他突然意识到,琴多在这一点上似乎和安缇纳姆有些相似。或许这来自李加迪亚的血脉?)、精致而男女莫辨的面容、平静而悲悯又或者冷酷的目光。 一个小小的区别就是, 这座雕像的右眼是闭上的,只有左眼睁开着。 在这座看似大理石制成雕像上, 微亮的光芒绽放了出来。光线在雕像的正前方投出一个近似于真人的影子。这个人影此刻正静静地、温和地凝视着他。 另外一件令他感到在意的事情是……在那座雕像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看起来相当柔软舒适的羊毛围巾。不过, 在光芒聚成的人影身上,这围巾并没有出现。 安缇纳姆似乎注意到他的目光留意的地方, 便说:“我相当喜欢你送我的礼物,所以就将其佩戴在我的本体上。 “不过如果我的化身——也就是这个人影, 同样佩戴着这条围巾的话, 或许你会感到尴尬?因此我就没这么做。 ” 人影的嘴唇并没有动, 祂的声音仍旧像是直接出现在他的灵魂之中。 至于这话的内容…… 他不由得默然了片刻,感到安缇纳姆的性格中似乎带着一种微妙的……促狭?尽管这种恶趣味很巧妙地掩饰在祂那温和柔缓的语调之中。 不过,当他瞧见那条围巾的时候,他的确感到轻微的怀念。他想到曾经还未曾觉得“母亲”有什么问题的时光。 倒不是说他认为安缇纳姆这么做有什么问题,只不过,人们偶尔的确会怀念“无知且单纯”的那段时间。 那个时候他还不了解自己需要做的事情,也不清楚这个世界的过去究竟隐藏着怎样惨痛的遭遇,更加不知道“阴影”的存在与安缇纳姆的本质。那是他尚且无知的时刻。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个时候他的知识属性才只有54点。而如今,他的知识属性已经来到了75点。这是意味着他对于这个世界的了解已经相当深入,也意味着,他正逐渐接近事情的核心与真相。 他知道接下来的对话会是相当重要的。但这条围巾的出现,轻微地缓解了他心中的凝重。 “……这不算尴尬。”他终于开口说,“我很高兴您能喜欢这个礼物。” 安缇纳姆始终凝视着他,祂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便问:“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 “西列斯就行。我想,您也更加习惯这个名字。”西列斯说。 “……西列斯·诺埃尔。是的,的确是这样。”安缇纳姆的语气稍微掺杂了一些复杂的情绪,祂默然了片刻,然后说,“或许我得先说……抱歉,以及,谢谢。” “我不能说这件事情的发生……很容易让人接受。”西列斯低声说,“但是,当然,我现在也十分喜欢这个世界。” 安缇纳姆望着他,那始终平静的、毫无动摇的目光之中,出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动容情绪。最终,祂只是温柔地说:“谢谢你的喜欢,西列斯。这个世界会很高兴的。” 他们之间的气氛终于平静了下来。尽管面对面交谈需要的是一种更为熟悉的、亲近的氛围,同时他们还没能这么“熟”,但是这事儿也没他之前想象中那么困难。 安缇纳姆让空旷的平台上出现了两张单人沙发椅,以及一张茶几。茶几上还摆放着清茶与点心。抛开周围这离奇的环境不说,现在情况看起来十分像是茶话会了。 “你不用担心,西列斯。”安缇纳姆首先体贴地说了一句,“这儿的时间是凝固的,只要我想。所以,琴多不会着急的。我们可以花上一段时间好好聊聊。”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坐了下来。在一开始,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并且都在思考着从何处开始。 “……那么,就从我开始吧。”安缇纳姆说,“我是说……‘我’。” 西列斯在心中稍微松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仿佛面对着一位尽管温和宽容但的确不常打交道的长辈。说真的,这个时候他开始怀念骰子那种絮絮叨叨的话唠习惯了。 他便问:“您是费希尔世界?” “世界?不,我是文明。”安缇纳姆轻轻摇了摇头,说,“这颗星球原本没有名字,是人类以自己的文明为其命名。而我,我与费希尔文明相伴而生。 “在最初,在人类初初点燃文明之火的时候,我就在那火中诞生。”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想到之前骰子关于旧神、神明的种种说法,以及这个世界对于神明的记载。 神明即文明。 这是隐藏在许许多多信息中的一个概念。如果更确切一点说的话,这里的文明指的是人类文明。 虽然西列斯并不知道,这个宇宙中是否还存在着其他的文明,但是至少在费希尔世界,所有的神明都与人类文明有关。 生命、死亡、旅途、艺术、战士、星星、梦境、自然、商业、罪恶、食欲、盛宴、苦行……每一位神明,都是人类对于这世界的定义与概念的生发。 神明与人类,至少是这世界的人类,息息相关。 “……但是,为什么人们似乎,并不知道您的存在?”西列斯问,“我并不是说……” “为什么我现在是过去与历史之神,是吗?”安缇纳姆轻轻地笑了一下,“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西列斯。所以我准备好了下午茶,请你来聆听这个故事。” 西列斯顿了一下,然后说:“我的荣幸。” 他想到之前骰子的说法,它说安缇纳姆会很乐意来向他讲述这些故事。 “所以事情该从什么时候讲起……就从我诞生的时候说起吧。”安缇纳姆说,“在我诞生的时刻,世界也仿佛是混沌初开,一切都处在蒙昧的状态。 “对于人类来说,那个时候他们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神’。而对于我来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神’。我好像只是这世界的一个造物,天生地养,普普通通,与其他人类似乎没什么区别。 “所以在那最遥远的世界之初,我还十分无知、还一无所有。 “或许,那也可以说是我最快乐的时间。当人们足够无知的时候,那的确是能够带来一些快乐的,就像是婴儿仍旧栖息在安然的襁褓之中。” 西列斯静默地听着。他想,骰子似乎说过类似的话。但是,他那个时候可没想到,这种说法也能在安缇纳姆身上得到验证。 “……事情大概是在,我逐渐意识到自己与人类的区别的时候,发生了变化。”安缇纳姆的语气逐渐变得低落起来。 当然,祂的语气也仍旧保持着温柔。 祂说:“我意识到,人类做不到的许多事情,我能做得到;人类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可以提供帮助。我的力量,大于他们所有加起来的力量。 “他们开始崇拜我。当然,那个时候他们仍旧不知道什么是‘神’。他们可能以为我就是这广袤无垠的世界,以为我就是那残酷与温情并存的自然,以为我就是他们生活并且熟悉的那片荒原。 “力量。力量。在那一刻,我与人类,我们走向两个极端。在那个时候,我不会意识到问题所在。我甚至十分高兴,我的力量能够帮上我心爱的人类。 “但是慢慢地,我喜欢的、熟悉的那批人类逐渐死去,他们的后代、后代的后代,成为了新的人类。他们逐渐成长,逐渐了解这个世界,逐渐明白世界与自然的规矩。 “慢慢地,他们变成了我陌生的模样;而对于他们来说,我也是陌生的。我掌握着如此可怕的力量,而尽管我心怀善意,但他们却也不敢相信。 “在世界之初、万物竞发的大自然,他们怎么能不心怀警惕。那是为了人类文明的延续。 “于是我意识到,我是孤独的。 “我越是诞生于这个文明,越是掌握着这个文明的力量,我就越是与这个文明背道而驰。人类实际上并不需要我;又或者说,即便少了我,人类文明也会继续发展下去。 “但是我却偏偏诞生了,诞生于那璀璨的文明之火中。我甚至无法痛恨这个文明,因为我即文明,文明即我。我怎能痛恨我自己呢?” 祂在这一刻停了下来。即便表现出一种相对激烈的情绪,但其实祂的语气也仍旧是不疾不徐的。那恐怕已经是距离这时候相当遥远的故事了,即便是神明,也不能免俗,也难以铭记那些曾经的情绪。 “……我首先得解释一件事情。”安缇纳姆突然说,祂没有给西列斯开口的机会,“为什么我——以及骰子,会这么像是人类。”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点了点头,认为安缇纳姆与骰子的确相当人性化。 安缇纳姆说:“因为我诞生于人类文明,即便我是许许多多东西的概念升华,但是我终究属于这个文明。而骰子——可以这么称呼它,毕竟它现在就是个骰子——它是人类的命运。 “我们都是人类的神明。或许可以这么说。但事情可能比你想象得更加复杂一点。” 祂轻轻叹了一口气,但似乎也早有预料,所以没有太过于烦恼。 祂继续说:“所以,在我感到孤独的许多许多年之后,我突然意识到,我可以创造我的同伴。这个念头让我感到狂喜。 “我如此看重这个想法,因而在思考了很久之后,决定分出我的力量的最庞大的两部分。也就是,真实与虚幻。” “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西列斯说。 “是的。”安缇纳姆说,祂在这个时候歪了歪头,“但是……事情也在这一刻出现了一些问题。” 西列斯怔了一下。 “真实与虚幻的力量太过于强大。在我分出这两部分力量之后,我反而变得太过于弱小了。而真实与虚幻却太过于强大了。”安缇纳姆说,“……我并不喜欢这种局面。”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着面前这位神明。 祂的力量是祂苦恼的根源,但也是祂得以存活的原因。 ……因此,当祂创造祂最初的两个孩子的时候,祂意识到祂给了这两个孩子太多的宠爱,以至于祂自己反而被削弱了。 “可是我又不愿意将这力量收回。毕竟我已经将其分割出去了。”安缇纳姆声音很轻,柔和而平静地说,“于是,我决定继续拆分祂们的力量。” 一个困惑西列斯与琴多多日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为什么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的力量,与最初不一样了? 是因为祂们的父神不希望祂们如此强大,所以便决定将祂们继续拆分。 这听起来相当残酷。但如果考虑到祂们作为神明的本质,那么事情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困惑。只不过…… 只不过,西列斯不得不想到,所谓的“旧神的父亲”“兄弟姐妹”这样的说法,并不代表着这些神明就拥有着温情的、和谐的“家庭”。 那只是比喻,而比喻从来与事实无关,就好像写在小说里的那支铅笔,已经与现实中的铅笔毫无关系了。 安缇纳姆·费希尔,祂看起来是温和的父亲、慈爱的母亲。可是,这样一位诞生于世界与文明之初,与人类文明共同走过那残酷的自然淘汰的神明,真有这么温柔可亲吗? 西列斯保持着沉默,继续聆听着安缇纳姆的故事。安缇纳姆的“性格”如何,对于西列斯来说并不算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人类本就如此,诞生于人类文明的安缇纳姆,自然也如此。西列斯对此心知肚明。 安缇纳姆便接着说:“我首先拆分的是‘真实’的力量。真实囊括着许许多多的力量,应该说,在我将真实独立为一位神明的时候,祂比我、比虚幻,都要强大。 “因此,祂也是被拆分得最多的一位神明。这世界、以及我,都不需要这样一位强大的神明——至少那个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于是,生与死、星与山首先被拆分了出来。你可能知道,生与死、星与山、梦与海,在人类的历史中,这六位神明是最早诞生的。 “……是的,就人类的历法而言,在我拆分真实与虚幻的时候,时间来到了神诞纪。人类终于知道了‘神’的存在,但是,他们也已经遗忘了我的存在。 “因为我过去那么长时间的孤独与兴致勃勃的拆分力量的做法。因为我很长时间没有再帮助过人类,在我意识到我与人类的区别之后。” 很难说这一刻安缇纳姆的语气中蕴藏着什么东西。祂看起来无动于衷,语气仍旧柔缓静谧,就好像事情变成这样,祂早已经明白也知晓。 但是,在神诞纪到来,在人们庆祝这世界迎来了他们的神明的时刻,安缇纳姆却在拆分自己的、以及自己的孩子的力量。 一种复杂的情绪出现在西列斯的心中。他感到思绪十分沉重,甚至不太想思考那段时光里的事情。 神诞纪。那遥远的人类第一纪元。 可在那个时候,费希尔世界的人类却已经遗忘了,这位与人类文明相伴而生的神。 “……因为我一直一直在拆分‘真实’,所以祂没在最初就为人知晓。至于‘虚幻’,祂的力量在那一刻没有那么强大,因为人类文明还没强大到去探索虚幻的地步。 “所以……梦与海。梦境的神明在那个时候为人所知了。关于阿卡玛拉,你可能也知道祂的形象,一个小女孩。那就意味着祂最初力量的孱弱。 “至于海洋,我得额外解释一句。 “一开始人们没有靠近海洋,人们只知道平原、山川。但是后来,随着人类往外探索,他们便找到了海洋。海洋因此而诞生在‘真实’的权柄范围之内,我不得不将海洋重新拆分出来。 “但是,海洋的神明在最初未曾被认定为‘旧神’。现在人们认为海洋就是阿莫伊斯,但其实,是在更晚之后,大概在神诞纪的中晚期,战士这个概念才与海洋有了奇妙的融合的趋势。 “阿莫伊斯……祂实际上与我类似。祂是人类意志的象征与凝聚。如同我诞生于文明之火一样,祂诞生于战争之血。 “祂十分强大,不过不及我的层级,因而我放任了祂的诞生。在沉默纪,祂也做出了回报——我得说,当我说出这话的时候,我是从费希尔文明的角度出发的。” 安缇纳姆突然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 然后祂说:“李加迪亚、阿卡玛拉、阿莫伊斯。只有祂们三个没有背叛我——没有背叛费希尔文明。” 说完这话,祂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在某一刻,西列斯几乎以为自己从安缇纳姆的脸上窥见了苦涩与痛苦,但是那好像转瞬即逝,如同西列斯的幻觉一样。 于是他意识到,这种情绪对于安缇纳姆来说,也是漫长时光酝酿之下的平静波澜。 没人知道,当风拂过湖泊,吹起小阵的波澜的时候,这风究竟来自多么遥远距离之外的天空。这或许也就是此刻安缇纳姆的心情。 时间过去得太久。即便祂是神明,即便祂是过去与历史的神明,但是,当祂重新考量自己的过去的时候,祂才从那些记忆的角落中挖出一些如今已经不值一提的块垒。 “……抱歉。”安缇纳姆突然叹息了一声,“稍微有些跳跃时间了。我想,或许是因为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离我最近,阿莫伊斯离费希尔文明最近,所以,祂们才能坚持到最后。 “如果我没有拆分力量,那么祂恐怕也不会窥探费希尔世界。我变得虚弱了,同时,其他神明也未必如同我这般亲近费希尔文明。这是我犯下的一个错误。”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最终还是借着这个话头问了一个问题:“所以,为什么‘阴影’……祂会注意到费希尔世界?只是一个巧合吗?” “‘阴影’,的确可以这么称呼祂。”安缇纳姆首先轻柔地说,然后又回答了西列斯的问题,“不。应该说,对于我们而言,所有的巧合都是必然。”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他问:“只是因为您拆分力量的行为?” “只是因为我拆分力量的愚蠢行为,以及,某个旧神的愚蠢行为。”安缇纳姆说,“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的愚蠢。 “毕竟,如果不是我执意拆分力量——不仅仅是拆分自己的,还拆分了李加迪亚的——那么,这些旧神也就不会诞生了。”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没能想到有什么……“旧神的愚蠢行为”。 安缇纳姆指的是谁? “慢慢来、慢慢来。”安缇纳姆轻轻叹了一口气,“翻阅自己乱糟糟的记忆,是十分令人不快的行为。我在这儿生活了太久,又沉睡了太久。 “如果我拥有人类的大脑的话,那么我一定已经是个老年人了,迟钝而臃肿。我得慢慢回忆一下。 “……我们刚刚说到哪里来着?是了,神诞纪。” 祂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如同祂所说的那样,“回忆”了一会儿。 然后祂继续说:“我将‘真实’拆成了许多部分。生与死、星与山——佩索纳里与撒迪厄斯、露思米与翠斯利——接着还有商业、盛宴等等。 “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许许多多的新力量加入到了‘真实’和‘虚幻’的范畴。 “那是神诞纪,是个人类文明快速发展的时代,不管是生产力还是生产关系——借用你的故乡的说法,西列斯——都有了长足进步。 “所以,在拆分了‘真实’之后,我也得拆分一下‘虚幻’。我乐意让阿卡玛拉永远保持那副纯真的小女孩形象,以人类的年纪作为类比的话。 “我因此从‘虚幻’中拆分了罪恶、暴欲、苦行。在当时的我看来,这三样是与‘小女孩’不相干的东西。在这之后,我又拆分出了艺术,主要原因是这会让‘虚幻’的力量过于庞大。 “于是,人类熟知的这十三位旧神全部出现了。那是神诞纪的末尾。 “当我做完这一切,我感到十分的喜悦。我诞生于人类文明,我知道人类对于‘家庭’的看重。事实上,我那个时候几乎觉得我们就是一个家庭了。 “……但是我感到疲倦了。我拆分了自己的力量,又拆分了‘真实’与‘虚幻’的力量。我耗费了巨大的精力。 “你肯定也知道的,西列斯,在兴致勃勃地做完某件事情之后,总会觉得生活反而变得空洞了起来。兴尽之后,便生出悲慨。 “于是我决定沉睡一段时间,既是修养也是无聊。或许你会十分好奇,我沉睡了多久呢?” 西列斯对这个问题的确十分好奇,因为他意识到,这很有可能影响了信仰纪、帝国纪的许多事情。甚至于……阴影纪? 他便相当配合地问:“多久?” 安缇纳姆又叹息了一声:“至阴影袭来。” 西列斯不由得怔住了,他不禁说:“那可真是……相当漫长的沉睡。” 安缇纳姆至少沉睡了几千年! “是的,相当漫长。”安缇纳姆说,“或许我太过于疲惫了,也或许,只是我也感到了无趣。因为人类文明不再需要我了,我又愚蠢地将自己的力量分为了不同的部分。 “人类或许更需要某些神明,而不是我。也或许,是孤独在那一刻控制了我。即便真的将自己的力量拆分了,那些也仍旧是属于我的一部分。我自己和自己谈话,有什么意思呢? “在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刚刚诞生的时候,在我还没意识到祂们的力量太过于庞大,在我还没有想要拆分祂们的时候,我曾经与祂们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时光。 “我们聊着天,凝望着这世界的发展,好像我们真的是一个和谐普通的家庭。 “而那个时候,每当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与我说话的时候,我都已经提前一步知道了祂们想说什么。因为祂们终究是我的一部分,我如此了解祂们。 “那相当无趣。也或许,我之所以继续拆分祂们的力量,就是因为我想看看,当祂们掌握的力量没那么庞大的时候,祂们是否会变得有趣一些。 “……最终的结果令我失望了。祂们还是那么……刻板而无趣,如同是我的另外一面。 “至于比祂们还要弱小的那些神明,那就更加无趣了。那些神明就像是……哦,我想到了一个合适的比喻,就像是我头上掉下来的头皮屑。” 安缇纳姆用相当温和的语气说出了这个比喻。 西列斯:“……” 在这一刻,他奇妙地在安缇纳姆身上,察觉到了一丝……面对骰子的时候才会产生的,那种无言以对的感觉。 果然,他望见那条围巾的时候,心中出现的想法并没有错。 他心想,这比喻……真的合适吗? 安缇纳姆好似完全没注意到西列斯的心理活动,又或者说祂注意到了,但是假装自己没注意到。 “所以我便决定睡上一觉。”祂接着说,“至于睡多长时间,那个时候我也没仔细思考。我只是想要睡一觉,睡到这世界的尽头也没什么关系。 “我知道,等我醒来,这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就会被我知晓的。因为我即文明。” 这么说着的时候,安缇纳姆也流露出一丝叹息的情绪。很难说这种叹息究竟来自于何处,但恐怕,祂也同样认为自己沉睡的举动是愚蠢的。 西列斯适时地问:“所以,您注意到‘阴影’的袭来,就醒了过来?” 安缇纳姆安静了片刻,最后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不,是在贴米亚法贪婪地想要吞食我的时候,我醒了过来。”安缇纳姆说,“直到那个时候,我才醒来。” 西列斯控制不住地露出了一丝惊异,他说:“那就是……沉默纪中期?” “是的。”安缇纳姆说,“沉默纪的第四百年。我刚醒来的时候,甚至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贴米亚法没能成功,就立刻逃跑了。我也没有阻拦祂,因为我只想知道,费希尔世界究竟怎么了。 “……然后……” 祂陷入了沉默,就像是不知道怎么说明自己那个时候的心情一样。 沉睡了几千年的神明。 在祂入睡之时,世界欣欣向荣,蓬勃发展;在祂醒来之时,世界迷雾丛生,荒芜不堪。 安缇纳姆终于在这一刻流露出些许苦恼的表情,祂露出了一丝苦笑,并且说:“我几乎怀疑我是不是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过去几千年的故事一瞬间灌入这位神明的大脑,让祂也感到了一瞬间的茫然。 祂叹了一口气,说:“我不明白那些孩子们……好吧,孩子们,为什么会斗得你死我活;我不明白怎么会有外来的神明在阴影中窥探着费希尔世界;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直到那个时候我才会惊醒。 “这么多年来,我在慢慢思考这些问题。 “第一个问题,或许是因为,祂们本就是被拆分出来的神明,所以,祂们就想要拥有更多的力量、变成更加强大的模样,因为祂们知道祂们原本就可以这样。人之常情,所以,神之常情。 “第二个问题……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是因为胡德多卡这个孩子。” “胡德多卡?”西列斯几乎有点猝不及防,他有点惊愕地问,“祂怎么了?” “祂是世界的阴影面,西列斯,你知道的。”安缇纳姆温和地解释说,“但是祂讨厌自己。我是在后来才想明白这个问题的。 “当我拆分罪恶、暴欲、苦行这三种力量的时候,我本身就抱有着一种排斥与厌恶的心态,认为祂们与阿卡玛拉格格不入,所以我才会拆分祂们。 “因此,当祂们成为旧神,祂们也继承了我这种情绪。你会发现,暴欲与苦行——贴米亚法与布朗卡尼,祂们恨着彼此,也几乎向往着彼此。 “而胡德多卡,祂无神可恨,就只能憎恨自己。祂憎恨自己的力量,因为正是这份力量让祂被拆分了出来,让祂被排斥了出来。 “所以,祂远离自己的信徒、远离这个世界……你知道的,胡德多卡的乐园——贝兰神庙,永远高居于天空之上。” 西列斯怔怔地听着,然后艰涩地得出了一个结论:“所以……祂吸引了‘阴影’。” 安缇纳姆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祂露出了一个相当……相当复杂的、苦涩但又叹息的表情。祂说:“是的。是的,西列斯。就是这样。 “胡德多卡的宫殿高出这个世界……我该怎么形容。在‘阴影’的眼中,那就像是一个圆溜溜的泡泡,上面却有一截是突出来的,并且那力量还与祂的力量有些类似。 “……愚蠢的我与愚蠢的我的孩子。我们招致了‘阴影’的窥探。” 安缇纳姆在这一刻侧过头,像是凝望着笼罩在祂的乐园的玻璃罩。祂凝望着这种世界,感到愧疚、感到歉意。祂犯了一个错误,这个错误导致了一连串更可怕的错误。 而这个错误就是,祂如同人类一样,溃败于自己的孤独。 在短暂的时间里,祂没有继续说话,西列斯也没有。 西列斯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他想,胡德多卡最早吸引了“阴影”。这也就意味着,胡德多卡可能在谁都没有想到的情况下,就直接被“阴影”取代。 随后,“阴影”进一步在费希尔世界延伸着自己的触角。 祂注意到星辰与光芒之神露思米的力量与自己十分相似,于是打算借用露思米的躯体,重新诞生于这个世界……或许是为了得到一个足够“合法”的身份? 在此之前,祂如同偷渡进入费希尔世界,并且杀死了这儿的一个原住民,于是冒用其身份。但这是相当危险,所以,祂打算尽快解决自己的身份问题。 祂看中了露思米作为自己的母亲,又看中了撒迪厄斯作为自己的父亲。或许祂也是想借助这个机会获得这两位神明的力量。 但是,祂的诞生却被佩索纳里阻止了。或许是因为,佩索纳里的权柄就是生命,祂注意到了一个可怕的东西正在诞生。 “生命的诅咒”恐怕惹恼了“阴影”。在这之后,祂一改原本还想要得到“合法身份”的计划,开始暗中挑拨这些本就矛盾重重的旧神。 于是,贴米亚法吞食了埃尔科奥、佩索纳里吞食了翠斯利。披着胡德多卡外衣的“阴影”,或许也趁机吞食了梅纳瓦卡。 ……从这个角度来说,黑尔斯之家那些疯狂的胡德多卡信徒,认为说不定是胡德多卡反过来吞食了梅纳瓦卡,这个猜测居然也可以说是对的。 为什么梅纳瓦卡会去寻找胡德多卡?西列斯思索着。 在最初,他们觉得或许是因为梅纳瓦卡想要吞食胡德多卡,所以才刻意让自己的信徒去联系了胡德多卡的信徒,进而与胡德多卡见了一面,然后导致了胡德多卡的陨落。 但是也或许,是因为梅纳瓦卡发现了胡德多卡的问题,想要求证自己的想法。 但是,这种行动却被“阴影”注意到,并且让祂得以获得一个新的身份。祂在那个时候抛弃了胡德多卡的身份,这让人们以为胡德多卡在那个时候陨落了。 不过,西列斯也注意到一个相当令人困惑的问题:梅纳瓦卡的信徒似乎从未注意到自己信仰的神明的变化。 比如沉默纪的那位梅纳瓦卡的代行者,女商人兼贵族德布利斯夫人。 在她寄给情人的信中,她丝毫没有觉得自己信仰的神明会是其他的什么东西,同时也并没有表现出疯疯癫癫、被“阴影”污染的情状。 ……或许是“阴影”懒得与这些旧神的信徒打交道? 也或许,“阴影”并没有完全吞食梅纳瓦卡? 西列斯更倾向于后面这种可能性。但很快,这个想法就被安缇纳姆的说法打破了。 安缇纳姆说:“在我醒来之后,我意识到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我知道了‘阴影’的目的,我知道了帝国纪人类文明的辉煌与辉煌背后神明的重重矛盾,我也知道了阴影纪与沉默纪发生的事情。 “我打算解决这一切,但是……我正变得虚弱。在我醒来的时候,许多神明已经死去,祂们的力量散布在整个世界,人们生活在其中,费希尔文明的火苗将要熄灭。 “……我得解决‘阴影’,也得庇佑费希尔文明最后的火种。但是,因为费希尔文明的衰弱,我那个时候也前所未有的衰弱。同时,我没有任何的帮手。 “李加迪亚在那个时候已经出发,去寻找‘阴影’的根源。阿莫伊斯独自在海上对抗着‘阴影’。而在我醒来之前,阿卡玛拉刚刚死去不久。 “阿卡玛拉是个好孩子,祂坚持了很长时间,没被‘阴影’侵蚀,但是最终也没能成功,因为……我拆分了祂的力量。 “……那是一段可怕的记忆。我的错误、其他神明的错误、人类的错误。所有的一切都交织在一起。我意识到,一切都不再是原本的模样了,包括我,也包括这个世界。 “当时的我无力对抗‘阴影’,我知道我必须得庇佑这最后的人类。但同时,我知道我首先需要做的事情,是杀死那些背叛费希尔的旧神。 “……你应该知道,在阿卡玛拉之后,神明的陨落顺序吧?” 安缇纳姆仍旧始终用温柔、平静的声音和语气复述着彼时发生的事情。他突然问了西列斯一个问题。 西列斯点了点头,然后缓慢地说:“贴米亚法、布朗卡尼、阿特金亚,然后是沉默纪晚期的佩索纳里、撒迪厄斯、梅纳瓦卡。” “是的,就是祂们。”安缇纳姆说,“‘阴影’杀死了贴米亚法、布朗卡尼、阿特金亚,而我杀死了佩索纳里、撒迪厄斯、梅纳瓦卡。 “顺带一提,当时‘阴影’也使用着梅纳瓦卡的身份。所以我杀死梅纳瓦卡,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这事儿用“一举两得”来形容,就像是一场失败而凄惨的苦中作乐。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他有些好奇其中的细节,比如,为什么“阴影”要杀死这三位神明,彼时极端衰弱的安缇纳姆为什么能杀死那三位神明。 再比如,为什么如今的安缇纳姆会成为过去与历史之神,而非回归原本的“文明”身份。 但是在这一刻,他感到这些问题都是苍白的。在那些过去的故事匆忙袭来的时刻,或许一声叹息是更加温柔的、清淡的回应与处理办法。 他们都默然了片刻。 “……有些细节我们可以回头再来补充。我得首先跟你大致说说整个过程。”安缇纳姆柔和地说,“别担心,你有什么疑问,等会儿我都会跟你解答。” 西列斯点了点头,并且说:“谢谢您。” “不,不用谢。如果真的要说谢谢的话,那反而应该是我来说。你来到这里,来到费希尔世界,并且做到现在这一步,你是一个足够优秀的孩子,并且,足够善良。”安缇纳姆叹息着说。 西列斯只是保持着沉默。 安缇纳姆便接着说:“在我醒来后不久,我就决定让骰子去地球寻找帮手。这与‘阴影’……乃至于整个世界、整个宇宙的性质有关。这事儿我们回头再说。 “总之,它幸运地找到了你。在它寻找的这个过程中,我得以在费希尔世界提前做出一些安排,比如诺埃尔家族,比如普拉亚家族。 “你可能会好奇的是,为什么我能了解到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的一些安排。那是因为,我通晓这个世界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这就是我如今的权柄所在。” “如今?”西列斯注意到安缇纳姆措辞上的倾向。 安缇纳姆不由得停顿了一下。祂的目光虚虚地望着横在他们中间的那张茶几,以及茶几上的热茶、点心等等。 祂没有望向西列斯。 最后祂说:“是的。”祂顿了顿,又说,“如今我已经不再是费希尔文明的化身。如今我只是过去与历史之神安缇纳姆。” 过去与历史。西列斯不由得皱起了眉。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奇怪的,甚至可以说是不祥的预感,那预感迫使他继续询问。 他问:“但是,我们现在正对抗着‘阴影’。如果您继续维持过去与历史的神格,那您不会……” “越发虚弱?”安缇纳姆说,“的确如此。” 祂的语气仍旧如此温柔平和,好像命运早已经在祂的面前展开,祂已经望见自己命运尽头的风景。那将是一片黑暗,那将是可怕的死亡。 祂说:“这正是我过去很长时间里思考的那第三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我沉睡了那么久?是因为随着‘阴影’的侵袭,费希尔文明正逐渐变得衰弱,所以我也变得衰弱,衰弱到难以醒来。 “而我最终之所以能够醒来,是因为贴米亚法想要吞食我。死亡的恐惧惊醒了我。所以‘阴影’泄愤一般地杀死了贴米亚法,祂原本想要慢慢侵蚀这个世界,慢慢杀死我。 “祂没能达成祂的目的,但我也只有一个选择。 “在沉默纪的费希尔文明中,什么概念是最强大的?是这个世界漫长的、璀璨的、惨痛的历史 。 “所以我必须成为过去与历史之神,我必须拥有这份力量、符合这个概念。只有这份力量,才能让当时的我有杀死那些旧神的把握、才能让当时的我庇佑这最后的人类文明的火光。 “但是,我一旦做出这个选择,我就终将作茧自缚。 “……因为,随着苦难的过去、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人类文明的重新兴旺、随着我们对抗‘阴影’的行动,过去与历史的迷雾也终将不再笼罩这个世界。 “人类文明将会复兴,人类将会抛弃过去与历史的尘埃,重新塑造出崭新的、辉煌的未来。而我将成为无用之物,随历史的阴霾一同,被抛向过往沉默喑哑的时光。 “我将在新世界的到来之时,再一次被人类遗忘。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让骰子一直跟你说,你得来跟我见上一面。” 祂望着西列斯,然后微微笑了一下,依旧温和柔缓地说:“因为我即将死去。” 第209章 源头尽头 那种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但是西列斯却忍不住产生了一丝怀疑。 他凝视着面前这位古老的神明,不禁说:“但是, 人们并不应该遗忘历史。即便是现在,人们也仍旧记得过去这些纪元的存在。” “这是你的想法,西列斯。我明白你的意思。”安缇纳姆轻声说,“但是在费希尔世界,情况是不一样的。人类可以记得过去的辉煌,比如帝国纪;但是人类也必定会遗忘神明。” “……因为污染?” “是的,来自过去的污染。”安缇纳姆说, “对于人类来说, 但凡神明继续存在, 他们就不得不困扰于此。 “因而, 对于普罗大众而言, 他们一定会逐渐遗忘神明;或许有一部分人仍旧会记得旧神,但是那只是小小的一部分, 那无伤大雅。 “费希尔文明如果想要继续发展下去, 那么人类就需要摆脱旧神的阴影——我是说, 旧神, 与,‘阴影’。所以, 人类必定要遗忘我。 “……‘我’不再需要我了, 西列斯。” 祂依旧使用着相当温柔平和的语气, 那种柔和模糊了祂自身的意志。 西列斯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真正令他困惑的是, 安缇纳姆本身似乎并没有什么……希望自己活下去的想法。 祂如此平静地、坦然地接受死亡,以至于西列斯甚至很难脱离祂的这种语境, 来冷静地思考这个问题。 不过他最终还是做到了。 他说:“您就是费希尔文明。所以, 如果您想要活下去的话, 那您就一定能够活下去……只要这个文明仍旧被称为费希尔。是因为您在自责吗?” “自责?”安缇纳姆像是在体会着这个词。最后,祂轻轻地摇了摇头。 祂露出了一抹近乎于苦笑的无奈表情。祂说:“不,不是这样的。一方面,我已经足够苍老,如同人类一样,我不想应对改变。我不想在这个时候,随着费希尔文明的改变而改变。 “我已经能够望见命运的道路通往何方。那会是与过去的时日截然不同的模样。而我并不太喜欢被改变成那样。是的,我的确是费希尔,但正因为这样,我也被这个文明束缚着,尽管我心甘情愿。 “我的确可以活下去,随着费希尔文明一起。但那真的还算是我吗?我从这个文明的初生之火中诞生,但是在过去漫长的时光里,我思考着孤独这回事。 “我思考着……我自己。除却文明之外的我自己。我宁愿承认自己只是安缇纳姆,而非安缇纳姆·费希尔。这个姓氏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我难以想明白。 “……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事情也发生了无数的改变。我沉睡了这么多年。我情愿坦然地迎接我的死亡,如同我的孩子们那样,陨落。” 西列斯静默地听着。他想,安缇纳姆的确相当像是一个人类,祂正思考着自我存在的价值,并且因此而怀疑自己的存在意义。 安缇纳姆又说:“而另外一方面……这事情也比你想象得要复杂一点,西列斯。”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便暂时放下了关于“死亡”的这个话题。 他仍旧保持着平静,是因为安缇纳姆看起来距离陨落还有一段时间,这并非立刻发生;但是,这个消息也的确让他感到意外与不安。 他便问:“复杂在哪儿?”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意识到一个……应该说,真正与“安缇纳姆”有关的话题,“……启示者?” 安缇纳姆轻轻点了点头,有一段时间,祂并没有说话。祂如同人类一般惬意地、舒适地品尝着热茶与点心,并且随口与西列斯分享着自己对于这顿下午茶的评价。 祂说,人类的有些享受是令神也觉得愉快的。 祂静默了片刻,西列斯也让自己的大脑中纷乱复杂的信息中逃离出来,休息了片刻。 随后,安缇纳姆说:“当神明陨落,事情就发生了变化。我没法将祂们的力量回收。” 西列斯微微一怔。 “……我听说了你的三要素理论:身体、灵性、意志。的确是这样没错。”安缇纳姆说。 西列斯在心中快速地回顾了一下自己的三要素理论,对于人类和神明来说,这都是通用的:意志=认知=神名、灵性=力量=神格、体质=存在=神位。 他说:“神明陨落,意味着……” “意味着,意志的溃散、身体的崩坏、灵性的溢散。”安缇纳姆简单地说,“对于神明来说,祂们的三要素是高度紧密结合的。 “也就是说,这三者之间是密不可分的,神格、神位、神名,全部交织、结合起来才可以说是一位神明——这一点你也得注意一下,西列斯。 “身体的崩坏结果你已经知道了,那就是星之尘。星之尘中也蕴藏着力量。 “之所以任何星之尘都可以用来制作启示者的魔药,是因为我是祂们的‘父’与‘母’,祂们的身体归根结底也来自于我。我分割出了我的一部分,成为祂们。 “而意志与灵性,对于人类来说,意味着他们的灵魂;对于旧神来说,或许你也可以理解为祂们的灵魂,也就是,我分割出来的力量。”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意志与灵性加在一起,才意味着力量?我此前认为,灵性就意味着力量。” “一攻一守,对外与对内。这并不矛盾。”安缇纳姆评价说,“不管怎么说,灵魂始终是一体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能明白。 安缇纳姆便继续说:“因此,当祂们陨落,祂们的灵魂也就崩散为迷雾。如果祂们仍旧活着,我可以将祂们的力量收回来。但是,祂们已经陨落了。 “我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一块破碎的玻璃。如果那只是破碎成许多块,那我还能用胶水将其拼凑起来。但是现在,那却已经变成粉末了,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他说:“祂们……变成粉末?” “因为这样才能让一位神明彻底陨落。”安缇纳姆柔声说,“彻底碾碎其存在、其灵魂、其本质,以及其力量所依赖着的概念。” 祂依旧用十分温柔的语气说起“杀死旧神”这件事情。 在这种语气中,西列斯突然明白了过来。 生与死,对于安缇纳姆这样的神明来说,也不能简单用人类概念上的活着与死去来定义。当安缇纳姆提及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对于祂来说,那或许也不过是一段新的旅途的开始。 如同任何死在异乡的流浪诗人,都盼望着自己因此得以进入塔乌墓场一般。 他想,或许他应该找个机会,重新问问安缇纳姆,祂的“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现在,另外一个困扰牵动着他的思绪。 他斟酌着说:“既然您无法回收旧神的力量……那么,迷雾是如何消散的?” 安缇纳姆温和地笑了一下,祂说:“我猜到你能联想到这个问题。”祂顿了顿,然后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启示者。” 西列斯怔了一下。 “启示者……哦,启示者。”安缇纳姆低声叹息着,“人们都以为,启示者借用着我的力量。不,其实不能完全这么说。 “过去的神明的力量覆盖着世界的方方面面,或许应该说,我只是提供了一座桥梁,让人们得以借用过去的神明的力量;又或者说,将这里的‘神明’替换成‘人类’,也完全没有问题。 “……启示者的力量是一个骗局、一个秘密。他们从未拥有力量,他们之所以能够使用这份力量,是因为这世界仍旧被迷雾笼罩,迷雾才是这份力量的真正来源。 “他们使用着这份力量,就相当于消耗着那些迷雾,也就相当于拯救着这个世界。而当这世界不再被迷雾笼罩、不再需要拯救,那么,他们也将失去这份力量。 “或许他们可以通过我——我是说,过去与历史之神——重现这份力量,但是,随着迷雾逐渐消失,随着费希尔文明重新迈步,我也将逐渐变得衰弱。 “过去与历史将不值一提,启示者的力量将不值一提。人们只有在衰弱和无力的时候,才会怀念曾经的强大;如果自己正一步步迈向强大,那么何必要怀念过去呢? “我知道你一定会好奇一个问题:为什么启示者的力量如此粗糙、如此不成体系? “是因为,根本没有这个必要。 “人们越是使用启示者的力量,他们离失去这份力量的临界点就越来越近。终有一日,他们将告别超凡。 “既然如此,那么何必要让这份力量变得太过于精美、太过于细致?真要如此的话,那说不定当人们失去这份力量的时候,他们甚至会感到不舍与悲伤。 “所以,不,并不需要。就让这力量粗糙、复杂、令人眼花缭乱,怎么也摸不着门道和精通的办法。这只是过渡的办法——只是为了,让人类努力去消耗、使用迷雾。” 说到这里,安缇纳姆不由得停顿了一会儿,给西列斯一些思考和反应的时间。 西列斯露出了相当惊愕的表情。这表情对他来说可谓是十分不可思议,毕竟他向来冷静与从容,好像这世界上没什么东西能惊讶到他。 但……但这可不算!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世界上的超凡力量,是注定将会失去、将要遗落的力量,是神明为了解决这个世界的困境,才人为……不,“神为”刻意制造出来的力量体系。 所以这力量的入门、培养、进步——甚至没什么进步的余地!——都如此粗糙、简化。所以启示者的体系,居然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庇佑者的体系。 迷雾是那些陨落的神明的力量;那笼罩在这个世界的、噩梦一般的灰黑色迷雾,是在人类启示者兢兢业业、不辞辛劳的使用仪式的这四百年间,逐渐消散的。 没人知道迷雾为什么会消散,好似这功劳只是归结于命运的恩赐。但实际上,这功劳、这荣誉,属于过去四百年里每一位人类启示者。 他们并不自知,并不知晓启示者的本质。但是他们的确已经在无形之中拯救了这个世界,也或许,拯救了他们自己。 即便是旧神追随者,他们也被包括在这个宏大而无人知晓的救世计划之中。毕竟,就算他们看不起安缇纳姆这位过去与历史之神,他们也仍旧在使用启示者的力量。 要是让这群旧神追随者知道了,他们使用的每一次仪式,都是对于他们所信仰的旧神的力量的消耗,那他们恐怕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可神明早已经陨落;现世唯一的神明正苟延残喘地与不为人知的外神对抗着,指望着在这事儿之后默默无闻地功成身退。 神明的时代将会过去,终将会过去。人类的自救是这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不禁说:“您的决定相当明智。” 当安缇纳姆选择“历史”作为自己如今的力量所在的时候,祂恐怕考虑了方方面面的事情。 比如,当时的沉默纪,人类文明衰弱到极点,但是过去却成了人人都怀念、人人都向往的时代。过去的力量如此昌盛,因此,安缇纳姆可以使用这份力量,用来对抗旧神与外神。 又比如,这力量可以让祂为人类打开一扇通过过去的门。门中满是阴影与迷雾,但人们却可以将其点燃为火光,照亮光明坦荡的未来。人类可以借此自救,甚至于借此摆脱神明的束缚。 安缇纳姆甚至将祂自己的衰弱、祂自己的功成身退也算了进去。 再比如,当祂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祂就已经知道,祂必定会逐渐弱小。因此,祂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让骰子离开费希尔世界,在外面寻找帮手。 考虑到“阴影”的目的就是为了得到命运,让骰子暂时离开恐怕也是为了躲开风险,暂时给安缇纳姆与“阴影”一个较为简单的对抗环境,让安缇纳姆没有后顾之忧。 一个令西列斯在意与关注的地方就是,安缇纳姆信任了人类的力量。 曾经的庇佑者是受到旧神庇佑的人类,因而才能使用旧神的力量。而安缇纳姆,祂几乎毫无保留地将过去的力量完完全全地交给了人类。 贪婪的人类会想要得到这份力量;理智的人类会想要使用这份力量;绝望的人类会想要求助于这份力量。人人都会乐于成为启示者,即便是旧神追随者。 而人类在某种程度上也“回报”了安缇纳姆的信任。他们的确做得相当成功,在雾中纪的第四百年,他们已经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踏出了重新探索这个世界的第一步。 ……但是,这做法、这真相、这故事,却让西列斯感到一种模糊的、朦胧而深重的震撼。 他想到安缇纳姆苦心孤诣、倾尽一切的谋算,想到祂乐于在这一切之后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想到祂不愿改变、宁愿留在世界之初的黑暗之中的固执与孤独…… 西列斯突然叹了一口气。 “……母亲。”西列斯说,“我能这么称呼您吗?” 安缇纳姆怔了一下,祂看起来像是吓了一跳,但是又习惯性地保持着那副柔和的面容。 “呃……当然可以。我很高兴你能这么称呼我。”祂依旧温柔地说。 “作为一名家长,母亲,您总是太一厢情愿地为您的孩子们付出了。”西列斯以一种虽然冷静但又有点微妙的语气说,“在我的故乡地球,您这样的家长,最好去了解一下教育学理论。” 安缇纳姆沉默地望着他。 “……这会把孩子宠坏的,会让孩子没法独立。同时,您这样的一厢情愿,也是一种冷酷,因为您没将您的孩子看作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毕竟,在您离开之后,您的孩子也需要走上自己的人生。” 安缇纳姆像是有些吃惊,祂几乎干巴巴地说:“所以……所以我并不希望人类知道我做的一切。” “可我已经知道了,母亲。”西列斯简单地回答。 安缇纳姆怔怔地盯着他,像是在这一刻才突然意识到,西列斯其实也算是个人类——呃,“算是个”,没错。 “……神明不用学习人类的教育学理论。神与人的关系毕竟与家长和孩子不同。”安缇纳姆缓慢地说。 “的确不同。但您也不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西列斯说。 他心想,他刚刚是在和安缇纳姆分享什么来自地球的育儿心得吗?感谢万能的互联网,他居然还能头头是道地说上几句。 西列斯让自己摆脱这个奇异的想法,继续说:“如果您离开之后,‘阴影’这样的威胁再一次出现在费希尔世界呢?” “如果人类摆脱了神明,那么他们就不会吸引‘阴影’了。”安缇纳姆说。 西列斯凝视着安缇纳姆片刻,然后十分冷静地下了一个结论:“所以您的确是在自责。” 安缇纳姆有一瞬间的无言以对。 “……我并不是说您的做法错了。”西列斯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我感到‘启示者’这个做法相当令人震撼,是十分奇妙的巧思。 “我也并不是说,您对于未来的设想是不好的。我不能否认,旧神的确给人类社会带去了很多的问题,直到现在,旧神追随者也依旧给人类造成了许多的损失。 “但是,即便抛开神明的影响不谈,人类本身也存在着许许多多的问题。在我的故乡地球,即便没有神明,人类社会也未必就能一切顺利地发展下去。这世界总是好的东西与坏的东西并存着。 “只不过,我感到您总是一边怀疑自我存在的价值,一边又十分对费希尔文明的身份有代入感。而您的选择对于您这样的困境、这样的自我矛盾——对于您本身,毫无益处。” 安缇纳姆说:“因为我的确是费希尔文明。” “是的,您的确是。”西列斯客观地说。 安缇纳姆:“……” 祂觉得西列斯的语气不太真诚。 祂看了西列斯片刻,然后叹了一口气,说:“你只是觉得,我没必要死。但是小说中的圆满结局,并不意味着现实。” “难道我不是掌握着命运的力量吗?”西列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一句。 安缇纳姆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摇了摇头。祂倒也没否认这一点。 “……我们来聊聊‘阴影’吧。”安缇纳姆转移了话题。 西列斯察觉到了安缇纳姆态度的松动,这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当然,他也不指望自己的这几句话就能改变安缇纳姆的决心。 安缇纳姆似乎决意让自己与费希尔世界的过往历史陪葬。 祂的确犯了一个错误,一个错误又牵扯出其他的错误。但是,这又不是一场考试;再者说,就算是考试,没得到满分也不意味着人生的末路。 西列斯总归是这么认为的。 ……呃,虽然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向来给学生们布置很多作业,还会用拉米法大学闻所未闻的考试来衡量学生们的学业水平……但是,的确,他并不认为“成绩”就能决定一个人的未来。 所以,当然了,“成绩”也不能决定一个神的未来。况且安缇纳姆在做出那个决定之后,也并不存在一个冥冥中的考官来为祂判定成绩。 他便说:“好的。关于‘阴影’……之前骰子曾经跟我说,‘阴影’是文明之外。我一直对这种说法相当好奇。” “‘文明之外’,是吗?”安缇纳姆相当耐心地解释说,“我得首先跟你说说这个世界……整体意义上的世界、宇宙,而不仅仅是费希尔世界这颗星球。 “整体意义上的世界,是个辽阔、广袤到近乎无边无际的地方。但是那并非物理意义上的‘空间’。你利用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看到了那片黑暗中潜藏的东西,是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直到现在他也仍旧佩戴着【阿卡玛拉的眼镜架】。 安缇纳姆解释着:“在阿卡玛拉陨落之前,这个孩子特地制作了……或者说,准备了这副眼镜架。这其实并非主要在现实中发挥作用,尽管的确可以如此使用。 “实际上,祂就是为了给继任者在‘世界之外’使用的。不过,我必须得在现实中通过往日教会交给你,那个时候你还对许多事情一无所知。” 西列斯的确承认这一点。不过,现在想起来,那也不过是去年的事情。他在费希尔世界的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安缇纳姆解释了一下这个眼镜架的事情,然后接着说世界的事情。 祂说:“所以,我所指的‘世界’,就是这片黑暗……概念意义上的世界。你现在看到我这个圆滚滚的‘乐园’,是吗?但实际上,在更古老的年代,我的居所是概念意义上的费希尔文明。 “那是无形的、那是高于现实又或者低于现实的。一个文明就是这虚幻的世界的‘星球’,这些文明——以及文明的神明——组成了这片地方。我该怎么称呼这片地方……‘神明宇宙’,或许说。 “只有神明可以发现并且探索这里,不管是强大还是弱小的神。这里充满了文明的投影、神明的乐园,这里是现实宇宙中那些碰触不到的东西的集合地。” 西列斯尽可能让自己理解安缇纳姆的话。 神明宇宙是抽象意义上的宇宙,这里并非实物、并非存在,就像是物质与物质、元素与元素之间那层人类看不见、摸不着、无法感知的缝隙。 生活在现实世界的生物无法进入神明宇宙。而即便偶尔有幸或者不幸进入黑暗之海,他们恐怕也没法来到神明宇宙。 想到这里,西列斯确定地说:“骰子就在神明宇宙?” “是的。”安缇纳姆说,“黑暗之海的尽头就是神明宇宙。‘世界之外’这个概念同时包括了黑暗之海与神明宇宙,但是也并不是完全包括。 “……我们的话题稍微走歪了,让我来说说‘文明之外’这个概念。‘世界之外’还可以说是某种距离、近似于空间一样的概念。世界与世界之外,的确是两个不同的地方。 “但是文明与文明之外,就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在神明宇宙,每一个文明都存在一个对应的……呃,‘泡泡’?或许可以这么理解,就拿阿卡玛拉的乐园来做类比吧。 “无数的泡泡组成了这片海洋——不是指黑暗之海,顺带一提——但是,我们假设,只是假设,而不是真实存在。我们假设,海洋之上,有一个太阳,照射着海水。 “既然是‘泡泡’组成了这片海洋,那么理论上,被太阳照射着的‘泡泡’也应当存在着……” 西列斯怔怔地说:“影子。” “是的。”安缇纳姆柔和地说,“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相互对照的,有光就必定有影。‘阴影’就是这个影子。祂是泡泡的影子的集合体。祂是文明的对立面,是……世界的阴影面。 “虽然我将胡德多卡分割出去的时候没这么想,但是,这是个尴尬的巧合。世界的阴影面,这恰好可以用来形容‘阴影’,非常形象与恰到好处。” 集合体。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意识到。 ……他突然反应了过来:“您刚刚说,李加迪亚在阴影纪的时候出发寻找‘阴影’的根源?但是‘阴影’既然是文明之外,是集合体,那么……” “是的,‘阴影’并不像我们这样的神明。‘阴影’并不拥有着文明的根源。”安缇纳姆轻轻叹了一口气,“或者说,只要这个世界上仍旧存在着一个文明,哪怕只是一个,那么,‘阴影’就是不死的。 “如果说我与费希尔文明相伴而生,那么,‘阴影’同样与文明相伴而生。祂是我们的影子。或许……从某个角度来说,只要我活着,那么‘阴影’也会活着。 “李加迪亚,这个我亲爱的、笨拙而稳重的孩子,祂做了一个令人难过的选择。” 他们都不由得默然了片刻。 李加迪亚的做法是无用功吗?在这一刻,这个问题只是轻轻地划过了西列斯的大脑,随后就弥散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与动容。 踏上旅程的、至今不知去向的李加迪亚,祂或许正在这茫茫如深海的神明宇宙之中,绝望地、平静地、努力地,寻找着那侵入祂故乡的外神的根基,意图将其一网打尽。 这漫长的努力、这看不到尽头的黑暗、这广袤的世界,与这位渺小的、被父神切割了权柄的,甚至在旅途之前抛下了自己绝大部分力量的神明…… 这样鲜明的对比带来一种轰然作响的触动。 “……我们能重新找到李加迪亚吗?”西列斯顿了顿,“祂是否陨落?” “我不知道。”安缇纳姆温和而平静地说,“或许没有。但是,在神明宇宙,祂也可能遇到其他的、强大而古老的神明。” 言下之意就是,说不定李加迪亚已经被其他文明的神杀死了。 当祂这么说着的时候,祂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的变化。 西列斯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侧过头,透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望着那玻璃罩上费希尔世界的场景。 他试图用一个比喻来驱散这种阴霾,他想,这玻璃罩,就像是正在播放电影的巨幕影院。 ……好吧,苦中作乐。 他转而问:“所以,我们没法杀死‘阴影’。”他思索了片刻,“只能驱逐?” “只能如此。”安缇纳姆总算是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在过往的无数年里,也曾经有一些文明被‘阴影’污染。它们当然不乐意接受这样的结局,但它们最终都失败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我也只是在垂死挣扎。 “在我醒来之后,我在神明宇宙中也与不少其他文明的神进行了交流。祂们跟我说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老实讲,直到这个世界,我才意识到,原来费希尔世界之外有着如此辽阔的宇宙。 “往常我沉浸在孤独之中、沉浸在自己分割力量的愉悦之中,以为这世界只是我所处的这个婴儿摇篮中的一切。 “而当我知道外界的辽阔的时候,时间却也已经来不及了,我已经没法正面对抗‘阴影’了。 “年轻的时候,我未曾珍惜自己的年轻;等到年纪大了,年轻时候不值一提、随手可得的东西却也已经弃我而去了——相当人类的感叹,是不是? “……不管怎么说,我打算试一试。我不能就这么放弃费希尔文明。祂们也提供了不少的信息,虽然我不知道其中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我宁愿那全部都是真的。 “我做出了一些努力,尽可能削弱‘阴影’的力量。” “……抱歉,母亲,我想打断一下。”西列斯说,“我想到了一个问题。” 安缇纳姆就停下来,并没有因为西列斯的打断而生气,只是温和地说:“没关系,你想问什么?” “‘阴影’的力量。”西列斯说,“在费希尔世界,‘阴影’似乎……没表现出,力量?“ 安缇纳姆点了点头,祂明白了西列斯的问题,便说:“‘阴影’的力量,就是‘文明之外’。祂是我们的对立面。” 祂斟酌了一下,然后用了一个稍微简单一点的说法。 “祂可以污染我们,使我们所象征着的、文明的概念垮塌。当然,不是说现实世界中相关的概念就消失了,而只是我们,消失了。”安缇纳姆说,“如果我们是磁铁的话,那么祂就可以做到消磁。” 西列斯多少有些吃惊,他不禁说:“这听起来相当强大。” “当然十分强大。”安缇纳姆叹息了一声,“如果不是祂对于费希尔世界的一些东西感兴趣,那么祂完全可以直接毁掉这里,如同祂曾经做的那样。文明就是祂的猎物。” 西列斯在这一刻不由得皱了皱眉。他意识到一个问题,“阴影”似乎显得过于强大了。“阴影”是文明之外,但文明与文明之外,理论上应该是相互克制的。 为什么“阴影”这么强大?费希尔文明的神明都毫无还手之力?难道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克制“阴影”吗? 一旦涉及到“阴影”,问题就显得非常之多。西列斯决定首先听安缇纳姆继续讲下去,回头再来研究自己的这些疑惑。 安缇纳姆便接着说:“那么回到我刚刚的话题。为了对抗‘阴影’,我做出了一些努力。你应该知道,费希尔世界阴影纪的历史发生了断层?” 西列斯一怔,他不明白安缇纳姆为什么会提及这事儿。他谨慎地说:“是的。许多历史学家对此都十分遗憾。” “那是我做的。”安缇纳姆简单地说。 西列斯这下是真的又吃了一惊。他仔细思考了一下安缇纳姆前后的说法,便若有所思地说:“您是为了,削弱‘阴影’在费希尔世界的影响力?” 安缇纳姆叹息了一声,说:“是的。现如今,人们都不知道‘阴影’的存在,但实际上,在阴影纪,情况并不是这样的。那是……一场灾难。 “你知道阿卡玛拉的乐园中,也就是深海梦境中,位于海底的文明与城市的废墟。那就是‘阴影’刚刚来到费希尔世界的时候造成的。 “那甚至都不是祂的本意,至少不是祂主动这么做的。是因为祂是文明的对立面,所以祂一旦来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文明就将发生垮塌。 “……不是说物理意义上的垮塌,而是……比如说,一场本来可以避免的战争,却真的爆发了;一场不应该发生的天灾或者人祸,却顷刻间毁灭了城市。 “又比如本就矛盾重重的我的孩子们,祂们又开始闹一些明明无关紧要,却让这会儿的祂们彻底翻脸的小矛盾。 “这些都是‘阴影’的到来的影响。事情总归在这一刻显得无法挽回。人类在那个时候以为是旧神之间的矛盾造成的,但是也有一些人认为……是‘后来的神’。 “他们认为是新神出现了,是新神与旧神之间的矛盾。那是段混乱的日子,不管对于人类还是神明来说,都是这样。 “直到……旧神们发现了不对劲。 “实际上,发现不对劲的旧神有不少。李加迪亚虽然被我分割了力量,但祂也终究算是‘真实’的神明,所以祂意识到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然后发现了‘阴影’的存在。 “佩索纳里发现了撒迪厄斯和露思米的不对劲。祂意识到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将要诞生了。祂做到了阻止,但是也让自己被‘阴影’盯上了。那个时候祂甚至还不知道什么是‘阴影’。 “梅纳瓦卡发现了胡德多卡的不对劲。要我说,这位商业的神明可能是所有旧神中最为……狡诈的。这个形容词无关褒贬,祂的确相当敏锐。 “阴影纪是段疯狂的日子。我该怎么说……那污染了费希尔世界的‘历史’的概念,不太恰当地将‘阴影’囊括其中。 “如果我继续在人类的群体记忆中保留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相关记载等等,那么我的力量之中也就多了‘阴影’的存在。那就相当于我也被‘阴影’污染了。可我毕竟需要与这位外来的神明抗衡。 “所以,我最终决定剔除人类对于阴影纪的印象。这是我作为‘费希尔文明’,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在我做完这件事情之后,我就成为了过去与历史之神。 “在我成为过去与历史之神之后,我又进一步仔细地在自己的权柄范围内,剔除‘阴影’在历史中对于费希尔世界的影响,包括历史学界、文化界、一些遗迹等等。 “……所以,西列斯,我的孩子,我知道你是个学者。但是,别去相信那些关于阴影纪的考古遗迹、墓穴、文献记载之类的东西,那都是骗局和胡编乱造的。我明明都把那些东西扔干净了。” 安缇纳姆十分温和、十分体贴地提醒着。 西列斯:“……” 可惜的是,赫尔曼·格罗夫却一脚踩了进去。 ……而且,既然安缇纳姆都这么说了,那么写下《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的詹·考尔德,又是谁?他记得,在那本书中,詹·考尔德也提及了“后来的神”,他指的就是“阴影”吗? 西列斯思索着,不过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想,这或许也是安缇纳姆选择成为过去与历史之神的目的之一。祂想要将“阴影”的影响彻底踢出费希尔世界的历史……就如同祂也打算对自己做的事情一样。 安缇纳姆接着说:“尽管我隐藏了、销毁了阴影纪的历史,但真正发生的事情却不会改变。在阴影纪之后,就是沉默纪的一切。 “为了得到祂想要的东西,‘阴影’选择换个做法。祂其实也并不想毁了费希尔文明,祂对这儿其实很感兴趣。”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低声说:“‘命运’。” “是的,祂想得到命运的力量。”安缇纳姆叹息着说。 西列斯稍微有些困惑,他不禁问:“难道其他的文明没有命运的力量吗?” “的确没有。”安缇纳姆说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答案。 “……这是费希尔世界独有的?” “是的。”安缇纳姆回答,“因为,其他文明的……神,其他的‘文明’,我是说,像我这样的‘文明’。祂们不像我这么愚蠢、不像我这么孤独,祂们很少切割自己的力量。 “我刚刚说了,最初的时候,我将‘真实’与‘虚幻’的力量分割了出去,之后所有的旧神,都是基于这两份力量诞生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突然有点明白安缇纳姆的意思了。 “……而我给自己留下的力量就是,”安缇纳姆稍微停顿了一下, “时光与命运。” “为什么您会选择留下这两个力量?”西列斯突然想到一些什么,他流露出一丝惊愕,“因为这是……” “因为这是我的眼睛。”安缇纳姆说,“时光是我的左眼,命运是我的右眼。” 西列斯怔住了,他望着安缇纳姆,随后又望向了那座巨大的雕像。 刚刚安缇纳姆说,这是祂的本体。而就在西列斯抵达这里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这座雕像的右眼……如今是闭上的。 安缇纳姆说:“你可能听说过往日教会的教义,他们说我的目光可以穿透历史的迷雾……是的,差不多是这样,虽然可能和他们想象得不太一样。 “当我分割自己的力量——三要素,神格、神位、神名,我都需要分割给祂们。神名好说,我可以给祂们起个名字;神格也好说,因为那是虚无缥缈的力量。 “但是神位,那需要切割我的身体。 “当我思考着怎么对自己的身体动手的时候,我有点不愿意分出我的双眼,因为我还乐意望向这个世界——时光的初始与命运的尽头,我还保有着好奇心。 “于是,我将我的眼睛留下了,剩下的则全部分了出去。这也就是为什么,当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诞生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太过于虚弱的原因,因为我只剩下了我的眼睛。” 说到这里,安缇纳姆想了片刻,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真是做了一件愚蠢到其他神想都想不到的事情。我只给自己保留了时光与命运,于是,这也招致了‘阴影’的贪婪。 “当祂注意到这个世界,最初祂或许只是因为胡德多卡这个傻孩子,但是在那之后,祂亲自来到这里,却是因为祂想要得到命运,因为这是祂无论如何掠夺,都不可能掠夺到的东西。 “因为其他的文明不如我这般愚蠢、这般孤独。祂们不会给‘阴影’可趁之机,不会像我这样直白地将这份力量暴露出来。” “……‘阴影’十分需要命运的力量?”西列斯问。 安缇纳姆这几段话蕴藏的信息量太大了,关乎西列斯过往的一切。但是他一时之间也只来得及想到这个问题。 “是的。”安缇纳姆点了点头,“因为祂是文明之外,祂只是影子。你知道,命运的力量是由人类……也不能说仅仅只是人类,但至少是现实世界的生物的生命轨迹,凝聚而成的。 “但这些东西,对于我们这样的‘文明’来说是司空见惯,对于‘阴影’这个生存在影子里的、生存在文明之外的神明来说,却是匪夷所思。 “‘阴影’的世界——文明之外的世界,那是一片荒芜的废墟……不,连废墟都算不上,那儿只是什么都没有。 “所以,祂意识到,或者祂自认为,得到了命运的力量,就可以让祂补全自己,让祂从文明、文明之外这样的概念中脱离出来,成为更高一层的存在。 “就好像我那两个孩子,贴米亚法与布朗卡尼,祂们都代表了一个极端。于是祂们以为,只要吞食了彼此,就可以让自己达成圆满。 “‘阴影’也希望这样。祂也希望追求‘神’的圆满,祂想获得更高层次的力量。 “我想,过去漫长的时光,祂之所以会吞食那些文明、污染那些世界,就是因为祂在本能地追求着自己的完整,或者说,更多。 “但是,直到在发现文明的命运的力量之时,祂才意识到,自己究竟缺失了什么。我的孤独,最终提醒了祂。” 安缇纳姆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更高的生命层次。西列斯心想。这就是“阴影”的追求。 ……这听起来还真是……相当有道理。让西列斯不得不想到了自己故乡的某些小说设定。 他不由得有些好奇地问:“真的存在这样一种……更高一层吗?” 安缇纳姆凝望着西列斯,然后微微笑了一下,祂说:“是的,当然存在。只不过,那形式可能与‘阴影’想象得不一样,甚至说不定还会令祂感到失望。那是只有‘文明’才知道的事情。 “我也是从其他的‘文明’口中得知的这事儿。那让我,以及费希尔文明,得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那是一个秘密,一个‘阴影’不曾知晓、多半也不屑知晓的秘密。” 西列斯怔住了,他的心中出现了一个可能性,但是又感到微妙的不可思议。应该说,在这一刻,在等待着安缇纳姆公布答案的时刻,他几乎不安和紧张了起来,甚至可以说有点忐忑。 “那就是地球。”安缇纳姆言简意赅地说,“足够普通、足够弱小、足够一无所有,却也足够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那就是我们所有这些不同的文明的源头与尽头。 “这个秘密,就是地球。” 第210章 历史的舞台 “……地球?” “是的, 地球。”安缇纳姆温和地说,“没有想到吗?” 西列斯想了片刻,然后坦诚地点了点头, 并且补充说:“我之前曾经从骰子那儿得到一些暗示, 我意识到地球似乎是特殊的。但是, 我没想到会是这么特殊。” “当时我也从未想到过。当我从其他文明那儿听闻此事,我甚至感到了不可思议。”安缇纳姆说,“你听骰子说起过那个比喻,是吗?水、以及混杂着的物质。”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说:“当时骰子说, 现实世界就是‘水’, 将那些世界之外的东西糅杂在一起。” “而地球,就是‘水’的源头。”安缇纳姆说。 西列斯若有所思起来。 安缇纳姆说:“在世界——完整意义上的世界——在世界之初, 宇宙混沌的时刻,黑暗曾经是这个世界的主色调。随后,是倏忽点燃的一小团文明之火。 “火光照亮了这片黑暗,但仅仅只是那一小片地方。比世界更古老的世外之物窥探着那弱小的火光。这文明需要在这一刻寻找自保的办法,但是它没有帮手,只有自己。” 西列斯, 或者说, 此刻的贺嘉音,他静静地聆听着这个与他故乡地球相关的故事。那发生在世界之初,并未被任何人知晓的故事。 “所以,它只能求助于它自己。在那个时刻, 文明的发展、未来, 还是一片虚无;那是无限的可能, 无数条道路展开在面前, 却不知道其尽头是什么。 “于是,它决定,分割自己。 “用一个好理解的概念来解释这件事情就是,它主动创造了无数个平行宇宙,让这些平行宇宙去践行这些道路、去走向那些未来、去尝试那些选择。那是密密麻麻的、文明的命运之网。 “……尽管这样说,但是,我们并不知道,这样的尝试是否成功了,是否失败了。那是世界之初的选择。而如今,我们距离那个时代已经太远太远了。 “或许,那窥探着世界的黑暗之物早已经失去了兴趣;或许,从来不存在这样一个‘它’,只是因为的确存在这些道路,所以才需要不同的文明来践行。 “……总之,我们,出现了。而我们中的其中一些古老的存在,祂们发现了地球。 “祂们为什么能够发现地球?这是个相当有意思的问题。简单来说就是,地球太过于普通了。 “比如像费希尔世界,这里拥有着奇妙的神明力量;在其他的一些世界,人们也都掌握着不同的力量;但是地球,地球什么都没有,地球只是地球……地球本身。 “正因为其普通,所以其未来才拥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它可以选择踏上任何一条道路,尽管或许并不存在这样一个‘它’。 “……据我所知,这颗星球从未拥有文明的神明。或许存在一些相关的传闻,但至少我们从未见到过地球的神明。 “有位神明曾经与我讲了个故事,祂说有一位傲慢的神明,对地球十分感兴趣,于是亲自去了一趟。然后……” 安缇纳姆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然后?” “……然后祂与祂的文明,湮灭了。” 西列斯怔了怔。他思索了一下,就安缇纳姆的说法与这个情况对照着,然后试探性地问:“因为地球是源头?” “不,应该说,尽头。”安缇纳姆说,“祂靠近了地球,于是祂就将成为地球,而不再成为祂自己。那是我们共同的母体。 “……又或者说,培养皿。我们从那儿诞生,从那儿出发,走上不同的道路,但最终,我们也将回溯到那儿;如同生、如同死。” 西列斯尽可能让自己明白过来,但还是觉得安缇纳姆的说法相当抽象。 他转而想到了安缇纳姆的那个比喻:平行宇宙。 或许就是这样,地球是那个模板、是那张白纸。这颗小小的、普通的,却恰巧在宇宙的无数星球之中脱颖而出,成功诞生了生命。 地球成功让自己从0突破为1,但是从1开始,之后的道路要如何去行走、之后的发展要如何去进行,这是一个令人感到困难的问题。 地球选择了“无神”的世界。 或许这样“无神”也成为了地球的规则,因此任何外来的神明前往地球,都会湮灭在这样的规则之中,就如同费希尔世界的力量,只有可能是其文明概念之内的力量。 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位莽撞前往地球的神明,最终也死在了那里。 ……为什么骰子能活下来?西列斯思考着这个问题。 随后他意识到,或许是因为,骰子谨慎地用“跑团”这个本就存在于地球文明的概念,隐藏了自己。它真就成了普普通通的骰子,只是决定着跑团剧本中人们的命运。 于是,骰子偷偷挑选着剧本的守密人;于是,骰子偷偷将贺嘉音的灵魂带了出来。 而在来到费希尔世界之后,这力量就回归成为费希尔文明中的,“命运”。 在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文明之中,不同的概念、信息、知识,也对应了截然不同的力量。 从一个地球人的角度来说,从生命初初绽放在这个世界、到如今方便的互联网时代,这是一个顺理成章的过程。 但或许,在这个漫长又短暂的过程中,在每一条命运的岔路口,或许都有着一个平行宇宙,去实践着事情的另外一种可能。 ……西列斯不确定费希尔世界是在什么时候与地球分开的。 或许是在最初,在安缇纳姆诞生的那一刻;费希尔世界有真正意义上的神明自其文明之火中诞生,而地球却没有。 也或许是在距离此时更近一点的地方。不管怎么说,西列斯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骰子之前为什么说,费希尔世界与地球的关联,比他想象中更加密切一点。 它们是兄弟姐妹、是父母子女,是数列的第一个数字和之后无数个数字。 ……西列斯把身体往后靠了靠,然后捧起了茶杯,喝了一口。 “有些难以想象,是吗?”安缇纳姆语气柔缓地问。 “是的。”西列斯说,“……并不是说这个世界观本身。当我还在地球的时候,我曾经阅读过一些幻想类的书籍,其中就有许许多多有趣的世界观。 “所以,这个世界观本身并不太令人惊讶。 “但是,当这件事情真的奇妙地发生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不禁感到困惑,就好像我也成为了小说中的人物,置身在那些如梦似幻的、作者虚构的设定之中。 “这种感觉令人困扰。不过,也或许只是我的职业所限。我习惯了用这种角度来看待这个世界。” 安缇纳姆有些惊讶,又十分专注地听着,祂说:“就好像你笔下的文字成真了。” 西列斯想了想,就点了点头,他说:“就好像听见诺娜自我介绍为加兰的时候。现在我知道她当时是混淆了自我的认知,但对于那一刻的我来说,加兰小姐仿佛真的从小说中走出来了。 “就好像……命运的力量。虚幻的力量。神明的力量。” 他无数次惊叹于命运、梦境的力量,以及琴多那边旅途、真实的力量,至少从人类的角度是这样的。人类弱小贫瘠的大脑总是感叹于这些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这个时候想到“人类”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反而感到了一丝安心。 好像他仍旧只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小说家;就算穿越到这个世界,他也还当着一位普普通通的文学史教授,只是简单地和他的助教恋人忧心着学生们的成绩和试卷。 世界的秘密让他感到些许的吃力。 他默然坐在那儿,喝着茶,也慢慢吃下了一块点心。甜腻的滋味被茶水缓和,同时也反过来稍微缓和了他的情绪。 安缇纳姆也体贴地给了他片刻休憩的时间。 西列斯心想,可惜骰子不在。骰子在的话,估计这会儿应该在疯狂提醒他【知识+1】【灵性+1】【知识+1】……不,【知识+10】,这说不定还能让他觉得十分有意思,并且有成就感。 然而可惜的是,此地只有他与安缇纳姆,只有这明亮的光芒、这一桌的下午茶,只有这玻璃罩、这雕塑、这围巾……呃,好吧,围巾。 ……他心中突然闪过了一丝哭笑不得的情绪。 他的目光偏过去,望向了那笼罩着这个荒芜乐园的玻璃罩。 他突然问起一件事情,就像是聊家常一样。他问:“母亲,您在这儿的话,可以望见费希尔世界发生的事情吗?通过这个……玻璃罩?” “在你眼中,那是个玻璃罩吗?”安缇纳姆像是轻轻笑了一声,“听起来十分有趣。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的确可以根据你的想法来调整你看到的东西,毕竟那只是无形的力量。 “至于这个玻璃罩……是的,我可以借助这东西看到费希尔世界发生的事情。时间每过去一秒,这一秒发生的事情就将成为‘历史’,就将融入我的权柄。 “因此,我可以几乎同时知道,这世界上都发生了什么。不过,我并不会太经常观看那些场景。我尊重人类的……‘隐私’?或许应该这么说。 “这也可以说是我的乐园的一部分。” 西列斯微微一怔,然后若有所思:“……历史长河?” “是的,可以这么说。”安缇纳姆轻柔地说。 祂突然伸出了手,随后,那巨大雕像的左眼自动脱离出来,化作了一个类似于玻璃珠的圆形物体,落到了祂的掌心。 随着这个动作,周围的玻璃罩也仿佛产生了一丝变化,但西列斯说不上来。他如今毕竟还不太熟悉时光的力量,只是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随之缩进了这个玻璃珠里。 在左眼脱离之后,雕像的双眼就都闭上了。 那玻璃珠的大小与地球上的弹珠差不多,但是表面的色彩与内里如同云絮一般的雾气却始终变换不停,仿佛此刻有无数画面正倒映在这个玻璃珠上。 光线化作的安缇纳姆的投影,如真人一般,此刻静默地垂下眼睛。祂把玩着那颗玻璃珠,但也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随意感。 隔了片刻,祂伸手,将这颗玻璃珠递给西列斯。 西列斯不由得迟疑了一下。 “拿着吧,西列斯。”安缇纳姆温柔地说,“这是‘时光的水晶球’,如果想个有意思的称呼的话。我乐意将时光的力量交付给你。” 西列斯仍旧微微皱着眉,他目光深深地望着面前这位古老的神明,只是说:“母亲,这意味着您的陨落吗?” “不,并不能这么说。”安缇纳姆说。 “那您能解释清楚吗?”西列斯说,“不然我没法坦然地接受您的馈赠。” 安缇纳姆像是叹了一口气。 祂只好收回手,有些为难地、静静地想了片刻,然后说:“好吧,我们从最根源的地方开始说起。这种就要与‘阴影’扯上关系。 “‘阴影’知道我的存在……我是说,祂知道我是费希尔文明,也知道如今我已经成为了过去与历史之神。” “但是?” “但是祂不知道‘命运’在哪儿。”安缇纳姆说,“时光与命运是相辅相成的,但是祂并不需要时光,祂只想要命运。” “……所以骰子才不敢在现实中多待。”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安缇纳姆点了点头,认同了西列斯的想法:“是这样没错。但是,在你的意志没有达到现在这个水准的时刻,让你来到这里也是相当危险的。在此之前也只能通过封印物让你和骰子交流。” 西列斯明白了过来。 安缇纳姆接着说:“回到刚刚那个话题。正因为祂不需要时光,所以我才可以放心地将时光的力量留在我这里。即便这力量真的被‘阴影’得到了,那也不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但命运,命运与人类直接相关。如果让‘阴影’得到了命运,那么费希尔世界的人类,乃至于所有其他文明的人类,说不定都会因此受累。 “所以我不能让‘阴影’得到命运,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底线。 “我也没法将命运继续留在我这里,因为我已经逐渐衰弱,无法正面对抗‘阴影’。如果我让命运留在我这里,那么‘阴影’可以轻易掠夺走这份力量。 “所以,我得让另外的什么,人类或者神明,获得命运的力量。人类最好,因为‘阴影’不会想到这神明的力量会掌握在一个人类的手中。祂如此傲慢。 “我不能选择费希尔世界的人类。一方面,那个时候局面相当混乱,我不知道这些人类是否有可能成为了‘阴影’的信徒。 “另外一方面,让费希尔世界的人类掌控费希尔世界的命运……我不太放心。因为那个时候我需要的是隐藏这份力量。 “而费希尔人,他们都太熟悉旧神了,他们会为这份力量狂喜,又或者不可思议,进而造成一些混乱,说不定会被旧神注意到,甚至于直接让‘阴影’注意到。 “于是,我最终选择了地球。这是所有文明的源头,就像是我的母亲,所以我不介意让我的母亲的孩子,来掌控这份力量。 “另外我刚刚也提及了,曾经有神明前往地球,然后祂与祂的文明都湮灭了。我认为这也是个不错的选项,回归本源;至少比命运的力量被‘阴影’得到来得好。 “所以,骰子能找到帮手,最好;如果找不到,那就让这份力量湮灭。” 说到这里,安缇纳姆不由得停顿了一下,祂望着西列斯,最后说:“不过,幸运的是,骰子最终找到了你,西列斯。” 祂又接着说:“你做得足够优秀,并且直到现在,‘阴影’也仍旧没有注意到你,以及你掌握的这份力量。 “所以我想,是时候将时光的力量也交给你。这两份力量是相辅相成的。我认为你可以借助这份力量,达成最终的目标。” 西列斯静默地听着。 在一定程度上,他能明白安缇纳姆的想法。当祂让骰子前往地球的时候,那是一种不成功便成仁的做法,至少在祂自己看来,是一种垂死挣扎。 神明的时间观念显然与人类不同。在人类眼中,即便“阴影”入侵,短时间内,比如十几年、几十年,费希尔文明也仍旧不会出什么大事。 但是对于安缇纳姆来说,这么长的时间说不定只是一晃而过。祂一觉就睡了几千年。 即便只是这么长时间的,比如说,雾中纪的这四百年的平静,也并不能代表什么。况且,在骰子口中,“阴影”也正逐渐失去耐心。 因此,当安缇纳姆让骰子出发的时候,祂的目光已经穿透了这几百几千年的历史的迷雾,望见了费希尔文明的最终结局。 而那个结局是祂难以接受的。 所以祂抱有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心态,宁愿让地球——让这个世界的最初,成为费希尔世界的终末。 但是,骰子却成功了;它不仅仅是找到了一个帮手,而且是找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足够优秀的帮手。或许安缇纳姆也没想到西列斯能做到这个地步。 直到他们此刻坐下来,在这儿谈论着世界的秘密的时刻,安缇纳姆终于下定了决心,祂认为是时候让西列斯掌握全部的力量了。 祂认为,可以将这一切交给西列斯去处理了。 但是西列斯的想法却是,那么安缇纳姆呢? 祂就这么平静地功成身退,接受自己命运的终结吗? 此外,如果不是西列斯——不是贺嘉音,那么安缇纳姆又会如何选择呢?祂必定存在着一个预案,一个不需要将事情全权交给西列斯,也能够达成目的的方案。 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安缇纳姆决定将力量——将祂的双眼——全部交给西列斯? 这种近乎无私的做法,真的属于一位神明吗? 西列斯静默地凝望着安缇纳姆,知道这位神明仍旧有未曾言明的事情。 安缇纳姆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另外,你需要成为神明。”祂顿了一下,补充说,“不仅仅是为了对抗‘阴影’,而是为了让你活下去——西列斯,为了让你自己,活下去。”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这是一个出乎他意料的答案。 安缇纳姆接着说:“骰子从地球带走了你的灵魂。在地球的其他人眼里,你就像是成为了……植物人,地球的说法应该是这样? “我知道你肯定想要回到地球,那是你的故乡。 “好消息是,地球与费希尔世界的时间流速是不一样的,地球比我们慢。你在费希尔世界待上三年,说不定地球才过去三天。这是个好消息。 “但是,坏消息是,你现在仍旧危机重重。同时,并不是说你在费希尔世界死去之后,你就能回到地球。如果你在费希尔世界死了,那就是死了。 “你得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回到你的故乡。而这件事情……我得说,西列斯,我很抱歉,终究是我与费希尔世界将你卷入了这场无妄之灾。 “这份力量算是我的一些补偿。另外,这份力量也可以帮助到你,免得你死在费希尔世界。” 祂的目光有些忧虑地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还算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消息,他便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有什么因素会造成我的死亡?” 安缇纳姆像是沉默了片刻。在这一刻,祂或许终于有了一种,刚刚西列斯面对祂轻轻巧巧说出的“死亡”这两个字时候的感觉。 祂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现在‘阴影’的确没有注意到你,但是未来却不一定。随着我的衰弱,你的特殊之处可能会逐渐暴露出来,你得在此之前,拥有自保的能力。 “一个问题就是,一旦‘阴影’注意到你,祂就会知道,命运的力量被你掌握。而这个世界上还没有真正可以正面对抗‘阴影’的神明。”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然后问:“阿莫伊斯?” “祂的亡魂只是困住了‘阴影’,而非杀死,或者打败。”安缇纳姆低声说。 西列斯默然。 “所以你需要成为神明。但是,‘成为神明’,这又是另外一个难题。”安缇纳姆说,“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是我借助阿卡玛拉的力量创造出来的。这事儿你可能从骰子那儿听说了。 “换言之,这个身份是神明力量的造物。你以这个身份意图掌握神明力量,是跨越了层级。这容易造成一些麻烦……以三要素来审视你自己的话,你的‘存在’是有问题的、是虚无的。 “所以,需要其他的东西来补足你的神位的空缺,而时光的力量就可以做到这一点,回头我来说这事儿。总之,只有这样,你才能够安全地掌握命运的力量。 “但话又说回来,只成为命运的神明,本来就是不够的,必须有其他的什么来混淆‘阴影’的认知、来隐藏命运这份危险的力量。” 安缇纳姆的说法让西列斯脑中隐隐闪过一丝灵感,不过他未能在这个时候捕捉到。他不禁皱了皱眉。 安缇纳姆说:“时光是最好的选择。祂会认为你成为了我的继任者。”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便说:“阿卡玛拉呢?” “当然也可以。”安缇纳姆柔和地回答,“但是,我总得将我的力量交给一个人。而你就是那个合适的人选。” “……那么,您呢?” 当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西列斯的心中想到了许多事情。 老实讲,安缇纳姆的说法是对的。对于西列斯——地球人贺嘉音——来说,发生在费希尔世界的一切,以及他的穿越,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无妄之灾。 他本没有必要来到这里,本不需要踏上这条危险而荆棘丛生的道路,本不应该面对地球的身体成为植物人的危险局面。是安缇纳姆造成了这一切。 所以,当然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安缇纳姆也理应提供一些……“保障”。 不过,如果世界上的任何问题都能如此刻板地、冷酷地、僵硬地切割出你的我的他的,那么世界上也就不会出现这么多复杂难解的问题。 说到底,西列斯也没法对于费希尔世界的悲剧无动于衷。他终究已经成为了费希尔世界的一员,在这儿拥有了事业、爱情、朋友、力量,甚至于家人。 所以他没法拒绝安缇纳姆和骰子的请求,没法拒绝拯救世界这个责任。 而当他已经拥有这份决心的时候,安缇纳姆却好像退缩了。这本来应该是他最为坚定的帮手,但是事到临头,安缇纳姆却似乎要甩手不干了。 祂似乎打算把所有事情都推给西列斯——虽然祂的确已经将一切都准备好了,甚至于交付了祂自己所有的力量——自顾自去沉溺、去死亡。 ……西列斯能理解祂疲惫的、倦怠的、自我厌弃的心态,但是,这令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叹息。 从刚刚安缇纳姆对于玻璃罩的解释来说,显然,历史无时无刻不在融入祂的力量;祂从未真正与这个世界的文明分割开来,祂仍旧是费希尔文明。 只要费希尔文明存在一瞬,只要祂仍旧是安缇纳姆·费希尔,那么祂就很难死去。 祂对西列斯说祂将要死去,是因为,祂认为自己将要死去——在这一刻,西列斯终于明确地意识到这一点。 安缇纳姆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祂的目光望向了玻璃罩,最后,祂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西列斯。但是,我很难做到遗忘过去的一切——我的错误、我的愚蠢。 “应该说,我本就不可能遗忘过去的一切。” 西列斯静默地望着祂。 “……你不希望我死去吗?”安缇纳姆说。 “并不希望,母亲。”西列斯说,“这只是您的自我惩罚。但我不认为,您需要受到这样的惩罚。” 安缇纳姆叹息了一声。在这一刻,温和与冷酷的表情在祂的面孔上交织着。 “你是个温柔的孩子,西列斯。”安缇纳姆语气轻柔地说,“而温柔这个词,本该与神明绝缘。但也或许,正是因为你性格如此,所以你才能走到这一步。 “我不应该以自己的角度来评价你,毕竟我是一位失败的神明。” 祂想了想,又补充说:“也是一位失败的家长。” 西列斯无奈而沉默地摇了摇头。 安缇纳姆也没有继续说什么,祂转而说:“所以,我该参考你的意见。但我毕竟也没法就这么遗忘,以及……应该说,原谅自己。”祂停顿了一下,“我将陷入沉睡。” 西列斯怔了怔。 “本来我打算,在与你见面、解决了你的困惑,并且将力量交给你之后,我就将湮灭自我。费希尔文明的神明仍旧会存在,但那将不再是‘我’。”安缇纳姆说。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他说:“但您现在改变主意了吗?” “只是稍微改变了一点儿。我决定先睡一觉,漫长的一觉。或许我会在某一天醒来;或许我会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死去。”安缇纳姆微微笑了一下,“费希尔世界的人类将决定我的存亡、我的本质。 “如果他们铭记历史、铭记旧神、铭记曾经的灾难,那么我就将醒过来,继续注视着他们前行的身影。 “如果他们放弃那些过去,选择点燃新的文明之火,那么,也将有新神——新的我,从火中诞生,继续庇佑这个文明。 “但是……西列斯,我希望你不要来介入这个过程。或许你是好意,但这是我与费希尔世界的人类之间的事情;你可以从你的立场给出你的答案,你不希望我死去,但是其他人的答案也属于他们自身。 “我希望,我能够得到一个足够诚实、足够深思熟虑的答案。我想知道那些过去、我与我的孩子们,究竟是否会被这个世界的人类铭记。” 西列斯说:“如果您死去,您也希望我就这么……顺其自然?” “是的。”安缇纳姆说。 西列斯几乎困扰地望着祂。他默然片刻,便说:“但是,您也知道,我不可能就这么袖手旁观。这不会是我做出的选择。” “但你也不会去干涉他人的命运。”安缇纳姆微笑了起来,“这正是你能够走到这一步的原因,也是你最为高尚的品质。” 西列斯感到自己几乎想要叹气了。 可是,他似乎又没法说服固执的安缇纳姆……最关键的是,他想说服的那个对象,早已经在许久许久之前的历史之中,就下定了决心。 “请替我保守这个秘密吧,孩子。”安缇纳姆轻柔地说,“我不会那么容易死去,你知道的,我的确是费希尔文明,总有人会记住我;即便我真的死去、或者真的被改变,那也将是无数年之后的事情。 “但是,世界的确令我感到了疲惫,所以,就让这个世界的人类来做出决定吧。 “……你将成为新神。但你不会是文明的神。你是这一整个世界有史以来,第一位人类的神。在未来,或许我这样的神也将逐渐被历史淘汰。或许,世界终将是属于你的。” 说到这里,安缇纳姆停顿了一下,祂几乎玩笑般地说了一句:“我几乎想清醒地见证这一幕了。但或许我也是时候退场了。”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不由得说:“现在?” 周围的光线逐渐柔和了下来,如同傍晚的微光。 安缇纳姆说:“是的。下午茶之后,我将歇息片刻,孩子。‘阴影’就交给你了。原谅我的临阵脱逃,又或者,只是舞台应当留给你了。” 祂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祂又一次伸手,将玻璃球递给西列斯。这一次,西列斯伸手接住了。 他用的是左手。而当这个玻璃球被安缇纳姆放进他的手心的时候,只是一眨眼的时间,那就融进了西列斯的左手掌心。 西列斯不由得想到了之前骰子融进他右手的事情。他怔怔地凝视着自己的手背,然后又抬眸望向安缇纳姆。 他说:“我还有不少问题,母亲。” “……哦。”安缇纳姆像是想打一个哈欠却被中途打断一样,祂眨了眨眼睛,只能温和地说,“当然,你想问什么?” “在您沉睡之后,我就没法联系到您了吗?” “是的,就像是那座雕像。我仿佛真的成为了雕像。”安缇纳姆说。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望向了那座雕像。他想,有没有可能将这座雕像搬到现实中,然后让人们永远记住这位神明? ……呃,比如说,历史必修考试的必答题:广场中央的那座雕像的故事? 安缇纳姆瞧了他一眼,像是敏锐地察觉到他想做什么,不过祂思虑片刻,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说:“即便我真的死去,那也将是遥远遥远的未来,西列斯,你不用这么担心。” 西列斯却说:“但是,既然您将时光与命运的力量都交给了我,那么您还剩什么呢?过去与历史,这也是基于时光的力量而衍生的吧?” 安缇纳姆不由得顿了一下,然后才说:“我将回归文明本身。文明中新生的概念会重新组成我的力量……在我沉睡的时候。” 西列斯默然片刻,便说:“所以您未来会很虚弱吗?” “或许是的,前所未有的弱小。不过,反正对抗‘阴影’的事儿已经交给你啦,西列斯。”安缇纳姆眨了眨眼睛,“我可以去休息了。” 西列斯又找回了那种应付骰子的头痛感。他想了想,便问:“既然是新生的概念重新组成您的力量,那么,也包括曾经的旧神的力量吧?” 安缇纳姆怔了怔,祂似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祂还是点了点头,有些惊异地说:“我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那十三位……不,应该说,十一位旧神,得除开李加迪亚和阿卡玛拉。西列斯心想。祂们已经死去,祂们的力量也被人类启示者消耗殆尽。 但是,说到底,祂们的力量都如此本质、如此贴近人类。这力量终究会再度诞生。 而西列斯与琴多,作为阿卡玛拉和李加迪亚的继任者,他们掌握的力量毕竟是被安缇纳姆拆分之后的。尽管与虚幻、真实相关联,但也不再是最初的那副模样了。 所以,西列斯推测,比如生与死的力量,如果重新出现的话,那就大概率是归于文明之火,也就是归于安缇纳姆。 ……事实上,安缇纳姆一直恐惧着的“改变”——时代的改变,也未必会那么彻底。 毕竟,人类终究是人类,总归是人类。不管好的一面还是坏的一面。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老家地球,还真是在这事儿上出了大力。西列斯不由得心想。 安缇纳姆想了一会儿,也慢慢意识到这个问题,祂露出了一丝轻微的笑,并且说:“这么看来,我将迎来一场质量不错的睡眠。 “对了,西列斯,你不用担心我沉睡之后,无人为你解惑。我的沉睡并不意味着你与琴多孤军奋战。 “如果你需要询问什么事情,那么骰子,以及这颗玻璃球,你可以和它们交谈。玻璃球知道过去这几百年发生在费希尔世界的事情,许多细节你都可以询问它。 “同时,这里也仍旧对你开放着。玻璃球就是这里的坐标、信物。只要你掌握着玻璃球,那么在那片黑暗之中,你就可以很方便地找到这里,并且在这儿与它们对话。 “……是的,可以在这儿和它们对话。它们现在保持沉默,是因为我还在这儿,仍旧清醒,所以它们不敢说话。实际上,它们一直就在这儿。” 安缇纳姆用一种相当微妙的语气说。 西列斯有点意外,他问:“所以,骰子和玻璃球……” “它们就相当于我的化身。所以,只是我的本体沉睡,而非我的化身沉睡。”安缇纳姆说。 当安缇纳姆说骰子是祂的化身的时候,祂面不改色。 西列斯:“……” 他的目光缓缓地、缓缓地垂落下去,望着自己的左手。 他想,骰子二号? 在这一瞬间,他都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他只是想,而且,骰子……是安缇纳姆的化身?是化身? 这化身的性格多么的……活泼啊! “……当然,它们比普通意义上的化身更加有自主性。应该说,更像是力量的化身,而并非我的化身。它们是力量的凝聚升华,是神格的拟人物。”安缇纳姆解释说,“所以它们会拥有自己的……性格。” 祂顿了顿,然后委婉地说:“别担心,我已经跟玻璃球说过这事儿了。它不会像骰子这么烦人的。” 西列斯:“……” 他只能谨慎地点了点头。虽然他信任安缇纳姆的说法,但是……但是为什么一颗玻璃球也可以用“烦人”来形容? 这颗玻璃珠子究竟是什么样的性格? 而且,从安缇纳姆那种微妙的语气中,西列斯隐隐感觉到,这玻璃珠子的性格,似乎比骰子更加烦人……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关于‘阴影’,我们究竟该怎么对付?”西列斯转而问。 安缇纳姆望着他,然后微微笑了一下,祂说:“其实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只要……让‘阴影’对这个世界失去兴趣,同时,让祂不要毁了这个世界。” 西列斯思索片刻,仍旧忍不住说:“但是,真的没办法杀死祂,至少,削弱祂?” “或许是有的。但是,祂就像是我们这些文明身上的寄生虫,如果想要拔除祂,那我们也将会死亡;即便真的下狠心拔除祂,下一个‘阴影’也会等待着我们。”安缇纳姆说。 “没有什么可以克制‘阴影’的东西吗?”西列斯顿了一下,“地球?” 西列斯突然想到,“阴影”似乎并不知道地球的存在。 ……换言之,是地球衍生出这些文明,而这些文明又带来了祂们的影子。即便是面前的安缇纳姆,祂或许也在某种程度上,组成了“阴影”的一部分。 这是个相当令人无奈的情况,但西列斯总觉得,他似乎忽略了什么至关重要的因素。 “或许是这样。”安缇纳姆说,“不过,你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依旧是成神。你首先得确保自己的安全,西列斯。 “琴多的确可以在‘阴影’的事情上帮到你,他是旧神血裔,是一半的神明。但是你的处境要比他危险得多。从某种角度来说,你现在的躯体几乎要无法容纳你的灵魂了。” 西列斯回过神,便问:“从掌握神明的力量,到成为神明……我需要做什么?” “一个仪式。”安缇纳姆说,“神明就是永恒固化的仪式,从启示者的角度来说。一个永恒固化的仪式、一条固定的道路……一个乐园。” “……乐园?” “是的。乐园不仅仅是存放神明力量的地点,更是这力量的本身。”安缇纳姆温和地解释说,“我刚刚提及了许多文明,而费希尔世界区别于它们的独特之处,就是‘仪式’。 “费希尔世界的力量是概念的力量,而概念的聚集与升华需要一个明确存放的地点、一个场景、一幅画面……一个用以展现这些概念的,实物。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比如贴米亚法的格奇岛。祂需要这样一座岛屿,来体现祂贪食、暴欲的力量。” 西列斯心想,很好,这很唯物。 安缇纳姆指了指西列斯的左手,并且说:“玻璃珠可以让你很方便地来到这里,也就是我的乐园。你可以参考这里的做法。 “我将其命名为‘费希尔之镜’。虽然这个乐园相当粗糙,是我在成为过去与历史之神之后,随意制作的。 “不过,这里也的确存在这个……你口中的玻璃罩。这是一条历史长河,你可以用它来了解特定的某些历史事件;越是造成巨大影响的历史事件,越能在这儿清晰地望见。 “当然,如果想要具体到某一个人,那么塔乌墓场或者坎约农场都要方便得多。这力量如今你也已经得到了……哦,当然,毕竟你已经得到了琴多。” 安缇纳姆温和柔缓的语气好似遮掩了这句话本质上的促狭。 西列斯:“……” 他突然忍不住问:“所以,我与琴多的恋情,在您的预料之中吗?这算是您计划的一部分?” “当然不算,我不是那种要求孩子去相亲的家长。你们的确注定会相遇,但你们的恋情,甚至令我感到一丝惊讶呢。”安缇纳姆说,“不过,我很高兴看到我的孩子们能拥有亲密无间的关系。 “希望你们未来能够幸福。拥有伴侣的陪伴是相当愉快的事情。” 西列斯一时间产生了十分复杂的情绪,整体来说,那算是正面意义上的。最后,他只是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谢谢您的祝福。” 安缇纳姆微微笑了一下。 西列斯又思索了一阵,便想到了他们外界正需要处理的一些事情。他便问:“我和琴多,我们现在正在无烬之地迷雾中的绿洲。‘阴影’的尸体就在这儿。 “有什么办法能处理祂的尸体呢?我认为,随着人们对于无烬之地的探索,这东西最终会造成一些灾难,不如趁现在处理一下。” 安缇纳姆安静地倾听着,祂想了片刻,便说:“仪式【无名之火】。这个仪式来自于我的本体,我是说,费希尔世界的文明之火。这个仪式可以烧掉那些旧神的残余物。 “……而‘阴影’的尸体,准确来说,撒迪厄斯和露思米的力量分割,也可以用这个仪式来处理。处理完之后,大概率能烧出星之尘。” 安缇纳姆几乎饶有兴致地说。 ……但是这说法……呃……令地球人感到一丝奇异。 不过这说法也让西列斯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便说:“所以,有些星之尘是……危险的?” “是的,可以这么说。但是不纯净的星之尘也不能说是星之尘。那是被污染了的旧神力量。”安缇纳姆解释说,“就像是‘阴影’的这具尸体一样。 “如果经过【无名之火】的处理,这就会变成正常的、可以加入魔药的星之尘。这也就是为什么,往日教会成为星之尘的销售中转站的原因。 “因为这个仪式如今被往日教会掌握着,几乎所有的星之尘,也都会在他们这边进行一次处理,确保这些旧神的尸体中蕴藏着的污染或者其他什么,通通被焚烧干净。” 西列斯这才恍然大悟。 他想到更早之前,通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望见那条矿坑中,胡德多卡的星之尘中蕴藏着的可怖哀嚎。 他立刻便明白了,为什么今年上半年,传闻中来自于北面的海孤岛上的星之尘,其制成的魔药,会让服用者发疯了。恐怕那就是未经处理的……旧神的尸体。 人们没经过往日教会那边,便自行使用了这些看似正常的星之尘,最终便招致了灾难。 从旧神的尸体到星之尘,想要确保安全的话,就必须得经过【无名之火】的烘烤和处理。老实讲,这更加令人感到诡异与疯狂了。 但这正是这个世界的底色。西列斯在心中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他转而问:“所以,我得去往日教会那边寻找帮手?” “不,你也可以询问夏先生。方便一点来说。”安缇纳姆轻柔地说。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实际上,这个问题也正是他想要问的。 他说:“究竟谁是夏先生?” 安缇纳姆凝视着西列斯。 西列斯便停顿了一下,说:“我?” 这个猜测的确曾经出现在他的心中,但是他其实不太确定。 的确,或许未来的他能够回到过去。考虑到安缇纳姆如今将那颗玻璃珠子——将时光的力量也交给了他,这个猜测就更加像模像样了。 但是,他有点不太能想象这种事情。他真的能够……回到过去? “不,并不是你。至少不完全是你。”安缇纳姆摇了摇头,祂终于乐意为西列斯解惑了,“当骰子决定将你带到费希尔世界的时候,我便开始为你的到来做准备。 “我为你提前准备了两个身份。因为,你知道的,时光与命运,这是我留下的两种力量;两种力量便分别对应了两个身份。” 西列斯恍然,他说:“夏先生与诺埃尔教授。”他顿了顿,又说,“这就是您刚刚说的,用以补全神位的身份?” “是的,你已经猜到了。”安缇纳姆柔和地说,“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掌握着命运的力量,所以得低调一点,看起来普通而平常。 “但是夏先生,这个身份可以坦荡一点、可以直接与神明相关。我听闻了你的一些相关信息,知晓了你来自的那个国度,因此将时光对应的身份命名为‘夏’。我认为这会让你觉得熟悉一点。 “如果你没能发现你的穿越背后的秘密,那么你也可以当个普普通通的文学史教授,只是作为隐藏命运力量的工具;又或者只是成为命运力量的傀儡。 “但是,你做得太出色了,秘密与真相汇聚在你的身边,于是,我认为,夏先生这份力量也必定需要交给你。 “他是停留在过去的一抹影子、一个木偶,一个在时光长河中若隐若现的沉默之神。他并不真实存在,或者说,他也就是时光本身。 “所以,夏先生就是这世界的守密人,因为他就是时光,他通晓一切,保守着这世界上所有的秘密。 “只有当你,或者曾经的我,想要做点什么的时候,他才会从时光长河之中浮现出来,然后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西列斯逐渐感到一丝惊奇。他意识到自己之后应该仔细思索了一下夏先生的相关情况,特别是夏先生的那些事迹。 不过这个时候,他只是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微妙的词语:“人偶?” 安缇纳姆一下子沉默了片刻,祂缓慢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眯起了眼睛,他说:“阿卡玛拉的人偶?”他顿了一下,“将那六套人偶卖给我的摊主,他就是夏先生吗?” 安缇纳姆看起来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祂偏过了头,不过最后还是缓缓地说:“是的。” “……但是?”西列斯认为这话后面多半得接个但是。 “……的确存在着一个‘但是’。但是,我没法将第一个‘但是’的内容告诉你。因为那违背了时间的规则。”安缇纳姆说。 西列斯不由得有些意外。 安缇纳姆又说:“我唯一能说的事情就是,夏先生的行动,有一部分是我操控着人偶,在漫长的时光长河之中进行的,比如黎明启示会。毕竟,那个时候我也需要一个方便行动的人类化身。”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他从安缇纳姆的这段话中听出了一个微妙的细节。 ……人偶? “您是说,就是那六个人偶?”西列斯诧异地说。 安缇纳姆点了点头,祂的目光饱含深意,就像是在暗示着什么。不过,祂的确很快回答了这个问题:“是的,就是你手中的那六个人偶。我借用了阿卡玛拉的力量。” 西列斯惊讶地得知了这一点,他说:“您是在这儿操控人偶的?” “是的。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那就是‘现在’。”安缇纳姆说,“但是对于你来说,情况会发生微妙的改变。 “因为你已经得到了时光的力量,也得到了人偶,你可以更加随心所欲一点。” 随心所欲? 西列斯怔住了,他几乎下意识望向了那笼罩着这个乐园的玻璃罩——以及那玻璃罩上,闪烁变化着的画面。 费希尔世界的故事。 一个不可思议的、几乎超出了他的想象的可能性,出现在他的心中。 穿越回过去? 不、不是的。他在心中低声对自己说。那还不够有戏剧性。 “我记得人类常常使用这样一个词语:历史的舞台。”安缇纳姆轻柔地说,“现在,人偶会成为你的演员;而费希尔世界漫长的历史时光,就是属于你的舞台。 “这舞台的大幕,将要拉开了。” 第211章 开启之前 7月23日, 周三,凌晨四点。 西列斯从梦境中醒来。他第一次意识到,如梦初醒这个词, 既可以用来形容他的现状, 也可以用来形容他的情绪。 从那荒芜一片、布满光芒的费希尔之镜,回到现实世界仍旧是夜色朦胧的无烬之地迷雾中的绿洲,这种感觉令人相当恍惚。 琴多就在他的身侧, 也已经醒了过来。在离开梦境之前,西列斯去了趟琴多的梦境泡泡,和他说了自己从安缇纳姆那儿获得的信息。 ……琴多猝不及防地将心态从担忧转至震惊。 一片黑暗之中,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 “……感觉世界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琴多还有点发懵。 “嗯,我也有这种感觉。”西列斯低声说。 琴多翻了个身。在狭小的帐篷里,他挤在他身边,然后伸手握住了西列斯的手。他吻了吻西列斯的手指,然后问:“安缇纳姆已经陷入了沉睡?” “是的。祂将力量交给我之后,就打算陷入沉睡。”西列斯回答, “之后的事情就需要我们来做了。” 琴多低声喃喃:“我相信您。” 西列斯莞尔,他说:“安缇纳姆跟我讲了许多事情。不过, 还有不少细节需要回头问问玻璃球。另外, 我们也得规划一下之后的安排。” “让您真正成为神明?”琴多说。 “这只是其中一部分。”西列斯这么认为, 也这么和琴多说,“‘阴影’的事情或许可以顺便解决。” 琴多点了点头。这个动作让他蹭了蹭西列斯的肩膀, 微长的头发碰触到西列斯的脖颈。于是西列斯伸手将他的头发拢了拢。 “……太长了吗?”琴多嘀咕着。 “还好。等会儿扎一下。”西列斯说,他想到了一个有趣的话题, “安缇纳姆的人类化身, 似乎也拥有你这样的长发。” 琴多有点意外, 他说:“或许这遗传给了李加迪亚, 然后又遗传给了普拉亚家族。”他想了一会儿,“哦,我似乎跟您差了一辈。毕竟安缇纳姆是您的‘母亲’。” 西列斯失笑,他说:“神明的关系无法用人类的血缘来定义。” “不过我甘愿成为您的信徒。”琴多低声说,“我爱你。” 在朦胧熹微的清晨光线之中,西列斯隐约望见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他们将要踏上这最后的旅途,需要完成这最后的计划。但是此刻,只是这温暖的、静谧的陪伴,给了西列斯一份难忘的触动。 他低声轻柔地说:“我爱你。” 他们并没有起床,这个时间点还太早了;不过他们也没有继续睡。无论如何,在接收到这么多的信息之后,他们也很难睡着。无数纷乱的信息在他们的大脑中来回游走着。 隔着帐篷的布料,黑夜慢慢被朝阳取代。他们仿佛看了一场无声无息的日出。 六点多的时候,他们扎营的地方逐渐有了声响。七点钟的时候,阿方索过来叫他们吃早餐。于是他们才起床洗漱,然后去吃了早餐。 虽然早餐并不是非常丰盛,但这种与同伴围坐一圈、一起吃早餐的场景,还是令他们有重回人间的感觉。 “早上好,教授、琴多先生。”阿方索随口说,“或许上午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我发觉安格斯那边的人情绪都平静了很多……为什么你们用这种眼神看我?” 不知怎么的,这位民俗学家感到西列斯与琴多的目光中都带着一种……十分微妙的意味。 “……没什么,阿方索。希望上午我们能离开。”西列斯仍旧平淡地说。 当然了,他总不能说,是因为他与琴多得知了太多超乎想象的信息,以至于面对现实中的处境,他们甚至感到一丝陌生。 阿方索狐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琴多。 琴多低低地咳了一声,抱怨说:“这儿晚上的气温太低了。” “……这是沙漠地区。”阿方索终于觉得他们两个正常点了,“不管怎么说,我们等会儿就可以离开了。不过,关于部落中央区域的坟包……” 西列斯此刻正环顾四周:简陋的房屋、散落的帐篷、枯败的荒原、小小的湖泊、翻涌的迷雾……以及这群没精打采的人们。 他总算是找回了一丝熟悉的感觉,也慢慢将注意力集中到现实中的事情。 无论在梦境中,安缇纳姆讲出了多少繁复的、不可思议的信息,他们也仍旧需要生活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并且试图解决如今这困扰费希尔世界几千几百年的问题。 阿方索的问题让西列斯将注意力彻底收回。 他说:“别担心,阿方索。我已经知道怎么解决这事儿了。不过,我们需要首先离开这里。” 阿方索怔了一下,有点怀疑地问:“是吗?” “是的。我需要回一趟拉米法城,找到往日教会,从他们那边询问一个仪式。”西列斯说,“是专门用来处理这种局面的——这些,旧神留下的痕迹。” 阿方索有点不敢置信,因为他不知道这会是什么仪式。不过西列斯惯常冷静的语气也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他说:“只要能解决就好。”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人群,突然顿了顿。他问:“那三个人呢?” “……德莱森家族的那三个人?”安格斯·凯斯就在他们一旁吃着面包,相当艰难地咽下那干涩的面包之后,他回答说,“就在帐篷里。他们把自己锁起来了。 “昨天凌晨我还被他们吵醒了。他们似乎是在帐篷里挣扎哭嚎,非要离开帐篷,前往部落那边……那场景有点古怪。 “不过,因为昨天您的嘱咐,所以我们谁都没有理会他们,也没敢打开帐篷。那声音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然后就慢慢停歇了。 “到现在,我们也没打开过他们的帐篷。”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 琴多适时地说:“我们现在去看看?” 西列斯点了点头,便说:“走吧。” 他们四个人便一起去了德莱森家族三个人所在的帐篷。一路上西列斯观察着在场那些人,意识到他们的精神状态的确好了不少,甚至有人正彼此笑闹着。 那个昨天下午冲动闯进原住民部落范围的探险者,在处理完伤口和一整晚的休息之后,现在表情和神态也正常了许多。他现在正低着头安静地吃着早餐。 整体来说,这场面令西列斯放心了一些。 不过,等会儿他们尝试离开这里的时候,西列斯恐怕需要对这些人一人进行一次判定……一次灵性判定、一次意志判定。 很快,他们来到了那个帐篷。帐篷里的安静给人一种相当诡异和不安的感觉。安格斯拿出了钥匙开锁。 随着帐篷拉链逐渐拉开,西列斯也感到一丝紧张。不过,那三个熟睡中的人还是让他松了一口气。 德莱森家族的这三个人看起来没什么问题。阿方索大声叫醒了他们,他们就慢慢醒了过来,纷纷露出一种迷茫的、但也后怕的表情。 “凌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西列斯问。 阿道夫·德莱森,也就是那名老者,他声音沙哑地、颤巍巍地回答说:“我们感到……我们应该,去村落中睡觉,而不是待在帐篷里面。 “好像那里面有什么东西……渗透在我们的血液里,要我们赶快过去……那是我们的意志无法拒绝的可怕东西。” 旁听的几个人都不由得皱了皱眉。 伊妮德·德莱森保持着一种苍白的、倦怠的、麻木的表情。她一言不发,在某一刻突然起身,想要跑出帐篷,但是被安格斯一把拦住了。 她又重重地坐回帐篷里,整个人像是处在崩溃的边缘。她抱着头,低声呢喃着一些零碎的、令人不安的话语。 “……伊妮德是我们中间受到折磨最深的人。”德里克以一种相当平静的语气诉说着自己妻子的情况,“凌晨的时候,就是她首先无法忍受这种折磨,想要离开帐篷。 “之后我们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了,我们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那种焦躁的、绝望的情绪。然后我们拼了命想要离开帐篷,幸运的是,我们被拦了下来。”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轻微的、不自知的,对于妻子的苛求与指责。当然了,他知道这不是伊妮德的错,但这种情绪一时半会儿难以缓和。 帐篷里的三个人静默地、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 “……我们等会儿就要出发离开了。”西列斯突然开口说,“所以,你们需要做出一个决定:跟着我们一起离开,还是,留在这儿。” 他偏头看向安格斯,低声说:“把帐篷再锁好吧。” 安格斯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他们又回到了人群之中。 阿方索有点忧虑地说:“我们真要把他们留在这儿吗?” “不,我们得带着他们离开。”西列斯说,“之前他们也是这么希望的。” “那您……”阿方索迟疑了一下,然后反应了过来,“是为了让他们再坚定一些决心?” “也可以说是让他们认清现实。在这里度过一个夜晚之后,他们受到的污染似乎又更加深了。”西列斯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尽快离开。” 安格斯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时间,便说:“现在是八点……我们九点的时候出发?” “当然可以。”西列斯说。 琴多相当真诚地说:“希望我们能在正常的驿站里吃上一顿不错的午餐。” 他们都笑了一下,并且因此而感到些许的振奋。 安格斯·凯斯便去和自己的同伴们说这个安排。 阿方索似乎正回忆着什么。上午的阳光洒落下来。尽管周围的迷雾令人不安,这地方也相当诡异,但是,这阳光的确让人有了一些愉快的感觉。 隔了片刻,阿方索说:“我们像是特地在这儿验证‘复现自我’仪式的可靠性一样。” 西列斯也笑了一下。 他们来到这里,得知了一些信息——抛开西列斯与安缇纳姆的梦中谈话不说——但是,也不能说他们收获到太多东西。 “……不过,我们误打误撞救了不少人。”西列斯说,“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收获。” 比如安格斯·凯斯和他的同伴,再比如德莱森家族的那三个人。 阿方索也点了点头,叹息着说:“这终究是件好事。” “在这之后,你打算回到拉米法城吗?”西列斯问。 阿方索想了片刻,便说:“当然。在无烬之地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事情了,不如回到拉米法城搞搞研究吧。我想,随着枯萎荒原开发计划,我这样的民俗学者能收获不少新的课题。” “新的论文。”西列斯指出。 “……哦,教授,我知道您今年的论文还没写。”阿方索耸了耸肩,“别着急,虽然已经是七月底了,但您毕竟还有五个月的时间呢。” 西列斯:“……” 被骤然提醒这件事情,让他的心情有点糟糕。 琴多闷闷地笑了起来,他靠在西列斯的身上,并且低声说:“论文的事情,您忠实的助教可就无能为力了。” 西列斯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禁叹了一口气。 很快,时间临近九点,他们将要出发了。 不过就在出发之前,西列斯注意到一个问题。他突然发现,在不知不觉中,一旁那个始终寂静的村落中的人们,已经走了出来,并且成片成片地站在他们的不远处。 这群人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空洞、麻木的目光静静地凝视着他们所有人。 安格斯团队中,一些精神状态不怎么样的人,手上收拾东西的速度立刻便慢了下来。有些人甚至不自觉地往部落那边靠近了一点。 西列斯在这个时候开始一个一个人进行判定。 他们的状态因此好了一些。安格斯大喊着,让他们加快速度。 德莱森家族的那三个人也离开了帐篷。西列斯的目光凝视着他们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西列斯感到他们的身影摇晃了一下,像是控制不住地就想要加入到那群人的队列之中。 但是最终,他们忍住了。这三个人面部表情扭曲,几乎痛苦地走到了西列斯的面前。 伊妮德·德莱森压抑地、缓慢地说:“我们……打算……离开。谢谢您……先生。谢谢。” 说完这两句话,她忍不住开始深呼吸。这三个人全都僵硬地站在那儿,背对着部落,仿佛他们的身上牵扯着几根丝线,那丝线将要把他们拉向那里,但他们忍住了,并且,正努力挣脱着。 只有他们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其他人都无能为力。西列斯给他们每个人都进行了一次判定,那看起来让他们稍微好受了一些。 “祝你们好运。”西列斯说。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很快,人们收拾好了东西。越来越多的部落原住民出现在他们的不远处,乌泱泱一大片,给人一种相当沉重的压迫感。 西列斯的心中产生了一种不安的预感,他催促着人们抓紧时间。 安格斯的几名探险者同伴显然有些慌张。他们丢三落四,有些疑似是报纸的纸片,被风吹拂到那些部落住民的脸上。一名住民伸手看了看那报纸,然后发出了一声神经质的尖叫。 突然地,他们冲出了他们自己给自己划定的范围,朝着西列斯这边奔跑了过来。那边乌泱泱的人群说不定有几百号人,而西列斯这边却只有十来个人。 西列斯心中一惊,当机立断说:“往东面走!” 他们不得不飞快地靠近迷雾,几乎顾不上思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突然发疯的人群,像是饥饿的狼追逐着自己心仪的猎物。 昨天闯进部落范围内的那名探险者,就像是没回过神一样,动作有些缓慢,落在了边缘的位置,于是被那些住民们一拥而上,很快整个人都淹没在其中。 他那短促的惊叫声只发出了半声,就彻底地悄无声息了。 “……该死!”安格斯低声咒骂着,“他们在发什么疯!” 当他们靠近迷雾的时候,那些住民才慢慢止住了步伐。他们仍旧冰冷的、空洞的目光静默地凝望着这些人,尤其是德莱森家族的那三个人。然而后者依旧背对着他们,一言不发地颤抖着。 人群中走出来一个年长的男人,他只穿着相当简陋的衣物。他盯着这些人说了一句话,但是没人听得懂。 ……除了西列斯。 西列斯眸光微动,他凝视着这个年长者,并没有表现出自己能听懂这句话。阿方索在一旁紧张地说着什么,而西列斯回复说:“别担心。继续往后走,退进迷雾里。” 几百个部落原住民几乎包围了他们,但是当他们一点一点退进迷雾里的时候,这群人也并没有阻拦。终于,当灰黑色的迷雾覆盖了他们的视野的时候,那些可怕又空洞的凝视的目光,消失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好像那目光反而比这迷雾更加恐怖一些。 一些没来得及使用“复现自我”仪式的时轨,或者没来得及喝魔药的探险者,在这个时候慌忙地进行着最后的准备。人们都惊慌地呼吸着,有种侥幸脱逃的感触。 “……他刚刚说了什么?”琴多疑惑地低声询问西列斯。 “他说,这不是我们应该来的地方。”西列斯回答。 琴多怔了一下,然后奇怪地说:“所以……他似乎没有什么恶意?” 他们正交谈间,一个人影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闯进了他们这片迷雾中。人们都叫了起来,确认着这个人的身份,这才发现,这是那个刚刚被原住民们淹没的探险者。 他居然也逃了出来,并且没受到什么伤害。 “……生活在那个绿洲的人们,是痛苦的赎罪者、自我流放者。”西列斯低声说,“如同德莱森家族的那三个人。 “他们似乎遵守着某种规则,过着平静而与世隔绝的生活,但是,也似乎清楚,他们一生都无法脱离这个刻板的、单调的、束缚着他们的牢笼。” 琴多默然片刻,然后说:“他们是‘阴影’的尸体的守墓人。” 西列斯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叹息了一声。他说:“【无名之火】会埋葬这个地方。” 至于这群囚徒之后的命运,那也将是他们自己需要去寻找的道路。在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是如此。命运的神明尽己所能地保证着这一点。 很快,人们平静下来。他们继续出发,静默地前进着。偶尔,他们彼此交谈一两句,确保各自的精神状态。在西列斯的带领下,他们几乎畅通无阻地走过迷雾。 当然,为了不那么鹤立鸡群,西列斯偶尔也会稍微绕绕路,在不影响安全的前提下。 两个多小时之后,他们走出了迷雾。 在望见那与灰黑色迷雾绝不相同的、明亮而炽热的夏日阳光照耀下的土地的时候,许多探险者都发出了大声的惊叹。 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过来朝西列斯道谢,然后又哭又笑地趴在地上亲吻着土地。 西列斯也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他摘下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也不禁感到一丝愉快。虽然他们现在仍旧在枯萎荒原中,迷雾距离他们也不过咫尺之遥,但是,他们已经离开了那阴森的绿洲。 时近中午。阿方索本来想带着他们去附近那个村落,不过安格斯·凯斯了解更多信息。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然后说距离这儿大概一两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小型的驿站,可以在那儿喝上一口清水、吃上不错的饭菜。 于是他们在原地休息了片刻之后,就出发前往那个小型驿站了。探险者们在驿站必备的酒馆里又笑又闹,搞得这儿零星的几个探险者都向他们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有几个探险者控制不住自己得意的、放松的情绪,炫耀着自己进入迷雾又走出迷雾的奇特经历。这自然引来了其他人的好奇。 或许,一个新的故事就将在无烬之地流传开来。 西列斯注意到了这一点,不过他知道这也不可避免,就干脆没有关注。 阿道夫·德莱森来找西列斯道谢,这三个人如今看起来正常了许多,除了脸色苍白。当然,他们仍旧忧心忡忡,不知道之后应该如何生活。 他们当然是不敢返回拉米法城的,但是留在无烬之地的话,似乎也容易发生一些意外。阿道夫说,他打算和其他两个人一起前往无烬之地西面的陌生国家。 琴多玩味地说:“所以,你打算抛下你的妻子和孙子?” “他们……还活着吗?那些杀手,他们七月初的时候就已经出发了。”阿道夫苦笑了起来,沉默片刻,便说,“我们无暇等待和寻找他们了。” 他几乎坦荡,也可以说是冷酷地,这么决定。西列斯和琴多也没有说什么,在之后,他们就将要分道扬镳了。 西列斯与琴多坐在酒馆的角落处。不远处,阿方索、安格斯和探险者们坐在一起,有的在打牌、有的在喝酒、有的在聊天。德莱森家族的三个人也低调地坐在不远处。 这家酒馆恐怕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在阿道夫走开之后,琴多便低声问西列斯:“赫德那边?” “没什么变化。”西列斯说。他将视角转移到一号人偶那边。 赫德将一号人偶放在了自己外套的口袋里,透过外套的布料,一号人偶只能隐隐约约地望见外面的情况。他们似乎仍旧在行进,一如往常。 看了一会儿,西列斯就将视角转回本体。 他说:“刚刚阿道夫说,那些杀手是七月初的时候出发的。他们一开始可能会前往北面的海,但是说不定与赫德擦肩而过。他们重新更新信息、跟上赫德一行人的脚步……这大概要花上一段时间。” 琴多赞同地点了点头,他想了一会儿,又说:“或许可能也就是这几天了。” “的确如此。”西列斯说,“不管怎么说,我们得先回一趟拉米法城,从往日教会那边询问【无名之火】的仪式……然后烧掉‘阴影’的尸体。这可能得需要你来行动了,琴多。” “没问题。”琴多回答,“独木船相当方便。只不过,一想到又得离开您身边至少两天,我就感到些许的困扰。” “我们可以在梦境中见面。”西列斯说。 琴多想了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只能说:“有总比没有好。”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您现在还是不能每天进入梦境吗?” “似乎不行。”西列斯摇了摇头,“或许得在成为神明之后。” “……阿卡玛拉的要求真是严格。”琴多嘀嘀咕咕地埋怨着。 西列斯失笑。 他们正聊着,阿方索突然有点醉醺醺地走过来。他笑着说:“我改变主意了,恐怕得暂时和你们分开了。” “怎么了?”西列斯问,他的目光瞥见安格斯也笑着望向这边,便意识到一个可能。 阿方索说:“我打算去无烬之地西面看看。那儿也是我以前曾经去过的地方,留下了不少美好的回忆,不过近些年已经很久没去了。 “安格斯邀请我加入他的冒险团,又或者至少是去那儿瞧瞧。我意识到,在‘复现自我’仪式出现之后,无烬之地必定会变得混乱而有趣,我想参与进去,而不是在拉米法城中旁观。” 西列斯了然,看来在经历了过去这一年的事情之后,他的这位老朋友,已经慢慢习惯了这样刺激和危险的生活。 真要他立刻回到拉米法城,回归普通而刻板的日程规划,那他反倒不太习惯了。 阿方索坐到了他们的对面,瞧了瞧琴多,略微促狭地调侃了一句:“琴多先生,我有时候反而佩服您,能耐得下性子待在拉米法城。那与无烬之地可截然不同。” 琴多挑了挑眉,那目光中颇有种“你懂什么”的意思。不过他想到阿方索这个中年男人至今也是孤家寡人,就懒得说什么了。 阿方索怔了怔,怀疑地瞧了瞧琴多,感觉自己似乎在无形之中被鄙视了一下。 西列斯适时地评价说:“琴多的生活的确发生了改变,他现在既要给学生们批作业,又要批复一些生意上的文件,相当忙碌。” 琴多:“……” 他心爱的神明一定是仗着他这么爱他,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琴多小声地嘟哝了一句什么,然后说:“诺埃尔教授,不要嘲笑我的忙碌。等哪天您忙到需要我来代课的时候,您就会后悔在这个时候嘲笑我的。” “嗯……琴多助教,也不要嘲笑我的忙碌。等哪天你批不完作业和文件,需要我来帮忙的时候,你也会后悔在这个时候嘲笑我的。”西列斯相当正经地说。 阿方索在他们对面笑得前仰后合,酒都要醒了。 琴多无言以对,歪过头靠在西列斯的肩膀上,承认自己说不过西列斯——话说回来,他们刚刚在无烬之地相遇的时候,明明是西列斯怎么也说不过他的。 隔了一会儿,阿方索笑完了,他笑眯眯地凝视着自己的两位朋友,然后说:“……注意安全。” 西列斯与琴多都怔了一下。 “……我想,你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做。”阿方索的目光望向窗外无烬之地的荒原,夏日的闷热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我相信你们,不过,也的确需要注意安全。”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说:“我们会的,阿方索。谢谢。” 阿方索点了点头,说:“如果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联系我……哦,不过,之后我们可能也很难联系到彼此。这的确是个难题。” 西列斯在这一刻迟疑了一下。他望向不远处探险者们的笑闹场面,确认没人关注着他这边的情况,便说:“有件事情我需要跟你说一声。” 阿方索困惑地望着他。 “幽灵先生。”西列斯低声说,“听说你很好奇他的身份?” 阿方索茫然了片刻,然后眼睛逐渐瞪大。他不可思议地打量着西列斯,然后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那桌子受伤害的响亮程度,让一旁的探险者都茫然地望了过来。 “我说怎么……!”阿方索大声震惊地说,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太响了。 他转过身,朝着探险者那边耸了耸肩,又摊了摊手,笑着说:“总有一些值得惊讶的事情。” 探险者们好奇地望了望他们这边,不过也没有投诸过多的好奇心。很快,场面就恢复了平常。 阿方索又望向西列斯,他低声说:“我说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一位帮手出现,并且无私地给我们提供了解决方案。原来是您。” 他感叹着,既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惊讶,也有一种后知后觉的感叹。 “我认为我有必要当面和你提及这事儿,而不是在梦境中这么做。”西列斯解释说,“另外,你前段时间的精神状态也让我感到,我可以稍微晚点跟你提及这事儿。” 阿方索点着头,他说:“您要是早两天跟我说这事儿,我估计会以为您疯了,或者我疯了。” 西列斯失笑。 阿方索想了片刻,又笑了起来:“您的演技真不错。我听一位同伴……哦,您应该认识他,赫尔曼·格罗夫。您认识吗?” “的确认识。”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是我的学生。” 阿方索张了张嘴,看起来产生了另外一重意义上的感叹。西列斯觉得“先知”两个字几乎已经挂在他嘴边了,不过他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神奇的命运啊。”最终,阿方索说出口的话语是这个。 西列斯微微一怔。 阿方索接着说:“当我听闻赫尔曼提及他在梦境中见到的那个人的时候,我怀疑了许许多多可能的人选,甚至非人的东西。但我怎么也想不到是您。 “您让这个身份完全与您现实中的身份脱离开来了,这可是相当不错的演技。我以为,您几乎可以登上舞台了——说起来,您不正想要将您的小说改编成戏剧吗?” 阿方索显然对幽灵先生的身份、力量有些好奇,不过他并没有询问,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信息本身就是危险的。 因此,他只是以朋友的立场来调侃西列斯,并且提及了戏剧这事儿。 西列斯笑了一下,他说:“你太高看我了,阿方索。只是因为没人会将梦境的幽灵联系到我的身上。” 阿方索却不太同意,他说:“您看,您的学生也没认出您,那说明了您的扮演相当成功。”他想了想,又转而说,“这样一来,之后我们就可以在梦境中联系了?” “是的。”西列斯说,“回头我会来找你。” “……哦,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微妙的恐怖故事。”阿方索喃喃说,他又笑了起来,“不过,这是个十分方便的办法。” 西列斯也赞同这一点。 阿方索似乎还有不少想说的事情,不过探险者们那边正在大声地叫他过去打牌。于是阿方索便说:“那我们之后再聊,教授。” 他正要离开,但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感谢您发明了诺埃尔纸牌。” 随后,他才笑了一声,走到探险者那边打牌去了。 西列斯:“……” 这句话可以不用说。 琴多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我记得,瑰夏那儿贩卖的许多玩具,也相当受孩子们欢迎。” 西列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说:“那是我故乡那边的玩具创意。” 不过说到这里,他却突然怔了一下。 他想到一个他始终忽略的问题——命运纸牌是夏先生发明的,但夏先生……夏先生? 安缇纳姆发明了命运纸牌? 西列斯对此有种微妙的怀疑感,主要是安缇纳姆的形象,似乎与这种棋牌类游戏不太相符…… 那么,究竟是谁发明了命运纸牌? 在这一刻,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开始怀疑自己——字面意义上的“怀疑自己”。 琴多正要说什么,但注意到西列斯的表情变化,便问:“您想到了什么?” “……命运纸牌,与夏先生。”西列斯缓慢地说。 琴多眨了眨眼睛,一瞬间便明白了西列斯的意思,他猛地笑出了声,他说:“现在您可以理直气壮地接受人们对于命运纸牌的赞誉,而不必多解释一句命运纸牌和诺埃尔纸牌的差别了。” 西列斯:“……” 往好处想,贺嘉音。他对自己说。往好处想,命运纸牌解构了旧神的威严——是的,他说不定还能借此写一篇论文,比如世俗文化和市井文学是如何消解神明对文学的影响的。 但是…… ……算了。 他又看了看探险者们那边的情况,便说:“我们先回旅馆吧,他们恐怕还要继续玩一会儿。” 他们已经打听过了,这个小驿站并不算繁荣,不过旅馆的热水供应还算完备——换言之,他们终于可以洗个澡了,谢天谢地。 无烬之地的夏日探险有时候会让西列斯怀疑,他的洁癖程度终有一日会加重。 琴多自然明白西列斯的意思,他思索了片刻,突然开始掰手指头,像是在计算着什么。 “……怎么?”西列斯困惑地问。 琴多避而不谈,他只是说:“您觉得旅馆的隔音会怎么样?” 西列斯一瞬间了悟了琴多的意思,他思索片刻,然后非常理智地说:“大概率不怎么样。” “哦……太令人不快了。”琴多闷闷不乐地说。 西列斯低声笑了一下,说:“所以,琴多,你打算咬住什么呢?” 琴多的表情变幻了一下,他控制不住地动了动喉结,然后清了清嗓子,才说:“我可舍不得咬您。”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了别的,但是又赶紧让自己别想下去,他说,“衣服?” “这得看你,琴多。”西列斯慢条斯理地说,“如果你能忍住,那不咬也没什么。” “……您却不必担心这个问题,您总是相当克制。”琴多嘀咕着说,“但我忍不住。” 西列斯莞尔,他说:“相当有自知之明。” “难道我吵到您了?” “不能用音量来形容这个问题。”西列斯客观地评价说。 “……我希望您别这么客观。好吧,我学着在这个问题上也让您满意。”琴多想了一会儿,突然志得意满地说,“我想到咬什么了。” 西列斯怀疑地望着他。 “领带。”琴多得意洋洋地说。 西列斯思考了一下,然后说:“我似乎没把领带放进行李里面。” “嗯……您确实没这么做。”琴多把玩着他的手指,轻轻用自己的指腹贴了贴西列斯的指腹。 西列斯无言片刻,不禁问:“你把我的领带塞进了你的背包?为了什么?” 琴多相当理直气壮地说:“为了现在。”他顿了顿,说,“领带总归能做点什么。” 西列斯:“……” 他有时候还真是相当佩服琴多的……活力。 他与琴多对视了片刻,然后说:“对你来说,琴多,没有惩罚才是惩罚。” 琴多相当遗憾、明显地哀叹了一声。然后他又得意地说他早猜到西列斯会这么做,所以他就可以毫无顾虑地将领带放进他的行李里面了。 ……西列斯开始意识到,“惩罚”这事儿是个陷阱,进一步和退一步,都能让琴多得偿所愿。 他们结束了这场发生在酒馆角落里的低声谈话,然后与其他探险者告别,离开了酒馆。 无烬之地的枯萎荒原永远荒凉平静。这是夏日的无烬之地,干枯的大地像是要被这样的烈日烤熟,人人都等待着那一场大雨、那一阵凉风。 “所以,这就是大幕开启的时刻了吗?”安静地走了一会儿之后,琴多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我们已经来到这个时间点了吗?” “或许是的。不过,琴多,在大幕开启之前,”西列斯说,“理应有一场彩排。” 第212章 全新的构想 “亲爱的妈妈, 展信佳。 “我和琴多已经返回了拉米法城。距离拉米法大学新的学期的开始还有一周的时间,我们都不得不忙碌起来,好消息是, 在此之前,我们解决了一些复杂的麻烦。 “在无烬之地, 人们往往苦恼于枯萎荒原的干燥炎热;但是当我们回到拉米法城,我们也不禁感到, 七月的雨季实在令人心生疲惫。 “据说这绵绵细雨(或者瓢泼大雨), 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我有些庆幸前段时间我和琴多不在拉米法城, 不然这天气可能将成为我们每天的第一个话题。 “去年我就领教过拉米法城七月的糟糕天气, 那令人印象深刻。好在马上就是八月了。 “…… “不知道您现在是否已经回到默林镇, 又或许, 是仍旧在您旅途的目的地流连忘返。我希望您能拥有一趟愉快的旅程;我也希望,您能够在放松与休憩过后,满怀轻松地回到您的故乡。 “或许那会是春暖花开的日子。 “而在这即将到来的寒冬与北风之中,希望您能享受平静的旅行, 远离这些麻烦事。我会尽己所能。 “…… “再糟糕的天气,也终究会有云开雨霁之日。” 7月28日, 周一。 这一天的夜晚,西列斯在凯利街99号三楼的书房, 写下了这封信。他打算照旧在明天的上午送到马车行那边, 让邮差寄去默林镇。 尽管他现在知道了,“母亲”就是安缇纳姆,但是谁都知道,“西列斯·诺埃尔”拥有一位母亲, 并且他还时常会给母亲寄信。 这是这个身份的设定, 他不能疏忽这一点。如果改变这个习惯, 不再寄信,那说不定还会引起某些人的怀疑。 他仍旧记得,之前他让三号人偶帮忙来凯利街99号拿文件的时候,三号人偶说自己隐约察觉到有什么奇怪的视线。虽然之后他们并没有其他的发现,但是这一点引起了西列斯的怀疑。 或许的确有人暗中盯着他们的行动。所以,他不得不告诫自己,保持警惕。 最关键的是,维持生活的原貌。 抛开这种谨慎的想法不谈,在每件事情结束之后给“母亲”写一封信,这种做法也已经成了西列斯的习惯。 他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信纸上。窗外,雨点敲打着玻璃窗,雨声仿佛永不停歇。朦胧的光芒隐约照亮了夜幕中的拉米法城。 他想到发生在无烬之地的事情。 他们是7月23日从迷雾中的绿洲离开的,当天他们住宿在附近的小型驿站中。第二天他们就继续出发。 值得一提的是,在出发之前,西列斯将手头所有的金属叶片都赠送给了阿方索,让这位怕热的老朋友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并且夸赞西列斯的体贴。 他希望西列斯能让这个(“跨世纪的”,按照阿方索的说法)发明,尽快成为市场上可以购买到的商品。 总之,阿方索、安格斯与其他的探险者都要往西南面行走,德莱森家族的那三个人也暂时和他们一起行动。而西列斯和琴多则打算返回拉米法城。 但之所以他们在今天,也就是四天之后的7月28日才终于抵达,是因为他们中途去解决了一下赫德·德莱森那边的麻烦。 24日那天,琴多本来已经利用李加迪亚的力量,带着西列斯一起抵达了马尔茨,打算在这儿稍微休整一两天。但恰恰就是这一天晚上,赫德那边遇到了袭来的杀手。 彼时赫德已经与他的同伴们抵达了无烬之地西北面的一处驿站。 在人群之中,那些伪装成探险者的杀手们四处寻找赫德,恰巧被赫德的同伴注意到。而通过一号人偶注意到这边情况的西列斯,恰好也可以让琴多过去帮忙。 正因为人多眼杂,他们才能够拖延到凌晨四点琴多出现的时刻。之后的事情就简单得多,琴多与其他的探险者一起制伏了那群杀手,并且找到了赫德的祖母。 赫德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的祖母,暂时就没有与她见面。这位老人如今被安排在驿站旅馆的一个房间里休息,多日的奔波让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十分虚弱。 值得一提的是,那些杀手是被活捉的,因此琴多就十分干脆地将这些人转交给了普拉亚家族——这种大型驿站都拥有普拉亚家族的马车行。 或许他们能从这群人口中询问到一些信息,不过西列斯也怀疑他们疯狂的大脑中是否还存在着理智与清醒。 透过一号人偶的视野,西列斯也望见了这群“杀手”。他们看起来有一种疯狂与刻板并存的、十分矛盾的气质,很难说他们还有没有明确的自我认知。 这些人是“干活的人”。“决定的人”自然会希望他们好用如同工具、如同死物。 总之,这件事情就交给普拉亚家族去收尾了。对于那个驿站来说,好消息是没有出现什么伤亡或者财产损失,毕竟那群人目标相当明确。 坏消息是……或许也不能算作是一个坏消息,不过,这件事情终究让不少探险者产生了微妙的危机感。 一些敏锐的探险者已经意识到,从今年上半年一直闹得沸沸扬扬的北面的海的事情,到如今有人在追杀这些从北面来的探险者(虽然人们并不清楚赫德的身份),这背后必定有一些人为的因素。 也就是,或许存在着这样一个秘密团体,正在酝酿着什么阴谋。 整体而言,这种心态让探险者们越发着急地想要探索某些区域。对于这些总是生活在惊险与刺激中的探险者来说,他们只希望自己已经选定的财富区域,不要被其他人窥探就好。 整个无烬之地都风起云涌;而对于西列斯和琴多来说,他们终究要回到拉米法城。 琴多在那个驿站待了一天的时间。他在26日的时候回到西列斯这边。来回的奔波让琴多也累得够呛,于是西列斯便干脆决定,他们从马尔茨搭乘火车返回拉米法城算了,也并不是那么不方便。 因此,这趟曾经让西列斯与琴多真正意义上认识彼此的,曾经将他们带去无烬之地的列车,又将他们带回了拉米法城。 回到拉米法城的感觉相当令人欣慰,尽管,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正等待着他们。 他们今天上午抵达拉米法西城的火车站。他们先回了一趟凯利街99号,然后发现门口的信箱已经堆积了无数的信件——主要是给西列斯的。 包括但不限于:新学期的课表、新生的名单、上学年的财务报表、新学年专业预算的审核、一些学术活动的邀请函、校内会议的安排、行政工作需要签名的文件…… 两名学徒对于毕业论文的一些想法、瑰夏杂货铺那边的收益报表、卡洛斯·兰米尔对于剧本的回复、出版商的来信(和催新书)、许许多多订购的报纸和期刊杂志…… 单就拉米法大学里的那些工作来说,他现在收到的这些信件,甚至已经是布莱特教授帮忙经手之后,必须转交到他这边的工作。 这位老教授听闻了西列斯雨假要离开拉米法城的事情,所以特地帮忙把一些新学年开学前的事务分担掉了。他也知道西列斯并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来接手文学史专业主任的工作。 此外,几天之前,当西列斯独自待在马尔茨的时候,他已经让人偶帮忙,从家里带了一部分教案、资料和文件过来,在旅馆中进行处理。 但即便如此,留给西列斯的工作也相当复杂多样。 尤其是,他需要在那些文件上签名。以西列斯的谨慎与细致来说,他不可能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将自己的名字签上去,他总得看看那些文件。 总之,西列斯连行李都没时间整理——感谢琴多的帮忙——就直接投身进了忙碌的工作。 他花费了一下午的时间,大致处理了这些事务,尤其是那些较为紧急的工作,然后才有功夫喘上一口气,思考了一下拯救世界的问题。 ……很好。他居然还得拯救世界。 关于拯救世界,西列斯与琴多也探讨过很多次。 如何让“阴影”离开这个世界?那就得让祂意识到,这儿不再有祂感兴趣的东西了。 但是,既然这儿已经不让祂感兴趣了,那么“阴影”会不会在暴怒或者意兴阑珊之下,随手毁掉费希尔文明,这也是一个相当令人苦恼的问题。 西列斯意识到他需要和骰子,尤其是和玻璃球谈谈,关于他们未来行动的问题。 夜色渐深。西列斯回过神,意识到是时候去休息了。 刚刚下了火车,就花费一整个白天的功夫投身进工作之中,他也不禁感到些许的疲惫。尤其是,他处理工作的时候也顺便思考了一下新学期需要做的事情…… 那可真是一个相当复杂、庞大的问题。 ……或许他见到玻璃球之后的第一个问题,应该是问问它有没有办法让人偶在现实中开口说话。这样一来,许多耗费时间的场合——比如开会——就可以让人偶前往了。 他衷心希望有办法做到这一点。 他不再想更多,将寄给母亲的信放进信封,又整理了一下其他需要明天寄出去的回复信件,大概思考了一下明天要做的事情——工作、工作、还是工作——然后就起身离开了书房,回卧室休息了。 走之前,他迟疑了一下,就从书房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厚厚的《费希尔世界通史》,放到了楼下的客厅里。 次日清晨,吃完早餐之后,琴多本来是打算跟西列斯一起出门寄信,顺便在外面散散步。但是外面绵延不绝的雨水和阴沉的天气,却让他望而却步。 “我自己去就行了。”西列斯说,“你今天打算做什么?” “……普拉亚家族那边的事务已经堆了快一个月了。”琴多摊了摊手,“我预感等会儿马车行那边就会拉来一马车的文件等着我来翻阅。” 西列斯失笑,他说:“一马车的文件?” “真有这种可能。”琴多嘟哝着说。 实际上,当他们交谈的时候,他们都心知肚明,还有另外一个选择:等普拉亚家族过来送文件的时候,顺便将那些信件交给他们,让车夫带回马车行。 但西列斯仍旧选择自己出门。琴多似乎也知道他打算去做什么。 “……所以,我在家等着您?”琴多莫名有点紧张。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时间,便说:“别着急,我会很快回来的。” 琴多像是想说什么,但是他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低声说:“我等您。” 马车行就在阿瑟顿广场附近,距离凯利街99号也相当近。 而阿瑟顿广场附近的另外一个地方,就是西列斯与琴多曾经订购戒指的首饰店。 在他们雨假前往无烬之地之前,他们就已经在这儿定制了婚戒。不过,遗憾的是,在他们出发之前,婚戒并没有制作完成。 昨天他们回来之后,两个人都行色匆匆、忙于正事,无暇来取这必定已经制作完成的婚戒。不过,今天却恰好是个合适的时机。 西列斯知道琴多一定相当迫不及待。现在,琴多正独自待在凯利街99号,恐怕坐立难安地等待着属于他无名指的婚戒。 尽管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琴多已经习惯了那枚出现在他中指的订婚戒指(在无烬之地的时候,他也学着西列斯将戒指用项链串起来),但是,婚戒终究是不一样的。 西列斯先去了趟马车行寄信,然后去到了那家首饰店。 “……哦,先生,我正想着您什么时候来呢。”首饰店的老板娘微笑着说,“属于您和您的伴侣的戒指,已经在这儿期待多时了。” “过去一段时间我们离开了拉米法城。”西列斯往店里走,收起伞,然后有些歉意地说,“不久之前才刚刚回来。” “为了躲避这烦人的雨季,是吗?”老板娘说,“以及城内叮叮当当的改造声。” “可以这么说。不过,好在已经七月底了。”西列斯回答。 “是啊……就在这儿。”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将戒指盒打包好,“需要玫瑰吗?” 西列斯怔了一下。 “先生,这种时刻总是需要一点浪漫的。”老板娘意味深长地说。 西列斯想到,他和琴多大概率会在一个小时之后被文件和工作淹没……不过他也还是说:“当然,谢谢您的提醒。” 老板娘愉快地点了点头,从一旁的花瓶里抽出了一支显然经过打理的玫瑰,然后将其放在了打包的袋子里。几乎仍旧带着清晨露水的玫瑰花就斜倚在封口处。 “一公爵币。承蒙惠顾。”老板娘说。 西列斯付了钱,然后拎起袋子,正打算离开的时候,他又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对了,我之前在您这儿订购的胸针,是否有可能再重新定制一批呢?” “哦……八瓣玫瑰胸针吗?”老板娘遗憾地摇了摇头,“那家工厂倒闭了……不,也不能说倒闭。那家人似乎打算关闭这家工厂,转行做别的事情了,您知道,现在城内到处都是商机。 “老实讲,您这个胸针的单子就是他们最后承接的单子。所以,您这批胸针就是已经绝版的东西。”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得知这个消息。 “如果您想要重新定制的话,最终制作出来的效果估计也和第一批成品不太一样了。”老板娘说,“您还需要吗?”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他说:“谢谢您的告知,我会考虑一下的。” “这没什么,先生。”老板娘说。 西列斯便与这位店主告别,然后回到了凯利街99号。他正要拿钥匙开门的时候,琴多已经主动打开了门。这让西列斯感到一丝哭笑不得。 琴多的目光盯着西列斯手里的那个小袋子、以及那支玫瑰花,他有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像是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低声问:“戒指?” “戒指。”西列斯说,“婚戒。” 琴多小声地惊呼了一下,然后喃喃说:“我可等待好久了。” 西列斯失笑,他走到客厅,首先从袋子里抽出那支玫瑰花。他说:“好吧,这不算是一场正式的婚礼……但是,琴多,你知道玫瑰是阿卡玛拉的象征。所以,就拿这朵花来象征阿卡玛拉。 “虽然楼上的卧室里放着那朵来自坎约农场的玫瑰,但是我想,阿卡玛拉也不会介意用这朵的。” 琴多的目光带着一种怔怔的情绪,他好像在听着西列斯的话,但是又好像没怎么听明白。 西列斯又从自己的项链上拿下了来自李加迪亚的那枚护身符,将其小心地摆放在那朵玫瑰的旁边。他说:“这象征着李加迪亚。” “……还有……”琴多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下意识提醒说。 “还有安缇纳姆。”西列斯说,他从一旁拿过来一本书,“《费希尔世界通史》。我想,祂非常乐意用这本书来象征自己。” 琴多怔了一下,然后慢慢露出一个几乎柔和的笑容。 西列斯拿出了戒指盒。在这一刻,他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一丝紧张,即便昨天晚上,他从书房里将这本通史带到楼下的时候,他心里将一切都盘算得挺好。 玫瑰、护身符、历史书。显然,这三位神明会乐意见证这一切。 ……有点简陋。西列斯心想。但他和琴多已经讨论过这件事情。 等费希尔世界的难题解决,等到生活真的平静如同太阳下毫无新意的每一天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来办一场正式的婚礼了。 而现在,只不过是他们迫不及待地进行一次彩排。 于是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说:“所以,在安缇纳姆、阿卡玛拉、李加迪亚的见证之下,我们来交换戒指吧?” “……当然,当然。”琴多有点手足无措,“我……呃,谁先给谁佩戴?” 好问题。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 西列斯想好了一切,想好了证婚人、想好了时间、想好了说辞……然后,没有想好顺序。他向来面面俱到,但却恰恰忽略了这个奇怪又重要的问题。 毕竟,他们两个谁也没了解过这种事情,自己参加他人婚礼的时候,也没怎么注意过这件事情。 他们望着彼此,隔了片刻,突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怎么样都行。”琴多说,他像是一点儿也不紧张了,随手就打开了戒指盒,他打量了一下,“哪个是我的,哪个是您的?” “只能看刻字。”西列斯提醒他说。 他们定制戒指的时候,在戒指的内侧刻上了彼此的名字。刻了“西列斯·诺埃尔”这个名字的戒指是属于琴多的,刻了“琴多·普拉亚”这个名字的戒指是属于西列斯的。 从外表来看,这对戒指长得一模一样,再普通不过,只是简简单单的银色指环。只有内侧的、贴着他们皮肤的刻印文字,含蓄地表达了对于彼此的爱慕。 琴多仔细地区分了一下,然后将属于自己的那枚戒指递给了西列斯,又将西列斯的那枚戒指拿在了手里。 “交换的时刻?”他说。 “交换的时刻。”西列斯回答,“我爱你。” “我爱你。”琴多凑过去亲吻了他一下。 西列斯无奈地提醒:“交换完戒指之后才能亲吻彼此。” “是吗?”琴多疑惑地歪了歪头,他相当独断地说,“交换完可以亲,那也没人说交换前不能亲。” 西列斯莞尔,他伸手为琴多戴上了戒指,然后是琴多帮他戴上。 随后,琴多低声说:“现在可以理直气壮地亲吻您了。”他拥抱了西列斯,亲吻他,然后说,“我爱你……这么这么努力和认真地爱着您。” “我知道。我也爱你。”西列斯说,有些许含糊的笑意揉进了他的话语之中,“……谢谢你。” 琴多像是有点疑惑为什么西列斯要说“谢谢”。不过他的疑惑很快被深入的亲吻打消了。或许他已经忘记了,在他们刚刚相遇的时候,他还常常会因为西列斯礼貌的“谢谢”而生点闷气。 他总觉得西列斯是个太过于礼貌、太过于理智的人,总觉得他需要费点力气才能从西列斯身上扒拉下来一点温柔的情愫。当然了,现在他已经习惯了、明白了西列斯本性中的温柔与体贴。 可更早之前,当他一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硬生生闯进了西列斯的生活的时候,恐怕他还得庆幸西列斯是个足够礼貌和友善的人。 对于西列斯来说,琴多的出现显得猝不及防、先惊后喜。他的生活好像彻彻底底被那段短暂的旅途改变了。 当他来到费希尔世界、当他去往无烬之地、当他又返回拉米法城……生活在琴多的出现之前与之后,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模样。 所以他觉得有必要和琴多说一声“谢谢”。或许很难说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琴多的爱?为了琴多的陪伴?为了琴多不辞辛劳的奔波? 或许为了许多许多。他知道琴多只是需要他的爱与温柔,但是对于他来说,他不能仅仅只是将他的爱与温柔交给琴多。 他不能仗着琴多爱他,就不对琴多说谢谢。这是西列斯·诺埃尔教授的体贴之处。 他们亲吻了彼此,然后琴多拥抱着西列斯,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傻乎乎地笑了片刻。 他偶尔亲吻西列斯的唇瓣,偶尔亲吻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偶尔又吻一吻西列斯的手指。每一下都显得轻柔、真诚,充满喜悦与恋慕。 西列斯体贴地放任了他——西列斯·诺埃尔教授的另外一个体贴之处在于,他没有在这个时候提醒琴多,等会儿还有一马车的文件等着这个傻笑的家伙。 不出所料的是,大概隔了半个小时,车夫就礼貌地过来敲门了。 琴多恋恋不舍地离开西列斯身边,去开了门;然后一脸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九点了,琴多。”西列斯提醒他说。 琴多默然片刻,然后说:“人活着是为了工作吗?” “……你恐怕和我故乡的年轻人们很有共同语言。”西列斯说。 琴多突然若有所思地望着西列斯。他问:“我记得,在您的故乡,您只是一位小说家?” 西列斯默然瞧着他,心想,什么叫“只是”? “不是说我不喜欢您曾经的这个职业,我的意思是……瞧您在费希尔世界却这么忙碌、有这么多份工作。”琴多说,“这么一对比,您不觉得,在您的故乡您只是一位小说家,显得有些浪费吗?” 西列斯:“……”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他感觉故乡的生活已经恍然如梦了——直到琴多提起来,他才意识到,他原本的生活居然是没有这么忙碌的。 ……好的,毕竟他原来“只是”一位小说家。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说:“我宁愿我只是一位小说家,整日浪费时间,甚至嫌弃时光消磨得太慢。” 而现在,他却感到时间过得太快,一切都太紧迫。 琴多过来拥抱他,低声说:“我相信您。不管怎么说,您也别太有压力。” 西列斯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说:“别担心。走吧,我们去三楼。” “……哦。我得先来整理一下这些文件。”琴多无奈地说,他将那几堆文件大致分了分,然后突然意外地说,“有封来自米德尔顿的信。” 西列斯也不由得怔了一下,他说:“之前的事情有结果了?” “我看看。” 琴多拆开了信封,阅读了起来。他逐渐流露出一些惊异的表情。 隔了片刻,他说:“他们在信里提到了不少事情。” 他抱起文件往楼上走,然后一边跟西列斯提及信中的内容。西列斯帮他分担了一点文件和资料。 琴多说:“首先是关于那些孤岛上失踪的旧神追随者。他们通过德克斯特铁路公司、马车行等等地方的渠道,发现最近米德尔顿出现了一场奇怪的……迁徙。” “许多人都离开了?”西列斯有些意外地问。 “是的。据说他们前往火车站,或者马车行的时候,都提着不少行李,像是搬家一样。他们最终的目的地都是康斯特公国,从车票、或者一些谈话中可以得知。”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问:“这包括了那些旧神追随者?” 如果单纯只是为了生计或者工作,那么前往康斯特公国也不是不能理解。 当代康斯特大公的种种举动,包括其牵头的枯萎荒原开发计划,以及拉米法城内改造计划,还有肉眼可见的更多发展规划,都让康斯特公国拥有许许多多的就业机会。 在米德尔顿,人们困顿于大海、痴迷于大海。不能说那边并未发展经济,但无论怎么发展,总也绕不开福利瓯海相关的概念。 考虑到“阴影”的存在,这种局面恐怕在短时间内无法得到改善。 从西列斯过去认识的几个米德尔顿人的情况来说,也的确有不少人想要离开米德尔顿,寻找新的出路。这种事情屡见不鲜。 但是,一场发生在5月23日事件之后的“迁徙”,却终究令人感到一些不安。 “不能确定是否包括那些旧神追随者。”琴多说。 他们已经来到了书房,琴多随手将自己抱着的文件放在桌上,然后露出了一个玩味的表情:“不过,您肯定想象不到,这些乘客名单里,出现了谁的名字。” “谁?” “埃比尼泽·康斯特。”琴多没有卖关子,很快就将这个名字说了出来。而这的确让西列斯感到了惊讶。 埃比尼泽·康斯特。十四年前,这位康斯特公国前任大公继承人,因为与旧神追随者扯上了关系,所以被剥夺了继承权。 他逃往了米德尔顿。从加勒特·吉尔古德曾经的调查信息来看,他很有可能与贝休恩那些有问题的陶瓷有关,因此也就与“阴影”的信徒有了一些关联。 不过这件事情大概率也发生在十四年前,至少是十多年前。换言之,在近段时间以来,这个人始终没有任何音讯。 ……但是,他的名字却突然地出现在从米德尔顿前往康斯特的旅客名单上。 真的就是他们所知的那个埃比尼泽·康斯特吗?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他问:“他的目的地是?” “普拉亚家族那边综合了各个火车站的信息,他的最终目的地是拉米法城。不过,他如今还没有抵达,应该是还在前往拉米法城的火车上。”琴多说,“他是从堪萨斯转车过来的。” 西列斯静默地听着。 “购票人是个中年男人,暂时没法确认是否真的是这位曾经的大公继承人。但是,他的确使用了这个名字来购票。” “有调查到这个人的相关信息吗?” 琴多摇了摇头,他说:“他是在金斯莱的火车站购票的,那边的人说从未见过这个男人。他一共购买了三张火车票,但其他人的名字相当普通和常见,也不排除是他用来混淆视听的假名。”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然后呼出一口气。他说:“令人意外的消息。” 琴多点了点头。 消失了十几年的男人突然又重新出现。奇怪的是,他居然还光明正大地用这个名字来购买车票。 对于不了解十四年前事情的人来说,这个名字不怎么起眼;或许康斯特这个姓氏有点扎眼,但康斯特家族本身也拥有不少分支,这不算太少见。 人们可能好奇一下这个人是否与康斯特公国的统治者家族有关,但不会好奇更多。 但是,对于那些了解十四年前事情的人来说,比如对于西列斯和琴多来说,他们就不由自主地感到风雨欲来。 为什么有这么多人不远千里来到康斯特?为什么这些人中间,还正巧有一个埃比尼泽·康斯特? 更关键的是,使用这个名字来购买车票的人,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真的就是埃比尼泽吗? 西列斯试图从另外一个角度倒推这些幕后黑手的思维模式。 一个相当关键的问题是,他们会知道普拉亚家族将进行这样的调查吗? 在更早之前,从格雷福斯家族将凯兰最终的生产地点定在洛厄尔街32号的举动来说,他们必定已经关注到了西列斯和琴多。他们很有可能知道普拉亚家族的存在。 他们未必知晓普拉亚家族就是李加迪亚的血裔,但是他们可能会了解这个古老家族的势力范围。 因此,当这个名字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德克斯特铁路公司购票人名单上的时候,西列斯就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这是一次挑衅吗?这是一次宣战吗? 这群旧神追随者特地让这个名字出现。而如果西列斯和琴多无法发现的话,那他们反而会错失先机;但即便他们发现了,那似乎也像是对面故意让他们知道的。 西列斯的目光慢慢沉了下来。 “……这位埃比尼泽·康斯特,他将在什么时候抵达拉米法城?”西列斯问。 “8月5日。” 西列斯低声笑了一下:“开学的日子。” 琴多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他说:“他故意选择这个日期的吗?” “或许。”西列斯说,“不管怎么样,我们比他更熟悉如今的拉米法城。我很好奇他们究竟打算在拉米法城做什么。” 琴多倒是有点困扰地说:“可惜的是,那一天我们得待在拉米法大学,没法去火车站瞧瞧这位的真面目了。” 西列斯琢磨了片刻,便说:“或许可以将这事儿交给那位总说自己无所事事的侦探先生。他知道‘阴影’的存在,这方便得多。” 在西列斯的朋友以及熟人中,侦探乔恩是唯一一位已经了解“阴影”存在的。 因此,在与乔恩对话的时候,西列斯就可以稍微坦诚一点,而不必担心自己随口提及的信息就对友人造成一些精神污染。 想到这里,西列斯便说:“我们该和这位侦探再见一面,等会儿我会写封信。” 除开乔恩之外,西列斯也隐隐产生了一个想法。 如今他在拉米法城中认识的朋友、师长、熟人越来越多。 雨假开始之前,在解决了五月份的事情之后,他借着搬家这件事情请熟人们一同吃了顿饭,当时他就意识到,他认识的人已经逐渐形成了一个交际圈、一张隐藏在拉米法城中的无形之网。 在这种情况下,当这些不怀好意的旧神追随者们来到拉米法城的时候,他们应该以一种更为积极主动的姿态来迎接,以及,对抗这群人。 他们需要了解彼此、了解他们可能需要对抗的敌人。 ……或许他该做点什么。首先他得询问他的朋友们是否乐意参与进来,其次他得想个办法将所有乐意参与的人组织起来。 如同所有那些秘密组织一样,或许他们也应该拥有一个共同的信物、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联络地点,以此来完成最终的目标。西列斯这么思索着。 琴多也点了点头,他转而说回了普拉亚家族的那封信:“第二件事情是,海图已经在福利瓯海的周边地区开始贩卖了,并且得到了相当不错的反响。” 这事儿之前西列斯在梦境中也听加勒特讲起过。 琴多又补充说:“他们之后可能会制作不同版本、规格的海图,针对不同的客群。” “这是好事。”西列斯评价说。 “的确。”琴多想了片刻,便说,“这大概率可以让我进一步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当人们在海图的指引下踏上旅程的时候。不过,不知道会有什么新的能力。” 西列斯笑了一下,说:“我也有些好奇了。” “不知道得过上多久。”琴多说,他摇了摇头,说到了最后一件事情,“信里还提到了一件事情,福斯特·朗希。”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怔。现在听到这个名字,让他感到一阵迟来的叹息。他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便问:“他现在怎么样?” “还是原来那个样子。朗希家族恐怕没什么精力来关注他,因为他们的陶瓷生意出了问题,引发了不少的争议。”琴多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一些人疯了、死了,或者自相残杀……类似的事情。” 西列斯不禁皱了皱眉。 “普拉亚家族那边之所以写信提到福斯特,是因为……巴兹尔部落突然派人联系了他们,说可以让福斯特·朗希去他们那儿修养。”琴多说。 “……巴兹尔部落?” 又是一个相当令人意外的消息。 巴兹尔部落是位于米德尔顿南部的强大族群,在北面的海的孤岛引起无烬之地探险者的注意的时候,正是这个部落派人守住了孤岛。 但是,似乎也正是这个部落的人,将前往孤岛的、一艘船上的探险者杀死并肢解。这可以说是相当残忍的做法。 因此,尽管西列斯怀疑如今的米德尔顿仍旧留存着阿莫伊斯的信徒,甚至于祂的乐园“亚西兄弟会”,但是巴兹尔部落的立场却始终存疑。 他们似乎是在对抗“阴影”,但似乎又计较着其他什么。 西列斯问:“他们怎么会突然提议这个?” 琴多耸了耸肩,解释说:“他们恐怕是听闻了福斯特出海之后疯掉的事情,于是想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据说……他们部落中也有一些人,出现了类似的症状。”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说:“之前那些上岛的人?” “我怀疑是这样,所以岛上那些人才会杀死探险者。他们或许被‘阴影’污染了,而巴兹尔部落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这件事情。”琴多说,“不过,这事儿没有得到巴兹尔部落的确认。”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听着,不过他很快就意识到,尽管这解开了一个谜题,但是并不能给他们现如今的局面带来什么帮助。 巴兹尔部落或许的确是阿莫伊斯的信徒,也或许就是亚西兄弟会的一员。 当初巴兹尔部落之所以派人前往那座孤岛,很有可能就是为了防止更多的人死亡,为了阻止旧神追随者的野心,为了拦住那些被财富迷晕了头脑的探险者。 但是,他们的做法毕竟也将那些上岛的人置于危险之中。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冒险。或许巴兹尔部落也的确贪婪地想要得到星之尘。 那些人受到了“阴影”的污染,反倒在整场事件中,造成了死亡人数最多的惨案。保护者反而成了施害者,这阴差阳错的局面令人惋惜。 而现如今,关于米德尔顿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 人们将在海图的带领下探索福利瓯海。即便有一部分的迷雾未曾消散,随着时间的过去,随着启示者源源不断使用着仪式,那些迷雾终有消弭之日。 所以,在米德尔顿,许多事情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如果他们真的能够解决“阴影”的话。 琴多又说:“现在福斯特·朗希、亚尔佩特·弗朗西斯科,以及那两名水手,都被送到了巴兹尔部落那边。他们似乎有什么办法来处理这些人,说不定能完全剔除他们受到的污染。 “……不管怎么说,就当试试看。” 琴多耸了耸肩,对于这事儿并不抱有什么希望。当初西列斯借助骰子的判定,也未能彻底解决这些人受到的污染,所以琴多自然也不对巴兹尔部落抱有什么期待。 “阴影”的污染与旧神的污染似乎不太一样。西列斯不由得想到。 ……话说回来,为什么侦探乔恩能够解决自己受到的“阴影”的污染?或许回头可以问问看。他提醒着自己。 “差不多就是这样。”琴多说,他转头看向那些文件,然后嘟哝了一句,“……工作。对了,我们明天是不是要去一趟往日教会?” “……是的。为了【无名之火】。”西列斯说,“明天下午?上午我得去学会和格伦老师见上一面。” “都行。那么我明天晚上出发前往绿洲,后天到……大后天才能回来。”琴多算了一下,“……那就已经是周五了。距离开学只剩两天。” 他坐到书桌前,缓慢地叹了一口气。他说:“如果这一次能进一步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那么我希望新的能力会是……当天来回。” 西列斯闷闷地笑了一声。他心想,这事儿可能得指望阿卡玛拉才行,毕竟此时塔乌墓场正在梦境之中,所以通过独木船来回一趟才如此麻烦。 不过……算了,他就不拿这事儿来打击琴多了。 他们没有继续交谈,而是埋头于各自的工作。西列斯首先查看了一下自己新学期的课程安排。 第213章 开个玩笑 拉米法大学的第一学期, 是每年的八月到十月底,具体到今年而言,就是8月5日(周一)至10月19日(周五)。 西列斯之前听布莱特教授随口提及, 校方在安排这个学期的日程的时候,考虑过是否要在十月份多加一周的时间。毕竟今年的雨假十分漫长, 刚巧占了第一学期前头的一点时间。 不过,十月份有安缇纳姆的诞生日, 对于费希尔世界的人们来说, 那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今年的10月20日神诞日恰巧是周六,于是校方就干脆让第一学期结束在10月19日,让人们以假期来迎接今年神诞日庆典的到来。 对于西列斯来说,这就意味着他今年的课程安排得更加紧密一点了。第一学期的教学周总共是十周,十月中旬学生们就将迎来期末周了。 这个学期安排给他的课程, 较之上学期少了两节。他今年仍旧有一节专业必修课和一节公共选修课, 课程内容与之前的一样,分别是《近代文学发展历程》和《小说发展史》。 以西列斯的性格来说,他还是得对自己的教案重新进行修改和完善, 一些课程知识点也可以重新调整,并且增加一些其他的内容来丰富课程。 专业必修课被安排在周一下午, 公选课则是在周二晚上。 对他而言, 这也就意味着他有更多的时间来处理别的事情了。 除了这两节课的时间之外, 周三下午和周五下午依旧是他既定的社团、俱乐部活动时间,周四上午依旧是与两名学徒见面的时间。 他打算将周五上午也安排在拉米法大学, 用以处理专业主任的相关工作。 当然了, 如果有需要的话, 周一上午、周二白天、周四下午都是相当灵活的自由时间。他认为可以从中专门抽出一天的时间, 用来给自己和琴多放松和休息。不过这也得看琴多那边的日程。 至于周末的时间, 他大概率将会投身到许多别的事情上:比如历史学会、比如与朋友们的聚会、比如小说改编为戏剧的事情等等。 他思索着,并且慢慢感到未来的时间被仔细整理,并且细心规划。这种感觉总是能让他感到放松一些。 很快,他就投身到工作之中。他偶尔会与琴多交谈两句,或者琴多那边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情,然后顺口跟他提一句。对于他们来说,这就算是忙碌工作中的休息了。 时间来到中午。琴多看了一眼挂钟,便说:“我们该出门吃饭了。” 每个月初、学期初,他们总是相当忙碌,没什么时间自己在家里做饭。好在阿瑟顿广场离他们不远,直接出门吃顿饭,顺便散个步休息一下大脑,也是相当不错的选择。 西列斯应了一声,不过又说:“等等,让我先写封信。” “给乔恩?” “是的。”西列斯说,“正好可以顺路送到马车行那边。” 他希望能在开学前和乔恩见上一面,并且进行一次更加坦诚的对话,比如侦探乔恩与流浪汉伯恩之间联系。他得承认自己对此相当好奇。 之前乔恩将那些拉米法城内可疑家族的档案交给西列斯的时候,曾经隐约透露出一些相关的消息。他说他正在调查某些事情,因此才需要隐姓埋名。 他当时也提及了德莱森家族成员的失踪。 这件事情实际上让他们当时谈话的主题发生了偏离,西列斯也思考过是否有必要在那个时候和乔恩完全坦诚,不过德莱森家族的事情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不管怎么说,既然他们现在已经得到了更多的信息、更明确自己将要做什么,同时,德莱森家族的情况也几乎已经被确定下来,那么他们也的确该与乔恩见上一面。 至少让乔恩知道,德莱森家族的结局。 ……所以未来几天时间里,在开学之前,他会迎来好几场谈话。 明天,也就是周三上午,他需要和格伦菲尔见一面,周六在豪斯维尔街18号的聚会以及黎明启示会的聚会、周日在贝恩书店的小说家聚会,这几场会面都是既定的。 此外,与乔恩的会面,他在信中约定的时间是周五下午,依旧是欧内斯廷酒馆。 在周五的上午,他还有另外一场会面,与卡洛斯·兰米尔。 昨天他与琴多回到拉米法城的时候,在凯利街99号门口就找到了来自卡洛斯的信件。这位年轻的戏剧爱好者回复了关于剧本的问题,并且邀请西列斯面谈。 他说他每周二、每周五的上午都有时间,他们可以在阿瑟顿广场的一家甜品店见面。于是西列斯便写信回复,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周五。 ……不出意外的话,等到周五那天,琴多也已经利用【无名之火】仪式解决了绿洲中“阴影”的尸体了。琴多恰好在那一天重新返回拉米法城。 未来的安排差不多定了下来。西列斯心想。 呃,对了,他还得在周五之前,找个时间去一趟梦境,和骰子、玻璃球好好聊聊。 ……此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当西列斯在信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作为落款的时候,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也就是,他需要将自己所有的朋友们联系一下——为了那最后的计划。 不过,这件事情并不着急。事到如今,那个计划的轮廓也只是隐隐约约地出现在他的心中。他没法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能够实现。 ……或许得等到他和“时光与命运”都谈谈之后再说。 这么想着,西列斯已经将信纸放进了信封里。他起身,对琴多说:“走吧?” “当然。吃点什么?”琴多思索着,然后感叹了一声,“我居然有点怀念阿瑟顿广场的厨师们了。” 西列斯也深有同感。 过去好几周,他们就在福利瓯海的孤岛、迷雾中的绿洲这种地方来回奔波,完全顾不上考虑生活的精致和舒适问题。但等回到拉米法城之后,他们的生活质量就一下子提高了不少。 ……有时候,西列斯也会在心中怀念那个被工业生产惯坏了的小说家的生活。 他们离开凯利街99号,去寄了信,吃了顿午餐,然后继续工作。回到拉米法城之后的生活显得相当平静,好像曾经在梦境中与安缇纳姆的谈话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一样。 第二天上午,也是7月最后一天,西列斯前往了历史学会。这一天仍旧下着雨,阴冷的温度让西列斯不得不穿上了一件风衣。 不过,学会内部意外地给人一种热热闹闹的感觉,就好像在过去几周的时间里,历史学会招募了不少新成员一样。西列斯感到些许的意外。 “上午好,老师。”西列斯和格伦菲尔找了声招呼。 “上午好,我亲爱的学生。好久不见。”格伦菲尔懒洋洋地说,“据我所知,许多人想要在学校里谋求一份工作,就是为了学期结束之后的假期。 “但是你,亲爱的西列斯,为什么你每次放假的时候,反而忙得不见人影呢?” 西列斯:“……” 他默然望着自己的老师,感到未来这对话可能将在不同的场合中,重复无数次。 ……人们能用多少种方式调侃他的忙碌?西列斯开始考虑这个奇怪的问题。 “等到快开学的这一周,我就知道你肯定回来了。”格伦菲尔摇头叹息,“因为你,现在我都对拉米法大学的学制无比熟悉了。天知道我已经离开校园多久了。” 西列斯无奈地笑了一下,说:“的确有许多事情需要去做,老师。” 格伦菲尔耸了耸肩,但却突然收敛了笑意,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西列斯,然后说:“你有什么事情想跟我说,是吗?” 尽管格伦菲尔承认西列斯是自己的学生,西列斯也承认格伦菲尔是他的老师,但是,他们之间关系并不能简单用师生来概括,很多时候他们是朋友、是合作伙伴、是共同课题的研究者。 所以格伦菲尔才能如此调侃西列斯,从朋友的角度来说。 但是西列斯的回应稍微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了解自己的这位学生。一般而言,这种调侃总能得到西列斯相当无趣、沉默的回应。很多时候,格伦菲尔甚至觉得西列斯太过于平静了,好像他的忙碌与生俱来一样。 他的意思是……西列斯的这种说法,通常会出现在这样一种场合:某人说,“是的,我真的有许多事情要去做”,而下一句常常会是,“你能帮帮我吗?” 尽管西列斯并没有将后一句也说出来,但格伦菲尔却的确意识到了。 因为,往常西列斯总是相当平静、内敛,静默而高效地处理着一切,而现在,他却忍不住说了一句,“的确有许多事情”。 ……就好像那重任让他感到不安与紧张,所以才下意识在亲近的师长面前流露出些许波动的情绪;就好像他将要解释,过去这段时间里究竟在忙些什么一样。 而在过去漫长的时间里,因为格伦菲尔在历史学会内部尴尬的处境,因为西列斯自己在启示者道路上仍旧无知的局面(主要因为是前者),所以西列斯其实很少将格伦菲尔扯进自己的麻烦。 因此,通常来说,他只是在偶尔需要格伦老师援助的时候,才会选择直言不讳——才会流露出这种情绪。 西列斯意外地沉默了片刻。他没想到自己的态度只是稍微改变了些许,格伦菲尔就相当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应该说,当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需要更多的帮手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格伦菲尔。 这位一手将他领进启示者道路的老师,有着相当深藏不露的强大实力和深厚背景。格伦菲尔相当慷慨大方地给予了他许多东西,包括魔药、时轨在内的实物,也包括知识、课题研究的帮助等等。 当然了,按照格伦菲尔的说法,西列斯也给了他许许多多的启示。他们总归是互帮互助、亦师亦友。 但是西列斯仍旧感到,在这种懒散的、怠惰的表象之下,格伦菲尔仍旧是十四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魔药大师。 格伦菲尔说:“好了好了,我亲爱的学生,别就这么安静地望着我,你不说话的话,我哪儿知道你需要什么呢?魔药?钱?这都是小问题,重点是你究竟需要……” “拯救世界。”西列斯平淡地说。 格伦菲尔:“……” 他盯着西列斯看了一会儿,然后目光缓缓抬了起来。他看了一会儿天花板,像是在研究着什么重大课题,然后他喃喃说了一句:“这可不是个小问题了。” 西列斯反倒因为格伦菲尔的表现而笑了一下。 格伦菲尔不满地看着西列斯,他说:“你得承认我是个老家伙了,听到这种消息当然会相当惊讶。我知道你在对付那些旧神追随者,但旧神追随者能够毁灭这个世界?我可不相信。 “所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在他思索的时候,他也不由得承认,整件事情带来的阴霾的确如影随形。无论他在做什么事情,他也总感到一种无形之中的压力。 隔了片刻,他说:“老师,您想知道……多完整的真相?” 格伦菲尔谨慎地问:“精神污染?” “难以避免。”西列斯说,“‘复现自我’仪式会有点用。” 格伦菲尔琢磨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那先说说不那么吓人的部分吧。” 西列斯点了点头。当他真的开口跟格伦菲尔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无形之中完成了守密人的职务。 他的确保守了这个秘密,在面对许许多多人的时候。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个邪恶的神明。”西列斯说,“祂可以轻易地毁灭这个世界,而我们需要阻止祂和祂的信徒——阻止祂毁灭世界,阻止祂的信徒对人类造成更多伤害。简单来说就是这样。” 格伦菲尔瞪着他,并且说:“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童话故事。”他顿了顿,又说,“但是这神明却真的存在,是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要怎么对付这位邪神?”格伦菲尔问。 “……我将成为神明。”一个决定在这一刻被做出,因此,当西列斯真的将这话说出来的时候,他显得坦然而平静,“只有成为神明,才有可能对抗邪神。而我是最有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琴多在理论上也可以。但琴多的准备反而不如西列斯充分。最重要的是,西列斯掌握着命运的力量。他必须成为神明,来掩饰这份力量的存在。 格伦菲尔怔了一下,不过倒也不算太过于惊讶,毕竟他之前就知道,西列斯曾经接触过阿卡玛拉的力量。 他只是问:“西列斯,你有把握吗?” “不能说拥有万全的把握。”西列斯低声说,他知道此时他与格伦菲尔的关注点,其实不太一样,但是他仍旧这么说,“但是,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格伦菲尔点了点头,他想继续问什么,但又感到无从问起。他意识到自己的学生将踏上一条危险的、可怕的路途,而他却只能注视着他义无反顾的背影。 “……该死!”格伦菲尔突然咒骂了一句,“我能做点什么?不,应该说,西列斯,你需要我做什么?” 他的表情相当严肃。他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他相当清楚,这种时候并不是说他付出了行动,就一定能帮上忙。 在这个世界,信息本身就存在着风险;因此,当他们身处这团团迷雾之中的时候,格伦菲尔必须相信西列斯的判断。 他必须相信,只要依照西列斯的说法去做、去行动,他们就能达成最终的目标。 因为西列斯是唯一的那一个,知晓真相以及接下来该怎么行动的人。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然后从自己的背包中拿出了一枚胸针。他递给了格伦菲尔。 “……这是什么?八瓣玫瑰、眼睛……一条衔着自己尾巴的蛇?”格伦菲尔有点意外地打量着这枚胸针,“设计得不错,相当有创意。” “只是一些元素的简单堆砌。”西列斯说,“这枚胸针是一个信物。在未来的某一刻,可能会用得上。现在交给您,只是以防万一。” 格伦菲尔怔在那儿。 “……我不能说,我已经想到了足够完整的计划。”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许多的细节、许多的准备,都还没能完成。我们——我和琴多,还有更多的人,包括您,我们都还在准备之中。 “但是,我的确感到……那不是仅仅只依靠我一个人,就能完成的计划。成为神明,不只是与这位神明有关。” 格伦菲尔沉思片刻,然后冷静地问:“你需要我们信仰你吗?” “……什么?”西列斯甚至没有第一时间理解格伦菲尔的意思,然后他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不,不用,老师。没这么夸张。费希尔世界的神明与信仰无关,只是……力量与概念。” 格伦菲尔这才点了点头,他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不管怎么说,你总比那些冷酷的旧神好得多。我想有的是人乐意信仰你。” 西列斯无奈地接受了格伦老师的调侃。 格伦菲尔便转而说:“所以,接下来我并不需要做什么……维持原状,然后做好准备,等待着可能的……某个时机?” “接下来可能会有不少旧神追随者来到拉米法城。”西列斯说,“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或许这座城市就会需要我们。” 格伦菲尔不由得皱了皱眉,他露出了一个厌恶的表情,并且说:“旧神追随者永远没法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讨人厌。所以,我们接下来还得守护这座城市的平静。 “……这似乎不是靠一个两个人就能做到的,西列斯。你需要更多的帮手。”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说:“我会去寻找的。” “还有……历史学会。”格伦菲尔思考了一会儿,“……不,这似乎不用我来烦恼,你可以跟小卡罗尔说这事儿。他现在已经成了长老,会乐意来帮你的忙。 “事实上,他最近也已经做了不少事情了。”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得知这一点。 他的确知道,卡罗尔·豪斯曼——这位当初他们几个人初初成为启示者时候的领路人,如今已经是长老会的一员。但是,卡罗尔究竟做了什么,这倒是一个相当令人意外的话题。 “你最近一段日子不在拉米法城,所以大概率不清楚这事儿。”格伦菲尔解释说,“你刚刚在门后空间的大厅里,应该看到不少来来往往的启示者?” “是的,那十分热闹。” “如果你去到沙龙,你会发现那儿更加热闹。这就是小卡罗尔的功劳。”格伦菲尔说,“他认为沙龙中学部的制度过于闭塞,而历史学会可以更加积极地来组织集体活动。 “一部分较为年轻的长老,我是说,大概我这个年纪的——你要知道,小卡罗尔已经是最年轻的长老了——这群人都认可小卡罗尔的想法。 “实际上我也十分认可。我算是一位不错的魔药师,曾经我想过在历史学会内部进行公开授课,让一些选择魔药路径的启示者有所收获,但这事儿被某些年长又固执的长老否决了。 “……历史学会内部的风气总是如此。守旧、刻板。但现在有人打算来进行一场改变,这的确是好事。” 西列斯赞同地点了点头,不过与此同时,他也忍不住想到之前安缇纳姆说的事情。 启示者的力量终将消融。而每当一名启示者使用一次仪式,他们就将距离那个时刻稍微近那么一点点。 笼罩在费希尔世界的迷雾,如今已经消散了大半;换算一下,或许在未来的两三百年里,启示者就会失去这份力量。 ……但那毕竟还有两三百年的时间。西列斯心想。 在这个过程中,说不定费希尔文明会完成工业革命,或者文明发展的其他转折点,进而彻底走向另外一条发展道路。过往的辉煌历史终究只是过往。 以西列斯自身的角度来说,他希望人们铭记安缇纳姆,铭记过去的苦难与漫长的历史,并且也会为此付出努力。但是,涉及这个世界的文明,那就将是一个过于庞大复杂的话题。 不管怎么说,历史学会正在改变自己,在许许多多人的共同努力之下。西列斯认为这终究算是一件好事。 他想,等到周六黎明启示会聚会的时候,他可以和卡罗尔聊聊这事儿。不,应该说,贵妇与报童说不定也会想要参与进来。 他便说:“我明白了,我会找个机会和卡罗尔聊聊。” 格伦菲尔也点了点头,他思索了片刻,突然感叹着说:“神明。成为神明。这可是一场大戏啊,值得在最完美的位置观看。” 西列斯为格伦菲尔的语气而感到轻微的好笑。 格伦菲尔用一种相当微妙的语气问:“所以,到时候会有什么大场面吗?” “……大场面?”西列斯有点困惑。 “呃……比如你整个人一下子飞到天上!然后猛地变成一个发光的人!”格伦菲尔手舞足蹈地描述着自己想象中的画面,“然后一瞬间全世界所有人都向你跪下来、称颂你的名!” 西列斯:“……”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委婉地说:“老师,少看点小说。” 格伦菲尔朝着他翻了个白眼。 “虽然我不清楚成为神明会是什么情况,但是……”西列斯的语气中也带上了一抹犹疑,“这种大场面……不太符合我的想法。” “也不太符合你的风格。”格伦菲尔突然笑了起来,“我难以想象你飞到天上发光的场面。” 西列斯:“……” 但这明明是格伦菲尔的想象!他没飞到天上发光! 西列斯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成为神明。他心想。对他来说,这一点实感也没有。 他原本也掌握着阿卡玛拉的力量。除却神的名头,他也可以说是拥有神的力量。但是,他只是想着让人偶帮忙开会、批作业,从未认为拥有神明的力量就能真正改变他的生活。 说到底,他仍旧是那个来自地球的小说家贺嘉音。他从未被命运的力量、被梦境的力量改变。或许曾经差一点,但他毕竟走过来了。 于是,他现在也可以坦荡地说上一句,神明于他,也毫无意义。 ……当然,该感谢阿卡玛拉的,还是得感谢。也包括安缇纳姆与李加迪亚。 话又说回来,格伦菲尔居然也能如此调侃神明的存在,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可以说是相当大胆的举动……不,等等。 西列斯望着格伦菲尔,突然明白了过来。 不是格伦菲尔足够大胆,应该说,格伦菲尔的确没那么崇拜、敬畏神明。但格伦菲尔也从不认为,在这个时代尊敬神明的氛围之下,他有必要格格不入地对神明开玩笑。 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让西列斯心里好受点,只是为了让西列斯别那么有压力、别这么紧张。 “……谢谢您。”西列斯最终说。 格伦菲尔望着他,耸了耸肩,只是说:“注意安全,西列斯。这不是小打小闹。”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我明白。我正在考虑这个问题。或许……”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而说,“对了,老师,或许我有必要跟您说一件事情。” 格伦菲尔问:“什么?” “我发现,我们的课题似乎挺有前景。”西列斯说,“在无烬之地的时候,我使用了那些金属叶片。它们带来了相当不错的效果。” 格伦菲尔怔了一下,从“拯救世界”回归“生活助手”,他有点反应不过来。 不过他还是很快说:“但是,成本终究是一个问题。” “现在成本大概是什么样?”西列斯问。 “金属叶片,一公爵币一枚。叶型瓶,二十公爵币一瓶。”格伦菲尔回答,“这还只是制作成本,没算上仓储、运输等等的问题。”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他说:“如果批量制作,成本能压下来一点吗?” “或许可以,但也不太可能过于廉价。”格伦菲尔回答,“……不过,现在制作生产的渠道只是我个人了解的一家工厂。 “如果能找到合适的货源、商人和工厂,那说不定的确可以将价格压下来。毕竟,重点仍旧是材料和工艺这两个问题。”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也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个问题——事实上,他不就认识为数不少的商人吗? 他便说:“我明白了。我会去联系我认识的商人们……或许他们能给出一个合适的报价。” 格伦菲尔点了点头,但又有点狐疑地说:“你似乎有点着急?” “毕竟已经七月底了。”西列斯说,“我更想在今年冬天之前,完成这个课题。” 在炎热的八月和凉爽的九月之后,从十月份开始,天气就会逐渐变冷。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的确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格伦菲尔也同意这一点。 “另外,我也有一个新的想法。或许我们该将注意力转移到更加重要的课题上。”西列斯说,“格伦,你觉得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创造出一种可以实时联系的沟通办法?” “实时联系?”格伦菲尔不由得怔了一下。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实在是受够了这个时代落后、缓慢、效率低下的沟通与交流方式了,这是个连老式电话都没有,只能依靠邮差的时代。 格伦菲尔琢磨了片刻,然后说:“利用启示者的力量,或许有一些办法。”他顿了顿,开了个玩笑,“不过,要是真能做到,那么我们可真是要发财了。” 西列斯莞尔,他说:“我只是希望,这能在紧急时刻派上用场。” 格伦菲尔不由得一怔。 他们就这个课题又讨论了一阵,但没能立刻商讨出什么方案。他们也顺势提及了最近拉米法城内的一些事情;整体来说,这座城市可以说是正在蓬勃发展。 不过,格伦菲尔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什么时候……这些事情将真正开始?” “8月5日。或许。”西列斯说,“有人会在那个时候抵达拉米法城。” “那些旧神追随者?”格伦菲尔下意识这么说,随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但这不是拉米法大学开学的日子吗?” 看起来,格伦菲尔的确了解到了拉米法大学的学制。 “是的。”西列斯回答。 “……他们似乎正在针对你。”格伦菲尔也得出了这个结论,“或许他们会针对拉米法大学做点什么?” 西列斯一怔,意识到自己之前忽略了这个可能性。他思索了片刻,然后缓慢地点了点头,他说:“我会提前做好一些准备的。” 他原本不想将拉米法大学的学生们牵扯进来。但是,从种种迹象来说,他们的敌人却十分乐意这么做。 从凯兰曾经在美术学院做兼职这件事情来说,学校甚至是这群旧神追随者相当重视的地方。 想了片刻,格伦菲尔就不由得说:“无论如何,这可真是个我完全想象不到的消息。” 西列斯也无奈地同意这一点。 他没有继续在格伦菲尔这儿待太久,很快就决定离开。 “……我相信你能完成这个目标:拯救世界。”格伦菲尔说,“但是,在拯救世界之前,必定得先拯救你自己。别累垮了,西列斯。” “我会注意休息的。”西列斯笑了一下,“谢谢您的关心。” “下次见,西列斯。”格伦菲尔抬手朝他挥了挥。 “下次见。” 之后,西列斯就离开了历史学会。 下午他与琴多一起去了趟往日教会的中央大教堂。 “诺埃尔教授,普拉亚先生。”往日教会的主教格罗夫纳温和地微笑着,与他们打着招呼,他若有所思地望着西列斯。 往日教会的信徒们恐怕并不知道安缇纳姆已经沉睡。应该说,往常安缇纳姆也不怎么和他们联系。往常安缇纳姆一直不怎么亲近费希尔世界。 不过直到现在,西列斯才意识到,这种疏离,让世界在安缇纳姆沉睡之后,依旧保持着日常的模样。 “下午,主教先生。”西列斯说,“或许我们该谈谈。” 格罗夫纳自然也是西列斯打算拉拢的帮手,当然,也不能说他们能完全坦诚,毕竟事关安缇纳姆。他可不确定这位虔诚的信徒会如何看待安缇纳姆的事情。 格罗夫纳点了点头,然后带着他们离开教堂的中殿,前往自己的办公室。 “最近一直在下雨,这天气相当令人心烦。但是,那最可怕的风暴,似乎还没有到来。”格罗夫纳随口聊着天气,这似乎是最近拉米法居民们最常提及的话题。 “或许那将会来了。”琴多说。 格罗夫纳惊讶地望了望他。 他们来到了格罗夫纳的办公室。琴多言简意赅地提及了自己这边获得的信息:“有许多米德尔顿人,很有可能就是福利瓯海上的旧神追随者,正往康斯特公国这边来。” 格罗夫纳的神情猛地沉了下去。在这一刻,这位看起来相当温和、有教养的主教先生,露出了略微扭曲疯狂的表情。 他低声说:“我还没因为之前的一些事情而找他们算账……” 西列斯适时地说:“我知道您之前就想过要调查福利瓯海上的那些旧神追随者。我这边得到的一些消息是,他们似乎打算有一场大动作,因此才会纷纷来到康斯特公国。” 格罗夫纳默然片刻,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他说:“我明白了。他们通过火车过来?” “不仅仅是火车。马车和其他交通工具也有。”琴多说,“普拉亚家族那边过来的消息是,比起往年,今年这段时间前往康斯特公国的人群数量,多出了好几千。他们都会在八月初抵达。” “看来我们得好好做点什么了。”格罗夫纳喃喃说。 西列斯观察着这位主教的表情。老实讲,比起格罗夫纳,他或许反而会更加信任班扬骑士长和伊丽莎白女士……可能是因为跑团剧情的缘故。 但同时也是因为,格罗夫纳是一位太过于虔诚的信徒。 很快,格罗夫纳收敛了一切的表情,他温和地说:“感谢你们的提醒,我会做出一些应对的。” “康斯特公国那边……”西列斯斟酌了一下。 格罗夫纳说:“或许我能和某些贵族或者高层聊聊。但是,我们很难真的影响这个国家的首都。况且,您知道的,如今拉米法城正在快速发展和扩张。 “没人会愿意在这个时候停下来,等待一群不知道会做出什么的疯子的最终行动。我们没法以逸待劳,只能尽己所能。” 西列斯也不禁叹了一口气,不过他也没有特别悲观。毕竟,他还没联系自己认识的那些贵族。比起启示者这边的渠道,想要影响这座城市,世俗社会那边的人脉似乎更加重要一些。 他转而说:“另外,主教先生,我想询问一个仪式。” 格罗夫纳温和地说:“什么?” “【无名之火】。”西列斯说。 格罗夫纳的表情突然发生了改变。他流露出明显的狂喜与期待,他小心翼翼地问:“教授……您,您是……这个仪式,您是从……” 他几乎胆怯地询问着这个可能性。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然后坦诚地说:“我与安缇纳姆进行了一场对话。” “……哦……”格罗夫纳表现出了由衷的欣喜、感叹,与一丝轻微的遗憾,恐怕是因为他自己没能和安缇纳姆进行这样的对话。他长久地凝视着西列斯,但西列斯知道,格罗夫纳实际上并不是在看他。 隔了片刻,格罗夫纳慢慢恢复了正常,他说:“没想到您居然能联系到吾神。祂最近怎么样?” “还不错。”西列斯这么说,“或许也可以说是……想明白了一些问题。”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感到一丝怪异,因为格罗夫纳就好像是将安缇纳姆当成一个人来对待,甚至询问着近况。 “那真是太好了。”格罗夫纳低声说,“我始终希望,这个世界的一切都能令吾神感到欢喜。” 费希尔世界的一切吗? 西列斯的目光望着窗外朦胧的雨水、阴沉的天空。他想,或许是这样的。也或许,不管费希尔世界如何,安缇纳姆总归还是爱着这个世界的。 很快,格罗夫纳解释了【无名之火】这个仪式相关的一些信息。 之所以他能通过这个仪式直接联想到安缇纳姆,是因为这个仪式只在往日教会内部传扬。只有那些最为虔诚的信徒才能得知这个仪式,并且使用这个仪式。 另外,也只有到格罗夫纳这个级别的主教们,才有权力给出这个仪式的时轨。 因此,当西列斯提及这个仪式,格罗夫纳知道往日教会内部的信徒们不可能向西列斯提及这个仪式,他自己或者其他主教也没有告知过西列斯,唯一的可能性就只有安缇纳姆了。 这一点令他相当激动,对待西列斯的态度也更加尊敬与周到。 他将这个仪式的时轨,以及配套同时使用的星之尘,交给了西列斯。 时轨是一盒火柴。按照格罗夫纳的说法,这火柴实际上复现的是最初的火。而星之尘则必须是未经处理过的……直白来说,旧神骸骨。这就是【无名之火】的燃料。 “最初的火?”西列斯有点惊讶,“也就是,最早那个纪元……” “是的,最早的人类获得的火。”格罗夫纳说,“在一些历史传闻中,那是闪电或者其他什么造成的,也有人说是钻木取火。我们通过一些来自神诞纪的壁画、石碑等等,最终复现出了这个仪式。” “相当伟大的成就。”西列斯不禁说。 格罗夫纳温和地笑了一下。他说:“您尽管使用这个仪式。火柴盒里一共有三根火柴。每次使用,只有将旧神相关的东西完全烧完,火苗才会熄灭。 “实际上,我们在处理那些失控的时轨的时候,也是使用【无名之火】,不过不是直接燃烧,而是间接烘烤。有的时候,耗费的时间会相当漫长。” 琴多不禁问:“如果是直接燃烧,那会耗费许多时间吗?” 格罗夫纳敏锐地瞧了他一眼,意识到他们似乎是要去处理什么东西。不过格罗夫纳迟疑了一下之后,也没有多问。他只是说:“不,那会快得多。” 琴多这才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他可不想在绿洲里待上太长时间,一方面是因为这要离开拉米法城、离开西列斯身边,另外一方面,他原本就不喜欢绿洲那个地方。 他们没有在格罗夫纳这边多待,交换了一些信息之后,便离开了。 “您没有直接提及‘阴影’的事情。”琴多有点困惑地问,“您怀疑往日教会的立场吗?” “不,我只是觉得,有更加合适的身份来处理这事儿。‘西列斯·诺埃尔’和往日教会不算太熟,但是,夏先生就不一样了。”西列斯说。 琴多这才恍然。 夏先生是安缇纳姆曾经使用过的身份,往日教会对此说不定也心知肚明。因此,让夏先生来负责往日教会这边的行动,并且传递信息,是个更加省事的办法。 那就得等西列斯与玻璃球聊过之后再说了。 今天晚上西列斯就打算前往梦境。这事儿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 雨点依旧细密地从天空坠落。西列斯与琴多共撑着一把伞。西列斯望见雨滴从伞沿滑落,无可遏制地坠向地面。 他怔了片刻,然后呼出一口气。他说:“走吧,我们该回家了。” “我喜欢您这句话。”琴多低声说。 西列斯也不禁笑了一下。 这一天之后的时间里,他们仍旧在处理工作。好消息是,他们的效率不错;坏消息是,这些文件只是比较好处理的那部分。 晚上,他们进入了梦境。 幽灵先生来到琴多的梦境泡泡,打算观望一下琴多的行动。琴多之前就将一号人偶从赫德·德莱森那边带回来了,而现在,他也将带着一号人偶一起前往绿洲。 不过,在幽灵先生来到琴多的梦境的时候,琴多正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的塔乌墓场。 “有什么东西……”他不那么确定地说,“似乎发生了改变。” 第214章 话唠与话唠 幽灵先生不禁感到些许的意外。 在福利瓯海的海图畅销的情况下, 他们一直认为,琴多迟早能进一步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但是,究竟什么时候能量变引起质变, 那还是一个未知数。 恰巧就在这一天,琴多掌握着的力量发生了改变。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眸静静地望了塔乌墓场片刻,随后, 他低声说:“我明白了。” 仿佛有一阵无形的波动自外界朝他们涌来,这梦境的空气中也凝聚出压抑的、沉闷的某种预兆。突然地,房间里出现了一阵爆破似的闷响。 六个灵魂骤然闪现在房间里。他们一半是成年男人、一半是成年女人,都相貌平庸、身材匀称、目光平静, 简单来说, 他们普通得像是路边随便找到的人一样。 幽灵先生望着这几个灵魂, 产生了些许的困惑。 除却这几个灵魂半透明的、雾白色的身躯, 以及那像是斗篷一样漂浮在他们周围的绵密雾气, 可以显示出他们并非活人的特质之外, 他们的表情、身形都相当像是真人。 “……他们可以为我们在现实中做事。”琴多笑了起来,带着点欣喜的情绪给西列斯介绍着,“他们并不是死在异乡的人,而是‘灵魂的领路人’。 “最早死于异乡的人,他的名字是塔乌, 也正是李加迪亚的乐园名字的由来。他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 在死亡之后, 灵魂飘飘荡荡不知道应该去哪儿。 “于是, 李加迪亚就决定,自己的乐园将成为这些异乡人的归宿。一开始祂亲力亲为, 但后来祂创造了这几个领路人。 “他们的形象是按照正常人类设定的, 他们并非死去的人类的灵魂, 而只是神明的造物与化身,就像是阿卡玛拉的人偶一样。 “在塔乌墓场,他们为那些新来的灵魂确定居所、制作墓碑;同时,他们也可以去往现实,为迷路的灵魂指引方向。如果有灵魂想要离开塔乌墓场、回归本初,那么他们就会带着灵魂离开。 “他们可以使用独木船,前往黑暗之海。那些想要迎接真正的死亡的灵魂,就会由他们带上独木船,前往某地进行最后的仪式。 “简单来说,他们就像是塔乌墓场的管理者。” 幽灵先生若有所思地听着。不得不说的是,这六个灵魂的能力令他感到意外。 一个最早令他感到在意的事情就是,六个? 阿卡玛拉那边的人偶也是六个,李加迪亚这边的灵魂也是六个。祂们是有意这么做的吗?这六个人偶与六个灵魂,是有关的吗? 当李加迪亚完善自己乐园的功能的时候,阿卡玛拉是否进行了参考?又或者说,是李加迪亚参考了阿卡玛拉的做法? 当琴多大致解释完之后,幽灵先生便问:“他们可以和我们交流吗?” 琴多盯着那六个灵魂看了一会儿,然后遗憾地摇了摇头:“不,不行。他们遵循着某种机械的、刻板的规则,又或者,除非我给他们明确的指令,他们才会去行动。” “但他们可以去到现实中?” “是的。活人没法看到他们,只有死去的灵魂、或者濒死的人类,才可以望见他们的身影。 ”琴多说,他迟疑了一下,然后又说,“这似乎有点像是撒迪厄斯的权柄范围。” 幽灵先生赞同地点了点头。 他想到之前自己收到的那封来自藏书家卡尔弗利教授的告别信,信中卡尔弗利教授说,自己在濒死的时候,“能想见撒迪厄斯的斗篷漂浮在我的身周”。 ……而这六个灵魂身周的苍白色雾气,也的确形成了类似斗篷一样的效果。 生与死。他心想。 在之前他与安缇纳姆的谈话中,安缇纳姆曾经提及,当祂拆分李加迪亚最初的“真实”权柄的时候,生与死是头两个被拆分出来的。 李加迪亚仍旧保留下来的,关于“死亡”的力量,仅限定在“死在异乡的人”,并且只有李加迪亚最为忠实的信徒才知道这一点。普通人们往往只是认为,李加迪亚是庇佑旅途、出行的神明。 然而这陡然出现的,六位灵魂的领路人,却让幽灵先生与琴多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在李加迪亚与撒迪厄斯各自的权柄中,始终存在着交叉的部分。 祂们可以说是共享着这部分力量,甚至,由于李加迪亚的权柄涉及到“真实”,所以祂比任何一位神明都更加容易影响现实世界。 幽灵先生想了片刻,突然想到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 他说:“你刚刚说,只有你给他们明确的指令的时候,他们才会行动?” 琴多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他说:“是的。” “那么这种‘行动’的范围,有多大?他们可以做到多少事情?”幽灵先生敏锐地问。 指令、行动。这是一个相当宽泛的说法。 或许琴多只能让这六位领路人做些寻常的事情,比如他们本职工作中的为灵魂领路这样的事情,但是,既然琴多能够给予他们指令,那么他们理应可以做到更多。 琴多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盯着那六个平静而漠然的灵魂看了一会儿,然后不确定地说:“只要是人类可以做到的事情,他们应该……都可以做到?” 李加迪亚的“真实”权柄正是基于人类而来的,本质上,这是因为祂的父亲安缇纳姆,正是诞生于费希尔世界文明之火中。 因此,安缇纳姆之后拆分出来的这些神明,也大多拥有了与人类相关的身份、特质、能力。这是顺理成章的。 幽灵先生眯了眯眼睛,他的心中产生了一个设想,不过他不确定那是否真的能实现。 “所以他们能说话?”他便问,“如果你让他们遵循我的指令,这能做到吗?” 琴多摸了摸下巴,然后说:“您试试?我让最右边这个灵魂听您的。” 幽灵先生便望过去。那看起来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整体来说,这六个人的特征差别并不明显,最大的差别就是在年纪与性别,他们大概分别是在二十多岁、三十多岁和四十多岁。 琴多指的就是那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 “用想法?”幽灵先生问。 “是的。”琴多说,“呃……我是这样,不知道您是否……” “……晚上好。”那个年轻男人的灵魂突然用低沉平静、毫无感情的声音说。 “看来是可以。”琴多惊讶地说,“这十分神奇。” 幽灵先生失笑。明明这就是琴多的力量,但琴多反而惊叹了起来。 他便说:“如果在现实中,人们可以听见他的声音吗?” 琴多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思索了一阵:“应该……可以?尽管人们看不见他,但是他就像是现实中的幽灵,的确‘存在’。声音不就是空气振动?” 幽灵先生反倒因为琴多的问题而语塞片刻。 说真的,他有时候真的十分怀疑这个世界曾经的科技水平。 而琴多也突然意识到幽灵先生这么问的用意是什么:“让这六个灵魂给人偶配音?” ……就像是曾经的木偶戏也必定需要为木偶配音的台下角色,就像是许多木偶师都得掌握腹语能力一样。如今,这无形的、人们看不见摸不着的灵魂,或许就可以成为人偶的声音。 琴多不由得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一直以来,人偶没法在现实中说话,是幽灵先生始终觉得遗憾的一个问题。如果人偶可以在现实中说话,那么人偶能派上的用场就更多了。 ……不仅仅是为了开会。认真的。 但是,这个能力却始终没能实现。之前幽灵先生打算询问一下骰子和玻璃球,看它们是否能够提供一些可行的建议。 而琴多的这个新能力,却恰到好处地解决了麻烦。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幽灵先生说,“毕竟人们无法看到幽灵的存在。” 琴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当然,这几个灵魂显然不只是能成为“配音演员”,他们还拥有着更多的可能性。 幽灵先生想了片刻,便说:“或许我们回头可以试试看。还记得我们春假出行时候碰上的事情吗?当时我们困在了雪地里,是你的力量最终修复了铁轨。” 琴多恍然:“您的意思是,实际上我当时就无意中让他们来到了现实?” “我如此猜测。”幽灵先生说,“毕竟,即便是神明的力量,也无法无中生有。” 琴多点了点头,他露出一个微妙的表情,然后喃喃自语地说:“这倒是不错,似乎可以将他们打发到普拉亚家族那边……” 幽灵先生:“……” 琴多这是仗着李加迪亚的幽灵们不会像阿卡玛拉的人偶那样抗议吗? 很快,琴多咳了一声,他回过神,便说:“差不多就是这样。可惜不是让我当天往返的能力。” 应该说,在琴多得到这个新能力之后,他们实际上可以让人偶与幽灵配合着,前往绿洲解决麻烦。但是他们不能确定人偶是否能使用仪式;即便能,他们也得亲自去确认一下,事情是否真的解决了。 幽灵先生拥抱了琴多,他说:“早去早回?” “……哦,您曾经这么跟我说过。”琴多温顺而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但是那一次当我回到您身边,您却出了意外。往后我可再不想听见这句话了。” “不会再有那种事情了。我保证。”幽灵先生低声说。 琴多却不由得怔了一下,他说:“您打算……”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没有继续问下去。他只是亲吻着幽灵先生,然后低声笑了一下。他已经明白了过来,但毕竟不能让幽灵先生亲口告诉他,那就打破了幽灵先生作为守密人的做法。 他们之间的默契,让他能意识到,他心爱的神明之后打算做的事情。 片刻的温存之后,琴多便与幽灵先生告别了。 “周五见。”他说。 “周五见。”幽灵先生回应。 琴多去往了塔乌墓场。很快,这个梦境泡泡破碎,意味着琴多已经抵达了相应的地点。 幽灵先生便去到了坎约农场,通过微缩舞台模型看了看琴多那边的情况。 现实与梦境的时间是不完全对应的,至少此刻就是。 对于此刻仍旧身处梦境中的他来说,梦境仍旧是一个近乎恒定的、凝固的时间点;但对于琴多来说,绿洲那边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这是一种相当奇妙的、扭曲的感觉,令人感到一丝别扭。 但他并没有在意。他只是静静地望了片刻,然后才低声地叹了一口气,收回了视线。 他转而跟人偶们说起了“配音”的事情。 三号人偶猛地高兴地蹦了起来:“哦,我可以在现实中说话了吗!” 显然,这也是个喜欢说话的小话唠。不过他也没有否认这种说法。只不过,想要让人偶在现实中拥有自主意识,仍旧是一个难题。 即便是李加迪亚的幽灵们,他们能够在现实中自由行动,那也是遵循着某种既定的规则,又或者是琴多的指令。他们更像是一种机械式的程序。 相比之下,人偶们就显得灵动得多。或许也正因为这样,它们才很难出现在现实之中。 他望了望那三个眼巴巴的、仍旧没法离开舞台的人偶,便想到,或许等他真的完全掌握了阿卡玛拉的力量,人偶们的想法就可以实现了。 ……不过,那也意味着,他成为了神明。 现在想到这个问题,总会令他感到一阵恍然。 当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想到过自己会与超凡力量、神明力量扯上关系,他自己也有意如此,毕竟他想要回到自己的故乡地球。 但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倒不如说,成为神明只是一种手段、一个方法;因此能够达到的目的,才是他此刻真正在意的事情。 随着琴多这个新能力的出现,他感到自己设想中的计划的又一块拼图,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出现了。 命运的力量似乎始终帮助着他。 他与人偶们聊了会儿天,让人偶帮忙拿来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然后才走出了农场的小屋子。他在湖泊旁停了片刻,注视着湖泊中的星球倒影,然后才离开。 他去到了那片黑暗,戴上了眼镜。 奇妙的是,这一次他戴上眼镜之后,面前的黑暗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没有如同上一次一样,出现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东西”。 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是一本闪着莹莹微光的厚重书籍。这正是上一次他耗费漫长时间努力之下的成果。 在自己的视野之中,他将这片黑暗,构建成了他能理解的“物品”。 或者说,他定义了这片黑暗,这片神明宇宙。 当然,这只是他自己的视角,是他借助【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才能做到的。不过,这至少的确是一种进步。 他翻阅着面前的这本“书”,书籍的每一页,都记录着、刻画着许多莫名其妙的符号。 他猜测,这本书如果出现在现实中,那么即便是其中任何一个普通的符号,都有可能立刻让一个正常人陷入疯狂。这是文明与神明之书。 不过,现在这只是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的一本书。 他静静地注视了片刻,缓慢地翻阅着,然后突然某一刻,停了下来。他注意到一张别在书籍侧面的书签,便翻到书签所在的那一页。 书签上,一个漂漂亮亮、五彩斑斓的玻璃球咕噜噜地来回滚动着。而在这一页上,简单的线条描绘出一个半球形的、被玻璃罩盖住的荒芜乐园。玻璃罩上倒映着无数正在变动着的事物。 ……就像是绘本一样。他心想。与此同时,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费希尔之镜。 费希尔之镜仍旧是曾经的模样。微亮的光芒、沙发、茶几、实时补充永远新鲜的热茶和点心,以及,安缇纳姆的雕像。 雕像的双眼已经闭上,意味着安缇纳姆已经陷入了沉睡,尽管祂的力量如此温柔周到地依旧为西列斯提供着下午茶。 ……大半夜的下午茶。西列斯心想。这个想法令他感到些许的莞尔。 他坐到沙发上,与此同时,两个光点突然从他的左右手手背上蹦跳出来。左边一个光点的色彩更明媚缤纷一些,右边一个光点的色彩更鲜明规整一点。 它们在西列斯的四周跳跃了一番,然后蹦到了西列斯对面的沙发上,终于是安分了一点。它们看起来都是玻璃球的模样,只不过色彩分布不太一样。 想到上一次坐在他对面的是安缇纳姆,而如今却是这两个一看就相当麻烦的玻璃球……西列斯顿时感到等会儿的谈话会是相当令人头大的事情。 不过他没有将这种情绪表现出来,只是静静地望着对面的两个玻璃球。 “亲爱的守密人,终于能当面与您交谈了,这种感觉真不错。”骰子絮絮叨叨的声音响了起来,“您知道的,我对于现实中的那些身体都不怎么喜欢。 “但是呢,我又不得不借助那些身体——一开始的羽毛、之后的短笛——来与您交流。这可真是件麻烦事。好在我们现在已经摆脱了这样的困境。 “在这儿!安缇纳姆已经跟您说了,这儿是费希尔之镜,我们可以在这儿好好聊聊。我绝对不会再跟您打哑谜的,绝对不会!” 它的语气相当激动和亲热。西列斯几乎已经习惯了骰子的语气。他说:“晚上好,骰子。” “晚上好,守密人!哦,我亲爱的守密人终于当面对我说了一句‘晚上好’。多么令人感动的画面!”那光点几乎颤抖了起来,“接下来就轮到这傻球跟您打招呼了!” 在骰子说完之后,费希尔之镜的安静持续了很久。之后,才有一个轻轻的、细细的声音,跟着说:“我也很高兴……见到您……守密人。嗯……您愿意……让我这么……称呼您吗?” ……“时光”的性格稍微有点出人意料,它似乎相当礼貌和内向。西列斯心想。 “当然没问题。”西列斯同样礼貌地说,“你希望我怎么称呼你?” 但玻璃球却很长时间没有回复这个问题。西列斯只能望见那个玻璃球中闪烁不定的色彩,这让他有点困惑了起来。 骰子跳过去撞了它一下,然后说:“你纠结一辈子也想不出来。算了,守密人,你就叫它球球算了,我觉得它很乐意接受这个小名,反正它的确圆滚滚的。” ……“球球”。时光的力量。 西列斯心想,骰子是认真的吗? 但很快,那细细小小的声音也说:“没、没问题……您就这么……称呼我吧。对、对不起……” “傻球。”骰子晃来晃去,一边说。 但球球却说:“因为……守密人……恐怕会……很讨厌我……这样的性格……” 随着它的话语,那玻璃球内的颜色几乎一瞬间变成了一片悲伤的蓝色。 “……这没什么,球球。”西列斯谨慎地说,“你的性格挺不错。” “哦!真的吗?”球球难得这么快速地说完了一句话,然后玻璃球内的颜色也飞快变成了像是害羞一样的粉色。 西列斯:“……” 果然,他刚刚的想法并没有错。 骰子凑到球球的身边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而西列斯则不由得感到——稍微冒犯一点说——有种面对两个令人头疼的小宠物的感觉。 骰子如此自来熟和话唠,球球却如此内向和怕生。 在等待球球开口的时候,西列斯感到自己就像是刚刚将一只猫咪捡回家,于是不得不等待这只小动物熟悉环境,等待着它从角落里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但是,之前安缇纳姆不是用“烦人”来形容这个玻璃球的吗?西列斯感到了一丝困惑。 隔了片刻,第一次见到西列斯的球球终于冷静了一点。 玻璃球内的颜色恢复了色彩斑斓的模样,而它也努力镇定地跟西列斯说:“很高兴见到您,守密人……我知道,您肯定有许多事情想知道……我会一点一点告诉您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思考了一下,便说:“我主要想知道的是,关于夏先生的事情。” “夏先生!”骰子猛地激动起来,在沙发上弹跳着,“我就猜到您会问这个问题!” ……今天的骰子的确有些激动和一惊一乍。考虑到它第一次和西列斯会面,这也能理解。 西列斯对自己说,是的,理解骰子。 那个更加安静的玻璃球像是思考了一会儿,其颜色变幻不停,然后说:“是的……您已经听安缇纳姆说过这事儿了。您是希望我补充一些细节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 骰子也终于安静下来,咕噜噜滚到了球球的身边,静静地听着。 “好的……安缇纳姆是在沉默纪四百年的时候醒过来的……当他醒来,费希尔世界就已经被那位神明搅得天翻地覆了……好几位旧神在那个时候就已经陨落了…… “因此,安缇纳姆决定成为过去与历史的神明……因为在那个时候,这份力量十分强大……但是,就算祂自己足够强大,对于现实世界,祂也没有插手的余地…… “祂便决定找到一个合适的人类身份……以此帮助人类文明度过难关……但是,是在更晚一点的时间,这个身份才真的被塑造出来……在,沉默纪与雾中纪之交的时刻。” 说到这里,球球停了一下。 西列斯则若有所思起来,他说:“在康斯特公国遭遇那场战争的时候?” 在雾中纪初期,笼罩着康斯特公国四周的迷雾突然消散,其领土猝不及防地暴露于邻国视野,因而康斯特公国遭遇了一场围攻。 这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敌对。在迷雾消散之后,康斯特公国需要应对的另外一个问题就是,迷雾中的那些疯狂而危险的人类与动物。 根据西列斯之前听闻的一些信息,正是夏先生在那个时候帮助对抗了迷雾带来的困扰。夏先生在那个时候表现出了相当神奇的启示者的力量,正因此,他才会被认为是安缇纳姆的代行者。 “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球球轻柔地说,“笼罩在康斯特公国周围的迷雾之所以会消失……就是因为安缇纳姆借用了阿卡玛拉的力量,创造出了夏先生——以及您,‘西列斯·诺埃尔’。 “因此,祂才会让夏先生去参与这场战争……一方面,这能挽救这个国家,将功补过……另外一方面,这也能建立起安缇纳姆自身的威名。” 西列斯恍然大悟。 随着球球的讲解,他真有一种窥见过往历史的感觉。 而球球的说法也证实了西列斯曾经的某个猜测:阿卡玛拉正是陨落在康斯特公国附近的。 因此,当安缇纳姆需要借助阿卡玛拉的力量来创造“西列斯·诺埃尔”的存在的时候,这片属于阿卡玛拉的迷雾也就消散了。 不过,西列斯并不确定,迷雾的消散究竟是与启示者使用的仪式存在相关性,还是不论启示者使用什么仪式,都就近消耗迷雾的力量。 总而言之,安缇纳姆一手造就了康斯特公国早期的那场战争,但是也亲自挽救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随后,祂建立了黎明启示会;包括历史学会、往日教会在内的组织的出现,其背后也都拥有这位神明的身影。 雾中纪过去的四百年里,安缇纳姆的确付出了相当的努力,来庇佑人类文明最后的火种;然而,这火苗越来越旺,显得生机勃勃,安缇纳姆却正在失去历史的力量。 夏先生在这段时间里、这些事情里,就是安缇纳姆的化身。 ……直到,十四年前。夏先生消失了。 想到这里,西列斯便问:“所以,十四年前……” 他正说着,却突然被骰子打断了:“守密人,别……!”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还没明白为什么骰子要阻止他这么说,骰子又突然叹了一口气:“算了,来不及了。” 一旁的玻璃球猛地闪烁起五彩斑斓的光芒,那是一眼就让人觉得这家伙一定十分激动的光。 球球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十四年!哦,这是个奇妙的年份与时间……是的,让我想想。历史上有无数个十四年! “神诞纪的第十四年,生与死的神明诞生了。祂们将活到很久很久之后,然后迎接自己生命的终结。在那个时候,人类绝对不会想到,他们信仰的神明会在那么长久以后陷入死亡。 “信仰纪的第一百一十四年,李加迪亚的许多信徒踏上了属于自己的旅程。他们只是无意中挑选了这一年,但却造就了信徒踏上旅行人数最多的时刻。 “帝国纪的第十四年,人们第一次拥有了‘国家’这个概念。往常,人们将自己的小屋子称为‘家’,可什么是一个‘国’的家?神明的国和人类的国又有什么不一样?这会是个需要漫长时光才能弄清楚的事情。 “…… “帝国纪的第两千零十四年,奥古斯特帝国建立了。这是神的国还是人的国?是的,生与死与自然都庇佑着这个国度,可是那些渺小的人类的努力总是被忽略,甚至连他们自己都忽略了。 “帝国纪的第三千零十四年,一千年之后,破败的迹象出现在奥古斯特帝国的内部。人心动荡、政治混乱、党同伐异,他们开始思考历史,可回望过去,好像他们就已然成为历史! “…… “沉默纪的第十四年,翠斯利陨落了。这个诞生于自然的神明,最后也陨落于自然,却是死在祂最亲近的姊妹神明的口中!祂凝望着这个世界,满以为自己还能好好亲吻那落日前绽放的花,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雾中纪的第十四年,康斯特公国遭遇了一场战争。这个时候的人们不会想到,那个将他们拯救于水火之中的神秘男人,其本质上是一位神明,这世界的神明! “……” 球球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激情洋溢、气吞山河,整个球完全看不出刚才那内向的、害羞的模样。 ……西列斯的目光缓慢地望向了骰子。 骰子的玻璃球也闪烁着无数的光芒,象征着它纠结的内心。它小声说:“只要提及年份,这傻球就必定会开始背历史书。” 西列斯:“……” 球球还在那儿一刻不停地说着与“十四年”相关的历史知识。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问骰子:“没有办法让它停下来?” “可怜的守密人、可怜的老骰子——是的,只能等它说完。”骰子哀怨地说,“希望您下次能注意……唉,算了,我也忘记提醒您了,我和这家伙也已经分开很久了。 “您可能不知道,尽管我们以前同为安缇纳姆的眼睛,但是那个时候我们也没什么自我意识。是在最近这几千几百年,我们才有了时光与命运的区别。 “您一定觉得安缇纳姆拆分自己力量的做法相当奇怪吧?我们也这么觉得。我和这傻球都以为,安缇纳姆其实没仔细想过这件事情的后果。那时候费希尔文明也相当稚嫩呢,神明自然也如此。 “没人——没神,知道这种做法之中的危险性。于是……结果就是这样了。没什么办法。 “您怎么也想不到,当安缇纳姆醒来的时候,发现费希尔世界居然成了这样,祂心中的想法是什么。不能说您完全想不到,但您肯定没法想象到所有。 “安缇纳姆始终是安缇纳姆,是位太过于古老的神明。祂总是习惯性地隐藏自己心中的想法与情绪……” 骰子也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关于这世界以及安缇纳姆的一切,而球球依旧在紧张而小声地念着历史知识,就好像考试前临时抱佛脚的学生。 西列斯:“……” 好的,时光与命运。话唠与话唠。 他的目光望向了此刻双眸紧闭、仍在睡觉的安缇纳姆的雕像,心想,母亲,您应该再来提醒一下这两个家伙…… ……算了。 绵绵不绝的话语持续了挺长一段时间,西列斯一边听着,一边思索着一些问题。直到耳边彻底清净下来,他才回过神。 “……我、我……”球球突然紧张地说,“对不起,守密人……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之前,安缇纳姆都不同意我提及那些历史……但是,那明明相当有趣……” 它的声音慢慢低沉下去,有点沮丧地左右滚了滚。看起来,它如此热爱费希尔世界的历史。 这一点让西列斯怔了一下,他便说:“这没什么,球球。不过,下次说之前,可以先提醒我一声。” “……好、好的!守密人,我会遵循您的建议!”球球用力地蹦了蹦,像是在欢呼。 “傻球,别蹦了,回答守密人的问题。”骰子提醒它说,“十……就是之前那事儿。” “哦……哦,十四年前。”球球的语气突然又消沉下来。 费希尔之镜出现了片刻的、彻底的安静。好像他们都陷入到了自己思绪的之前,想到了十四年前。 球球缓慢地开始了自己的诉说:“……您可能知道,安缇纳姆让自己成为过去与历史之神的时候……祂将自己的出生地,选在了康斯特公国…… “祂这么做,是为了方便……因为那个时候,夏先生刚巧在康斯特公国完成了一些事情,解决了那场战争……他在这儿名望正高。 “另外,这里也是阿卡玛拉陨落的地方。 “……安缇纳姆十分喜欢阿卡玛拉……应该说,所有旧神都挺喜欢这位梦境的神明的……祂总是无忧无虑、活泼爱笑……安缇纳姆说祂像是个小女孩…… “可是,祂死得那么痛苦……‘阴影’让费希尔世界的毁灭与末日,成为了阿卡玛拉的噩梦……阿卡玛拉也被噩梦污染了,被祂自己的力量吓到了……”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他想到了深海梦境中,位于海底的城市与文明的废墟。 “……所以,到最后……祂也让费希尔世界的所有人都做起噩梦来……因为,那就是,祂的噩梦……祂试图挣脱这个噩梦,但是却失败了…… “祂再也没法压制住这份力量……祂败给了自己的恐惧……祂不希望这个世界被毁灭,但‘阴影’却将那副画面给祂看……” 西列斯问:“什么画面?” “我不能明白地知晓。”球球小声说,“但或许,是‘阴影’曾经毁灭其他文明时候的记忆……阿卡玛拉知道,那有可能也会是费希尔文明的结局。 “‘阴影’将自己的力量施加在了阿卡玛拉的身上……告诉祂文明崩溃、死亡的结局……让梦境的力量也彻底崩散……阿卡玛拉被吓坏了……” 球球突然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是的,祂被吓坏了……祂失控的力量,也让费希尔世界的人们做了整整三天的噩梦。 “随后,阿卡玛拉意识到,不能这样下去……祂选择放弃这份力量,也可以说是杀死这份力量、杀死祂自己……祂将自己最后的力量存放在坎约农场…… “……没多久,安缇纳姆醒了过来。” 他们都安静了一会儿。 一段时间之后,西列斯问:“为什么祂之前没有尝试唤醒安缇纳姆?” “或许祂尝试过,但没有成功。” 西列斯在心中叹息了一声。过去的故事令人感到惋惜与遗憾。 球球呆了一会儿,然后说:“……有点偏题了。关于,十四年前。康斯特公国是安缇纳姆信徒最多的地方,也是往日教会的中心教区。 “所以,‘阴影’的信徒一直在窥探这个地方……往常,他们浑水摸鱼……但是在十四年前,他们进行了一次尝试。他们将触角伸向了这个国家的继承人。” 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埃比尼泽·康斯特。” “是的。”球球说,“他们利用各种方式接触到埃比尼泽……他的玩伴、同学、老师、学弟学妹……他在宴会上偶然遇到的歌唱家、艺术家,他商业上的合作伙伴、他收到的礼物、每天阅读的报纸…… “……无数种办法。最后,埃比尼泽·康斯特失败了……他成为了‘阴影’的信徒。 “但是在一开始,这件事情并没有被发现……直到十四年前……当时他将要继承公爵的位置……事实上,直到这个时候,也没人察觉到他的异常……他伪装得相当好。 “……那么,是什么让他被发现了呢? “是他的婚姻。 “当时他三十多岁,将近四十岁,还未结婚……人们猜测他想要到成为公爵之后,再决定公爵夫人的人选……这也不算什么新鲜事。 “但是,当他将要继承这个国家的统治权的时候,当人们打算给他说媒的时候……他却突然说,他明明已经拥有一位妻子、拥有一个孩子了。 “这件事情吓坏了所有人……人们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信誓旦旦,也没人知道他所谓的妻儿究竟是谁……因此,人们开始怀疑他的精神状态。 “之后,埃比尼泽·康斯特的父亲,也就是前任大公……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儿子身边聚满了可疑的人。 “……夏先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参与进去的……他发现了‘阴影’相关的可疑人士,因此联合了黎明启示会、历史学会……共同向康斯特公国高层施压…… “事实上,对于前任大公来说,他并不反对这个提议……但是,康斯特公国不只是属于康斯特家族……其他许许多多的贵族,尤其是那些与埃比尼泽·康斯特存在着利益往来的家族……十分不满。 “他们认为,只是因为埃比尼泽声称自己已经结婚,这件事情惹恼了一些想要和康斯特家族联姻的贵族……因此,这些人才会反对埃比尼泽。 “在那段时间里,人们好像都被阴影笼罩了……最终,这些贵族还是屈服了……可是,您也知道的,那段时间的混乱,也间接导致了许许多多之后的事情。” 球球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当它提及历史,它的语气总会带上一种微妙的、将许许多多事情都联系在一起的感叹。 恐怕也只有真正了解真相、了解前因后果的时光长河,才能做到这一点。 随后,球球的语气稍微变了变,它磕磕巴巴地说:“当时、当时就是我……我去成为夏先生……然后解决……这一切的。 “十四年前,安缇纳姆已经很累了……祂不想再去处理这些事情……祂觉得,夏先生这个身份对祂来说,已经是个麻烦……但是,终究需要这样一个人,来维系黎明启示会、来联系往日教会。 “……于是,我就帮了个忙……尽管,我只是在这里,操控着夏先生这个身份……那很奇妙……我从未以为自己能对现实世界做点什么……我一直以为,我只要当个球就可以了。” 骰子突然笑了起来,是那种善意但也明显的嘲笑,它低声说:“傻球……现在,安缇纳姆已经沉睡。所以,只有我们、守密人、琴多,只有我们四个,来进行这最后的计划了。” 球球像是不怎么明白地晃了晃,它几乎懵懂地说:“所以,我们该做什么?” 骰子望向西列斯——不能说它拥有眼睛,但这个时候西列斯的确感觉它看向了自己——随后,球球也跟着望了过来。 西列斯思考片刻,便首先问:“夏先生是哪个人偶?” “那个成年男人。”球球老老实实地说。 那就是二号人偶。西列斯心想。 他突然意识到,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二号人偶本身的模样是什么。 当人偶变换成人类模样的时候,它们可以选择变成西列斯(幽灵先生)、变成那些梦境泡泡的主人,以及,它们自己的模样。 一号人偶是个孩子,三号人偶是个年轻的女人,西列斯也曾经见过后者的本来模样。但二号人偶,西列斯还从未见到过它人类的模样。他只记得那个矮矮胖胖、只手可握的人偶形象。 二号人偶拥有相当沉稳、内敛的性格。这倒是挺符合夏先生的形象。不过,二号人偶却好像完全不知道夏先生的存在。 西列斯想了想,便问:“你和安缇纳姆操控人偶扮演夏先生的时候,人偶是不知道的吗?” “那个时候,它们还未曾被唤醒。”球球说,“是在您掌握了阿卡玛拉的力量之后,它们才醒过来……所以,在此之前我们做了什么,它们都是不知道的。” 西列斯恍然。 他突然感到一丝莞尔,这些人偶们在农场里闷坏了,整天嘀嘀咕咕说要去现实中做点事情,却完全不知道,早有神明借用过它们在现实中的木头身体。 “你刚刚说,你是在这儿操控夏先生这个身份的。”西列斯说,“所以,就是之前安缇纳姆跟我说的,‘历史的舞台’?” “是的,就是在这个平台上。” 随着球球的说法,周围的光线慢慢黯淡了一些,就像是身处剧院。 西列斯透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望见的那个透明玻璃罩,此刻正缓慢地缩小,直到只是覆盖在他们不远处的空地,一个直径大约两三米的圆形区域。 球球将自己玻璃球里的“色彩”转移到了这片区域中。当那些颜色放大之后,西列斯才意识到,那其实是无数的、不断变动的画面。 “您可以将人偶带过来,然后我们来进行一次尝试。”球球的语气中带着一种雀跃的情绪,“当然,我首先得跟您讲解一些注意事项。” 第215章 一个惊喜 当安缇纳姆跟西列斯提及“历史的舞台”这个概念的时候, 祂并没有说太多的细节,只是让西列斯之后去询问玻璃球。 因此,现在西列斯也十分专注地听着球球的讲解。 “首先, 时光。”球球低声说, “我象征着时光的力量、象征着时光与历史的长河……但是, 时光本身是一个固定存在着的东西…… “即便我消失了, 时间也仍旧会继续往下流动……并非神明的力量注解了时光,而是时光注解了神明的力量……时光才是更早的。 “……所以, 当您前往‘历史的舞台’的时候……您首先得注意一件事情, 您不能更改那些既定的历史——尽可能不要这么做。” 西列斯便问:“哪种历史算是既定的历史?” “您所知道的、或者其他人知道的,所有。”球球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严肃,“如果您想要在过去的历史舞台上做出什么……那么,只有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地方、场合,才有您行动的余地。 “您无法更改时光本身, 也无法删除其中某一段, 您只能往里填充更多。” 球球安静了片刻, 让西列斯有一段思考的时间。 事实上,球球的说法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就算他真的可以“登上”历史的舞台,但历史与过往的时光也不可能成为他的手中玩物。 那汹涌澎湃的历史长河,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那些既定的历史事件、已知的历史转折点, 都是他无从插手的。 他站在现在回望过去, 能够做到的,只是在这条长河之中, 添加上一些不为人知的、不引人注意的小浪花。 隔了片刻,球球又解释说:“历史拥有其本身的力量……比如人们始终铭记沉默纪旧神陨落的惨烈情状……于是, 刚刚成为过去与历史之神的安缇纳姆……就能拥有与旧神对抗的力量。 “这是时光为世界写下的注脚……时光长河流淌在每一个人类的灵魂之中。” 它轻轻地说着, 语气中自然而然地带上了那种轻微的叹息。 它又说:“所以, 如果您真的想要去更改那些历史的话——并不是一定不可能——但是,那就会让您受到时光长河的反抗。 “与那些历史事件等同的力量……将反过来作用在您的身上……那会是相当可怕的。那会令神明也为之崩溃。” 西列斯突然敏锐地问:“也就是说,对任何人与神来说,都是如此?如果有谁想要篡改历史,那就必定会受到时光力量的反抗?” “是这样没错。”球球说,“但是……但是,如果不拥有时光的力量……那也不可能拥有改变历史的可能性。” 骰子在一旁说:“您想要借助这个定律来解决‘阴影’?” 西列斯心中思绪丛生,隔了片刻,他说:“有这种想法。但是……”他停顿了一下,“我不认为有必要让‘阴影’得到时光的力量。” 倒不如说,这种情况,是时光的神明的自我反噬。 如果成为时光的神明,那么这位神就必将依赖过往时光带来的力量。 祂即时光、祂即历史。 如果祂想要改变过去,就等同于消解了自身力量的一部分。 因此,球球才说,他们只能选择见缝插针,在历史长河之中塞进去一些不怎么起眼的小行动、小浪花。 时光的反噬是一视同仁的;西列斯的确想到是否有可能以这种办法来对抗“阴影”。 但是这就带来了几个问题:第一,怎么让“阴影”拥有改变历史的能力?第二,怎么让“阴影”想要改变“历史”?第三,怎么确保“阴影”改变历史的行动会受到时光的反噬? 说到底,现在的局面不是挺符合“阴影”的心理预期吗? 安缇纳姆陷入了沉睡。时光与命运的力量,如今掌握在一个看起来十分弱小的人类手里;尽管“阴影”不知道这事儿。 此外,费希尔世界的许多人都信仰着“阴影”,这群人现在正长途迁徙,打算前往康斯特公国一绝死战。 如果他们真的将拉米法城、乃至于康斯特公国改变成“阴影”的神国,那么费希尔世界也迟早将是“阴影”的囊中之物。 时间的长短对于神明来说不算什么大问题。就算骰子说“阴影”现在有点不耐烦了,但自西列斯来到这个世界以来,这才过去多久? 即便是对于一个人类来说,这一两年的时间也不至于真的彻底失去耐心。 虽然祂过去的确是失败了几次,现在也还被困在福利瓯海上不得动弹,但说到底,祂之所以没有随手毁掉费希尔世界,是因为这里还有着祂想要的东西,所以祂乐意稍微等待那么一些些时间。 对于“阴影”来说,局势看起来一片大好,不是吗? ……是吗? 西列斯盯着对面的那两个玻璃球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意识到了“阴影”最大的弱点。 或者说,对于他们如今面对的这个局面来说,“阴影”最大的破绽。 ——祂不知道“命运”在哪儿。 而西列斯恰恰掌握着这条信息。 ……的确,“阴影”之于费希尔世界、之于西列斯,在力量层面上是完全碾压的状态。西列斯自己就在无形之中受到过“阴影”的影响,那个泥碗让他们差一点困在了孤岛之中。 但力量不是这个困局中最令人在意的事情。 即便西列斯难以彻底将“阴影”的污染与影响拒之门外,但这没关系,反正他可以利用“复现自我”的仪式、利用骰子的判定,至少维持着一个相对平衡的局面。 此外,“阴影”无法完全施展自己的力量;一方面祂被阿莫伊斯困在了福利瓯海,另外一方面祂也不想毁掉费希尔世界,因为祂想要得到“命运”。 整体来说,在力量的直接对抗这个层面上,他们与其担心“阴影”毁了这个世界,不如担心“阴影”的信徒搞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大场面。 他们需要守住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这是他们首先要确保的事情。 在这之外,与“阴影”相关的事情,基本只有可能由西列斯和琴多两个人来完成,顶多加上侦探乔恩那边的人。 ……但是,并不是说,西列斯就不需要更多的人类帮手。 成为神明。 如何成为?为什么要成为? ……“阴影”不知道命运在他这儿。“阴影”也不知道时光在他这儿。“阴影”更加不知道,虚幻在他这儿。 在费希尔之镜闪烁不定的光芒之中,西列斯突然露出了一抹轻微的笑容。那笑意转瞬即逝,但难得如此真实而轻松。 “阴影”对费希尔世界的傲慢与无知、对费希尔世界的人类的傲慢与无知,终究给了他们一丝逃出生天的可能。 在他沉思的这段时间里,骰子和球球始终保持着安静,并且注视着他。骰子注意到了西列斯的这丝笑意,便说:“守密人,您知道怎么做了吗?” 西列斯不置可否地说:“只是一个想法的雏形。” “是吗……?”骰子怀疑地嘟囔着。它觉得它亲爱的守密人好像是已经胸有成竹了。 不过……“守密人”。 骰子突然意识到什么,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西列斯回过神,转而望向了球球,他说:“关于‘历史的舞台’,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一下。” 球球连忙说:“您说。” “第一个问题是,如果我们在‘历史的舞台’上做了什么,当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但是在日后却无意中改变了什么事情呢?这种蝴蝶效应要怎么避免?” 球球认真地听着,然后说:“这种情况是存在的……但是,您可以不用担心……因为,无论是我还是骰子,都会及时给您预警。 “……另外,随着您对时光与命运的力量越发熟悉……您也可能会在这个过程之中,得到某种冥冥之中的警示与预兆……那会让您警惕自己接下来的行动。” 西列斯恍然。 换言之,这种危险是的确存在的,但是他可以提前预知,进而避免——“先知”,很好,他终于彻底达成了他的老朋友阿方索的期望。 他又继续说:“我明白了。第二个问题是,如果我们想要做什么,那么当时的神明会发现吗?比如,当时的安缇纳姆?这不会与祂所掌握的力量冲突吗?” 球球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理解您的意思了……时光并不是完全线性的东西……应该说,只是人类以为时光是线性的。 “……在每一个时间点,都同时存在着过去、现在与未来……这是共存的,而不是非得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这样按照次序来。 “所以,即便当时的,比如说,雾中纪第一年的安缇纳姆察觉到时光力量的波动……那么祂会以为是过去的自己或者未来的自己做了什么。” 西列斯又问:“祂会在那个时候知道我的存在与我的行动吗?” “这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正因此,我们才要足够隐蔽、足够不为人知……如果祂发现了时光的改变,那么祂的力量,也会被算在时光长河的反抗之中。 “如果我们的行动隐蔽一点……那么即便安缇纳姆发现了时光力量的波动……祂也会悄悄为我们掩盖一下……那个时候的安缇纳姆已经拥有了‘历史的舞台’这个想法。 “……但是,如果我们的行动太过于明显……那么,安缇纳姆也无能为力。” 西列斯思考了一下,感到自己人类的大脑正在哀鸣——说真的,他穿越过来之前,怎么不在地球上多看几本科幻小说? 他换了个更加简单的说法来让自己理解:也就是,在过去的历史舞台上行动的时候,他得保持足够的隐蔽,不被任何人或者神发现,也不让任何人知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这很薛定谔。他想。他必须做到保守这个秘密,直到惊喜盒子在某个特定的时期被打开。 球球又说:“至于是否会被神明发现……恐怕只有拥有时光力量的神明,才能够发现……也就是说,只有可能是安缇纳姆,或者……您。” 西列斯怔了一下。 球球迟疑了一下,又说:“是的,您……当然,您掌握的时光的力量,大部分都指向了未来……我不建议您前往未来。那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而安缇纳姆之所以希望您去往过去,也就是‘历史的舞台’……是因为祂认为,这样可以让‘阴影’觉得,您继承了那份过去与历史的力量。 “……另外,我们需要解决的麻烦,大多数也在过去。” 西列斯却十分理智地说:“但是,我们还是只能在现在来解决这个麻烦。” 球球沮丧地变成了灰蓝色,在它将自身的色彩转移到不远处的玻璃罩里之后,它自己就变得灰扑扑的了。所以,想变成灰蓝色,还真让它好好努力了一番。 它轻声说:“是的。” “悲观的傻球。”骰子在一旁评价着。 ……球球看起来更蓝了。 “别担心,球球,我们能解决这些问题的。”西列斯安慰了球球一句。 球球这才稍微振奋了一点,蓝色从玻璃球中褪去。它殷勤地问:“您还有什么问题吗?” 西列斯想了想,便问:“人偶的存在的确相当方便,不过,你们之前是怎么让人偶,也就是夏先生,在现实中开口说话的?” 这个问题之前困扰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琴多那边更进一步掌握了李加迪亚的力量,这才让这个问题有了解决的方法。但是,球球这边必定也有着合适的方案。 “说话……”球球有点困扰地说,“但是……我可以说话的呀。” 西列斯怔了一下。 他这才想到,骰子都可以借助封印物说话,那么没道理球球没法借助人偶说话。 “开口说话”,这个问题的关键在于,干涉现实。 当西列斯进行封印物研究的时候,研究部主管阿斯顿女士曾经提醒他说,“不要对封印物说话”。 交流、语言、对话——感知、理解、共识,这是一个文明的基础,也是现实世界的屏障。普通人们之所以无法知道黑暗之海、神明宇宙的存在,是因为他们根本无法察觉到这种东西。 而一些灵性够高的人们,他们反而不幸地相当容易接触到这种东西。他们与自己想象中的、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的“东西”对话着。 对于这个世界的人们来说,无知也可以说是安全。 因此,随着西列斯对于阿卡玛拉的力量的进一步掌握,人偶终将可以在现实世界说话——倒不如说,那就意味着,能够听见人偶说话的人类的灵性标准,被降低了。 ……虽然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从这个角度来说,曾经与夏先生接触过、并且听到夏先生说话的人,大概率都受到了精神污染。尽管那算是无害的污染,但是……呃,终究是一种污染。 西列斯明白了过来,也不由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转而说:“我明白了,没有别的问题了。我先去将人偶带过来。” 骰子和球球都回到了他的手中。他去了趟坎约农场,让人偶帮忙把现实中的二号人偶带过来。 就算二号人偶十分稳重,它这个时候也忍不住问:“您打算做什么?” 他便回答:“你们知道‘历史的舞台’吗?” 六个人偶与他面面相觑。 一号人偶若有所思地说:“是需要我们的身体?在历史的舞台活动?” “是的。”他回答。 “……听起来好有意思!”三号人偶惊呼了一声,“我能去吗?” “我首先用二号人偶尝试一下。”他耐心地说,“在你们醒来之前,安缇纳姆曾经用二号人偶的身份做了一些什么事情,我现在需要去跟进这些事情。” 他想,现在是“历史的舞台”的事情;而他还得利用夏先生的身份,去看看往日教会和黎明启示会的情况。不过,那得等到之后再说了。 人偶们这才恍然大悟。它们对神明使用了它们在现实中的身体的事情并不感到愤怒,甚至反而还跃跃欲试。 他费了点功夫才安抚住它们,然后返回了费希尔之镜。 “那么,我们就来尝试一次吧!”球球有点激动地说。 “往常你是怎么做的?”西列斯好奇地问。 他站在那玻璃罩的边上,望着其中纷繁变化的色彩。骰子与球球都漂浮在他的身周。 球球回答说:“让人偶进去就好了。” 西列斯便依言行事,让人偶小心翼翼地走进了玻璃罩内。 那看起来是透明却相当坚固的玻璃罩,但是当人偶走进去的时候,那玻璃罩如同自动融化了一样。人偶走了进来,如同登上历史舞台一般,但仍旧傻呆呆的。 “我该让它变成人类的模样吗?”西列斯问。 “这没关系……可以等它到了地方再说。”球球轻声说,“现在,您想要去到哪个时间?” 西列斯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他便说:“随便什么……沉默纪的某个时间?” 他几乎本能地选择了沉默纪。 “当然可以。” 球球这么说着,随后,玻璃罩内色彩与画面猛地快速闪动起来。片刻之后,那停了下来。一幅场景展现在他们的面前。 “这是沉默纪365年3月20日。”球球低声说,“……在当时萨丁帝国的堪萨斯城。”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说:“我可以将视角转换到人偶的身上吗?” “当然可以。”球球说,“我和骰子会陪伴着您进行这趟时空之旅……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会提醒您的,不用太担心。” 于是西列斯坐回了沙发那儿。他闭上眼睛,思绪、视野,仿佛整个灵魂都被牵扯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当他眼前的景象猛地亮堂起来的时候,他注意到自己在一个昏暗的小巷子里,人偶正站在地上。他便操控着人偶小心翼翼地走到巷子边缘,探头望出去。 ……堪萨斯。曾经的堪萨斯。 这里曾经是世界上最为繁华热闹的城市之一,是萨丁帝国的经济中枢。 在这个时间点往后推移漫长又短暂的几百年时间,在梅纳瓦卡陨落与萨丁帝国的首都陶赫蒂亚之后,这里将成为一个崭新的国度,也就是,雾中纪的堪萨斯公国。 可是,现在不是雾中纪。这是沉默纪,布满了阴云、疯狂的、扭曲而令人畏惧的,在历史长河中发出喑哑悲鸣的,沉默纪。 小小的人偶站在巷子的边缘,静静地凝望着这座城市。 这是春暖花开的日子。街上人来人往,都显得十分热闹。有马匹、有车辆、有商人的吆喝声、有食物的香味,头顶甚至偶尔会划过好似飞机轰鸣的声音。这繁茂的景象令人吃惊。 当然,也有死在阴暗的巷子里,在过去漫长而严寒的冬天被冻死的流浪汉。 人偶转过身,又望向身后的场景。在他刚刚望见的城市之中,那是车水马龙、繁华喧嚣的闹市区;而此刻他面对的,是不被阳光笼罩、不被商业庇佑的阴森小巷。 巷子的尽头有一具尸体。那已经白骨森森,想必最难堪的时刻已经过去许久许久。冬天的雪埋葬了这具无名的尸体,春日的风消融了他身上最后的肉。 人偶也静静地看了这具尸体片刻。 骰子在他大脑中咋咋呼呼地说:“守密人!快躲开!有人来了!” 人偶便直接往地上一倒,假装自己是个被小孩子遗弃的无用玩偶。 之后的事情发展令人惊讶。 一群流浪汉来到了这里。这条巷子仿佛是他们的家,但是这具尸体的出现却让他们深感晦气。他们一边抱怨着,一边打算将这具尸体搬走,同时还谈论着一会儿去喝酒的事情。 ……喝酒? 倒在一旁的人偶吃惊地想,这些人是流浪诗人吗? 他们看起来的确十分符合“流浪”这个名头。他们没注意到人偶的存在,很快就搬着尸体离开了。尸体的口袋里,一枚堪萨斯的钱币掉了下来,恰巧落在了人偶的身边。 这群流浪汉们没意识到这死者最后的馈赠,就这么离开了。 人偶又灵活地站了起来,将那枚钱币捡了起来,握在手里。他变成了成年人的模样,是使用了二号人偶本身的样子。这儿没有镜子,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长什么样。 他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是还算正常的长衣长裤,与巷子外头堪萨斯人的打扮差不多。他便走向了巷子的入口。 有人正巧走过,只是投来了莫名其妙的一瞥,恐怕他会十分怀疑,为什么这样看起来打扮得还算体面的男人,会从流浪汉的巷子里走出来。 但堪萨斯人向来有着那种置身事外的冷淡,于是只是这么一瞥之后,这人就继续在自己的道路上前进着。 他当然不会知道,这一瞥而过的男人,是来自未来的旅行者。 “……所以,我现在使用的这个形象,就是夏先生的形象?” “是的。”球球小声说。 于是,这个男人——或许现在可以将其称为夏先生了——露出了一抹若有所思的微笑。 他在忙碌的街道上望见了那群搬运着尸体的流浪汉。人们都避之不及,因而他很轻易地望见了这群人。他跟在了他们的身后。 流浪汉们将尸体搬去了堪萨斯郊区的乱葬岗,他们静默地站立了片刻,像是在默哀,然后才离开。夏先生站在更远的地方,遥遥地望见了这一幕。 之后,流浪汉们就去了酒馆。夏先生不知道这死去的流浪汉是否是这群人的同伴,大概率不是。但他们前往酒馆的时候,脚步与交谈声也显得颇为沉重。 很快,他们来到了一座酒馆。与之前繁华街区的形象相比,这片街区显得破败、冷清得多。但也有不少人来来往往,他们大多行色匆匆、神情憔悴。 流浪汉们大摇大摆地走到了酒馆里面。但他们正好撞上一个被老板娘从店里扔出来的男人。那男人喝得半醉不醉,正与老板娘争吵着,流浪汉们也嘻嘻哈哈地参与了进去。 夏先生走过来的时候,正巧听见老板娘的骂声。他不由得停了停脚步,盯着那个男人看了片刻,然后走了过去。 他递给了老板娘一枚钱币,然后指了指那个男人。 老板娘狐疑地瞧了瞧他,抛了抛那枚钱币,就耸了耸肩,回到了酒馆里面。 那几名流浪汉惊异地看了看夏先生,但懒得多嘴什么,以为这男人只是个莫名其妙发善心的有钱人。他们便进了酒馆。 那受人帮助的醉汉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没被赶走,便又摇摇晃晃地走进了酒馆里面。夏先生跟着他走了进去。 他们坐到了一张脏兮兮的桌子旁边。酒馆里十分闷热昏暗,但有一种热闹的、甜腻的酒精的气氛将他们黏在桌子上。 老板娘又给他们一人端来了一杯啤酒。 夏先生心想,看来那一枚钱币比他想象中更加值钱一点。他没有喝酒,只是将杯子推向了对面那个人。 那醉汉这才睁大眼睛瞧了瞧他,隔了一会儿,他打了个酒嗝,然后说:“哦,你好、你好……我是卡拉卡克!你是谁?” 他的声音有些含糊,说着一口不怎么标准的堪萨斯语。 夏先生没法说话,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便摇了摇头,指了指旁边的那群流浪汉们。 “……他们!他们说自己是诗人……哈哈,你也是诗人吗?”卡拉卡克醉醺醺地说,他又喝了小半杯酒,“你请我喝?” 夏先生点了点头。 “哈,好心人。”卡拉卡克说,“这年头好心是没什么好结果的。不过,反正你也就只是请我喝一杯酒罢了。” 夏先生将自己的酒杯推到卡拉卡克的面前。 卡拉卡克吃惊地瞪大眼睛,然后大笑了起来:“行!诗人,你请我喝两杯。这真不错。” 他又闷头喝起来,表情看起来像是痛快,又像是苦闷。他很快就有点要醉倒的架势,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旁桌的一个醉汉突然伸手过来,拍了他一把。 他大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什么!”卡拉卡克猛地回过神,“蠢东西!连什么时间都不知道了吗?这是3月20号,下午……不知道几点,傻子!” 那醉汉嘿嘿笑了一会儿,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开了。大概是要回家了。 卡拉卡克睁着一双不怎么清醒的眼睛,他又盯着对面的夏先生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哦,你刚刚是不是问我,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你这位诗人连时间都不记得了吗?” 夏先生只是静默地坐在那儿,若有所思地望着周围。当卡拉卡克这么说的时候,他回过神,望向这个醉醺醺的流浪汉。周围这样的人不少。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指了指面前的酒杯。里面还有不少酒。 “……谢谢你!我的朋友!很高兴见到你!”卡拉卡克大声地、含含糊糊地说,“我喜欢这种请我喝酒的人!” 夏先生的目光中蕴藏着笑意,但或许也蕴藏着更多复杂的情绪。他注视着卡拉卡克,心想,他不能做到更多,他只是在这里——最多只是、只能,请卡拉卡克喝上两杯酒。 他知道,这事儿将被卡拉卡克记在日记里。几百年之后,这份日记将被雾中纪的往日教会收藏,又被一位名为西列斯·诺埃尔的文学史教授借阅。 他也知道,多年之后,当卡拉卡克死在异乡,当他的灵魂归于塔乌墓场,这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请他喝了两杯酒的沉默诗人,将会出现在卡拉卡克亡魂的梦境之中,一闪而过。 卡拉卡克喝着酒,偶尔嘀咕或者抱怨一两句。关于这该死的发烂的生活、关于他遥远的消失的故乡、关于那冷酷的荒芜的冬天,还有他去过的那几座无趣的城市。 只有他说。夏先生只是安静地听着。很快,卡拉卡克就醉倒了。他趴在桌子上,打着呼,沉沉地睡着了。 夏先生望着他片刻,想到更多更多的事情。时光、命运、迷雾、阴影……这庞大的、渺小的世界。 ……这个巧合。 他突然莞尔。他意识到这回到过去的能力也相当不错。 或许他没法做到更多、没法改变那些悲惨的故事,但是,他也能在这个冬日的寒冷刚刚过去的时刻,坐在那儿,沉默地请他这个来自过去的朋友喝上两杯酒,听对方含糊地聊聊自己的人生。 他甚至知道,自己将会出现在这位老朋友的日记、梦境之中,并且在多年多年之后,彼时还一无所知的自己,将会望见这些事情。 那个时候的他会好奇地猜测,这位请卡拉卡克喝了一杯酒的诗人是谁。他终究会知道这是夏先生。但当时他还不会想到,这就是他自己。 直到此刻。 生活给了他一个猝不及防的,像是玩笑又像是惊喜的巧合。 “再见,我的朋友。”夏先生无声地说了一句,“很高兴见到你。” 周围人在愉快地喝着酒。他起身,离开了这个酒馆。当他离开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注意到这家酒馆的名称是“乔恩”。 乔恩酒馆。 ……不知道侦探对于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这儿会有什么想法。他想。他记得,《诗人的命运》这本书的作者的姓氏,同样是乔恩。这是个重名的巧合。 当他回顾过去,终于发现这漫长的时光长河中隐藏着惊喜的时候,那就像是一朵小浪花努力地扑腾,然后总算是成功地引起他的注意一样。 他在堪萨斯城平坦的、春光明媚的街道上走了片刻,然后又一次来到了一个小巷子。他闭上眼睛,身形重新变回了人偶。随后,他收回了自己的意识。 当西列斯在费希尔之镜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恍惚与惊讶。他没想到自己会无意中碰上卡拉卡克。 倒不如说,命运像是早在很久之前,就决定好了他这一次“试镜”的剧本。 又一个未解之谜被解开了。他心想。为什么夏先生的面容会出现在卡拉卡克死亡之后的梦境之中?为什么理论上应该在雾中纪之后才出现的夏先生,会出现在那里? 因为,那就是他自己。 ……罪魁祸首竟是我自己。他无奈地想。 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他一段时间,并且让他对夏先生的身份再一次起了疑心。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如此自然而然地浮现了出来。 那么,其他那些关于夏先生的、曾经困扰他的问题,是否也都是他自己做的? 比如……命运纸牌? 琴多曾经就这个问题调侃过他,但是他当时还不以为然。但是现在,在真的与卡拉卡克见上一面之后,他反而感到一丝心虚了。 ……不,这也没什么。他对自己说。想想看,现在他可以与无数历史名人来一次亲自会面了。 虽然他没法做到更多,但是总归亲自见到这些人——比如他曾经写过论文、也在教案里放上相关内容的作家科南·弗里蒙特,比如更多他感兴趣的历史人物。 这不是相当有趣的场面吗?对他来说,历史现在不再是历史了。 ……等等,话说回来,“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是安缇纳姆生造出来的。那些文学知识还可以填鸭式速成一下,但是…… 但是,关于科南·弗里蒙特的那篇毕业论文,是谁写的? 西列斯默然坐在沙发上,心思有点飘忽不定。 不过很快,他的情绪就平静下来,然后又一次望向了面前的两个玻璃球。 球球小声说:“这就是在‘历史的舞台’上活动的感觉。您觉得怎么样?” 西列斯想了想,十分坦诚地说:“相当有趣。” 他得说,这事儿带给他超乎想象的触动与惊异。他仿佛身临其境,仿佛如梦初醒,好像他真的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光。可说到底,他只是操控着一个人偶在“舞台”上活动着罢了。 那感觉似真似幻,但的确相当令人惊叹。 球球像是松了一口气。它将玻璃罩内的颜色收回来,然后说:“您现在仍旧是人类……所以,不能频繁登上‘历史的舞台’……对您来说,隔天进行一次会是比较好的选择。”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心想,那就是和深海梦境的时间正好重叠。 ……从这个角度来说,琴多果然比他更像是神明。琴多可以每天都进入塔乌墓场,但西列斯仍旧只能两次进入一次深海梦境。 这事儿是个麻烦,不过考虑到这个世界原本就让人不得不缓慢下来的信息流通速度,他也只能叹息一声,告诫自己别把地球人的匆忙带到费希尔世界来。 不过,他这个时候也想到了之前和格伦菲尔讨论的那个问题:是否有可能利用启示者的力量,构建出一种实时交流的方式? 他认为应该会有,但现在他们还没能找到灵感。 球球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又有点不知道如何开口。 骰子往它那儿滚了滚,然后说:“想说什么就赶紧说,时间不早了。” 球球这才下定了决心,它低声轻柔地说:“守密人,我只是想提醒你……过去终究是过去……那是已经无法更改的、既定的历史……我希望您不要因此而沉浸在‘历史的舞台’上。”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怔,他微微笑了一下,说:“我明白,谢谢你的提醒,球球。我们会铭记历史,但终究得立足于现在。我们,以及整个费希尔世界,都正走向未来。” 他这么说着,同时也望了望安缇纳姆的雕像。他想,恐怕母亲也是这么想的。 球球像是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傻球。”骰子悻悻然说,“我!有我这个命运在,你怕什么!守密人可不会沉迷在时光的力量之中。” 球球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守密人也不会沉迷在命运的力量之中。” 骰子一时语塞。 西列斯不由得莞尔。他意识到自己今天已经在梦境中呆了太久,也不由得感到一些疲惫。他便与这两个玻璃球告别。 两个光点便回到了他的手中。他又去玻璃罩那儿拿上了人偶。费希尔之镜中的一切都恢复了往昔。 离开之前,骰子提醒他说:“我们之后还是可以借助封印物,在现实中与您沟通。在进行判定之后,您补充一句想跟谁说话就行了……当然,我更希望您让我们一起出现。” “你们可以待在同一个时轨之中吗?” “当然可以。”骰子说,“我们原本不就都待在安缇纳姆的眼眶里吗?” “我明白了。下次见。” “下次见。”两个玻璃球也纷纷跟他这么说。 拉米法城的凌晨四点。琴多已经离开了。西列斯在朦胧沉寂的黑夜之中醒来。他听见雨水敲打着玻璃窗的声音,不知不觉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接收到的信息太多,又或者是因为雨声足够催眠,这一天上午,直到八点整,他才醒过来。 这是周四。明天他将与卡洛斯·兰米尔、侦探乔恩见上一面,之后也有好几场会面等着他前往。因此,他打算今天好好处理一下工作,为之后节约出时间。 拉米法城的雨季仍旧在持续着。这令人心烦的雨仿佛也预示着之后更多令人心烦的事情。 西列斯简单在厨房里做了顿早餐,然后就打算去工作。不过,邮差的敲门声却让他停下了脚步,他去打开了门,从邮差手中接过一封信。 那是来自占星师海蒂女士的一封信。 海蒂女士?西列斯不由得有些意外。 如今海蒂女士应该是在卡洛斯·兰米尔那儿工作,并打算在拉米法城定居下来。这事儿西列斯之前就听海蒂说过,他正打算明天和卡洛斯见面的时候,顺便打听一下海蒂女士的情况。 但他也没想到,在这之前,海蒂女士就寄过来了一封信件。 他去了三楼的书房,拆开信封、展开信纸,阅读起来。 “…… “展信佳,教授。 “我听卡洛斯说他收到了您的回信,于是就也给您写了一封信。我不确定您是否想要知道这件事情,我也不确定这是不是我大惊小怪,但是……我认为也有必要和您说一声。 “关于,小丑。 “他如今来到了拉米法城。我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您也见过他,人们恐怕都以为他疯疯癫癫的,但是他却独自从无烬之地来到了拉米法城。 “我是无意中在这个街区见到他的。我问他为什么要来到拉米法城;他只是说,有一种无形之中的吸引力将带到这里,他说拉米法城或许会发生什么,而整件事情需要他。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过……或许这就是小丑的疯癫。 “现在小丑留在了兰斯洛特剧院这儿,卡洛斯为其提供了演员的工作。 “应该说,恰巧剧院这儿需要一个类似小丑这样的演员,而小丑也恰到好处地将这个角色完成得不错,人们都挺喜欢他,说他是最近的新星演员。 “当卡洛斯给您写信的时候,我还没遇到小丑。但是现在,我想我有必要给您写一封信,将这事儿告诉您,我十分深刻地怀疑,小丑是否是得到了某种冥冥中的预兆。 “……当我还是个占星师的时候,偶尔我也会产生这种感觉……或者说经常。但如今我已经不再是马戏团的成员了,而小丑却仍旧无法摆脱那份力量。 “因此,我也对小丑的说法深感焦急。不瞒您说,我感到了些许的恐惧……这难以避免,可我毕竟以为,我已经逃离了那些事情。 “……总之,我寄这封信来,是为了告知您小丑的事情。 “明天我和小丑将与卡洛斯一同来与您见面,希望您不要惊讶。我尽力在询问小丑,他那种奇怪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但他不愿意明确说出来。或许您会有办法。 “海蒂。 “……” 西列斯静静地读完了海蒂女士的这封信,然后感到了些许的惊讶。不过这惊讶很快就消融在了然之中。 他想,小丑是跑团剧本的角色之一。 而如今,这八个角色——切斯特医生、赫尔曼·格罗夫、商人兰米尔、小丑、班扬骑士长、侦探乔恩(流浪汉伯恩)、伊丽莎白主教,可以说是齐聚拉米法城。 小丑已经是最晚抵达的那个人。 当然,抛开跑团角色不谈,小丑究竟为什么会产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来到拉米法城的想法,也是一个相当令人困惑的问题。或许他的确得与小丑谈谈。 这么下定决心之后,西列斯便将信纸重新折好。 他想,因为小丑的存在,他恐怕也得将海蒂女士,甚至于卡洛斯·兰米尔拉进这桩事情了。不过,他原本就想借用小说改编成戏剧的这个契机。 他若有所思地想着,完善着自己的计划。 窗外雨水绵绵。 他突然想到,当他刚刚来到费希尔世界的时候,也正是这样一个雨下个不停的夏末。那个时候他还不怎么习惯拉米法城这种烦人的天气,但现在却能在早上起床的时候,毫不惊讶地迎接一个新的雨天。 ……时间已经过去了许久。 这个故事开启在拉米法城,到最后,也将在拉米法城落下帷幕。 这个想法在他的心中激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感触。最终,他摇了摇头,让自己摆脱这些无用的情绪。他将信封放进抽屉里,然后打算开始工作。 当钢笔的笔尖落在纸张上的时候,他正打算写字,却突然怔了一下。 就在这一刻,一个灵感倏忽而至,击中了他。 第216章 小丑的来意 此刻西列斯手中拿着的这份文件, 来自拉米法大学文学史专业的某位教授,内容是其今年某一周的调课申请,申请原因是他提前安排的某项学术活动与课程安排有所冲突。 调课自然没什么问题。事实上, 在西列斯成为文学史专业主任之后, 他才发现,作为康斯特公国最为优秀的大学之一,拉米法大学的教授们需要参与为数众多的学术活动。 西列斯之前资历尚轻, 所以没怎么收到过这样的邀请。但是在他成为专业主任之后, 这样的学术活动的邀请信就如同雪花一样朝他飞来。 他还特地就此事请教过布莱特教授;不过布莱特教授的回答也相当坦诚:没什么一定要去的必要。 一个比较尴尬的事情是,尽管西列斯现在成了专业主任, 但是他真正的教学时间、研究时间, 始终还是比不上布莱特教授这样在大学里任职多年的老教授。 因此, 他作为专业主任的行政职务是一回事, 学术荣誉、威望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去年那篇流浪诗人的论文的确为他博得了不小的赞誉, 但那也是对于初出茅庐的研究学者的称赞。事实是, 西列斯现在去参与这些学术活动的话, 他大概率还是会被小觑。 布莱特教授建议他没必要去, 他的建议是从拉米法大学内部的学术活动、交流会(比如他曾经提及过的那个内部聚会)开始,逐步往外拓展学术圈内部的人际关系。 不管怎么说,不用去那些纷繁复杂的学术交流会、不用让自己本就紧凑的日程表雪上加霜,对于西列斯来说,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 他不用去, 专业内部的其他教授却很有兴致;这样的调课申请,这段时间西列斯已经收到过不下三封了。 这封申请表中, 这位教授自己已经签上了名, 他也已经找到了合适的调换课程的人选, 并且让对方签好名;所以,现在只需要西列斯将自己的名字签在申请表的最后一栏,这项申请就算通过了。 的确是相当繁琐忙碌的行政工作。西列斯心想。 他的目光扫过其他两位教授的签名,然后正打算将自己的名字也签上去。 就是在这一刻,他停了下来。 三个签名、三个不同的手写笔记,同时出现在这张简单的申请表纸张上。 ……“同时”。 一簇灵感的火苗砰地一下在他的大脑中点燃了起来。他想到之前自己设想到的一个新课题:如何让人们可以实时交流? 他与格伦菲尔之前都被这个问题难倒了,但是现在,当灵感的火花猝然闪现,西列斯一下子就想明白过来。 “……只需要……”他低声喃喃,“人们曾经同时在一张纸上写字。” 这个仪式的前提条件是,他们首先得有几个人,同时在一张纸上写字;随后,这张纸、这些笔,就可以作为之后复现这个场景的时轨。 当人们使用这个仪式,即便他们分隔两地,只要他们在纸张上写字,那么另外一边的人就可以在纸上看到(或许得是同一张纸撕成两半?),甚至于这样的仪式可以作用在多人间的谈话。 因为他们复现的正是彼时“同时”写字的那个场景。 这张纸就好像是他故乡地球上那些手机、电脑的聊天框一样,只不过更加的朴素和简单,并且神奇。 “但是,怎么确保纸张和笔确切地指向那个场景?”西列斯这么想,然后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解决办法:生物留影。 纸张,如果追根溯源一点说,这可能来自于树木或者动物的皮;至于笔,使用者本身就是个相当明确的指示,之后的启示者正是想要复现这个书写的过程。 不过这可能会容易带来污染。西列斯心想。 因此……如果想让这个仪式更加安全一点,最好是让启示者自己来构筑这个仪式最早的场景:也就是,亲自与想要沟通的对象,共同在某张纸上同时书写一些内容。 ……听起来怎么有点像是“建群”? 西列斯轻微地失笑,他想,他果然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来自地球的灵魂本色。 不过,这也给他带来了更多的灵感。 他意识到,如果真的想要建立一个“群聊”,那么首先这张纸——也就是他们的聊天框,得足够隐蔽、有一定的门槛才行。 ……一种较为特殊的纸? 足够罕见、足够特殊……又或者,不用那么罕见,但是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标志?这样就可以确定地指向同类型的纸张,而不必担心自己的笔迹出现在任何可能的纸张之上。 这样一来,他们的谈话就只有可能出现在这种纸上。 而这种纸…… 西列斯的目光几乎下意识望向了放在自己书桌上的那叠八瓣玫瑰纸。 他习惯了使用这种纸张,同时俱乐部中的学生们也被他带着沾染了这种风气。这张纸几乎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一个秘密,一个只存在于瑰夏文学社内部的秘密。 这段时间以来,西列斯习惯用八瓣玫瑰纸写草稿。 之前他是习惯拿这纸来写小说的(尽管之后还得换成别的纸张誊抄,然后才能寄到出版社那边),但是最近没有写小说的规划,所以这纸就只是用来随手记录一些他的灵感想法等等。 至于学生那边,他知道他们会拿这纸来书写自己创作的诗歌、记录的笔记,另外也有学生将其装订成册,作为自己的笔记本等等。 无论如何,在这个人们仍旧不得不手写的年代,八瓣玫瑰纸的书写体验十分不错,而这个特地印制上去的八瓣玫瑰标志,也显出几分神秘和优雅的气质。 因为西列斯和阿尔瓦的交情,所以吉力尼家族的印刷厂只单独为西列斯印制过一大批八瓣玫瑰纸。换言之,除了西列斯这边的一部分存货,这种纸已经彻底绝版了。 如同他之前问首饰店那边定制的这批八瓣玫瑰胸针一样。 ……所以这相当合适。西列斯不由得想到。如果他需要一个足够隐秘的、私下的交流渠道的话。 他可以设计出一套相对简单的密语——康斯特语言和他故乡地球上的某种语言有些类似,他在地球上的时候就听说过许多密码文字的设计方法。 比如选定一本书籍,然后用页码、行数、列数这三个数字来指向某个特定的字母或者文字。如果找不到这本破译密码的书籍,那么旁人是打破脑袋也猜不出他们究竟在交流什么的。 ……不过这有些太夸张了,西列斯心想。 如果真的选择这样的交流方式,那么在纸张上交流的文字就不那么隐蔽,很容易被其他人注意到,而且太隐蔽了也容易引起怀疑。 因此,方案应该是……胸针——交给足够核心的团队成员;纸张——交给参与计划的所有人。 想了片刻,西列斯回过神,不由得失笑。 他心想,明明还不确定这个仪式是否可行,却已经将这个仪式之后的用途想好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思考了一下自己的日程。 明天下午他需要去一趟西城的欧内斯廷酒馆,那么,或许可以等与乔恩的谈话结束之后,去一趟格伦菲尔的古董书店,与格伦老师探讨一下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他随手拿了一张八瓣玫瑰纸,目光注视着纸张右下角的玫瑰标志,不由得产生了一丝感叹。 最早,他只是因为在出版商本顿那边发觉一批纸张十分好写,于是就请这位出版商联系印刷厂那边,提供一批纸张作为日常书写使用。 但是本顿在联系印刷厂的时候,想到了西列斯的那本小说《玫瑰的复仇》,因而将印刷在纸张右下角的花卉图案改成了八瓣玫瑰。 本来也就那么一批,大概几百张纸左右,用完也就没有了,西列斯也不好意思再通过本顿这边的渠道,从印刷厂那边购买纸张。 但是,之后西列斯前往无烬之地,结识了阿尔瓦·吉力尼。这个年轻人的家族产业,恰巧就是那家生产八瓣玫瑰纸的印刷厂。 基于诺埃尔纸牌的生意往来,吉力尼家族的印刷厂十分乐意随手多印刷一点八瓣玫瑰纸。 由此,这种纸就成了西列斯独有的、特殊的标志物,连同那枚恰到好处出现的八瓣玫瑰胸针一样。 ……尽管现在西列斯已经不再困扰于命运的力量,但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感叹了命运的神奇之处。兜兜转转,时光与命运好像早已经将一切他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不管怎么说,如果他的设想真的能达成的话,那么他们与彼此之间的沟通就显得容易多了。 西列斯将自己的这个灵感记录下来,也没有继续想下去,而是转而投身于工作之中。 临近中午的时候,他眸光微动,突然将注意力投向了琴多那边。透过一号人偶,他望见了熊熊燃烧的透蓝色火焰。 拉米法城仍旧雨水绵绵,但遥远的无烬之地却阳光灿烂。澄澈明净的天空之下,周围一圈灰黑色的迷雾中间,【无名之火】疯狂地燃烧着,仿佛正与什么东西对抗着一样。 琴多站在那儿。不远处,那些疯癫的绿洲住民也难得安静下来,怔怔地望着这一幕。 一号人偶待在琴多的外套口袋里,此刻探头出来,轻轻拍了拍琴多的手。琴多便将它拿起来,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人偶坐下来,也望着火焰燃烧的那一幕。 “……我是凌晨四点的时候来到这里的,您知道。”琴多低声解释起来,“不过直到此刻才开始放火,不是因为这群住民的阻拦,而是因为我在研究要怎么确保这里被烧干净。” 他这里说的“干净”,并不是他打算将这些建筑全部毁掉,而是将那些“阴影”留下的痕迹、以及这具神明的尸体,彻底焚毁。 “让我惊讶的是,他们几乎无动于衷。”琴多呢喃着说。 人偶便偏过头,去看那些麻木地站在一旁的人们。他们望着火焰,苍白脸色被蓝色的火焰一照,显得更加冰冷与沉默。 他们好像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又好像是因为太明白了,所以才感到了不可思议。 为首的那个年长男人,他孤零零地站在一旁,表情扭曲、但也可以说是面无表情。蓝色的火焰像是点燃了他的瞳孔,他长久地凝望着这一幕。 隔了很漫长的时间,他才突然发出了一声大叫。他像是已经不会说话了,只知道大喊大叫。他拼命地喊叫着,到最后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他流下了眼泪,但不知道那算是悲伤绝望还是喜悦激动。 其余人也加入了这种大喊大叫的行列。他们看起来半疯半傻、神态癫狂。如果说他们是疯子的话,那任何一个人类都不会否认,甚至不会犹豫一丝一毫的时间。 那蓝色的火焰仍旧熊熊燃烧,甚至变得更加炽烈,如同烈火烹油一般闪耀着。那火焰也蔓延到了周围的建筑,但是建筑并未遭到损坏,仿佛这火焰是点燃了这些实际存在的东西之外的某些什么。 人们又逐渐安静下来。他们望着自己曾经生活过许久的地方,又露出了一种复杂难辨的表情。 “……他们最终会离开吗?”琴多低声喃喃,他知道此刻西列斯没法回答他,不过他还是有些忍不住困扰于这个问题。 这些人会离开吗?又或者,他们会选择在这里了却余生呢? 即便“阴影”的尸体被毁掉了,但是,周围迷雾却不可能轻易消散。 借助“复现自我”的仪式,启示者们也需要至少两个小时,才能走出这片迷雾,这还是在【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这个仪式的帮助之下。 因此,在场这些人类,在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自我折磨之后,他们是否有勇气、有能力,走出这片迷雾,那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琴多只是稍微想了想这个问题,就没有继续想下去。无论这群人是否离开,绿洲的事情已成定局。 “……又消除了一个危险。”琴多语气轻松地说。 他看起来几乎想伸个懒腰,然后志得意满地打个响指。不过人偶正坐在他的肩膀上,为了让这小小的人偶能安稳一点,他已经尽可能保持身体的平稳了。 人偶抱住他的大拇指晃了晃。 在西列斯那边,时间已经来到中午。不过因为时差的关系,绿洲这边还是上午。西列斯一边准备着午餐,一边注视着绿洲那边的蓝色火苗。 当火焰最终熄灭的时候,他仿佛能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突然消失了。 “我们去那边看看?”琴多显然对那个坟包相当好奇,他跃跃欲试着。 人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个想法。 琴多便带着人偶往那边走去。他们路过了那群仍旧呆立着的人们。这群人还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静静地望着这片村落。 好似什么都没有改变;好似一切都改变了。 琴多没有理会这群人,只是走到了村落中央的位置。往常这里被那些建筑物严严实实地挡着,而那群住民将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人们进入这里。 即便真的进入了,他们也将对这个闯入者施以刑罚,并且亲自啃食这个人的肉。 而现在,琴多却如入无人之境。那群家伙已经呆愣了许久许久,好似他们曾经杀过的人、吃过的肉、舔过的血,全都成了他们如今不敢相信的东西。 琴多的脚步停在村落的中间位置。这里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广场,尽管显得相当简陋。 中间就是那个坟包。现如今,那个小坟包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土堆,完全没人知道,这里曾经掩埋着多么可怕的、疯狂的东西。 周围显得非常安静。那燃烧过的、蓝色的火焰仿佛从未出现一样,只剩下这平静的场地。抛开地上那些看起来厚重、黏腻的,被血彻底染透的沙土不谈,这里就像是普通的小村庄。 琴多的目光四下一扫,然后低声说:“断头台。” 断头台就在不远处。那让这平静的景象看起来酷烈了起来。 那还是种最为古老的断头台,需要死者自己将头放上去,然后行刑官将会猛地举起大砍刀,用力地斩下去。头会咕噜噜滚远一点,而剩下的肢体则会从断头的那地方,努力地、悄悄地、安静地淌下血。 多年累积,这血会将断头台朝外的那一侧染成深褐色。那是一层黏腻的、令人不安、看起来仿佛在蠕动的血膜。毕竟,没人有兴致来清理这断头台;另外,也没有这个必要。 绿洲中的这座断头台,看起来十分古旧,恐怕在许多许多年就已经出现。不过,这上头还覆盖了一层挺新鲜的血液。 或许不久之前,又有人闯进了这里,望见这坟包、望见这断头台,最后,自己也将生命葬送在这里。 琴多与人偶都静静地望着这一幕。随后,琴多转而走向了那个坟包。 “……保险起见……”他低声嘀咕了一句,随后,又从火柴盒里拿出了一根火柴,将其点燃,重新进行了【无名之火】仪式。 他解释说:“我刚刚是在村子外面放火的,没有直接走进来。所以现在再给这家伙的尸体补一个仪式。” 带着湛蓝色火焰的小火柴落到了坟包上。有星星点点的火苗闪了出来,大概闪烁了十来秒之后,就彻底平息了。 “……看来这下是斩草除根了。”琴多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被“阴影”遗弃的尸体已然被他们解决,之后,就是“阴影”本身。 “明天我就能回到您身边了。”琴多说,带着点迫不及待的亲昵,“到时候见。” 西列斯便操控着人偶抱住了琴多的无名指,准确来说,碰了碰琴多无名指上的婚戒。琴多的表情迅速柔和下来。 他想说点什么,但是余光瞥见“阴影”的坟包……他思考了一秒钟,然后毫无顾虑地说了一句:“我爱你。” 傲慢的外神恐怕不会介意两个小小的人类在祂的坟前互诉衷肠吧? 应该不会吧? 西列斯大概能明白,琴多在停顿的一秒钟里,产生了多少个坏心眼。他不由得笑了一下,然后意识回到了拉米法城。 经历过无烬之地的晴朗天气,再看看拉米法城这令人心焦的阴雨天……西列斯不由得感到丝丝缕缕的沉重。他继续工作,并且差不多在下午四点完成了积累的工作。 不过…… 他瞥了一眼普拉亚家族刚刚送过来的那些文档资料,确信琴多明天恐怕是要忙上一阵了。 次日清晨,利用独木船返回拉米法城的琴多,面无表情地盯着书桌上那堆文件看了一会儿。 “……所以,上午我自己去?”西列斯问,“下午我们一起去和侦探见面。” 琴多沮丧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吧……请您先吻一吻我?” 西列斯怔了一下。 “让我拥有面对工作的勇气吧。”琴多嘟囔着说,“还是在您不在情况下,独自面对工作。” 西列斯失笑,他如琴多所愿的那样亲吻了对方,然后才离开了凯利街99号。 天空终于放晴了,这让西列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如果在阴雨绵绵的情况下,他还得奔波于东城西城,那真是一个相当令人无奈的事情。 卡洛斯·兰米尔、海蒂女士、小丑三人,已经在阿瑟顿广场的那家甜品店等待着他了。卡洛斯十分愉快地品尝着甜品,在等待的间隙已经吃了三块蛋糕了。 他今天没有扮作女装,应该说,这也是西列斯头一回见到他的真面目。他看起来是个苍白的年轻人,目光明亮有神,但又有一种跳脱不定的气质。人们可能一眼就能看出他执迷于某种东西。 当西列斯抵达的时候,他悻悻然将桌上的甜品碟往旁边放了放,然后说:“上午好,诺埃尔教授。” 海蒂也微微笑着打招呼:“上午好,教授。” “上午好,卡洛斯、海蒂。”西列斯平静地回复。 他不得不首先将目光望向海蒂女士与小丑。 海蒂看起来还算不错,以往她身上那种神神叨叨的气质消散了不少。应该说,她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拉米法城中那些事业有成的女士,挺有一种自信的、镇定的气场。 但是她如今的表情也充满了忧虑,尽管在西列斯坐下的时候,她仍旧勉力露出了一抹微笑。整体来说,她现在的生活令她满意,但是小丑的出现令她一瞬间感到了不安。 至于小丑…… 小丑仍旧是原来那个样子。 有的时候,人们认为小丑是个癫狂的疯子;有的时候,人们又觉得小丑是个吓人的、无所不知的神秘象征。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小丑,就像是这种说法的完美指代。 西列斯不由得想到自己曾经与小丑的几次会面。 仔细想来,他其实没怎么真正与面前这位小丑接触过。 第一次是马戏团来到拉米法城,当海蒂女士与马戏团团长米基闹翻离开的时候,西列斯恰巧在场目睹了这幅画面。 之后他再想去寻找海蒂的时候,就碰上了小丑,从小丑口中得知海蒂已经离开了马戏团。当时小丑还颇为神秘地说出了“现在不能告诉你”这样的话。 第二次与小丑碰面,就是在无烬之地的黑尔斯之家了。当时米基被杀,西列斯询问知情者的时候,小丑将一张命运纸牌递给了他。 ……从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来,小丑大概率和夏先生打过交道。至于那是过去的安缇纳姆、球球,还是未来的西列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也并非是现在的重点。 事实上,即便是西列斯,他也不是很清楚小丑究竟在想什么、究竟知道些什么。小丑看起来总是疯疯癫癫,并且语焉不详。 当西列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小丑也将目光望了过来。他的目光中一如既往地带着那种浑浊的光。 他脸上的油彩消失了,西列斯也头一回看见小丑的真实面目。那大概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五官平庸,但组合起来给人一种相当古怪的扭曲感。 就好像小丑的五官本该是更为歪歪扭扭的,好像是一行被写错的字,好像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要歪向一个奇怪的方向才对;可要是真的定睛一看,他还的确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 那种感觉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人们的心中,只要望见小丑,就会产生这种错乱的感觉。这种感觉让西列斯想到,难怪小丑会成为“小丑”。 “上午好,小丑先生。”西列斯又额外说了一句。 小丑一直看着西列斯,他咧开嘴笑了笑。 这个笑容的弧度比常人更夸张一些。如果是一张涂满油彩的小丑脸,那么这个笑容会显得相当滑稽可笑;但在这张寻常的面容上,这只是给人一种疯狂的气息。 他说:“上午好。” 这句话倒是出乎意料的平常。小丑惯常的那种尖锐的、高亢而激动的声音,变得低沉缓和。 他又说:“又见面了……我,还记得您,先生。” “别担心,这就是卸去油彩的小丑。”海蒂女士在一旁解释说,“如果他的脸上涂抹上油彩,那么他就是‘小丑’。如果他卸去油彩,那么他看起来会正常得多……至少像是一个正常人。”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仍旧记得,在跑团角色卡的设定中,小丑的属性是相当令人惊讶的。极高的灵性和极低的意志,他本该很轻易地陷入极端的疯狂,但事实上,小丑顶多也就是人们眼中的……“小丑”。 人们将他那些不太寻常的举动归结于小丑这个职业,认为他不过是太沉浸在这个职业之中,以至于在生活中也扮演着一个小丑。 这个马戏团往常是在黑尔斯之家驻守着,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们可不管这群马戏团的人是不是疯子,他们只想看到自己喜欢的、欣赏的表演。 而马戏团内部,海蒂自己也是在来到拉米法城之后,才逐渐摆脱了马戏团的角色影响。 在跑团剧本中,小丑大概率会被叛教者哈姆林取代,后者从而可以逃出拉米法城。因此,西列斯将哈姆林的相关信息告知往日教会,也就间接救了小丑。 ……如此之多的信息都足以证明一件事情:每个人都忽略了小丑的特殊之处。 光从夏先生将那张命运纸牌交给小丑,并且小丑还真的恰到好处地找到了时机,将那张商人牌转交给西列斯这一点来看,小丑就绝非表面上这么愚钝。 沉默持续了片刻。 随后,西列斯像是突然想起来这件事情一样。他说:“一直以来,我还不知道小丑先生的名字。” 这个问题实际上是西列斯一直都记在心里的。 当人们用代号来指向一个人的时候,他们就往往会遗忘这个人的真实姓名。而小丑,也从来无人关心他的真实姓名。 海蒂女士愣了一下。卡洛斯·兰米尔陷入了沉思。 小丑左右看看,然后又咧开嘴笑了一下:“我的名字?”他像是想了一会儿,“我的名字是……阿克赖特。” 这可是个相当与小丑的职业、性格不符的名字。西列斯以为自己会听见一个音节简单的名字,比如汤姆、杰克之类的,但小丑却十分清晰地复述出了那个听起来相当复杂的音节。 阿克赖特。这就是小丑的名字。 “姓呢?”海蒂像是突然反应过来,“等等,我记得你好像……没有姓氏?” “没有、没有。”阿克赖特摇了摇头。 西列斯有些困惑地望着海蒂。 海蒂便解释说:“我很早之前就生活在马戏团中,您知道。小丑……阿克赖特是还小的时候就加入了马戏团,成为了小丑。当时他是个孤儿,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所以也没有姓氏。” 卡洛斯在一旁好奇地问:“那他的名字是哪儿来的?”他琢磨阿克赖特这个名字,“十分复杂的一个名字。” 海蒂对这事儿也不太清楚,便望向了阿克赖特。 阿克赖特歪了歪头,一如既往地露出那个十分“小丑”的笑容。他说:“有人……给我取的。” 西列斯看着阿克赖特,若有所思。 卡洛斯没意识到这种暗流涌动的氛围,露出一个挺好奇但是也不太重视的表情。 倒不如说,他反而还觉得海蒂的反应有些大惊小怪——说白了,小丑是海蒂的前同事,他听闻海蒂找到了工作,所以就来问问是否有可能自己也得到一份工作……这不是挺正常? 他便说:“小丑先生……呃,阿克赖特先生,现在已经是我们兰斯洛特剧院的知名演员了。说真的,我觉得他能成为拉米法城最有名的演员。” 西列斯看了看阿克赖特,便问:“他在扮演什么?” “一个疯子!”卡洛斯激动得手舞足蹈起来,“天,我从未见过有任何演员,可以像阿克赖特这样,驾轻就熟地扮演一个疯子!” 西列斯:“……” 他的目光望了望海蒂,注意到占星师女士脸上那种无奈的苦笑。 卡洛斯显然也是一个心直口快、不在意他人目光的年轻人。应该说,他与他的商人父亲简直就是天差地别。西列斯对于年轻人总是多几分耐心和宽容,所以也没在意卡洛斯语气中那种微妙的成分。 ……人们总是会怀疑一个演员的专业水平,怀疑这位演员之所以能够十分擅长某个角色,是因为其天性如此。比如扮演恶人的演员在生活中也一定是个恶人,扮演好人的演员在戏外也一定天性善良。 西列斯不会如此刻板地去评价一个人,但是说真的……他有点怀疑,阿克赖特之所以能够扮演好一个疯子,是因为他本身也很有可能被什么东西污染了。 ……当然,这话没必要说出口。 西列斯就只是不置可否地沉默着。 卡洛斯没怎么在意,他继续说:“我认为,先生,阿克赖特会是一个杰出的演员!他可以参与进您的剧目!”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他便问:“你想让他扮演什么?” 在加兰小姐的故事改编之中,西列斯也十分信任卡洛斯这个专业人士的说法。他将初版的剧本交给卡洛斯之后,卡洛斯很快就将其修改、完善,变成了更加适合搬上舞台的模样。 应该说,虽然现在卡洛斯没什么名气,好像只是在一家小剧院里和朋友们小打小闹,但是他在这一行上的天分相当出众;同时,他还有个很有钱的父亲。 在这种情况下,卡洛斯能够轻而易举地获得常人无法得到的资源,比如说,他可以联系到一些城内知名的演员,来参演这部剧目。 事实上,关于剧本、演员的问题,西列斯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已经和卡洛斯商讨过许多次了。 他们今天就需要确定剧本,同时也确定一些选角。 卡洛斯几乎毫不犹豫地说:“那个最大的坏蛋。” 西列斯思考了一会儿。 在这个剧本中,加兰小姐的梦中冒险开始于海底的一座城市。加兰小姐首先去了灯塔登记,然后听闻了一些发生在这座城市里小小冲突,然后与自己的朋友们开始了冒险。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自然是遭遇了一些坏人、一些好人,然后利用自己的聪明巧智打倒了坏人,玩久了这座城市。 原版的小说更加面对年轻的孩子,所以在正邪双方的对抗方面,并不显得那么激烈,更像是一篇童话或者寓言故事。反面角色当然也没有非常直接地刻画。 但是在改编成戏剧之后,他们自然需要将这部分的内容细化,并且加入更多冲突对抗的成分。 毕竟戏剧的表现形式与小说并不相同,许多在小说中可以通过心理描写直白地写出来的内容,在舞台上只能通过夸张的语言、肢体动作来表达。 最明显的差别就是,他们在剧本中大大强化了反面角色的存在感;虽然还不能说像是那些面向成年人的剧本,将一切矛盾冲突血淋淋地摆在观众们面前,但的确比原著更为激进。 因此,找谁来饰演反面角色,也是一个相当令人头疼的问题。 西列斯在创作《加兰小姐的梦中冒险》这本小说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融进去了一些对于现实的微妙隐喻。那不能说是完全符合现实的情况,比如梦境中的冒险,但也的确有了相关元素的牵扯。 因此,这些反面角色,也自然而然地与旧神追随者有些类似。 他们显得疯癫、扭曲、不择手段、不可思议。他们就像是那些永远隐藏在童话故事、精怪故事背后的那层血腥布料,散发着挥之不去的阴森气息。 在故事中,这群反面角色是那些丑陋的海洋生物。 当这座城市光芒照亮了海洋,一部分海洋生物突然在光芒中看清了丑陋的自己。他们开始痛恨这座城市的光芒,因为那让他们意识到自己这么不好看。 于是,他们便决定想个办法熄灭城市的光,并且砸碎那些镜子。他们想到的办法是用海底的泥土淹没这座城市,让它成为海洋下的废墟。 而加兰小姐最终和她忠实的灯笼鱼伙伴,解决了这群人的阴谋。加兰小姐提前堵死了下水道,让泥土无法涌入这座城市,并且在城市的四周摆满了等身镜,让那群家伙吓得夺路而逃。 ……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结局。 在改编成剧本之后,考虑到舞台布景、光效、角色演出等等,他们将冲突加剧了一些。 最大的改动就在于,原本这群海洋生物是没有进入城市的,但是在剧本中,他们来到了城市中,与加兰小姐有了一些正面对抗与对话。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需要演员来扮演这些海洋生物。 卡洛斯所指的那个“最大的坏蛋”,说的就是这群生物的领头人,一个提议毁掉这座城市的、扭曲而诡异的怪物。 ……事实上,西列斯在构思这本小说的时候,并非真正想到了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海洋生物。他想到的是黑暗之海、世界之外、旧神污染这些存在。 与其说他指向了那些生物,倒不如说他指向是扭曲而疯狂的人类。 卡洛斯十分快速地跟阿克赖特讲述着这个故事。 在这个间隙,海蒂便和西列斯随口聊了两句。她提及了自己现如今的工作:在兰斯洛特剧院中负责道具布景之类的活儿。 考虑到她在无烬之地的经历,她将这份工作完成得不错,毕竟拉米法城的居民很少能想象康斯特公国之外的相关文化元素,但海蒂却恰巧见识过。 很快,卡洛斯大致上将剧本的内容讲清楚了,思绪很快就跑偏了,他喃喃自语说:“我们能收获全城的喝彩吗?” 西列斯只是盯着阿克赖特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阿克赖特,你乐意接受这个角色吗?” 阿克赖特像是想了一会儿,但没人知道他究竟想到了什么。他很快就愉快地咧开了嘴,说:“我喜欢这个角色!” 卡洛斯大喜过望,显然,他心中最合适的演员就是阿克赖特,询问西列斯只是走个过场。 他又转而说:“如果您对现在的剧本还有什么意见的话,那我们还能继续修改。如果您没意见的话,那我就打算去联系我看中的演员们了!” 显然,卡洛斯其实已经兴冲冲地做好了选角的工作。 西列斯乐见其成,他便说:“并没有什么问题,卡洛斯,我信任你的专业水平。” 卡洛斯十分喜欢这句话——这个描述,“专业水平”。 他露出了有点矜持又有点喜悦的表情。不过他很快又说:“一个比较困难的问题是……教授,我们找不到合适的小演员,来扮演加兰小姐。 “……当然,我仍旧在寻找。但如果您那儿有什么推荐人选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西列斯想了想,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现实中的那个加兰。不过他在这件事情上犹豫了一下。他便说:“我会留心找找的。” 卡洛斯点了点头,并且思索着:“剧本、演员、布景、服装、道具、排练……哦,对了,您希望在什么时候上演?” “今年的神诞日。”西列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个时间点。 “那还有……两个多月。”卡洛斯算了算,“有点赶……如果我们能很快找到合适的演员的话,那就还行。” 这么说着,他已经有点坐不住了。 他便说:“那么……我先走了。教授,如果有什么事情的话,就给我写信。我现在就先去联系那些心仪的演员,下半年他们会相当忙碌,我得赶紧给他们写信。” 他又望向了海蒂与阿克赖特,并且说:“两位,要跟我一起走吗?” 海蒂女士摇了摇头,她说:“我们再与教授叙叙旧。” “好的。”卡洛斯轻松地说,“回见。” 在卡洛斯离开之后,海蒂的表情几乎很快就沉重了下来。她想了想,也没有首先和西列斯提及那些复杂的话题,而是一口气点了三个小蛋糕。 阿克赖特眨了眨眼睛,犹犹豫豫地说:“海蒂,我可以,也吃一个吗?” “你可以自己点。”海蒂说。 阿克赖特歪了歪头:“我……有钱?” “卡洛斯没给你发工资?” 阿克赖特冥思苦想片刻,然后说:“忘记了。”他想了想,又补充说,“忘记带了。” 海蒂叹了一口气,她对西列斯说:“教授,有时候我看这家伙傻乎乎的,甚至觉得他即便来到拉米法城,也不是什么坏事。”她停顿了一下,“但是,我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的。” 她沉默了片刻。西列斯也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我成功从他嘴里问出了什么。”海蒂低声喃喃说,“但我宁愿我不知道。” 她随手把自己的一个蛋糕推给了阿克赖特,看到那家伙露出了一个咧开嘴的、虽然狰狞但也简单的微笑,好像他只是习惯了小丑的笑法。 ……事实上,直到现在,西列斯也没能察觉到,阿克赖特有什么问题。他好像仍旧是原来的那个小丑,仍旧只是马戏团的一员。 但是突然地,海蒂朝阿克赖特问出了一个问题:“小丑,你为什么来到拉米法城?” 阿克赖特本来已经欣喜地拿起勺子,打算吃掉这个小蛋糕,然后在这一刻,他苍白的面孔上失去了所有的表情。 他僵硬地、迟缓地、不疾不徐地说:“因为,我将要被拉米法城内的某个人杀死。” 第217章 当场翻车 有一阵窒息般的沉默在甜品店中蔓延着。 这一天的天气相当不错。应该说, 时间毕竟已经来到了八月份,拉米法城的居民将迎来久违的烈日。人们晾晒着衣物被子,在阿瑟顿广场旁的林荫道漫步。 这灿烂的阳光、这闲适平静的上午、这充满了甜腻奶油香气的甜品店。当然了, 没人能想象, 会有人在这种地方,轻轻巧巧地提及自己的死亡。 西列斯目光幽深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 抛开小丑的身份不谈,如果有人只是这么提及自己的死亡,那么人们恐怕会觉得他是个疯子;如果加上小丑这个身份, 人们大概会觉得他果真是个疯子。 但如果算上西列斯所知道的这些信息, 那么, 这死亡的预告听起来就不太像是开玩笑了。 在原本的跑团剧本中,小丑的确有可能被叛教者哈姆林杀死, 后者在脸上涂抹油彩, 假扮成小丑, 因而才能够逃出拉米法城。 但是, 如今叛教者哈姆林已经被往日教会抓获,小丑的命运理应发生了改变。 ……为什么他仍旧以为自己将被拉米法城内的某人杀死? 不,应该说, 为什么他会有这种认知? 西列斯正思考间, 海蒂已经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她说:“就是这样……我不敢相信。可无论怎么问他,他都只说这一句话, 就好似…… “……我不知道您能不能察觉到这种奇怪的感觉。往常, 我会是那个装神弄鬼的人, 我不能否认。人们希望从星图上得知自己的命运, 至少是一个方向;我有时候就会给出一些似真似假的信息。 “我不知道我是否是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启示……那些信息有时候显得真实、有时候显得莫名其妙。当我现在回忆起这段记忆的时候, 我甚至觉得我那个时候受到了污染。” 她苦笑起来。 西列斯怔了一下, 他说:“您认为, 阿克赖特是被占星师误导了?” “至少这情况很像。”海蒂说,“不一定是占星师,也可能是别的人。无烬之地总会出现这种奇奇怪怪的人,尤其是在驿站。我想,阿克赖特即便真的遇到一个,也不足为奇。 “而小丑这样的人……您知道,人们会乐意捉弄他。因此,有个人欺骗他,说他得去一趟拉米法城,等待某个人杀死他……这种事情说不定就会发生。 “人们只是找个理由让小丑离开而已……只是找个理由让他出丑,这就是‘小丑’存在的原因。” 西列斯明白了海蒂的意思。 小丑阿克赖特是个疯疯癫癫、傻乎乎的家伙。 在有油彩的时候,人们还会因为他小丑的身份而保持一些距离;但是在他的面孔干干净净的时候,人们恐怕只以为他是个好欺负的蠢蛋。 而过去一段时间里,随着马戏团的分崩离析,小丑自然不再是小丑了,即便他仍旧拥有着这份力量。 因此,海蒂推测有人刻意戏弄阿克赖特,用这种像是预言或者噩兆的说法吓唬小丑。但阿克赖特却将这话当真了,并且的确不远万里来到了拉米法城。 ……海蒂的这种推测倒也不是不可能,在过去一段时间里,阿克赖特究竟遭遇了什么,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但是…… 西列斯又看向了小丑。 在他们交谈的这一段时间里,阿克赖特又低下头,用勺子吃起了蛋糕。 他的吃法相当令人不安,他首先用勺子将看起来精美漂亮的蛋糕彻底捣碎,变成古怪的、像是一团泥浆一样的东西,然后才慢慢地从中间开始吃。 他的确一点儿也不浪费地吃完了,但这种吃法又让人觉得不舒服。 “为什么是拉米法城?”西列斯像是低声呢喃,又像是在询问着阿克赖特。 不过阿克赖特并没有回答,海蒂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海蒂只能联想到她自己,犹豫了一下,便说:“或许,是有人知道我在拉米法城,所以才故意跟阿克赖特说起这里?” 西列斯默然片刻,注意到阿克赖特仍旧一言不发。他迟疑了一下,便说:“阿克赖特,你之前见到过夏先生吗?” 阿克赖特猛地放下了勺子。他缓慢地抬头,望向了西列斯,然后歪了歪头,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微笑,是那种能让人看清他所有牙齿的微笑。 他说:“是的。” 海蒂不明所以地问:“谁是夏先生?” 这的确是一个好问题。 他们在这里提及的夏先生,是过去的安缇纳姆或者过去的球球,还是,未来的西列斯? 西列斯也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甚至不能表现出自己已经想到了这个问题。时间的谜题是任何人都难以破解的。 他其实更倾向于过去的安缇纳姆或者球球。无论如何,既然他曾经从阿克赖特手中接过那张纸牌,那就意味着此事已成定局。 有什么局面,需要未来的他将这张纸牌交给过去的阿克赖特? 他的想法不由得偏移了一下。 阿克赖特在这个时候又说:“他,让我,来到这里。”他嘿嘿笑了一声,“我喜欢这里。” “什么?”海蒂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又望了望西列斯,“等等,这个夏先生究竟是谁?你们都认识他吗?” “稍等,女士,我会为您解惑的。”西列斯说,“……阿克赖特,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阿克赖特想了一会儿,像是要从他贫瘠的、混乱的记忆之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最后他想了起来。 他说:“之前……海蒂来找过我。” “那是三四月份的事情。”海蒂低声在一旁补充说。 阿克赖特继续说:“在那之后,我就到处走……不小心迷路了。夏先生,就出现了。他给我指了个方向,然后说我需要去那里、去拉米法城。” 西列斯与海蒂都产生了些许的困惑。 “……他说,有人可能会在那里杀死我。”阿克赖特慢慢说,“而这可能将是我的宿命。如果我想改变这一切,那我就得前往拉米法城。 “但是,即便我来到了拉米法城,也可能一切都无法挽回。所以,我得抱着必死的决心……我必须来到拉米法城。” 海蒂睁大了眼睛,她低声喃喃说:“这话可不像是阿克赖特说出来的。” “是夏先生的话,海蒂。”阿克赖特说,他又露出了一个笑容,“夏先生……这么对我说。我就记住了。” 西列斯又问:“除了这个,他还跟你说了别的什么吗?” 阿克赖特想了一会儿,就说:“他还说,如果我来到这里的话,我就可以为米基报仇。” 海蒂吃惊地说:“但是米基……” 她的话停住了,然后露出了一丝苦笑。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西列斯也沉默了片刻。 阿克赖特就说:“没有更多了。” ……夏先生让小丑来到拉米法城。西列斯心想。而夏先生的话,听起来相当……令人困惑。 显然,夏先生是了解真相的,也包括跑团剧本的内容在内。 因此,在叛教者哈姆林已经被逮捕的情况下,夏先生为什么要对阿克赖特这么说?为什么他说小丑将被某人杀死? 除非……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果断地将自己的思绪转移到别的地方——如果这个夏先生真的就是未来的自己,那么他总不可能破坏他自己的计划。 至于为马戏团团长米基报仇的事情,这一点反而好理解一些。 毕竟,如果阿克赖特来到拉米法城,那就意味着八名跑团角色齐聚于此,他们恐怕将要共同对付“邪神”了,尽管他们并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而守密人知道。 西列斯陷入了片刻的沉思。海蒂也一样。 而阿克赖特看他们两个都不说话了,便问:“海蒂,我可以,再吃一个吗?” 海蒂心烦意乱地将自己面前的蛋糕碟推给了阿克赖特。于是阿克赖特兴高采烈地又一次用勺子将蛋糕捣碎,一点一点吃了下去。 海蒂便叹了一口气,她转而说:“所以,教授,能告诉我真相了吗?” “夏先生,”西列斯顿了一下,他声音很低,确保不被其他人听见,“他是安缇纳姆的代行者。” 海蒂愣了一下,她看起来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隔了片刻,她才回过神,她看了看正傻乎乎吃蛋糕的阿克赖特,有点怀疑地问:“可是,阿克赖特有什么值得这位……夏先生亲自接触的?”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关于阿克赖特,你还知道更多信息吗?” 海蒂皱了皱眉,思考了一阵:“……我只知道,他在来到马戏团的时候,就已经疯疯癫癫的了。” “那时候他几岁?” “十几岁?”海蒂不太确定地说,她问阿克赖特,“你来到马戏团的时候几岁?” 阿克赖特愣了一下,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同样不太确定地说:“十几岁?” 海蒂沉默片刻,然后摇了摇头:“算了。他的记忆总是不太清楚。” “女士,我记得您是被马戏团收养的?”西列斯问,“阿克赖特是类似的情况吗?这样的情况多吗?” “多……也不能说非常多。”海蒂说,“您知道,我们一直停留在黑尔斯之家。有不少孤儿,可能是探险者遗弃在驿站的孩子,也可能是父母都死在某次探险中的孩子……总之,这样的情况不少。 “但是,很多时候并不会轮到马戏团来收养。一些酒馆旅馆餐厅的老板,他们很乐意收养这些孩子;另外,那些冒险团们,也会过来挑选拥有启示者资质的孩子。 “只有那些不被重视、无家可归的流浪儿,他们才有可能被马戏团收养。即便收养,成为占星师、小丑,或者魔术师、驯兽师,甚至于团长,也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过程。 “很多孩子只是在马戏团内部做些杂活,他们不能说真的参与到马戏团的工作和演出里。” 西列斯沉吟片刻,便说:“但是,您刚刚说,阿克赖特是来到马戏团之后不久,就成了小丑。” “是的。”海蒂点了点头。 “……那在他之前的那位小丑呢?” 之前他们解决星图问题的时候,海蒂曾经介绍过自己的身世。她同样是在小时候就加入了马戏团,被当时马戏团内部的占星师带领着学习星图与占卜知识。 在那位老占星师死去之后,海蒂才继承了马戏团占星师的职务。 ……所以,小丑呢? 一个马戏团不可能没有小丑。在年轻的阿克赖特出现之前,马戏团内部肯定已经拥有一位小丑。但是在海蒂的描述中,这位之前的小丑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海蒂的表情中流露出了一丝迷茫。她仔细想了一会儿,然后不怎么确定地说:“他似乎是……死了。应该是。” “您不记得更多了?” 海蒂就又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她摇了摇头:“我头一回觉得自己的记忆如此模糊……那个小丑仿佛消失在我的记忆之中了。 “让我想想……我比小丑更早来到马戏团,大概早两年,或者更久。那个时候的马戏团……是的,那个时候的马戏团应该拥有一位小丑,但是…… “但是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了。在阿克赖特来到马戏团之后,阿克赖特就成了新的小丑,他做得不错,人们也对之前那个小丑毫无留恋…… “……真不可思议,我的确记得这个人,但是我对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我不记得他的名字、长相、事迹、声音……什么都不记得!” 海蒂露出了十分吃惊的表情,她很快就意识到这种情况实际上相当熟悉:“就像是您之前让我去调查的那位……那位,德莱森先生一样!我的确知道这个人,但那是模模糊糊的,像是影子一样!” 西列斯也流露出些许的意外。 他的确想到了这位前小丑的存在,但那只是为了了解更多关于阿克赖特的信息。不过,他似乎误打误撞发现了一个对方的疏漏。 “阴影”的信徒,相当明显。他想。 不过……会是谁? 一个相当顺理成章的可能性出现在西列斯的大脑之中:那会不会就是年轻时候的德莱森先生? 这位“阴影”的信徒、赫德·德莱森的叔祖父、德莱森家族的“干活的人”,似乎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待在无烬之地的黑尔斯之家,隐姓埋名,成为这群旧神追随者的触角。 阿道夫·德莱森曾经说过,他在年轻的时候与自己的这位兄弟见过一面,当时这个德莱森就戴着帽子,那似乎是这群“干活的人”的标志。 ……年龄。西列斯心想。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 年轻时候的德莱森待在黑尔斯之家,他想要找到一个恰当的身份来收集信息,同时也不引起人们的怀疑——马戏团的小丑,这不是一个很合适的选择吗? 更关键的是,小丑还可以用油彩遮挡自己的五官。这一点相当重要,这可以更进一步方便他隐藏自己的身份。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德莱森可能无力继续担任小丑了。 这位神秘的德莱森先生,是赫德的叔祖父,而阿克赖特是在十几年前来到马戏团的;在那个时间点,这个德莱森可能已经四五十岁了。 这个年纪,再继续担任马戏团的小丑,他可能就要吃不消了。他衰老的身体不再灵活、不再强壮,这个职业不再适合他了。 因此,他说不定就借着阿克赖特的到来,摆脱了小丑的身份,转而在黑尔斯之家中另寻了一份工作。 可能是守门人、可能是巡逻者。无论如何,年老时候的他来做这份工作,就合适得多,同样也不会引人注意。 这个推断的一个相当重要的前提是,西列斯不认为在同一家驿站中,这群人会安排多个隐藏身份的“干活的人”。 无烬之地是一个庞大的区域,驿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像冒险团、村落、高尔斯沃的城市,那都是人流量相当大的地方。 换言之,如果这群人想要确切地把握一些信息,那他们恐怕会选择广撒网;就算要多派些人,像比德尔城这样的大型城市,也是更加合适的选择。 有德莱森在黑尔斯之家待着,这已经完全够用了,没必要多派人手——再者说,他们真的有这么多人手吗? 费希尔世界相当相当大。黑尔斯之家只是无烬之地的一个小部分,而无烬之地又是费希尔世界的一个小部分。如果在黑尔斯之家就派上不少人,那么其他地方又需要多少人? 基于年龄与时间的演变、基于对“阴影”的信徒人数的猜测,西列斯倾向于认为这个神秘的前小丑,就是那位神秘的德莱森先生。 不过他还是试图确认一下自己的推测,他便问海蒂女士:“这位之前的小丑,他戴帽子吗?” 海蒂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她想了一会儿,然后缓慢地点了点头:“似乎是这样的……我会留下这个印象,是因为,阿克赖特刚刚来到马戏团的时候,他也经常戴着帽子。 “我唯一记得的是,有人似乎对我说,这是阿克赖特从之前那名小丑——不是确切的指向,是那种模模糊糊的含义——从他那儿学来的。然后又隔了一段时间之后,阿克赖特就不再戴帽子了。 “……阿克赖特,你还记得这事儿吗?” 海蒂的问题让阿克赖特想了一会儿。很难说那张苍白的、含糊犹豫的面孔上流露出的表情,是否算得上“思考”,但他的确想了一段时间。 然后他点了点头,他说:“是的……是的。我当时喜欢戴帽子。是学别人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自己该松一口气还是该叹一口气。 如果德莱森真的就是前小丑,那这就带来了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德莱森对于“阴影”的信仰,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了阿克赖特? 阿克赖特极高的灵性和极低的意志,是否有可能来自于此? 海蒂迟疑了一下,然后问:“您询问这个问题是因为……?” “我之前请您调查的那位德莱森先生,”西列斯简单地回答,“似乎就有这个戴帽子的习惯。据我所知,这是某个神秘组织的部分成员的象征。 “而这个神秘组织……正是我、夏先生、以及更多人——我们正在对抗的对象。他们信仰着一位邪恶的神明,并且打算对拉米法城做点什么。 “不过,夏先生相当神出鬼没,我与他的联系也并不稳定,所以我说不好为什么他会让阿克赖特来到拉米法城。” 他三言两语将他们正在做的事情解释清楚,但也让海蒂目瞪口呆。 阿克赖特歪了歪头,有点奇怪地嘟囔了一句:“神秘……神秘组织?” 海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西列斯,隔了片刻,她说:“我几乎以为您在说什么小说里的故事,但是……”她停顿了一下,很轻地说,“但这是真的,是吗?”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真的、真的。”阿克赖特在一旁说了一句。他又开始吃第三个蛋糕,金属勺子与陶瓷餐盘碰撞的声音相当令人不安。 海蒂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的语气逐渐坚定下来:“我明白了……教授,您这么说,是因为您也需要我们做点什么吧?” “的确有一些事情需要你们的帮助,不过……”西列斯顿了一下,“主要是拉米法城。” 海蒂专心地听着。 阿克赖特瞧了瞧他们两个,就也假装自己认真听着。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便说:“我们现在不确定那群人究竟打算在拉米法城做什么,但是他们的目标相当明确。在此之前,我们需要在拉米法城做好准备,迎接他们的到来。 “我正在寻找一种可能的方法,让我们之间的联系变得更加方便一些。不过那还需要更多的实验……总之,请您先拿着这个。” 西列斯将一枚八瓣玫瑰胸针递给海蒂。 阿克赖特疑似大智若愚——其实他该记得的东西都记得,不是吗?但这种事情是没法确定的。在这个关头,西列斯需要的就是确定性。 因此,既然阿克赖特和海蒂都待在兰斯洛特剧院,那么只给他们一枚胸针就够了,并且他更倾向于将这枚胸针交给海蒂。 至于卡洛斯·兰米尔那边,西列斯还不确定是否有必要和他讲清楚神明、旧神追随者这些问题……或许和他的父亲联系一下是更加合适的选择。 之前西列斯定制胸针的时候,一共定制了三十枚;除却他、琴多、十五个学生之外,胸针还剩下十三枚。前天上午他给了格伦菲尔一枚,现在就是第二枚。 海蒂接过胸针,若有所思地望了片刻,然后她说:“这是……身份的象征?” “……有很多种可能。”西列斯说,“我不得不考虑最坏的情况……如果我们失败了,那么我们需要一道最后的保险措施、一个确认彼此是否可信的办法。 “这枚胸针就是一道防护屏障。在某个可能的时间节点,或许你们只能相信持有这枚胸针的人。 “……当然,这只是最糟糕的可能性。我们未必会触及这种可能性。在此之外,这枚胸针也可以作为彼此联系时候的凭证。 “除了这枚胸针,可能还会有实时联系的工具、以及一个中转地点。我之后会用其他办法来通知这些事情。” 海蒂静静地听着,然后她微微笑了一下:“我明白了。教授,这是一份邀请。”她望了望窗外,看到热闹的广场与灿烂的阳光,隔了片刻,她呢喃着说,“……守卫这座城市的邀请。” 西列斯也笑了一下,他说:“的确如此。” 他想,“阴影”的信徒之所以会盯上拉米法城,恐怕是因为这里是安缇纳姆的诞生地(默林镇是拉米法城下辖的一个镇子),同时也因为这里足够庞大、足够混乱,足以让他们浑水摸鱼。 而西列斯的想法则是,他想在这座城市里铺上一层网。或许无人可以逃脱命运之网的捕获。 “……而您呢?”海蒂敏锐地问,“您要去做什么?” 西列斯默然片刻,便说:“其他的什么……或许。” 海蒂不太满意这个遮遮掩掩的答案,不过也没有再说什么。她看了看一旁的阿克赖特,便说:“既然您这么说,那么夏先生让阿克赖特来到拉米法城,是因为这里有什么需要他做的事情? “……我不太明白,有什么事情会需要阿克赖特?” “我暂时也不清楚。”西列斯说,“或许……是因为那位德莱森先生?” 但是,这位神秘的德莱森先生大概率是死了。 既然德莱森家族都将因为五月份的失败而付出代价,那么这个德莱森恐怕是最早成为“代价”的,这一点不可否认。 想到这里,西列斯也摇了摇头。他说:“这还不能确定。在此之前,就让阿克赖特继续待在剧院里吧,我们可以静观其变。 “对了,海蒂女士,请帮我一个忙。” “当然,是什么?” “您知道克米特家族吗?” 海蒂想了一会儿,然后不确定地说:“我似乎听卡洛斯提及过……是城内知名的一家戏剧投资商?” “是的。这个家族来自堪萨斯,是上个世纪才来到拉米法城的。”西列斯说,“我不确定这个家族是否与我们将要对抗的组织有关,但我认为我们可以调查一下。” “我明白了。我会从卡洛斯以及其他我认识的戏剧工作者那儿,试着打探一些消息,希望能有所收获。”海蒂爽快地回答说,“不过……戏剧这一行可能是他们的着力点吗?” “艺术,准确来说。”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海蒂怔了片刻,然后叹息了一声。她没有说更多,又看向阿克赖特。她终于注意到,阿克赖特已经在她不知不觉中,将她点的三个小蛋糕全部吃完了。 ……她盯着阿克赖特看了片刻,然后露出了一个平静的微笑。 西列斯恰到好处地与他们告别,随后离开了甜品店。 时间差不多是上午十点半。他想了片刻,便在附近的餐厅打包了两份午餐,带回了凯利街99号——他认为琴多大概率还在头疼工作的事情。 果不其然,当他回到家的时候,琴多还在书房的三楼,被一大堆纸张文件淹没。 西列斯喊他下楼吃饭的时候,琴多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他问:“几点了?” “十一点。”西列斯回答。 琴多就站起来走到西列斯身边抱住他,他低声嘟囔着说:“为了工作废寝忘食……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这么说了。” 西列斯失笑,他轻柔地摸了摸琴多的辫子,然后说:“下午可以休息一阵了。” 琴多想了一会儿,然后松了一口气,他说:“的确可以,我差不多把事情都处理完了。” 西列斯有些惊异地顿了一下。 琴多有点警惕地说:“您在吃惊什么?” “……你现在好像相当热爱工作了?”西列斯说,“甚至在完成工作之后,才能够放松地去休息。” 琴多顿时语塞,然后他愤愤不平地说:“当然不是!” 西列斯就等了片刻。 琴多就又说:“是因为……”他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温柔了一点,“我热爱您。我热爱与您一起工作的感觉——不,工作只是其中之一,只要能和您在一起,任何事情我都乐意去做。”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他笑了起来:“谢谢你的热爱。”他亲吻着琴多的唇瓣,低声说,“你让我觉得生活变得轻松和愉快。” 琴多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相当愉悦地说:“我的荣幸。” 很快,他们下楼吃饭。西列斯打包了他们惯常去吃饭的那家餐厅的午餐,那味道仍旧令他们觉得相当不错。 这个时候,琴多突然说:“我们等会儿要去和那位侦探先生见面?” “是的。”西列斯说,“你应该之前就知道了?现在怎么又提起来。” “我是想说……您要不要趁这个机会进行一次尝试?您在梦境中提及的让人偶说话的办法。”琴多说,“正好我回来了。” 西列斯恍然,他有点感兴趣地问:“所以,你可以让那些灵魂直接出现在现实中?” “是的,这一点可以不必借助梦境。”琴多想了想,又补充说,“应该说,他们自己就可以往返塔乌墓场与现实世界。” “这真是相当神奇。”西列斯赞叹说。 比起人偶们在现实世界的不便之处,这些灵魂确实相当厉害。 于是,在吃完午餐之后,他们便在三楼书房进行了一次实验。 西列斯挑选了二号人偶作为这一次实验的对象。他将其变成自己的模样。琴多站在人偶的对面,仔细打量了一番,不禁说:“完全看不出任何区别……除了表情上有些呆板。” “毕竟我现在没有在操控它。”西列斯说。 他服用了魔药,戴上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看了看四周,然后低声说:“我似乎没法看到那些灵魂的存在。” “看来的确只有死去的人和濒死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了。”琴多确认了这一点,“当然,我也可以看到。现在他正漂浮在您的身后。” 西列斯:“……” 他默然瞧了琴多一眼。 琴多闷闷地笑了一下,然后正色说:“我错了。只是他真的刚好漂浮在那儿……没有故意吓您的意思。” 西列斯无奈地摇了摇头。 随后,琴多说:“我已经将他的指挥权交给您了,您可以进行一下尝试。” 西列斯便将意识挪到人偶那边。 在安静的书房里,他仔细体会着那种冥冥之中的、某种东西与他的灵魂相牵连的感觉。即便他的确看不到那个幽灵的存在,但是他的确能“体会”到这一点。 慢慢地,他能意识到那个东西的存在。仿佛在一片黑暗之中,他逐渐望见了一个光点、一片迷雾、一束微光。他将注意力投在那儿,但是谨慎地没有投放太多。 隔了片刻,他在心中念了一个词:过来。 思维的流动总比说话更快,因此,当这个词还没真的形成在他的大脑中的时候,他就感到那个东西朝他飞快地闪动过来。 他有点被惊讶到了,下意识睁开了眼睛,不过睁开眼睛之后,他仍旧无法看到那个幽灵。 “怎么了?”琴多关切地问。 “没事。只是有一种……”西列斯突然停了下来。他诧异地意识到,他现在并没有回归本体,而仍旧在使用二号人偶的身躯。 他只是下意识想说话,却真的说了出来,他的确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换言之,这句话来自…… “……是幽灵在说话。我望见这一幕了,他成为了您的配音演员。”琴多同样惊讶地意识到这一点,“您成功了。” “太奇妙了。”西列斯惊叹着说。 他开始习惯这一幕。事实是,那幽灵如同成了他的第二大脑——专指语言上的。 他可以不假思索地让幽灵帮着他说话,只要他想说话。那甚至就是他自己的声音、语气和习惯用语,和他本人完全没有任何区别。 不过,这个“想”的过程,落到现实,有那么短暂的、微小的停顿,但并无大碍,就只像是他在说话之前停顿着想了一想。 并且,随着西列斯习惯了这种做法,这种短暂的停顿就更加不为人注意了。 当然,他也提醒自己,不要忽略任何可能性。或许就有人能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呢? 很快西列斯就将这个做法练习得不错。这木头的身体没有心跳、没有五脏六腑,但从外表来看,它就仿佛是个真人。 即便真的碰触皮肤,也能感受到那种柔软温暖的肌理感……当然,这一切或许都来自于阿卡玛拉的力量。那是虚幻的、欺骗的力量。 西列斯盯着自己的掌纹看了片刻,又看了看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的本体。他突然感叹了一句:“我简直怀疑我是在梦境之中。” 琴多也有点惊叹。不过他毫不犹豫地说:“对您来说,这样就安全多了。” 隐藏本体、使用替身,这是一个相当自然的想法。 从种种情况来说,他们的敌人已经注意到了西列斯·诺埃尔教授的存在。他们未必会将很多的注意力投放过来,但说不定就会针对西列斯和琴多。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可以有合适的替身出现——不只是西列斯,也包括琴多——那么,在某些危险或者危急的时刻,事情就好处理得多。 之前人偶还无法说话,这显然无法达成这个目标,但是现在,情况就显得方便多了。 琴多若有所思地看了西列斯片刻,然后他说:“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什么?” “您觉得……如果让幽灵来操控人偶,那我们可以让他们来处理工作吗?”琴多停顿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人偶可以变成人类大小,但没有自我意识。 “幽灵可以在现实中自主行动,但是无法碰触现实中的东西……如果他们结合起来的话,那就可以为我们节省很多时间了。 “仅仅只是机械地批改文件、批改作业这样的事情,完全可以交给幽灵去做。” 在回到拉米法城之后,他们本应该立刻投身到那些复杂的“拯救世界”的过程,但是他们仍旧不可避免地被工作绊住了手脚。 只能说,他们毕竟还拥有着现实世界的身份,无法全然脱开——甚至于,琴多的力量都有一部分来自于此。 琴多又说:“之前您想过在梦境中让人偶帮帮忙,但是那毕竟两天才能去一趟农场。如果在现实中可以这么做的话,那就方便多了。”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不得不承认琴多是对的。 不过他也说:“我们还得检验一下他们的工作成果才行。” 这么说着,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冷酷又严厉的监工一样。 ……好消息是,这六个幽灵毕竟没有自我意识,也并非死去的灵魂。他们只是李加迪亚的造物,如同人偶一样。 西列斯看了一眼时间,便说:“我们该走了,等回来之后再实验吧。” “当然。”琴多十分愉快地说,他终于看见了摆脱那堆工作的希望,如今可以说是欢呼雀跃。 西列斯带上了自己总是会随身携带的种种物品。他也尝试了一下【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不过遗憾的是,人偶的躯体无法使用这个眼镜架。 换言之,人偶的躯体恐怕也无法进行任何其他的仪式了。 他提醒自己将这事儿记在心上,免得哪天出现什么问题。 出门之前,他通过穿衣镜仔细地检查了自己的情况,然后不得不承认,阿卡玛拉的力量果真相当神奇。他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 并且,他完全没有感觉到,这个木头躯体和“西列斯·诺埃尔”有什么区别……这可相当奇妙。 这让他想到更早之前的事情,当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甚至没法将镜中的自己认可为“自己”。如今他又重新找回了那种感觉。 当然了,这躯体终究是属于人偶的,他只能说是借用。 很快,他们离开了凯利街99号,搭乘出租马车前往了欧内斯廷酒馆。乔恩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们了。 当他们抵达的时候,乔恩抬手与他们打招呼。这位侦探先生懒洋洋地说:“下午好,两位大忙人。今天下午我们要……” 他说着,一边将目光望向西列斯与琴多。然后突然地,他的表情发生了改变。 “……你不是诺埃尔教授!”乔恩猛地站了起来,盯着西列斯,警惕而快速地说,他又飞快地瞥了琴多一眼,暂时没露出什么异色,“你是谁?” 西列斯与琴多的脚步顿时停住了。 ……西列斯近乎无奈地心想,换上人偶身体的第一天——翻车了。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琴多惊异地问。 乔恩怔了一下。 西列斯开口解释说:“这是……呃,特殊时期的特殊做法。你可以这么理解,这是我的另外一个身份。” 他没有解释为“躯体”,而只是“身份”。他认为乔恩应该能理解,考虑到乔恩自己也有乔装打扮的习惯。 乔恩怔了一会儿,怀疑地盯着西列斯看了看,他便说:“有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你的身份?”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你在垃圾桶里还发现了一幅画。” 乔恩这才松了一口气,他的表情舒缓下来,又重新坐了下来。 西列斯与琴多坐在他的对面。应该庆幸的是,此时欧内斯廷酒馆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所以这场小小的冲突没被任何人注意到。 琴多仍旧没明白他们的疏漏之处,又问:“这个扮相还不够完美吗?” 乔恩虚惊一场,因而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他说:“因为我注意细节。” “什么细节?” “……你们两个的身上总有相似的皂香味。大概是你们一直以来都使用同一种清洁用品?”乔恩缓慢地说,“但今天我只从教授的身上闻到一种古怪的……木头的味道?” 他皱了皱鼻子,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 他又耸了耸肩:“另外,你们刚刚过来的时候,彼此之间有一种微妙的距离感……我是说,维持了一种很安全的社交距离?这可从未发生过。 “考虑到你们崭新的婚戒,我不认为你们的感情出了问题,所以只有可能是人的问题……没想到会是某种特殊的能力,怪不得。 “……对了,别担心,这世界上没多少人会像我这样注意细节。所以,不用担心泄露隐私。” 说到这里,乔恩的表情又变得笑眯眯了。 西列斯:“……”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乔恩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两个的关系了。 不愧是89点侦查属性的侦探先生。 第218章 侦探的过去 在一番鸡同鸭讲、令人啼笑皆非的混乱之后, 他们终于可以进入正常的对话了。 时间是下午一点。欧内斯廷酒馆里空无一人。 这并非是巧合。在乔纳森·布莱恩特出事之后,这家酒馆就被琴多购买了下来。因此,在他们与乔恩约见好会面的时候, 琴多就提前打好了招呼,让酒馆在周五的时候关闭一天。 所以,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来进行这场对话。 原本西列斯也考虑过前往更加隐蔽一些的场合, 但是考虑到他们都已经习惯了欧内斯廷酒馆这个地方,最终他就选定了这里。 酒馆闭门的理由是为了采购一些食材,其他工作人员也都放假了。埃里克·科伦斯知晓一些内情, 所以提前在酒馆这儿等待了一阵,等乔恩过来之后,他就离开了。 因此, 这场谈话显然是那种不能被任何人注意到的重要对话。 他们坐在酒馆的角落处, 是不会被玻璃窗外路过的人们瞥见的地方。但是, 他们的确可以隐隐约约地望见酒馆外明媚的阳光,以及来来往往的西城居民。 这个地方是乔恩选择的,因此, 他显然也十分清楚,这场对话的重要性。 “……看起来会是十分漫长的谈话。”乔恩说,“既然您都以这样的身份出现了。十分危险吗?” 侦探先生的敏锐总会令人感到欣慰。不, 应该说,西列斯·诺埃尔教授的朋友们其实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敏锐, 因为他们知道这位教授身处什么样的麻烦事里面。 西列斯停顿了一下, 然后才回答说:“可以这么说。但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他的目光偏移了一下,看了一眼时间, 然后说, “至少现在不必这么紧张。” 乔恩几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那么, 什么时候需要?” “今天是几号来着?”琴多像是将日子过忘了一样,他慢悠悠地说,“对了,8月2日,周五。再过三天,拉米法大学就要开学了。” “就是那一天?”乔恩有些意外,“为什么会是那一天?” “因为有一位客人将那个日子,选定为他回到拉米法城的时间。”琴多耸了耸肩,表现出了某种近似于不满的情绪,“所以,我们当然也得为他的到来做好准备……起码是心理准备。” 西列斯适时地补充说:“埃比尼泽·康斯特。” 乔恩若有所思起来:“十四年前的事情?” “……看来你也知道。”西列斯不出意外地说。 乔恩摊了摊手,他说:“……好吧,考虑到你们已经知道……总之,我就是在十四年前的时候退出历史学会的。当然,那个时候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启示者。” 这事儿倒是有些令西列斯意外了。 琴多瞧了瞧这位看起来仍旧十分年轻的侦探,然后说:“这么说,你比我们想象中还要老一点。” 乔恩像是有点明白琴多的意思,又像是懒得明白。他翻了个白眼:“或许吧……总之,他回到了拉米法城?” “是的,8月5日……”西列斯看了看琴多。 琴多跟上说:“上午十点到站的火车。” 乔恩摸了摸下巴:“我明白了……你们需要我去一趟?” “是的。”西列斯略微有些歉意地说,“我和琴多那个时候都得忙于开学的事情,另外……我怀疑这是他们刻意透露出的信息。” 所以,如果西列斯或者琴多前往的话,很有可能会步入某些人的陷阱。但是他们也不可能完全不在意这件事情。 尽管西列斯可以利用人偶前往,但是那毕竟得需要他一心二用。让乔恩去或许是更好的选择,这位侦探拥有着乔装打扮的能力,并且,他知道“阴影”的存在。 西列斯便说:“不出意外的话,埃比尼泽·康斯特正是‘阴影’的信徒。” 乔恩眨了眨眼睛,他说:“这就有些意外了。”他琢磨了片刻,便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所以,他们打算对拉米法城下手。” “是这样没错。埃比尼泽只是第一个,或者第一批人;在他之后,还会有许多旧神追随者来到拉米法城。”西列斯平静地说,“我希望我们能联合起来,不只是我、琴多和你三个人,还有更多人,都参与进来。” “那可是大手笔了。”乔恩低声喃喃,随后他笑了起来,“当然,没问题,教授。我十分乐意参与。” 西列斯也微微笑了笑,他将八瓣玫瑰胸针递给乔恩。 “……信物?”乔恩瞥了那枚胸针一眼。 “是的。”西列斯说,“考虑到安全问题,我不能让所有人都见一面,那也有些隆重了。所以,这样的信物就成了确认彼此身份的办法。” 乔恩点了点头,饶有兴致地望着那枚胸针,他说:“不过……‘我们’有多少人?” “二三十个,或许。”西列斯说,“我还没能确认部分人的意向,并且,一些人也未必适合参与进来。” 乔恩了然,他将胸针放进自己的口袋,沉默了片刻功夫之后,便感叹着说:“问题这么多,甚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聊。” 西列斯莞尔。 琴多说:“不如来聊聊你?” “我?”乔恩怔了一下,他说,“我有什么可聊的?” “当我给你写那封信的时候,乔恩,我认为我们应该更加坦诚一些。”西列斯说,“所以,请原谅我的直白——我应该称呼你为侦探乔恩,还是,流浪汉伯恩?” 乔恩的瞳孔几乎在一瞬间凝滞了,但那也不能说是愤怒或者恐惧之类的情绪,那只是出乎意料的惊讶。 隔了片刻,他才说:“这可有点让人意外了……您是怎么发现的?” ……靠跑团剧本?西列斯心想。但这个答案可不能说出去,那听起来就有点像是作弊了。 他思索片刻,便说:“因为我重视逻辑。” 乔恩无言了一瞬,然后他开玩笑地说:“好吧……教授,您是在报复我刚刚第一眼就揭穿了您的伪装吗?” 西列斯停顿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话和乔恩刚刚“因为我注意细节”的解释简直如出一辙。 琴多在一旁闷闷地笑了起来,然后他没忍住笑意,笑出了声。西列斯也不免笑了笑。乔恩不快地看了他们片刻,然后自己也笑了起来。 原本那还有些许剑拔弩张的氛围,一下子就变成了每个人都笑场的奇怪场面。 不久之后,他们才都收敛了这种笑意。 西列斯说:“我是从西城的流浪儿那儿听闻了流浪汉伯恩的存在。当时我是为了调查格雷森食品公司的事情。” 乔恩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那的确是相当久远的事情了。” 西列斯同样点了点头:“时间已经过去一年了。当时那个孩子跟我说,流浪汉伯恩最终消失在道森街。” 乔恩回忆了一会儿,像是自己也想不起来了。他说:“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曾经在道森街见到过你。”西列斯说。 乔恩愣了一下,然后奇怪地说:“就因为这样?” 西列斯摇了摇头,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他继续说:“那个孩子之后还见到过流浪汉伯恩,在坎拉河附近。 “他说伯恩当时将上半身埋在河水里,伯恩还敏锐地注意到这个孩子换了新衣服。当时我正在调查乔纳森·布莱恩特的事情。 “你或许不知道,正是从这个孩子那儿听闻了流浪汉伯恩的新消息之后,我在西城的道森街碰到了你。” 乔恩有些惊讶地说:“那还真是一个巧合。” “那个孩子说,流浪汉伯恩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有些驼背、眼睛总是眯着、鼻尖上有一颗痣。”西列斯说,“当你把上半身埋进坎拉河的河水里的时候,你是为了洗掉脸上的伪装吗?” “……您怎么就默认那个流浪汉就是我了?”乔恩笑了起来,“……是的,的确是为了洗把脸。” 言下之意就是,他承认了自己的这个身份。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也不知道应该松一口气还是怎么样。 乔恩想了片刻,还是有点没法理解:“好吧,当时您刚刚和一个见过我的孩子聊完伯恩的存在,然后我就出现了……这的确挺巧合的,但是您怎么能把我这两个身份联系在一起呢?” “因为我从未见过第二个,比你更加注意细节的人。”西列斯说。 乔恩:“……” 他觉得诺埃尔教授是在挖苦他。 “在一片漆黑的河水旁,一眼就注意到一个萍水相逢的流浪儿换了一身新衣服。”西列斯顿了顿,然后又说,“在见到我的第一秒,就因为我身上的味道而发现我的身份问题。” 侦探先生首先抗议说:“请不要将我形容得像是一个变态!这只是一名侦探的警觉性!”然后他耸了耸肩,玩味地说,“看来我得隐藏一下自己这个优点,免得哪天暴露了自己。” 他接受了自己的漏洞,不过也突然若有所思起来。 隔了片刻,他有些惊讶地说:“所以,如果不是我跟您提及那个放大镜,您就根本不会注意到我这个问题?”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然后还是点了点头。 琴多又毫不留情地笑了起来。 乔恩张了张嘴,有点不知道说什么。显然,他是位自诩十分优秀的侦探,但是他却聪明反被聪明误,像是一头撞上树桩的兔子一样。 最后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低声说:“这让我开始反思了。”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乔恩陷入了思索之中。 随后他低声说:“好吧……伯恩。首先回答您之前的那个问题,我希望你们继续称呼我为乔恩,这才是我习惯的名字。” “……也并非真实的名字?”西列斯敏锐地问。 乔恩摊了摊手。 琴多说:“我开始怀疑你自己都已经忘了你的真名。” 乔恩无言片刻,然后说:“不,不是这样。只不过那是个被列上官方通缉名单的名字,所以我觉得你们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西列斯和琴多都惊讶地望着他。与其说那表情中带着警惕,倒不如说是带着怀疑——这位侦探先生能做出什么被官方通缉的事情来? 乔恩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他思索了片刻,就说:“从哪儿说起呢……就从,流浪汉伯恩的出现说起吧。” 十多年前,流浪汉伯恩出现在拉米法西城,如同任何一个普普通通、无所事事的流浪汉一样。他像是一滴水珠汇入了大海,丝毫不显得突兀与奇怪。 “……我首先要说,我只是为了隐藏身份,所以才决定暂时当个流浪汉。但这身份的确相当好用,没人会在意一个流浪汉,所以这个身份就维持了很久。”乔恩强调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问:“所以,为什么你会选择成为流浪汉?”他顿了顿,“因为那份官方的通缉?” “可以这么说。”乔恩带着点微妙的、不以为意的语气。 “……所以你究竟做了什么?”琴多怀疑地问。 “……大概就是,十四年前埃比尼泽·康斯特被剥夺继承人身份的时候,我暗中散布了一些不太好的传言?”乔恩的语气仍旧相当微妙。 “什么传言?” “这是一场由安缇纳姆和往日教会在背后推动的阴谋……类似这样?”乔恩以一种不确定的语气说,“……时间过去得太久,我也记不太清了。” 他的语气中带上了一种更加复杂的、难以言明的情绪。 西列斯怔了一下,才低声说:“你相当不喜欢安缇纳姆。” “……可以这么说。”乔恩的语气相当低沉,“我曾经跟您说过,我站在人类这一边,但并不站在安缇纳姆那一边。”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的确记得这一点。 ……当然,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在他已然知晓安缇纳姆的真实身份、过往故事的时刻,再一次听闻乔恩这么说,这的确带来了更多的感叹。 他不能说责怪乔恩,乔恩对于那些历史帷幕背后的故事也并不知情。只不过,这种情况不可避免地让西列斯产生了复杂的心情。 在他的身旁,琴多也垂下了眼睛。他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乔恩当然不会知道,琴多的这一声叹息的含义。他仍旧坚持着自己的立场:“我的想法是……我始终认为,在旧神已经陨落的年代,安缇纳姆这位神明是没有必要存在的。 “……我不是说我否认安缇纳姆在沉默纪晚期庇佑人类文明的功绩,我尊敬这位神明,但是另外一方面,这位神明的存在,就意味着神的名义依旧压迫着人的存在。 “这一点令我感到作呕——不是安缇纳姆令我作呕,而是这种影响、这个结果,令我感到十分恶心。 “即便祂本身或许没有这个意向,但是祂的人类信徒却的确是这么做的。或许整体上,往日教会是个不错的组织,但……这毕竟是一个大型组织。” 西列斯沉沉地说:“总有阴影。” 乔恩想了想,意外地觉得这个说法并不算错,他赞同说:“总有阴影。” “但是你现在的态度发生了改变。”琴多说,“……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 从流浪汉伯恩到侦探乔恩,这是一个相当明显的转变。 乔恩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隔了片刻,他露出了一个……几乎称得上自嘲的苦笑。他说:“的确如此。我不是否定了我过去的立场,但是我的立场的偏重,发生了改变。” 西列斯的心中产生了一个猜测,他说:“因为‘阴影’?” “因为‘阴影’。”乔恩这么说,但又摇了摇头,“也不仅仅只是因为‘阴影’。” 在又一阵的沉默之后,乔恩终于叹了一口气,他说:“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甚至以为,‘阴影’……我得解释一句,我当时还不完全知晓这位神明的所作所为。 “当时我只以为祂是历史中隐藏的一位神明,是除了安缇纳姆之外的现世的神明。所以,我当时以为,‘阴影’可以作为我们对抗安缇纳姆的帮手。” 西列斯几乎没能立刻理解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他怔了片刻,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这位侦探。 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不是“阴影”的出现,那么乔恩几乎可以说是他们的敌人了。 “你曾经打算对抗安缇纳姆吗?”琴多惊讶地说。 “是的。”乔恩十分平静地说。 应该说,在揭穿了流浪汉伯恩这个身份之后,乔恩开始彻底坦诚了。 西列斯与琴多对视了一眼。 “……好了好了,朋友们。”乔恩说,“你们的问题太多了,让我按照自己的步调来解释我过去的人生吧。那或许会令你们失望,那或许会令你们觉得有趣,那或许会令你们觉得可笑…… “但不管怎么说,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晴朗,很适合谈论自己的过去。要是在一个阴雨连连的天气里提及过去,就好像自己的人生也将浸在泥浆里面了。” 他漫无目的地说着,然后停顿了一下。 “……所以,事情应该从我出生的时候开始。我是西城人,我出生的时候,我的母亲难产了。我父亲和我其他的长辈,带着我的母亲去了往日教会的教堂,指望他们能拯救我的母亲。 “最后,我活了下来,但是我的母亲却死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非得求助于往日教会,而不是医院。我曾经无数次想问这个问题,但是却张不开口。 “……我得承认,我一定程度上迁怒着往日教会和安缇纳姆,因为这件事情。但是也并不是那么……愤怒。 “追根究底,我感到悲哀的是,人们不敢相信自己文明的进步与发展,仍旧想要求助于神明、求助于他们可悲而无趣的信仰。 “他们以为自己的神能够拯救这一切,以为只要自己足够信仰、足够虔诚,那么一切都可以顺利地解决。这种信仰本身令我感到作呕,如同我的出生一样,沾染着我母亲的血。” 说到这里,乔恩停顿了一下,他说:“这事儿已经过去得太久,所以你们不用太担心。当然,偶尔我的确会有被这件事情困住的感觉……我没法避开这一点,仿佛是我生来的罪恶。” 即便对于自己,乔恩也依旧有着一种出奇的敏锐。 他又接着说:“所以,当我发现我居然拥有启示者资质的时候,那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得说,那个时候我单方面将安缇纳姆、将往日教会看成是我的敌人,而我又算是什么呢? “只是以一种年轻的、可悲的、义无反顾的心态,投入到反对安缇纳姆的事情之中,以为这个世界理应按照自己的想法去进行…… “……但是,事情当然也不会有这么简单。那个时候的我是个相当偏激的人,我得说。 “总之,我在历史学会找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用这个词来形容这件事情感觉怪怪的。但是,的确,在历史学会内部,有不少这样不喜欢安缇纳姆的人。 “我之所以选择历史学会而非往日教会,大概是因为某种心虚……那个时候的我还真是年轻到可笑的地步。不过,也只是因为我足够年长了,我才可以理直气壮地嘲笑那个时候的我。 “接下来就是,与这群人的合作、秘密组织、一些地下活动、认识更多的人……无数无数。当时谁也不会重视我,毕竟我只是一个刚刚加入历史学会的年轻启示者。 “然后就是……十四年前的事情。当然了,正如我所说的,那个时候我只是刚刚加入历史学会,所以对整件事情也不是非常清楚。 “但世俗社会那方面,我却的确知道了埃比尼泽·康斯特的事情。于是我就提议说可以趁这个机会,给往日教会泼上一盆脏水,将这事儿说成是安缇纳姆的阴谋。 “理所当然的是,他们觉得这主意不错。我很欣喜我能帮上一些忙,于是就忙前忙后——之后的事情你们可能就清楚了,我被官方通缉了,列在一群看起来十分凶恶的名字中间。 “而其他那些人呢,他们当然就是将我推出去顶罪……老实讲,现在想起来这件事情,也仍旧让我觉得相当可笑,包括我、包括他们,都让我觉得可笑。 “那大概是我受到的第一个打击,不过也让我更加不安分起来……那让我能够接触到一些,我以前不可能接触到的人。在逃亡的途中,我认识了一些人,他们教会我怎么改变面容,然后摆脱逃亡。 “对于当时的康斯特公国来说,我不算是什么重刑犯,不是他们抓捕的重点关注对象,只是顺带加上一个名字,好像让那个通缉名单更加饱满一些,他们就能多得一份功劳一样。 “老实讲,在我成为侦探之后,我和警局的人反而熟悉——友善——起来,不过他们大概想象不到,我就是他们曾经通缉过的对象,虽然这事儿在当代大公上任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总之,我就成为了流浪汉伯恩。” 说到这里,乔恩仔细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是的。就是这样。” 西列斯略微有些怀疑地看了看乔恩,认为这位总是语焉不详的侦探可能还隐瞒着某些事情。不过,他都已经将通缉的事情讲出来了…… ……话说回来,真的是他被通缉吗? 坐在他们对面的这个男人——这位侦探先生,他的过去始终笼罩在迷雾与阴霾之中,他自己也总是避而不谈。当然,这不算是什么大问题,只不过在这个关头,他们需要一些更为坦诚的对话。 流浪汉伯恩的立场始终是一个微妙的问题。而现在,乔恩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在尽可能将自己的过去、以及自己态度的转变解释清楚。 不过,西列斯也确信,乔恩必定有一些没解释清楚的部分。 比如,在他逃亡的过程中,他真的就只是学了点易容的技术?再比如,他真的就是他口中那位被通缉的年轻启示者吗? 想了片刻,西列斯就没有继续想下去。无论如何,在面对“阴影”的时候,他们的立场是统一的——并且,从乔恩的暗示来说,他似乎正是因为“阴影”的出现,才会改变立场。 乔恩停顿了一会儿,确认西列斯与琴多都不想问任何问题,就不明意味地叹了一口气。 他便说:“在我成为流浪汉伯恩之后,有人找到了我。” 这话立刻令西列斯注意起来。显然,乔恩在此时提及的人,必定十分重要。 “……我不确定你们是否知晓,但是,在拉米法城内部,是存在一些……比我更讨厌安缇纳姆的人类的。”乔恩耸了耸肩,“我不喜欢那些旧神,准确来说,我不喜欢任何神。 “但是,这群人却恰恰怀念那个旧时代。我真没法理解他们的想法。 “……值得一提的是,我不确定这群人中间混了多少‘阴影’的信徒。这是一个相当难以确定的事情,关于人们的真实信仰。 “回到当时的情况。是当时的我提议给往日教会泼脏水的,这一点我并不否认。随后,在我成为流浪汉伯恩之后,这群人不知怎么就找到了我。他们想将我吸纳进他们的组织之中。 “我得说……因为之前被出卖的事情,所以我不怎么信任这伙人。不过不管怎么说,那个时候的我需要一些同伴,至少让我能在西城好好活下去。 “所以我就接受了他们的邀请,并且因此参与了一些他们的行动。比起我在历史学会中碰到的那群人,这群人的行动可以说是将恶意摆在了明面上。 “应该说,他们打算做的事情,是复活旧神、打倒新神。他们想回到更古老的年代,比如信仰纪、帝国纪。他们对于阴影纪和沉默纪发生的事情不怎么提及,只是怀念着过往的辉煌。 “我觉得这种古老的、陈旧的氛围,与如今的时代、与如今的世界格格不入。” 乔恩用一种更倾向于批判、反感的情绪来形容着这伙人。 很快,他又说:“正因为这样,在有一搭没一搭参与这个组织的活动之外,我也建立着自己的……团队?或许应该这么说。以侦探乔恩的身份。 “实际上,我已经想要放弃流浪汉伯恩这个身份,专注于侦探的身份了。但是,去年的时候,这伙人开始了一个……直接针对往日教会的行动。 “应该说,这件事情他们已经准备了几十年,而他们认为,去年会是一个合适的动手契机。恰巧去年大公提出了枯萎荒原开发计划,您知道的,拉米法城内人心浮动。”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那位叛教者。” 乔恩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他不禁说:“您是怎么想到的?” “因为正是我将这位叛教者的行踪举报到往日教会的。”西列斯平淡地说。 乔恩一时语塞。 隔了片刻,他才不禁笑了起来:“这可真是一个奇妙的巧合……太奇妙了。”他顿了顿,便说,“那么,您也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 “有一定的了解。”西列斯说。 在跑团剧本中,这伙人偷窃了往日教会的教士名单,并且打算借此做点什么——或许会是一场大规模的刺杀行动?但不论如何,他们最终未能做到这一点。 从乔恩的形容中,西列斯能意识到,这群人恐怕鱼龙混杂,是一个相当松散的组织。加入这个组织的人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反对安缇纳姆、反对往日教会。 这群人中有乔恩这样一视同仁地厌恶所有神明的人、也有旧神追随者,自然,也必定存在着“阴影”的信徒。 ……所以乔恩才能借此找到那个了解“阴影”存在、卡贝尔教授曾经加入过的组织? 不,这真的是个组织吗? 说不定那就是存在于这群人中的一个小团体。西列斯心想。这两个组织的功能性有一定的重合。 乔恩点了点头,便说:“您了解就再好不过,那我就不多解释了。总之,他们当时让我担任这位叛教者的接头人,老实讲,我对这事儿不怎么感兴趣。 “但或许,他们就是看出了我的不感兴趣,所以才打算测试我一下。我大概是在十一年前加入这个组织的,他们那时候估计对我报以厚望,但我并未做出什么成果……” “稍等。”西列斯突然说,“侦探先生,你说,你是在十一年前加入这个组织的?” “呃……是的。有什么问题吗?”乔恩有点意外地说。 西列斯思考了一下——回忆了一下,准确来说。 然后西列斯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上半年,当我们调查达罗家族灭门案的时候,在你曾经写给我的一封信中,你提及那个与‘阴影’相关的组织。 “你说,有一位在十一年前加入这个组织的启示者,告诉了你一些关于这个组织的事情,并且他说这个组织同样在调查五月连环杀人案,只不过资料大多掌握在组织高层的手中。 “你还提及了福雷斯特,这位历史学会的成员。他似乎警告你不要深入这个事件。 “……所以,这两个组织,是同一个吗?这位‘十一年前’加入组织的启示者,就是你自己吗? “我猜测你假托了一个第三方视角,从他的立场上,将你所知道的信息转告给我……是这样一个过程吗?” 乔恩保持着沉默,但目光呆怔地望着西列斯。 他这个表现已经让西列斯猜测的结果不言而喻。 琴多看了看西列斯,又看了看乔恩,低声惊叹说:“您怎么能把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的?” 西列斯冷静地说:“因为,我不认为拉米法城内会存在这么多个不同的秘密组织。另外,乔恩,我始终对你找到这个了解‘阴影’的组织的过程,抱有一定的疑虑。” 如果“阴影”及其信徒的存在是这么容易被发现的事情的话,那么人们就不可能自沉默纪……不,自阴影纪至今,仍旧对其一无所知了。 而当初他们在乔恩的家中,听乔恩提及自己在垃圾桶里捡到一幅画,因而受到了“阴影”的污染之后,乔恩将自己如何寻找与这种污染有关的线索的过程,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 但事情真有这么容易吗? 那些受到“阴影”污染的米德尔顿人,他们离“阴影”那么近,却从未意识到自己并非受到贴米亚法或者其他什么旧神的污染,而是受到了一位外神的污染。 比如福斯特·朗希以及亚尔佩特·弗朗西斯科,他们受到了“阴影”的污染,并且直到现在也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再比如迷雾中的绿洲里的那群人,他们几乎都可以说是不成人形了。这的确可以说是因为他们距离“阴影”的尸体太近太近,但这种深陷泥淖的可怕场景,也足以证明外神污染的可怕之处。 但是,在拉米法城内的这位侦探先生,他却可以在短暂的时间里,直接就找到解决污染的办法、甚至发现“阴影”的存在? 要知道,达罗家族灭门案发生在去年的八月初,乔恩自然也是在那个时候受到污染的。而在十月份,当西列斯因为奥斯汀侯爵家族的事情与乔恩相遇的时候,后者看起来已经相当正常了。 的确,当时西列斯已经在历史学会内部提出了“复现自我”的仪式,同时乔恩也拥有某种渠道可以获得历史学会内部的消息。 但是在那之前呢?在乔恩得知“复现自我”仪式之前,他是怎么保持理智与清醒的?况且,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乔恩就能彻底摆脱“阴影”的污染了吗? 这是令人感到奇怪的事情。事实上,西列斯正打算在今天的谈话中,问问乔恩究竟是怎么做到彻底摆脱“阴影”的污染的。 因此,西列斯更加倾向的答案是,或许乔恩早在此之前就已经听闻了“阴影”的存在,也就是加入了那个组织,因而才能有所准备——他或许尽一切可能拖延着污染的侵袭,但仍旧感到绝望。 而此时,“复现自我”仪式的出现,给了乔恩一丝希望。所以他才会这么感激西列斯。 ……乔恩是如何知道“复现自我”仪式的? 在他与西列斯刚刚见面的时候,他就已经称呼西列斯为“教授”。西列斯可以确定,那个时候乔恩就已经知道“复现自我”仪式的存在了。 但在那个时间点,这个仪式只是在历史学会内部进行了实验,当时的主管贝洛准备进行大规模推广,但因为西列斯三要素课题的问题,这个课题被冻结了;所以,乔恩是怎么知道的? ……福雷斯特。西列斯心想。 这位参与了十四年前“复现神明力量”实验的前任长老,在历史学会内部显然拥有着四通八达的人脉,他自然能听闻“复现自我”仪式的存在。 因此,一个顺理成章的过程就是,福雷斯特同时作为历史学会的成员,与那个神秘组织的高层,他将“复现自我”的仪式转告了那个神秘组织的成员。 考虑到那个神秘组织与“阴影”有关,他们中的许多人可能深受污染的困扰,包括福雷斯特本人也是这样。 而福雷斯特,从西列斯与这位老人短暂的接触中,他不能说福雷斯特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 福雷斯特是个痴迷于神明力量的人,他想要得到这份力量,他既瞧不起旧神、也瞧不起旧神追随者——而“阴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与福雷斯特抢夺这份力量的、他的敌人。 当初福雷斯特近乎“无私”地跟西列斯分享了“生命的诅咒阻止了‘阴影’的诞生”这条信息,他当时的说法就是,这条信息是“复现自我”仪式帮助到他的报酬。 ……因此,西列斯怀疑福雷斯特的确将“复现自我”的仪式,转而告知了秘密组织里的那群成员。 这其中也正包括了,侦探乔恩。 想到这里,西列斯不由得屏息片刻。他意识到自己又解决了一个小小的谜团,那令他感到愉快。 事情好像每天每天就这么进行下去,平凡无奇又无人关注,但是当他将一切线索都串联起来,拼凑出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真相的时候,他才能感到彻底的轻松。 从这个角度来说,“世界的守密人”这种形容的确很适合他。因为西列斯乐于了解秘密、探索秘密,同时也乐于保守秘密。 他微笑了起来,并且说:“所以,是福雷斯特将‘复现自我’的仪式转告你们的吗?” 乔恩:“……” 他茫然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还费尽心思跟您解释什么呢?”乔恩几乎费解地说,“您都快比我自己都了解我了!” 西列斯不禁莞尔。 琴多撑着下巴,几乎漫不经心地说:“习惯就好,侦探先生。当我长时间与诺埃尔教授待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大脑都要退化了。” 西列斯默然瞥了他一眼。 琴多又赶忙露出一个愉快的微笑:“但我挺喜欢这么不劳而获。” 西列斯无奈地摇了摇头。 乔恩不由得笑了起来,他想了想,说:“关于您的这几个问题,我的回答是:不算是、是的、是的。要不是我从未在组织里见过您,那我都要怀疑您也身在其中了。 “……总之,关于‘阴影’的那个组织,是潜伏在那群人之中的。 “我一开始并不是为了对抗‘阴影’而加入的——呃,确切一点说,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时候我还以为‘阴影’可以帮我们对抗安缇纳姆,但是…… “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了。‘阴影’才是我们现在应该解决的敌人。 “我先来说说这两个组织吧。那群人,也就是站在往日教会、安缇纳姆对立面的那群人,他们的自称是‘家族’。 “他们说,之所以如此称呼,是因为他们认为,任何参与进这个团体的人们,都是‘家族成员’。他们希望我们互助互爱、共同进退……听起来相当可笑的理念。 “……顺带一提,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个称呼,我才会去调查那些来自康斯特公国之外的家族。 “‘家族’的存在是个秘密,但或许也不算特别秘密,毕竟许多人都知道,这世界上存在着一些人近乎疯狂地反对着安缇纳姆。 “至于关于‘阴影’的这个组织,我们一般只是朴素地将其称为‘信息分享会’,毕竟我们不想暴露任何相关的情况。 “分享会属于家族,但是家族似乎并不知道分享会的存在。应该说,分享会只会从家族中挑选成员,而不会从外界挑选。想要加入分享会,第一原则就是要反对安缇纳姆。”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想到在更早之前,在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得到的一份来自卡贝尔教授的手稿。 当时他被赶鸭子上架成为文学史教授,想参考一下卡贝尔教授的教案,结果却从中发现了一张相当怪异的手稿。那是卡贝尔教授对于某份资料的摘抄。 那份手稿的右下角,就有一个被画上了叉的眼睛符号。他之后才了解到,那就是反对安缇纳姆的标志。 但是,从卡贝尔教授的种种表现来说,他其实没怎么表现出对于安缇纳姆的敌意。更多时候,他只是在调查“阴影”。 因此,或许卡贝尔教授之所以会在那里画上这个符号,只是因为他是“家族”的一员?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着,然后他说:“而分享会的第二原则,就是要反对‘阴影’?” 第219章 无形之笔 乔恩思考了一下, 然后摇了摇头:“不能完全这么说……我得说,有些人甚至不敢反对‘阴影’。的确是这位神明的存在让我们聚集在分享会中,但是我们的立场也是不一样的。” 西列斯了然地点了点头,他说:“我想, 许多人只是为了解决自己受到的污染。” 对于这些人来说, 他们别无选择, 因为这世界上少有人知道“阴影”的存在, 自然, 也就少有人知道来自“阴影”的污染要如何解决。 在这种情况下,当他们偶然得知或许有一群人了解一些相关的信息的时候,他们必定会不顾一切地抓住这个机会,即便那可能只是病急乱投医。 而等到这之后呢? 受到旧神污染的启示者, 难道就会想要将旧神的存在彻底抹去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 即便是分享会,其中的人们也未必全都想要对抗“阴影”。 “的确如此。”乔恩说, “分享会内部有一些……偏门的解决办法。比如一些特定的仪式、怪异的做法、某些含糊的概念等等,用以对付这种污染。 “我不能说那有多大用处,不过,的确在我刚刚受到污染的时候给我提供了一些帮助。随后就是‘复现自我’仪式的出现。 “……不得不说,那拯救了我们中的许多人。所以,您在分享会内部很有威望。” 西列斯不禁怔了一下。 “我猜测, 你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对抗‘阴影’?”乔恩的目光中带着一种相当沉重的东西, “……我的意思是,或许分享会可以帮上一些忙, 至少在信息上。 “他们未必敢真的参与进来, 但说不定能有意无意地提供什么信息, 或者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提供帮助。” 西列斯缓缓地点了点头,他低声说:“这的确是个办法。” 信息分享会是一群善恶难辨的人。像福雷斯特这样的人物,在那儿并不少见。 他们可能已经让自己的灵魂浸在利益、力量、权势、财富、恶念这些事情之中,但是从本质上来说,他们至少了解“阴影”的存在。 因此,有些事情交给他们去做,比交给其他人要好一些。当然,具体做什么,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最关键的是,有面前这位侦探先生在,西列斯能够给予他们一定的信任。 乔恩显然也没想到西列斯会如此简单地同意他的观念,他不由得惊讶地停顿了一下。 琴多低声笑着说:“侦探先生……你觉得我们仍旧怀疑你?” 乔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一口气:“我只是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再怎么郑重的态度也不为过。毕竟……那是‘阴影’。” “别太担心。”西列斯说,“‘阴影’交给我和琴多,你们需要对付的是祂的信徒。” 乔恩目光深深地望着西列斯,他说:“教授,您以为您这样说,我就不会担心你们了吗?不,这反而让我更加担心了。” 西列斯默然了片刻。 “我有时候觉得,这个被迷雾笼罩着的世界,就这么维持原貌,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乔恩低声说,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需要任何人回应的、自言自语的意味。 他说:“毕竟,我们已经从灾难中走出来了。我们已经在进步、在发展、在探索。我们正踏上一条新的道路。我说维持原貌,并不是固步自封,而是继续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 “这也正是为什么我反对安缇纳姆——不,不能简单地只是提及安缇纳姆,应该说,这就是为什么我反对神明的原因。在离开神明之后,人类似乎也过得不错。 “曾经的我就是这么想的。如此坚定。 “……但是,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是吗?不管是人类还是神明,情况都没有那么简单。不是生或者死,就能概括这个世界。死亡不能解决一切,生命也不能挽救一切。 “我曾经以为,安缇纳姆以神的名义压迫着人类。而当我逐渐年长,我才意识到,即便没有神,人类自己也会以某种名义来压迫着其他人类。 “世界就是如此。神明消失了,会有其他的人类补上;而神明没消失,也会有‘阴影’这样的邪神出现。 “我不能一厢情愿地相信,没了什么什么东西,人类就会必定变好;有了什么什么东西,世界就一定会是糟糕的。我不能如此天真。 “……我曾经和您讨论过立场这个问题。” 乔恩突然说。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回忆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他说:“我记得,你当时认为我隐藏了自己的立场。” “但我现在认为您是对的。”乔恩说,“讨论立场不如立足当下。‘现在’,这就是我如今想要持有的立场;而现在,我们需要对抗‘阴影’,这就是我们的当务之急。 “或许在未来,我们又会成为敌人也说不定。” 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然后摇了摇头:“不,只是一个玩笑。或许我还是当个普普通通的侦探比较好,事实证明,我并没有什么改变世界的野心,那只是一个年轻人的不甘罢了。” 西列斯默然片刻,便说:“但我们现在正是在创造一个新的未来。” 乔恩怔住了。 隔了片刻,他又笑了起来:“教授,我刚打算让自己安分一点,您这话又让我激动起来了。是的,我们正在创造一个未来、亲手打造一个未来。无论如何,再不会有比现在更坏的时刻了。” “漫长的雨季就要过去了。”西列斯说。 乔恩缓慢地点了点头。 琴多在一旁提醒说:“偏题了,先生们。” 乔恩不由得笑了一下,他想了想,然后说:“所以我还有什么应该说的……对了,关于我如今这个身份。” “侦探?” “是的。”乔恩点头,“为什么我会创造这个身份……我刚刚加入‘家族’的时候,还十分激动,以为自己将创造一番大事业。” 他的目光垂落下来,望着面前的桌板,隔了片刻才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但那不太可能。事实是,我很快就被‘家族’内部那种森严的、冷冰冰的氛围打击到了。 “您能想象这样一种感觉吗?一个满心以为自己将找到更为志同道合的伙伴的年轻人,却突然发现,这地方比前头那个糟糕的地方还要糟糕——那太令人沮丧了。 “所以我慢慢失去了热情,只是偶尔才参与‘家族’的事务。不过就在我考虑是否要退出这个组织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了分享会的存在。 “他们会邀请‘家族’中的人参与分享会,但是否能真的加入,那是另外一件事情。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他们会要求想要加入的人提供一些……应该怎么形容,‘资质’? “具体来说,就是某种与‘阴影’相关的,或者与其他旧神相关的资料、信息等等。那能证明你至少拥有这种胆识、魄力、勇气,乐意去接受这些东西,或者不得不如此。 “……而我当时的确对这件事情产生了兴趣。毕竟我那个时候相当迷茫与不安,感到自己的过去就像是一个笑话。当然了,至今我也保留着些许那个时候残留的一些……情绪,和想法。 “总之,我意识到,流浪汉的身份不足以让我接触到那些可疑的资料。流浪汉这个身份当然不引人注意,甚至可以顺理成章地消失又出现。 “但是,我那个时候毕竟需要……‘调查’。是的,就是调查。在那一刻,对于某种东西的好奇心突然充斥了我的灵魂。 “于是我兴冲冲就给自己找了个侦探的工作。我换了许多个侦探的身份,应该说,如今这个‘乔恩’的侦探身份,是最近几年才开始启用的,并且得到了不错反响,所以我就一直保留着了。 “侦探的身份可以让我很轻易就接触到那些,普通人们不怎么知晓的事件、资料、过往故事。因此我从能丛中发现一些问题所在,从而得以加入分享会。 “事实上,在加入分享会之后,我才真正得以了解到‘阴影’的存在,以及一些相关概念。因此,在十年之前,我才会慢慢组建起自己的团队,用来调查一些……我好奇的事情。” 说到这里,乔恩仔细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是的,大致上就是这样。” 西列斯明白过来,他有点好奇地问:“你的团队?” “是的,一个十人以内的小队伍……对了,我记得您知道拉米法城侦探俱乐部?”乔恩问。 西列斯点了点头:“我的确知道。” “我的团队就隐藏在这个俱乐部之中,大部分都是些侦探或者相关的职业。”乔恩说,“我们共享着许许多多的资料,比如我之前跟您提及的,那些家族的档案。” 西列斯恍然。 琴多饶有兴致地问:“这么说来,你们对于拉米法城十分了解?” 一群侦探的集结,理所当然地,他们对于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恐怕都相当了解。之前他们调查城内32号房屋的时候,乔恩的团队就提供了十分有用的帮助。 “的确如此。”乔恩也并没有否认这一点,“这一点似乎可以在对付那些‘阴影’信徒的时候帮上忙。” 西列斯也赞同这一点。 他转而说:“这样一来,乔恩,你这边恐怕就相当忙碌了。” 乔恩耸了耸肩:“我并不介意,毕竟我是个无所事事的侦探。” ……这话有点耳熟。西列斯心想。 “不过……”乔恩有点苦恼地说,“紧要关头的时候,我们该怎么联络?之前解决五月连环杀人案的时候我就十分在意这个问题了。” “我正在试图构建一个仪式,可以让我们实时沟通。”西列斯思索了片刻,“不过可能还需要一段实验的时间。” “那相当不错。”乔恩有些意外地说,他仔细考虑了片刻,然后又露出更加震惊的表情,“教授,如果这个仪式可以大规模推广……”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喃喃自语:“那可真的会带来一个新的时代。” 西列斯对此心知肚明,不过他还是补充说:“但是,至少在未来一段时间,那应该只是局限在我们之中。” “要是被那群旧神追随者知道了,那就糟糕了。”琴多也无奈地说。 这当然会是一个很不错的仪式,大大提高了人们的效率。但是,至少现在,费希尔世界还并不拥有推广这个仪式的土壤。 说到底,这是一个仪式。旧神追随者几乎全是启示者,他们都可以使用这个仪式;但是,人类群体却大部分都是普通人。 换言之,这是一个很方便坏人(比如旧神追随者)行事的仪式。 因此,至少在短期内,西列斯并不希望大规模推广这个仪式。这是他们的优势,没必要硬生生将彼此拉回公平的起跑线。 当然,前提是,他的确可以将这个仪式成功构建出来。 乔恩立刻便明白了过来,他叹了一口气:“真希望我们能立刻解决这群旧神追随者。” 随后,他们便讨论起这群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 “您觉得他们会做什么?”乔恩有些困惑地问,“杀死一些大人物?散播可怕的污染?暗中进行复活‘阴影’的仪式?” “我认为他们很有可能会针对往日教会。”西列斯客观地说,“北面的海那边的阴影信徒,几乎都往康斯特公国这边来了。 “而康斯特公国这边唯一的特殊之处就是,这里是安缇纳姆的出生地,也是往日教会事实意义上的中心。所以,他们的目的很有可能与此相关。” 在之前西列斯与安缇纳姆的对话中,安缇纳姆曾经提及,“阴影”知晓安缇纳姆的身份,祂也知道安缇纳姆只保留了“时光”的力量。 但是,在漫长的时间过去之后,“阴影”说不定会怀疑这一点;又或者,祂至少会猜测,安缇纳姆说不定知道“命运”的下落。 由此,祂可能就会让自己的信徒前往康斯特公国,试图找到祂想要的东西。 乔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并没有因为西列斯提及往日教会和安缇纳姆,就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 不过隔了片刻,他又说:“所以,在过去这么久的时间里,是安缇纳姆与往日教会,对抗着‘阴影’吗?” “不,不完全是。”西列斯说,“安缇纳姆的确这么做着,但往日教会实际上并不比你更清楚‘阴影’的存在与概念。” 乔恩吃惊地得知这一点。 西列斯心想,他自己之后也得以夏先生的身份,与往日教会谈谈“阴影”的问题。 事实上,安缇纳姆一直避免人们得知“阴影”的存在。的确有一小部分人了解这一点,但是,人们越是了解这一点,“阴影”就越是会污染历史的概念,那就会影响安缇纳姆曾经的力量。 “阴影”的信徒那边,他们似乎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刻意将自己隐藏在其他的旧神追随者之中。 就往日教会的立场而言,他们似乎混淆了“阴影”的信徒与旧神追随者的概念,至少从他们对于叛教者哈姆林的调查来看,他们对这两批人一视同仁地反感着。 ……等等。 西列斯突然在这个时候想起了一件事情,便问乔恩:“关于叛教者哈姆林,你有了解什么信息吗?比如他在‘家族’中的地位?” “怎么?”乔恩有些意外。 “往日教会在后期对于这位叛教者的调查之中,发现他与北面的海似乎有些关系……换言之,他似乎是‘阴影’的信徒。”西列斯言简意赅地解释说。 乔恩反而露出了有些意外的表情,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对他的了解并不算多。据我所知,他似乎是‘家族’内部的高层人士,但是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卧底在往日教会。 “……很难说他的立场究竟是什么。您可能已经意识到了,‘家族’实际上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反对安缇纳姆。基于此,无论他们和什么样的人合作,都是相当正常的事情。 “至于‘阴影’……我的意思是,人们很难确认一个人的真实信仰,在这种秘密组织就更是如此了。” 西列斯了然。 但是,这样一来,“家族”的内部情况就真的相当鱼龙混杂。 他思索了片刻,就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有‘阴影’的信徒混在分享会之中呢?” 分享会是位于“家族”内部的秘密团体。换言之,即便“家族”高层不了解这个群体的存在,“家族”内部也一定有人参与到了这个群体之中,这批人的立场是难以完全确认的。 乔恩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很有可能的。他说:“这样一来,情况就显得有些麻烦了。” “的确。”西列斯说,“不过……也没什么。如果我们知道他们,而他们不知道我们,那么这反而是相当不错的局面。 “我们可以利用一些信息误导‘阴影’的信徒;当然,前提是,我们已经确认了他们的存在。” “我会试着去观察一下。”乔恩撑着下巴,说,“……但是,老实讲,这事儿最好问问福雷斯特这个老家伙。他对分享会里的人有更多了解。”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我会试着去联系他的。” 乔恩也松了一口气。他回顾了一下他们今天的对话,然后说:“看来接下来一段时间我需要做的事情已经相当明确。但是……你们呢?”他顿了顿,说,“你们打算怎么对付那位神明?” “关于这一点……”西列斯说,“实际上,我刚刚已经提及了相关的办法。” 乔恩诧异地挑了挑眉。他思索了片刻,然后露出了一丝愉悦的微笑。他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具体打算怎么做,但是……我喜欢这个主意,以我的立场来说。” 西列斯也笑了笑。他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将近三点了。 与乔恩的谈话,意味着他们已经相当了解这位侦探,并且的确可以将其认定为合适的帮手。这一点是好事。 西列斯并不希望太多人知道“阴影”的存在,而乔恩可以帮他们分担很大一部分工作。 乔恩坐在那儿,若有所思片刻,然后低声说:“未来会是段相当忙碌的日子。” “是为了更远的未来。”西列斯说。 乔恩怔了一下,然后轻松地说:“是的。为了更远的未来。” 他们又漫无边际地聊了聊拉米法城内的一些事情,比如一些城内改造的事情。不过,乔恩还顺口提及了另外一件事情。 他说:“因为五月份那场纸牌大赛的反响相当热烈,所以我听闻了一些消息,据说很快又要开展一场更大规模的纸牌比赛了?” 西列斯想到商人兰米尔曾经在信中的说法,默然片刻,最后说:“或许已经提上议程了。” 乔恩不由得笑了起来,他说:“这或许算是难得的好消息了。” “……的确如此。”西列斯最终还是承认了这一点。 诺埃尔纸牌的确给人们带来了许多的欢乐。这一点不容否认。 很快,乔恩与他们告辞:“我想你们之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而今天的谈话已经足够漫长了。教授,我等着您那个可以实时沟通的仪式,那就省事多了。” 西列斯莞尔,他说:“下次见。” 乔恩首先离开了,而西列斯与琴多在欧内斯廷酒馆又坐了一会儿。 琴多说:“侦探先生是位不错的帮手。” “的确如此。”西列斯点了点头,“至少在旧神追随者的事情上,他能帮到我们不少。‘家族’……这个组织的存在,让人不安又让人松了一口气。” 反对安缇纳姆的人有不少。单就历史学会内部,人们对于这位神明的意见就不太统一,更不必说历史学会之外的那些启示者了。 而一个相当令人无奈的事情就是,历史学会的建立者之一,就是曾经的夏先生——也就是,彼时的安缇纳姆。 作为窥见真相的一员,西列斯无论如何都没法对此保持冷淡的心态。他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种无奈的叹息。 不管怎么说,“家族”的存在至少将一群人聚拢在一起,他们不必大海捞针。西列斯确信,在那些阴影信徒来到拉米法城之后,“家族”乃至于分享会也都会活跃起来。 这是两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组织。 想到这里,西列斯又若有所思地说:“或许,我该让夏先生联系一下黎明启示会。” 琴多算了算时间,便说:“今天晚上的梦境?” “是的,我首先得从球球的口中询问一下这件事情,比如夏先生会怎么和黎明启示会联络。”西列斯有点无奈地捏了捏鼻梁,“也不知道现在黎明启示会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西列斯的确算是黎明启示会的一员——呃,勉强算是。但他其实对黎明启示会如今的情况一无所知。 十四年前的事情之后,夏先生消失无踪,黎明启示会也彻底陷入了沉寂。不出意外的话,那些核心成员应该仍旧维持着联系,尽管夏先生已经消失了十四年。 希望今天晚上能有所收获。西列斯心想。 ……不过,一个令他稍微有点忧虑的问题是……他不会在黎明启示会的核心成员中瞧见什么熟人吧? 一旦联想到他当初与贵妇、报童互通身份时候的场景,西列斯便不由得感到,提前思考这个问题是相当有必要的。 西列斯思索的间隙,琴多却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他疑惑地说:“球球?” 西列斯:“……” 他尴尬了一瞬,然后解释说:“就是‘时光’。” 在琴多回来之后,西列斯当然已经将自己的收获转告了他,但是西列斯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球球”这个有点傻乎乎的称呼。 然而现在,西列斯却不小心说了出来。 琴多更为惊异地说:“是您取的?” “不,是骰子。” 琴多的表情一瞬间平静了下来:“怪不得。” 西列斯:“……” ……该怎么说呢……可这是时光与命运的力量啊! 西列斯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便转而说:“我们走吧?” “您去找格伦菲尔,我的话……”琴多思考了一下,“我去瑰夏看看?我会在那儿等您。” 他指的自然是瑰夏杂货铺。 “好的。”西列斯说。 半个小时之后,他在古董书店后边的实验室找到了格伦菲尔。 格伦菲尔看起来有点莫名其妙:“怎么,出什么事了吗?” “并不是,老师,我只是想来和你分享一个灵感。”西列斯说。 他们坐了下来。这儿自然没有沙发这么舒服的东西,就只是简单的桌椅。 西列斯从随身的背包里拿出了八瓣玫瑰纸——考虑到这个仪式需要保密,他决定从实验阶段就要确保,这个仪式的时轨只能是八瓣玫瑰纸。 至于写字的笔,他认为反而不用要求太高。他自己一般随身携带两支钢笔——一支是得自普拉亚家族的那支钢笔,另外一支则是普通的书写用的钢笔。这时候他就拿出了后者。 格伦菲尔则拿了他自己的一支笔。 西列斯向格伦菲尔解释了自己的想法。格伦菲尔一开始还有点感到奇怪,慢慢地就陷入了思索之中。 “……您觉得这是可行的吗?”西列斯问。 “我们可以尝试一下。”格伦菲尔说,“这听起来是挺有可行性的。” 启示者“复现”的力量囊括了这个世界的万事万物。 他们想要复现的是曾经同时在纸上写字的这个过程,指望着字迹再一次出现在同一张纸上,比如在这张纸写的字也能同时显现在其他的纸上,这种做法至少听起来有些可行性。 随后,他们便进行了一次尝试。西列斯与格伦菲尔同时握着笔,然后在纸张上书写了几行字。之后,格伦菲尔吞服了魔药。 西列斯并没有吞服魔药,因为人偶的木头身体无法使用启示者的力量。不过这也并不影响这个仪式的进行,可以由格伦菲尔来进行实验。 格伦菲尔这时候满脑子都是这个新奇的仪式,也没注意到西列斯的举动。他大概以为西列斯来之前就已经吞服过魔药了。 西列斯又拿出一张八瓣玫瑰纸,并将其中一张递给格伦菲尔。 “……你这纸写起来感觉不错。”格伦菲尔随口说,他又在纸上写了一行字,随后望向了西列斯那边。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然后说:“看起来是成功了。” 但是,也可以说是没成功。 西列斯原本是指望,格伦菲尔的字迹能出现在他持有的这张空白的纸张上。但是最终,他的字迹只是出现在那张他们共同写字的八瓣玫瑰纸上。 在那张纸上,新的字迹出现了,旧的字迹则消失了。 换言之,在这个仪式中,效果只会体现在最早的那张的确“同时”写了字的纸张上。 格伦菲尔又试着写了几行字,这些字同样也还是出现在了原本的那张纸上,同时原先的那些字迹也消失了。这结果让他皱了皱眉。 西列斯也不禁捏了捏鼻梁,思考了一会儿。 他有些意外于这个结果,为什么这些文字会出现在最初的那张纸上?并且,为什么原本的字迹会消失? 格伦菲尔琢磨了一会儿,然后说:“因为这其实是两个物品?” 西列斯一怔。 “纸和笔,虽然这是配套的,但这显然不是一体的。”格伦菲尔说,“你觉得这个仪式真正复现的,是什么?” 西列斯沉思了片刻,然后说:“……复现了,笔在这张纸上书写的过程……重点在于‘书写’,所以,字迹才会出现在这张纸上?” “我是这么认为的。”格伦菲尔点了点头,“……这和你的想法似乎不太一样。”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低声说:“确实不太一样。” 他最终想达成的目标是,两人分别持有一张纸,这边一个人书写,那边一个人手中的纸就自动呈现其书写的文字。这才像是实时、远程沟通,不是吗? 但如今这个仪式达成的效果却并非如此,更简单一点来说,这个仪式现在的效果就好像是,“同时在两张纸上书写”。 ……等等,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并非是一个需要双人配合的仪式? 想到这里,西列斯便说:“如果只是一个人书写的话,能够形成这种效果吗?” “试一下就知道了。”格伦菲尔说。 他重新抽出两张纸,在其中一张纸上写了字,然后又在另外一张纸上写字。但是这一次,他们刚刚达成的效果却并未出现。 “必须得‘两个人同时书写’。”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所以,当您在其他纸上书写的时候,就好像也有一支无形的笔在这张纸上书写。 “……我明白了,是因为我没有在写,所以这支无形的笔才会选择复现出您书写的内容。 “而墨水就来自原本书写的笔记,所以之前的字迹才会消失……这么一说,要确保这个仪式生效的话,纸张上还得有足够的墨水。” 西列斯产生了一些哭笑不得的心情。 他说:“我们实际上是复现了这支笔,时轨也就是我们手中的笔?” 格伦菲尔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是这样。所以,也不一定需要再使用八瓣玫瑰纸?其他的纸张应该也可以。 “时轨其实是这支笔……不,应该说,纸和笔都是时轨,但这张纸只是被动地呈现字迹。” 说着,他就随手从旁边抽来了一张普通的草稿纸,用那支笔写了几行字。果不其然,那也出现在了最初的那张八瓣玫瑰纸上。 “这个仪式的效果有些奇特。”格伦菲尔不禁说,“这样一来,这两支笔也就是专门的时轨了。” 西列斯也赞同这一点。他有点庆幸自己拿的是那支普通的钢笔进行实验——当然了,他也不可能拿那种贵重的时轨进行实验。 不管怎么说,阴差阳错地,这个仪式倒也达成了他想要的一部分效果。 他说:“单就现在的效果来说,其实也算完成了我的目标,尽管是单向的告知……不,可以制作两份时轨,然后两边各自持有一张纸,这样一来也算是进行对话了。” “紧急时刻可以这么用,但这样有点麻烦,容易搞混交流的前后顺序。”格伦菲尔说,他是个有点完美主义的人,“况且,还得保证有充足的墨水……一张纸经得起这么折腾吗?” “这的确是个问题。”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又想了片刻,然后说,“这就意味着,这不适合作为‘交流’‘对话’的方式,而只适合作为‘通知’。” 八瓣玫瑰纸的大小近似于地球上A4大小的纸张,省着用的话,的确能写上不少东西。但是,这是一个相当脆弱的工具。 墨水的问题是优点也是缺点,优点在于,这可以轻易地掩饰之前的通知内容;缺点则是,得随时确保纸张上有足够的墨水。 这工具制作起来也有点麻烦,必须得两个人亲自同时在一张纸上书写才可以。考虑到污染的存在,西列斯不能冒险让人使用别人用过的笔(除非紧要关头)。 此外,他们现在也没有太多时间来进行更多的实验,有了一定成果就最好能派上用场,之后等有空的时候再来慢慢研究和改进。 因此,最好的方式应该是…… “一个中转站。”西列斯说,“这个人需要持有所有用以呈现信息的八瓣玫瑰纸,而每个人也都持有一份与他同时书写过的八瓣玫瑰纸。 “这样一来,每个人收获的信息都汇总到他这边,然后再由他将重要的信息转告给其他人。” 他们最终会形成一个较为紧密的秘密团体,这个团体内部可能有二三十人之多(虽然不可能每时每刻每个人都有发现),这还不包括这些人各自的信息渠道。 如果让这二十几个人每个人都能与彼此沟通交流的话,那西列斯都怀疑自己保存的八瓣玫瑰纸不够用了。 因此,更好的模式应当是……“蛛网”。 存在着这样一个中心人物,他作为信息的中转站,分析汇总所有收到的信息,然后又将部分信息交给需要这些信息的人。 这样一来,每个人得到的八瓣玫瑰纸就是两张。一张用以提交信息,一张用以收获信息;而不必得到属于其他每个人的那张用以沟通的八瓣玫瑰纸。 保险起见,这个数量可以翻倍,每个人得到四张;但是,像海蒂女士和小丑这样一直待在一起的同伴,他们显然没必要分开计算。 这样一来,最终需要的八瓣玫瑰纸可能是一百张左右。 西列斯手头上现存的八瓣玫瑰纸数量,大概是五十张。他恐怕还需要给阿尔瓦·吉力尼写一封信,再让吉力尼家族的印刷厂多做一些纸张,以备不时之需。 此外…… 格伦菲尔说:“毋庸置疑,这个人选就是你了,西列斯。”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点了点头。他对此也心知肚明。 但是,这给他带来了一种更加奇妙的感觉。 收集、汇总、分配信息,然后给出提示,告知某些人他们应该去做的事情,并且一步一步目睹事情的发展、变化、结局…… ……守密人。 他是说,跑团游戏的主持人。 在跑团游戏中,守密人就承担着这样一个职务,他需要引导每一位玩家走向自己命运的终局。 或许骰子给出的数值判定,的确决定了每一个命运拐角的结果,但是,守密人才是那个总揽大局、见证故事的存在。 这不正与西列斯将要做的事情十分一致吗? 并且,他一开始以为这个仪式的时轨是纸张,可实际上,这个仪式的时轨是这支笔。 因此,当他想见自己未来通过这支笔与同伴们沟通的时候,他真切地感到,自己仿佛是握着一支笔,正在书写某个故事一样。 这又契合了他作为小说家的本职。 这两点几乎令西列斯感到惊讶了。当他猝不及防被那个灵感击中的时候,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仪式最终会演变成这样——这可是令人感到相当熟悉的场面。 甚至可以说,这都是西列斯曾经习以为常的事情了。 当这位来自地球的小说家因为一场跑团游戏而穿越的时候,他可没想到,他最终也将以近似于跑团和写作的模式,结束这个故事。这令人感到一种仓促的动容。 这种熟悉的模式也给西列斯带来了一种笃定的掌控感。 老实讲,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又一次成为了那个对剧本了如指掌的守密人、对故事情节成竹于胸的小说家。事情的发展再一次回归了某种习惯的、平常的模式,并且是他擅长的那个模式。 这令人感到宽慰,特别是他此刻正面对着这个难题。 想到这里,西列斯也微微笑了一下,他说:“我想,这会是比较简单的办法。” “简单?”格伦菲尔有点古怪地瞧着他,“虽然我知道你将要对付一位神明……但是,这些信息的收集、整理与分派可并不简单。” “别担心,老师,我做过类似的事情。”西列斯反而宽慰了格伦菲尔一句。 格伦菲尔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别太逞强,西列斯。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随时告诉我。话说回来……” 格伦菲尔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盯着西列斯瞧了一会儿,问:“你现在二十几岁来着?” 西列斯也怔了一下,他想了想“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的情况,然后谨慎地说:“二十五岁。” 格伦菲尔露出了一个相当微妙的表情。 西列斯挺想说自己其实没外表看起来这么年轻,他的实际年龄已经超过三十岁了。但是…… 总之他最后还是保持了沉默。 格伦菲尔也没说什么,他只是拍了拍西列斯的肩膀,以一种比平常更加温和的语气说:“我知道你相当有责任感,但是也不用将自己逼到极限。” 西列斯无奈地接受了格伦老师的好意,他说:“我明白,谢谢您,老师。” 格伦菲尔也点了点头,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希望你能记住这个建议。”他思考了片刻之后,又说,“我想到了一个问题。你怎么确保每次写的内容,就会出现在对应的特定纸张上呢?” 他们刚刚的确做到了这一点,但这是因为只有这一张纸。如果纸张与沟通的对象变多了,那么能否保证这种准确性,就是一个相当不确定的问题了。 万一最后变成了所有人的对话内容都出现在同一张纸上,那就有点糟糕了。 西列斯意识到这的确是个问题。但是,他恐怕得再找个人实验一下,才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他倾向于“意念的指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就如同他利用骰子进行判定的时候一样。不过,即便不行,使用不同的笔应该也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用不同的时轨来区分。 也就是,他得准备上二十多支笔,并且将每支笔都与人对号入座…… ……或许还是先尝试一下“意念的指向”这个方案比较好。 西列斯将自己想法告知格伦菲尔,格伦菲尔也同样点了点头。 他感叹说:“无论如何,西列斯,这是一个相当有意思的新仪式,并且……如果能进一步改良的话,那会成为人们必备的仪式,如同‘复现自我’仪式一样。” 西列斯笑了一下,他低声说:“希望如此。不过,我们现在的重点并不在此。” 格伦菲尔也点了点头。他转而说:“你打算把这个仪式命名为什么?” 西列斯思考了一下。他原本想取名叫对话框——为了怀念他的故乡地球,并且对话框比聊天框听起来正式一点——但是,对话框显然指向的是纸张,而非书写的笔。 他便说:“【无形之笔】?”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才突然怔了一下,意识到这个仪式的名字与【无名之火】相当类似。 格伦菲尔对此并不太在意,他耸了耸肩,只是说:“你也被历史学会的那群启示者传染了,只知道用这种无趣的名称,什么【流动的风】【联结的耳】【张开的口】……” 西列斯回过神,下意识说:“【沉静的心】?” 格伦菲尔:“……” 他盯着西列斯瞧了片刻,然后不明意味地笑了两声。 西列斯摸了摸鼻子,低声朝格伦老师道歉。 在离开之前,西列斯带上了那张已经写了字的八瓣玫瑰纸,同时也另外又和格伦菲尔共同书写了一张八瓣玫瑰纸,这张则留在格伦菲尔这儿,作为未来可能会用来沟通的渠道。 他将这两张纸写上了编号1,对应了格伦菲尔。考虑到笔和人一一对应的问题,西列斯也在自己的钢笔上贴了个标签,同样写上编号1。 虽然之后或许能利用“意念的指向”来区分这种情况,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先做个标记再说。 “或许未来会有二十几?”格伦菲尔开了个玩笑,“二十五?与你的年纪刚好相仿。” 他这么说着,也将自己的那支笔好好地收了起来。 西列斯失笑,他说:“那听起来是个相当庞大的数量。” 不过,格伦菲尔的话也让西列斯开始琢磨起这件事情来。 在从古董书店前往瑰夏杂货铺的路上,西列斯便开始仔细整理起自己认识的人们。 第220章 一个小问题 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以来, 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刚巧就是从拉米法大学上一学年的开学前夕,到拉米法大学新学年的开学前夕。 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他当然已经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认识了许许多多的人。这既短暂又漫长的时光里, 他从一个穿越至此的局外人, 逐渐融入了这个世界, 并且现在也将拯救这个世界。 他回顾着自己过去遇到的事情, 并且思考着这些人们。 ……琴多可以不算进去,琴多毕竟是特殊的。如果用数字来给人们编号的话,那么其他人会是正常的一二三四五,而琴多可以是0也可以是100, 是大成功也是大失败。 想到他们当初在无烬之地的时候, 琴多遇到的那一次意志判定大成功、一次意志判定大失败,西列斯至今也会感到一丝惊异的情绪。 对他来说, 琴多是这一次异世界之旅的意外之喜。一开始当然是意外的,甚至是猝不及防的,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 他感到这种惊喜已经彻底融进了他的生活与生命,成为了难以割舍的一部分。 ……所以他才不打算将琴多算进去,琴多是和他一起的。 那么, 首先就是跑团故事中的那八个人……不, 应该说, 七个人的八个身份:医生、学生、商人、侦探(流浪汉)、骑士长、小丑、女主教。 西列斯并不是在同一时间段里遇到这七个人的, 但是应该说, 这些人是他对这个世界首先的印象与了解。现如今, 他与其中的好几个人都建立了意料之外的友谊。 其次是豪斯维尔街18号以及黎明启示会的同伴们, 分别是富勒夫人、安吉拉·克莱顿、埃里克·科伦斯、达雷尔·霍布斯, 以及报童、贵妇和卡罗尔·豪斯曼。 再加上刚刚见面的格伦菲尔,这样一共就是八个人。 这八个人可以说都是基于历史学会以及启示者的力量而熟识的,其中一些(比如安吉拉·克莱顿小姐)也在历史学会之外与西列斯有所联系。 在一开始,这些人,尤其是在豪斯维尔街18号聚会的这些同伴们,帮助他建立起了对于这个世界更为深刻的认知。 这包括了他们各自在拉米法城的生活、启示者力量对于他们生活的改变,以及……布鲁尔·达罗的死亡。 这桩死亡彻底向西列斯展开了这个世界残酷的、血腥的、疯狂的那一面。 时至今日,偶尔他回忆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也不由得想到,当时的他恐怕无论如何都不会预想到,这案子之后的曲折调查与离奇真相。 或许这种说法也可以成为他这段穿越之旅的注解——毕竟,他刚刚穿越过来的时候,可不会想到自己将与这个世界建立如此深刻的关联,并且进行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行动。 接着是深海梦境中的人们,包括加勒特·吉尔古德、赫德·德莱森(赫尔曼·格罗夫已经算在跑团那一条目中了),以及他之后将要去往其梦境的民俗学者阿方索·卡莱尔。 如果再将那几个孩子(加兰、哈尔·戈斯、埃米尔·哈里森,以及纳尼萨尔·布莱恩特,考虑到夏先生与这个孩子有所接触)都算上的话,那这样一共是七个人。 阿方索·卡莱尔算是他意外结识的一位朋友;无烬之地的旅程将他们联结在一起。某种程度上,西列斯应该将其归结于上一类,毕竟阿方索带领他目睹了这个世界隐藏起来的暗面。 纳尼萨尔·布莱恩特也是一个例外。他其实没怎么与这个孩子真正接触过,但是这个孩子如同加兰一样,曾经被某种奇怪的“东西”控制了。他表现出了近似于撒迪厄斯的力量。 ……而十分令人唏嘘的一件事情是,他的爷爷乔纳森·布莱恩特,在一开始的确指望着让他成为撒迪厄斯的容器。 至于其他深海梦境中的人们,这自然来自于阿卡玛拉的力量。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这才想起来,最开始他之所以会接触到阿卡玛拉的力量,是因为他十分在意那位出现在阿瑟顿广场上的画家(也就是凯兰)。 他认为这可能会和布鲁尔的死有关(事实上也的确有关)。因此,他才会在欧内斯廷地下交易会中购买画家利昂的手稿。 借由画家利昂对于自己梦境的描述,西列斯才得以触及阿卡玛拉的力量,并且踏入深海梦境;进而,他塑造了幽灵先生这个身份。 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连接着他在现实世界的许多建树,而幽灵先生则连接着更多现实世界之外的东西。 最后是学校那边,俱乐部里的普通学生以及他的教授同事们不可能都参与,西列斯也不会放心,但是他的两名学徒以及多琳·卢卡斯这三个人可以暂且算上。 尽管,西列斯其实更加希望这些学生们不要参与进来。 值得商榷的一个问题就是,比如历史学会他认识的一些启示者、再比如小说家聚会中遇到的朋友们、再比如出版商本顿、阿尔瓦·吉力尼、费恩一家、西城的流浪儿们这样的普通人,这些人是否要算上。 西列斯之前算上的人,基本上都或多或少与旧神追随者有过关联。他认为这些人可能会参与进来。 而那就是一共就是,七个人,加上八个人,加上七个人,加上三个人…… 二十五个人。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当这个数字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不禁哭笑不得地意识到,格伦菲尔的随口一说,居然还真的符合了最终的情况。 这个数字恰巧符合“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的年龄。一个奇妙的巧合。 想到这里,他不禁摇了摇头——又是巧合,他心想。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相当庞大的数字。这意味着他之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 这让西列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恰好就在这个时候,他抵达了道森街。 在道森街的地下黑市被取缔之后,这里就成了做着合法生意的商业一条街。随着拉米法城内改造计划的进行,城市经济也有不少起色,于是道森街就成了不少西城居民日常必去的地方。 借着这样的契机,瑰夏杂货铺自然也成了有了不错的生意。 在西列斯刚刚回到拉米法城收到的信件中,艾琳·费恩甚至询问西列斯,是否有可能到东城开一家分店,据说他们的订单有不少都来自西城,甚至于北郊。 当然,这里的订单指的是通过邮寄的方式订购的商品。这些订单占据了瑰夏杂货铺日常经销额的三分之二。 因此,瑰夏杂货铺也雇佣了一批专门用来送货的工人。 之前西城的那些流浪儿们曾经帮忙送过一段时间的货物,但他们毕竟还是年轻孩子,在订单量激增之后,他们就忙不过来了。不过他们也仍旧需要这部分的报酬。 因此,现在他们负责的工作就是看店、帮忙整理订单内容和库存、整理每天需要发出的货物等等。这些事情对于这些孩子们来说不算辛苦,甚至可以说相当轻松。 凭借瑰夏给予他们的报酬,西列斯听闻这些孩子已经打算去上学了。有一些或许会在中学的第一学期就入学,有些可能还会再等等。 之前西列斯曾经建议吉米购买一些二手课本,先自学起来,这一点很好地帮助到了这群孩子。他们大多都通过了入学考试。 另外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是,许多来到瑰夏购物的客人们,听闻瑰夏可以通过写信的方式订购商品,便偶然拿这事儿去询问其他的店铺,尤其是位于道森街的这些店铺。 其中一些店铺还真的跟进了这种做法。他们虚心向管理瑰夏杂货铺的几位女士询问了这种做法的具体情况,而后就询问是否有可能让他们共同雇佣这批送货的工人。 几位女士商量了一番,最后欣然同意了。 这种做法是互惠共利的,毕竟这些店铺销售的物品不同,与彼此并没有竞争关系,而共同送货的话,说不定还能让工人们帮忙宣传一下,指不定就能让将自己的商品推销出去。 西城有不少工人们是乐意从事这份工作的;像邮差这样的工作,现存的工作人员数量已经足够了。但是如果要算上这种派送货物的工作内容的话,邮差自然是远远不够的。 这就给了不少人新的工作机会。 一些其他的商铺也慢慢对这种生意模式有所耳闻,并且迅速跟进。城内刚刚铺设好的、崭新的路面,也帮上了不小的忙。 当西列斯抵达道森街的时候,他恰巧碰上一批要去送货的工人们。 他们是两两成行,一人架着马车(马车是由店主们共同出资购买的),一人手中拿着这一次将要运送的货物的清单,正仔细核对并规划着线路。 对于西城的人们来说,他们可能宁愿自己走上两步,亲自到道森街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购买。 但对于东城的富裕人家或者北郊的贵族少爷小姐们,他们是乐意付出这么几枚侯爵币,让店铺将货物送上门的。 而这是一个变动的、发展的、混乱的年代。年长者们还抱陈守旧,但年轻人们已经跃跃欲试地准备迎接一个新时代了。 因此,这新奇的购物方式——拿着广告传单页写写画画,思考一下要购买多少东西,然后等待着货物自动上门——得到了年轻人的喜爱。 ……至少西列斯就曾经从安吉拉·克莱顿那边听闻,有些年轻贵族甚至会以此攀比。 西列斯思索着这些事情,很快,他就来到了瑰夏杂货铺。 琴多正在店里,有些无聊地随手拿着一个魔方玩着。 魔方这个玩具时至今日也仍旧是店内最受欢迎的商品,并且已经接二连三地推出了不同的形状、难度级别、颜色等等,经久畅销。 琴多首先注意到了西列斯的到来,他站了起来,并且笑着说:“您来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低声说:“有些进展了。” “那的确是件好事。”琴多说,“对了,有人要找您。” 西列斯怔了一下,目光偏向一旁,这才注意到店内的其他人。 店内其实有不少客人。这一天是开学前最后一个周五(雨季过后,学校的开学时间几乎都差不多),所以许多孩子们都和家长一起来店内看看是否有新的玩具。 事实上,最近瑰夏还真的上架了一批新玩具。西列斯在雨假离开拉米法城之前,特地留下了一批新玩具的图纸,现在这些玩具已经被制作出来并且放上货架了。 除了这些客人们,店内还有看店的艾琳·费恩和孩子们(或许现在已经不该用流浪儿来形容他们了,他们换上了新衣服,整体看起来也精神多了),以及,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商人兰米尔。 兰米尔站在其中一个货架前,似乎正观察着什么。他背对着西列斯,所以一开始西列斯甚至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客人。 但是兰米尔出现在这里,恐怕是又打算研究什么新的商机了。 “兰米尔先生。”琴多叫了他一声。 兰米尔这才转过身,他望见了西列斯,立刻笑眯眯地说:“诺埃尔教授!我听琴多先生说您等会儿就来,所以正等着您呢。没想到您今天会出现在瑰夏这儿,这可就巧了。” “好久不见,兰米尔。”西列斯也微微笑了一下,“我上午才与卡洛斯见过一面,为了戏剧的事情。” “您居然与他碰面了?”兰米尔有些意外地说,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孩子总是不和我说他的事情,所以我都没听说……不管怎么说,他能帮上您的忙就好。” 这时候,艾琳·费恩也走了过来。 兰米尔适时地说:“我看中了几款玩具,先去结个账,我们等会儿再聊。” 西列斯点了点头,随后望向了艾琳,他说:“下午好,艾琳。最近怎么样?” “挺不错。”艾琳·费恩已经不复曾经那种阴郁、唠叨的房东太太的形象,她笑着与西列斯聊了聊最近的生活,然后说,“依旧是明天晚上的晚餐,西列斯,我会让我先生去预定我们熟悉的那家餐厅。 “对了,让琴多也一起来吧?” 她瞧了琴多一眼。 琴多意外地流露出些微局促的情绪,他先是看了西列斯一眼,然后才点了点头,他说:“当然……我很荣幸。” 艾琳不由得笑了一下,不过也没有多说什么。她转而低声与西列斯提及了兰米尔的来意。 不出所料的是,兰米尔当然是因为发现了什么商机,所以才亲自来到瑰夏杂货铺。不过,并不是因为玩具。 事实上,兰米尔之前就已经提及过,他有意将这些玩具销往其他的国家与地区,这件事情也在稳步推进之中。 兰米尔这一次过来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这种“订货-送货”的崭新商业模式。他一开始就知道这种商业模式十分有前景,但因为种种原因不敢重金下注。 现如今随着拉米法城基础设施的跟进,他意识到或许是时候大规模整合各个店铺,让它们都参与进这种商业模式之中;而作为牵头人,兰米尔自然可以从中分一杯羹。 在过往的一些商业活动中,这种模式其实也并非罕见;比如送奶工、报童等等,都可以说是类似的工种。但是兰米尔似乎已经意识到,他可以将这事儿整合起来,形成一个大规模的群体性工作。 换言之,他并不是想推广“网络购物”,而只是想建立一家综合性的“快递公司”,并且与多个商铺合作。 在这个没有互联网的年代,这种与实体店铺紧密结合的做法,显然更加合适。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听着。 艾琳低声说:“因为这个模式最早是您提出来的,所以兰米尔先生大概是想询问一下您的意见。” 西列斯了然。 老实讲,单纯从“合作”这个角度来说,兰米尔可以说是一位相当有信誉的大商人,包括书籍、纸牌比赛、玩具生产等等事情在内,兰米尔都非常尊重西列斯这个合作对象的观点。 当然,西列斯也投桃报李,给兰米尔提供了不少赚钱的良机。 很快,兰米尔那边付完了款。西列斯便与琴多一起与艾琳告别,然后走到兰米尔那边。 在柜台那儿收钱的正巧是吉米。他瞧见西列斯,便兴高采烈地与他打招呼。比起曾经第一次见面时候那个警惕的、穷困的流浪儿形象,现在的吉米看起来已经是个正常的西城小孩了。 西列斯也笑了笑:“好久不见,吉米。” “好久不见,教授!”吉米说,“我听说您过去一段时间不在拉米法城,现在您终于回来了吗?我想跟您分享个好消息,过几天我和我好几个同伴就要去上学了。这多亏了您,还有瑰夏。” 他的目光中像是燃起了一朵小火苗,那显得这个男孩神采奕奕。 “恭喜你们,吉米。”西列斯真诚地说,“好好学习。” “我们会的。”吉米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们没有多聊,因为兰米尔显然还等待着与西列斯进行一场谈话。 很快,西列斯、琴多和兰米尔三人便去了附近的一家餐厅,坐下来聊了一会儿。兰米尔盛情邀请他们在这儿吃饭,不过西列斯借口晚上还有其他事情,便推拒了。 ……人偶的木头身体真的可以吃饭吗?西列斯有点怀疑这一点。 不管怎么说,他们很快就进入了正题。 兰米尔提及了自己的来意,正如同艾琳所讲的那样,他对于这个新颖的商业模式十分感兴趣,并且打算在全城范围内进行推广。 现在这个模式还只是局限于一部分商铺,但如果按照兰米尔想法进行推广的话,那么这摊子就会一下子铺得相当大。 西列斯对这事儿并没有什么意见,至少在商业上,他远没有这些商人们来得内行,所以他很迅速地赞同了兰米尔的想法。 而兰米尔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之后,就转而望向了琴多,他试探性地说:“另外,琴多先生……是否有意让普拉亚家族与我合作推行此事呢?” 琴多这个时候有点心不在焉,他似乎想到了其他什么事情,直到兰米尔询问了他的意见,他才怔了一下,猛地回神,思索片刻之后,便很直截了当地说:“当然可以。” 兰米尔便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普拉亚家族遍布全世界的马车行、火车等等,可以成为这个模式相当不错的助力;单纯就拉米法城来说,如果兰米尔能将普拉亚家族拉到这桩生意里,马车这个问题就不必担忧了。 很快,兰米尔志得意满地说:“我们会创造一番伟大的成就的。” 他又提及,因为这个创意最早来自于西列斯,所以他会将一部分的利润分给西列斯。回头他会将契约书寄过来。 这是他们一贯以来的合作习惯,包括瑰夏、诺埃尔纸牌等等,都是这么安排的。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他不经意间想到,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那种捉襟见肘的资产不足情况,现在似乎已经彻底与他告别了。 ……嗯,还是应该首先感谢安缇纳姆给他寄的那几张百币钞。 话说回来,安缇纳姆为什么会有钱? 想到现在也仍旧压箱底的那几张百币钞,西列斯产生了一瞬间的怀疑。他想,那不会是借助阿卡玛拉的力量创造出来的幻象吧? 他不禁联想到了往日教会给他的那个【钱生钱】的仪式。 在第一笔生意很简单迅速地谈完之后,兰米尔也不禁放松下来,他开了个玩笑,说:“如果我面对的所有生意伙伴,都如同你们这样好说话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西列斯失笑。他说:“您是位很不错的合作对象,兰米尔。” 兰米尔也笑了笑。他转而提及了另外一件事情,也就是不久前西列斯刚刚从乔恩那儿听闻的,关于诺埃尔纸牌大赛的事情。 第一次举行比赛的时候,他们只是将范围局限在拉米法城,做个尝试;而这一次,兰米尔稍微放大了一下自己的野心,打算在整个康斯特公国进行一次纸牌比赛。 “另外,我在无烬之地的员工们,他们也在高尔斯沃的几座城市里进行着各自的纸牌比赛。我会观察一下这些比赛的过程与结果。或许我们很快就将迎来无烬之地的诺埃尔纸牌大赛了。”兰米尔说。 西列斯默然片刻,心想,这群探险者曾经是在迷雾中出生入死,而现在却是在牌桌上醉生梦死……起码不用真的死,这可以说是一件好事。 西列斯便说:“您的安排已经很好了,我并没有什么意见。” 他现在已经可以用非常平静的心态来面对诺埃尔纸牌了,尽管他心知肚明,这可能将是他最广为人知的成就。 之后他与兰米尔又提及了许多其他的事情,包括出版商本顿让他转达的对于西列斯新书的催促(西列斯对此沉默不语),也包括诺埃尔纸牌和玩具的销售等等。 兰米尔从自己的购物袋里拿出了一叠纸张。 他饶有兴致地说:“这是……折纸?”他翻阅着那些说明,并且惊叹着说,“只是一张白纸,在这些简单的说明的帮助之下进行折叠之后,就能变成各种别致的模样……我想一些年幼的孩子会十分高兴的。” 西列斯莞尔。 他曾经因为写作需要而了解过不少有意思的东西,其中就包括了折纸。应该说,有些遗憾的是,他笨拙的手指只能学会那些最简单的、适合学龄前儿童的折纸。 ……想必琴多的头发对此会很有共鸣,考虑到他偶尔给琴多扎头发的时候,老是不小心将琴多弄疼。 编个发绳大概就是西列斯在手工上的巅峰之作了。 兰米尔接连夸赞了好几种新奇的玩具。 隔了片刻,他又提及了一个稍微压抑点的话题:“您可能不知道,有一些人对于玩具这事儿……颇为不满。他们认为这是玩物丧志。” 西列斯想了想,便客观地说:“这并不罕见。” 琴多嘲讽般地笑了一声,然后说:“但现在已经不再是雾中纪早期了。” 在雾中纪早期,人们还困守于迷雾之中的时候,他们当然没有多余的心情来研究玩具、纸牌之类的东西。那个时候的人们忙于生存,也苦于生存。 但时至今日,事情早已经不再是那个时候的模样了。 “的确如此。”兰米尔笑眯眯地说,“但这种情况也的确存在,仍旧有不少人的灵魂还停留在那个时刻。我不确定这些人是否知道瑰夏杂货铺是属于您的店铺,但我应该借此提醒您一下。” “谢谢你的提醒,兰米尔。”西列斯微微笑了笑,“只不过,现在我的敌人已经不会是这群人了。” 兰米尔怔了一下,他敏锐地从西列斯的话语中体会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教授?” 西列斯也停顿了一下,然后他说:“还记得我曾经让您帮忙调查的,北面的海的事情吗?” 最早,西列斯正是从兰米尔这儿,听闻到那些喝下魔药后发疯了的探险者的事情。 兰米尔想了想,然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说:“这件事情还未解决吗?” “不,之前只是告一段落。”西列斯说,“现在,事态正在升级。他们可能会变本加厉地做出点什么……在拉米法城。” “……旧神追随者?” “是的。” 兰米尔发出了一声哀叹,他说:“从去年到现在,我们经历了多少旧神追随者的阴谋啊!” “或许我们能趁这个机会将这件事情彻底解决。”西列斯说,他从这个角度给出自己的想法,“据我所知,似乎有一些人将这群旧神追随者组织起来了。” “所以他们会有预谋地做出点什么。”兰米尔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我明白了。我们需要在拉米法城做点什么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说:“信息,最关键的是。” 兰米尔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这位蜚声海外的大商人思索片刻之后,很干脆地说:“正好我要推广这种崭新的商业模式,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契机。 “即便我在这个时候收集各种信息,也不会引人怀疑,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地询问他人许多问题……毕竟这是桩大生意,神经紧张也是在所难免。 “他们的出现、他们的行动、他们的目的……什么都行,我会关注这些细节和信息的。” 他很巧妙地利用了这个契机。而以兰米尔人脉来说,他可以得知许多西列斯暂且还没法涉及到的区域。 最关键的是,一位商人收集信息的做法是很正常并且必需的。 不过西列斯还是提醒他说:“但是,那些人很有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我,并且知道我们之间的联系。所以,您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也得注意安全。” 兰米尔讶异地得知此事,他不禁问:“那对于您来说呢?” “我吗?”西列斯停顿了一下,然后依旧平静地说,“不用担心,我对此已经有解决办法了。” 兰米尔就松了一口气,他又望见琴多,想了想,认为不必特别担心这位大名鼎鼎的探险者的安全问题——至少比起西列斯来说,琴多就没那么让人担心了。 他又想了想整件事情,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他望着窗外的阳光,低声说:“今天天气难得放晴,于是我才决定亲自来一趟西城。 “原本我只是想看看道森街的发展,但没想到您也在这儿。我更加没想到的事情是,您正在忙碌于这样的事业……这令人感到敬佩。”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对了,卡洛斯……” “他并不知道这件事情。”西列斯适时地说,他知道兰米尔在担心什么。 兰米尔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解释说:“我这个孩子并不成器……当然,我想您也明白,我不太希望他参与进这些事情里面。”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安慰着兰米尔,并且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兰米尔。 “一个紧密的秘密团体吗?”兰米尔若有所思着,“……您说的实时交流的办法?” “一种启示者的仪式:【无形之笔】。不久前我刚刚进行了一场实验,这是可行的。”西列斯说。 兰米尔了然,他不禁说:“启示者的仪式的确总是五花八门。”他停顿了一下,“不过,如果是位并不拥有启示者资质的普通人……那应该怎么办?” 这倒的确是一个问题,西列斯意识到。事实上,他的同伴们中间有不少只是普通人。 他思索了片刻,便望向了琴多。 普拉亚家族的马车行很容易在这件事情上派上用场,至少有些用处。 不过琴多似乎仍旧心不在焉,隔了片刻才恍然回神,说:“抱歉,我走神了。我明白您的意思,或许普拉亚家族能出把力。” 兰米尔也赞同着这一点。他想了想,又补充说:“不过,或许也应该确定一个特定的、私密的地点,用来交流和交换信息。”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说:“我之后会考虑一下的。” 他又思索了片刻,却突然感到一丝怪异,感到自己忽略了什么信息。 他仔细想了想自己刚刚与兰米尔的对话,然后才恍然大悟。 事实上,就算他的同伴们并不拥有启示者的资质,这其实也不会影响【无形之笔】的效果——他的意思是,或许普通人没法使用这个仪式,但是西列斯仍旧可以利用这个仪式,向他们传达信息。 这些人向西列斯传达信息会变得稍微麻烦一点,但西列斯向他们提供信息,却并不麻烦。 另外一个好处是,既然他们没法利用【无形之笔】向西列斯传达信息,那么西列斯也就不必特地与其同时书写。 因为对方无法使用这个仪式,只需要他来进行这个仪式就行了。 这样一来,他可以和任何一个人(比如琴多)同时在八瓣玫瑰纸上书写,一口气创造好几张用以传递信息的“对话框”,然后将其交给这些无法使用启示者力量的同伴们就可以了。 刚刚他在古董书店中与格伦菲尔进行尝试的时候,实际上就是这样一种情况。但格伦菲尔也仍旧成功进行了这个仪式,因此,两方只要有一方是启示者,就可以利用这个仪式来传递信息。 ……等等,那对于启示者来说,不能这样批量制造吗? 西列斯重新整理着自己对于这个仪式的想法,意识到这实际上分为两个部分,其一是其他人向他提供信息,其二是他向其他的人转达信息。 在这个过程中,第二部 分其实并没有那么麻烦,因为只有他在书写,其他人只是被动接受。所以他可以批量制造这部分的八瓣玫瑰纸。 第一部 分是比较麻烦的。 西列斯一直认为的是,他需要与每个人都进行一次“同时书写”的做法。 尽管这十分麻烦,但是西列斯想要避免精神污染,所以他想避免让同伴们使用别人用过的笔,而是想要他们复现过去自己的行动。 ……但这不是还有“复现自我”的仪式吗? 他的意思是,他似乎没有什么时间亲自与每个人“同时书写”。他得考虑更加实际的、方便的、节省时间的做法。 是的,避免污染是十分重要的……但他自己明明就已经发明了对抗污染的仪式啊? 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 西列斯不由得怔住了,感到一丝啼笑皆非。直到兰米尔提及没有启示者资质的普通人的问题,他需要思考解决方案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他不禁在心中向自己诚恳地道歉,感到自己甚至浪费了曾经的自己的苦心。 他得承认,过去一段时间里,他自己的神经也过于敏感与紧张了。或许他应该放松一点,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好从各个角度整理与复盘这些相关的想法。 他思考了片刻之后,便对兰米尔说:“具体的方案,之后我会给您写信的。” 兰米尔也点了点头,他想了想,便问:“我应该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紧张起来?” “8月5日。”西列斯说。 兰米尔怔了一下,他叹息着说:“这可相当近。” 西列斯也无奈地笑了笑。 兰米尔看了看时间,便说:“那么,我先离开了。我会等待您的来信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与他告别。 琴多慢了半拍,也跟上与兰米尔告别。 在兰米尔离开之后,西列斯与琴多也很快离开了。他们打算搭乘出租马车回到凯利街99号。 在马车上,西列斯跟琴多分享了自己关于【无形之笔】的想法。 琴多也恍然,他说:“拥有了‘复现自我’的仪式之后,启示者们都可以大胆一点了。” 西列斯也赞同这一点。他便说:“这样一来,由我们两个就可以制造出一批用以实时交流的纸张了。” 琴多点了点头。 随后,西列斯又问起了一个问题。 “刚刚你怎么了,琴多?”西列斯低声说,“似乎一直都在走神。想到了什么吗?” 琴多愣了一下,他定定地注视了西列斯片刻。时近傍晚,昏黄的阳光透过车窗洒落进来,带来一种温情的、平静的氛围。 隔了片刻,琴多小声嘀咕说:“如果我说了,您不能笑我幼稚。” 西列斯有点意外,他不禁想,琴多究竟想说什么? “好吧,就是……”琴多张开了双手,然后又放下,他有点夸张地说,“我想要拥抱您、亲吻您……一整个下午我都这么想!但是我却不能这么做!” 他有点不满地嘀咕说:“我不是说我不乐意和人偶待在一起,我知道是您的灵魂位于这个人偶的木头身体里面。 “但以前的人偶只是小小的一个,而现在却是您的样子,这像是我面前摆放着一个虚假却诱人的甜品……总之就是,我现在迫切地想碰触您!” 他相当认真地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西列斯这才哭笑不得地意识到琴多走神的原因。 事实是,这个下午琴多之所以跟着他一起行动,只是基于他们一直以来的习惯。但是,西列斯现在使用的是人偶的身体——确切地说,是借用。 琴多当然不会和人偶的身体亲亲抱抱,那听起来也太过于奇怪了。他甚至保持了一种相当礼貌、安全的社交距离,甚至让侦探乔恩一眼就瞧出了不对劲。 ……因此,一下午过去,琴多显然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 往常和西列斯一起出门,他还可以玩玩西列斯的手指,偶尔在他人不注意的时候讨要一个亲吻。这已经令他心满意足了,甚至有种独特的愉悦。 然后今天这一个下午,他什么都做不了,眼睁睁瞧着西列斯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却知晓西列斯的本体还留在凯利街99号。 这感觉可太令人煎熬了。 西列斯没意识到这一点。他并不是拥有这种亲昵需求的类型,但琴多显然是。一直以来,西列斯只是放任琴多这么做,却忘了他们有多习惯于这种做法。 ……这么说来,让琴多留在凯利街99号,也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这种碰触、亲昵,很大程度上可以安抚住琴多的情绪。对于琴多来说,这一点是不可或缺的。 况且,不管怎么说,琴多毕竟还有不少需要处理的工作。 “这并不幼稚,琴多。是我疏忽了。”西列斯有点歉意地说,“我们马上就到家了。” 琴多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了一个轻微的笑。他低声说:“您真好……总是这么温柔。这会让我更加渴望您的。” “向来如此,不是吗?” 琴多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又忍住了。他干脆探头去问车夫,还有多久才到凯利街。 这一点让西列斯不由得笑了起来。 二十分钟之后,他们抵达了凯利街99号。 一进门,人偶的身体便变回了小小的木头身体。琴多随手接住了人偶,将其放在桌上,然后上了楼——出门的这段时间里,西列斯的本体一直在三楼的书房处理工作。 琴多几乎迫不及待地走到了书房,然后拥抱了西列斯。他叹息了一声,如同幼鸟终于找回了温暖的窝。 他说:“我感到我像是在思念您……我知道您一直都在我的身边,但那还不够。我思念一种真实的、确切的存在感。安全感。” 西列斯轻柔地吻着琴多的唇瓣,他抚摸着琴多灰白色的发辫,安抚着伴侣的情绪。他心想,这听起来相当符合“真实”的力量…… ……算了,这时候思考这种事情太煞风景了。 如果真要琴多选择,是待在西列斯的灵魂那儿、还是待在西列斯的身体这儿,那恐怕他还是会选择陪伴着西列斯的灵魂。 琴多只是憋了一下午没能碰触到西列斯,这时候正有点不满而已。 西列斯几乎带着点笑意,加深了这个吻。很快,琴多就头晕目眩,没心思思考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琴多尤不餍足地舔舐着西列斯的唇瓣,并且低声沙哑地说:“我们能现在去二楼吗?” 二楼有他们的卧室。 “不饿吗?”西列斯问。现在时间都已经下午五点多了。 “……两种意义上的饿。”琴多看似老实地回答,“您觉得哪种更难以忍耐一点?” 很可惜的是,这个问题在西列斯这边,只能得到一个答案。 “食欲。”西列斯低声说,声音中蕴藏着一点笑意,“我想贴米亚法会同意这一点的。” 琴多:“……” 他心爱的神明永远知道怎么逗弄他。真可恶。 第221章 秘密房间 深海梦境中, 他睁开了眼睛。 他望着这片仍旧沉静、孤独的空间,感到一阵恍然。梦境的泡泡组成了这片庞大的海洋,海洋的最深处沉睡着一片文明与城市的废墟, 那是曾经让阿卡玛拉饱受折磨的幻景。 天空之上, 腐烂的星星眼睛仍旧凝望着这个世界。当然, 这并非真实,他现在已经知晓了这一点。 这只是残留在他梦境中的, 来自过往的碎片。这碎片中当然仍旧残留着神明的力量,因而才会对曾经的他造成污染, 但是, 这碎片毕竟已经是过去了。 偶尔,当他回忆起费希尔世界的过去,再联想到他们现如今正在做的事情的时候,这总能给他带来一些奇异的感受。 世界显得充沛、丰富、辽阔,而他占据了这世界的一个角落;或许不怎么起眼,但他是这世界的一员,并且也正在用自己的办法为这世界填色。 他书写了这个世界的历史、目睹了这个世界的命运、创造了这个世界的未来。在这个沉寂的黑夜,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的鲜明。 他想到时光。 一个不得不承认的事情是, 当他目睹那时光的长河,并且意识到自己也可以踏足其中的时候,这种情况偶尔会令他感到一丝畏惧与不安。 那已经定格的过往画面,却能让他重新在其中添上一些细节;尽管时光与命运的力量告诉他,他们可以提前预知这些做法是否会造成什么改变, 但是他仍旧觉得这种做法相当危险。 这种危险之处在于, 当他回到过去, 他所面对的“过去”就成了他并不确定的“未来”。 他真能如此随意地插手吗? 在上一次的尝试中, 他返回过去, 却无意中碰上了卡拉卡克,并且请这位流浪汉喝了杯酒。 他当然得承认,与来自过往的朋友相遇是十分有意思的,即便卡拉卡克不可能清楚他们之间的联系,在于他已经死去几百年之后的某个时刻。 但抛开这种情绪不谈,他更为深刻地感到“时光与命运”这两种力量结合在一起之后,是一种多么可怕的东西。 当他只拥有“命运”的时候,这力量只是在他的身边生效。许许多多他迫切需要的线索、信息、人物,都陆续纷至沓来,如同“命运”早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这一点实际上已经非常可怕了,他自己曾经也无意中沉迷于此,认为可以借助“命运”的力量偷个懒。 而现在,他拥有了“时光”与“命运”。命运不再是仅仅只为他安排着现在,更在那广袤厚重的时光之中,给他留下了更多的细节。 那是比他之前遇到过的情况更为复杂、更为深重、更为夸张的内容。 一个他不怎么愿意思考的内容就是,单是他自己的过去里,他就遇到过多少个“未来的自己”? 他不愿意思考这个问题,第一是他当然不可能阻碍“未来的自己”的行动;但第二个原因是更加重要的,也是更加令他不安的:他感到这种力量让他更像是“神明”了。 他的意思是,他越是在自己过去的记忆之中发现这种奇怪的痕迹,就越是感到,他仿佛是将这个世界(乃至于他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神明了。 而他始终尽可能将自我认知定义为“人类”。那是他得以走到现在的关键:他的意志。 所以,他不是那么乐意……至少并不想主动,放任自己沉浸在这样的力量之中。在经过了之前差一点迷失在命运的力量、梦境的力量之后,他情愿让自己更加谨慎一点。 他并不是那么想——回到过去,说到底。 之前球球曾经告诫过他这件事情,但当时它是希望他不要沉浸于过往的历史;而他如今这么提醒自己,是因为,他不想沉浸于时光的力量。 力量本身是危险的、使用力量本身是有风险的。他一直对此心知肚明。 因此,他也尽可能让自己别太经常使用这份力量。 ……不过,他也同样知道,如今他必定需要使用这份力量。因为,他需要借此对抗“阴影”。 在过去的几天时间里,他忙东忙西,与许许多多人见面,甚至还临时创造了一个特殊的仪式……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对抗那些即将来到拉米法城的“阴影”信徒。 而“阴影”本身? 那还需要一些其他的准备。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一个计划的雏形已经在他的大脑中成型了,他知道这个计划是具有可行性的。 面对“阴影”,他与琴多,乃至于整个费希尔文明,实际上并没有与之直接对抗的力量;但正面力量的差距并非意味着绝对的溃败。 在他的眼中,“阴影”有着一个巨大的弱点。这弱点令他终于有了些许的把握。 他沉思了片刻,利用这片刻的功夫,整理着过去一段时间纷乱的想法与情绪。应该说,这种情况自他与安缇纳姆的那一次对话之后,就始终存在着了。 与球球的见面反而又加深了这种情况的严重程度。不得不说的是,他的确相当震惊于这个世界的真相,并且焦虑于他们需要面对的局面。 一直以来,他尽可能让自己保持着冷静;当然,也可以说他做得不错。不过他也意识到,他该做点什么,来放松自己紧张的神经了。 而对他来说,这种情况是不能被游玩、享乐之类的做法缓解的。他只能尽可能地去完善自己的计划、确认其中的细节、思考自己未来的行动,这种整体上的把握感能令他感到安心。 他又在不经意间想到自己的故乡地球。 考虑到如今他已经知晓了地球的真实面目,这种“想到”也令他感到一阵复杂的情绪。 他意外地意识到,曾经他一直觉得,他的故乡就是他的后盾;而这种保护的程度可能比他想象中还要大得多。 说到底,为什么安缇纳姆非要骰子前往地球寻找帮手呢? 地球——确切来说,地球人,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提醒自己之后要询问这个问题。上次与安缇纳姆交流的时候,他没想得起来问。 ……应该说,因为安缇纳姆想要沉睡的意向过于明显,所以西列斯有许多问题也就没问出口,尤其是一些细节上的补充。 而和骰子、球球交流的时候,话题又太容易被这两个家伙带跑。 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当然,不能说他对此有多生气。那更多是一种无奈,就好像和朋友聊天的时候,对方老是心不在焉一样。 ……他想到自己在地球上的朋友们。 比如和他一起玩跑团游戏的朋友们。之前安缇纳姆说,他在地球上的身体如今可能已经变成了植物人……想象一下这场面发生的时候,他的朋友们会如何惊慌失措,这也让他感到一丝歉意。 然而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又感到,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他在地球上生活的日子,与如今他在费希尔世界的生活,似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模样。 ……不仅仅是指忙碌程度。 那是一种本质上的区别。有时候他想到,在费希尔世界待得越久,或许他就会遗忘那个来自地球的小说家——贺嘉音。所以他要求自己要记住这个名字。 但会不会,在漫长漫长的时光过后,他只是记得这个名字,却忘记了,贺嘉音就是他自己? 说不定他会疯狂地想要找到一个名为“贺嘉音”的人,却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这倒是个不错的小说创意。他想到。 这种小说家的本能让他不禁莞尔。他喜欢这种在无穷无尽的思考之中,捕捉到的一丝有趣的灵感。 尽管当他想到这灵感的时候,他短时间内恐怕没时间来真的创作一篇小说,但是,那让他感到他仍旧是原本那个人。 或许,他想,可以让琴多帮个忙。他可以让琴多在私下的时刻里,以他的本名称呼他。 ……不过,当然了,那只有可能发生在他们已经解决“阴影”之后。 “阴影”,他不禁想。 如果事情按照他的想法发展下去,那么,他们或许能够在今年的神诞日,也就是10月20日,解决“阴影”带来的问题。 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这不算长,当然,也不算短。 当他计算着时间,并且完善着自己的计划的时候,他不禁啼笑皆非地想到,“阴影”,这位令他们胆寒且警惕的敌人,祂又是否知晓他们的存在呢? 他们如同渺小的蝼蚁,算计着这个宇宙中最为古老而强大的存在。对方呼吸时候的吐气或许就能让他们人仰马翻,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也只能这么去做。 他们别无选择。 这么想着,他的目光也逐渐平静下来。他望着孤岛上的几株植物。 他理所当然地望见了琴多的梦境泡泡,总是如此。他也发现赫尔曼·格罗夫的植物上挂着一个梦境泡泡。他不由得有些好奇,不知道这名学生有什么想跟他说的。 他考虑了一下自己今天晚上需要做的事情,意识到他只是得前往费希尔之镜与骰子、球球交流一下,于是他便首先碰触了赫尔曼的梦境泡泡。 “……晚上好。”幽灵先生低声说。 赫尔曼的梦境中是一片宁静的景象。这是一栋二层的小房屋,赫尔曼的父母——大概率是父母,他们现在只是两抹清浅的影子——正厨房里忙碌着,而赫尔曼微笑地望着他们。 “晚上好,幽灵先生。”赫尔曼也笑着与他打招呼。 比起在梦境中的初遇,现在的赫尔曼显得平静、放松得多。他恐怕已经回到拉米法城,与家人团聚。他的家人可能在过去半年多的时间里以泪洗面,为自己的孩子提心吊胆。 但最终,赫尔曼终究还是从迷雾中恐怖的沙漠,成功地逃出生天。 “看起来你在家里享受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幽灵先生说。 “的确如此!”赫尔曼十分同意这样的话,“我第一次意识到,家中的床、椅子,哪怕是地板,都比绿洲中的帐篷好得多。” 幽灵先生不禁笑了笑,他说:“至少我们已经解决绿洲了。” 赫尔曼微微睁大了眼睛,他也没有问这事儿究竟是如何解决的,他只是怔怔地发了会儿呆,然后猛地松了一口气。他低声说:“那就……再好不过了。” 幽灵先生也点了点头,他转而问:“所以,你今天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赫尔曼露出了略微不好意思的表情,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然后低声说:“是这样的,幽灵先生……您应该知道,我是拉米法大学考古专业的学生。”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对赫尔曼接下来的话有了一些预感。 “我是第一学期结束之后离开拉米法城,前往无烬之地的。”赫尔曼解释着,“当时我们预期是在第二学期的时候回来,最晚是第三学期。 “但事实上,当我回到拉米法城的时候,新的学年都快要开始了。我落下了两个学期的课程。 “我和学校那边商量了一下,他们打算让我从第一学年重新开始学习,我对这样的安排也没什么意见。但实际上,我连大学前的许多知识都忘光了。” 他毕竟在生死飘摇之间生活了半年多的时间。这段经历不可避免地影响了他的精神状态,以及,他的记忆。 “……所以,为了跟上进度,我最近可能要抓紧时间学习了。”赫尔曼有点苦恼地说,“而且,我从同学那儿听说,诺埃尔教授的俱乐部也仍旧在举办活动。 “我仍旧想参与进去,虽然这位教授真的会布置很多作业。” 幽灵先生:“……” 最后那句话可以不说。他心想。 “你不喜欢写作业吗?”幽灵先生语气微妙地问。 不过赫尔曼没意识到,他想了想,只是说:“曾经的我不算喜欢。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能写作业也算是一种幸运了。” 幽灵先生不由得一怔。他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赫尔曼走到了窗边,望向窗外的情景。这是他最为熟悉的、家门口的道路,即便在梦境中,他都能将这里复现出来,并且知道从这一棵树走到那一棵树,需要耗费多长的时间。 幽灵先生走到了他的身边。 “……当我回到拉米法城,我才意识到,原来我还活着。”赫尔曼低声说,“活在我仍旧熟悉的城市里。” “活得好好的。”幽灵先生说。 赫尔曼忍不住笑了一下:“是的,还活得好好的呢。” 他们静默地瞧了瞧窗外的模样。 “比起我离开的时候,拉米法城看起来繁荣多了。”赫尔曼不禁说,“希望这种繁荣能持续下去。” “……如果我们做出一些努力的话。” 赫尔曼停顿了一下。或许曾经的他无法意识到幽灵先生话中的深意,以为这只是说生活意义上的努力,但是现在,他已经能够意识到了。 他说:“旧神追随者?” “绿洲背后的人。”幽灵先生言简意赅地说。 赫尔曼眯起眼睛,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他低声说:“这群人果然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他知道五月份发生的事情,自然也知道这群人五月份的失败。他同样也知道,在五月份之后,这群人仍旧会做点什么,来挽回这样的失败。 赫尔曼思索片刻,便说:“事实上,我是与其他几名同伴一起回到拉米法城的。他们比我年长一些,也更有人脉,我会试着问问他们是否有发现什么。” 幽灵先生有些意外,他问:“你的同伴们具体的身份是什么?” “有几位是原本考古团队中的人,几乎都是考古专业或者历史专业的学者,有一位资历较深。当然,还没有邓洛普教授那么厉害。”赫尔曼停顿了一下,“另外一位,他是位探险者。 “他同样出生于拉米法城,不过在年轻的时候就外出游历。他误入了迷雾,然后又和我们一同离开。他说他打算回拉米法城看看,所以就与我们一同出发了。” 幽灵先生专注地听着,他注意到赫尔曼对于这些人的信任,他知道这来自于他们生死与共、挣扎求生的那段日子。他便没有多问什么。 他只是说:“这么一来,你们可以是一个小团体了,赫尔曼。如果有什么需要的,我会直接联系你。” “好的,当然……在梦境中?” “也或许是在现实中。”幽灵先生意味深长地说,“你未来会知道的。” 年轻的赫尔曼·格罗夫有点困惑地望了望他。 不过幽灵先生只是神秘地笑了笑,就转开了话题:“开学之后,就得保持警惕了,赫尔曼。” “开学?”赫尔曼显然没明白为什么会是这个日子,但是幽灵先生没打算和他仔细说明。赫尔曼也就没多问。 他想了一会儿,便不由得说:“我得一边赶功课,一边警惕旧神追随者……这可真是以前的我怎么也不可能想到的事情。” 这话让幽灵先生深有同感——他现在得一边完善教案,一边思考怎么对付“阴影”。 ……或许“阴影”不会乐意让自己和教案并列的。他心想。 他没有在赫尔曼这儿多呆——很多事情等开学之后,以诺埃尔教授的身份告知赫尔曼,或许是更好的选择……就是不知道赫尔曼是否能自然而然地接受。 与赫尔曼告别之后,他就带上二号人偶,照旧前往了费希尔之镜。 两个光点几乎迫不及待地飞了出来。 “晚上好,守密人!”它们异口同声地说。 “晚上好。”西列斯说,“今天依旧是与夏先生有关的话题。” 骰子哀叹了一声,而球球则振作了精神。 “……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首先问一个问题。”西列斯说,“关于地球。” 两颗玻璃球好像都愣了一下。 “之前安缇纳姆曾经告诉我,”西列斯的目光不自觉望了望不远处沉睡中的雕像,“地球是所有文明的源头和尽头。祂是特地让骰子前往地球寻找帮手。 “之前祂只是说,这是不成功便成仁的选择。如果没法达成目的,那么祂宁愿费希尔世界因此回归本源,也就是彻底毁灭。 “不过祂的选择成功了。但在这一点上,祂却没有解释清楚。为什么地球人可以帮助祂?” 骰子和球球都沉默了片刻,不过最终,是骰子解释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地球的人类天然拥有成为神明的资质。”它低声说,难得没有唠唠叨叨地多补充什么。 只是这句话已经令西列斯十分意外。 骰子想了一会儿,又补充说:“您可能已经发现了,世界上——比如费希尔世界,大部分人实际上都是普通人,并不拥有启示者的资质。在其他的世界,事情可能也是类似的。 “也就是,超凡力量终究只属于一部分人……当然,或许在有些世界,是所有人都可以使用非凡的力量,但即便如此,真正踏上这条道路、努力求索的人类,也仍旧是少数。 “因为力量就意味着危险,就意味着他们得直面这世界之外的世界。 “从1到99,没有那么困难,但从0到1和从99到100,却是不可思议的突破。这分别对应的就是,从普通人到超凡者,以及,从人类到神明。 “……呃,一个题外话,或许您会意识到,在跑团的判定中,90以上的数值判定似乎就是神明的范畴了。但那只是判定的结果,并不意味着神明本身的属性就是这个数值。 “比如您,您的意志是96,但是您在给其他人进行意志判定的时候,不可能次次都让对方得到96的判定数字。 “所以,在我举出的这个数字的范例中,100才真正对应着神明。拿琴多来说,他的意志属性是99,这象征着他旧神血裔的独特身份。但是,他仍旧不是神明。 “而您拥有突破99的可能,甚至可以说,您只要顺其自然地继续下去,那么早晚有一天,您可以在费希尔世界成为神明,因为您拥有成为神明的‘资质’。 “超凡需要资质,神明同样需要资质。这并不完全对应人类口中的‘天赋’。资质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有些普通人,他们原本可能并不拥有启示者的资质,但是在生活中无意中遇到什么……比如,旧神的阴影,于是他们就拥有了这种奇特的资质,即便他们自己可能都没有发现。 “如果要我来概括的话,那我会将其称之为‘幸运’或者‘不幸’……也就是,‘命运’。 “但是……我不确定您是否想过这一点。不,我认为您一定会想到这一点的。 “那就是,为什么非要超凡?为什么非要成为神明?为什么非要让‘命运’决定一切? “在您的世界,在您的故乡,这种事情是天方夜谭。可以说,有别的事情、别的情况取代了这种东西的存在;但是……‘力量’,这种力量,终究是可怕而诡异的。 “地球的人类并不拥有这种力量,所以,也可以说他们拥有选择的权力。资质对于他们来说,并非是赋予,而是生而就拥有的,只是未曾遇到需要这种资质的时刻。 “……所以,地球人拥有什么呢?正如地球的文明一样,地球的人类,也同样拥有这种无限的可能性。 “他们可以选择成为超凡,也可以选择不成为;可以选择成为神明,也可以选择不成为。他们的未来展开着无限条道路……” 骰子在这个时候停顿了一下。 西列斯低声说:“而他们却不知道。” 骰子像是笑了一声,它说:“因为他们不知道,所以他们才这么安全。他们只能踏上这唯一的、安全而平庸的一条路。” 西列斯默然以对。 “您是幸运的……尽管我认为您不会喜欢这样的形容词。”骰子说,“如果是其他的地球人,当他们来到费希尔世界,或者其他什么世界,他们不会有您这般完美的表现。 “是的,地球当然是他们的后盾。但是……唉,守密人,说到底,您得认清您自己的优秀才行。是您足够好,而不是您故乡足够好。” 西列斯怔了一下,发现话题很快在骰子的带领下,转向了对于西列斯长篇大论的赞美。 球球也赶忙加入了这件事情的行列。 西列斯:“……” 他就知道,和这两个家伙对话的话,话题会很快走歪。 不过他也的确已经得到了自己好奇的答案。 为什么骰子非得前往地球不可? 因为,只有地球人——任何一个地球人——有可能接受这份来自神明的力量。 在某种程度上,曾经的安缇纳姆与骰子也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容器”,来暂且存放命运的力量。这是为了躲避“阴影”窥探的视线。 在费希尔世界不行,这很容易被“阴影”发现;而其他的世界,情况其实也类似,并且还显得更加困难,毕竟他们并不知道哪儿存在着拥有神明资质的人类。 总不可能把其他世界的神明拉过来当容器吧? 同时,“阴影”又并不知道地球的特殊性。在这种情况下,地球人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从安缇纳姆和骰子之前的话语中推测,在前往地球的时候,骰子大概率也了解到不少与地球有关的信息,它了解了跑团、也了解了不少地球文化。 比如说,安缇纳姆甚至知道用“夏”来命名这个提前准备好的身份。 由此,他们开始了挑选,并且最终——幸运地——选中了贺嘉音。 对于彼时还平平无奇的地球小说家来说,这究竟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就得另当别论了。 从现在的西列斯来说的话,他或许得说……嗯,幸运与倒霉的二象性? 不管怎么说,西列斯乐意回忆过去,但他不太乐意评价过去。人们的过去很难以某种客观的、冷血的角度来评判,那终究只是一个人类的一生。 所以,即便是他自己,他也只能感叹这经历的奇妙性。 在地球的话题结束之后,他们便很快进入了正题。 西列斯问:“球球,夏先生那边,关于往日教会和黎明启示会,现在是怎么样的情况?” 这个问题,实际上是相当紧要的一个问题。然而在过去这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总算是想起来要询问这个问题了。 球球想了想,便低声说:“夏先生其实很少联系往日教会那边……因为安缇纳姆其实就可以直接联系到往日教会的主教们……所以,往日教会那边只是将夏先生看作是安缇纳姆的代行者。 “他们有一个专门用来和夏先生联系的地址……您可以利用这个地址。” 西列斯了然,他思考了片刻。 安缇纳姆始终避免人们知晓“阴影”的存在,在这一点上,西列斯与祂的想法是一致的,毕竟知晓就意味着危险。 费希尔世界绝大部分的人类都不知道“阴影”,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仍旧有这么多的人类信仰“阴影”,这是个相当可怕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阴影”假借了旧神的名头,或许是因为“阴影”的力量总归会吸引一些特殊的人……不管怎么说,这还是在暗地里进行的事情。 如果让更多人知晓“阴影”的存在、力量等等,那情况可能会一发不可收拾。 而在往日教会的问题上,西列斯也仍旧持有这个观点。 一个相当令人不安的问题就是,往日教会的人们对于安缇纳姆的信仰,与旧神追随者们对于旧神的信仰,在多大程度上是相似的? 这个问题的微妙之处在于,不能因为神明的立场,就提前假定其信徒的立场。 从之前格罗夫纳的表现来看,在安缇纳姆不表明观点的前提之下,这位主教先生其实是很愿意做一些事情,来维系安缇纳姆的威名的。 往日教会的确因为安缇纳姆的存在,而对人类行善事。西列斯也并不否认他们过往的功劳与善行。 但在安缇纳姆已经沉睡、无法约束这群信徒的情况下,西列斯可不确定,他单凭一个夏先生的身份,就可以让这个庞大的组织完全听从他的命令与想法。 而一旦这个组织发生混乱——混乱!听听这词儿,这可太符合阴影信徒们的喜好了,但绝对不符合西列斯的意图。 因此,西列斯宁愿谨慎一点。 他之前在格罗夫纳面前也只是假借旧神追随者的名义;而他现在也在考虑,是否真的有必要将“阴影”的事情告知格罗夫纳。 ……其实没有那么有必要。他想到。 因为对抗“阴影”是神明的范畴,“阴影”的信徒才是往日教会需要关注的对象,而那完全可以借用旧神追随者的名义。 但是,完全不告知也是不可能的。他至少得通过夏先生,向往日教会透露一些口风…… 这么思考着,他又问:“那么,黎明启示会呢?” “在您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刻……黎明启示会已经成为一盘散沙了。”球球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十四年前的事情,已经是夏先生最后一次出现在这个组织中了。 “……据我所知,仍旧有一些人……他们不愿意放弃,依旧想要联系到夏先生……但是他们无功而返……而这群人,他们实际上也并不是真的将‘黎明启示’记挂在心中。 “他们这么做……仅仅只是因为,夏先生足够强大……意味着足够的利益……以及,他们的靠山。” 说到这里,球球也停了一下,它说:“您打算利用黎明启示会的这些人吗?” 西列斯对于黎明启示会的现状并不惊讶。这是一个……应该说,已经死掉的组织,并且,全然依靠着夏先生的个人威望才能够维持下去。 事实上,如果这个组织的领袖可以迭代,而非一直都是夏先生的话,那么黎明启示会或许能慢慢演变成一个更为成熟、强大的秘密组织。 但是,即便对于启示者而言,活了整整四百年的夏先生,也依旧是一个过于可怕的存在。那已经超出人们的想象力了。 正因为如此,黎明启示会才会成为曾经的历史学会中,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十四年前发生的事情相当复杂。公国那边,有埃比尼泽·康斯特的“阴影”信徒身份暴露;历史学会这边,也有一桩轰动之极的、试图复现神明力量的实验进行。 因此,对于外界而言,夏先生与历史学会的决裂,同样是个相当复杂的事情。 ……人们当然不会意识到,那只是因为这个身份的操控者已经累了,所以这个身份也是时候消失了。 之后,这个尘封十四年的身份,就将交到新的主人的手上了。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实际上,西列斯十分想问,究竟是谁操控着夏先生做了那些事情? 比如,西列斯究竟为什么会加入黎明启示会?贵妇、报童、骑士,他们是在十年之前被邀请进黎明启示会的……但这时候夏先生已经消失了啊? 再比如,命运纸牌到底是怎么发明的?小丑阿克赖特与纳尼萨尔手中的那张纸牌又是怎么一回事?将人偶卖给他的摊位主,又是谁? 又比如,在他们困于洛厄尔街32号,等待凯兰生产的时刻,科林·莱恩真的是在夏先生的指引之下,来到这里并且帮助他们解决了这个事件吗? 这些问题都困惑着他,但是,他又不能直白地问出口,甚至不敢仔细去想,因为这是确切的、与时光长河有关的事情。 如果这其中的某一项,是未来的他做出的一种行动呢? 谨慎起见,西列斯也只能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 西列斯便说:“我本来有这个想法,不过你似乎觉得,他们并不可信?” “当然不可信!”球球略微有些激动地说,“十四年前足以改变一个人的灵魂!” “傻球。”骰子在一旁不屑地说,“你直说就好了……守密人,我们认为,已经有人背叛了黎明启示会。”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他捏了捏鼻梁,有点苦恼地意识到,或许他还得为黎明启示会处理叛徒。 ……叛徒。当然。 任何一个大型组织都有可能出现叛徒。往日教会不也出现了一个叛教者哈姆林吗?虽然这家伙是在更早之前就卧底在往日教会的。 而黎明启示会,这个更为隐秘,并且在过去十四年间群龙无首的组织,自然也很有可能出现叛徒。 从球球这么激动的情况来看,这个叛徒说不定是直接叛变到了“阴影”那一边。这听起来可相当令人惊讶(尽管这个叛徒自己不会意识到这一点)。 ……等等,从这个角度来说,夏先生是不是应该出现一下了? 如果夏先生再不出现,那么在现在这个时刻,在阴影信徒即将抵达拉米法城的时刻,黎明启示会反倒成了敌人的老巢了? 西列斯确信,这个可能改信“阴影”的叛徒,会乐意为其他阴影信徒提供一个隐蔽的身份——比如,黎明启示会的一员? 反正夏先生已经消失了十四年,再消失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能。或许有人会恶意猜测他已经死了,或者离开了拉米法城。 在这种情况下,黎明启示会就只是一个空壳组织,一个可以让内部人员利用的组织。 从之前贵妇他们的态度来说,他们这些编外人员,与那些真正隶属于黎明启示会的人员也并不熟悉。因此,那边的情况究竟怎么样,还是一个未知数。 这一点就让西列斯感到头疼了。 没多少时间了。他意识到这一点。必须得在8月5日埃比尼泽·康斯特抵达之前,让夏先生出现一下。 ……而夏先生的身份,牵扯到许许多多的相关因素,他多少得慎重一点。 此外,他也得考虑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也就是,“西列斯·诺埃尔”。 尽管他是以荷官的身份加入黎明启示会的,但是他与荷官的关联并不是完全保密的,曾经的那位历史学会长老克拉伦斯·德怀特,就知道西列斯就是荷官。 既然有一个人能知道,那么其他人或许也能知道。 在这群阴影信徒已经注意到西列斯的情况下,他得将“西列斯·诺埃尔”与“夏先生”这个身份分开来。这不仅仅是为了安全,也是为了方便行事。 再者说了,这是守密人保守秘密的天性。 ……所以,最好得找个时机,让“西列斯·诺埃尔”和“夏先生”同时出现。 那也就是…… 明天,也就是8月3日周六的下午,黎明启示会的例行聚会。 西列斯仔细思考了一下,确认这个时间会是合适的。他还可以确认一个让他困扰已久的问题。 不过,这也就意味着,他现在就得了解一下夏先生过去的种种情况了,也包括,夏先生一般都会做什么事情——毕竟,在十四年前的消失之前,夏先生其实也还是偶尔会出现在历史学会的。 他便问:“夏先生一般会出现在哪里?比如说,他曾经的一些文件、资料什么,会存放在哪里?” “历史学会门后空间的沙龙。”球球毫不犹豫地说,“在那儿,有一个属于夏先生的秘密房间……只有黎明启示会的高层人士知道这个地方。” “秘密房间?”西列斯呢喃地说,“那么,我们现在就过去吧……帮我在时光长河中,找到一个不被任何人打扰的时间点?” “当然可以!”球球轻快地回答。 “出发!”骰子更加愉快地说。 依旧是上一次那般的行动顺序,很快,当他在人偶的身体中睁开眼睛,他便意识到自己出现在一个满是灰尘的房间里。 这似乎是一个深夜,但窗外却热热闹闹。他有点好奇地往外瞥了一眼。 球球在他的大脑中轻声为他解释:“这是雾中纪400年的10月19日。在这一天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来过这间办公室。” 他不由得一怔。 这个日期……这正是去年神诞日的前一天。 换言之,这个时间点的他应该就在神诞日前夜晚宴上,试图解决那群贴米亚法与布朗卡尼的信徒。 ……难怪外面这么热闹。他心想。 他现在在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距离阿瑟顿广场附近的皇宫的距离,最多不超过三公里。这种与过去的自己遥遥相望的感觉,令他感到一阵奇异。 他隔空祝过去的自己好运——好吧,他当然知道一切能顺利解决——然后将注意力投诸现在所在的这个房间。 这是一间类似于办公室一样的房间。一如门后空间中其他的房间,这里也不知道怎么地就能有敞亮的窗户,能瞧见外头的街景。 他没有开灯,不过窗外的光也照亮了房间内的情况。 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柜就在书桌的后面,书桌上也同样堆满了文件。但那些文件看起来已经无人问津多时了。 球球低声解释说:“书桌上的那些文件,都是过去十四年里,那些想要找到夏先生,却找不到的人送过来的。有一小部分人还可以进入这个房间。” 他点了点头,盯着那几堆文件看了一会儿。他心想,很好,不是他的工作。 他便走了过去。他本来是想打开书柜瞧一瞧过去已经处理过的那些事情,但是他无意中扫了一眼书桌,便不自觉停了下来。 ……一封相当、相当眼熟的信件。 这封信上甚至还没有落灰。或许,这就是球球刚刚说的,最后一封被送到这间办公室的文件。 但是,他关注的重点是…… 他不由得怔住了,几乎下意识伸手拿过那封信,将其拆了开来。 一张普普通通的白纸,一封字迹看起来有些生疏、内容则是与格雷森食品公司有关的……求助信。来自……过去的西列斯·诺埃尔。 他甚至记得当初自己书写这封信的心理活动——用左手写、避免透露细节和身份、让无关人士帮忙转交…… ……所以不是没人收到这封信,只不过这封信被送到了夏先生这里?甚至,还刚巧被此时的夏先生瞧见了? 他盯着这封信看了许久,不由得无言以对。 好的,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他在晚宴后厨处理那群旧神追随者的时候,他曾经求助过的黎明启示会却毫无动静了。他无数次困扰于这个问题。 没想到,罪魁祸首竟是他自己。 他当然不可能因为这封信就前往晚宴后厨,那显然会引起过往故事的变动——此外,他也不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毕竟这张面孔就属于卖人偶给他的摊位店主,这会引起自己对于人偶的怀疑。 所以……对不起了,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夏先生现在真的没法出现在你面前。但是,他相信你能解决一切的,加油。 他十分真诚地在心中说。 第222章 过去的信件 夏先生——就暂且将其称之为夏先生吧——平复了一下情绪, 然后坐到了自己这闲置已久的办公桌的后面。 当他落座,他才突然发现这个房间相当独特的地理位置。 从窗户望出去,他可以巧妙地看见阿瑟顿广场——这个国家的中心位置的全貌。他可以瞧见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的尖顶, 以及康斯特公国皇宫的漂亮花窗。 这是一个相当奇特的位置, 就好像围绕着阿瑟顿广场,历史学会、往日教会、公国皇宫有一种三足鼎立的姿态。 他想见在过去这么多年里, 当安缇纳姆使用着夏先生的身份的时候,祂望见这一幕,望见祂庇佑的国度与信徒, 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尽管, 那的确已经是相当相当遥远的过去了。 隔了片刻, 夏先生收回了自己的种种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在目前他需要做的事情上。 他需要了解“自己”过去都做了些什么。 从旁人的种种描述中,黎明启示会实际上是一个对抗旧神追随者的组织。 在一开始, 黎明启示会成立于康斯特公国早期的那场战争期间,是为了对抗迷雾消散之后出现的种种危险;但随着时间的演变, 黎明启示会将重心转移到了旧神追随者这一种特定的危险之中。 黎明启示会的建立是为了等待“黎明”的启示, 换言之, 他们希望在迷雾与黑暗过后,迎来这世界的黎明。 不过在黎明之前, 当然了,会有最后的、最浓重的黑暗。 所以,黎明启示会似乎也倒在了这个时刻。 随着人类对于启示者力量的熟悉, 许多人对于“力量”这个概念产生了一种含糊不清的情绪。一个很明显的问题就是, 旧神追随者……他们不也掌握着启示者的力量吗? 安缇纳姆在给予启示者们力量的时候, 似乎相当一视同仁;即便这位启示者并不信仰祂、甚至站在祂的对立面, 他也仍旧可以使用这份启示者的力量。 ……这种情况或许也是许多人怀疑安缇纳姆并非神明的原因, 仿佛安缇纳姆无法彻底掌控这份历史的力量一样。 不管怎么说,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有许多人产生了更为贪婪的念头:既然如此,那么启示者力量,叠加上庇佑者的力量,不是一直更好的选择吗? 为什么不成为旧神追随者呢?可以不信仰那些陨落的旧神,但他们仍旧可以借用这群旧神的力量。这就是许多人的想法。 ……很难说,黎明启示会的人们是否会产生这种念头。毕竟他们曾经距离旧神追随者十分近。 而某种程度上,他们当然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们曾经追随的、敬仰的夏先生,就是安缇纳姆的化身之一。他们几乎是安缇纳姆一手培养的,可情况仍旧不那么尽如人意——尽如神意。 在如今他已经知晓全部真相的时刻,再来回顾、整理黎明启示会与历史学会相关的一些事情的时候,他不禁感到一丝深刻的叹息。 他开始翻阅存在于这个办公室的许许多多的文件。 最早的,来自四百年前,雾中纪早期康斯特公国的那场战争。他看到了一些字迹模糊的记录,许许多多伤亡报告、案情整理,还有一些言辞激烈的通信。 这当然是来自过往时光的痕迹,而如今他置身于历史长河,望见这些事情。 他曾经无数次惊叹于费希尔世界的历史。当他还在地球的时候,他当然也惊叹于自己故乡的历史。但这种感觉与如今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他之于费希尔世界,始终可以保持一个较为客观的立场。 因此,在面对费希尔世界的灾难、迷雾、挣扎、存亡的时候,他也能以一种旅者的身份,惊讶于这个世界的顽强和复杂。 他望见这些陈旧的纸张、望见这些斑驳的墨迹、望见无数人在过往时光里的万般面容。 他额外注意到一封信,那似乎来自于彼时的康斯特大公。这封信被随手放置在一场战斗之后的伤亡报告里,甚至还带着不知名的血迹。 在信中,这位康斯特大公表达了自己对于夏先生的谢意,同时也为难地、隐晦地提及了夏先生使用的那种“奇怪”的力量。 那种力量似乎将不少人都吓坏了,因此这位大公忙不迭给夏先生写信。 他最为对这封信中的一句话留有深刻印象。这位大公说:“人们都说,旧神已经陨落了,而您如今却展现出了神明一般的力量。” 在信中,只有这句话的分量最重;其他时候,这位大公甚至没有直接提及夏先生的这种力量。 但是在四百年之后,当他翻阅这封信件的时候,他却能体会到这句话没说出口的那种未尽之意——“您觉得,他们是会信仰您、尊敬您,还是,畏惧您、憎恨您?” 在四百年前,在沉默纪与雾中纪之交,人们无暇顾虑那么多。这种种复杂的、难以辨认的情绪,被一股脑扔进了大脑的最深处,与那些迷雾一同氤氲着、沉默着。 可并不是不存在。而彼时的夏先生——安缇纳姆,当祂使用着这份力量的时候,祂自己也对此心知肚明。 这世界不再需要神明了。 既然旧神都已经陨落,人们都已经逐渐意识到这一点,那么情况就是如此,盖棺定论了。是安缇纳姆的出现,反而又将旧神们的棺材板撬开了一点点。 可祂又不得不这么做。这笼罩世界的迷雾与阴影,都需要祂这么做。 ……于是祂一视同仁。不管对于任何人,不管是旧神追随者还是祂的反对者,祂公平地、沉默地,给予自己的力量。这世界需要这份力量。 只不过,因为旧神追随者造成了太多的伤害,所以祂又不得不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带领黎明启示会、往日教会,对抗着这群人。 那是整整四百年,从往日教会尚未成立到如今的如日中天、从黎明启示会与历史学会的草创到如今的一没落一辉煌、从康斯特公国还在他国的围攻下风雨飘摇到如今领头牵动枯萎荒原开发计划…… 那是漫长漫长的时光。那是漫长漫长时光里,积压在厚重文件和复杂记录之中的,旧日的阴谋与尘封的血腥味。 “……天亮了。”球球轻声提醒他。 他这才恍然抬起头。 10月20日。神诞日到了。 夏先生放下了手中的文件。一晚上的时间,他差不多将这间办公室里的文档看了大半,也已经完全了解夏先生——也就是自己如今使用的这个身份,过去做过的事情。 整体来说,那其实和他做过的事情差不多:调查事件、解决事件。 只不过,当时是安缇纳姆在使用这个身份,所以彼时夏先生的行动自然要大胆、迅速得多。安缇纳姆可以从各种角度来了解那些旧神追随者的打算。 比如,一个相当简单的办法是,在时光长河中寻找这群人的蛛丝马迹。 ……事实上,这一点也给了如今的他一些启发。他意识到自己还太小瞧时光的力量了。那是对于万事万物的记录,就像是一沓厚厚的调查报告。 因此,当时的黎明启示会以超高的效率,解决了许许多多的旧神追随者。 但是这也就带来了一个较为古怪的问题:人们相当畏惧夏先生。 在来自一百年前的那堆资料中,当时夏先生的下属鼓起勇气给夏先生写了一封信,信中提及,夏先生近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能力,以及漫长的生命和神出鬼没的作风,让许多人感到了恐惧。 在这种情况下,黎明启示会的调查变得有些……困难,因为很多人们,尤其是当时历史学会内部的启示者,对于黎明启示会都感到了不安和抗拒。 那些启示者觉得这是一群神经兮兮的怪人,整天做着一些不知所谓的事情。 恐惧是会蔓延的。 当然,夏先生和黎明启示会是在做着好事,他们在对抗那些邪恶的旧神追随者;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既然他们能如此轻易地对抗旧神追随者,那么其他的启示者不也一样? 而当时黎明启示会又一直是位于历史学会的沙龙之中。这成了一个非常特殊的组织中的组织,并且还有着相当可怕的威势。 在历史学会也日渐兴盛的时代,黎明启示会的地位逐渐变得尴尬起来;在历史学会成立了第二走廊之后,这种尴尬的局面变得越发常见。 黎明启示会的成员们常常遇到的一件事情是,他们会调查着调查着,然后碰上历史学会第二走廊的启示者;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能怎么办呢? 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是,在一开始,第二走廊其实并不是为了针对旧神追随者而成立的,毕竟历史学会的高层也知晓黎明启示会的存在,他们乐于将这些麻烦丢给黎明启示会和夏先生。 因此,第二走廊最开始的存在目的,是为了启示者内部的一些争端和负面影响,就比如说,精神污染而导致的一些案件。 但是,既然第二走廊已经成立了,那么当时第二走廊的成员就想做出一番功绩来。而如果只是局限在启示者内部那些常见的、琐碎平常的事务里,又怎么体现出他们的能力呢? 说到底,就只有旧神追随者。 如果功劳也有大有小的话,那么解决这些与旧神有关的这群疯狂的信徒的事件,自然比解决普通的人类群体之中的事件来得“大”得多。 但偏偏,这“功劳”却完全被黎明启示会占据了。 在这种情况下,矛盾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在一百年前的这封信中,这位忠心耿耿的下属就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黎明启示会是否应该搬离历史学会? 但是,这个问题又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沙龙空间怎么办? 这个空间是夏先生建立起来的,历史学会同样也在使用。的确,夏先生也是历史学会的元老级人物,但他从未在历史学会高层占据一个有效的席位。他只是若即若离地游离在高层之外。 夏先生和黎明启示会想要离开,那也没什么问题;但夏先生想将沙龙带走,那又成了一个难题了,历史学会不会乐意他们这么做。 可对于黎明启示会的成员来说,夏先生离开的时候当然要将沙龙带走,那明明是他的力量的一部分。 这种僵持的局面尴尬地又持续了几十年。 在这几十年间,矛盾愈演愈烈。夏先生——或者说安缇纳姆,其实不怎么乐意处理这些人类之间的勾心斗角。但这个身份也让祂迫不得已卷入其中。 甚至连黎明启示会内部,对于夏先生的诡异力量,也存在着某种不太安分的、不太轻松的讨论。那都发生在私底下,但安缇纳姆不会不清楚。 结合球球的一些讲解,他确信,当时的安缇纳姆就已经打算放下夏先生这个身份了。 当然,不是说完全放弃。这个身份经营多年,没必要轻易放弃。但至少当时的安缇纳姆已经不打算继续使用这个身份了。 总的来说,在十四年前的事情发生之前,历史学会内部,乃至于黎明启示会内部,就已经隐隐有了排斥夏先生的倾向。 说到底,黎明启示会之所以如此特殊、如此独立、如此尴尬,是因为夏先生的存在。 如果夏先生不存在,那么黎明启示会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成为历史学会的一部分,比如,一个部门、一个分支——这就是当时历史学会和黎明启示会内部的一些想法。 然后就是……十四年前的事情。 他从一个新颖的角度,重新窥见了十四年前发生的事情。 夏先生与历史学会的决裂,要想从方方面面来论证这个问题的话,可能需要无数的赘述、无数的文件和信件的佐证。 所以,单就这件事情而言,不得不提的一个人就是约瑟夫·莫顿。 也就是历史学会在启示者这部分的负责人。 约瑟夫·莫顿是格伦菲尔曾经的老师;尽管他们如今已经决裂,但是他也偶尔会从格伦菲尔这儿,听闻一些关于莫顿的信息。 结合莫顿从平凡的启示者变为大人物的过程,这位如今历史学会的副会长的性情,他实际上已经十分了解了。 在十四年前,莫顿就已经是副会长了。他出身平凡,但因为拥有十分优秀的启示者资质,而受到前任会长的赏识,因而平步青云。 值得一提的是,他之所以能这么快就成为副会长,都与他曾经在第二走廊的打拼分不开关系。 一些小道消息能佐证,莫顿曾经是个相当老练、善战的启示者,他杀死了为数不少的旧神追随者。 但也正因为这样,他对于力量——不管是启示者的力量,还是庇佑者的力量,又或者说,神明的力量——有着一种相当迷信的推崇。 他自己就依靠着、使用着这份力量,同时,他也目睹过无数人利用这份力量。他实际上相当敬畏这份力量,因为他了解其强大与危险之处。 换言之,至少在十四年前,对于那个试图复现出神明力量的实验,莫顿实际上是并不太支持的。 许多人认为那个课题、那场实验亵渎了旧神的威严,这是一种后知后觉的评断;莫顿并不这么认为,他的确并不站在旧神那一边。 但他也的确认为这种实验理应在更安全的条件下,以更加保守的方式进行慢慢尝试,而不是一下子就尝试复现旧神的力量。 在一定程度上,莫顿支持“神就是神,人就是人”。他不那么真诚地认为,人的力量是可以战胜神的力量的;不过,他也不那么真诚地认为,神的力量可能永远是高人一等的。 在当时的历史学会,许多人被裹挟进了一种疯狂的、想要推翻“神明的威严”的氛围之中。那是压抑的、困顿的雾中纪头四百年给人们残留的阴影的反刍。 或许也有许多人持有着与莫顿类似的矛盾立场,但是他们显然都保持了沉默,又或者是在之后,其态度才发生了转变。 总而言之,十四年前的实验有点类似于一次疯狂的尝试。 如果这尝试成功了,那么之后人们也就顺理成章地推翻了神明的威严;而如果这尝试失败了,那么失败的代价也将成为笼罩人们心头的阴云。 但这尝试既成功又失败——那个年轻人的确复现出了神明的力量,即便他没几天就死于疯狂——这情况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在莫顿与夏先生的通信中,这种矛盾的心态被完整地展现了出来。 基于对抗旧神追随者的行动,莫顿与夏先生关系其实还算和平。无论如何,这种大人物总归会维持一些表面上的友善。 莫顿时常会给夏先生写信,因为他们得共同对抗旧神追随者。在十几年前,旧神追随者的行动更为隐蔽、疯狂一些,死亡是最常见的情况。 因此,他们两个几乎可以说是朋友了。夏先生甚至在某封信中提及,他几乎在莫顿的身上看到了最早那位历史学会副会长的影子。 事实上,关于“复现神明的力量”或者类似的课题,莫顿曾经在过去许多封信件中提及过。他不太赞同这种做法,不过也谨慎地没有表达出太激进的观点。 他只是认为,这种行为是相当危险的。 而在十四年前,当这个实验真正要进行的时候……前前后后,差不多四天的时间,莫顿一共给夏先生写了四封信。 第一封信中,他依旧不太看好这个实验的前景。他流露出一种近似于不屑的、等着看好戏的情绪。他认为那个年轻人说不定会出丑。 第二封信的发出时间则是在那场实验落幕之后,莫顿在信中不可思议地重复着“他成功了!”“他居然成功了!”这样类似的话。显然这件事情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第三封信是在那个年轻人死后才写下的,很难说这个时候的莫顿是否还能维持平静的心态,他只是说,“我早知道,该用一种更安全的方式探索神明的力量”。 他同时也说,“神明的力量或许是人类无法探明的区域”。 最后的一封信,或许也是夏先生在离开历史学会前后,收到的唯一一封友好并且语气平静的信。信中,莫顿说:“在此之前,有人认为,神明已经过时了。 “可这个实验却让我们知道,神明的力量从未离开我们。我该怎么形容最近学会内部的死寂而压抑的氛围呢? “……我的学生与我大吵了一架。他不认为这是一场失败,尽管我也不这么认为。而他却以一种相当激烈的语气询问我说,‘但是,您的确以为,这是人类面对神明的溃败,不是吗?’ “这讥讽的语气几乎让我认不出这个优秀的学生了。事实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这种情况……我不确定我是怎么想的。 “但是,我要说的是,学会恐怕很快就要发生一场变故。而他们的矛头可能会指向您,夏先生,尽管您甚至没参与进这个实验之中。 “当我们讨论这个实验的时候,没有人真的关心过去——没有人真的关心那些旧神与旧神追随者。他们关心的,是我们的现在。 “所以,当这个实验成功又失败,那也意味着我们现在所处的局面将要发生改变了。我希望您能做好心理准备。” 当他在朦胧的黎明晨光之中阅读到这封信的时候,他甚至感到了吃惊。 正如莫顿在信中所说的,历史学会内部的确因为这场实验而发生了混乱——但说到底,为什么这事儿的矛头会指向夏先生呢? 这个答案相当简单,因为人人都知道夏先生与安缇纳姆有关。 而在那个时刻,康斯特公国那边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夏先生以黎明启示会的名义联合往日教会,向康斯特公国要求取消埃比尼泽·康斯特的继承权,这件事情当然也有许多人知道。 因此,在历史学会高层的一次例行会议上,夏先生难得一见地出现了。他是受到莫顿的邀请而来,但是他恐怕也没有想到,在这次的会议上,他会受到一次严厉的质询。 质询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他是否背叛了历史学会(指与往日教会联合)、他是否对不久前的那场实验做出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窥探(比如对那个年轻人做了什么)、他是否对旧神追随者手下留情等等。 不得不说的是,当时的夏先生当然十分意外。 一个微妙的情况是,在当时的历史学会——在那一段混乱的日子里——人们其实是混淆了旧神与安缇纳姆的。祂们的确都是神明,当然。 在那场成功又失败的实验之后、在漫长的四百年的矛盾积累之下、在对于神明的恐惧压倒性地占据了历史学会高层的头脑的时刻…… 一切的质询只是为了一个目的:他们想知道夏先生的真正立场是什么。 夏先生究竟站在神明那边,还是站在人类那边?对于神明的力量,夏先生又是怎么想的?人类应当获得这份力量吗?许许多多的问题,都在这个时候以一种过于激烈的方式被问出口。 “质询”。这种说法本身就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偏见。 时至今日,当他翻阅发生在那场会议中,为质询提供证据的文件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浓重的困扰。这些文件实际上根本无法佐证夏先生的立场,甚至可以说是伪造和篡改了许多记录。 可即便如此,当时的历史学会的高层们,却对文件中的矛盾之处视而不见。 夏先生从未对于那场实验发表过任何看法。即便是莫顿寄过来的那些信,他也从来没有回复过。因此,当这些高层询问——质问——他的立场的时候,夏先生几乎是茫然的。 ……况且,那个时候的夏先生……是球球操控着的。 当时安缇纳姆已经懒得处理这些事情了。祂早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历史学会内部,乃至于黎明启示会内部,对于夏先生的隐隐排斥。 因此,那段时间夏先生之所以会出现,完全是因为埃比尼泽·康斯特成了“阴影”的信徒,所以他需要去处理这个问题。 但正因为他(当时的球球)处理了这个问题,这就成了历史学会的高层向他发起这场质询的理由。 ——因为他联合了往日教会。这一点证明了夏先生是安缇纳姆的代行者。 而这个时候历史学会的高层们,他们又如此恐惧于神明的力量,这种恐惧来自于他们目睹那个年轻人发疯的表情与行为、来自于他们自身对于神明的力量同等的贪婪。 这种恐惧,结合之前夏先生早已经表现出来的,那种不可思议的、如同怪物一样让人无法理解的力量,又酝酿出了一种更为深刻的排斥与不安…… 一切的一切,最终成为了夏先生无法继续留在历史学会的原因。 按照球球的说法,当夏先生真正表态之前,他曾经看向过莫顿,但莫顿一言不发,并未表达出任何的意见——就如同他对于那场实验的态度一样,他始终保持沉默,就像是一种默认。 于是夏先生叹了一口气,他只是说:“人类的胆怯与卑劣,总是在最不应该的时候掌控了他们的大脑。” 随后,他就离开了这场会议;至此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当球球这么说着的时候,它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兴奋和激动。它问他,是否想要真的前往那个时刻看一看。他想了想,最后还是拒绝了。那不会是什么好场面。 时光的力量当然可以心平气和地目睹这一幕,但他不确定他是否能做到。 总而言之,所谓的“夏先生与历史学会决裂”,其实也没有夸张到人们想象中那么激烈与疯狂。 夏先生离开得悄无声息;安缇纳姆估计都懒得了解这事儿,只是让球球自己处理;而历史学会很快就将黎明启示会的混乱压制下去,顺利得就好像他们早有预案一样。 由此,夏先生消失了十四年。 他离开的直接原因,的确是那场实验;但那并非是根本原因。这么多年的矛盾、这么多年的恐惧……这才是真正的根源。 夏先生注定要离开历史学会。 ……当然,那是十四年前。 他走到窗边,望见阿瑟顿广场上的神诞日庆典。庆典的确十分庄重,但广场周围聚拢和看热闹的人群,又让一切显得十分热闹和鲜活。 他想到,过去的自己也受到往日教会的邀请,此刻正在广场上观礼,尽管那个时候他满脑子还是刚刚结束的格雷森食品公司事件。 当然了,没人能想到,在历史学会一扇无形的窗户的背后,有来自未来的视线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他伸出手,轻轻用指节敲了敲面前的这扇玻璃窗。他低声喃喃说:“夏先生?” 当夏先生离开的时候,好像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如果夏先生又一次出现,会有多少参与了十四年前那场质询的人们,感到心惊胆战呢? 他又静默地望了窗外片刻,然后低声笑了笑。他说:“我们回去吧,球球。” “好的,守密人。”球球语气轻快地回答。 重新在费希尔之镜睁开眼睛,并且收回人偶,西列斯感到一阵猝不及防的恍惚。 他在时光的长河中呆了一晚上,阅读了那漫长岁月里的许多纷纷扰扰;但当他回到费希尔之镜,等会儿又将回到真实的费希尔世界的时候,他感到时光好像又只是为他驻留了片刻功夫。 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顺利了解到了“扮演”夏先生的方法。 整体来说,夏先生是个相当温和的人,至少比“西列斯·诺埃尔”日常那种冷淡、矜持的气质温和得多。他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平易近人、亲切和蔼的人。 ……结合他之前与安缇纳姆的对话,他差不多能明白夏先生表现出来的性格。 不过,夏先生的温和中也带有一种明显的距离感。他那种神秘主义的作风,也相当程度上体现了这种距离感。说到底,夏先生终究是和常人不同的存在,人们的恐惧也因此而来。 但这倒是给了西列斯一些帮助;至少他不必担心自己的“扮演”被人揭穿,事实上,也没多少人了解夏先生。 另外一方面,十四年前,球球处理康斯特公国和历史学会这边的事情的时候,不也做得不错吗? 他思索着之后的安排,没过多久就与骰子和球球告别了。 不得不说的是,在时光长河中度过了一夜,给他一种真切的“一夜没睡”的感觉。虽然这只是心理因素,但他还是决定离开梦境去休息一阵。 他去了趟琴多的梦境。琴多百无聊赖地在和一个又一个亡者的灵魂对话着。这是撞运气的事情,指不定能在其中得到有用的信息。 不过,当幽灵先生出现的时候,琴多恰巧召唤出一个新的灵魂。 琴多望了望幽灵先生,又望了望这个新的灵魂,迟疑了一下,不禁说:“……巧合?” 幽灵先生不免笑了笑,琴多那种慎重又警惕的表情让他觉得有些好笑。他说:“你怀疑这个灵魂可能会给我们带来有意思的信息?” 琴多耸了耸肩,说:“我的意思是,我可相当清楚您的力量。或许我们真的可以感谢命运呢?毕竟是我们都猝不及防的巧合。” 幽灵先生莞尔,他说:“那我们来试试?” 他们便将目光放到了那个灵魂的身上。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年轻人,可能二十岁出头左右。他的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看起来这就是他的死亡原因,不过究竟是他自己掐死自己,还是被他人杀害,那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他的表情看起来相当扭曲,死亡的痛苦当然笼罩着他的面部,但是一种更为浓重的疯狂与恐惧几乎彻底摧毁了那种痛苦的底色。很难说,是疯狂带来了痛苦,还是痛苦带来了疯狂。 琴多打量着这个年轻人的灵魂,然后低声喃喃说:“看起来还真有什么秘密。” 一个窒息而死的,痛苦、疯狂、扭曲的年轻人。这真的立刻让他们想到了一些其他人,比如现在仍旧在米德尔顿休养的福斯特·朗希。 这个年轻人的灵魂始终在嘶哑地、呢喃地诉说着什么,但是他们并不能听清。 很快,幽灵先生找到了他的梦境。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名字,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意念的指向”是很好用的办法。这个灵魂都已经全模全样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了,没道理他们还要被一个名字难住。 他与琴多都将目光好奇地望了过去。 如同许多其他的亡者一样,这个年轻人的梦境也是一片凌乱的、琐碎的画面。 有一些画面看起来像是他与某些人交谈、议论着什么,有一些画面则是他在一艘船上静静望着河水,还有一些画面则是扭曲的色块和面目全非的世界。 ……河水? 幽灵先生突然怔了一下。关于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他产生了一个十分怪异的联想。 琴多暂时还没想那么多,他只是摸了摸下巴,有点好奇地说:“这些出现在他梦境中的人都是谁?”他感到些许的奇怪,“看起来都是些……大人物。” 他用非常微妙的语气念出了最后那个词。 面前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只是普通人,他穿着颇为朴素的衣物,梦境中偶尔一闪而逝的家庭场景,也可以佐证他相当一般的经济情况。 但是那些出现在他梦境中的人们,却无一例外有着一种十分明显的、近乎于矫揉造作的贵族作风,比如他们手中握着的看起来相当精美的手杖、比如他们名贵的西装和配饰。 为什么这两类看起来天差地别的人,会与彼此打上交道? 他们又重新观看了一下这些梦境中的碎片画面。 琴多不太确定地说:“我似乎……对其中某个人的面孔有些眼熟。”他停顿了一下,“就是最早与这个年轻人见面的那个家伙。” 那是一个看起来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目光中透露出一种相当阴戾和冷酷的气场。他的穿着打扮显然十分精致,很符合贵族的身份。 梦境中,他悄无声息地接近了那个正在等待的、紧张的年轻人,让后者吓了一跳。 幽灵先生也仔细地看了看这个男人。他没觉得这个中年男人眼熟,但是又因为他之前的联想而感到一丝惊异。 他默然想了片刻。 琴多正琢磨着那种熟悉感是从哪儿来的。他花了一段时间回忆,然后突然想了起来:“我知道了。我感到,这个中年男人,和如今的康斯特大公相貌有些相似。” 如今的康斯特大公? 幽灵先生不由得一怔。他曾经在神诞日前夜晚宴上与这位大公有过短暂的接触,那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他对于他坚定而冷酷的目光印象深刻。 而这个出现在死去的年轻人梦境中的男人? 幽灵先生默然片刻,然后低声说:“埃比尼泽·康斯特。” 琴多不由得一怔。 “我怀疑,”幽灵先生干脆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这个年轻人,就是十四年前死去的实验参与者。” 琴多惊讶了一下,他不禁说:“您怎么联想到的?” 幽灵先生便将自己刚刚得知的、关于夏先生的一些过往告诉了琴多,并且说:“十四年前的事情,具体来说,其实是两件事情。 “一件是发生在康斯特公国的大公继承人的变更;一件则是发生在历史学会的,对于‘复现神明力量’的尝试。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两件事情其实是分开来的。我之前听闻十四年前的事情的时候,就有人说过,世俗的归世俗,启示者的归启示者。 “但是……我相当怀疑这一点。毕竟,埃比尼泽·康斯特是‘阴影’的信徒,他如果不参与到启示者这边的行动,那反而让我觉得惊讶了。 “……所以,说不定他也有可能参与到了,十四年前的那场实验。” 现如今他们了解到的,这场实验的直接参与者,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福雷斯特,一个就是已经死在十四年前的、那个实验的直接参与者。 福雷斯特的立场他们已经大致了解了,但是那个死去的年轻人,他们却知之甚少。 他曾经与爱德华·贝洛,也就是历史学会研究部的上一任主管,聊到过关于十四年前的那场实验的事情。当时爱德华就说,十四年前,人们对于神明的种种情绪已经堆积到了一个高峰。 这个莽撞的、想要复现神明力量的年轻人,恰巧就迎合了这个趋势。他突然地出现,没人知道他是否有什么靠山、有什么帮手。 ……但是,他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提出了,“复现旧神的力量”这样的课题。 人们用“莽撞”“无知”“大胆”这样的形容词来形容这个年轻人,这样的形容词,也曾经出现在历史学会的某些启示者对于西列斯·诺埃尔的评价之中。 但后者是来自于地球的小说家,并不拥有费希尔世界人类对于神明的敬畏;但这个年轻人,他又是怎么做到的?天性如此不屈吗? 幽灵先生思索着,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怀疑这个年轻人与埃比尼泽·康斯特有所关联,所以才产生了这些怀疑。 不过,琴多倒是已经顺理成章地确认了这个年轻人的身份——命运的力量,不是吗?——他说:“所以,他之所以会参与这场实验,是埃比尼泽·康斯特推动的?” “有这种可能。”幽灵先生说。 琴多不由得皱了皱眉:“‘阴影’的信徒究竟打算做什么?而且,从这个年轻人梦境来看,当初和他接触过的贵族,可不止埃比尼泽·康斯特。” 换言之,在康斯特公国如今的贵族高层中,说不定还残余着当初未曾发现的“阴影”的信徒。 十四年前,埃比尼泽·康斯特的真实信仰的确被发现了,他也的确被驱逐了,但是,这并不是结束。 想到这里,幽灵先生才意识到自己忘了问球球一个问题:为什么十四年前,埃比尼泽·康斯特没有被直接杀死? ……问题总是无穷无尽。 无论如何,现在他该和琴多离开梦境,再好好地休息上几个小时。 这是8月3日,星期六。夏先生将重新出现在历史学会。需要他们做的准备还有许多。 第223章 故地重游 “下午好, 教授。” 西列斯站在窗边,望着窗外的街道。这一天天空有些阴沉,不复昨日的晴朗。他听闻这话便回过身, 望向来到这个房间的富勒夫人,他笑了笑, 说:“下午好。” “您来得很早。”富勒夫人笑着说, “后天就要开学了?” “是的。”西列斯的语气中掺杂了轻微的感叹,“又是一个新的学期了。” 这是下午一点。他来到了豪斯维尔街18号,与朋友们会面。 他想到一些更遥远的记忆。 比如说,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 从格伦菲尔那儿得到一张名片, 然后前往了历史学会,恰巧碰上了安吉拉·克莱顿,然后又一同前往了门后空间,撞见坐在666号房间里的其他人…… 那是相当遥远的记忆, 也是十分值得怀念的记忆。 他与富勒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因为还要等待其他同伴的到来, 所以他们都没提及什么重要的信息。 富勒夫人说:“上午我在历史学会呆了一会儿。第一走廊的事务仍旧繁多, 我甚至都不太想掺和进去了。” 历史学会对于这些启示者的雇佣,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工作”,而更加类似于兼职与合作。的确不乏年轻人乐意在这里谋求一份职务, 但对于富勒夫人来说, 她自然没必要久留在这儿。 应该说,启示者之于富勒夫人,就像是年长之后才意外涉足的某个新奇的、有趣的领域。她在这儿结识了新的朋友、了解了新颖的知识, 但是, 也不再可能是她真正安身立命的东西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 便说:“不过,我听闻历史学会最近也在发生着改变。” “或许是的,上半年那场擂台赛,让许多人都意动起来。据我了解,就有不少之前没参加的启示者正跃跃欲试。”富勒夫人想了想,“今天是周六,似乎就有一些历史学会的高层来探讨这事儿。”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得知此事。 恰巧安吉拉·克莱顿推门走了进来:“下午好……啊,教授!您回来了!” “下午好。”西列斯说,“是的,前段时间刚回来,新的学年就要开始了。” 虽然他认为这话只是客观事实,但是他感到安吉拉脸上的笑容好像僵了僵。 ……确实,他心想,毕竟安吉拉·克莱顿小姐还是学生。 安吉拉落座,将自己随身带着的小木盒放到桌上——可能是点心之类的,她总是让家里的厨师做一点然后带过来。 接着,她若无其事地绕开了关于开学的话题:“所以,你们在聊什么呢?我听见了……历史学会的高层?” “是关于擂台赛的事情。”富勒夫人好心地顺着安吉拉的话题讲了下去,“历史学会似乎是打算在明年举办一场更加盛大一些的擂台赛。”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安吉拉立刻兴致勃勃地说,“据我所知,许多长老都将这事儿看做了一种荣誉的象征,并且打算让自己的手下去试试。 “……对了,他们今天似乎就在历史学会商讨这事儿?” “是的,的确如此。”富勒夫人附和了这话,“第一走廊负责安排了他们的行程。他们下午应该是打算去沙龙看看吧。” 西列斯在一旁若有所思地听着,他意识到,他的这几位同伴,在历史学会内部能够获得的信息还真是不容小觑。 说话间,达雷尔·霍布斯和埃里克·科伦斯就先后到来了。他们纷纷说,西列斯·诺埃尔教授这位大忙人终于回到了拉米法城。 西列斯:“……” 又是一阵调侃。他心想。 达雷尔打了个哈欠,看起来有点没精打采的。 埃里克不禁问:“你最近在忙什么,达雷尔?” “学业,还有第三走廊的训练。”达雷尔说,“有一些传言……大概是说明年擂台赛的事情,所以第三走廊的启示者们都在奋发努力。” 富勒夫人不禁笑了一下:“我们刚刚还在说擂台赛的事情。” 埃里克有些不解地问:“这件事情已经这么广为人知了吗?” “不,只是我们都知道了。”安吉拉也笑了起来,“具体的方案还在商议之中。以那群长老的效率,等到神诞日的时候能有个大概的计划,就相当不错了。” 他们都忍俊不禁。 这个话题暂时告一段落,达雷尔好奇地问起了西列斯过去一段时间的经历。 “这恰好也是我打算跟你们说的事情。”西列斯语气平稳地说,“未来一段时间,或许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关于,这座城市。” “这座城市?”他们都哑然地望着西列斯。 “有一批旧神追随者正往拉米法城来,也可以说是五月份的事情的余波。”西列斯说,仍旧维持着平静,尽管他的同伴们已经露出了惊愕的表情,“我认为他们会做点什么。” 安吉拉整个人都呆住了,她盯着西列斯瞧了一会儿,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教授您还能……还能这么平静吗?” 西列斯莞尔,他说:“别太担心。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占据先机了。” 但安吉拉和达雷尔仍旧愁眉苦脸的。富勒夫人仍旧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埃里克感叹说:“教授,您的忙碌总归是物有所值的。”他顿了顿,又补充说,“呃,这并不是在挖苦您。我的意思是,您在不知不觉中,仿佛已经涉及到整个世界的秘密。” 富勒夫人也同样点了点头,说:“您正做着一项伟大的事业。” 相比之下,两个年轻人反而不那么惊叹。安吉拉低声嘀咕着说:“教授涉及到什么事情我都不奇怪。” 瞧瞧诺埃尔教授过去这一年时间都解决了多少麻烦吧!他们老早就不惊讶了! 年长者们都被这话逗笑了。 安吉拉开始分派自己从家里带过来的点心。她猜到了今天西列斯会出现,毕竟要开学了——虽然她不想承认这一点——所以她就多带了一点过来,尤其是西列斯喜欢的那两种点心。 富勒夫人让三楼厨房送点茶水和饮料过来。埃里克也拿出了从家里带过来的陶瓷小茶具。 这是他夫人亲手制作的,是相当小巧精致的款式,让安吉拉这样的年轻女士十分喜欢。据说这是哈莉特打算在瑰夏那边售卖的新品,提前制作了一套,让埃里克带过来用用看。 埃里克打算将这套茶具放在豪斯维尔街18号他们聚会的房间里,省得带来带去。 下午茶点心、饮料、茶具、手工艺品,生活的气息仿佛一下子冲淡了旧神追随者带来的阴霾。 不过很快,富勒夫人也还是提及了这件事情:“所以,您需要我们做点什么?” 达雷尔有点兴奋地说:“调查!冒险!” “没那么危险。”西列斯首先说。 达雷尔一下子失去了兴趣。 这男孩的表情把他们逗笑了。在这种欢声笑语的氛围中,西列斯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冷静。 他说:“更多的,可能还是需要你们收集信息。这一点我们可以之后再说。最重要的是,富勒夫人,安吉拉,关于公国那边……” 富勒夫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公吗?”安吉拉心直口快地说,“我觉得他指望不上。” 达雷尔古怪地看着他。 安吉拉翻了个白眼,又叹了一口气:“大公……现在恐怕满心都是拉米法城与无烬之地的开发吧。这时候他们顾不上旧神追随者。” “即便这可能对拉米法城带来伤害?”埃里克不禁问。 “但是我们没有证据。我当然相信教授,我想很多人都会相信教授。但是,如果那群旧神追随者只是在暗地里搞出一些动静的话,公国官方不会乐意就展现出一种……如临大敌的态度的。”安吉拉说。 富勒夫人补充说:“他们不会乐意在这个时刻,表现出拉米法城十分危险,他们需要严阵以待这样的情况。” 达雷尔皱了皱眉,抱怨着说:“世俗的归世俗,启示者的归启示者?” 富勒夫人不禁笑了一下,她低声说:“的确如此。”她又对西列斯说,“不过,我想,教授,关于您想要的那些信息,至少在私底下,许多贵族是乐意配合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也并不感到失望。 在了解了埃比尼泽·康斯特十四年前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之后,康斯特公国的某些贵族和高层,只要别像乔纳森·布莱恩特那样捣乱就行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还宁愿少一些贵族知晓此事。 因此,他斟酌了片刻,便说:“我认为,我们的重心可能需要放在,‘艺术’。” 达雷尔歪了歪头,有点困惑地问:“阿特金亚?” “不,不是这位神明的信徒。”西列斯说,“但他们可能假借了这位神明的名义,或者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放在这个领域之中。这是我的猜测。 “就像是之前凯兰的情况一样。阿特金亚的权柄范围相当……容易被利用。” 其他人立刻恍然。 事实上,这样相关的例子简直不胜枚举。 胡德多卡的信徒会利用“雕塑”相关的概念,这自然算是艺术的范畴;死亡的信徒中的一部分,为了让自己“死得更有意义一点”,就会将精力投入到艺术的领域。 再比如画家利昂,单纯就这个职业来说,他与阿特金亚相当有关联;但是这位画家却是不幸地接触到了梦境的力量,并且用最后一幅作品将这种感悟记录下来。 西列斯并未目睹那幅画的真容,但曾经听闻多萝西娅的爷爷,也就是阿道弗斯·格兰特提及,一位格兰特家族的先祖,在死亡之前决定看一看那幅画,随后只留下一句话就与世长辞了。 “星星是蛛网上的影子。” 对于当时的西列斯来说,这句话曾经给了他相当大的触动。 但归根结底,这些信息都来自于画作的表达。 换言之,人们可以轻易地通过艺术的形式,来表达神明的力量、概念等等。 “阴影”的信徒自然也不例外。 “艺术”成为许多旧神追随者的栖身之所,而“阴影”的信徒又以这些旧神追随者为假面。 西列斯心想,他们将要对付的,是一群带着面具的犯罪者;他们鱼龙混杂,连自己都说不清彼此的身份、信仰与真面目。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又不是必须要将这群人分个三六九等,一视同仁、一网打尽也是不错的选择。 富勒夫人在这个时候说:“这倒是巧了。我家中的生意就与不少艺术相关的领域挂钩,我会试着看看最近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动静。” 西列斯点了点头,向富勒夫人道谢。 “不要这么客气,教授。”富勒夫人笑了起来,“这也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这座城市,从我出生至今,我就一直生存在这里。我希望那群旧神追随者早日去见他们的神明。” 他们都愕然片刻。 达雷尔喃喃说:“哦,这倒是不错的新型骂人方式……” 原本凝重的气氛因为富勒夫人颇为戏谑的一句话而松弛下来。 “艺术……”埃里克认真地想了想,“第二走廊这边我肯定会收集有关信息。另外……我不确定,但是,我夫人为了制作那些手工艺品,的确与不少西城的女士们打过交道。 “她们都是手工艺品爱好者,会一起做些陶制品、刺绣或者其他什么。她们会了解什么吗?” “都有可能。”西列斯说,“这种手工艺品的私下流动,也是一个我们需要注意的事情。” 况且,在西城,这种私下的交易、买卖,会更加容易进行一些。 埃里克点了点头,便说:“我明白了,总归能有点关系,我会关注一下的。如果真有一些非法交易进行的话,那么欧内斯廷酒馆也会有些风声。 “正好最近我们在忙着交易会的事情。说不定这些旧神追随者会将一些危险的艺术品混进来……这倒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也恍然想起来欧内斯廷地下交易会的事情。 他便好奇地顺便问了一句:“交易会怎么样?” 他们几个曾经一同前往交易会游览,那氛围让当时刚刚成为启示者的他们颇为惊异。 “比以往更加盛大一些,占据了更多的地下通道。”埃里克有些感叹地说,“如果不是乔纳森·布莱恩特出事,那么欧内斯廷的交易会可能也永远只是那种黑市的模样。 “……再过几天,交易会就要开始了。这一次会持续更长的时间,应该是8月10日到8月17日。或许你们有空的话也可以去转转。” 他们都点了点头,欣然接受了这个邀请。 安吉拉想了一会儿,就说:“我的话……我可能更多从我认识的那些贵族们入手。您知道的,奥斯汀侯爵的事情,就是一幅画惹出来的事情。 “在那之后,许多贵族都暂且收敛了自己购买艺术品的狂热爱好,至少这么一两年内会是这样。所以,如果真有人想要从这个方面做点什么的话,那会很容易被发现。” 西列斯恍然。这倒是一个他没有意识到的新颖角度。 的确,抛开格兰特家族、哈里森家族这样本身就与艺术有关的贵族不谈,其他那些贵族在听闻奥斯汀侯爵的惨案之后,大概率会对那些不明来历的艺术品多加警惕。 富勒夫人也称赞说:“这相当值得关注。” 西列斯又补充说:“不出意外的话,整件事情是与埃比尼泽·康斯特有关的。他可能会返回拉米法城,因此那些原本支持他的贵族,就值得观察了。” 富勒夫人和安吉拉都惊讶了一下。 安吉拉摸了摸下巴,低声喃喃:“如果拿这事儿做文章的话,那么大公说不定会乐意提供一些帮助……不过,还是得等那家伙真的出现之后再说。” 一旁,见其他人都给出了自己的一些思考结果,达雷尔也绞尽脑汁地想出了一个可能有用的方向。 他说:“我可以从我哥哥那儿获得一些信息?比如,他们最近是否有遇到一些与艺术相关的可疑人物。你们知道的,我哥哥是往日教会的骑士。” 达雷尔的哥哥,劳埃德·霍布斯。 在之前春假前往米德尔顿的旅途中,西列斯曾经向班扬骑士长推荐这位年轻的骑士。在回到拉米法城之后,班扬似乎也提拔了这个年轻人。 从达雷尔之前偶尔提及的一些信息推断,这个年轻人现在已经是一个小队的队长,会独立处理一些事务。在不泄露机密的情况下,他大概会和家人提及一些调查中遇到的事情。 虽然西列斯与班扬骑士长有着不错的友谊,但是直接从一线调查人员手中获得信息,也是个不错的办法。无论如何,他们需要多方收集信息,然后进行比对和整理。 达雷尔的说法也得到了其他人的赞成。 当他们接二连三说出自己的计划的时候,西列斯有些许恍然的感觉。 在其他人都看向西列斯的时候,他便不由得轻微地笑了一下。他说:“不觉得这场景十分熟悉吗?” 他的同伴们都怔了一下。 安吉拉第一个反应过来,她说:“像极了我们过去每一次的调查过程!” 他们总是如此。每一个人,思考着自己能够为一个案子提供什么渠道的调查和信息,然后分头行动,再在每一个周六的聚会时彼此交流。 而通常来说,他们做得都相当不错,总是能一点一点推开真相的大门。 富勒夫人低声说:“这算是启示者的力量吗?” “我宁愿是。”埃里克笑着说,“这样的话,我们就能成功了。” “我们总能成功。”达雷尔理所当然地说。 年轻男孩几乎蛮横不讲理的说法,让他们都笑了起来。安吉拉笑着说:“希望如此!” 随后,西列斯也跟他们提及了【无形之笔】的仪式。这个新奇的仪式理所当然地让他们感到十分好奇与惊讶。两个年轻人更是立刻要进行一次尝试。 西列斯不禁莞尔,他便提及了这个仪式的整体流程,然后旁观着同伴们的实验。 这个仪式并不困难,其难点更多在于灵感的出现与实验的过程。 西列斯之前与格伦菲尔已经进行过实验;今天上午的时候,他与琴多也进行了一次实验,确定“意念的指向”可以区分不同的纸张。 当然了,这是对于西列斯而言。他的意志可以支撑他做出这么高难度的行动,并且他也习惯了这么做。而对于其他人来说,更好的办法还是使用不同的笔,对应不同的人。 抛开这些复杂的地方不谈,这个仪式终究显得相当有趣。 达雷尔玩了一会儿,然后不经意间脱口而出:“这仪式好像可以用来挽救我的罚抄作业……” 然后他下意识停住了。四个比他更年长的人齐齐盯着他瞧。 达雷尔讪讪一笑,他说:“只是……要抄写课本上的内容……两遍……” 安吉拉看起来已经要笑出声了。 西列斯委婉地提醒说:“我偶尔是会去往日教会的,达雷尔。如果我碰上了劳埃德……” “……好的好的!我不会拿仪式作弊的!我亲手抄!”达雷尔举着手,大叫着,“教授,这只是一个灵感!” 埃里克对富勒夫人说:“看来以后孩子写作业的时候,家长还得盯着瞧。” 富勒夫人感叹着说:“我都已经过了需要盯着孩子写作业的年纪了。” 安吉拉在一旁笑得整个人都歪倒了。 达雷尔愤愤不平地握着笔,觉得自己这个“天才般”的创意被这群大人玷污了。 他左右看看,最后意识到他大概只能嘲笑安吉拉。他语气幽幽地说:“安吉拉,别笑了,你以为你没有作业吗?” 安吉拉的笑声戛然而止。 这下轮到西列斯忍俊不禁了。 在豪斯维尔街18号的52号房间里,年长者嘲笑年轻人的作业,年轻人挖苦年长者的忙碌……这可是再常见不过的场景了。 笑了一会儿,他们就开始认真地探讨这个仪式的可行性,以及适用的场合。 这就不仅仅局限于他们如今将要进行的行动了。事实上,这个仪式最大的问题就是,两个人的字迹都只能显现在同一张纸上,这就没法隔空与彼此交谈,只能单方面告知。 虽然这已经十分厉害了,但他们自然想要更加完善的方案。 “……或许,是需要将两张纸建立起关联?这样显示在这张纸上的字迹,就也能同时显示在另外一张纸上了。”达雷尔摸着下巴,有点心不在焉地说,不知道是不是还想着他胎死腹中的抄写作业。 其他人都点了点头。这听起来倒是十分可行,但话又说回来了——怎么建立关联呢? 西列斯倒是因此想出了一个办法……准确来说,他只是联想起一个他故乡地球的成语:力透纸背。 或许这就可以让字迹同时显现在两张纸上? ……不过这给人一种相当简陋的感觉,尽管,启示者的力量的特殊之处,正是在其简陋、易用和五花八门。 他们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在确认【无形之笔】仪式的确可以使用之后,西列斯便向他们分发了八瓣玫瑰纸。 安吉拉饶有兴致地说:“我家里还有一些您之前给我的纸……在学校俱乐部的时候。”她的兴致又慢慢消失了,大概是想到这熟悉的八瓣玫瑰纸如今将成为他们对抗旧神追随者的办法。 她不禁叹了一口气。 “别太沮丧,安吉拉。生活总是这样的。”富勒夫人温和地安慰她说,“生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给我们重重一击。但是,至少我们现在还有反抗的余地。” 达雷尔大大咧咧地说:“就是。”他挥了挥拳头,“我们可以把那群人统统赶跑。” 安吉拉不禁笑了一下,她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明白了。”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他一边说着关于这件事情的一些细节,一边拿出了八瓣玫瑰胸针,交给富勒夫人、埃里克和达雷尔。安吉拉自己就拥有那枚胸针,所以就不必给她了。 之前他已经将胸针交给了格伦菲尔、海蒂、乔恩,再加上现在这三个人,就已经拿出去六枚了。他手头还剩下七枚。 西列斯说:“以防万一。”他停了停,才解释说,“如果之后发生什么事情的话,你们可以利用这枚胸针、以及八瓣玫瑰纸来确认彼此的可靠性。” “都是八瓣玫瑰。”达雷尔摆弄着,“这成了您的标志了。” 西列斯笑了笑,他声音低沉地说:“希望一切顺利,不要让你们有使用这枚胸针的机会。” 埃里克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应该说,他们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西列斯希望“他们”不要有机会使用这枚胸针。他没将自己包括进去。 “……您呢?”富勒夫人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一直以来,他们都知道,他们这位敬爱的诺埃尔教授,有着自己一直在做的事情。包括对于布鲁尔·达罗的死亡的调查,也一直是西列斯在主动进行着,而他们只是跟随着西列斯的调查方向。 所以,就连达雷尔,也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对于西列斯的态度。他们当然是朋友,但是他们都尊敬西列斯,为其行动、为其信念。 但也正因为这样,当这个时刻来临的时候,他们也意识到,西列斯承担着比他们更为重要的责任。 西列斯不由得沉默了片刻。在这一刻,他几乎没法以平常那种冷静的态度,让他的朋友们安心。当然,最后,他也只是微微笑了一下。 他几乎温和地说:“别担心。只要事情按照我的想法顺利进行下去,那么……我们就会成功的。” 他的朋友们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但最终也只能点点头,希望他更加注意安全。 很快,他们将话题转为那些不太沉重的事情,比如拉米法城内最近一段时间有意思的新闻等等。 西列斯静静地听着,偶尔会参与一两句,以及吃些点心。这是他惯常的表现,其他人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 然而实际上,此时西列斯的意识,已经转移到了另外一边——夏先生那边。 今天上午,他在家与琴多进行了许多尝试,包括但不限于【无形之笔】这个仪式的运用,以及,他是否有可能一心二用,同时操控两具躯体。 前面这个实验十分顺利就进行了,后面那个实验也还算顺利。 在他可以操控人偶之后,他就有意无意锻炼着自己一心二用甚至于三用的能力。周五的时候,他使用人偶的躯体外出,当时他也会偶尔分心到本体那边,让那边做点事情。 这更像是面前同时摆放着两个屏幕,只看他想要关注哪个、想要使用哪个。 说是“同时”,但要他真的同时操控两个躯体,比如同时让人偶的身体和本体都说话,那又是另外一重意义上的难度了。 但是,只要一方“待机”,不需要做出什么太复杂的行动或者思考,那么他就可以安心将注意力放到另外那一边,只要偶尔观察一下这边就行。 此刻,他就将注意力放到了二号人偶,也就是夏先生那边。 夏先生此时正在历史学会一楼大厅的沙发上坐着,闭目养神。他大概已经坐了半个小时左右,像是睡着了一样。 偶尔会有这样的人出现在历史学会的一楼大厅,为了歇歇脚,或者为了等待什么人。这种事情不算罕见,因此一楼的工作人员也懒得管他。 时不时就会有人——启示者,确切来说——走过一楼,前往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偶然有人将目光投放在这个似乎沉睡着的男人身上,但是也不会有人想到,他究竟是谁。 ……某一刻,夏先生睁开了眼睛。 他选择的位置就在窗边,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可以望见窗外的林荫道。 这一天的天气阴阴沉沉,对许多人来说,像是风雨欲来。这个念头不知不觉就划过了他的大脑。 于是他微微笑了一下。他调整了一下表情,让自己更加习惯于这种温和的表象。尽管夏先生已经消失了十四年,但一些资历较深的启示者恐怕还对他残留着一些印象。 很快,他站起来。 他穿着西装,手中提着一个公文包,臂弯里挽着一件外套。他看起来年纪在三十岁左右,但是一种温和沉稳的气质又模糊了他更为具体的年龄。他容貌并不出彩,像是随时随地都能淹没在人群之中。 他朝着历史学会的楼梯走过去。 “……抱歉,先生。”一名工作人员有点犹豫地拦住了他,“我注意到您在沙发那儿坐了很久……请问,您的姓名是?来历史学会有什么事情吗?” 男人轻微地笑了笑,他温和地说:“没关系。我的名字是‘夏’,我打算去三楼看望朋友。” * 卡尔·弗里克是一位普通的启示者。 这么说不是指他能力有多差,而只是说,像他这样的启示者,在历史学会有不少。 他们可能在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对这新奇的能力满怀激动、雄心壮志并且打算做出什么大事业。然后慢慢地,这野心就已经被生活的疲倦消磨了。 他今年已经四十岁了。 他在大概二十年前加入了历史学会。当时他自然也是个活力充足、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当时他加入了第三走廊,后来又去了第二走廊,再之后又去了第一走廊。 他的朋友们为此取笑他说,这是三级跳。然而事实上,“三二一”这样的顺序,在历史学会绝不少见,也绝不是晋升的渠道。 ……但是说到底,他也早已经不指望在历史学会内部晋升了。他在历史学会呆了二十年,见识过许许多多的事情,也知晓一些不怎么能公开的秘密。 比如……十四年前的那场质询? 他尽可能让自己把那些事情忘了。他知道其实有很多人都记得。 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始终能记得那位……先生。他强大可怕的能力、他温和平静的表情、他神出鬼没的作风、他突如其来的消失,以及,历史学会内部骤然转变的立场。 但卡尔不是很乐意让自己想起这些事情。一旦想起,他就感到自己的灵魂中充斥着一种复杂的、自我矛盾的、难以理清的思绪。他不知道谁对谁错,他也很难确认自己的立场。 他犹豫不定,随波逐流,最后就来到了第一走廊。在这里,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第一走廊的文件几乎要将他淹没了,也让他没时间想那么多。 这种忙碌的工作有时候会让他喘不过气,不过,在这儿呆了好几年之后,他也十分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偷个懒、什么时候需要努把力。 他瞧了一眼时间:快两点了。 “……卡尔!”一个故意压低的声音叫着他,是他的老朋友巴尼,“去沙龙喝杯茶?” 卡尔伸了个懒腰,随口回答:“走吧。” 这间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一些人。坐在卡尔旁边的那位女士瞧了他们一眼,然后说:“帮我带杯饮料?” “当然。”卡尔愉快地说。 那位女士笑了一下,便说:“记得早点回办公室。别忘了,下午长老们就在沙龙。” 卡尔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这件事。长老们的行程并非他来安排,所以他刚刚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他便向这位女士道谢。 他与巴尼一同离开了办公室。巴尼抱怨着长老们的奇思妙想:“他们怎么会想到邀请其他的启示者组织加入擂台赛?场地怎么办? “上半年的擂台赛是在沙龙办的,那场地就已经够局促的了。我们又没法像夏先生一样轻而易举地改变沙龙的空间大小。就现在的沙龙,哪装得下那么多人? “但长老们可不会这么想。他们从来不考虑那么多,也不可能考虑在外头找个地方做这事儿。” 卡尔一句话也没说,但感到自己的心情急转直下。 他不喜欢听见“夏先生”这个称呼,但是他很少表现出来。他的老朋友巴尼和他的年纪差不多、经历也差不多,所以,他们都非常清楚夏先生还在的时候,情况是怎么样的。 巴尼大概察觉到了卡尔的情绪,所以他说:“只是抱怨抱怨……谁都知道,夏先生不可能再回来了。” 卡尔也叹了一口气。 他们来到沙龙。 在擂台赛结束之后,沙龙也恢复了原本的模样。不过擂台赛带来的一个相当明显的改变就是,许多人不再继续使用沙龙的变装功能了。 事实上,许多启示者也没有那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就直接以本来的面目出现在沙龙,并且如鱼得水,把沙龙当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休息和玩乐的地方。 一些在历史学会内部工作的启示者们,最近如同卡尔和巴尼一样,都会在工作之余来沙龙这儿喝杯茶或者喝杯咖啡,聊聊天,然后再回去工作。 今天的沙龙也仍旧如此。大部分启示者都维持着本来的面目,只有少部分人才使用着变装之后的身份,他们前往了舞台,大概是为了前往学部,所以才特地改变外观。 对于只是来喝杯茶的卡尔和巴尼来说,他们就懒得变装了。 他们来到了靠近门口的一家饮料摊。卡尔为自己的同事挑了杯饮料,打算等会儿带回去,然后挑选了自己要喝的茶。 巴尼有点犹豫不决。他看了看周围热闹的、人来人往的场景,突然有点感叹。 他低声说:“还记得我们刚刚进入历史学会的时候吗?” 卡尔点了点头,但不知道他究竟打算说什么。 “那个时候……沙龙……才是,真正让我们感到……神奇的。”巴尼有点含糊地说,“……夏先生……他才是让我们真正……感受到启示者力量的人。” 卡尔不由得一怔。他也想了起来。 二十年前,当他们来到历史学会的时候,“门后空间”还并不存在。 在约瑟夫·莫顿成为历史学会的副会长之后,门后空间才被创造出来。据说原因是为了让他们的行动变得更加隐蔽一点。 在此之前,历史学会——准确来说,历史学会的启示者这部分,都是使用沙龙空间作为他们的活动地点的。 当时夏先生将这个空间的使用权力交予了历史学会。 那个时候的沙龙空间,可以变大变小,可以随心划分区域,也可以瞬息构建出内部建筑或者装饰;现在这所谓的变装的功能,在夏先生还在的时候,也有着更加复杂和奇异的装扮与妆容。 ……卡尔和巴尼两个加入历史学会的那一天,恰巧夏先生来到了沙龙这边,似乎是为了什么事情正改变着沙龙的大小……是了,为了新年的舞会和晚宴。那个时候他们还会在沙龙庆祝一番。 这个过程原本是要给长老会打报告,然后得到申请之后,才能够做到。但是夏先生正好在,于是他就顺手帮了个忙。 当时卡尔还听到了欢呼声,似乎所有人都在用崇敬的目光望着那位夏先生,但也似乎有人面露不满。那是之后卡尔才意识到的,存在于历史学会内部的争执。 无论如何,这件神奇的事情,在当时刚刚入门的卡尔和巴尼看来,简直令人心醉神迷。谁也不知道夏先生是如何做到的。 ……但是,当然了,在夏先生离开之后,这种事情就消失不见了。 现在沙龙唯一有趣的地方,就只是舞台帷幕之后那层层叠叠的房间。那实际上是夏先生遗留下来的,关于学部这部分内容的功能。 而以往夏先生展示出来的其他对于沙龙的操控办法,都已经随着他的离开而离开。 这种事情,至少对于卡尔和巴尼这样的启示者来说,是一桩巨大的遗憾。他们多想重新体验那种功能。 曾经还年轻的他们,在沙龙空间里给自己搞出了奇形怪状的假身份,甚至会在沙龙的舞台上演自己编写的古怪或者滑稽剧目。 他知道那个时候的启示者们有许多都是如他们这么做的,甚至有人会坐上轮椅——也不知道沙龙是怎么做到的! 然而,等到夏先生离开,新来的启示者们只能获得一些“朴素”的身份的时候,这种活动就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即便他们原本的装扮仍旧可以使用,但是他们却也已经失去了兴致。 ……事情已经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 卡尔向来对此心知肚明,但是他却忍不住产生了些许复杂的情绪,整体来说,这种情绪更像是一种对于巴尼的生气。 他说:“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个时候……” 他的问题还没有说完,他就瞧见巴尼猛地睁大了眼睛。 巴尼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喃喃地、不可思议地说:“夏先生……” “什么?”卡尔更加不快了。 然而巴尼却举起手,指着卡尔的身后,结结巴巴地、惊叫着说:“夏先生!” 卡尔也被自己朋友的反应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了。 他不经意间想到,难道夏先生又出现了?结合之前他们正谈论的话题,他觉得这不太可能,或许是有人故意打扮成夏先生的模样……而这一点令他更加生气了。 他下意识回头,打算愤怒地说点什么,然而那一瞬间,他语塞了。 ……活的夏先生! 卡尔如同巴尼一样,睁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他怎么也没想到,之前自己与朋友正讨论着的、失踪了这么多年的人,就这么出现了! 卡尔还记得自己当时刚刚听闻启示者的存在,也就如同现在这样,傻呆呆地望着夏先生,目睹其随手改变了沙龙空间的大小。 现在,那个年轻的自己如同早上刷牙的时候随口吐掉的泡沫,早已经随着水流消失不见,但夏先生却仍旧是原来的模样,仿佛十四年的时光从未在他身上流逝。 夏先生正站在沙龙空间的入口处,用一种相当复杂的目光望着这里。卡尔几乎能理解他的心情——当然了,时隔十四年的故地重游! 卡尔听见自己声旁的老朋友发出了一些古怪的惊叫声,还有周围其他人发出的一些惊叫声,恐怕不只是他们两个注意到了夏先生的出现。那些年长的启示者还都记得夏先生。 他自己则恍惚得要命,完全反应不过来。他不明白,这个消失了许多年,甚至在很多人眼中已经死掉的神秘男人,为什么会重新出现。 ……为了什么? 恍恍惚惚之间,他又听闻更远处一阵热热闹闹的声响,似乎有一群人走向了沙龙的出口。他偶然听见似乎有人提及“长老”或者其他的话……等等,长老? 卡尔一瞬间清醒了过来,甚至惊慌了起来。要命,他怎么就忘了!今天下午长老们都在沙龙! ……夏先生怎么就挑了这个日子! 第224章 意外的灵感 事实上, 夏先生自己也没想到,他会与历史学会的长老们直接在沙龙撞上。 他当然知道长老们今天在历史学会,安吉拉和富勒夫人都这么说了。但是, 当他出现在沙龙的入口的时候,他其实是有点心不在焉的。 他曾经无数次来过沙龙。他同样也知道,沙龙空间是由过去的夏先生创造的。 当他回到过去, 在那间隐蔽的办公室里阅读那些文件的时候,他也在早期的一些通信中,找到了与沙龙空间相关的蛛丝马迹。 黎明启示会、历史学会最初的建立原因, 是为了对抗那些自迷雾中出现的危险。他们自然需要一个隐蔽的中枢位置, 用以商议、指挥这些行动。 最早的几个地方都被发现或者被泄密, 给当时的黎明启示会带来了很大的损失。 于是,彼时夏先生便提议建立一个特殊的空间。这基于他的力量, 但更准确地说, 是基于阿卡玛拉的力量, 而非安缇纳姆的力量。 此刻,当夏先生重新以人偶的木头身体来到沙龙的时候, 他能明显感到微妙的、存在于空气之中的,鲜明的某种痕迹。就像是他的面前展开着一根根的丝线, 而他可以去操控这些丝线、开启这些功能。 ……很显然, 沙龙空间的掌控权限属于夏先生,再准确一点说, 属于二号人偶。 这个神秘的、虚幻的空间存在于此, 如同一个稳固的梦境泡泡。每个人步入其中, 则好像进行了一场身临其境的梦境之旅。这里踩在了真实与虚幻的边缘。 他突然意识到, 如果是阿卡玛拉, 那么祂可能还没法布置这样奇妙的空间;是安缇纳姆, 才能做到这一点。而这个当初随手施予人类的馈赠,如今则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几乎有点漫不经心地望着这个奇特的空间。 以往他也隐约察觉到沙龙空间与阿卡玛拉的关联,比如这种变装的能力,如同登上舞台之前的化妆。这很明显与坎约农场的微缩舞台模型有着共通之处。 只不过,在最早,这只是为了让当时黎明启示会的行动更为隐蔽一些,让这些成员不至于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因此,他们才需要在沙龙中使用假身份。 也因此,夏先生才能够得知每一个假面下,这群人类的真实身份。这是夏先生的权限之一,从一开始就保留了下来。 ……他产生了一丝微妙的感叹。他意识到,夏先生之于历史学会,的确是个相当尴尬的存在。 一方面,这的确是位大人物,在雾中纪早期帮助了历史学会的建立;但是另外一方面,这又并非真的是历史学会的一员。 当他们关系融洽的时候,夏先生的存在就如同外援;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夏先生的存在却逐渐令人耿耿于怀。 就拿沙龙空间的存在来说,对于夏先生——或者说,彼时的安缇纳姆来说,这只是随手的帮助;但对于黎明启示会来说,这就显得他们好像高于历史学会一样。 如果夏先生干脆在雾中纪早期直接担任历史学会的副会长,或者干脆让黎明启示会取代历史学会启示者这部分的工作,那情况反而简单得多。 但是,夏先生也并没有这么做。这是一种“懒得体贴”的傲慢。 当安缇纳姆构建夏先生这个身份的时候,祂只是想顺手给康斯特公国帮个忙,毕竟这里的迷雾消散是受到了祂的行为的影响。 虽然这个忙一帮就帮了四百年,但对于神明来说,这时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夏先生在黎明启示会、在历史学会又是神出鬼没,很少真的真身出现。 从种种角度来说,夏先生与历史学会的分道扬镳,乃至于他与黎明启示会的分道扬镳,都是必然的结果。 ……尽管如此,十四年前的那场质询依旧显得十分失礼。他心想。那撕破了和平的假象。 在那个时刻,安缇纳姆实际上已经不准备让夏先生继续出现。当时历史学会的高层或许不清楚这一点,但他们哪怕稍微等一段时间,就能意识到夏先生已经意兴阑珊。 十四年前的事情让这群人失去了理智。而夏先生——几乎所有人都默认,这是安缇纳姆的代行者。 想到这里,夏先生低低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意识到自己在门口站了太久,因此打算往前走。 他今天的目的就只是简单地在历史学会内部出现一下,证明夏先生还没死、也并不是完全对黎明启示会不闻不问,以防某些黎明启示会的叛徒借用这个组织的名头。 此外…… “……教授,您打算去历史学会?” 来自豪斯维尔街18号的谈话的内容。 西列斯与其他人告别,打算去一趟历史学会。其他人也知道西列斯下午还要去黎明启示会那边,因此也并不意外。 西列斯回过神,点了点头,他说:“要去一趟黎明启示会。有些事情也需要和那边说一声。” “……像是赶场一样。”达雷尔小声嘀咕着,不过他像是又想起来什么事情,“对了,你们还记得我曾经加入的那个艺术家学部吗?” 其他人都愣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这事儿。 达雷尔在沙龙中的身份是画家,而这个身份让他得以加入一个神秘的艺术家学部。那里头的人都神神秘秘,但他们却是从这群人口中,首先得知今年五月中下旬可能会出现什么事情。 不过,除了这个日期之外,他们也并没有得到更多的信息。 在今年五月份的事情过去之后,这个学部也失去了音讯,再也没有进行过任何聚会。 “我刚刚没想起来,听教授提及学部,我才想到这个艺术家学部——‘艺术’,不是吗?”达雷尔耸了耸肩,“可惜他们没再举行什么聚会,不然说不定能得到什么消息。 “总之,我的意思是……历史学会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学部,说不定也会有一些可疑的存在?” 他们都觉得这种说法挺有道理。 富勒夫人便说:“我会试着在第一走廊的档案中找找看的。” 随后,西列斯便与他们告别,然后有点心不在焉地前往历史学会。他需要与夏先生同时出现在历史学会。 ……学部。 夏先生收回注意力,想到这个概念。 事实上,这也是基于沙龙而延伸出来的做法。在雾中纪早期的那场战争结束之后,康斯特公国百废待兴,但人们心中也终于拥有了些许希望。他们振作精神,投入到日常生活与工作之中。 黎明启示会的成员们也一样。当时历史学会也已经慢慢建立起来,这群最早的启示者三五成群,建立起类似于社团一样的小型组织。 夏先生与当时的历史学会副会长商量了一下,便干脆在沙龙空间内部独立出来一部分空间,作为这些小团体的活动空间,随后就慢慢演变为学部。 历史学会登记在内的学部可能有好几百个,但并非所有都在活跃之中。 富勒夫人提及的第一走廊的档案资料,基本登记着绝大部分的学部。那只是一些基本资料,也很难确定学部的具体活动位置、具体人员等等。 不过,沙龙中存在着与这些学部一一对应的活动房间;就比如黎明启示会的那个谈话场所。 因此,如果他没想错的话,沙龙本身或许就可以给他提供一些信息…… 他正思考着,不过也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沙龙中热闹的场景,以及人们毫不掩饰的真面目,不禁感到情况的确已经发生了改变。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一阵嘈杂的喧闹声。 当然,已经有人认出了夏先生,甚至有人发出了惊呼声。一些人并不认识夏先生,但也从其他启示者的反应中,意识到这会是一位身份尴尬的大人物。 总而言之,事情正朝着他预想中的方向发展:有人认识夏先生,他们必定会将夏先生出现的消息传出去;随后,他的本体再出现一次,自然就与夏先生的身份有了区别。 这是为了以防万一,但是,也是为了让本体之后的行动更加隐蔽和方便。在夏先生出现之后,他相信,很大一部分关注的视线,会从西列斯·诺埃尔的身上,转移到夏先生的身上。 旧神追随者们必定会这么做,一些并非旧神追随者的人们,也同样会这么做。借用一下夏先生的威名,这就能给他的行动挤出更多的腾挪空间。 ……他在心中挺满意地思考着,但是也就在这个时候,那阵喧闹声让他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夏先生。”一个苍老的声音。 在这苍老的声音之后,有无数人的窃窃私语。那些目光望了过来,带着不可思议的惊愕与恐慌;而夏先生也回望了过去。有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直接吓昏了过去,引发了一阵混乱。 夏先生只是露出了一个相当温和的微笑:“好久不见,约瑟夫。” 约瑟夫·莫顿。他曾经几乎可以说是夏先生的朋友,所以夏先生会直接称呼他的名字。至于约瑟夫·莫顿身后的那些长老,夏先生则完全没有理会的意思。 莫顿看起来相当平静,但也可以说是用这种过分压抑的平静,掩饰着自己震惊的情绪。夏先生注意到他的手用力地攥紧着。 夏先生眨了眨眼睛,然后轻轻笑着说:“别太惊讶。我只是回来看看。十四年过去了,不是吗?” “……的确如此。”莫顿缓慢地说。 “你为什么要回来?”一名长老冲动地这么说。显然,他说出这话就后悔了,但仍旧死死地盯着夏先生。许多人都在这么做。 不少启示者围拢了过来。有的人只是想看热闹,有的人则更为担忧一些。 夏先生思索了片刻,然后说:“我仍旧有我需要处理的事情。实际上,你们可能也相当清楚——我需要处理什么。” 他说的含糊不清,估计不同的人也会产生不同的想法。不过那种复杂难辨的压抑气场仍旧持续着。 “……我要为十四年前的事情向您道歉。”莫顿突然说。 夏先生脸上一贯温和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眯了眯眼睛,盯着这位年老的启示者看了一会儿。 沉默持续了片刻,随后有启示者主动维持着秩序。一些人被劝离了,也有几位年长且情绪激动的长老暂时被扶着离开了。不过,仍旧还有不少人留在这儿,包括长老和一些启示者。 莫顿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他说:“或许我们该到我的办公室坐下聊聊……” “不,约瑟夫。”夏先生摇了摇头。 场面又一次僵硬了起来。 “我想你们并不欢迎我的出现,当然,我也不需要你们的欢迎。十四年前,我原本就已经打算离开了,你们的做法只是让这场离开提前了一点而已。”夏先生客观地说。 他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好像太冷淡与平静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夏先生和历史学会高层的关系理应十分疏离。 他转而用一种相当温和的语气说:“不过,别担心,我不会把你们都杀了的。” 还没离开的人们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夏先生偏头看了看他们,只是温和地笑了笑。那笑容反而让人们安静下来。 他稍微分心到了本体那边,发现本体已经抵达历史学会的一楼了,现在正在上楼。 那么,等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出现之后,夏先生或许也就可以离开了。他心想。 沉默仍旧在持续。 夏先生仔细看了看那群历史学会的高层,注意到卡罗尔·豪斯曼也在其中,不过卡罗尔只是维持着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没有展现出什么情绪。 他同时也注意到,有几名长老露出了恐惧或者扭曲的表情。显然,夏先生的出现以及话语,通通都刺激到了他们。 更多的启示者被要求离开这里。这其实不算是一种非常好的处理方式,这种强硬的做法显然会让夏先生出现更加为人所知。但是,强硬地要求夏先生离开,这显然也是不可能的。 “……你是为了……” 莫顿的话语没能说完,一个低低的声音出现在沙龙的入口,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 “发生了什么事?”他有些疑惑地问,当他意识到他的出现打断了一个人的话语之后,他便说,“抱歉……今天的沙龙并不对外开放吗?” 那是西列斯·诺埃尔。 他在入口厅那儿被一名启示者拦住,没有走进沙龙,便不由得感到了困惑。他的目光扫过夏先生、约瑟夫·莫顿,以及其他的长老和启示者们,露出些许意外的表情。 他盯着夏先生看了看,看上去有些好奇,但也没露出太过于震惊的表情——至少理论上,西列斯·诺埃尔是不知道夏先生的真实容貌的。 夏先生反倒是瞧了他一眼,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他说:“看起来是这样。” 一名长老突然声音颤抖地说:“你的确考虑过杀了我们所有人……你只是没这么做。” 夏先生有些意外地瞧了瞧这名长老,他说:“你们担忧过这种事情吗?如果我想……”他随手挥了挥,就好像是从右到左拉出一个无形的抽屉一样。 而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可怕而疯狂的压力,就像是这空间正被挤压、揉捏、拍扁,而他们就是待在这空间里的小小虫子,直到临死之前,才意识到自己居然能死得这么容易。 几名长老发出了惊叫声,面如死灰地瘫坐到了地上。他们大多是大人物,出身良好、家财万贯,但现在却像是他们往常最瞧不起的那种懦夫。 夏先生打了个响指,那压力一瞬间便消失了。 “……我不用等到现在。”夏先生温和而平静地说。 他宣告了一个相当不容置喙的事实:力量的差距。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包括此时站在入口厅望着里侧的西列斯。 ……事实上,西列斯心中还真的捏了一把汗。 如今的夏先生本质上只是一个人偶,他的木头身体连启示者的仪式都无法使用;曾经的他当然十分强大、厉害,被认为是世界上第一位启示者,可那是因为当时使用这个身份的是安缇纳姆。 因此,夏先生之所以能如此轻易地展现出自己的力量,归根结底只是因为,这里是沙龙空间,是安缇纳姆借由阿卡玛拉的力量制造出来的,并且二号人偶拥有这里的权限。 如果换个地方,那么夏先生就无法展现出如此强大的威慑力。 但这无伤大雅。 在场只有西列斯和夏先生两个人——一个人——知道这事儿。其他人,包括那些维持秩序的启示者,包括约瑟夫·莫顿,他们都不明白这种力量的本质。 所以,他们全都被这样的力量震慑住了。再也没有人敢于在这个时候大言不惭地说些什么。 莫顿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他说:“所以,夏先生,您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来到这里?” ……不为了什么。夏先生心想。要是这群长老没出现,那么他老早就离开了。 他的出现本身,就是对某些人的威慑。这就是他想要达成的目的。 不过既然莫顿都这么问了,那么夏先生也乐意给出一个答案:“为了某些不安分的家伙。” “旧神追随者?”莫顿迟疑地问。 “不止。”夏先生简单地回答,“我本来打算去我的办公室里拿点文件。我想起了一些过去的案子,以为那会带来了一些帮助。” 他没有多说什么,不过长老们那久经世故的大脑自然能领会他话语中的含义——夏先生没想到会遇到他们,也懒得找他们麻烦。他只是回来做一些正事。 那些年长的长老们,尤其是那些参与了十四年前那场质询的长老们,他们的面孔开始变得青青白白。 他们曾经如此深刻地憎恨着夏先生、恐惧着夏先生,而如今他们的敌人却轻描淡写地将他们认为是空气。这滋味并不好受。 可又无人敢于正面对抗夏先生。事实上,他们站在这里就已经鼓足勇气了。 约瑟夫·莫顿稍微好一些。他停顿了片刻,才说:“如果您需要我们的帮助……” 他说的有些迟疑,因为他甚至不知道夏先生正在做什么,自然也没法明确提供什么帮助。事实上,他甚至感到一种无形却浓重的尴尬。 更加敌对一点的态度他们无法摆出,也不敢摆出;但更加友好的态度也是行不通的。 夏先生本来也没想说什么,不过既然莫顿都这么说了,那么他略微思索片刻,便说:“我建议你们查查学部。” “……学部?”莫顿有些意外。 “当我还在这里的时候,我会注意学部中的启示者们的行为,因为这里是沙龙。”夏先生说,“但现在我不在了,这种约束力自然也消失了。” 他这么说并非毫无依据,在他办公室的那些文件中,就有记录相关的例子,比如一些旧神追随者混入历史学会,然后通过学部的渠道试图酝酿一些阴谋。 这些过去的阴谋全都被夏先生发现并解决了。 但是,夏先生已经消失了十四年。这段时间里,历史学会的学部是否仍旧维持着正常且正规的秩序,就是一个非常微妙的话题了。 事实上,达雷尔参与的那个艺术家学部,不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吗? 早已经有旧神追随者混进了历史学会,而历史学会对此似乎还没有一个明确的认知。 也就是,在夏先生离开之后,沙龙,尤其是沙龙舞台背后的房间,实际上就成为了一个无人监管的区域。 ……或许历史学会也的确想要管理这里,但却无能为力? 莫顿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 夏先生则温和地笑了笑,他在心中盘算着:把学部的调查抛给历史学会,这也是不错的选择。不过富勒夫人那边就得打个招呼,让她别再翻阅那些资料,免得引起怀疑。 ……恰好西列斯·诺埃尔教授也在场旁听了夏先生的说法。 当然,他也得当心历史学会出工不出力。总的来说,对于学部的调查只是以防万一,能调查出什么当然是一个巨大的惊喜;但如果没调查出什么,那也不算遗憾。 “我明白了。”莫顿低声说,“感谢您的提醒。” “如果调查有什么进展的话,可以写封信放到我的办公室。”夏先生说。 有长老的表情又变得难看了起来。不过莫顿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那么,我就去办公室里拿文件了。”夏先生温和地说,“再见。” 说完再见,他也没有立刻离开,他看了看那群长老,准确来说,是站在人群中,始终一言不发的卡罗尔·豪斯曼。 不过夏先生也并没有说什么,又望向了站在一旁的西列斯。他说:“西列斯·诺埃尔教授?我听闻了您创造的那个仪式,那相当有趣。” 西列斯怔了一下,然后谨慎地说:“谢谢您。” 夏先生微微笑了一下,朝他挥了挥手,然后就前往了舞台区域,掀起帷幕走了进去。 在他的身影消失之后,沙龙中的气氛明显缓和一点,但也可以说,变得更加僵硬了。西列斯与零星几个在场的其他启示者看了一场戏,此刻彼此望望,就不约而同地退出了沙龙。 而长老们则压根无暇顾及他们了。 一退出沙龙,几名启示者就兴奋而激动地聊了起来。他们从两点钟夏先生出现的时刻开始说起。有人知晓夏先生的身份,因此此刻正情绪激昂地科普着。 他们对于夏先生提及的“学部”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想法,他们觉得那事儿和自己无关;但是,夏先生的出现——这本身就是相当有趣的谈资! 西列斯也顺便听了一会儿,并且十分配合地露出惊讶、意外和困惑等等相关的情绪。 他若有所思地注意到,夏先生在一些年长的启示者中,其实颇有威望——这是当然的,在十四年前,在夏先生离开历史学会之前,他甚至可以说是许多启示者的启蒙者。 尽管在过去的十四年里,他已经消失了许久,但是记得他的人只是缄默,而非遗忘。 大概又过了十来分钟,沙龙中的长老们才陆续离开。随后,原本被劝离的启示者们又返回了沙龙之中。西列斯混在其中,以荷官的扮相进入了沙龙。 没人注意到他,沙龙中洋溢起一种热烈的讨论氛围,就好像这里真的成了一个沙龙一样。人人都在讨论夏先生。 就算是那些并不知道夏先生的启示者,他们也在其他人的科普之下明白了过来,并且显然对这个神秘的男人产生了一些兴趣。 其中最为兴高采烈的,就是几名中年启示者。从他们的年龄来说,他们说不定还目睹了当年夏先生最为厉害的时刻,因此也就更加兴奋了——甚至带着点看好戏的期待。 西列斯确信,历史学会的高层们恐怕是不会喜欢这种情况的。 十四年前,他们不顾一切地逼走了夏先生;十四年后,当夏先生再一次出现的时候,他们的努力似乎一切白费。 西列斯没有在这儿停留太久,他很快来到舞台那儿,掀起了幕布走了进去。 他来到了夏先生的办公室。 通常情况下,人们当然没法来到这里。但他可以自己给自己作弊。 他与夏先生面对面坐下。 夏先生说:“这样一来,目的基本达成了。但是……场面有点夸张了。” 西列斯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的确怀疑历史学会与黎明启示会内部存在着叛徒,但是,他也的确怀疑,在现在这个局面之下,就算这些叛徒真的存在,这群人也会如同惊弓之鸟一样,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么想着,他便说:“至少短期内,我们不用担心历史学会这边的情况了。” 夏先生也点了点头。 西列斯突然想到,他们好像是在密谋着什么一样。 他不禁失笑,伸手放到夏先生面前。对面人类的躯体迅速变成一个小巧的人偶,然后步伐轻快地蹦到了西列斯的手上。 夏先生本来就神出鬼没。长老们亲眼见到夏先生走进舞台的帷幕之后,但却没人看见夏先生走出来。这也可以增添夏先生的神秘之处。 西列斯将人偶放到包里,又看了一眼时间,注意到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半了。这一通闹腾,花费的时间比他想象中来得多。 尽管那些长老吓得两股战战,那场面也的确有些滑稽可笑,但是,现在西列斯也不得不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更加严肃的事情上。 他思考了一阵,然后就离开了。他没有在这间办公室待太久。无论如何,还是有人可以来到这里的,尽管那些人已经将近一年没有来过。 很快,荷官抵达了黎明启示会聚会的地方。 贵妇和报童已经在了,不过骑士并不在。两位女士看起来已经聊了好一会儿了。 “……哦,荷官先生,您回到拉米法城了?”贵妇说。 “是的。有一件事情……”荷官迟疑了一下。 “怎么?”报童兴致勃勃地问,“你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并不是。”荷官瞧了瞧门口,“你们几点钟到这儿的?” “两点钟之前。”贵妇说。 荷官恍然:“怪不得,看来你们还不知道。” “什么?”贵妇催促他说,“发生什么了,教授?” “夏先生刚刚出现在沙龙。”荷官言简意赅地说。 然后贵妇和报童都愣住了。 “夏先生?!”贵妇不可思议地说。 报童则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但是今天长老们……” “……是的。他与长老们撞个正着。”荷官的语气带上了一点复杂的成分。 贵妇愣了一会儿,然后幸灾乐祸地说:“我能想象那些长老们的表情了。这实在是意想不到的事情。” “骑士之前和我们说过这件事情,今天他们要来沙龙考察场地,为了擂台赛的事情。”报童若有所思,不过也流露出一种微妙的激动,“结果……” “结果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贵妇笑了起来,“这可相当令人惊讶。” 尽管这两位女士也可以说是黎明启示会的一员,但无论对于夏先生还是对于历史学会,贵妇和报童都没有表现出亲近的态度;她们几乎只是看好戏的状态。 他们正聊着,骑士也出现了。 “正等着你呢,骑士!”贵妇高声说,“快来说说,那群老头子怎么样了?别吓死了吧!” 骑士把头盔摘了下来,露出一张苦笑的面庞,他说:“几名长老吵了一会儿,没吵出什么结果,然后就不欢而散了。” 他坐下来,然后叹了一口气。当然,那不能说是恼恨或者烦躁这样的情绪,但也的确有点无奈。 他说:“没想到夏先生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谁能想到呢?”报童说,“他都已经消失了十几年,连自己亲手建立的黎明启示会都弃之不顾。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他说是为了对付某些不安分的家伙。”骑士说,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他同时也说,他怀疑历史学会的学部存在一些问题。” “哦,那当然。”贵妇挺顺理成章地得出了推断,“沙龙本来就是一个适合隐藏身份的人。说不定在不少旧神追随者都混进来了,而历史学会那群家伙还一无所知。” “但是我们并不拥有调查沙龙的权限。”骑士又苦笑了一下,“一个初步的方案是,未来一段时间里,沙龙可能要暂时对外关闭了。最近一段时间里出入沙龙的人们,都会被调查。” “这倒也是好事。”报童说,“要我说,历史学会根本没必要这么依赖于沙龙。既然都已经创造出了门后空间,那么就没必要继续使用沙龙了。 “……恐怕是某些长老的贪婪吧,我认为。随着夏先生的离去,历史学会明明就该慢慢放弃利用沙龙。但是十四年之后,这里仍旧热热闹闹。” 骑士也无法反驳这话。 “教授,您怎么看这事儿?”贵妇问,她想了解一下年轻启示者的想法,“……教授?” “……抱歉。”荷官回过神,“我只是在想,我似乎知道夏先生要做的事情。” 其他三人都惊讶了一下。 “这个雨假我前往了无烬之地……不出意外的话,未来有大批的旧神追随者会来到拉米法城。”他说,“或许夏先生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才会出现的。” “这……”贵妇惊讶地张大了嘴。 “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骑士低声说。 “……就像是几千只蟑螂朝你飞过来和你亲密拥吻一样。”报童说。 荷官:“……” 为什么他们都喜欢用蟑螂来比喻? 贵妇露出了一个反胃的表情,她不客气地说:“不会用比喻就别用!这可太恶心人了!” 报童翻了个白眼,说:“这很形象。” “所以,我们可以做什么吗?”骑士看着荷官,“我想,既然您提到了这事儿,那么您肯定会有所规划。我们对夏先生不够熟悉也不够信任,但我们相信您。” 荷官不由得怔了一下,随后他才低声说:“谢谢。” 他大致讲了讲自己的计划,包括八瓣玫瑰胸针和【无形之笔】的仪式,以及对于“艺术”的关注。几个人都若有所思地听着。 不出意料的是,他们果然对这个新仪式相当感兴趣,纷纷进行了尝试,并且感到十分神奇。 “您的奇思妙想。”骑士赞叹着说。 荷官摇了摇头,相当理智地说:“还是一个不够完美的仪式。” “至少它能用。”贵妇说,“等到有空的时候,您可以将其慢慢完善。但是,我们现在忙着对付旧神追随者呢。” 荷官失笑。 他们进行了实验的尝试,随后也探讨了那群旧神追随者可能的目的。 “他们可能做出任何事情。”报童说,“我不敢高估他们的道德底线。” “所以……死亡?”贵妇想了想,“但是,那为什么需要这么多人来到拉米法城呢?” 骑士想了想,说:“因为安缇纳姆?” “不,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贵妇说,“安缇纳姆当然很重要。但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这么多旧神追随者,都要来到拉米法城。 “或许他们想在拉米法城做点什么,但是他们何必要亲自出动呢?” 荷官不由得怔了一下,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十分有意思。 一群旧神追随者来到拉米法城。显然,当听闻这件事情的时候,他们会本能地将重点放在“拉米法城”,认为是这个地点足够特殊。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在这个出行不够方便的年代,到底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值得这群旧神追随者倾巢出动? 说到底,这个主语有什么特殊之处呢? 报童想了想,然后语气古怪地说:“你怀疑……他们是想要在拉米法城,杀死自己?一场献祭?” 贵妇耸了耸肩:“只是一个猜测。他们来到拉米法城,无非是两种可能,要么是对拉米法城的人们做点什么,要么是在拉米法城对他们自己做点什么。” “我们之前都倾向于第一种可能。”荷官说。 “这是正常人的思维。”贵妇说,“但旧神追随者并不正常。说不定他们千里迢迢过来,就是为了自杀呢?” 骑士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但荷官却知道,贵妇的说法其实是对的。比如赫德·德莱森,他之前离开拉米法城,前往无烬之地,去到那遥远的北面的海,本质上,就是为了一场自我屠戮的献祭行为。 所以倒过来讲,一群旧神追随者从北面的海来到拉米法城杀死自己……倒也不是不可能。但这总让人觉得有点古怪。 报童想了一会儿,就摇了摇头:“听起来有点莫名其妙。” “只是一种猜测。集思广益而已。”贵妇说,“我已经尽力在贴合那群疯子的思路了。” 骑士笑了起来,他温和地说:“但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复现他们的想法。” “确实,毕竟我们都没那么疯。” 说完这话,贵妇和报童一起笑了出来。 荷官心中也轻松了一点。他将八瓣玫瑰胸针分发给他们三个人。这下,他手中就只剩下四枚胸针了。 他想到,胸针或许要不够用了。 之前和兰米尔见面的时候,他就没有给兰米尔胸针。那是因为,那一天他出门的时候,就只带上了给占星师海蒂和侦探乔恩的胸针,他没想到会与兰米尔偶遇。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这胸针的存在是为了以防万一,而八瓣玫瑰纸才是更加实际的方案。 他的确已经将用以沟通的八瓣玫瑰纸交给了兰米尔。 “……您的做法,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郑重一些。”报童若有所思地说。 在与彼此公开身份之后,他们也听闻了一些荷官曾经解决过的案子。但无论如何,这一次荷官的态度却显得更为严肃与警惕。 荷官不由得怔了一下,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因为……情况已经发生了改变。” 曾经安缇纳姆还是人类的后盾,但如今安缇纳姆已经陷入沉睡;曾经旧神追随者和阴影信徒的阴谋,还都是在黑暗之中的密谋,但如今却越发明目张胆。 这都带来了复杂而深重的压力。这是决战的时刻。 他含糊其辞的说法也没有让在场的另外三人感到奇怪。一方面,信息蕴藏着危险,众所周知;另外一方面,许多事情也没有那么容易讲出口。 “您不要太担心。”骑士体贴地说,“我们都站在您这一边。” 贵妇和报童也异口同声地说:“是的。我们都站在您这一边。” 说完,他们都笑了起来。荷官也笑了一下。 旧神追随者的危险还说不出个头绪,他们也就没有继续讨论这事儿。夏先生的出现也同样如此。尽管他们都知道这两件事情会带来一些意外的影响,但恐怕只有事到临头的时候,他们才能明白过来。 因此,他们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荷官也斟酌着和贵妇提及了一件事情,也就是他与格伦菲尔的那个空调……不是,【流动的风】的实验课题。 对于他与格伦菲尔而言,这个课题已经走进了死胡同。他们可能需要一些外来的帮助,比如,作为商人的贵妇说不定能为他们找到一些更为廉价的材料。 贵妇的确对这个课题相当感兴趣。事实上,她甚至都不觉得现在的成本有多高昂,她觉得这种仪式本来就可以昂贵一点。 “人们乐意为‘冬暖夏凉’多花点钱。”贵妇说,“到最后,这事儿可能会变成攀比的行为。有些贵族说不定乐意花上大价钱,定制一个齐人高、甚至两三米高的叶型玻璃瓶。” 荷官:“……” 认真的?立式空调? ……他被自己的这个冷笑话逗笑了,尽管他仍旧维持着平淡的表情。 他还是说:“但是,我们都希望,这个仪式能够帮助到更贫穷的人们。” “我明白、我明白。”贵妇说,“那么,我会试着联系一下我知晓的工厂或者其他一些手艺人,看看他们是否能给出一些推荐。金属叶片、叶型瓶……都是相当有意思的创意。” 荷官点了点头,向贵妇道谢。 “不用谢。”贵妇撩了撩头发,她笑了起来,“到最后,说不定会是我向您道谢,谢谢您给我带来的这份商机。” 荷官也莞尔。 他其实认识不少商人,之所以最终选择贵妇,本质上还是因为这位商人更加贴近启示者这一边,也能给出一些更加可行的建议,指不定能改善方案的某些细节。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之后的事情了。希望能在冬季来临之前,将这个产品推向市场。他想。 他们因而谈及了一些生活化的话题,比如天气、食物等等。 贵妇说随着开发计划的进行,最近已经有许多新颖的东西来到了拉米法城的市场上。或许他们可以期待一下今年的十月集市。 一言一语之间,未来的许多事情实际上都已经确定下来。 四点多的时候,荷官就与他们告别了,他之后还有别的事情需要处理。 “再见,荷官先生。”贵妇朝他挥了挥手,“我会牢记您忙碌的身影的……对了,拉米法大学是不是要开学了?” 荷官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是的。” “果然。”贵妇若无其事地说,“我会关注一下安吉拉的成绩的。” 骑士在一旁笑着说:“怎么,你继女又惹你生气了?” “不,我只是想做个合格的家长。” 报童笑得前仰后合:“你只是想公报私仇。” 荷官默然片刻,最终若无其事地与他们告别了。 掀开幕布、回到沙龙,关于夏先生的话题仍旧热烈地进行着。并且据他观察,这儿似乎还换了一批人,尽管讨论的热烈程度丝毫不减。 这带来了一种微妙的无奈和好笑。 他一边下楼,一边思考着接下来的安排。 晚上他要与琴多一起,和费恩一家吃顿饭。明天……明天他得写几封信,然后去一趟小说家聚会。后天就是开学的日子了。 时光如白驹过隙。他想。他对于自己刚刚返回拉米法城时候的情景还记忆犹新,但是一晃眼,一周时间就已经过去了。 ……当西列斯走出历史学会,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回身望了过去。无形之中,他仿佛能望见那个如同梦境泡泡一样的沙龙空间,笼罩着这栋沉寂的、静默的建筑。 他静静地望了片刻,然后微微眯了眯眼睛,随后才回了趟凯利街99号,与琴多汇合。 第225章 一个秘密 “您回来了。”琴多挥了挥手中的一封信, 目光中带着一种兴致盎然的意思,“正想与您说这事儿。” “什么?”西列斯走到了琴多的身边。 他们现在在三楼的书房。今天琴多依旧留在家里处理一些工作——比如这学期要给学生们的考卷等等。不过,瞧他拿着那封信的表情,就知道这事儿可能与工作无关。 “还记得那群杀手吗?带着赫德·德莱森的祖母去找他的那群家伙。”琴多说。 西列斯怔了一下才想起来。 事实上, 那也不是多遥远的事情。差不多十天之前, 那群杀手曾经抵达赫德所在的位置, 当时琴多还亲自去处理了这件事。 ……尽管只是十天之前, 但是现在想起来, 这事儿也已经恍如隔世了。 这群杀手当时被交给了普拉亚家族的人。 西列斯便问:“从他们口中问出了什么?” 他一边说着, 二号人偶一边从他的包里自己爬出来, 然后小跑着站到了其他人偶的身边。 琴多投去了好奇的一瞥,大概是觉得人偶的动作相当有趣。他回答说:“是的。”他斟酌了一下,“应该算是有用的消息。” 西列斯有些惊讶,他看了一眼时间,便说:“你该去二楼换衣服了,琴多。我们得出门了。” “好吧、好吧, 一边换衣服一边跟您说。”琴多说,他起身,亲吻了西列斯,然后才心满意足地握着西列斯的手,两个人一起去了二楼的衣帽间。 “……普拉亚家族那边花了一点时间, 询问这群杀手,他们的目的、赫德的相关事情等等。”琴多脱了居家的外衣,在衣柜里翻找着自己要穿的衣服,“……您觉得我要穿得正式一点吗?” 西列斯停顿了一下, 然后有点好笑地说:“只是一次普通的晚餐。你不是见过伯特伦和艾琳?” 琴多偶尔会去瑰夏杂货铺那边, 在那儿他早已经见过费恩一家人了。 琴多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大概是不赞同西列斯的想法,他就说:“那我穿件衬衫。” 当然,一般来说,他所谓的穿衬衫,都是穿西列斯的衬衫。因为琴多自己从没有主动购买过衬衫。 “都可以。”西列斯说,“所以那群杀手说了什么?” “呃……”琴多思考了一下,“对了,关于赫德。就像您猜测的那样,他们的确不是想直接杀掉赫德,而是打算用赫德的祖母作为他加入组织的决心证明。 “他们想让赫德杀掉自己的祖母。这大概是这群人定义中的……决心?意志?或者也可以说是忠诚。他们想要考验一下赫德……您觉得这件怎么样?” 琴多从衣柜里拿出了一件衬衫。 西列斯抬眸看了一眼,然后诚实地说:“我觉得衣柜里的衬衫都差不多。” 琴多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他耸了耸肩:“好吧,那就这件。”他穿了上去,在扣上扣子之前,他若有所思地说,“您觉得我是不是应该……” 西列斯用食指勾着怀表的链子,提着怀表晃了晃。他提醒琴多注意时间。 琴多闭了嘴。 西列斯把怀表放进口袋,上前两步,给琴多扣上衬衫的扣子:“他们想要考验赫德的意志……然后呢?” “……我觉得您这是在考验我的意志。”琴多低声喃喃,“好吧……他们指望赫德成为他们在拉米法城的向导。”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听闻这事儿。 “遗憾的是,没能从他们的嘴里问出,那些人来到拉米法城究竟打算做什么。不过,这群杀手的确说,他们原本是想要从赫德的身份入手。毕竟德莱森家族在拉米法城多少有些人脉。”琴多说。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他们对拉米法城不够熟悉。就算埃比尼泽·康斯特曾经是康斯特公国的继承人,但他毕竟也已经离开了十四年。 “在这个时刻,赫德就成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帮助他们了解拉米法城。” “所以他们的确打算在拉米法城做点什么。”琴多说,他给自己扣着袖扣,“不过,我们还是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西列斯帮琴多扣好了衬衫的扣子,然后整理好了衬衫的领子。 “谢谢您。”琴多亲昵地说,“可以用一个亲吻作为答谢礼吗?” “那算是答谢我还是答谢你?”西列斯低声笑着,不过他还是吻了吻琴多。 “……不能更加……深入一点?”琴多愤愤不平又嘀嘀咕咕地小声抗议,“我刚刚甚至当着您的面换了衣服……但您就只是贴了一下!” 西列斯依旧不为所动,他可太了解琴多了。他只是说:“谁刚刚说我在考验他的意志?” 琴多语塞。 “而且我们就要出门了。”西列斯说,“晚上?” “……我本来只是想着一个亲吻,但您这样说,可让我满脑子都是晚上的事情了。”琴多低声喃喃,“您高估了我的意志。”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琴多。他想到琴多之前那一次意志判定大失败——的确,琴多99点的意志属性,在西列斯面前仍旧显得不堪一击。 他不禁笑了笑。 琴多也笑了起来,他蹭了蹭西列斯的脸颊,低声说:“不过,我已经感到十分的愉快了——只要与您在一起。” “我也一样。”西列斯又吻了吻他。 换衣服让琴多的头发有点乱了,西列斯就顺手给他重新扎了辫子。当然,他只会扎,不会编。最后还是琴多自己把略长的头发稍微编了编。 准备妥当,他们就一起下了楼。 “……对了,我还准备了礼物。”琴多突然想起来,“您等等,我去拿一下。” 西列斯有点意外,他感到琴多的态度似乎过于郑重了。不过……这种感觉还是相当熨帖的。 他耐心地等待着,一边思索着一些事情。 当琴多带着一个礼品袋走下楼的时候,他就注意到西列斯沉思的表情。他问:“您在想什么?” “刚刚在历史学会的时候,我得到了一个灵感。”西列斯说。 琴多有点好奇地问:“是什么?” 西列斯说:“现在还不能说。” 琴多:“……” 虽然他知道西列斯“守密人”的身份,但是…… 他愤愤不平地说:“那您明明可以不提这事儿——所以您果然还是在卖关子吧!” 西列斯失笑,他伸手碰了碰琴多的脸颊,让他的伴侣别生气。他说:“只是不能在现实世界说。回头我会跟你讲。” 琴多反而因为这话更加好奇了。什么事儿必须得到梦境里才能说? ……他得承认,这种好奇甚至冲淡了他对于晚上的某件事情的期待。 当他们抵达与费恩一家约定好的餐厅,琴多的大脑中才若有所思地、狐疑地划过一个想法:他心爱的神明不会是故意勾起他的好奇心吧? 不过他也没心思考虑这些事情了。他觉得有点紧张。 西列斯与伯特伦谈论着城内的一些事情,他不着痕迹地在桌下握住了琴多的手,然后感到身旁的琴多仿佛一瞬间镇定了下来。 他侧头看了琴多一眼,确认自己的感觉并未出错。这样的转变令他感到些许的哭笑不得。 琴多将自己准备好的礼物递给了费恩一家。伯特伦、艾琳、安东尼,这三个人他都准备了礼物。 伯特伦收到的礼物是一个精致的烟斗;艾琳的礼物是一组最近才面向市场,据说可以更加方便编织的毛衣针;安东尼的礼物则是冒险小说家阿维德·诺顿最新的一部作品。 不算特别贵重,但都相当符合他们各自的喜好。 他们谈论了一会儿日常的话题,又谈及瑰夏杂货铺的生意、欧内斯廷交易会的进行、西城的改变等等。这些话题都显得相当家常。 “拉米法城仿佛在慢慢进入发展的正轨了。”伯特伦感叹着说,“如果那些旧神追随者别来捣乱,或者,再也别出现,就再好不过了。” 西列斯和琴多却都对这个假设报以沉默。 伯特伦也没有多问,他只是苦笑着说:“不太可能,是不是?” “你们三个都显得这么悲观。”艾琳在一旁略微不满地说,“但是,事情总得一步一步来。你看,我们不是已经比雾中纪前几百年来得好一点了?” 其他人都点了点头。 安东尼在一旁故作深沉地说了一句:“活一天算一天,生活总是要继续。” 几个成年人都转而看向了这个男孩。 安东尼咳了一声,小声说:“快开学了,我在复习之前学过的内容。” 几个成年人于是议论了安东尼的成绩问题。这几乎让安东尼恼羞成怒了。 与旧神追随者有关的话题看似轻轻巧巧溜走了,但是之后伯特伦还是问了起来。他说:“教授,是无烬之地出了什么事吗?” 他知道过去一段时间,西列斯与琴多前往了无烬之地。 伯特伦·费恩已经许久没有去过无烬之地行商,应该说,他已经将生活的重心转向家庭,而他如今的资产也足够让这一家人好好生活。 但是,他也不由得因为西列斯刚刚的沉默而感到担忧。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今年五月……格雷福斯家族的事情,你知道吗?” 格雷福斯家族是拉米法城内有名的房地产商,伯特伦自然也与他们打过一些交道。 在格雷福斯家族出事之后,公国那边对外的口径只是说这个家族卷入了一些违法的行为,但如果人们有心调查的话,那也必定会听闻许多的流言,比如这个家族可能是旧神追随者等等。 伯特伦显然从其他的商人那儿听闻了一些事情,因而脸色顿时就变了变。 “这件事情似乎还未完全结束。”西列斯说,“之后拉米法城内可能也会出现一些混乱和变动……你们要注意安全。” 琴多在一旁补充说:“在无烬之地,旧神追随者的行动会更加疯狂和激进一些,我们也是因此才注意到他们行动时候的蛛丝马迹。” 伯特伦不由得皱了皱眉。他说:“格雷福斯家族……如果你们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调查一下,这个家族是否还有什么漏网之鱼,或者说,关系亲近的密友?” 西列斯思考了一下,也没有拒绝伯特伦的好意,他只是强调说:“不过,还是得注意隐蔽。” “我明白。”伯特伦说。 艾琳在一旁说:“格雷福斯家族……那这个家族出事之后,他们家族的资产都去了哪儿?” 伯特伦想了想,解释说:“一部分应该是交给了康斯特公国……当然了,具体来说,是那些贵族和商人们。他们可能会以一个相对低廉的价格买下那些资产。 “不出意外的话,主要就是房屋的所有权、经营权等等,毕竟格雷福斯家族的产业主要就是地产。 “另外一部分就是格雷福斯家族本身的资产,以私人名义拥有的财富、收藏品、地契、个人物品等等。这部分可能会被暂时收容并检查,没问题的或许会流入拍卖市场。 “当然,如果一些人有门路的话,那他们肯定也会提前买下自己相中的一些东西。毕竟格雷福斯也是一个大家族,大概会拥有一些有意思的藏品。 “许多商人们其实也盯着这些东西。之前乔纳森·布莱恩特出事之后,布莱恩特家族的某些藏品让几名商人发了笔横财。他们可以倒卖这些东西,总有人会乐意购买。 “……如果我这边的消息没错的话,这件事情的调查和处理已经到尾声了。可能再过一段时间,这些东西就会流入市场,或者提前被某些人买下。” 艾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安东尼大大咧咧地说:“那这些东西会不会有问题啊?”他想了想,“就像之前格雷森……” “我们正吃饭呢,安东尼。”艾琳低声说。 安东尼立刻闭上了嘴。 不过他的想法倒是令几个成年人都产生了一些灵感。 琴多说:“这的确值得担忧。不过,有一个前提就是,官方的调查人员没有发现这些物品的问题,进而让其流入了市场……这也是有可能发生的。” “况且……如果格雷福斯家族在拉米法城内还存在同伙?”伯特伦思索着,“他们或许会忙不迭购买某些特定的、特殊的物品,隐藏自己的存在。” 艾琳怀疑地说:“也就是说,格雷福斯家族的那些物品,可以帮助我们指认这群同伙?他们真的会有这么不小心?” “但人们之前也不知道格雷福斯家族的问题。”西列斯说,“如果这类‘东西’真的存在,那可能是更晚时候东窗事发之后的铁证。某些人可能会做贼心虚,迫不及待地将其买下。” 一边说,他一边思索着。 按照西列斯对于这群阴影信徒的了解,这些被“放养”的“隐藏的人”——这些如同德莱森家族一样,生活在拉米法城并且不为人瞩目的家族们,实际上已经慢慢远离对于“阴影”的信仰了。 这种疯狂的信仰当然仍旧残留在他们的血脉之中,只等待着某一刻被唤醒。 但是,在没被唤醒之前,他们也仍旧算得上是正常人;即便真的在发疯边缘了,也未必不能阻止他们的癫狂与沦落。 至少现在来说,他们还算是正常人。 德莱森家族之所以会在五月份的事情结束之后,就离开拉米法城,是因为赫德·德莱森没有完成预期中的计划,因此整个德莱森家族都要受到惩罚——尽管这惩罚并未实现。 但是,仍旧潜藏在拉米法城内的某些类似的家族,他们的处境还是“隐藏”的状态。 他们可能曾经在不清楚彼此真面目的情况下,与格雷福斯家族打过交道,考虑到格雷福斯家族在拉米法城内曾经的权势来说。 在格雷福斯家族出事之后,他们或许也还不知道这个家族竟然与自己拥有着相同的信仰,毕竟外界关于五月份的事情的信息并不算多。 但现在,更多的、更加疯狂的阴影信徒正往拉米法城来。 如同德莱森家族一样,这群阴影信徒可能在抵达之前,就派“干活的人”通知了拉米法城内的这些家族。 他们原本的目标可能是赫德·德莱森。但是赫德却意外逃脱了,所以,他们可能会指望其他“隐藏的人”来成为他们在拉米法城内的向导。 在这个关头,对于这些“隐藏的人”来说,事情可能会显得更加明白一些。 也就是说,他们可能会了解到德莱森家族的存在(作为杀鸡儆猴的证明),以及格雷福斯家族的存在(告诫他们不能轻举妄动)。 但是,这群在拉米法城内安逸久了的家族们(尽管还不确定有多少),他们在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通知下,又有多少能够保持冷静呢? 如今的局面与德莱森家族当初面临的局面还并不一样。当初德莱森家族只需要牺牲赫德一个人,而他们也相当容易地就做出了这个选择。 但是,现在这群“隐藏的人”,却必定要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几百年来的家族荣誉,都赌到这件事情里面。 这个决心和德莱森家族当初下的决心,可是完全不同的意义。 再者说,如果部分家族拥有足够灵活、迅速的消息网的话,那他们说不定还能知道德莱森家族的人,实际上并没有全部死光。 这就更进一步削弱了阴影信徒对这群“隐藏的人”的威慑力。 ……说到底,雾中纪已经过去了四百年。情况已经不同于往昔了。 拉米法城里的这些贵族家庭,特别是那些拥有旧神信仰的家庭,他们甚至都有意无意开始将年轻人排除在外了。 比如哈里森家族、格兰特家族,再比如德莱森家族,这些家族中,年长者了解家族的信仰与过去,但对于年轻人来说,他们只是大概知晓自己家族的某些过往故事而已。 他们都并不清楚,自己的家族实际上拥有着某些对于神明的信仰——事实上,如今的年轻人都觉得,旧神是相当遥远的事情了。 而如今朝着拉米法城奔涌而来的这些阴影信徒,他们原本的生活环境是什么样的? 他们生活在米德尔顿,一个仍旧保守并且始终维持着对于阿莫伊斯信仰的国家;他们中很大一部分或许曾经生活在福利瓯海的孤岛上,在不可思议的恶劣环境中生存着。 对于这群活在拉米法城的温柔乡里的贵族家庭们,他们一无所知。他们以为这群“隐藏的人”还能保持着相当虔诚的信仰…… ……的确,迷雾中的绿洲里的那群“隐藏的人”是这样;但拉米法城可不是迷雾中的绿洲。两者的生活条件、经济环境都天差地别。 埃比尼泽·康斯特大概对拉米法城有所了解,但那也是十四年前的认知。在枯萎荒原开发计划、拉米法城内改造计划如火如荼地进行之后,拉米法城居民的想法也已经发生了改变。 换言之,阴影信徒的认知,似乎与现实相当不符。 ……这种思维的误差,倒是与他们信仰的“阴影”所面对的情况,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西列斯心想。 具体到这些“隐藏的人”——这些如同德莱森家族一样藏匿于拉米法城的家族,他们真的如同阴影信徒想象中那么忠诚吗? 想想德莱森家族吧。 在迷雾中的绿洲的时候,那三个人还可以勉强凭借自己的意志力,确保自己不踏入村落的范围。虽然西列斯的判定也帮了忙,但说到底,他们自己也在努力挣扎。 而赫德·德莱森,他甚至已经完全摆脱了家族信仰的阴影。 ……西列斯诧异地意识到,当他们苦于寻找突破口的时候,或许可能提供帮助的人,早已经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了。 “他们……这群可能存在的,格雷福斯家族的同伙,”西列斯说,“他们可能会表现得相当软弱和举棋不定。 “他们既可能会逼迫自己参与这场行动,在主客观压力下;又可能抱有着,一旦这场行动失败,他们说不定也能全身而退的想法。 “……所以,他们说不定会想要销毁自己与这事儿的关联。比如,他们可能存在的,与格雷福斯家族联络、交流甚至于合作过的信息。” 格雷福斯家族的阴谋绵延了整整两个世纪。到最后,他们甚至选择了拿自己同出一源的达罗家族作为实验品。 在这种情况下,那些隐藏在暗地里的家族们,是否有可能也了解一些蛛丝马迹,甚至暗地里提供了帮助呢? 德莱森家族或许没有,但其他的家族呢? 在西列斯之前的调查中,与这种情况相关的线索的确没被发现;但那可能是因为他们提供的帮助相当隐蔽,或者只是某种微不足道的交流。 比如说……这种帮助发生在那个神秘的艺术家学部? 这样一来,其他人当然不可能调查得到。 格雷福斯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像伯特伦所说的那样,这个家族的资产都要拿出来拍卖了。但万一未来将要发生的这场阴谋败露,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正如西列斯所说的,“做贼心虚”。 西列斯想了想,便问:“伯特伦,你会参与到格雷福斯家族资产的拍卖之中吗?” “我拥有一封邀请函,不过日期还未确定。”伯特伦说,“我本来不是特别感兴趣……现在看来,我得去一趟了。” “只是观察那些买家的情况,你没必要亲自购买什么。”西列斯提醒说,“而且那些东西……未必安全。” 伯特伦认真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向他道谢。 他心想,如果真的有人选择这么做,那倒是可以试着从他口中问出点什么。就算现实中不能太激进,在梦境中也可以试试。 他们现在苦恼的问题,恰恰就是他们并不清楚这群阴影信徒打算做什么。 不过,当这群阴影信徒可能会利用黎明启示会的叛徒的时候,西列斯也想反过来寻找一下阴影信徒中的叛徒。 在这场斗争之中,信息永远是第一位的。西列斯或许是最清楚这一点的人。 旧神追随者的话题告一段落。艾琳适时地说起了一些普通的日常话题,让凝重的气氛逐渐缓和下来。 饭后,他们与彼此道别,然后各自回了家。 “……您认为这是一个突破口?”琴多将话题绕回了之前的事情上。 费恩一家并不清楚“阴影”的存在,也并不了解许多的细节,他们两个也不好当着这家人的面讨论那些危险而可怕的信息。 不过,这件事情的确值得看重。 “是的。”西列斯说,“阴影信徒或许已经完全疯了,但是这些家族的成员或许还没有。” 夜色中,他们挽着手,沿着林荫道走回凯利街99号。夏日夜晚的凉风驱散了雨季的闷热,但也暗示了未来的酷暑。 琴多低声说:“至少这值得一试。” 西列斯也同意这一点。 回家之后,他们就默契地没有再提及旧神追随者的事情。有其他的事情——更加轻松愉快一点的——值得他们去做。 第二天上午,西列斯收到了一封来自拉米法大学的来信。 “我还以为这封信会更晚一点到来。”西列斯低声说,他凝视着信封上那个寄信人姓名——诺兰·赫斯特。拉米法大学文史院的院长。 “但明天就要开学了。”琴多倚在西列斯身上,懒洋洋地说,“再不寄过来,恐怕也来不及了。” 西列斯也的确同意这个说法。明天就要开学了,他还没什么实感。 但诺兰·赫斯特院长的这封信,恰到好处地将他拉入了拉米法大学的事务之中。 按照之前布莱特教授的说法,如今这位赫斯特院长的祖先阿布索伦·赫斯特,是一位来自萨丁帝国首都陶赫蒂亚的学者,正是他一手建立起拉米法大学。 因此,诺兰·赫斯特在校内组织了一场秘密聚会,用以分享一些古老而神秘的文献资料。那似乎只对专业主任级别及以上的教授们开放。 在西列斯接任了文学史专业主任的职位之后,他却从未听闻任何相关的消息。直到此刻。 他对这封信的内容有所预料。 “…… “尊敬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很高兴听闻您成为了文学史专业的主任。我乐意见到一些年轻教授逐渐担任校内的重要职务,这意味着我们已经渐渐完成了知识的传承。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这样的过程。 “我十分期待您在这个岗位上的表现,也相当乐意为您提供任何意义上的指导或者帮助,如果您乐意的话。 “我会在每周日上午九点,在拉米法大学地下一层的西面会客厅等待着您。与我一起的还有其他一些老家伙,这是我们通常的一个聚会,现在我也十分诚挚地邀请您参与进来。 “我认为您新颖的学术视角、优秀的学术底蕴,会给我们这些老家伙带来新的感悟。我十分期待下周日的聚会。 “诺兰·赫斯特。 “顺带一提,不用太紧张,西列斯。你可以将这事儿看做是普通的学术交流会,尽管话题可能略微深奥。” 赫斯特院长在信中简明地概述了自己的意图,也正好是西列斯想到的事情——那场私下聚会的邀请。 琴多有点疑惑地说:“拉米法大学还有地下一层?” 西列斯思考了一下,回答说:“应该是有的……图书馆不就有地下的区域吗?不过,主城堡里似乎没有前往地下的楼梯。” 琴多想了想,便说:“一个考验?” “但既然邀请函已经发过来了,那似乎也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为难我。”西列斯有点疑惑地说,“或许我回头可以问问布莱特教授。” 琴多也点了点头。 “明天就得上课了。”西列斯低声说,他将这封信又装回信封里。 琴多突然陷入了沉思之中,隔了片刻,他语气委婉地说:“虽然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这么说,但是……您还记得您的论文吗?” 西列斯:“……”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叹了一口气。他说:“明天上午我会去一趟学校图书馆。” “好的、好的。我很乐意陪您一起。”琴多强忍着笑意说。 上午他们依旧在处理工作。西列斯写了几封信,包括给兰米尔的(提及了格雷福斯家族的事情)、给往日教会的(以夏先生的身份),以及其他一些认识的熟人。 他毕竟是远行之后回到了拉米法城,除却正事之余,也该和一些熟人打声招呼。 下午,西列斯去寄了信,然后独自去了一趟贝恩书店,参与小说家聚会。倒不如说,他只是给自己安排了一段算是休息的时间。 “下午好,教授。您回到拉米法城了?”侦探小说家安东尼娅·卡明女士微笑着与他打招呼。 依旧是熟悉的三人组合。侦探小说家安东尼娅·卡明、梅纳德·戴夫斯,以及冒险小说家阿维德·诺顿。 蒙德·哥尔斯密、多琳·卢卡斯以及其他一些西列斯见到过的小说家,今天并没有出现在这里。 “是的。”西列斯坐了下来,“不久前刚刚回来。拉米法大学就要开学了。” “……差点忘了您还有个大学教授的身份。”梅纳德自言自语说。 阿维德嘲笑他说:“你是不是想不出新小说写什么,所以大脑都快干瘪了。” 梅纳德朝着他翻了个白眼:“你却不声不响出版了一本新小说。阿维德,你瞧瞧你,你和我们格格不入!” 阿维德一时语塞,他瞧了瞧四周——安东尼娅:据说直接拒收出版商的催稿信;梅纳德:对新小说毫无头绪;西列斯:忙忙碌碌、无暇写作。 最后,他也不禁沉默了片刻,他有点纳闷地说:“我还真显得格格不入……等等,难道不应该是你们来反省一下吗?” 安东尼娅想了想,便说:“我最近的确有了一些灵感。” “哦,您打算写点什么?” “几个侦探小说家商量着新小说的构思,结果真的有人根据他们的构思杀人的故事。”安东尼娅说,她想了想,又补充说,“我还不确定这些事件是发生在这群小说家内部,还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 “听起来很有意思!”梅纳德眼前一亮,“这种真实与虚幻交织的感觉相当令人着迷!” 阿维德也觉得这个创意相当有意思,他说:“不过,现实中不太可能真的发生这样的事情。” “推理小说中的犯案手法,有多少能在现实中复现呢?那只是虚构的创意而已。”安东尼娅温和地说,“这些手法是因为其精巧别致,而让人们眼前一亮;而非因为其真实性。” “的确如此。”阿维德点了点头。 不过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说,“怎么会有人因为犯案手法的精致,而觉得眼前一亮?” 梅纳德有点不屑地说:“现实中就真有人按着你的冒险小说去冒险吗?你自己都对无烬之地一无所知,更别说无烬之地的那些探险者了。 “侦探小说、推理小说……甚至于爱情小说,也一样。人们只是追求那份他们自己无法得到的刺激。不可能有人相信,小说里的故事是真实的。 “虚幻才是其魅力所在。” 安东尼娅又说:“我倒是听闻过一件趣事。” 其余人都望向她。西列斯也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安静地聆听着。 安东尼娅说:“曾经有一个罪犯……杀人者,或者其他什么。他逃脱了法律的审判,但是在临死之前,他认为自己的犯罪手法如此精妙却无人得知,为此感到十分的遗憾。 “于是,他就撰写了一部小说,将自己的故事写在了这本小说里。读者们只当这书是个精彩的故事,直到有一位敏锐的警探,发现了这个故事中蕴藏的,可怕的真实性。” 梅纳德吃惊地张大了嘴,他说:“这可真是……疯狂的举动。在书中隐藏了一个真实的、无人知晓的秘密!” “直到他死了,人们才发现这一点?”阿维德有点不安地询问。 “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最终是死在了监狱里。”安东尼娅说。 “我喜欢这个结局。”梅纳德说,“恶有恶报……别这么瞧着我,阿维德。不能因为我设计了一些奇异的杀人手法,就以为我也是个杀人狂。” 阿维德讪讪一笑。 西列斯评价说:“如果这个故事的结局就这样结尾,那的确十分精彩。” 其他人都怔了一下。 西列斯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这个故事以第一人称开始,假称这个故事是个回忆录。‘我’就是这个罪犯,以回忆的口吻进行,可以加上一些沾沾自喜的得意自述。 “当所有人都以为主角已经逃脱法律的制裁的时候,最后一章可以是一份相当严谨的调查报告,或者是一位警探的口述。 “这部分内容就讲述了某位警探无意中发现这份回忆录,从而调查到了真凶的身份,于是逮捕了前头这个故事中的‘我’。” 梅纳德怔怔地听着,然后大笑起来,他说:“这结尾可是会把读者们吓一跳的。” “就像是一场精彩刺激的探险故事,最后结尾是主角团队因为盗墓罪被警局逮捕一样。”阿维德笑着说,“这可太‘真实’了一些。” 安东尼娅取笑他们说:“你们怎么只能想到违法犯罪的事情?” “嗯……比如主角声称自己是旧神追随者,然后进行了一大堆可怕的行动。”阿维德兴致勃勃地说,“而最后,这不过是一个疯子大脑中的呓语和幻想?那得配上一位精神医师的诊断报告。” 梅纳德笑个不停,但他还是指正:“旧神追随者本来就是一群疯子!” 安东尼娅也笑了起来,她说:“这相当有趣……就好像是真实世界入侵了小说的虚构世界一样。” “的确相当有意思。”阿维德点了点头,他对着西列斯说,“您可以拿这个创意去写本小说了,读者们大概率会被这个结局吓一跳。” 梅纳德本来已经停下了笑,但这会儿又忍不住在大脑中畅想一番,然后又笑了起来。 西列斯莞尔。 他想,地球人恐怕都已经习惯了互联网上类似的创意,说不定还会觉得这不够令人惊讶,但是对于费希尔世界的人们来说,这还是个相当新鲜的东西。 ……不过,他倒是的确从中获得了一丝灵感。 他偏头望了望窗外这座城市。无人知晓这里将会发生什么,无人知晓未来将是什么模样。这是个庞大的、笼罩在迷雾与阴影之中的谜团。 而他或许已经窥见真相。 但是……窥见真相,这就够了吗? 他曾经始终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成为神明?如何构建神明的乐园——一个永恒固化的仪式? 为什么安缇纳姆和骰子,都有意无意向他强调着“守密人”这个说法? ……一个,被藏起来的秘密。他想。 而单就这个概念而言,似乎有不少的可操作性。 面前的几名小说家仍旧在讨论着各自的想法。 “对了,您之前说,加兰小姐的故事将要被改编成戏剧?”安东尼娅像是突然想起来这件事情,“进展如何?” “……剧本已经定下来了。”西列斯回过神,回答说,“或许能在今年神诞日的时候上演。” “那可不远了!”梅纳德惊讶地说。 阿维德算了算:“还有两个多月,不到三个月。对于演员们来说,这可是一段忙碌的日子啊。” “是的。”西列斯微微笑着,回应说,“这剧目,或许很快就要上演了。” 第226章 一场凶杀案 “亲爱的妈妈, 展信佳。 “拉米法城的雨季已经彻底过去了,夏日的酷热与秋日的凉爽将在未来两个多月的时间, 统治着这座城市。人们或许也还是会苦恼于这样的天气,或许也会提前担忧起未来的寒冬。 “不过,于我而言,绵绵不断的阴雨和潮湿才是最令人烦闷的。在这样糟糕的天气过去之后,无论什么天气,都可以说是令人心情愉快的。 “…… “拉米法大学已经开学了,许多事情也已经在准备途中。 “您可能会发现, 当我写下这几句话的时候, 我仍旧感到一些紧张。在拉米法大学, 从这个学年起, 我将担任新的职务;而在其他的领域, 我也需要承担起新的责任。 “尽管早有预计, 但是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 我也忍不住思考, 我是否还遗漏了什么地方?是否又在某些地方多做了什么?这些问题总是困扰着我。 “不过,至少在现在看来,一切还算是顺利地进展着。 “…… “我想, 您现在应当是在一段平静的、愉快的旅途之中吧。 “前不久琴多跟我提议, 或许等一切都解决了之后,我们也可以前往费希尔世界的各个角落游览与观光。我仍旧对许多陌生的土地、国家感到好奇。 “当我们想象这一切的时候,我们不禁感到自身之于这世界的渺小。这种想法又推动我们迫切地想要探索这个世界。 “当然,总得等我们忙过这一段时间之后。 “…… “黎明的光辉已经闪耀在窗户的一角。” 8月7日,周三, 夜晚。西列斯写下了一封寄给母亲的信。 他感到有必要这么做, 毕竟拉米法城漫长的七月雨季已经过去了。天气转晴, 甚至太晴朗了,炽烈的阳光像是想将人烘干一样。这种时候总应该给家人写封信,问候一下。 尽管,他的“母亲”现在并不在默林镇。 拉米法大学已经开学两天了。现在是周三。 今天上午,他与格伦菲尔见了一面,提及了商人尤金妮亚·比尔德将会参与到他们的课题实验中。格伦菲尔对此十分惊讶,不过也相当欣喜。这意味着他们能够以更高的效率寻找可行的材料。 这是开学第一周,所以周三下午的社团活动暂时还没开始(这周也暂时还不需要进行俱乐部的活动)。 瑰夏文学社内部,原本十五名学生,有两人已经毕业了,因此现在仍旧剩下的是十三人(俱乐部其实也一样)。 西列斯不确定多萝西娅和朱尔斯是否要为社团招新。 教授俱乐部这边是西列斯自己决定,他暂时恐怕没这个精力招收更多的学生,但是文学社那边就未必了。尽管两边成员构成相同,但进行活动的时候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这几天西列斯忙得更多的事情还是与他的课题论文相关的。 周一上午、周二白天,以及今天周三下午,他差不多都待在拉米法大学的图书馆,寻找相关的资料,为今年的学术要求做准备。 有时候,他也会不禁感到一些困惑:当他忙于拯救世界的时候,他居然还得困扰于自己的论文。这种事情总让他产生一种割裂感,但也不得不两边同时推进。 生活总归要继续,不管旧神还是外神的打扰。 一个在图书馆遇到的意外收获是,他今天下午在图书馆碰上了布莱特教授,也就顺便问了问那个私人聚会的相关事情,尤其是,如何前往拉米法大厅主城堡的地下一楼。 布莱特教授看起来也有点疑惑——这像是一个西列斯本应该非常清楚的问题。 不过很快,布莱特教授也恍然大悟了。 前往地下一层的楼梯,位于赫斯特院长的办公室。西列斯从学生时代到去年成为教授,从未亲自去过赫斯特院长的办公室,他当然没注意到这个细节。 应该说,那并非是属于文史院院长的办公室,而是属于赫斯特家族的办公室。 在那位阿布索伦·赫斯特创办拉米法大学的时候,当时的一位贵族捐赠了自己家族的城堡作为校区。 这里位于拉米法城的东城东北角。而在拉米法城建城的时候,当时的主城区是如今的拉米法西城,而非拉米法大学所在的位置。 换言之,这位贵族之所以选择将这座城堡捐赠出来,其实也是因为当时战争刚刚结束,这片区域荒无人烟,根本无法居住。 此外,这里也曾经是康斯特人对抗外敌的一处堡垒。当阿布索伦创办大学的时候,创始人们甚至花费了一段时间修缮这座古老的建筑。 因此,根据布莱特教授的说法,这里的地下一层,在更早的年代,实际上就是为了在战争期间给人们提供一个避难所。那里相当隐蔽、坚固,同时入口和出口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保密。 现如今地下一层已经不再使用。人们现在生活的年代,毕竟已经不是当初的战争与混乱年代了。 不过,其中的确有一个房间,被当时的赫斯特家族保留下来,作为一个较为隐秘的场所。入口处也在赫斯特家族代代相传的那个办公室里。 这间办公室位于顶楼。如果有人能找到拉米法大学主城堡的地图和剖面图,那说不定他能从某些细节初发现这座贯通整座城堡的隐形楼梯。不过,建筑的特殊之处让这座楼梯始终不为人知。 最开始,这个房间只是为了存放一些贵重(或者说,不太能见光)的资料,但是随着时间的演变,慢慢这里也就成了这场秘密聚会的地点。 布莱特教授说,参与这场私下聚会的,大部分都是文史院的教授,也有少部分来自其他的院系与专业。 当然,不可能每个周日所有人都能聚齐。开学第一周的周日,西列斯或许能见到大部分参与者;但之后的日子里,每周参与聚会的人,可能也就那么六七个。 这一点让西列斯松了一口气。 整体而言,这场私下的聚会更偏向于学术性质的讨论。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毕竟这些教授们来自不同的专业,他们也未必真的能从彼此口中得到自己困扰的学术问题的答案。 不过,博采众长总归是一个选择。 西列斯也希望他能在这里得到一些灵感,尤其是关于他的论文。 如今他的确已经整理出来两个选题,不过仍旧在犹豫——好消息是,他不必担心论文材料、参考文献等等。如果他有什么困惑的话,那球球就是最好的求助对象。球球通晓历史。 他的这两个选题都与旧神有关,都是关于旧神对文学影响的研究。 一个课题稍微好研究一点,他打算关注阿卡玛拉。他既然已经在去年研究过李加迪亚,那么选择阿卡玛拉也不是什么难事。对他来说,这个题目甚至相当容易。 而另外一个课题则是关于阿特金亚。 音乐与艺术之神,画框的美丽纹路,阿特金亚。 事实上,西列斯之所以会想到这位神明,当然与他如今正在调查的事情分不开关系。 他开始关注这位神明,并不是那些假借信仰这位神明的其他旧神追随者,而是这位神明本身。 阿特金亚的死亡仍旧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阴影”杀死了这位神明,但是,为什么? 另外,文学当然也可以归于艺术的范畴,但是当人们提及阿特金亚的时候,人们却通常都只会谈论美术、音乐等等,而非文字意义上的艺术。 上一学年的第一学期,当西列斯的学徒多萝西娅·格兰特进行学期论文写作的时候,她选择了一个相当独特的选题:阿特金亚的赞美诗的体例变化。 赞美诗。这就是阿特金亚与文学最大的关联了。 至于小说、戏剧等等,至少在神明的领域,这更多与阿卡玛拉有关。毕竟阿卡玛拉掌握着虚幻的力量,同时又曾经沉迷于六套人偶剧。 ……这种尴尬的力量分割,当然与安缇纳姆曾经的行为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阿特金亚的力量实际上也来自于阿卡玛拉。 总而言之,西列斯现在多多少少有点关注阿特金亚。 他也打算明天上午与学徒们见面的时候,试着从多萝西娅这里了解一下阿特金亚。 在一开始,他只是怀疑阴影信徒们会利用“艺术”这一领域来做文章,但是,当他向许多人告知这事儿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显得越发明显了。 ……这是命运的力量的提醒吗?他也没法确定,但他的确更加重视这件事情了。 迄今为止,关于“艺术”相关事情的调查,还未曾得到回应。 不过,也不能说所有人都按兵不动。 西列斯将写给母亲的信装进信封,然后目光望向了桌面上的一叠八瓣玫瑰纸。 如果其他人来查看这些纸张,他们会认为这只是普普通通的模样,并未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或许那上面凌乱的墨迹会显得有些突兀? 但西列斯知道,就在几天之前,周一的夜晚,这上面曾经突然显示出几行墨迹,来自于侦探乔恩。 “…… “晚上好,教授,我来尝试这新鲜的仪式了。 “总之,如果您看到的话,请回复一下。我会将今天发生在火车站的事情告知您。 “侦探。 “……” 西列斯的确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纸张上的变化,不过他没多久就回复了乔恩。很快,乔恩也长篇大论地告知了周一在火车站观察到的景象。 他讲述的内容的篇幅挺长,西列斯甚至不得不在纸张上滴点墨水,这才让所有内容都能够显现出来。 “…… “我看到您的回复了。 “这个仪式果真相当神奇,就好像我写了一封您随时就能看到的信件一样。邮差先生们或许会不乐意的,这仪式可能会让他们失业,如果启示者真有那么多的话。 “……呃,话题有点走偏了,我来跟您讲讲今天发生的事情吧。 “我在上午九点的时候抵达了拉米法西城的火车站。我想您肯定也去过那儿,拉米法西城的火车站总是相当热闹、拥挤并且人声鼎沸。 “今天也不意外。我并非以侦探乔恩的身份出现在那儿,这得先跟您说明。 “而当我抵达的时候,我注意到,有许多人跟我一样,使用了假身份。而他们的装扮可不怎么像样,让我一眼就能发现问题。 “我怀疑他们就是旧神追随者,并且可能是想要做点什么……比如,在火车站杀死许多许多的旅客?老实讲,那一瞬间我都觉得有些可怕了。 “我头一回意识到,火车站居然有这么多不设防的人,不管是普通人还是启示者。旧神追随者如果打算在这儿做点什么的话,那会很容易。 “总之,这个时候我就警惕了起来。我开始思考我是否能够抵挡他们,我甚至在那一刻就打算给您写信……我的意思是,通过这张纸沟通。 “但是,他们并没有做什么。埃比尼泽·康斯特是上午十点的火车,但这群人大概在九点半的时候就离开了。 “我不太明白他们是打算做什么……一个推测是,他们怀疑您会出现,所以刻意在这儿蹲守?但是您并没有出现,所以他们也就离开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他们为什么不等待着埃比尼泽的火车到站呢?这是一个相当令我感到疑惑的问题。 “在他们离开之后,事情就显得普通了起来。 “十点多一点的时候,埃比尼泽·康斯特出现了。我并没有真的见到过这位曾经的康斯特公国的继承人,不过我的确注意到与他特征相符的中年男人出现了。 “至少以我的观察来说,他并不像是他人假扮的。他身边还跟着两个人,都是年轻男人。他们手中提着小巧的行李箱,明显是以埃比尼泽为首的。 “他们表现得像是普通的旅客。在出站口,他们等待了片刻,然后有人来接了他们。来接他们的人与这事儿无关,只是一位普通的车夫。 “顺带一提,下午的时候,我特地找到了这位车夫,询问了他上午在火车站的生意。他说的确是有人雇佣了他,请他将这三个人送到东城的某处。再具体的我就问不出来了。 “我花了一点时间跟上这几个人。他们的痕迹最终消失在东城的剧院区,这里人来人往、鱼龙混杂,我实在难以辨认他们的踪迹。 “……不过,光是这个地址,恐怕就已经能让您警惕起来。我也感到相当的意外与惊讶。看起来,他们这一次的确打算以‘艺术’作为突破口。 “当然,他们有可能只是将这地方作为一个中转站。毕竟这里有许许多多演员化妆必备的物品,他们三个人在这儿更换一个身份或者面目,然后再离开,也是很有可能的。 “……也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可能性。比如他们在这儿寻找什么人,或者他们在这儿想要考察一下情况等等。但他们消失在这里,这就是一个相当重要的线索了。 “这就是我需要告诉您的事情。我会继续在剧院区进行调查。 “……老实讲,我希望现在剧院区就赶紧出现一个案子,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介入到这里的事情了。 “……” 乔恩的回复与讲述,令西列斯记忆犹新。 实际上,这也是他之所以会将其中一个选题定位阿特金亚的原因。他意识到,这群“阴影”的信徒似乎真的是打算利用一下这个概念。 可他们究竟打算做什么? 不,应该说,“阴影”与他们的行动有关吗?这是阴影信徒自己的图谋,还是“阴影”有意让他们这么做? 这两种可能性,会带来截然不同的结果,当然也会影响他们的调查方向。 西列斯自己也打算找个机会,亲自去一趟剧院区。 剧院区是包括康斯托克街、杰罗尔德街在内的一部分街区,这里聚集着拉米法城内不少知名的剧院,同时许许多多的演员、导演、剧作家也都居住在这儿。 卡洛斯·兰米尔的兰斯洛特剧院也位于这里。换言之,西列斯说不定能够以观察加兰小姐的故事改编进展的名义,前往剧院区一探究竟。 他的确在等待着卡洛斯,或者海蒂那边发来的音讯。 他一边思考,一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点了,夜色渐深。他便整理好书桌,然后熄了灯,回到了卧室。琴多比他早一点完成了今天的工作,早已经昏昏欲睡地等待着他了。 当西列斯推门走进卧室,琴多半梦半醒,翠绿色的眼睛有点茫然地瞧着他:“……搞定了?” 西列斯走过去,俯身吻了吻他,轻柔地帮他撩开了一缕扰人的发丝。他低声说:“睡吧。” 琴多努力捕捉到一丝清醒,感到有什么事情尚未完成。他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就含含糊糊地低声说:“晚安?” “晚安。”西列斯不禁笑了一下。他感到琴多睡眼惺忪的模样十分有趣。 他轻手轻脚地洗漱完,然后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就是8月8日。对于他故乡地球的人们来说,这数字显得挺吉利。而对于费希尔世界的人们来说,他们的生活中似乎没有这种概念。 应该说,在费希尔世界,不同的数字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定的含义。 如果非要说的话,人们会认为13是个特殊的数字,因为费希尔世界曾经拥有13位旧神。安缇纳姆的诞生日是10月20日,因此人们认为二的倍数、五的倍数也是比较奇妙的,这种奇妙是偏向好的寓意。 但整体来说,人们不会太过于“迷信”这种情况。毕竟对于普通人来说,不管是旧神还是新神,都已经离他们有些遥远。 或许随着时代的发展,随着迷雾的消散,费希尔世界会慢慢建立起新的“迷信”。不过,与神明相关的故事,或许也将会默默无声地消弭于历史的发展。 上午十点,西列斯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两名学徒已经在等待他了。 “上午好。”他说。 “上午好,教授。”多萝西娅与朱尔斯也纷纷与西列斯打招呼。 在经过了一年的相处之后,这两名学徒已经对西列斯相当了解了。每个学期周四上午的会面也变得自然许多。 在一开始,多萝西娅总是固执于自己的想法;而朱尔斯总是太紧张和内敛,只想着亦步亦趋。如今他们都拥有了长足进步。 而在这个学年过去之后,他们也将正式毕业。 西列斯之前就让他们利用上个学期,以及这个学期的时间,撰写一篇更为复杂、架构更加庞大的论文,为之后的毕业论文做准备。 因此,西列斯一上来便询问了他们这篇论文的情况。 好在两名学徒都还算自觉,论文进度都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当然,西列斯也没有严格到不让他们享受假期的快乐,但总不能一个假期过去,连论文的进度都已经完全遗忘了。 之后,他们又谈及这个学期的安排、毕业论文、书单等等问题。 开学的第一堂课总是氛围轻松的,因为这时候一学期的内容还没展开,学生们也不必面对期末的压力。当然,西列斯也提醒他们,现在是时候开始考虑毕业论文的事情了。 随后他们的话题就变得轻松了一点。 西列斯问:“新的学年开始了,我知道有一些学生已经毕业了,所以,你们打算为瑰夏文学社招新吗?” 多萝西娅与朱尔斯对视了一眼,然后她有些犹豫地说:“我们还没想好。” 西列斯怔了一下。 多萝西娅仔细地解释说:“事实上,这个社团是因为曼特尔教授对您的偏见与针对,所以才成立起来的。社团成员也几乎与您的俱乐部成员相同。 “我们不确定这个社团是否有必要维持下去。社团成员更认可您的存在,而非我们两个,这个社团也是因为您才成立的。 “当然,我们确实可以组织一些学生内部的活动,但是我和朱尔斯也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接任正副社长的人选。 “社团的成员们要么上学年毕业,要么和我们一样这学年毕业。迄今为止,他们也不确定是否能够留在拉米法大学成为研究学者。这样的情况让我们也感到十分无奈。” 拉米法大学的学制是两年的基础教育和两年的进阶教育,但并不是所有学生都可以得到进阶教育的机会,他们需要拥有优秀的成绩、通过一场考试,以及,教授们的推荐。 文史院对于研究学者的人选向来要求严格;此外,在接受过基础教育之后,人们也未必会乐意继续进行后续的教育内容。 一方面,教育对于这个时代的人们就是相当奢侈的;另外一方面,尽管前两年的教育被称为“基础教育”,但这毕竟已经是大学的学习内容了。 这个阶段的教育,已经足够让学生们得到一份体面的、工资优渥的工作。对于拉米法城的普通人来说,那已经足够了。 真正会进行进阶教育的学生——就像是多萝西娅和朱尔斯,他们要么是家境优渥、无须担心生计问题,所以可以从事自己喜欢的事情;要么是费尽力气才考上拉米法大学,打算好好学出个名堂来。 事实上,“西列斯·诺埃尔”的身份设定,至少他默林镇某农场的出身,其实也是符合后者的情况的。只是他的成绩足够优秀、事业发展也足够幸运。 仅仅一年时间,他就直接从普通教授变成了专业主任。布莱特教授的提拔、专业内部教授数量稀少、曼特尔教授的愚蠢行径,都帮到了他。 但他如此幸运,其他人也未必。事实上,文学史专业内部的学生们,尤其是研究学者们,在听闻诺埃尔教授的升迁时,也全都目瞪口呆……虽然他们总共也没几个人。 ……总而言之,多萝西娅的意思是,瑰夏文学社实际上与西列斯的俱乐部功能重叠,而哪怕学生们内部开展活动,目前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所以,我认为我们暂时不要招新为好。”多萝西娅说,“我们可以等第二学期或者第三学期的时候再看看。” 朱尔斯也在一旁附和着。显然,在跟西列斯说这事儿之前,他们就已经商量过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说:“就按照你们的想法来吧。” 两名学徒看起来都松了一口气。 多萝西娅又补充说:“我们还是会好好组织活动的。” 西列斯对这事儿也没什么意见。他想了想,也趁这个机会,问:“这样的话,你们两个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多萝西娅思考了一下,说:“或许我会接手家族的生意,或者试图在启示者这边找到一些要做的事情。” 西列斯点了点头。多萝西娅的选择不出所料。格兰特家族仍旧是这位年轻女士的责任。 朱尔斯则是想了许久,他有点紧张地说:“教授……我不确定……如果我想要留校的话,那有可能吗?” 西列斯怔了一下,有些意外地说:“你打算留校任教吗?” “……是的。”朱尔斯表现得十分局促,因为他知道西列斯如今已经是专业主任,他鼓起勇气说,“您知道,我出身马尔茨。从小到大,我都十分向往拉米法城。 “在成为拉米法大学的学生之后,我就考虑过,是否有可能留在大学里当一名教授……这可能是个有点幼稚的梦想。” “这并不幼稚。”西列斯笑了一下,“我很高兴你愿意在拉米法大学工作。当然,这件事情我个人说了不算,在毕业的时候,你还得通过所有教授们的考评和审核。 “不过,也不用这么担心,朱尔斯。你十分优秀,足以在专业内谋求一份职务。” 朱尔斯被夸奖得相当欣喜和激动。多萝西娅也真心地为他感到高兴。他们甚至开始讨论起毕业时候的面试问题了。 西列斯也没有打扰两位学生的好奇与兴致。 他没有说出口的事情是,朱尔斯的担忧完全没有必要。一件非常无奈的事情是,文史院本来就非常缺教授。 文学史专业就不用说了,总共就这么几名老教授,再加上西列斯这么一位年轻教授。而历史专业那边,考古团队的出事,也是相当令人惋惜的一件事情。 洛伦佐·格兰瑟姆作为邓洛普教授的助教,几乎是被赶鸭子上架成为正式教授的。但是,单他一个人,也不可能完全填补这个空子。 而西列斯的这位学徒,朱尔斯·汉斯,拥有着相当优异的成绩。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他的性格问题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学校会乐意招收这样一名年轻学者的。 当然,西列斯也不好直接这么说。 多萝西娅和朱尔斯兴高采烈地讨论了一会儿,也慢慢平静下来。 多萝西娅感叹着说:“我仍旧记得我刚刚入学的时候,四年之前……那个时候,教授您才刚刚成为研究学者呢。结果现在,一转眼,我也要毕业了。” 朱尔斯想了想,然后下意识摸了摸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那个时候刚刚来到拉米法城,第一个月就把家里给的生活费全花光了,之后几个月只能节衣缩食,找了好几份工作努力赚钱。”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多萝西娅有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朱尔斯有点羞惭地说:“那时候我的确没控制住自己……我已经反省过自己,现在也一直在兼职赚钱,量入为出。” 多萝西娅饶有兴致地问:“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西列斯也静静地旁听着这两名学徒的谈话……尽管,他似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正在一个贵族人家里给他们的孩子做家庭教师。”朱尔斯解释说,“一周上两节课,基本上就是一些基础教育。” 多萝西娅好奇地问:“在哪个家族?” 朱尔斯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提及了自己雇主的姓氏:“布里奇斯家族。” 多萝西娅明显地怔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惊诧的表情。 朱尔斯看起来有点紧张。 “……我爷爷和这个家族十分熟悉!”多萝西娅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教导的那个孩子,应该叫……埃米尔·哈里森?他是奥尔登·布里奇斯的外孙。” “是的。”朱尔斯点了点头,惊讶地说,“还真是一个巧合!我是在成为研究学者之后,才去布里奇斯家族充当家庭教师的。 “……老实说,这也正是我之前想要撰写那篇关于教育的论文的原因。 “布里奇斯家族……我是说,埃米尔的外公,似乎对埃米尔相当严厉,甚至不愿意让他去上学,而强迫他去学习绘画相关的技能。 “埃米尔明明就该是上学的年纪了,当时却仍旧在家学习……不过,之后布里奇斯先生的确改变了一些想法,他愿意让埃米尔去上学了。 “但是,因为埃米尔之前一直没有上学,有点跟不上进度,所以我才继续给他担任家庭教师,每周都会去帮他补习。 “他的学习进展相当不错,过段时间或许就可以从我这儿毕业了。” 朱尔斯甚至小小地开了个玩笑。 多萝西娅也笑了起来,她不禁说:“这倒是一件好事。” 这话似乎让朱尔斯犹豫了一下,不过他最后还是说:“是的……的确如此。” 西列斯注意到他的表情,便说:“你似乎想到了什么?” “呃……好吧。”朱尔斯看起来也有点困扰于这个问题,于是思索了片刻,就坦诚相告了。这种坦诚很大概率来自于西列斯这一年在他面前建立起的威严与可靠性。 说到底,来自马尔茨的朱尔斯·汉斯,在拉米法城内也没有一个值得依赖的长辈。所以,虽然西列斯没比他大多少岁,但是遇到难题的时候,他也有些倾向于向西列斯求助。 他说:“因为开学的关系,所以前两天我又去布里奇斯家族帮埃米尔补习。当时我听埃米尔抱怨起一件事情。 “……不知怎么的,最近布里奇斯先生又开始让埃米尔学习画画了。这事儿让埃米尔闷闷不乐了好久。” “但是,他之前不是已经放弃了吗?”多萝西娅有点疑惑地说。 “这也正是我疑惑的地方。”朱尔斯无奈地说,“埃米尔对画画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倒是时常拿着您店铺里的玩具玩。” 朱尔斯转而对西列斯说了一句,但仍旧露出了一丝苦笑。他显然也不能理解,原本已经学着尊重孩子的选择的年长者,为什么又突然变卦了。 这事儿恐怕让埃米尔十分不开心。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听着。 他不得不怀疑,这事儿可能与他们正在调查的事情有关。 奥尔登·布里奇斯知道最近拉米法城的暗流涌动?但他怎么会消息如此灵通? 说到底,布里奇斯家族内部信仰着撒迪厄斯,同时他们又用对“艺术”的追捧来掩盖这种信仰。他们有可能与阴影信徒有关吗? ……或许幽灵先生该去一趟埃米尔的梦境了。他心想。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埃米尔也不常出现在深海梦境。现实中有着无数埃米尔感兴趣的事情,他当然对深海梦境没什么兴趣了。 他少数几次与幽灵先生见面的原因,是为了测试瑰夏杂货铺新的玩具。埃米尔总是第一个玩到那些玩具的人。 但是,现实中突然的变故会让这个孩子相当意外和不安。埃米尔可能会在这个时候需要幽灵先生的帮助。 另外,他或许也有必要以西列斯·诺埃尔教授的身份,给奥尔登·布里奇斯写一封信。但这封信可能得稍微晚一点再寄出去,在他了解更多信息之后。 不出意料的是,多萝西娅开口了,她说:“我去我爷爷那儿打听一下?”她又补充说,“不会暴露你的,朱尔斯,放心。” 朱尔斯这才放松地点了点头,他也对这事儿相当好奇。 西列斯思索片刻,便说:“事实上……” 他的两名学徒都望了过来。 “……我也有一些事情需要告诉你们。”西列斯说。 多萝西娅怔了一下。朱尔斯则更加茫然一些。 “你们都清楚启示者和旧神追随者的存在。”西列斯说,“未来一段时间里,拉米法城内可能会发生一些变故,有大批的旧神追随者出现在拉米法城。 “所以,我希望你们未来能注意安全,不要涉及到那些危险的物品以及相关事件。” 两名学徒的脸色同时变了变。多萝西娅还算镇定,但朱尔斯却十分不安地说:“就如同……之前格雷森……” “或许。”西列斯说,“不过,目前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朱尔斯不由得露出了一个不安的、苍白的表情。随后,他突然一下子反应了过来:“您在这个时候提及这事儿,埃米尔的问题是不是……与这件事情有关?” “这还不能确定。”西列斯说,“也不用太担心。” 朱尔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说:“我明白了。那么,您……需要我们做点什么吗?” 多萝西娅也点了点头,她说:“我们站在您这边,教授。” 西列斯也没有推拒。多萝西娅就不用说了,她原本就是位厉害的启示者,甚至亲历了格雷森事件;而朱尔斯,他从小到大都生活在马尔茨,那是个靠近无烬之地的城市。 尽管他或许没有直面过旧神追随者的疯狂和危险,但是他一定比拉米法城的任何人,都了解这一点。或者可以说,某种来自无烬之地的阴郁底色,始终影响着他的性格与灵魂。 西列斯思索了一下,便说:“我需要你们关注‘艺术’。任何与艺术有关的、不对劲的事情。不要主动去探寻和调查,但是要将其记录下来,然后告诉我。” 他将八瓣玫瑰纸递给这两人。这是已经经过书写,可以进行【无形之笔】仪式的纸张。他将这个仪式讲解了一下。 不过这个时候,他也意识到一个问题:“朱尔斯,你是启示者吗?” 他似乎从来没有在朱尔斯的身上,见到过那种属于启示者的蓝色光辉。 但是,从朱尔斯曾经提及“天上漂浮着宫殿”这件事情来说,他似乎还受到过旧神的污染。普通人可不会受到精神污染。 朱尔斯正惊叹地摆弄着八瓣玫瑰纸。西列斯的问题让他回过神,他赶忙说:“我是,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仪式了。” “为什么?”多萝西娅有些意外地问。 “……呃……因为我没钱购买魔药……”朱尔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西列斯恍然,他便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了两瓶魔药,递给朱尔斯。他说:“1%纯净度的魔药就可以使用这个仪式。不是特别昂贵的魔药,你先拿着用吧,以防万一。” 朱尔斯连忙接过,并且向西列斯道谢。 他的表情还有点恍惚,与其说是这事儿让他反应不过来,倒不如说,是在西列斯的办公室——这个熟悉的、相当学术的地方,讨论启示者的话题,让他有点回不过神。 多萝西娅也有点意外,不过她又突然笑了起来:“教授,还记得去年您曾经给我们上过一节课,拿一支铅笔来给我们举例。 “当时您说,当这支笔被写进文本空间的时候,它就与现实中的这支笔脱离了关系。而如今您真的创造出了一个名为【无形之笔】的仪式。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巧合啊。” 西列斯也不由得怔了一下,他不禁莞尔。他感到,命运的力量仿佛在这一刻朝他活泼又轻快地挥了挥手。 ……很好,完美代入到骰子那种絮絮叨叨的语气。 他们又讨论了一下这个仪式,西列斯也提及了一下胸针的事情。随后,西列斯又跟多萝西娅说起了阿特金亚的事情。他需要多萝西娅帮忙寻找一下与这位神明有关的资料。 “尤其是那些不为人知的,特别是沉默纪的一些记载。”他补充说。 多萝西娅思考了一下,便说:“我记得家里应该是有几本可能有关的书籍……我会去翻阅一下的。正好,我也会问问爷爷关于埃米尔的事情。” 西列斯与朱尔斯都点了点头。 这一番谈话下来,时间已经不知不觉来到十一点多。西列斯提醒这两名学徒可以去吃饭了。 他望着他们整理着论文草稿、书单、读书笔记,以及那几张沾了墨迹的八瓣玫瑰纸,感到这两名学徒原本平凡普通的生活,现在也被加上了一丝戏剧化的要素。 很快,他们与西列斯告别,离开了办公室。 西列斯也打算收拾东西返回凯利街99号,不过他习惯性地扫了一眼自己手边的八瓣玫瑰纸。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免得错过什么重要的消息。 他意外地发现,的确有一张纸上的墨迹发生了改变。 “…… “卡洛斯刚刚给您写了一封信,内容是邀请您这周六上午来兰斯洛特剧院,商量一下演员的选角。 “他在信中没有透露真相,但我认为我有必要提前告诉您一声。就在今天凌晨,居住在剧院区的一位演员被杀害了。暂时还没人知道为什么。剧院区这边所有人都停工了。 “原本卡洛斯已经找好了一位小演员来扮演加兰,但是因为这件事情,那个小女孩的家长临时反悔了,认为现在的剧院区太危险。现在卡洛斯正头疼由谁来扮演加兰。 “另外,关于克米特家族的调查,我这边的确有一些进展。但因为这场凶杀案的发生,我认为我可以试着从其他人口中得知更多。据说那位死去的演员,就与克米特家族关系亲近。 “周六见。 “……” 纸上的文字来自于海蒂女士。显然,剧院区那边出现了人们意料之外的变故。 西列斯想到了侦探乔恩之前的话——他说,要是剧院区出现什么案子的话,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过去调查了。如今,还真的出现了一场凶杀案。 西列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思索片刻,便在纸张上写下了一行字。 【我明白了。这几天里请不要轻举妄动,危险或许已经出现在你们的身边。周六上午见。】 第227章 血色人形 深海梦境中, 他静静地望着面前的植物们。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前往了许多人的梦境。那是来自费希尔世界不同地区的人们。是因为他通过人偶掌握了不同的语言,所以才能够了解这些人的名字。 通常来说, 他会挑选一种语言, 然后念出几个这种语言中常见的姓名。如果恰好能寻找到梦境泡泡, 那么他也只是单纯地去一趟梦境泡泡, 而不会与梦境的主人多交流。 在短时间内,孤岛上就出现了十好几个植物。 之所以这么做,自然是为了完善坎约农场湖泊中的星球倒影。这么十几个梦境泡泡,就让那个星球倒影显得清晰完整得多,也让他未来可以通过人偶前往那些地点。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他试验了好几个曾经考虑过的可能性,基本都获得了成功了。这都是为了未来的某些可能性做准备。 当然,这种做法只是以防万一。 从目前阴影信徒的行动来看,他们似乎是将目标放在了拉米法城。他暂时还没发现费希尔世界的其他地点有出现什么相关的动静。 这不知道是好是坏。这种强烈的目的性,让他有一种微妙的预感。 ……就像是“阴影”特地让信徒这么做一样。 对于这群信徒来说,他们当然不知道那些古老的、与神明有关的故事;但是, “阴影”必定知道。祂自己都随着费希尔世界度过了好几个纪元。 祂一定知道,安缇纳姆——以新神的名义, 就诞生在拉米法城附近。 因此,阴影信徒来到拉米法城, 是有意为之。但他们究竟打算在拉米法城做什么, 这还是一个未知数。至少现在,他们的行动还没有一个确切的指向性。 ……除了,“艺术”。 发生在剧院区的凶杀案仿佛拉开了这场剧目的帷幕。他正耐心地等待着更多的信息、更多的调查, 但现在, 他也有一个不确定是否有用的线索。 埃米尔·哈里森。 他的手轻轻碰触了这男孩的梦境泡泡。 “……晚上好, 埃米尔。”幽灵先生轻柔地说。 时隔许久之后,埃米尔的梦境又变成了那永远看不见尽头的博物馆的走廊。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走进去,而只是在走廊的入口处呆呆地凝望着这一幕。 “晚上好,幽灵先生。”埃米尔有点闷闷不乐地说,“我又回到了这里。” “为什么?” “……外公,似乎反悔了。”埃米尔沮丧地叹着气,“……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明明他知道我不喜欢画画……明明他已经愿意让我将那些画具收起来,不再使用了。 “但是,前段时间他又从储物间把那些东西找了出来。或许他是反悔了,我以为是这样,可是……” 幽灵先生耐心地说:“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吗?” “我……我不确定。”埃米尔低声说,“外公似乎……想让我,画一幅画。” “一幅画?” “……一幅,特定的画。”埃米尔说,“但是我也不知道应该画什么。只是外公好像突发奇想,又想让我画画了。” 在经过了一年的成长之后,埃米尔显然也有了成长。他不再是原本那个对自己的生活完全无能为力的孩子了,尽管他还是无法反抗长辈的要求,但是他这一次开始了思考与观察。 埃米尔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外公似乎……被什么东西吓到了。我注意到他老是和妈妈私下聊天,而如果我走过去的话,他们两个就会立刻保持沉默,或者转移话题。” 幽灵先生若有所思地听着。 埃米尔·哈里森的外公,也就是奥尔登·布里奇斯。 他一开始会接触到这位老画家,是因为藏书家卡尔弗利教授的赠书。这两人,再加上多萝西娅的爷爷阿道弗斯·格兰特,他们的友谊相当深厚。 奥尔登·布里奇斯为卡尔弗利教授绘制了不少藏书票。 那本最早让他注意到辛西娅的故事的,精怪故事集《小辛西娅的世界》,是阿道弗斯·格兰特赠送给卡尔弗利教授的,而其中的藏书票正是奥尔登·布里奇斯绘制的。 在对于乔纳森·布莱恩特的调查中,奥尔登·布里奇斯提供了一部分信息。这几个家族——布里奇斯、格兰特、卡尔弗利、布莱恩特——恐怕都是死亡与灾厄之神撒迪厄斯的信徒。 前三者都假借艺术、文学等等,寄托自己的信仰;而布莱恩特家族则是转而投身于权势。 格兰特家族和卡尔弗利家族的情况,幽灵先生暂且不太清楚;但是他曾经与奥尔登·布里奇斯进行过一场谈话。 当时,奥尔登就也隐约表露出一种微妙的情绪,他以为自己始终在信仰着阿特金亚,但是直到年长的时候,才从长辈那里得知,他们家族实际上信仰着撒迪厄斯。 信仰这么容易改变吗?这是一个令人困扰的问题。 奥尔登只有一个女儿,但她的丈夫前往了无烬之地,一去不返。因此,她便带着自己的儿子,埃米尔·哈里森,回到了布里奇斯家族。 埃米尔如今还仍旧姓着哈里森,但是在他真正成年的时候,他很有可能会改为母姓,成为布里奇斯家族的继承人。 ……说到底,奥尔登会让埃米尔继承家族的信仰吗? 从奥尔登曾经的话语中,他似乎是有点动摇了,他似乎不打算让家族的年轻人继承这种负担了。他同意埃米尔抛下画笔,同意埃米尔去上学。但是现在,他反悔了。 ……显然,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埃米尔,我想,你首先得搞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的外公会改变主意,这是一个关键。”幽灵先生说,“或许他只是受到了一些人的影响。” 埃米尔认真地听着。 “……从你妈妈那儿问问看,或许是一个好选择。”幽灵先生建议说,“不过,注意别让你外公发现。” 埃米尔愣了一下,然后低声说:“我明白。我有点担心外公。他最近总是喜欢发呆,有时候还会跟我说起他以前的事情。他好像……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一样。” 埃米尔再一次提及了这个说法。当然,他不可能知道其中内情,只是某种年轻孩子的敏锐直觉,让他感到了不安。 他没有表现出特别明显的对于画画的抗拒,而只是有点沮丧和不安。这证明了这个孩子的成长……当然,如果能让他不用学画画,那就更好了。 “把你的想法告诉你妈妈。”幽灵先生鼓励着他,“你不再是一个小孩子了,埃米尔,你已经长大了。你也想为家里出一份力,是吗?” 埃米尔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仔细地想了想,就坚定地说:“如果外公是有什么事情……我是说,需要我,去学习画画,那么我是愿意的。但是,他们不能将一切都瞒着我,只是强迫我去做这件事情。 “……我会先去问问妈妈……究竟发生了什么。” 幽灵先生不由得笑了一下。 他希望埃米尔能搞清楚原因,不仅仅只是为了“奥尔登又开始让他学画画”这件事情本身。 埃米尔的情绪已经缓了过来,他向幽灵先生道谢,还说幽灵先生果然是为孩子们解决难题的好帮手。 这夸奖让幽灵先生有一瞬间的哭笑不得。 埃米尔又好奇问起,最近是否有新的玩具。他说他努力在他的同学们中间宣传了瑰夏杂货铺的玩具,并且得到了许多孩子的欢迎。 尽管埃米尔没说,但是幽灵先生从他的道谢中明白过来,或许这些玩具帮助了埃米尔融入群体。 埃米尔毕竟是不久前才刚刚开始上学,陌生的群体、陌生的环境,这些都令他感到不安。而他的同学们,对于一个新来的孩子,也未必会那么友善。 但这些玩具显然给埃米尔带来了意外的收获,甚至于,友谊。 这是一件好事,当然。 幽灵先生有些歉意地说最近没什么新玩具。埃米尔也感到了些许遗憾,不过他现在急着去解开自己心中的疑惑,所以也没有太在意。 他正要与幽灵先生道别,但幽灵先生却像是突然有了什么发现,他问:“埃米尔,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埃米尔有点疑惑地睁大眼睛:“什么?” 幽灵先生的目光则盯着面前的这条博物馆的走廊。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埃米尔的梦境中的场景。那是一条漆黑的、漫无尽头的走廊,走廊的两侧都悬挂着镶框画,但是画中的内容要么是一些凌乱的线条或者色块,要么是一片空白。 但是现在,这些画却显得正常得多——他是说,景物、静物、人像等等,正常的绘画出现在画框中,这些画作的成品质量显得相当不错,完全像是一家正常的博物馆。 埃米尔也曾经跟他提及过这里。他说他外公逼迫他前往一家博物馆,整天就是观摩、临摹画作。他在那儿呆了好多天。 ……在这一次,刚刚来到埃米尔的梦境中的时候,他还没有发现这些画的变化。但是现在,他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幽灵先生不动声色地问:“关于你梦境中的这家博物馆。是拉米法城中的博物馆吗?” 埃米尔抓了抓头发,他回答说:“是的……不过是一家私人博物馆,似乎是我外公朋友的家族产业。这家博物馆主要就是收藏画作,所以外公之前才会让我去那儿学习。” “你知道这个家族的姓氏吗?博物馆具体在哪儿?” 埃米尔仔细地想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说:“我印象不是特别深刻……似乎是贝克莱还是贝克特之类的,我听见别人这么称呼博物馆的拥有者。 “至于位置……应该是在东城……康斯托克街?我不太记得了,每次都是家里的马车接送我。大概就是在那附近。” 幽灵先生眯了眯眼睛。他想,贝克莱家族? 在侦探乔恩此前交给他的那份资料中,贝克莱家族就是他关注的家族之一。 这个家族在沉默纪与雾中纪之交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了拉米法城,因为在那场战争中表现出色而受封贵族,是城内许多知名美术馆、艺术馆的幕后投资者,同时也与不少贵族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贝克莱家族似乎与米德尔顿有所关联。据说这个家族本就来自于北面;同时,在去年枯萎荒原开发计划提出之后,正是贝克莱家族在拉米法城内举办了一场米德尔顿艺术展。 而现在,这个家族又与布里奇斯家族扯上了关系。 这不算令人惊讶,当然。毕竟奥尔登·布里奇斯是城内知名的画家,而贝克莱家族本就与艺术家、贵族都交往密切。他们之间的确存在着交集。 但是,这联系放到现在这个节点,就成了一个相当微妙的问题。 况且……康斯托克街。 康斯托克街的某个秘密俱乐部,正是格雷福斯家族给那些被选中的男男女女“相亲”的地方。同时,兰斯洛特剧院就位于康斯托克街32号。 更广义一点来说,这家属于贝克莱家族的私人博物馆,正位于刚刚出现凶杀案的拉米法城剧院区。 ……巧合? 幽灵先生不认为这是一个巧合,这是一个相当直接的关联。 这个关联始终存在,只是他之前并没有发现。当然,现在发现也不算晚。 他沉默得有点久了,让埃米尔察觉到了奇怪。 埃米尔就说:“这个地方……是有什么问题吗?” “有这种可能。”幽灵先生也并没有否认。对于年轻的孩子来说,好奇心既是他们探索世界的推动力,也是他们有可能误入歧途的催化剂。 因此,他不能完全将这件事情隐瞒起来,特别是在埃米尔已经注意到这个问题的时刻。 不过,他也还是告诫埃米尔说:“但是,埃米尔,你暂时还不能关注这个问题。这件事情或许会和你外公的转变有关。别着急,先从你妈妈那儿试探一下。” 埃米尔的表情变得有点严肃,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个敏锐聪明的男孩,已经意识到幽灵先生的言下之意。作为贵族的孩子,他比同龄人更早知晓一些隐藏在世界平和假面之下的危险。 他也没有多问,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低声喃喃:“先问妈妈……得到一些线索之后……再研究其他的。是的,埃米尔,就这么做。” 幽灵先生莞尔。他说:“期待着你的好消息,埃米尔。” 很快,他离开了埃米尔的梦境。他站在孤岛上思考了片刻,感到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又在某一刻勾动了他的灵感。 贝克莱家族的私人博物馆位于剧院区,而他之前拜托海蒂女士调查的克米特家族,又恰恰是拉米法城戏剧的一大投资者。 他们之间会存在某种关联吗?比如……他们都有可能是潜藏在拉米法城内的阴影信徒? 而他们的家族产业,似乎都有意无意与艺术有关。那么在此之前,他们是否就已经突破了“隐藏的人”的身份,了解到彼此的存在呢? 这是一个假想,不过他也没有忽略这种可能性。 他思索着,打算前往琴多的梦境,与琴多聊聊自己的看法。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又一个梦境泡泡的出现,让他停下了脚步。 加兰的梦境。 这个小女孩此刻正在野外玩耍,不过她看起来又像是百无聊赖地等待着什么一样。 ……等待着幽灵先生? 他有点惊讶,便伸手触及了加兰的梦境。 “……啊呀,幽灵先生!晚上好!”加兰原本躺在地上,现在连忙爬起来,她蹦蹦跳跳,看起来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很高兴见到您!” 事实上,幽灵先生也好久没有来到加兰的梦境了。这个女孩的现实生活恐怕也颇为忙碌,她说不定已经参与到了往日教会调查员们的一些行动中,考虑她与纳尼萨尔出众的启示者天赋。 ……尽管这天赋的由来令人感到些许叹息。 幽灵先生也微笑着与她打了个招呼。 在一开始的问好之后,加兰就露出了轻微的不好意思的表情。她扭捏了一会儿,然后才坦诚说:“幽灵先生,我听说了一件事情。” “什么?” “今天,我听说了剧院区的一些事情……您知道拉米法城的剧院区吗?” 幽灵先生不由得一顿,他点了点头。 加兰便小小地雀跃了一下,她说:“我听说,另外那个加兰的故事要被改编成戏剧啦!您说,我有没有可能成为扮演那个加兰小姐的演员?我觉得我相当了解她呢!” ……这世上恐怕没有比面前这个加兰,更加了解另外一个加兰的人了。如果有,那么就是此刻在场的幽灵先生了。 事实上,幽灵先生在加兰提出这个问题之后,就立刻感到了一丝微妙的触动。 诺娜成为加兰,又与另外那个加兰做出区别,但现在,她又想要扮演那个加兰。真实与虚幻仿佛缠绕着这个小女孩的人生一样。 某种无形之中的预感告诉幽灵先生,这种做法对他有好处。仿佛这梦境的力量给予他提示一样。 但是他也并没有立刻就同意。 他只是说:“但是,加兰,那只是一场戏剧。” 加兰看起来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幽灵先生感到一些困扰。 或许“加兰扮演加兰”这种做法,可以让他进一步掌握阿卡玛拉的力量,但是,这是否又会让加兰混淆自我认知呢? 天知道,当初诺娜说自己是加兰的时候,他心中是有多么的惊愕与不安。 这事儿或许救了诺娜,但那是不幸中的万幸。而现在,他不希望加兰彻底成为小说中的那个加兰。“扮演”会带来一种危险,而面前这个小女孩,她还未必分得清。 幽灵先生目光深深地望着加兰。他决定稍微坦白一点。 他说:“我有点担心……加兰。你会把自己真的当成故事中的那个加兰吗?” “不会的。”加兰用力地摇了摇头。 “可是你现在还没真的扮演过……” “我已经尝试过了!”加兰立刻说,说完,她就露出一个微妙的、心虚的表情,随后她咳了一声,就说,“今天晚上,我已经在自己的房间尝试过了——扮演加兰! “那不是我这个加兰,那是另外一个加兰。她离我很近很近,也离我很远很远。” 幽灵先生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 加兰继续说:“您曾经说,加兰小姐故事的结局是,她将踏上回家的路途、拥有一场崭新的冒险。我也看过了加兰小姐的完整故事,我知道这个结局是什么。 “可是,我的故事,和加兰小姐的故事,是不一样的,对吧?您一直希望我明白这一点、记住这一点,您一直希望……我记住我自己的故事。” 幽灵先生怔了一下,他的目光变得若有所思。 “您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在跟我说这事儿呢!”加兰强调说,“我已经看出来啦!” 这个小女孩天真又有点幼稚的表现,让幽灵先生感到无奈和好笑。 加兰便说:“我失去了许多记忆……是吧?那是属于曾经的我的故事。我现在想不起来了,以后说不定也没法想起来了。 “……我就像是失去了记忆,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加兰。” 这话让幽灵先生有些错愕,他斟酌着想说点什么,但加兰没给他这个机会。 “但是,您也说过,未来的事情交给未来决定。我也总会拥有自己的故事。”加兰的声音变轻了,但也变得更加认真,“我在往日教会生活得很好,而且,也拥有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倒霉的朋友。” 她说的是纳尼萨尔。不过“倒霉”这个描述…… 幽灵先生无奈地望着加兰。 “……所以,”加兰假装自己没有明白幽灵先生的目光含义,“我其实已经很努力,在书写自己的故事了,您说是吗?” “……是的,当然。加兰,你做得很好了。” “所以不用担心我的!幽灵先生,我可以去扮演那个加兰的!”加兰说,“她也会很高兴我来扮演她!” 前一句话还让幽灵先生稍微心软了一点,就后一句话又让他感到一丝担忧。 加兰好像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她想了想,就说:“您真的真的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你能保证?” “……我觉得我这么说的话,您肯定又会担心我。但是……”加兰犹豫了一下,“我失去了许多记忆。”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他不太明白加兰的意思。 “那就像是一片……巨大的空旷、空洞、空白。”加兰低声说,“而那个加兰不是这样的。她的过去完整又充实。她和我不一样。我的……我的灵魂,缺了一块。” 幽灵先生怔住了,他望着面前这个小姑娘,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所以我说,您不用担心我的。”加兰很快露出了一个轻快的笑容,“因为,我和那个加兰是不一样的呀。我很明白这一点。” 幽灵先生沉默了片刻,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说:“那么,为什么你会想要扮演那个加兰呢?” 加兰已经将自己和另外那个加兰分得很清楚了。她也的确相当喜欢那个故事。 但是,这与她在舞台上“扮演”加兰,又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情况了。她曾经就把自己当成了加兰,那可能是一段复杂的、很难描述的心理状态。 从诺娜成为加兰之后,他们在梦境中第一次见面的情况来看,加兰未必将这事儿当成非常愉快的经历。就算有着一定的轻松的感觉,但也不可能完全如此。 所以,幽灵先生有点不太明白,为什么加兰会产生这种想法。 加兰犹豫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 而幽灵先生回顾了他们整段的对话,突然眯了眯眼睛。他说:“加兰……你今天听说了剧院区的事情?” 今天的剧院区…… ……那桩凶杀案? 加兰愣了愣,然后小声地说:“果然会被您注意到。” 幽灵先生默然瞧着她。 “……好啦好啦,我跟您讲。”加兰揉了揉自己的脸。 她望向了周围。随着她的动作,周围的场景也发生了改变。一个看起来相当精致古老的建筑出现在他们的面前,那是一座剧院。在这座剧院周围,其他的场景都是模糊不清的。 “今天凌晨……大概三四点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男人在剧院区被杀了。他是一名演员,但还不是很有名。”加兰说,“他的死状……有点怪异。 “人们怀疑他和启示者的力量有关,所以就来到了往日教会求助……准确来说,是他的同伴们,来到往日教会求助。他们好像更加信任教会一点。” 说到这里,加兰忍不住停了一下。 幽灵先生便说:“你和其他的调查员一起去调查了?” 加兰摇了摇头,她说:“我在其他的地方。是萨尔去了……您还记得萨尔吧?就是和我一样的那个倒霉蛋!” 幽灵先生点头。加兰的形容让他感到一些哭笑不得。 加兰便说:“等他们回来之后,我从萨尔那里听说了整件事情。他说,这个男人死在舞台的正中央,背后放着一个巨大的画框。” 这么说似乎有点难以领会,因此加兰很快又改变了周围的情况。他们来到剧院里面,站在观众席的第一排。 灯光很暗,一个男人倒在地上。他看起来像是被人用尖刀杀死的,腹部有一个巨大的伤口。在他的身后,他的鲜血将画布染红了,呈现出一个扭曲模糊的人形。 更确切一点来说,那巨大的画框实际上完全可以将一个人罩住。所以,这个血色的人形也是与人体差不多大小的。 幽灵先生望着这一幕,心中产生了一个模糊的想法:或许,正是有人将这名死者摆放在画布上,然后用他的鲜血创造出了这幅……“作品”。 这个念头令他不由得皱了皱眉。 面前的场景其实显得有些粗制滥造。加兰毕竟没有亲自前往过凶案现场,所以只是根据纳尼萨尔的描述和自己的想象,构建了这个场景。 幽灵先生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便问:“所以,这场凶杀案,让你想要扮演加兰?” 加兰点了点头,她解释说:“是因为,今天傍晚吃饭的时候,我听一些调查员说,剧院区那边不太配合他们的调查……似乎是因为什么……排外?” 她不太确定地说出了这个词。 幽灵先生了然,他说:“他们想在内部解决这个麻烦。” 这场凶杀案,显然对剧院区的“生意”造成了不良影响。 之前海蒂女士的“讯息”中就提及,原本卡洛斯·兰米尔已经找好了扮演加兰的小演员,但是在这场凶杀案发生之后,这名小演员的家长就不乐意让孩子参演了。 演员如此,观众自然也如此。在案件水落石出之前,人们恐怕也不敢到这个出过凶杀案的地方来看剧了。 发生凶案的剧院,恐怕更是要停业很长一段时间了。 想到这里,幽灵先生突然有点好奇这个凶案的发生地。他便询问了一下加兰,遗憾的是,加兰毕竟没有亲自前往凶案现场,所以也不太了解这家剧院的情况。 他们就又将话题说回了“扮演”这个问题上。 加兰说:“萨尔也知道另外那个加兰的事情。他在剧院区那边听说了一些事情……似乎是一个小演员的家长和谁在争执,就是为了加兰这个角色。 “那名小演员的家长不愿意继续这个工作,因为这场凶杀案。萨尔就将这件事情转告给我。 “我想,如果我能扮演加兰的话,那么我说不定就能混进去了解更多信息了。而且,这样也正好填补了演员的空缺,一举两得。 “……这就是我的想法。幽灵先生,您觉得我可以吗?” 幽灵先生默然片刻。 兜兜转转,最后加兰还是“加兰”。这想法令他感到一丝无奈。 他便问:“你和教会那边说过这个主意了吗?” 加兰眼前一亮,意识到幽灵先生态度的软化。她连忙说:“我和多米尼克叔叔说过这个事情了,他觉得我可以试试!” 从加兰的话语中,幽灵先生察觉到了一丝古怪的、过于雀跃的情绪。 他打量了加兰一下,这才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 从年初加兰和纳尼萨尔得救,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这半年时间里,这两个孩子就只是努力学习、努力成长,然后跟着调查员们一起去调查。 对于这两个年幼的孩子来说,这是相当枯燥、乏味的生活。 ……为什么加兰如此想要扮演另外一个加兰?对于她来说,这恐怕是一件相当好玩的事情吧。 调查当然是一方面,但是她也想趁机好好玩一把。 幽灵先生心中划过一丝哭笑不得。他也意识到,他们似乎将加兰和纳尼萨尔看得太紧了。这两个孩子终究也还是孩子呢。 “……好吧,加兰。”幽灵先生叹了一口气,“你可以去试试。” 加兰发出了一声欢呼。 “不过,注意安全。”幽灵先生说。 加兰笑眯眯地点着头,看起来已经完全不在意幽灵先生的话了。 幽灵先生又说:“另外,关于这场凶杀案,如果有什么调查进展的话,也顺便告知我一下。” 加兰愣了一下,表情逐渐变得认真了一点。她说:“这个案子很重要吗?” 幽灵先生的目光望着那个印在画布上的血色人形,隔了片刻,他低声说:“是的。或许,比我们想象中更加重要。” 不久之后,他在琴多的梦境中,也表达出了相似的观点。 “……那是一个特殊的仪式吗?”琴多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画中人形,这种做法似乎是非常刻意的。” 幽灵先生也点了点头,他同意琴多的想法。但是,这种刻意的做法是为了什么,那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他们想要复现什么? ……总不可能,“阴影”会借由这种血色人形来到现实……这听起来与“阴影”毫无关系。 想了片刻,幽灵先生便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他说:“我们了解的信息还是太少了。” “周六我们就会前往剧院区。或许亲自看一看情况,能够观察出什么。”琴多饶有兴致地说。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他说:“我明白了。周六再说吧。” 琴多走过来抱了抱他,他低声说:“没想到这两个孩子会牵扯进来。” 埃米尔和加兰。他们这样的年纪,原本应该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候,但是,旧神的阴霾却始终笼罩着他们。 即便在上半年的时候,他们看起来过上了一段时间平静、悠闲的日子,但是这种普通的生活是不可持续的。那是可以被任何事情轻易打碎的。 这两个孩子如今的确带来了一些有用的、意外的信息。但是,幽灵先生宁愿他们维持着原本的生活,继续着童年愉快的时光。 “阴影”却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幽灵先生便说:“或许,我们该加把劲了。总不能让未成年人冲在最前头。” 琴多点了点头,他说:“普拉亚家族那边……周一抵达拉米法城的旅客名单已经整理出来了。保险起见,我让他们把周日到周三这四天的名单全部整理一下。 “我提醒过他们关注一下‘帽子’这个要素。结合马车行那边的信息,或许到周末的时候,他们的调查就能有所收获。” “希望如此。”幽灵先生说,“周末……这周六,欧内斯廷交易会就要开始了吧?” “是的。”琴多回答,“……希望这群该死的旧神追随者不要来捣乱。” “或许你该让他们注意一下那些与艺术相关的物品。”幽灵先生说,“尤其是,与绘画相关的。” 琴多明白过来,他点了点头,又有点不快地说了一句:“如果我们能直接找到他们的住所就好了,那就可以直接一网打尽。” 幽灵先生也这么期望,尽管他十分清楚,这种做法只可能针对旧神追随者。 “阴影”,才是他们最终要关注的对象。 “该离开梦境了。”他说,“这个周末恐怕会相当忙碌。” 在经过了一周的调查之后,他确信周末会得到一些有意思的消息。而那显然会让他们忙碌起来。 周六上午他们要去剧院区,下午有豪斯维尔街18号和黎明启示会的聚会。周日上午有拉米法大学的私人聚会,下午相对空一些,但谁也不知道是否会有什么突发事件。 总而言之,忙碌会是他们未来一段时间的必然。 琴多亲昵地吻了吻他,然后说:“晚安。” 幽灵先生失笑。在梦境中说晚安,这可是相当独特的体验。 不过他也回应了一句:“晚安。” 周五是相对平静的一天。上午西列斯在拉米法大学处理了一些专业内部的事情。 他有些意外地发现,今年文学史专业的新生,包括基础教育阶段的,以及进阶教育阶段的,都有了一个小幅度的增长。这算是一件好事。 当然,师资力量的缺乏也仍旧是一个问题。研究学者留校任教是一个选择,但他们也需要更加有资历的教授加入进来。 ……不过这个问题可以以后再说。西列斯十分明智地将这事儿往后推了推。 下午,他仍旧在忙碌于自己的论文课题,并且越来越倾向于阿特金亚。 一个相当关键的因素就是,他其实已经对阿卡玛拉足够熟悉了。在他能够寻找到的资料中,关于阿卡玛拉的信息,也并没有什么新鲜的,有些他甚至能一眼就看出其中胡编乱造的成分。 如果他只是想要应付一篇论文,那么选择阿卡玛拉相关的课题,倒也相当合适。但他现在正巧需要调查阿特金亚相关的事情,那不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完成一篇论文吗? ……就是不知道“阴影”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他有点苦中作乐地想。 傍晚的时候,他与琴多一起回家吃饭。外面的天气有种让人恍惚的感觉,好像自己不是走在街道上,而是走在一块烤肉板上。 琴多将自己的这个想法告诉西列斯,然后说:“感谢【流动的风】。” 作为这个仪式新型应用方向的开发者,西列斯当然在自己的家里安排了不少相关的时轨。据他所知,格伦菲尔以及西列斯的助手安奈林也都是这么做的。 琴多的话让西列斯不由得笑了一下。 回到家,西列斯先上了楼把随身携带的一些东西放到书房。他注意到,其中一张八瓣玫瑰纸上出现了一段文字。 “…… “我认为我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告诉您这件事情,关于我对拉米法城艺术品市场的调查。 “有不明身份的收购者正在大批量购买画框、画布等物品。但奇怪的是,诸如颜料、画笔这样的画具却并未有人购买。我想这是一件相当可疑的事情。 “目前还没有调查清楚究竟是谁在大批量买入,但的确有一些蛛丝马迹指引了接下来可能的调查方向。 “您认为有必要现在继续调查吗? “……” 富勒夫人带来的消息不由得让西列斯一怔。 结合梦境中从加兰那边获得的消息,他自然地联想到,或许这就是出现在那场凶杀案中的巨大画框的来历。 但是,他又有些怀疑地心想,他们居然这么简单就抓住了那群旧神追随者的马脚吗? 这让他感到不太对劲。 在8月5日,也就是这个周一,侦探乔恩前往火车站的时候,他注意到那里出现了许多乔装打扮、身份可疑的人。在埃比尼泽·康斯特抵达之前,这群人就消失了。 当时乔恩就推断,或许这群人出现在那儿,就是为了等待西列斯。西列斯也认为这个可能性相当高。 这些阴影信徒,他们很有可能相当清楚,有人在暗地里调查他们,甚至他们会直接怀疑起西列斯周围的人。 ……因此,这些被轻易调查出来的、甚至可以说是浮在表层的信息,就如同是一个陷阱一样。或许幕后人早已经在守株待兔,只等待着有人一头撞上来。 不过,画框、画布,这的确与那场凶杀案有关。 他思考了片刻,便在纸张上给出了自己的回复。 【有一场凶杀案发生了,与您调查出来的这些线索相关联,但正因为这样,这有可能是个陷阱。您可以暂时按兵不动,等我这边的调查进展。明天见。】 第228章 可能的企图 此时的剧院区不复往日的繁华热闹。 通常情况下, 周末的剧院区总是人来人往。人们可以与自己的恋人,或者与自己的家人朋友,在闲暇时分一起到剧院区来看看戏剧, 或者听听歌剧。这年头, 人们能够得到的娱乐就只有这么多。 当然,这种“娱乐”是对于东城的人们而言。拉米法西城的居民很少会来到剧院区, 这里仿佛天然与他们之间有着一层壁垒。 在那场凶杀案发生之后, 剧院区的生意自然会受到影响,但是如今这副冷冷清清的样子, 还是令来到此地的西列斯与琴多吃了一惊。 大部分的剧院都挂出了暂停演出的公告牌, 少部分仍在招揽生意的剧院也根本无人问津。一两位相关从业人员走过他们身边, 显然也在交流这事儿。 他们似乎认为,至少要过上一两个星期, 这里的情况才会有所改善。 今天早上出门之前,西列斯也在《康斯特国家报》上看到与剧院区凶杀案相关的报道。 报纸上的相关信息显得非常模糊零碎, 提及了死者是一名演员, 死在剧院的舞台上,但是更多的信息就没有透露。更大的篇幅都集中在知情者的叙述中。 不过,从报纸上, 西列斯倒也注意到一个小小的问题。 死者是在凌晨的时候出事, 而人们是在清晨过来工作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尸体。但是理论上讲,剧院在晚上的时候肯定是锁门的, 死者也只是演员,根本不可能拥有钥匙。 所以, 他究竟是怎么进入剧院的, 又为什么会在那里被杀死, 就成了一个未解之谜。 在报纸上, 这位知名不具的剧院拥有者,也十分不可思议地说:“他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那里!他为什么半夜跑到剧院里?!” 这个疑点短期内恐怕得不到解决。拉米法城警局以及其他的一些调查者(比如往日教会,以及侦探们),都还在调查之中。 不过报纸上同时也隐晦地提及了一件事情,也就是剧院区对于调查的不配合。他们似乎打算淡化这件事情的影响,甚至猜测死者说不定是因为郁郁不得志,而跑到剧院舞台自杀。 种种猜测都出现了。但是,剧院区终究变得冷清起来。 “……康斯托克街32号。”琴多低声嘀咕着,“找到了。” 他们来到了兰斯洛特剧院。 路上他们也试图寻找传闻中贝克莱家族的私人博物馆,但并未找到,因此就将注意力放在了这家剧院上。 这家的确是一家小型剧院,并不醒目。更远处就是拉米法城内最为知名的康斯特国家大剧院;在那栋相当奢华宏伟的建筑的衬托下,兰斯洛特剧院就更加显得普通与苍白。 从剧院门口放置的公告牌上演出的数量来看,人们也可以发现这家剧院底蕴浅薄、演出稀疏,尽管空无一人的售票窗口,预示着周末既定的演出已经全部取消。 他们走了进去。进入剧院之后,他们就感到了一阵凉快。外头的天气实在是晴朗到令人心生畏怯。 “上午好。”早就等待在剧院门口的海蒂女士与他们打招呼。 小丑阿克赖特就站在海蒂的身边,手上百无聊赖地玩着一副牌——命运纸牌,显然。他用着十分花哨的动作洗着牌,一如人们对于小丑的固有印象。 “上午好。”他们回应。 西列斯又问:“卡洛斯呢?” “有个小女孩来面试加兰的角色……她说自己也叫加兰。真是奇妙的缘分,不是吗?”海蒂解释说,“所以卡洛斯正在和她沟通,我正好过来接你们。” 西列斯恍然。他有点好奇地瞥了一眼走廊上的门。不知道加兰的面试结果如何,他想。 海蒂显然心不在焉,没有特别关注这个问题。她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想……你们应该也已经知道了,那桩凶杀案。” 阿克赖特在一旁点着头,说:“凶杀案。”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然后海蒂说:“来我的办公室吧。” 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兰斯洛特剧院的道具间。这里有不少普通或奇特的道具、舞台布景、服装等等,是一个挺大的房间。其中一部分被隔开,作为海蒂的工作区域。 一扇窗户打开着,正对着另外一家剧院。这个房间里的空气自带着一种阴凉的尘土味,是那种久不见光的灰尘酝酿出来的味道。 几张略微破旧的沙发随意摆放着。海蒂说:“随便坐。这些沙发本来是道具,不过最近用不上,所以就摆在这儿让人歇歇脚。” 他们坐了下来。阿克赖特将自己的纸牌好好地收了起来。 海蒂坐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后。那正对着窗户。她沉思片刻之后,就说:“他就死在对面的那家剧院。”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他迟疑地望了望窗外。他说:“就是窗外的这家?” “是的。”海蒂低声说,“周四那天,我仍旧来剧院工作。那天我们其实已经将大部分角色都确定好了,正打算一起对一下台词。 “……然后,事情就发生了。当时我就坐在这儿,望着窗户,构思着舞台的布置。阿克赖特也在。我们在等待其他演员过来。 “我几乎没怎么注意到窗外的情况。是阿克赖特,他说有人将一具尸体搬出来了,我吓坏了,然后才意识到是对面的那家剧院。 “那时候是上午,我们看到不少警察过来了,他们将死者的尸体从剧院搬出来。我……我看到了那名死者的模样。”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西列斯从她的表情中察觉出一种可能。 琴多敏锐地问:“你认识?” 海蒂点了点头,她声音低低地说:“他是居住在附近的一名演员,大概是四五个月前才搬到这儿。他与其他一些年轻演员合租了附近的一栋房屋。他们都十分热爱戏剧。 “……事实上,他们中的其中一名,就经常在兰斯洛特剧院担任一些配角。他们都很勤勉、努力,并且不遗余力地寻找着工作。 “我不太清楚这名死者的姓氏。但是他的名字应该是艾伦。他的年纪大概是二十岁出头。据说他本来有前往拉米法大学的机会,但是他放弃了学业,最终决定来剧院区试试。 “……似乎有几家剧团看中了他,打算将他招收成常驻演员,但是……” 海蒂的话停住了,然后她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则陷入了沉思之中。 大概四五个月之前出现在剧院区、与几名演员合租在附近的一栋房子里……这个说法勾动他记忆中的某些细节。 隔了片刻,他突然说:“杰罗尔德街32号。” “什么?” 海蒂和琴多都愣了一下。阿克赖特也瞧着他,虽然他一直东望望西看看。 西列斯脱离沉思的状态,他想了想该从哪里解释……最终他只是说:“简单来说,曾经有一群旧神追随者待在这栋屋子里密谋一些事情。今年四月份的时候,他们搬离了。 “但是随后,据我所知,有一群年轻演员搬了进去。这似乎就是艾伦与他的同伴们。” 海蒂不由得皱了皱眉。 琴多也想了起来,他说:“就是凯兰在搬到洛厄尔街32号之前,住的那栋房子?” 西列斯点了点头。 这条信息是很久之前,侦探乔恩随口告诉他们的。 当时他们怀疑凯兰的所在地可能与“32”有关,便调查了拉米法城内的32号建筑,其中就包括了杰罗尔德街32号。 不过因为这地方已经住进了一群年轻演员们,并且这群年轻人显然对凯兰相关的事情一无所知,所以他们后来也就没有继续关注这群人的动向。 ……而或许,就是他们的其中之一,发生了变故。 “如果这件事情与凯兰有关,那么这个死者的人选就不是随机的了。”琴多声音沉沉地说,“他们是刻意在挑选有关的人吗?” 海蒂并不太清楚凯兰是谁,不过她也没有多问,只是若有所思地思考着。 “但是,格雷福斯家族已经不复存在了。”西列斯捏了捏鼻梁,“凯兰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失败计划的产物。或许,他们只是随手从一份名单中挑选了一个名单,然后进行了杀戮。” 杰罗尔德街32号与阴影信徒曾经的阴谋有关。 如今来到拉米法城的这批阴影信徒,他们或许不是非常清楚过去格雷福斯家族的图谋,并且也已经将这个计划看作是失败品。 但是,他们也很有可能得到了一些相关的资料。 当他们打算在剧院区做点什么的时候,他们自然也会将这些资料阅读完毕。他们会注意到杰罗尔德街32号的存在,就在这附近不远处。 如果他们打算杀什么人,那他们说不定就会联想起这个地方,并且随手从中挑出一个年轻人,作为牺牲品。 ……这当然不是不可能。但这个推断的前提是,阴影信徒在杀人的时候,并不需要什么特定的“资质”。他们只是随便选了一个不幸被他们恰巧想起来的人。 况且,“一份名单”。 这份名单中可能罗列了与过往那些阴谋相关的所有人,西列斯和琴多肯定在内,而其他人……比如,多琳·卢卡斯?她是否会在内? 再比如,更早之前,叛教者哈姆林曾经找到过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看伤。那么,切斯特医生是否会在这份名单之中呢? 西列斯感到一阵头疼。如果真的存在这样一份名单,那么事情可能会变得复杂得多。 那如同是悬挂在他们每个人头顶的,生命的倒计时。 他很快就理智地抛下了这个想法。这只会带来恐慌,而对问题的解决无济于事。 ……他倒是可以直接从球球那边得知许多信息,但这种做法只能适度为之。如今他掌握了神明的力量,却还不能被称之为“神”。 因此,他不可能什么事儿都去借助时光的力量。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他宁愿自己进行调查,而不让神明的力量介入。 他曾经差一点就迷失于命运的力量,也曾经差一点就迷失于梦境的力量。难道他就不会迷失于时光的力量吗? 按照骰子的说法,100点意志属性才真正对应神明。他如今距离这个数值还有好几点。 事实上,越接近这个数值,他就越是感到警惕和不安。 ……当然,与夏先生有关的事情,终究还是得借助时光的力量。他对此心知肚明。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之后,便问海蒂:“你知道艾伦的那些合租人,现在都在哪儿吗?” “周四那天,他们就被警方带走问话了。”海蒂说,“之后就再也没出现在剧院区。我怀疑他们可能也不愿意来到这里。” 西列斯点了点头,这倒不出意料。 就在这个时候,琴多突然说:“外面似乎有人在盯着我们。”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抬眸望向琴多。 琴多与他对视了一眼,随后目光就望向了窗外。他突然冷笑了一声,朝着海蒂和阿克赖特说:“闭上眼睛。” 两人都听从了他的吩咐。 随后,琴多从血裔抄本上挑了“荆棘”二字,扔出了窗外。不远处的道路上传来一声压低的痛呼。之后琴多拍了拍手,不快地说:“解决了。” “死了?”海蒂睁开眼睛,问。 “没死。”琴多玩味地说,“眼睛被荆棘刺中了。让我看看他会去哪儿……” 他似乎凝神感应着什么,随后突然遗憾地叹息了一声:“他们很果断,把这家伙的眼球摘出来了。没法找到他们的老巢了。” 海蒂也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她让阿克赖特把眼睛睁开。 “……所以,的确有人盯着我们。”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女士,对面的这家剧院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没有。至少据我所知……就是普通的一家剧院。”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说:“那么,他们选择这个地点,说不定就是为了警告我们……毕竟,如果他们稍微调查一下的话,就会知道加兰小姐的故事将会在这里被改编成戏剧上演。” 或许这种警告原本可能发生在拉米法西城的火车站,但西列斯那一天并没有出现,于是他们便又找了个机会来做这事儿。 海蒂有些困扰地说:“但是,他们只是警告我们?” “他们知道我们并不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西列斯说,这个说法有些饶舌,但整体而言,仍旧是信息差的问题。 阴影信徒打算做什么,他们一无所知;而他们打算做什么,阴影信徒同样一无所知。这几乎是一种僵持的情况。 “……或许,这只是一次试探。”西列斯说,“包括刚才偷窥我们谈话的人。他们在试探我们的底线。” 海蒂张了张嘴,有点徒劳地说:“真是复杂。” “的确很复杂。”西列斯说,“我不认为他们杀死那个年轻人、摆出这么大阵仗,只是为了警告我们。‘警告’,这是顺手为之。” 他们真正的目的,恐怕还是为了凶案现场的布置。 画框、画布、血色人形。这才是他们的目的。但是,为了什么? 他们正聊着,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是卡洛斯·兰米尔。 于是他们默契地停下了话题。 卡洛斯显然也没注意他们正聊着的事情。他只是兴高采烈地说:“那个小姑娘非常厉害!她完美地把握了加兰的性格!” 琴多在一旁忍不住笑了一声。 “她还在吗?”西列斯问。 “您想看看她?”卡洛斯说,“当然,她是和另外一个男孩、还有一个成年人一起来的。那个成年人似乎是想要看看我们剧院的情况,正到处打听呢。” ……那恐怕是为了了解剧院区、以及这场凶杀案的情况吧。西列斯心想。大概率是一位往日教会的调查员。 他们便离开了道具间。 海蒂低声说:“克米特家族的事情,我回头再跟您说。” 西列斯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他们很快就见到了加兰一行人。果不其然,三个熟人——加兰、纳尼萨尔、多米尼克·米尔纳。 这三人正在剧院的主舞台区,与几名工作人员聊天。 兰斯洛特的剧院舞台并不算大,观众席大概能容纳一千人左右,另外也有单独的二楼包厢。这里的布置实际上比外头的招牌要光鲜亮丽得多,反而显得精致、小巧与典雅。 加兰首先注意到他们的出现,她盯着西列斯看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啊,我们之前见过的!” 在地下拱门事件之后,西列斯曾经与加兰见过几面,大多数时候只是为了知晓加兰的情况。 “你好,加兰小姐。”西列斯朝着她微微笑了笑。加兰并不知道西列斯就是幽灵先生,不过西列斯也没打算让她意识到这一点。 西列斯又看了看纳尼萨尔。 这个曾经像是人格分裂一样的男孩,现在已经完全没了那种趾高气昂的架势。他变得安静寡言得多,整个人都显得十分内向。他只是站在加兰的身边,一言不发。 而多米尼克·米尔纳则立刻热情地与西列斯打了声招呼,他感叹着说:“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您,教授。好久不见了。” “的确好久不见。”西列斯笑了笑。 卡洛斯在一旁有点惊讶地说:“你们认识?”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没有详细说明的意思,卡洛斯也就没有问。很快,他们几人分成了好几个不同的谈话圈。 多米尼克来到了西列斯和琴多这边,他说:“您听说剧院区谋杀案的事情了吧?” “是的。”西列斯点了点头,平静地回答,“了解了一些相关的情况。” “这案子有点麻烦了。”多米尼克低声说,“有好几名调查员在看过凶案现场之后,受到了污染。全靠了您那个‘复现自我’的仪式,再加上自身的警惕,他们才得以摆脱这种污染。 “现在,我们正头疼要怎么处理这事儿呢。”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听闻此事。 对他来说,这一点证实了这场凶杀案的确是阴影信徒有意为之。但是,对于这些经验老道的调查员而言,那副场景也是如此可怕的吗? 多米尼克小声而快速地和西列斯复述了凶案现场的情况,那与加兰在梦境中复现出来的情景差不多。 随后,多米尼克又补充说:“污染来自于那幅画。他们都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看到了那幅画,所以才会被污染。” 西列斯恍然。 剧院的舞台是经过特殊设计的,正常来说,任何人走入剧院,必定会下意识将视线集中在舞台区域。观众席的不同位置,也会对观剧的视野产生影响。 因此,当调查员们前往凶案现场,他们必定会下意识看向舞台,这种自然而然的动作就给他们带来了麻烦。 ……画中的污染。西列斯心想。 这可是个相当耳熟的话题——侦探乔恩从垃圾桶里捡到的那幅画,不是吗? 那曾经污染了乔恩的精神状态。是“复现自我”的仪式在当时拯救了他,也在此刻拯救了这群往日教会的调查员。 多米尼克又连连朝着西列斯道谢。 他有点烦恼地说:“时间已经接近今年的神诞日了,但麻烦总是不断。最近骑士长也总像是在困扰着什么……该死的旧神追随者。” 西列斯默然听着。他想,班扬被什么困扰着? 他们没有聊太久,很快卡洛斯就过来了。他与多米尼克商量着加兰的工作时间。多米尼克显然也不怎么了解剧院这边的情况,只能询问加兰的想法,而加兰也没什么意见。 卡洛斯就将一叠剧本递给加兰,并且说:“凶杀案还没调查清楚,最近一段时间估计没法排练。所以,加兰,你先回去把剧本背熟……知道怎么背吗?” 卡洛斯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和表情和蔼一点。但他自己年纪也不大,这表情做出来令人感到十分滑稽。 加兰翻看着剧本,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卡洛斯也松了一口气。加兰还是一个相当懂事听话的小姑娘。 “……凶杀案。”纳尼萨尔在一旁突然说。 “啊,对了,凶杀案。”加兰说,“要调查多久呀?” “谁知道呢。”卡洛斯有点不以为然地说,“剧院区有剧院区的规矩……” 加兰显然有点好奇,但是卡洛斯也没打算继续说下去。 不久,多米尼克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离开之前,他与西列斯交换了一个眼神,大概是希望西列斯这边如果有什么发现的话,也能够告诉他一声。 “……什么是剧院区的规矩?”琴多有点疑惑地问。 卡洛斯有点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他没有隐瞒的意思,只是说:“去我的办公室说吧。” 海蒂和阿克赖特留在舞台这边继续一些布置和整理。未来一段时间他们都不会开工,所以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清扫一下剧院。 卡洛斯的办公室位于舞台的侧面,是一个有点杂乱、挤满了各种剧本和资料的房间。天气闷热,卡洛斯一边擦着汗,一边勉强整理出来一块地方,然后搬了两把椅子让西列斯和琴多坐下。 “……剧院区的规矩就是,如果事情发生在剧院里,那么就得在剧院区内部解决。”卡洛斯解释说,“所以这一次的凶杀案,估计也会是这样。”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矩?”西列斯不禁疑惑地问。 “……因为一些……启示者的事情?”卡洛斯不太确定地说,“您知道的,我们是在舞台上演戏。但是有时候……可能会发生一些意外。” “比如?” “比如……演员是一名启示者,而他的演出无意中复现了历史上的某些事情,导致舞台效果出现了一些微妙的改变。”卡洛斯解释说。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听闻这事儿。 的确有这种可能性,尽管大多数时候,启示者们都只是使用着一些既定的、稳固下来的仪式,但是谁也不知道,他们无意中的一个行为,是否有可能会复现过往的历史。 那可是漫长的历史长河,谁也不能确保自己完全了解一切。 据西列斯所知,在历史学会的研究部,就有一批研究员专门研究这件事情,为了发现一些独特、新奇的仪式,而不断进行尝试。在外人看来,那只是一群人好像疯子一样在手舞足蹈。 他们偶尔的确能发现什么。 所以,演员在舞台上出现这种意外事故,也并非不可能。 卡洛斯一边思考着,一边解释说:“所以,在剧院这边,我们对演员一直有个要求,即排练、演出的时候,都不能吞服魔药。 “不过……我不确定您知不知道……启示者在喝下魔药之后,的确能更加方便、简单地进行仪式。但是,即便不喝魔药,拥有启示者资质的人也可能会无意中进行某种仪式。 “魔药只是一种辅助工具,而不是必备的。”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的确有这样一种可能。 从之前安缇纳姆的说法,以及星之尘与魔药的本质来说,吞服了魔药之后,是会更加容易触及到旧神陨落后遗留的力量,但即便不吞服魔药,人们还是有可能直接通过安缇纳姆的力量来进行仪式。 他们在历史学会的入门课程中,卡罗尔也曾经说过,魔药是帮助人们更加“安全”地使用启示者的力量,而非绝对意义上的必备品。 说到底,人们如果想要复现历史、得到力量,有两种途径;要么通过死去的旧神,要么通过活着的安缇纳姆。 虽然已经陨落的旧神也仍旧会给人带来污染,但……活着的安缇纳姆也并非表面上那么温柔和缓。祂毕竟是这个世界的神明。 在西列斯的意志到达一个高度之前,他也没有考虑过直接从安缇纳姆那儿获取世界的真相。 而不服用魔药就使用启示者仪式,与直面安缇纳姆,也没什么区别了。当然,实现这事儿的困难程度,也约等于直面安缇纳姆。 理论上讲,的确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但实际上,这概率相当相当小。 ……不过,从卡洛斯的说法来看,似乎还真的发生过这种事情,所以才会出现“剧院区的规矩”? 卡洛斯便解释说:“曾经有一场戏……具体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是听人提及过。总之就是,一名演员需要用道具剑刺中另外一名演员。道具剑是可以伸缩的,所以不会造成什么伤害。 “但是,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就复现出了一个仪式……大概是符合了历史上某场著名的杀人事件。刚巧那部剧似乎就是与历史有关的。” 西列斯的表情微微变了变。 琴多若有所思地说:“因此他就真的刺中了。” “是的,与他对戏的演员因此而丧生。当时所有观众都吓傻了。”卡洛斯摇头叹息着,“据说这名启示者不久之后也疯了,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心理压力。 “当时那名死者颇为有名,他的家人向那所剧院施压。最后剧院大概是赔了好大一笔钱,但还是将这件事情瞒住了,对外只说是一场意外。 “……在那之后,剧院区就再也不会出现历史改编的剧目,这里也逐渐出现了‘剧院区的规矩’的说法。老实讲,现在许多剧院在招收新演员的时候,都要求不能拥有启示者的资质,这才足够安全。 “但是,毕竟也会出现漏网之鱼,有些人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拥有启示者的资质。 “‘剧院区的规矩’实际上就是,如果真的出现了类似这样的启示者的意外,那么我们得联合起来将这事儿瞒住。 “目的主要是为了防止舆论的恶化,让人们不必担心启示者的力量带来什么威胁——一开始是为了启示者的事情,但慢慢地也成了约定俗称的做法。 “他们……我是说,一些大的剧院、剧团的拥有者或者幕后投资者,他们不想让其他人意识到,剧院区其实是存在非常大的风险的。” 西列斯恍然。 说到底,剧院区也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并且与康斯特公国上层贵族有着特定的关联。在这种情况下,“启示者”在戏剧表演中存在的风险,就成了一个众所周知但又无法避免的问题。 ……启示者的数量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多。 西列斯的生活中看起来好像是充满了启示者,但这是因为他涉及到了相关的事情,自然会碰上许多启示者。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大概会知道这世界上存在某种超凡力量,但他们不会了解更多。 自然地,当曾经的那场舞台意外发生的时候,人们会感到恐慌与不安。 不过,话说回来,道具剑刺中…… ……死去的艾伦,不就是在腹部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伤口吗? 西列斯心中一惊。 他突然意识到,为什么在这件事情上,“剧院区的规矩”好像又发挥作用了。 当人们望见那一幕,尤其是死者的死状的时候,一些年长者自然会联想起多年前的那场意外。他们会想,或许,这又是启示者的力量作用之下的结果? 剧院区似乎打算将这件事情瞒住,但是……西列斯不太看好他们的选择。这事儿最终说不定会演变成一场舆论风暴——针对启示者的那种。 他的故乡地球,已经为类似的场面提供了数量庞大的案例。 琴多若有所思地说:“所以,那场意外发生在什么时候?” “不能确定……或许,几十年前?”卡洛斯思索了一阵,“可能是二三十年前,因为他们跟我提及这事儿的时候,说我那个时候还没出生呢。” 从卡洛斯的表现来看,他似乎并不知道凶案现场的具体情况。西列斯心想。 “……不说这么扫兴的话题了。”卡洛斯转而说,“不管怎么说,能找到扮演加兰的小演员,总归是个好消息。” 西列斯点了点头。不久前他收到卡洛斯的信,信中卡洛斯还忧心忡忡地思考着女主角的人选,但现在却顺利解决了。估计卡洛斯自己都感到了惊讶。 “至于其他的角色,也差不多都已经决定好了。”卡洛斯说,他有点高兴地说,“一切顺利……当然了,最糟糕的就是这桩谋杀,让我们的排练不得不推迟一段时间。 “最近演员们大概会忙着熟悉剧本、背台词,这也正好,不用让他们来到剧院区这边。我会再找个时间让他们来对台词……差不多就是这样。” 西列斯并没有什么意见。在这方面,卡洛斯毕竟比他专业得多,所以他只是赞同着卡洛斯的想法。 卡洛斯看了一眼时间,然后伸了个懒腰。他说:“都已经快十一点了!中午有什么安排吗?要不要一起吃顿午餐?” “不用了,我们得忙别的事情。”西列斯委婉地说。 卡洛斯耸了耸肩,随口说:“那下次有机会再说吧。”他想了想,“算了,我直接回家吧,让其他人也赶紧回去。一想到离我不远的地方就发生了一场凶杀案,老实讲,我也觉得这种感觉怪怪的。” 很快,他就通知了其他人这事儿,并且自己第一个带头离开了剧院。 海蒂那边需要整理和清点一下道具,要晚点走,卡洛斯就随手把备用钥匙抛给了她,让她最后锁门离开。 很快,剧院里就只剩下西列斯、琴多、海蒂、阿克赖特四人。 西列斯有点意外地看到那把备用钥匙。他便问:“每间剧院都会拥有一把备用钥匙吗?” 海蒂想了想,然后回答说:“不一定。这应该是看剧院主人的想法。有些剧院主人会将钥匙看得很紧,比如我们对面那家剧院……就是发生凶案的那家。 “卡洛斯的确会将备用钥匙交给我,或者其他工作人员。这事儿曾经被对面剧院的老板看到过,他甚至嘲笑卡洛斯不够当心,迟早败光家产。” “……这么说,只有对面剧院的老板才拥有钥匙。”琴多若有所思地说,“那么,死者是怎么在凌晨的时候,出现剧院里的?” 海蒂想了想,便说:“启示者的力量?” 这是很自然而然就能得出的结论。 如果是在一个没有超凡力量的世界,人们会以为这是一个密室,会思考凶手的作案手法。但费希尔世界毕竟拥有奇妙的超凡力量。 所以,面对这种奇怪的现象,他们自然会想到,是否会是启示者做的。 ……但是……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他越发感到一丝怀疑。 结合之前那桩启示者在舞台上误杀同事的意外,再加上现在这种仿佛昨日重现的景象……这很容易引起普通人的恐慌。 他沉思了片刻,然后突然问起了一个古怪的问题:“所以,对面那家剧院的老板,是普通人还是启示者?” 其他人都怔了一下。 海蒂琢磨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我不确定。我们没怎么和他打过交道。卡洛斯或许会知道,我回头找个机会问他?”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说:“这场凶杀案发生在这家剧院,剧院老板的态度或许会是十分关键的。” “……舆论的影响。”海蒂低声喃喃,“我明白了,我会尽快确认的。” 西列斯便向海蒂道谢。 “这没什么。我只希望能尽快解决这些事情。”海蒂叹了一口气,她苦中作乐地开了个玩笑,“当我在无烬之地的时候,我烦恼这些事情;当我来到拉米法城,我还是在烦恼这些事情。 “……不,应该说,在拉米法城,事情反而更加危险一点。因为这是暗流涌动,谁也不知道未来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西列斯也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们收拾好一切,西列斯和琴多也帮忙搬了搬道具。很快,他们又坐下来。海蒂提及了克米特家族。 “克米特家族在剧院区有着非常……复杂的风评。”海蒂说,“人们对他们又爱又恨。” 这话令人感到了意外。 “他们会给一些小剧院提供金钱的帮助,比如我们,就曾经拿到过一笔无息贷款,只要在十年内还清就可以。”海蒂解释着,“这种资助在剧院区屡见不鲜。” “那他们的风评应该会很不错,为什么又有人恨他们?”琴多有点疑惑地问。 “因为他们会对剧院、剧团的发展指手画脚。”海蒂摇了摇头,“许多导演、剧作者,他们当然是十分固执己见的。有的时候,他们宁愿拒绝这种金钱资助,也要保证自己作品的完整性。 “但如果真的出现这种情况,那么克米特家族就会用各种方式让他们屈服,从他们身边人下手、从剧院下手……总而言之,克米特家族像是统治着剧院区的暴君。” 阿克赖特小声地说:“尴尬、尴尬。” “……总之就是这么一个尴尬的状况。”海蒂说,“要我说的话……克米特家族并不是在追求‘艺术’,他们只是为了赚取金钱,并且博得一些大人物的欢心。” 西列斯便问:“关于这一次的凶杀案,克米特家族有表态吗?” “他们似乎是想要将这事儿压下去。”海蒂想了想,便说,“那名死者似乎就是打算与一家克米特家族投资的剧团,签署常驻演员的合同。 “倒并不是对面那家剧院,但对面那家剧院也的确和克米特家族合作。 “不过,克米特家族对于这位演员的死亡,并没有表达出惋惜或者遗憾。卡洛斯似乎有接到过那边的通知,让我们都不要将与凶杀案有关的消息说出去。” 那也就是和几十年前的那次处理办法一样。西列斯心想。 ……但是,克米特家族真的不知道,这样的态度只会适得其反吗? 往日教会参与了这件事情的调查,调查员们甚至受到了污染。他们现在还在头疼怎么处理,但只是头疼处理办法。至少从多米尼克的态度来说,他们并不打算退缩。 而这种态度显然就与剧院区这边息事宁人的想法,产生了冲突。 想到这里,西列斯突然意识到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 为什么往日教会会参与进来? 他思考了一下自己获得的所有信息——按照加兰在梦境中的说法,是艾伦的同伴觉得凶案现场的情景过于可怕,所以才前往往日教会求助。 ……往常并不是这样一个顺序。 一般而言,是人们报警之后,由警局来决定是否有必要将事情转给往日教会或者历史学会。而如果有启示者在场的话,当他们发现问题,那就会直接去寻找启示者那边的帮助。 因为现场情况有点诡异,所以艾伦的同伴就决定去往日教会求助。这个过程似乎也不是不可能,但是…… 为什么会是艾伦的同伴?他们为什么会看到凶案现场的情况? 人们发现艾伦的尸体、报警、警方抵达……在这样一个过程中,艾伦的同伴会在什么时候介入进来? 说到底,虽然将其称之为同伴,但他们也只是合租关系。他们也有着自己的工作。 警员们或许会在调查了现场之后,找到这些人了解相关消息(海蒂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警方的确将这些人带走问话了),但是他们不太可能进入案发现场。 况且,现场的情况的确相当诡异。拉米法城的警察们也见多识广,他们必定会在抵达现场之后就将剧院封锁起来,不让任何人进入。 所以只有两种可能性,要么是艾伦的同伴在警员抵达之前,就因为种种原因看到了现场的情况,并且因此感到了恐慌;要么……是阴影信徒做的。 可能是阴影信徒在更早之前就成为了艾伦的合租人,这种可能性稍小;另外一个可能就是,他们只是假借了这个名义,目的就是为了将往日教会拉扯进来。 ……阴影信徒想要借着这桩谋杀案,激起普通人与启示者之间的对立与矛盾?最终,他们或许会将矛头指向安缇纳姆? 这个念头终于明确地浮现在西列斯的大脑之中。 他不由得捏了捏鼻梁。 海蒂有些担忧地说:“这桩凶杀案……会带来什么恶劣的影响吗?” 她也隐隐约约意识到这种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阴影。 西列斯并没有否认这种说法,但是他也说:“至少目前,他们还没达成目的。” 海蒂似乎稍微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更加无奈与紧张了。 “最近一段时间,剧院区或许会成为众矢之的。”西列斯说。 他想到,克米特家族似乎也心怀叵测。 海蒂明白地点了点头,她低声说:“我会和阿克赖特暂时远离这里。正好最近一段时间我们不需要工作。” “这样最好。” 西列斯说,“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刚刚窥探他们的视线,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很快,他们与彼此告别,打算离开兰斯洛特剧院。不过趁此机会,西列斯在剧院中看了看八瓣玫瑰纸,以防自己错过任何消息。 ……的确有一条消息。他意外地发现。 “…… “交易会出现了一些意外。有一个人差点被谋杀了。我们将凶手和被害者都暂时控制住了,也已经报警。另外,侦探先生也在场(因此我们才能阻止这场谋杀)。 “如果可能的话,希望您或者琴多先生过来一趟。这是第一现场,或许您能发现我们忽略的线索。 “……” 埃里克带来的讯息让西列斯控制不住地皱了皱眉。 另一桩凶杀案? 这群阴影信徒的行动,似乎相当果断并且凶悍。 他将信息转告给其他人。 阿克赖特小声嘟囔了一句:“这么快。” 海蒂露出了略微不安的表情。 琴多便问:“我们一起去?” 西列斯看了一眼时间。现在已经十一点半。他还得前往豪斯维尔街18号。而如果往返一趟欧内斯廷酒馆的话,那可能会消耗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毕竟是在拉米法城内,他们没法太过于张扬地利用李加迪亚的力量。 他便说:“你去吧。我有办法了解到那边的情况,你知道的。” 有海蒂和阿克赖特在场,他不好说的太明白。 不过,琴多知道西列斯的意思是指人偶。琴多可以顺路回到凯利街99号,带上一个人偶,让西列斯也了解那边的情况。 “我明白。”琴多低声说,他与西列斯拥抱了一下,然后就离开了。 西列斯在纸上回复了埃里克。 【琴多已经在过去的路上。我们这边正在调查另外一桩谋杀案,或许这两者会有一些共通点。请注意这场谋杀未遂中启示者和普通人的要素,这可能会带来一些帮助。】 第229章 应对措施 在离开剧院区之前, 西列斯戴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绕着剧院区走了走。他并未有什么发现,便很快离开了, 前往豪斯维尔街18号。 其他人还没有抵达。因为欧内斯廷交易会的事情, 西列斯怀疑埃里克今天恐怕是来不了了。 他去三楼餐厅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便将注意力转移到琴多那边。琴多已经回到了凯利街99号,他在家里随便吃了点东西,但并未带上人偶立刻离开,他正拿着一封信阅读着。 他带上的是二号人偶。此刻人偶从他的口袋里跳到了桌子上。 琴多适时地解释说:“普拉亚家族那边送来了调查报告——关于最近一段时间抵达拉米法城的旅客。” 人偶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普拉亚家族不可能掌握所有抵达拉米法城的旅客信息,但至少也可以了解一部分。如果他们能从中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那也可以帮上大忙。 琴多继续说:“如果和往年的资料对比, 过去一段时间里出现在拉米法城的外来者,可能多出了好几千人。 “当然,因为种种原因, 最近一段时间始终有许多人来到拉米法城,所以也很难说这几千人里, 有多少是旧神追随者, 有多少只是普通人。 “单纯从他们的出发地来看, 从北面来的人多了不少, 的确存在一个数量的激增。他们大多数是通过火车抵达拉米法城的, 小部分是通过马车。 “不过, 他们的名字,很明显,都是假名。” 这是一个令人无奈的问题。这个年代的火车票并没有实行实名制,事实上也不太可能做到这一点;因此, 人们可以随意地用假名来购买车票。 至于通过马车抵达拉米法城的那批人, 那就更加难以确定身份了。 琴多也摇了摇头, 他转而说:“抵达拉米法城之后,他们的目的地就复杂多样了。有的留在了西城,有的前往了东城,还有的去了郊区。” 人偶疑惑地歪了歪头。 他没有说话,不过琴多能明白他的意思。琴多便解释说:“目前还没有发现前往默林镇的外来者。或许他们只是为了在附近找个居住的地方?拉米法城内的租金还是较高的。” 而如果居住在附近的镇子上,那儿距离拉米法城也不算太远,同时租金也低廉得多。 这的确是一种可能。不过,这么多外来者出现在拉米法城,结合如今发生的一桩谋杀案和一桩谋杀未遂,总归令人感到不安。 信中并未提供更多的信息——当然,普拉亚家族还列出了一份较为详细的名单,不过对目前的他们来说还并没有什么用处。 琴多将这封信放好,随后便带着人偶离开了凯利街99号。 欧内斯廷交易会的地址位于西城的地下通道,入口则是欧内斯廷酒馆附近的某栋房屋。西列斯以前经常在这儿与吉米见面,现在这里则被改造成了交易会的入口。 琴多乘坐马车过去,不过他不着痕迹地利用了李加迪亚的力量,让这趟出行显得顺利而快速。当他抵达的时候,车夫还有些疑惑地嘀咕着,认为今天拉米法城的车况十分不错。 埃里克·科伦斯就在交易会入口处焦急地等待着。阳光炽烈,当他注意到琴多的出现并且走过来的时候,他的额头满是汗水。 他擦了一把汗,然后低声说:“警察已经来了。我们将行凶者和受害者都带到酒馆那儿了。” 琴多点了点头,说:“那我们过去吧。” 他往入口那儿瞥了一眼,注意到那些顾客仍旧来来往往,好似全然不知道这里差点发生一场命案。交易会的生意没受到影响,这是一件好事。 ……结合剧院区那边发生的事情,琴多不由得眯了眯眼睛。他低声嘀咕着说:“或许他们真的打着这个主意?” 接连发生的命案必定会影响拉米法城的正常运转——如果,死的人足够多的话。 琴多不由得感到了一丝烦躁。 他们一起走向欧内斯廷酒馆。这短暂的时间里,埃里克快速地跟他讲明了发生的事情。 今年的交易会,在事实意义上摆脱了“地下”两个字,成了光明正大的交易会。虽然商品的价格比起往常稍微贵了一些,但是交易会的规格却扩大了许多倍,真正成了一桩盛事。 除了普通居民会过来购买生活用品,还有一些商人与商人之间的大型采购生意。欧内斯廷这边为这群商人规划了一个专门的区域进行交易。 “……事情就发生在那边。”埃里克低声说,“有一大批绘画工具正在进行交易。因为这事儿与‘艺术’有关,所以侦探先生早上过来的时候就十分关注,亲自去关注了一下。 “他恰巧就注意到,有人正在行凶。” 琴多有点惊讶地问:“光明正大这么做?” “是的。”埃里克说,“与其他人只是隔着那些货品。受害者是其中一名商人团队中的搬运工人,而凶手则是以普通客人的身份来到交易会的。 “他似乎是以某种名义让搬运工人帮他做什么事情,然后打晕了这名搬运工人。因为当时所有人都在关注交易、清点货物,所以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个的情况。 “只有侦探先生,因为一直关注着人数的问题,敏锐地察觉到少了一个人,所以在附近寻找,然后正好阻止了凶手的行为。凶手在被发现之后,打算立刻自杀,幸亏这也同样被阻止了。” 琴多发出了一声冰冷的嗤笑声,他说:“好吧,让我来看看这位行凶未遂、自杀也未遂的凶手……他是启示者吗?” 他突然转而问。 “是的。我们刚刚已经确认过了。”埃里克低声说,“他本能地将视线望向魔药。” 对于普通人来说,魔药的存在——更确切一点来说,星之尘的存在,就像是路边的石头、灰尘一样,毫无存在感。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这种东西。 只有拥有启示者资质的人,他们才有可能观察到这种特殊之处。不论是往日教会还是历史学会,他们都通过这种方式来寻找拥有启示者资质的人。 “而那位受害者?” “毫无疑问的普通人。” “果然。”琴多说。 交谈间,他们已经抵达了欧内斯廷酒馆。 那名受害者面色苍白地坐在一旁,几名警员坐在他的对面,似乎在了解着情况。行凶者则被五花大绑,看起来除了眼睛能动,其他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 另有几名守卫、以及两名惊魂未定的商人站在一旁。侦探乔恩也站在那儿,若有所思地垂眸打量着那名行凶者。 当琴多出现的时候,乔恩看了过来。他说:“下午好……教授呢?” “……他有别的事情。”琴多回答说。 “忙碌的你们。”乔恩感叹了一句,“幸亏我只用当个普普通通的侦探就行。” 琴多:“……” 他有点想反唇相讥,但是又感到,这位故意调侃他们的侦探,说的事情就是彻头彻尾的真相。最后,他郁闷地闭了嘴。 他们三人走到了酒馆的另外一边,遥遥望着那名受害者和那名行凶者,然后乔恩说:“好吧,那我来说说我的发现。” 琴多耐下性子听着乔恩的讲述。 乔恩说:“发生在剧院区的事情,你们应该是在调查那桩案子?” “是的。”琴多回答。 “我从我认识的侦探那儿听说了一些消息。据说凶案现场十分怪异。”乔恩说,“而这家伙动手的时候,他的旁边就是画框和画布,他手中则是一把刀。 “……顺带一提,我们刚刚仔细检查了一下那把凶器,发现那其实是一把毫无杀伤力的道具刀。换言之,他是在使用启示者的力量行凶。 “这一点就更加证明了,他或许是想要重现剧院区的那桩案子……我也是在说更早之前的一桩案子。或许你已经知道了?” 琴多点了点头。他也没有意外乔恩会知道发生在多年之前的那起案子,侦探总是比一般人更了解一座城市内发生的死亡与意外。 埃里克倒是不太清楚他们在讲什么,不过也没在这个时候多问,只是认真地听着。 琴多只是若有所思地说:“他打算在画布上画点什么?” 他不由得看了一眼那个倒在地上的行凶者。 对方的那双眼睛仍旧闪烁着一种凶恶的、残忍的、疯癫的光芒。他看起来倒不像是彻底疯了,但他的理智恐怕也已经不再如同往常那样了。 他始终恶狠狠地盯着他们,要么就扭过头盯着那名受害者和那些警员。他的身旁掉落着一顶草帽,看起来是为了遮阳,因此并未有人在意。 琴多定定地盯着这个人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收回视线。 “不能确定,只是这么猜测。”乔恩摊了摊手,“毕竟那动静似乎有点大了。况且,人没有死,所以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打算做出什么。 “……但是,‘艺术’‘绘画’……是的,不管怎么说,我认为与这有关。” 琴多打量着那个行凶者,略微冰冷地说:“我们能撬开他的嘴吗?” “不能。”乔恩简单地说,“他又聋又哑。” 琴多、埃里克,甚至于通过人偶旁听着这边动静的西列斯,都不由得怔了一下。 “我观察了一下他的喉咙和耳朵。”乔恩说,“他似乎是在不久之前才失去自己的听觉和声音,伤口才刚刚长好。所以,或许是有人特地在行动之前,割掉了他的声带,又毁掉了他的耳朵。 “正是因为这样,那名受害者才会毫无警惕地被他打晕。” 受害者是搬运工人,身材强壮敦实;而行凶者则拥有较为矮小干瘦的身材。这两者之间对比很明显会带来一些疑惑,比如受害者怎么可能会被这样的人杀死。 但是行凶者如果存在生理缺陷,那么受害者因此失去警惕,就成了很正常的事情。 等到事发之后,这种状态还可以避免其他人从行凶者的口中问出一些问题。 乔恩又说:“或许启示者的手段可以恢复他的伤势,或许我们可以利用其他办法来获得信息……但是,那也可能会花费一段漫长的时间。 “此外,我也很怀疑他们会不会使用更加残酷的做法。 “既然都已经毁掉了他的声音和听觉,那么再毁掉他的记忆、他大脑中的理智,让他的心中只剩下杀人这一种念头,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他只是幕后者的杀人工具。” 埃里克不由得皱了皱眉,说:“十分残忍的行为。”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警方估计会把这家伙带走,暂时关起来,等待之后的审判。他背后的人大概率会放弃他,既然他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乔恩低声说。 “受害者呢?”琴多问,“他是被特意挑选的,还是……” “很难说,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搬运工人。”乔恩说,“他的名字是尼克·哈多。至少从目前我们对他的了解来说,他与旧神追随者没什么关系。” 琴多点了点头,不过他有点怀疑这一点。 那名死去的演员艾伦,就与之前阴影信徒的阴谋有着似有若无的关联。因此,他怀疑在尼克·哈多的身上,恐怕也存在着类似的情况,只不过,他们目前还没有发现而已。 他又问:“那两名商人呢?” “和尼克·哈多的情况一样。他们看起来就是老实本分的商人。”乔恩耸了耸肩,“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我也这么想。不过,我们毕竟还没有证据。” 琴多点了点头,他感到一些烦躁,就下意识用右手转动着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这成了他最近的一个习惯。 很快,他冷静下来。他说:“看起来这个案子可以交给你了,乔恩。” “当然。”乔恩说,“还有不少值得调查的地方。” 比如,行凶者的那把道具刀是从哪里来的?那不像是随随便便就能从路边买到的凶器——如果真的是普通刀具,那反而正常得多,可那是一把做工精巧的道具刀,没那么容易买到。 从这个角度来说,幕后黑手如此大费周折,他们恐怕是特地使用启示者的力量来行凶的。 他们没有继续交谈。 很快,警方那边结束了讯问,将受害者、行凶者、那两名商人都一起带走了。乔恩也跟了过去,作为目击者,他得接受其他的调查。 离开之前,乔恩又说了一句:“关于‘家族’和分享会的动静,我也在观察了,不过暂时还看不出什么。或许只是他们还没打算做什么,或许一切都是暗流涌动。 “……不过,历史学会那边似乎要有一些大动作。” 琴多有点意外地挑了挑眉,他问:“什么?” “似乎有位大人物出现了?让一些人惊慌失措。”乔恩不确定地说。 琴多怔了一下,他若有所悟地笑了一声,只是说:“我明白了。” 很快,这件事情被大致处理完毕。不过,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情,琴多下午便打算在交易会这边呆上一段时间,免得还有什么意外事件发生。 埃里克还有自己需要处理的事情,因此琴多便将人偶放到自己的肩膀上,一个人穿梭在交易会的地下通道中。他偶尔也会暂时驻留一下,看看有什么新鲜的东西可以购买。 他特地找了个机会,含着低低的笑意,对人偶说:“看起来,夏先生的出现把一些人吓了一跳。” 人偶似乎也笑了笑。 在嘈杂的地下通道里,借助幽灵的帮助,西列斯低沉平静的声音灌入琴多的耳中:“我得离开了,把人偶放回包里吧,等会儿见。” 琴多感到西列斯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在说话一样。尽管他很快就照着西列斯的说法去做了,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以后得真的尝试一下。”隔了片刻,琴多低声嘟囔了一句。 他几乎能想象他心爱的神明说话时候的那阵热气儿,浸染到他的耳廓的感受……但这里毕竟是公共场合,所以他没敢往下想。 很快,琴多深吸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地在地下通道中巡查起来。 而西列斯也在豪斯维尔街18号的52号房间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有人推门走了进来。他正是因为听见这边的动静,所以才与琴多告别。 “下午好,达雷尔。”西列斯说。 “下午好,教授。”达雷尔有气无力地说,“天气太热了。” 年轻的孩子显然有点吃不消这天气,他坐下来,随手拿了一份报纸,折叠起来给自己扇着风。 西列斯想了想,便从包里拿出了一枚金属叶片和一瓶魔药。这还是未经改良的原始版本,不过用起来也十分方便。他说:“这能让你好受一点。” 达雷尔有点惊异地瞪大眼睛,他的手伸过去,有点意外地碰触到魔药瓶口喷出的冷气。他愣了一下,然后就反应过来:“这就是您的那个课题,是不是?”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说:“不过,这只是最初始的方案,我们还在改进之中。” “还用改进什么啊!您现在就让这玩意儿上市,绝对能赚上一大笔!”达雷尔兴致勃勃地说。 西列斯不由得语塞。 恰好在这个时候,安吉拉·克莱顿也推门走了进来。她有点莫名其妙地看了看那个敞着口的魔药瓶,又看了看达雷尔的表情,然后突然恍然大悟。 她饶有兴致地问:“您的那个课题?看起来相当有效!” “毕竟是来自拉米法城冬季的寒风。”西列斯说,“我们准备了不同的温度,这是相对适中的一种。也有更加温和一点的凉风,和更加寒冷一点的冷风。” 达雷尔恍然大悟。 富勒夫人也抵达了,她也有点好奇地瞧着这个课题产物。 既然提到了,那么西列斯也顺便多说了两句。他解释说:“我们打算将最终的成品分为三个套装,四季套装、夏日套装、冬日套装。每个套装都有对应的金属叶片和叶型瓶两种版本。 “四季套装中有五种不同温度的风,涵盖了一年四季的不同情况;夏日套装中有三种不同的冷风;冬日套装中则是有三种不同的热风。 “相对来说,冬日和夏日套装的价格会更低一些;冬日套装或许是最急需的。相应温度的风,我们目前已经能够稳定控制住了。 “但是,不同的材料带来的成本问题,还是相当麻烦的。” 西列斯客观地说,不过他面前的三个人的反应却有点出乎意料。 达雷尔表现出了一种出奇的扭捏的态度,他说:“那个……教授……在你们真正上市之前,有没有考虑过产品试用?我很愿意花钱购买!我甚至可以多买一点!” 安吉拉则有点好奇地问:“我对价格没什么要求,不过,教授,我能自己花钱定制一些更漂亮、更精致一点的金属叶片,或者叶型瓶吗?哪怕价格高昂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富勒夫人则是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普通人没法使用启示者的力量,不过,或许未来可以专门构建一个启示者团队,以相对低廉的价格为人们提供冷风或者热风的服务。” 西列斯:“……” 最终,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挨个回答:“可以提前试用,我这儿还有几片金属叶片,等会儿你可以带走;定制也是可以的,但这个得看工厂那边的排期;专门的启示者团队……这的确可以考虑。” 富勒夫人的经商头脑十分出众,她提及的这个主意也很有意思。一个专门给人们带去清凉或者温暖的启示者队伍…… ……等等。 西列斯突然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已经意识到,阴影信徒似乎是打算利用凶杀案,激化启示者与普通人之间的矛盾;但是,他手中却恰巧有一个办法,可以适当地缓解这种矛盾与分歧。 而现在不是一个现成的机会吗? 拉米法城八月过于炎热的天气、达雷尔所说的“试用”的机会、西城欧内斯廷交易会的进行、一个专门的启示者团队…… 或许他可以在交易会那儿弄一个小摊位,声称是一款即将上市的产品的试用机会。他完全可以利用现成的金属叶片或者叶型瓶进行展示。 在交易会地下通道那种人挤人的环境下,一定会有人对此心动不已。启示者大概率会试着购买一点,而对于普通人来说,他可以提供上门服务——这其实和瑰夏杂货铺的送货服务差不多。 在最近炎热的天气环境下、在交易会热热闹闹的氛围之下,这方便快捷的纳凉办法一定会很快传遍全城。 但现在成本仍旧很高,并且他们的改良版产品仍旧在研究之中……所以这只是一次试用,而不是大规模推广。在宣传的时候,他们就得声称,改良版产品已经在开发和研制之中了,很快将要上市。 ……既然如此,那就不能拿出太多数量的金属叶片和叶型瓶。 如果有人高价倒卖? 他想了想,便意识到,在这个阶段,最好的办法其实就是像富勒夫人说的那样,组建一个启示者团队,让他们特地送货上门,而非直接贩卖金属叶片和叶型瓶。 尽管转卖的现象不可能完全制止,但也能起到一部分的效果。 毕竟普通人其实没必要、也没有渠道进行倒卖,而对于启示者来说,这只是一个1%纯净度的魔药就可以使用的仪式,并不珍贵。 当然,金属叶片和叶型瓶的工艺还是十分珍贵的,尤其是后者。 不过,叶型瓶的售卖其实也可以缓缓。毕竟金属叶片有使用时效(一周的时间),但叶型瓶却可以长期保存,只要往里头倒入魔药,就可以使用。西列斯家中就有一个,但那实在是不方便携带。 他们现在还没法大规模推广上市,所以必须得控制流通到外面的时轨。 所以,未来一段时间,他们可以推出改良版、升级版、升级改良版、限定版、私人定制版…… ……这是他老家地球的商业风气。西列斯略显惭愧地反思了一下。 他很快将整个流程过了一遍:欧内斯廷交易会的摊位、一定数量的试用机会(每天一小把金属叶片,预定完就只能等第二天)、一个启示者团队…… 而目的则是,让普通人也意识到,启示者的力量可以帮助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也可以雇佣启示者为他们做事。 这种做法在实际意义上打破了启示者身上的那种神秘面纱。尽管力量仍旧是复杂而诡异的,但是当这力量能够花钱购买到、能够亲自享受到,那么普通人也不会有多恐惧了。 ……或许他应该给出版商本顿和商人兰米尔各自写一封信,让他们帮忙在报纸上进行宣传,尽可能让更多人知晓这个新鲜的纳凉方式。 现在,那桩谋杀案的消息还没有彻底流传开来。尽管报纸上已经将剧院区的凶杀案描述得稀奇古怪,但是,那毕竟只是一桩凶杀案。 而交易会这边的凶杀案又被他们阻止了。 西列斯确信,幕后黑手不可能就这样善罢甘休,他们必定会采取更加疯狂的行动。 所以,西列斯想要在他们继续动手之前,利用这种方式阻止他们的计划。即便阴影信徒最终的目的并非在此,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宣传机会。 在西列斯沉思的这段时间里,其余三人保持着一种面面相觑的沉默。他们当然有点好奇西列斯究竟在想什么,不过他们敬爱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总是会这么走神,所以他们都习惯了。 很快,西列斯回过神。 他完全没注意到这三人长久的沉默,只是跟他们提及了过去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想法。他也顺便解释了为什么今天埃里克没有出现。 达雷尔恍然大悟,他说:“我在报纸上看到那件凶杀案的事情了,我妈妈还提醒我最近不要路过剧院区……原来是这样!” “他们居然这么做!真是恶毒!”安吉拉愤愤不平地说。 富勒夫人的想法更加实际一些,她问:“这么说的话,教授,您有准备好足够的人手和时轨吗?” 西列斯思索了一阵,便说:“时轨不用担心,还有一定的库存。” 他们当初毕竟是为了实验,金属叶片的成本又更低一点,所以他们定制了大概两百枚,现在估计还剩下一百枚左右。 这大概能临时顶上一两天用用。他今天就通知工厂那边加急生产,等到后天也差不多可以拿到一批了。 至于人手问题…… 他想了想,便说:“等会儿我会去一趟历史学会,看看那边是否有启示者乐意帮忙吧。” 尽管普拉亚家族那边必定会有足够的人手,但这个课题毕竟是历史学会内部的课题,所以他打算先从历史学会那边试试看。 如果最终的效果不错的话,那么这个团队长期保留下来也是个不错的想法,说不定能向道森街那些送货上门的团队一样,形成稳定的雇佣关系。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说到底,他只是想到这似乎是个应对阴影信徒的好办法。 其余人都点了点头。 安吉拉叹了一口气:“旧神追随者……他们真够烦人的。”她想了想,便提及了自己这边调查的内容,“我这边暂时还没有什么线索,贵族们都安安分分的。” 富勒夫人则提及了自己观察到的艺术品市场的情况,她说:“画框、画布。这两样东西似乎真的是他们有意在收购的东西,只不过,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听着。 “为了在画上作画?”达雷尔大大咧咧地说着,【流动的风】让他觉得舒服了很多,思维也灵活了起来,“不过,这是一个特殊的仪式吗?” “或许是为了复现历史上某个时刻?”安吉拉思索着,“但是,有什么和旧神相关的画吗?” “这只能让我想到阿特金亚。”富勒夫人说。 达雷尔和安吉拉也点点头。 富勒夫人无奈地说:“但是,他们有必要购买这么多吗?这种异于市场往常情况的交易量,只会令人感到警惕。或许这的确是个陷阱吧。” 说到这里,西列斯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交易会的那场谋杀未遂,恰好就发生在两名商人的交易过程中。而他们的交易内容,似乎就包含了画框和画布。乔恩的描述中就提及了这两样东西。 ……所以,这两名商人的交易,其实也包括在富勒夫人所说的,“异于市场往常情况的交易量”?那么,这两名商人是否会知道什么? 西列斯将这件事情记下来,提醒自己回头跟乔恩说一声,让他注意一下这场交易的具体情况。 其余三人的话题则已经走远了。 达雷尔说:“我这边也没什么动静……哦,我哥最近似乎有点忙。” “忙什么?”安吉拉说,“除了那桩谋杀案,拉米法城最近不是挺平静的?” 达雷尔想了一会儿,就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他哥:“似乎是往日教会那边也发现了一些旧神追随者的踪迹,正在搜寻他们的行踪吧。 “但这件事情似乎让往日教会的骑士们忧心忡忡,因为他们已经找了好几天了,也没能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 西列斯回过神,若有所思地意识到,这就是之前多米尼克所说的,班扬骑士长正困扰着的事情? 这也并不令人意外,毕竟西列斯已经以他自己的身份、以及夏先生的身份,提醒了往日教会关于旧神追随者的出现。 大规模搜捕……不知道这是否能得到结果。他想。 西列斯这边,虽然他也的确拥有密密麻麻的人际关系,但这些人是他的同伴而非下属,所以他没法使用往日教会那种清扫式的办法,当然他毕竟也没这个人手。 大型组织更适合做这事儿。而历史学会那边,虽然有人手,但却各为其主。这些人可以去调查一些隐秘的事情,但没法齐心协力进行搜查。 往日教会就是个合适的选择了,尽管他们如今还没能有什么收获。 这群阴影信徒的做法大胆却又仔细。他们甚至会选择直接毁掉“杀人工具”的耳朵与声带。西列斯甚至怀疑,在这位行凶者的身上,说不定也存在着什么生命的倒计时。 这只是一个消耗品。而在阴影信徒那边,这样用来“干活”的消耗品究竟有多少? 想到这里,西列斯不由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当然,他也并不打算放弃这个可能的突破口。今天晚上他打算前往深海梦境,看看是否能找到这个家伙的梦境……另外,剧院区的死者艾伦的梦境,也是一个可能的渠道。 这分别属于阿卡玛拉的力量与李加迪亚的力量。而他或许也应该去和骰子、球球谈谈了。目前阴影信徒已经进行了他们计划的第一步,而西列斯这边也不能坐以待毙。 调查并没有什么进展,因此他们很快就谈及了一些更加生活化的、日常的话题。这仿佛能驱散笼罩在拉米法城的阴影。 西列斯有点心不在焉地听着,偶尔参与一两句。他将大部分注意力都转移到了琴多那边。 琴多已经绕着交易会的地下通道走了好几圈,确认并没有什么后续事故和隐患之后,正打算离开。不过人偶的声音阻止了他的行动。 西列斯将自己的打算告知琴多。 “一个摊位?”琴多若有所思地说,“这当然没问题。我想,人们会对您这个产品感到着迷的。” 这会儿的时间是下午两点,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琴多翻了翻自己的背包,从中找到了一枚金属叶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在包里的。不过过去的自己无意中的举动也总算在未来帮了个小忙。 他没带魔药,就在交易会这儿买了一瓶现成的成品魔药,然后又找埃里克要了一个单独的摊位。 琴多本来是打算自己摆摊,不过西列斯认为他的容貌与气质会让一部分人望而生畏,就让他进行完仪式之后,将魔药瓶交给了埃里克那边派过来的一名守卫,打算让这名守卫帮个忙、摆个摊。 那是个普通人,他并没有注意到魔药的异状,只是小心翼翼地捧着玻璃瓶,以为琴多投进去的那枚金属叶片才是造成这冷风的关键要素。 他几乎傻呆呆地用手挥了挥那凭空而来的冷气,整个人都惊呆了。 “先、先生,这……这太不可思议了!”这名守卫震撼地惊呼着。他的表现显然也可以代表其余普通人的想法。 琴多叮嘱着他一些注意事项,比如一人仅有一次预约的机会;今天只是来展示,明天才会开始送货上门,但今天已经可以进行预约。 每一天只能预约第二天乃至于第三天的上门名额,这一次的试用一共会进行一周的时间,也就是交易会进行的这几天。 预约的客人名单、地址会交给埃里克,然后再送到西列斯这边,这是个有点麻烦的过程,因此才需要提前这么久预定。这是西列斯与琴多商量好的办法。 事实上,当他这么说的时候,西列斯自然就想到了八瓣玫瑰纸。 八瓣玫瑰纸当然是更加快速、方便的办法,尽管没必要利用八瓣玫瑰纸传达这些不算紧急的信息。不过,西列斯也的确意识到,【无形之笔】这个仪式,在商业领域似乎能够发挥更大的功效。 比如说,这种订货、配货的模式,显然就大大提高了费希尔世界的工作效率。再比如说,新闻领域?对于报社而言,这几乎可以彻底改变他们日常的工作方式。 ……尽管只是单向通知(西列斯一直觉得这不够方便),但是,这毕竟是“实时”的。而时效性总是相当关键。 很快,守卫明白了做法,他自己首先就预约了一个明天的名额,然后就匆匆去了准备好的那个摊位。那是一个位于热闹的日用品区的摊位,这儿人来人往,自然也比其他地方更加拥挤闷热。 守卫坐在那儿,面前只摆放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这种情况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的好奇。 人们可能会特地走过来一探究竟,又或者无意中路过这儿。然后他们必定会因为这里奇异的凉爽而感到惊讶,守卫就会趁机在这个时候宣传一番,并且递过去纸张,询问他们是否想要预约上门试用。 第二天是周日,许多人都在家。这炎热的天气令人感到不耐烦,因此有一些人的确感到心动了。 不过,当他们听闻这是启示者的力量的时候,一部分普通人就犹豫了。但是,也有一两个胆子比较大的、或者实在怕热的、或者本来就好奇的普通人,决定预约。 偶尔也有启示者过来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守卫便会老老实实将整个情况都复述出来,顺便补充上一句,可以在改良版出来之前,首先试用一下初版。 启示者们自然是想要直接购买时轨,不过暂时还没法买到。一部分启示者自然感到无趣,便离开了;一部分启示者就十分自然地进行了登记。 当然,整体而言,来到这个摊位的启示者终究是少数,普通人才占了绝大部分。而后者又有不少因为价格而犹豫。 □□的金额是一枚公爵币一次。 单单这些金属叶片的成本就要一枚公爵币,而一瓶1%纯净度标准容量的成品魔药也要一枚公爵币,这还没算上人工成本……简单来说,他们这一次完全是亏本行为。 但即便是这个价格,许多西城的普通人也都望而却步了。尽管这效果能持续一个星期,但普通人毕竟没法将金属叶片捞出来,暂时中止仪式。 对启示者来说,这一个星期的使用时间,可以被拉长到更多。他们可以在不需要这个仪式的时候将其暂停,等到需要的时候再用起来;而对于普通人来说,一个星期就是一个星期。 所以,许多人都开始犹豫是否有这个必要。 倒是一些带着孩子来逛交易会的家长们,因为孩子们的恳求,而无奈地预约了一个名额。 总之,明天的二十五个预约名额很快就一扫而空。 这个数量当然不够多,不过这毕竟是第一天,所以西列斯就只是谨慎地安排了这么多,打算看看反响再说。 在预约结束之后,守卫也仍旧坐在那儿,利用这凉快的空气吸引着客人。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明天还可以继续预约,他们会提供一周的试用名额,不过每个人仅限一次。 一些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起来是打算明天早点过来预约。 而随着魔药瓶源源不断地提供冷气,周围的商贩们也高声朝着守卫道谢。虽然交易会能让他们赚到钱,地下通道也比外界更加凉快点,但现在这种情况自然更好。 这样轰动的、热烈的气氛,也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力。一些人开始用“神奇的风”来描述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并且兴高采烈地朝外界传播着。 确认这个仪式的确带来不错的反响之后,琴多便带着人偶悄然离开了。离开交易会的地下通道的时候,外头的热气一下子让琴多也有点烦躁了。 他抬头瞧了一眼太阳,低声嘟哝了一句:“希望未来几天也能保持住,这样这个仪式才能带来更多轰动的效果。”他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然后说,“加油,露思米。” 旁听到琴多这句话的西列斯,差点就没能忍住笑意。 不过,离开交易会也不意味着琴多能回家。他还得去一趟格伦菲尔那儿,拿到如今剩下的那些金属叶片,同时也得跟格伦菲尔说一下向工厂预定金属叶片的事情。 工厂那边一直是由格伦菲尔负责联系的,西列斯也不知道那边的联系方式。 古董书店仍旧冷冷清清,当格伦菲尔开门的时候,他盯着琴多愣了一会儿,然后才恍然大悟:“琴多?” 他听西列斯描述过琴多的相貌——在他促狭地打听自己学生的恋情的时候。 琴多有些许的紧张,他点了点头,低声说:“下午好,格伦菲尔先生。”他讲明了自己的来意,当然也大概讲述了如今他们得到的信息。 “用这种办法?”格伦菲尔哑然失笑,“果然是西列斯会想出来的主意。或许那群旧神追随者还在想我们要怎么对付他们,但这办法……” 他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微妙的看好戏的表情。 旧神追随者能阻止人们追求更高生活质量的渴望吗?恐怕旧神都不行吧……应该说,贴米亚法反而会乐见其成——你看,连旧神都站在他们这儿! 格伦菲尔笑了起来,他说:“我这就写一封信,寄到工厂那边。现在是周末,他们放假。周一的时候应该可以开始生产了……来得及,别担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翻箱倒柜地寻找着金属叶片。他将一大包金属叶片交给琴多,不太确定地说:“这里面大概有……九十多枚?在家里还是叶型瓶好用啊。” 琴多也十分赞成这个想法。 这包金属叶片将暂时由他保存,直到西列斯那边确定明天送货上门的启示者名单。 那边的事情解决,西列斯便将注意力转回来。 他有点心不在焉地想,当然,首先他得去一趟历史学会……他看了一眼时间,现在还不到下午三点,而历史学会那儿恐怕也有不少他需要处理的事情。今天晚上他还得去一趟深海梦境。 ……他头一回觉得,一天的时间实在是太过于漫长了。 在前往历史学会之前,他习惯性看了一眼八瓣玫瑰纸——他几乎不怎么意外地发现,的确有新的字迹冒了出来。 ……为什么有一种回到他故乡地球的感觉?只要看一眼聊天软件,就必定有着无数消息等待着他的回复……令人痛苦的场景复现。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然后望向了新消息……不,新字迹。 “…… “不确定您今天下午是否会来到历史学会。不过,我这边有个消息需要通知到您。从下周一,也就是后天开始,历史学会将暂时关闭沙龙。 “这是由于夏先生的出现而做出的决定。绝大部分长老都同意了这个主意,并且打算趁这个机会要求学部们重新注册登记。 “未来一段时间里,历史学会可能会陷入混乱。 “……” 这是来自卡罗尔·豪斯曼的消息。 ……现在卡罗尔恐怕已经在历史学会的沙龙中与贵妇、报童聊天了,而西列斯还没过去,因此他才会以为西列斯今天不会出现在历史学会,便特地将这个消息通过八瓣玫瑰纸转告西列斯。 暂时关闭沙龙? 显然,在夏先生出现一周之后,历史学会的高层下定了决心。 ……或许,在某种程度上,夏先生的出现造成的巨大轰动,恰恰让他们坚定了这个决心? 暂时关闭沙龙是一方面;学部重新注册登记,显然也是一个彻底洗牌的好机会——比如说,黎明启示会。他们之所以能够在沙龙中拥有一个房间,也是因为黎明启示会如今还是历史学会承认的学部。 但夏先生真的就会再一次来注册登记吗?显然不会!于是,黎明启示会也不再是历史学会的一员了。而其他的某些可疑学部就更是如此。 同时,这种做法倒是恰巧符合了卡罗尔的打算。 西列斯还记得,他曾经听格伦菲尔提起过,卡罗尔想要打破原本封闭的学部体系,尝试更加公开的模式。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在纸上回复。 【我今天会前往历史学会,或许也有件事情想询问你们的意见。一会儿见。】 第230章 纪元的名字 今天历史学会最大的话题, 自然是长老们一致同意(其实是绝大部分同意),从下周一开始暂时关闭沙龙的事情。 这个消息在上午的时候公布,然后在短时间之内, 就伴随着上周六夏先生出现的事情,一起传到了许许多多启示者的耳朵里。 一些之前还不知道夏先生故事的启示者们, 在这个时候反而被科普了一下。 历史学会的高层们或许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发展,但或许也预见了这一幕。总之,这个消息令无数人感到意外和不安。 当西列斯走进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的时候,他就能察觉到空气中漂浮着的躁动与喧嚣,那为原本就高温的天气更添加了一分燥热。每个人在眼神交错之间,仿佛都带着一种彼此心知肚明的深意。 当他来到沙龙,这种气氛就更加明显了。甚至有人在模仿上周六夏先生与几名长老的对峙。 人们自然也谈到了学部的事情,不过很少有人真的关注这事儿,他们只是好奇夏先生的过去, 以及, 历史学会的过去。 西列斯换上了荷官的打扮,也没有在外面停留太久,很快就去了黎明启示会聚会的房间。 “……我们得换个地方见面了。” 一进门,他便听见贵妇的声音。 他们三个首先与荷官打了声招呼, 然后继续刚才的话题。 “要是你们不再使用现在这种装扮, 那我反而还有点不习惯了。”报童懒洋洋地说, “不过,换地方也没什么问题。” “我也没什么意见。”骑士说。 荷官有点不明所以,便问:“因为沙龙暂时关闭?” “并不完全。”骑士温和地说,“事实上, 我认为长老们可能会干脆取消学部这个制度——我是说, 制止以假身份在沙龙中活动的做法。只要在入口厅那儿监督一下, 就能杜绝这种情况。” 在一开始,这只是战争期间的不得已而为之。但是,当时局太平下来,他们却也没有及时改变这个制度,而是一直保留着。 时至今日,历史学会的高层似乎终于意识到,绝大部分的启示者其实也没必要特地掩盖自己的身份,反而是那些可疑人员,比如旧神追随者,很有可能会借此酝酿阴谋。 达雷尔加入的那个艺术家学部,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历史学会几乎是半官方的组织,但是沙龙反倒像是个秘密组织。”贵妇客观地说,“我想公国那边也会乐见其成。” 荷官了然,他说:“那我们的确得换个地方了。” 贵妇点了点头,便说:“我会去找个地方,回头通知你们。” 简而言之,在入口厅更换身份的方法被禁止之后,他们如果想要继续在沙龙聚会,那就得重新登记身份信息,这就很有可能会暴露自己隶属于黎明启示会的这个事实。 不然,他们几个身份明明天差地别——除了荷官与骑士——又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 学部? 可究竟是什么学部?第一走廊那儿可没有他们几个的登记信息。 在历史学会的高层决心做点什么的时刻,他们对于入口厅和舞台的看守会是非常严厉的。这能在很大程度上杜绝不明身份人士的出没。 而在这个关头,对于阴影信徒来说,这也算是一个打击。 “……夏先生的出现把某些长老吓怕了。”骑士低声说,“他们可能没相信夏先生的说法,但是他们也迫不及待地想要消除夏先生带来的影响。” 比如,沙龙和学部。 报童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她说:“这倒是误打误撞带来了一些帮助。”她想了想,又说,“有件事情我该跟你们说说。” “什么?别卖关子了。”贵妇问。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有许多拉米法城的地图被卖了出去。”报童言简意赅地说,“大概几百份吧,这可不是常见的事情,并且也不确定究竟是卖给了谁。” 贵妇有点意外地说:“拉米法城的地图?谁需要……”她顿了顿,然后猛地反应过来,“那些外来的旧神追随者?” 拉米法城内的居民们,就算真的需要这座城市的地图,也不可能一口气买上好几百份。况且,除了邮差、送货工人这样的职业,谁需要购买这样的地图呢? 西城道森街那边倒确实是组建起了新的送货团队,但那也不可能需要这么多。 因此,只有可能是外来者。由于不太熟悉城市面貌,他们才需要购买拉米法城的地图。 几人都沉默了片刻,随后,骑士叹了一口气:“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荷官便问:“这些地图,是零散地卖出,还是批量购买?” “都有。”报童简单地说,“我合作的那家印刷厂,他们似乎是接二连三卖出去了好几批,每一批订单大概都是几十或者上百份。 “我店里也卖出去不少,所以去找他们订购的时候,就得知了这件事情。 “他们说那是一批商人采购的,这些商人似乎是刚刚来到拉米法城,所以为了让他们的下属了解拉米法城,就订购了一些地图……倒也挺合理,但是……” 报童耸了耸肩。 的确合理,但是结合如今这个时间点,就显得有些怪异。 ……又是商人? 想了想,荷官便问:“您知道这些商人的名字吗?” 报童摇了摇头:“那是印刷厂的客户,我还没法知道他们的具体生意内容……当然,如果您有人脉了解这事儿就再好不过了。那家印刷厂属于吉力尼家族,不知道您是否知道这个家族。” 荷官:“……” 很好,不出意料。就好像这座城市里只剩下吉力尼家族的印刷厂一样。 ……命运的力量总是相当给面子。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哦,我想起来了。吉力尼,就是命运纸牌的印制厂商,是不是?”贵妇突然说,“怪不得荷官先生会认识那边。” 报童也想了想,这才恍然大悟:“的确是,这倒是一个有趣的巧合。差点忘了您就是命运纸牌的发明者。” ……显然,报童女士的记忆出了一个小差错,应该说,似乎许多人都已经混淆了这一点。荷官心想。他只是提出了一个新玩法,并不是命运纸牌的发明者,真正的发明者是夏先生。 虽然他现在也算是夏先生。 荷官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说:“只是想到了一种新玩法。我会去联系一下吉力尼家族的人,或许能从那边问到什么消息。” “希望能有什么进展。”报童叹了一口气,“我今天还在报纸上,看到了一起发生在剧院区的凶杀案……那是那群旧神追随者做的吗?” “是的。”荷官说,“不久前,我的一位同伴刚刚阻止了另外一起类似的谋杀案。” 这话显然令在场三人都惊讶了起来。荷官便大致将一些内容告知了他们。 “他们利用死者的血在画布上作画?”贵妇露出了一个嫌恶的表情,“我以前在无烬之地经商的时候,也没遇上这么恶心的事情。他们难道指望画里的东西活起来?” 骑士略微有些担忧地说:“这么说来,他们是打算进行许多起凶杀案吗?” “或许是的。但是他们已经失败了一次。”荷官仍旧镇定地说,“所以,接下来他们或许会改变一些策略。” “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报童客观地说。 “至少我们已经救下了一个人。”荷官说,他转而提及了自己的计划与想法,“现在我们还没有窥探到他们计划的全貌,所以只能见招拆招了。” 贵妇敏锐地问及了他这一次试用计划的价格、预算和成本等等,然后叹息着说:“您完全是在做亏本生意。” “不过,这也算不上是一桩生意。”报童说,“得了吧,别把商人那套放在这事儿上。” 贵妇朝着她翻了个白眼:“我只是敬佩荷官先生的无私。” 荷官感到一丝哭笑不得,他便转移了话题:“等会儿我会试着从历史学会内部问问看,是否有人愿意加入这个团队……我不确定会有多少人乐意做这种事情。” “别把启示者们想的太富有。”贵妇客观地说,“他们受到历史学会的雇佣也是雇佣,受到您的雇佣也同样是雇佣。这其实也没什么区别,都只是一份工作而已。” 荷官点了点头。 他心想,启示者的力量出现了四百年,但在雾中纪的前期,尤其是前一两百年里,人们的生活还相当动荡不安,直到近一两个世纪,城市与经济才真正发展起来。 换言之,此时的启示者与普通人,他们之间的隔膜还没有那么深刻,启示者也会头痛于自己的生计问题。 ……随着时代的发展,启示者的力量或许会受尽推崇。但是,如今毕竟还是一个动荡的历史拐角。人们正要做出选择、正要决定历史的小船驶向何方。 “况且,这个仪式十分简单。”报童说,“哪怕一个刚刚入门的启示者也可以完成。他们会非常乐意接受您的雇佣的。” 对于这个启示者团队,他这边给出的酬劳是,一桩预定生意,就意味着一名启示者能得到一枚侯爵币。 明天总共有二十五个预定的客人,那么一名启示者就可以分到两枚公爵币再加五枚侯爵币。这一天的酬劳可以说相当丰厚了。 这年头,一枚公爵币就可以让一个人安安稳稳地生活一天了。 “……对了,”报童好似漫不经心地说,“明天还有额外的预定名额吗?我也想体验一下您这个新课题的成果。” 贵妇和骑士猛地瞪大了眼睛,然后两个人都毫不犹豫地说:“我也是。” 荷官怔了怔,不禁无奈地笑了一下,他说:“办公室里应该还有几枚金属叶片。如果你们想要的话,我直接给你们就行。” “当然好,您真体贴。”报童笑着说,“我会向任何来到我店里的客人们宣传这个产品的。” 荷官看了一眼时间,便决定先去一趟研究部,恰好送货团队的事情也可以询问一下阿斯顿女士的想法。 “……试用?” 不久之后,当西列斯在研究部主管阿斯顿女士这边提出自己的想法时,后者不由得有些惊讶地复述了这个词。在费希尔世界,这还算是个有点陌生的概念。 “是的。”西列斯说,“这个课题已经进行了挺长一段时间,后期的改进版本也在规划之中,我想趁这个机会,了解一下这种产品在居民群体中的反响。 “如果效果不错的话,那或许我们以后也可以继续研发这种‘便民’仪式。” “方便民众的仪式?”阿斯顿女士失笑,“这倒是一个有点新颖的概念。教授,在您发明‘复现自我’的仪式之后,启示者们恐怕都以为您会继续在这条路上钻研。 “但是,您却转而研究起了其他的事情……我并不是说这不好,只是,人们的确有些出乎意料。” “一个‘复现自我’仪式已经足够了。”西列斯客观地说,在一开始,他自己也忽略了这个仪式对启示者们的巨大影响,“在这个世界上,启示者的力量加上普通人的数量,这才是更加强大的东西。” 他得自故乡地球的知识,能让他明确地领悟到这一点。不过,这一句随口说出来的话语,却让阿斯顿女士猛地沉默了片刻。 她望着窗外,目光似乎有些恍惚。她的办公桌上仍旧堆满了无数的文件、资料等等,这都等待着她的处理。她的职位,至少在历史学会内部,是相当受到尊崇和敬仰的。 “……数量。”阿斯顿女士说,声音很轻,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东西一样,“……我头一回意识到这一点。” 西列斯适时地保持着沉默。 随后,阿斯顿女士收敛了自己的情绪,她说:“您的说法是对的。无论启示者还是非启示者,我们首先都是人类。” 西列斯点了点头。 阿斯顿女士多少有些心不在焉,隔了片刻,她说:“我已经提交了关于灵魂强度和灵魂属性的课题报告,或许过不了多少,这份报告就会对外公开了。 “……本来可以在更早之前就完成,但是主管的工作大大拖慢了我的研究进度,以至于到现在才完全搞定。但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完成了。” 西列斯不由得有些惊讶,他真诚地说:“恭喜您。” 在西列斯刚刚加入研究部,并且开始研究精神污染问题的时候,面前这位伯妮塔·阿斯顿女士就早已经开始研究“灵魂”这个课题。 这个课题实际上比西列斯的研究更加深入地探索了人类的灵魂,并且可以依据灵魂强度、灵魂属性的数据,将启示者的力量进行一个人为的等级划分。 灵魂属性可以类比为亲和度,指向的是某人更加适合哪一种类型的启示者仪式;而灵魂强度则直接决定了仪式力量的大小,确切来说,仪式的力量就是灵魂强度的外显。 对于西列斯来说,这从人类角度定义了启示者的力量。 他有些好奇地问:“您最终选择的方案,是依据精神污染来测试启示者的灵魂强度?” “是的。这更加简单一点。并且,也多亏了‘复现自我’的仪式。”阿斯顿女士说。 他们在很早之前就讨论过这个问题。 灵魂属性可以通过实践来进行判定,只要确认几个具有代表性的仪式,让人们来进行这些仪式,就可以粗略地划分其灵魂属性。 但一个人的灵魂强度,是非常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西列斯曾经短暂地加入过阿斯顿女士的这个课题,当时他提出的方案就是,以一名启示者能够承受的精神污染程度来作为区分。 以他如今的眼界来看,这种测试当然也有其局限性。比如,这其实更加倾向于灵魂的被动防御、承受能力,而非对外的主动攻击、外放能力。不过,这也的确是一种办法。 况且,有“复现自我”仪式给这种测试作为保险,人类才真正有可能察觉到自己灵魂的实际强度。 “我们暂时划分出了五个等级。”阿斯顿女士说,“理论上讲,肯定有比第五等级更加厉害的灵魂强度,但是我们暂时没能找到这样的启示者参与实验,所以,我们只能先划分这五个登记。 “……您要不要来参加一下测试?” 阿斯顿女士看起来对西列斯的灵魂强度有点好奇。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阿斯顿女士莞尔,也没有强求,她只是说:“当我完成这份课题报告的时候,我控制不住地想到了您的三要素理论。 “我感到,那才是更加完美的理论。但是,历史学会的启示者们却只记得‘复现自我’仪式,而不敢想起您曾经提出的三要素理论。 “时至今日,他们仍旧不敢定义神,也就不敢定义启示者的力量——这份来自于神的力量。他们只敢研究人类自己,所以,我关于‘灵魂’的实验反倒在他们那边通行无阻。” 阿斯顿女士的语气中带着一种略微不满的情绪。 “三要素理论并非完美,并且,也并不适合这个年代。那有些惊世骇俗了。”西列斯冷静地说,“人们不会愿意接受超出自己认知的东西。” 阿斯顿女士笑了笑:“那明明是您的理论,您还如此严厉地批评。” 西列斯也不由得笑了一下,他转而说:“力量终究只是力量。无论用什么理论来剖析、阐释这种力量,如果不去使用,那也是完全的浪费。” “所以您才会研究【流动的风】?”阿斯顿女士说,“一些研究员听闻您在研究这个仪式,都感到大跌眼镜。他们觉得这是个再普通、再弱小不过的仪式了。” 西列斯低声说:“有用武之地的力量,就不能称为弱小了。” “是啊,这难熬的天气。”阿斯顿女士叹了一口气,用手帕擦了擦汗,然后歉意地笑了笑。 “这没什么,女士。”西列斯体贴地说,他想了想,又说,“我正巧拿了几枚金属叶片,您要试试看吗?可以持续一周时间。” 阿斯顿女士有些好奇,她欣然说:“当然!” 阿斯顿女士这里自然有魔药储备,她拿出了一瓶1%纯净度的魔药,然后西列斯将金属叶片放了进去。 “……就这样?”阿斯顿女士有些疑惑地说。 “是的。”西列斯说,他用手感受了一下瓶口的凉风,确认仪式已经开始发挥效用,便收回了手,“相当简单。” 阿斯顿女士惊叹地说:“不可思议。”她顿了顿,又说,“这看起来平平无奇。但是……人们会因此而大大拓宽思路。启示者的力量也可以服务于普通人……这是观念的完全转变。” 西列斯笑了笑。他心想,如果人们知道阿卡玛拉的人偶还会帮他开会和批改作业……算了,还是不要让人们知道为好。 不一会儿,阿斯顿女士的办公室就凉快了下来,阿斯顿女士看起来也轻松多了。 “……天气闷热的时候总让人不想工作。现在就好多了。”她说,“……时代发生了改变。” 西列斯怔了一下,不确定她为什么会突然如此感叹。 “启示者们在更加狂热地探索着无烬之地、普通人们也因此参与到了经济的发展之中……雾中纪的第四百年。”阿斯顿女士喃喃说,“我们已经来到了历史的拐角。 “或许,再过两年,一切就已经是我们难以想象的模样了。” 西列斯的声音平静而低沉:“这是费希尔世界的黎明。” 阿斯顿女士顿了顿,然后笑着说:“下一个纪元,会是黎明纪吗?” “或许人们会喜欢这个名字的。”西列斯也微微笑了一下。 “我想某些长老会不高兴的。”阿斯顿女士说,“不过,他们那个时候也未必是长老了。” 西列斯也想到了黎明启示会。 当安缇纳姆初初创立这个组织的时候,祂可能也还不会想到这个遥远的未来。祂可能也没有想到,费希尔世界的人们的确迎来了黎明的曙光。 而现在? 现在或许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了。他想。 “……关于您需要的启示者,”阿斯顿女士转而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今天正好有一批想要参与研究部实验的启示者过来交申请表。或许这些人会乐意参与,毕竟您提供了相当丰厚的报酬。” “不过未来几天烈日炎炎,需要上门的数量也会增加。或许会辛苦不少。”西列斯说。 “我会提醒他们的。”阿斯顿女士说。 随后,阿斯顿女士便离开了办公室。一开门,外面闷热的温度让阿斯顿女士不由得皱了皱眉。她让西列斯在这边稍微等待片刻,然后自顾自离开了。 大概五分钟之后,她带回了五名启示者。 “他们都乐意为您工作,教授。”阿斯顿女士说,“刚好,他们的空闲时间各不相同,可以彼此分配一下工作。” 西列斯的目光便望向了这五个人。他们的年纪都在三四十岁,性格看起来都较为内敛镇定。从他们衣着打扮上来看,他们的生活条件相当一般。或许这也是他们乐意得到这份临时工作的原因。 一走进阿斯顿女士的办公室,他们便因为这里凉快的温度而惊讶了一下。 其中一个人壮着胆子好奇问:“这就是您的课题成果吗?” “是的,其中一种方案。”西列斯言简意赅地回答,“……如果你们需要的话,那也可以优先预定。” 这几人都露出跃跃欲试的模样。 随后,西列斯跟他们提及了明天的注意事项,以及约定工作的时间地点。意外的是,在场五人都是西城人。 他们欣然接受了这份兼职工作,并且分配了彼此的工作时间。明天的数量比较少,只需要两个人就能完成,而后天开始则是三个人一起。 不久,他们便向西列斯告别,离开了阿斯顿女士的办公室。西列斯也向阿斯顿女士的帮助道谢,随后也离开了。 他返回了沙龙,换回了荷官的身份,将几枚金属叶片交给了贵妇、报童和骑士,一人一枚。 “您不打算多生产一点吗?”贵妇说,“……不过,我这边也已经在联系工厂,并且研究新的制作配方了,或许未来一段时间有不少可供试用的样品。” “如果是在家里使用的话,其实还是叶型瓶更加方便一点。”荷官说。 “期待最终产品的上市。”报童真诚地说。 “是啊。”骑士苦笑着说,“瞧我,已经汗流浃背了。” 大热天,骑士也仍旧穿着盔甲,这相当不容易。幸运的是,沙龙至少还是室内,没那么炎热。但那种滚烫的、火烧一样的烦躁感,仍旧郁积在他们心中。 “真是糟糕的天气。”贵妇喃喃说,“现在我开始怀念雨季了。” “真的吗?”报童怀疑地说,“阴雨湿润和炎热干燥,老实讲,我宁愿是后者。毕竟,前者已经没救了,后者还能给自己扇扇风。” 他们都笑了起来,并且赞同这个观点。贵妇已经迫不及待地使用了金属叶片,凉风令他们每个人都好受了一点。 “未来的每一个八月,或许我都会离不开这个仪式了。”贵妇喃喃说。 骑士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开玩笑一般说:“这凉风简直祛除了旧神追随者带来的阴霾。” 不过,这种说法显然也让他们想到如今正烦恼的问题。气氛沉寂了片刻,然后荷官低声说:“希望如此。” 他们与彼此告别。西列斯在历史学会附近与琴多汇合,一起去费恩家吃饭。 伯特伦·费恩带来了一条意外的消息:“格雷福斯家族的资产的拍卖日期,已经确定下来了。” 从今年五月下旬的阴谋,到如今八月初,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格雷福斯家族相关的调查也进入尾声,并且决定将一批不太重要的物品首先进行拍卖。 “一些贵族和商人受到了邀请。”伯特伦解释说,“就在下周六的晚上。地点是东城的一家私人俱乐部。您要跟我一起去吗?我的邀请函可以携带一位同伴。” 西列斯微微一怔,随后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谢谢你,伯特伦。” 琴多似乎想说什么,不过没有立刻说出口。 等到吃过晚饭,他们两个沿着林荫道步行回家的时候,琴多才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如果这是一个陷阱?” “的确有可能。”西列斯分析着,“毕竟他们也知道我们正在调查。不过,这也的确是一个机会。” 琴多迟疑了一下,然后低声叹息着说:“我只是担心您的安全。”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即便有人偶在,想到您不得不出现在一个可能是危险而混乱的陷阱的时候,我就感到提心吊胆。”琴多说,“谁也不知道那一天会出什么事。” 一周之后的周六,那就是欧内斯廷交易会结束的那一天。等到那个时候,“异世界空调”的消息估计也会在拉米法城内传播开来,阴影信徒那边也必定会了解到这件事情。 他们会意识到西列斯与他们对着干。而格雷福斯家族资产的拍卖会,就成了许多人会关注的一个契机。 ……琴多认为,这群疯狂的阴影信徒,不会吝啬于在这个时候派出一些“杀人工具”。 西列斯也同样清楚这一点。但是,正如他想的那样,如果拍卖会上真的出现了在他怀疑名单上的几个家族或者相关人士,那么他说不定能在那个时候得到一些信息。 所以,他必定是会亲自前往的。 “别太担心,琴多。”西列斯说,“如果真的出现什么意外,我会利用八瓣玫瑰纸联系你。那只是一家私人俱乐部,不是黑暗之海也不是神明宇宙。 “你可以过来救我。” 他在心中补充了一句,救人偶和伯特伦,准确来说。 不过这话显得有些煞风景。 琴多几乎在西列斯话音刚落的时候,就立时怔住了。他露出了一个相当微妙的表情,大概类似于那种焦躁在一瞬间被抹平的感觉。 当琴多通过塔乌墓场前往黑暗之海、当西列斯通过梦境前往神明宇宙,他们对彼此都产生了一种无能为力的担忧。他们只能指望对方能安然无恙地归来,却不能真的做出任何努力。 但是,在现实世界,情况却是截然不同的。 如果在拍卖会真的发生什么,琴多可以来救场;他能够做到这一点。 而在所有人的眼中,琴多都是一个自信甚至于傲慢的人。事实上,他也相当厌恶无能为力的感觉。 他露出了一个略微戏谑的微笑,低声说:“是的……您说的没错。如果我真的动手,不会干脆把那群阴影信徒吓跑吧?” 他反而跃跃欲试起来。 西列斯不由得失笑。 他们不选择直接与阴影信徒正面对抗,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还未能找到这群人的行踪,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们仍旧想要知道,这群人究竟想做什么。 但是,这一点其实已经令琴多憋闷许久了。 如果事态继续恶劣下去,那么西列斯也有一个最极端的手段:寻找埃比尼泽·康斯特的梦境,让人偶通过星球倒影直接过去,然后琴多以及更多启示者再跟上。 在对方猝不及防的情况下,他们大概率能大获全胜。 但这就带来了一些其他的问题,比如说,现在的埃比尼泽·康斯特还算正常人吗?他有可能知晓幽灵先生的存在而故意抗拒梦境吗?埃比尼泽的身边就真的有那么多阴影信徒吗? 这是个办法,但也必定会打草惊蛇。 ……或许今天晚上可以先试试看。西列斯心想。这群阴影信徒已经开始杀人了。 很快,他们抵达了凯利街99号。他们首先去了三楼的书房。 不过,书房里并非空无一人……尽管那也称不上是人。 书房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号人偶化身为一个相貌普通的成年人,在幽灵的操控下阅读并且批改着文件,包括拉米法大学和普拉亚家族两边送过来的文件,都由这位代工。 神奇的李加迪亚的幽灵甚至可以模仿西列斯和琴多的笔迹。 当然,他工作的效率比不上西列斯和琴多,同时在他完成工作之后,西列斯和琴多也得再重新看一遍。但是,这已经大大缓解了他们的工作压力。 现在,他们到家之后,只要审核一下人偶和幽灵勤勤恳恳之下的劳动成果,就可以结束这漫长的一天了……呃,不算梦境里他们需要做的事情的话。 琴多站在那儿,随手把一叠来自拉米法大学的文件交给西列斯,让他审阅着,一边说:“明天上午您还得去一趟拉米法大学。” “的确。”西列斯说,“希望下午可以轻松一点。” ……当然,他对这个愿望的实现几率表示悲观。 他看了一会儿文件,不禁感到人偶与幽灵简直是天作之合。 天色渐晚,在晚风与叶型瓶的双重作用下,西列斯感到自己同样被炎热折磨的神经终于平静下来。他开始思考自己这一整天的收获。 从上午在剧院区了解到的谋杀案信息、到中午那起发生在交易会的谋杀未遂、到下午让普通人体验启示者力量的方便性、到傍晚听闻格雷福斯家族资产拍卖会的消息…… 他想,画框、画布、血色人形…… 这总是会让他想到很久之前听闻的那首童谣……那些画中的小羊。 他陷入了沉思之中。 琴多比他晚一点解决完那堆烦人的文件。他望向西列斯,意识到他心爱的神明正陷入漫长的思考,就没有打扰对方,而是静静地坐在那儿,像是发呆一样地望着他。 隔了片刻,西列斯注意到他的注视,便下意识笑了一下:“就这么看着我?” “那可以做点别的吗?”琴多歪了歪头,狡猾地说,“在今晚的梦境之旅之前,先来点开胃菜。” 西列斯不置可否,只是说:“还没洗澡。” 人无完人。再强大的人类也无法战胜夏天的汗腺。 琴多叹息了一声,不禁说:“我也乐意汗津津地和您贴在一起。” 西列斯:“……” 但他不是很乐意。 感谢叶型瓶,拯救了他们的……呃,睡前运动。 琴多看出了西列斯平淡表情之下的那一丝嫌弃,不禁闷闷地笑了一声,他贴近过去,低声说:“先来个小点心?” 西列斯怔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回应之前“开胃菜”的说法,便吻了吻琴多。琴多没有特别满意于这个亲吻,懒洋洋地靠在他的身上。 ……人偶还在不远处帮他们处理工作,而他们两个却像是坐享其成,只想靠在沙发上发会呆。 “……‘阴影’。”琴多突然嘟哝了一句,“真烦人。” 如果只是和他心爱的神明在这样闷热的天气里,借着叶型瓶的凉风,忙里偷闲地发会儿呆,那么他必定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愉快。 然而他们两个都知道,阴霾从未离开。 “的确如此。”西列斯说,他偏头看了看琴多,然后碰了碰琴多的辫子,他低声说,“有点乱了。” 琴多又故意蹭了蹭他的肩头,把头发弄得更乱一些。这模样让西列斯笑了起来。 “你不热吗?”西列斯问。 琴多理所当然地回答:“感谢您的智慧。” “这天气也显得不那么难熬了。”西列斯说,“在我的故乡,人们总是离不开……空调。” 最后那个词他是用中文说的。 “空……空、调。”琴多有点别扭地、磕磕巴巴地发音,“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大概是……可以调整空气温度和湿度?”西列斯不太确定地回答,这只是他的猜测。人们早已经习惯这个称呼了。 “那么您的发明,难道得叫……‘风’在您的故乡得怎么说?风……‘风调’?”琴多开了个玩笑,“因为可以调整风的温度。” “……古怪的名字。”西列斯不禁说。 琴多也笑了一声。 他们沉默了片刻。窗外传来傍晚时分人们的声音,交谈声、马车声、孩童的笑闹声。凯利街99号所在的街区是个居民众多的地方,每到傍晚人们都会出门散步,然后传来这些人间喧闹之声。 “……很难想象阴影信徒想要毁了这个世界。”琴多低声说,“杀死无数人,为了一位……外来的神明。” “他们并不了解这一点。”西列斯说,“他们并不喜欢现在这个世界。” “我也不喜欢这个世界……在更早的时候,我感到我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虽然我也并不想融入这个世界。”琴多有点心不在焉地说,“但是,我也没有想过要毁了这个世界。 “……很难想象旧神追随者的大脑里都在想什么。” 西列斯被琴多那种嫌弃又不可思议的语气给逗笑了。他说:“他们已经失去了自我认知,已经被旧神与外神污染了。” “……您好像在给他们开脱一样。”琴多有点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尽管不是在指责西列斯。 “只是分析一下。”西列斯说,他安抚一样地吻了吻琴多,“……我习惯寻找真相、发现本质。” 琴多被他这么轻轻地吻了吻,连自己刚刚在想什么都懒得回忆了。他说:“我总是敬佩您这份品质。”想了想,他又补充说,“当然,也敬佩您对于真相的守口如瓶。” 西列斯从未对任何不该知道有关信息的人,透露出丝毫线索。 “守密人。”西列斯低声说。 “您有头绪了吗?” “……一个与世界有关的秘密。”西列斯仿佛答非所问。 琴多仔细琢磨了一下,然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郑重其事地说:“那我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他顿了顿,又说,“我觉得安缇纳姆的存在或许就足以成为这个秘密了。” “不,那还不够。”西列斯摇了摇头, “需要与我直接相关的秘密……最关键的是,我需要找到一种形式,来存放这个秘密——构建我自己的乐园。” 一个属于他的、永恒固化的仪式。 他已经有一些思路了,但是还未真正确定下来。 琴多点了点头,他温顺而亲昵地蹭了蹭西列斯的脸颊,低声喃喃:“希望您能一切顺利——成为神明。”他顿了顿,又笑着说,“不过,您早已经是我心中的神明了。” 西列斯垂眸去看他,同样带着含糊的笑意,亲吻了他的第一位,或许也将是唯一一位信徒。 忙里偷闲片刻,他们就继续翻阅文件。 西列斯也给阿尔瓦·吉力尼写了封信,询问究竟是谁购买了大批量的拉米法城地图。他打算明天去拉米法大学的时候顺路寄出去,希望能得到有用的回复。 离开书房之前,西列斯想到他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查看八瓣玫瑰纸了,便拿出来查阅了一下,果不其然,又出现了新的字迹。 “…… “我从爷爷那儿旁敲侧击,问到了一些关于布里奇斯家族那边的情况。不过,他似乎也不是很清楚具体的情况。 “据他所知,似乎是在不久前,埃米尔的外公与城内的某些人进行了一场私下谈话。这场谈话改变了他的想法,但除了当事人之外,并没有太多人了解这场谈话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不过,那很有可能是与城内的一家博物馆有关。我爷爷说,前段时间这位奥尔登·布里奇斯曾经向他打听城内博物馆的一些消息。 “另外,我找到了几本与阿特金亚相关的书籍,以及一些较为凌乱的手稿。下周我会带给您。 “……” 博物馆? 多萝西娅提及的这个线索让西列斯若有所思起来。 他想到了埃米尔梦境中的那座博物馆,据说那是贝克莱家族的私人博物馆;但是,今天上午他与琴多在康斯托克街寻找一番之后,却并没有找到,甚至连丝毫可疑的建筑都没有。 要么是埃米尔记错了位置,要么这所谓的博物馆,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博物馆。 那可能是隐藏在其他的建筑之中,也有可能是…… ……旧神的乐园。西列斯心想。 他们刚刚才谈论过“乐园”这个话题。而时至今日,他们也仍旧不清楚好几位旧神的乐园究竟是什么。 那么,会不会有一位旧神的乐园就与博物馆有关? 比如……阿特金亚? 他垂眸望着八瓣玫瑰纸上的笔迹,微微眯了眯眼睛,然后写下了自己的回复。 【博物馆的确有可能是一个突破口,但是也可能蕴藏着可怕的危险。我认为你最近可以避开与博物馆相关的话题。另外,关于那些阿特金亚的资料,谢谢你。】 第231章 有意为之 “寻找埃比尼泽·康斯特的梦境。” 他在深海梦境中低声呢喃。 在一阵沉寂之后, 他并没有得到任何反馈。这一点不出所料,所以他很快又继续寻找其他的名字。 剧院区的那名死者艾伦,是在今年四月才前往剧院区试图实现自己的演员梦……或许这也可以算是一种另类的死在异乡?希望塔乌墓场收容了艾伦的灵魂。 这是等会儿他要去塔乌墓场验证的事情, 而现在,他这里还有两个可供寻找的梦境。 也就是欧内斯廷交易会发生的那场谋杀未遂中,受害者与行凶者。 他首先尝试了行凶者,“意念指向”的方法帮助了他。一个梦境泡泡的确出现在他的面前,不过他打量着这个颜色漆黑的梦境泡泡,一时间有些困惑。 梦境中只有斑斓的、扭曲的色彩和无穷无尽的黑暗, 而没有其他任何值得分析的信息、场景或者画面。他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 确定这就是那名行凶者的梦境全貌了。 ……这是正常人类会拥有的梦境吗?只是无穷无尽的色块,其他便空无一物? 这仿佛预示了,那位行凶者早已经不是正常人了。他的精神已经被污染、他意志已经被扭曲。他在事实意义上成为了一种工具。 ……这种想法令此刻站在孤岛上的他眸光沉了沉。 显然, 对于阴影信徒来说,人类并不能说是同胞, 人类的生命也不能说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他们只是将这一切当成筹码,当成数字。 只要最终能完成这场赌局、这个计划, 那么他们付出所有的筹码都在所不惜。 就连他们自身,在必要的时刻, 或许也可以成为这种筹码。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他转而寻找另外一位当事人的梦境, 而这一次,他的确有所收获。倒不如说,尼克·哈多,这位命悬一线的受害者, 此刻正困扰于梦境。 在梦境的画面中, 他身处一个巨大的、扭曲的空间之中, 他的身影显得相当渺小,而面前则是一个浑身闪烁着血舞的黑影。周围是无数堆积起来的纸箱子。 那个黑影朝着尼克·哈多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尼克跟他一起走向一个角落。 当他们这么做的时候,梦境的画面仿佛整个都颤抖起来,似乎是想要制止尼克的行为,但是最终,梦境还是按照现实的情况发展下去。 当他们来到那里,那个黑影就将尼克打晕了。在现实中,这个时候尼克就失去了意识,并且差一点就被杀死。 “这是……”他有点惊讶地望着梦境中的画面。 他原以为,在尼克昏倒之后,梦境就将中止,然后重复之前的那一幕。不过,尼克的潜意识似乎自顾自发展着之后的故事。 在梦境中,侦探先生并没有出现。那个黑影真的用道具刀杀死了尼克,随后,整个空间仿佛都被血色浸染。 黑影从旁边的纸箱里抽出一张崭新的画布,然后用手指沾着尼克的血,认认真真地勾勒着一幅画面。 那是……一个血色的、向一边倾倒的天平。 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恐怖与尖啸声出现在尼克的梦境中。在这个血色天平完整出现的时刻,尼克·哈多的梦境就破碎了。 他怔在那儿。 ……血色天平? 他猛地——几乎是惊疑不定地心想,这显然和商业与誓约之神梅纳瓦卡分不开关系。 他闭了闭眼睛,花费一段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才开始慢慢思考与整理这些线索。 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尼克·哈多的梦境中会呈现这样一个场景? 在现实中,尼克被打晕之后,理论上就不可能知道后续的发展;就算他还拥有一点意识,那个时候行凶者也根本没有画出这个图案。 尼克·哈多是怎么知道行凶者想要画出一个血色天平?又或者,是因为他经历了这么一遭,所以他大脑中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妄想? ……这也不是不可能。 尼克·哈多是个普通人;但是他出事的地方恰好就是两名商人交易的地点。 此外,在后续的案件调查中,他肯定也了解到一些信息,比如行凶者是旧神追随者,或者类似一些含糊不清的话语,比如行凶者想要作画(如果他注意到他们正在关注画框与画布的话)。 于是,结合他出事的地点——这是个显著的标志,他自然而然就会在梦境中联想到梅纳瓦卡。这是个噩梦,所以他会梦到自己死去,然后行凶者利用他的血绘画…… ……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只是一个单纯的噩梦,血色天平也只是尼克自己的妄想。 但是,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也就是尼克·哈多从其他的一些渠道,或许是他们还不了解的渠道,得知了这个血色天平的相关信息。 也就是,阴影信徒那么的确想要在画布上画出一个血色天平。 这种可能性的相关猜测也有很多种。 比如,最直接的是,行凶者在想要杀死尼克的时候,嘴里可能念叨着“天平”之类的话语。可能尼克当时没有注意到,但人类的大脑是神奇的,说不定早已经收集到了这个轻微的细节。 比如……那两名商人?说不定他们就与梅纳瓦卡有什么关系,而尼克潜意识里认为,就是因为这两名商人,自己才会意外出事。 再比如,尼克·哈多可能受到了精神污染,因而接收到了一些无形的、令人疯狂的信息。 ……的确,尼克是个普通人,理论上讲不会受到精神污染。埃里克和乔恩都试探过他,同时得出了这个结论。 但是,普通人也并不是不可能发生改变,然后意外获得启示者的资质。 尼克·哈多遭遇了什么? 他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并且动手的人还是阴影信徒。他直面了阴影信徒! 在这种刺激之下,很难说尼克的灵性是否会一瞬间爆发和增长,然后让他获得了启示者的资质,进而受到了精神污染——在这种情况下,他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这一点。 这可能是危险的,或许会让这个男人一点一点、浑浑噩噩地陷入疯狂;但也可能只是一时的,随着他的生活恢复往常的平静,这种污染说不定就慢慢消除了。 毕竟尼克一直以来都是普通人。当他回归自己普通的生活的时候,那未尝不是一场“复现自我”的仪式。 普通平凡、淡而无趣的人生的确能够磨灭一个人的棱角……这算是一种另类的精神污染吗? 他的思维稍微偏了偏,然后又回归了问题的重点。 也同样是最后一种可能性:如果尼克·哈多本身就有问题? 不能说这名受害者就是阴影信徒。但是,如同剧院区的那名死者一样,尼克·哈多或许在更早之前就已经牵扯进一些相关的案子里,而他们目前还没有发现这个关联。 因此,尼克·哈多才会在梦中幻想出这个图案。 ……血色天平。 从血色人形到血色天平…… 他不禁想,阴影信徒是打算在画布上做文章?他们真的想要借此复活或者唤醒“阴影”,或者说,让“阴影”脱困?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要杀死多少人,绘制多少幅画? 当这个问题出现在他的大脑中的时候,他就本能地得出了一个答案:13。 血色人形还看不出来什么;但是,血色天平,这个含义就相当明显了。因此,倒推过来,其他的画作大概也一样是指向某位旧神。 那么,十三位旧神,或许就意味着十三幅画。 ……创作。他不由得想到。 安缇纳姆将自己的权柄分割,创造了这十三位旧神;如今这些旧神几乎陨落殆尽。而在这个时刻,阴影信徒却开始以绘画的方式,仿佛在重新定义、描绘、创造这十三位旧神。 ……“阴影”打算与安缇纳姆抢夺“父亲”,也就是创造者这个身份吗? 他之所以想到这个可能性,说到底还是因为安缇纳姆曾经跟他说过,“阴影”实际上知道安缇纳姆作为文明的本质。 “阴影”真正感兴趣的是“命运”的力量,而祂同样也知道,安缇纳姆只保留了时光的力量,并且将其余的力量都已经分割出去了。 而如今,随着“阴影”在福利瓯海越困越久,却仍旧没有得到命运的力量,祂已经有点不耐烦了。祂或许会采取一些别的办法。 命运究竟在哪儿? “阴影”当然不知道,“命运”曾经离开这个世界,如今也安安分分地隐藏在神明宇宙。“阴影”自己反而是相当靠近现实世界。 但正因为祂不知道这一点,所以祂可能会产生一些别的想法。 比如,既然安缇纳姆将自己其他的力量都分了出去,那么会不会“命运”也是如此?只不过,这份力量并没有集中在一起,而是,分散给这十三位旧神? 又比如,或许“命运”的力量只可能属于费希尔世界概念意义上的“父神”,所以即便祂再怎么寻找,也不可能找到。或许只有当祂成为“父神”,祂才能得到这份力量。 再比如,当“阴影”被阿莫伊斯的亡魂困在福利瓯海上如此之久的时候,祂会不会重新审视这群昔日的手下败将的力量? 是否也有可能,祂想要首先得到这十三位旧神的力量,让费希尔世界成为祂的囊中之物,然后再慢慢寻找自己一开始想要的命运的力量? ……无数种想法出现在他的心中。这都只是猜测,他心知肚明。 他以人类的角度去揣测神明的想法,这不太可能对得上号。也或许,这只是阴影信徒的行动,而与“阴影”毫无关系。这都有可能。 但是,十三位旧神,十三幅画,借此复现旧神的力量。这的确很有可能。 说不定是十四幅?如果算上安缇纳姆的话。但是这种做法不太可能实现。毕竟这种做法本质上属于阿特金亚的力量范畴,而安缇纳姆总归是阿特金亚的父亲。 ……或者说,祖父?毕竟阿特金亚的力量,来自于阿卡玛拉的力量切割。 这群神明的关系总是一团乱麻。他心想。 总而言之,不管尼克·哈多梦境中这个血色天平的来历是什么,这总算是给他们指出了一个调查的方向……至少是一种可能。 当然,他们或许也应该深入调查一下尼克·哈多的过去。 ……这事儿就交给总是声称自己无所事事的侦探先生吧。他略微轻松地想。 随后,他又看了一眼孤岛上的植物们,确认没有需要自己前往的梦境。他尤为关注了一下那两个孩子,也就是埃米尔和加兰的植物,但也都没有什么音讯。 他们看起来暂时还没有得到什么新收获。 于是,他便碰触了琴多的梦境泡泡。 “您来了。”琴多说,“我已经找到艾伦的灵魂了。”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将目光放在那个苍白色灵魂的身上。 那显然是个年轻人,二十岁出头,容貌中甚至还带着一种尚且稚嫩、青春的要素。他的腹部有一道巨大的伤口,从中流出的血液让整个年轻的灵魂的下半都被染红了。 他的手捂着自己的伤口,表情有一种迷茫的、不安的痛苦。他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不管是对自己的死亡,还是对这灭顶的痛苦。 幽灵先生不由得默然片刻。目睹年轻的生命陷入死亡的深渊,这总是令人感到难过。 琴多抱臂站在一旁,表情沉静而默然。 当他们在无烬之地相识的时候,琴多曾经提醒那个刚刚抵达无烬之地的西列斯,告诉他,无烬之地总是残酷与血腥的。 每个人来到这里的时候,都应该抱着可能会死亡的觉悟,有些人说不定还会主动去探寻危险与死亡。 然而此刻,琴多已经很难再一次将这话说出口了,至少在面对这个年轻的灵魂的时刻。 并不能说琴多的观念是否发生什么天翻地覆的转变——他当然仍旧觉得,无烬之地的某些探险者是愚蠢而莽撞的——但是,他们面对的情况已经彻底改变。 死亡当然是轻轻巧巧的,连死者本人可能也不会意识到,在这一次的沉睡与黑暗过后,他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但是,活着的人,仍旧需要背负起这场死亡。 他们默然望着面前这个年轻的灵魂——这年轻的死亡。 隔了片刻,幽灵先生轻轻唤出这个年轻人沉睡的梦境。他们一同望了过去。 一如尼克·哈多的梦境。年轻人的梦境仿佛也是他死亡全程的复现。不过艾伦的梦境中并没有展示出为什么他会去往那座剧院。 他只是站在剧院的门口,有点呆滞地凝望着舞台。舞台上有巨大的画框和画布,以及一个提着尖刀的男人。他呆呆地望了片刻,然后朝舞台走了过去。 只是一眼,幽灵先生便说:“他被污染了。” 艾伦拥有启示者的资质,因此,在深夜时分,当他望见舞台上那怪异的、扭曲的景象的时候,他在一瞬间就被污染了。 幽灵先生和琴多分享了自己对于阴影信徒这种做法的猜测。 琴多恍然,他饶有兴致地说:“那么,血色人形象征着哪一位旧神?” “很难说。”幽灵先生摇了摇头,“如果根据周围环境来推断,这像是阿特金亚,或者阿卡玛拉。考虑到这是一桩发生在黑夜中的谋杀案,或许也有可能是胡德多卡。 “我更倾向于阿特金亚。” “……也就是,他们首先复现了阿特金亚的力量,然后借此再去复现其他旧神的力量。”琴多有点不解地说,“这听起来有点古怪……为什么阿特金亚的力量能做到这一点?” 幽灵先生思索片刻,便说:“这的确是一个问题,在可操作性上……或许只是借助了‘艺术’这个概念,而非阿特金亚的力量? “也或许,他们的最终目标并不在于复现旧神的力量。” 他的大脑中闪过一丝灵感,但很快就消融于空白之中。他感到自己如今收获的线索,还不足以得到那个最终的结论。 他想了片刻,便摇了摇头,叹息着说:“还是无法完全理清思绪。” “至少已经得到了一种可能性。”琴多说。他并不显得失望。 ……说真的,剧院区凶杀案发生在周四凌晨,而现在也才周六晚上。 两天过去,阴影信徒那边估计还没想好谋杀未遂之后要怎么办,他们这边就已经将阴影信徒的想法分析得七七八八了,效率已经相当高了。 幽灵先生也点了点头。 艾伦的梦境仍旧在持续。后面的一切与他们所知晓的信息和推测都差不多,凶手使用的是道具刀,换言之,他是利用启示者的力量才杀死艾伦的。 在杀死艾伦之后,凶手便将画布整个盖在艾伦的身上,用鲜血将画布浸透。事实上,在这个时候,艾伦甚至还没死,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而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凶手耐心地等待了片刻,直到血液差不多干透,然后才用画框将画布装裱起来。 整个过程,在这沉寂的、黑夜之中的剧院里,只有凶手一个人在忙活。 之后,凶手就离开了。显然,他也是利用了启示者的力量才进入剧院的,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拿出过钥匙。 当凶手的身影消失在剧院入口之后,这个亡者的梦境开始了无尽的循环。 “……整体上,和我们想的差不多。”琴多低声说。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他思索片刻,便说:“唯一的疑点,或许就是艾伦为什么会在深夜的时候,出现在剧院了。” “或许他只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所以过来看看?”琴多猜测着,“也或许,是有人拿上台表演的机会刻意诱惑他。” “都有可能。艾伦恐怕是他们刻意挑选的受害者。” 琴多也赞同这一点。 从艾伦的梦境中无法得到更多信息,幽灵先生也没有失望。 他又仔细地思考了一下阴影信徒可能的举动,便说:“接下来他们可能会继续这样的行动。但是……也有可能会采取一些别的做法。” 琴多有些不明所以。 幽灵先生的目光望着窗外无穷无尽飘荡的灵魂。他说:“埃米尔的事情。他的外公就是要他去画一幅画。或许,就是阴影信徒要求的画。 “……我不认为他们只通过杀人来作画。这是一种相当不保险的做法。他们很有可能会从别的地方入手,但是……” “但是?” “但是,布里奇斯家族本质上信仰着撒迪厄斯。”幽灵先生有些困扰地说,“阴影信徒知道这一点吗?” 琴多立刻明白过来,他说:“您的意思是,阴影信徒以为布里奇斯家族是阿特金亚的信徒,所以才会让埃米尔来画画?他们以为埃米尔可能会继承阿特金亚的力量。” “至少有这种可能。”幽灵先生说,“阴影信徒对拉米法城不够了解。” 埃比尼泽·康斯特似乎是他们的领头人,但是他也已经离开拉米法城十四年了。这十四年带来的变化是复杂的。 而即便是在十四年前,埃比尼泽就会了解布里奇斯家族、格兰特家族这些人的信仰吗?那可是一个贵族家庭最大的秘密。 即便是奥尔登·布里奇斯,在他的长辈离世之前,他也全然以为自己信仰着阿特金亚,并且真的将自己的大半辈子都投身于创作与绘画之中。 换言之,他们首先就欺骗了自己。 所以,他们现在也欺骗了阴影信徒——这毫不意外。 幽灵先生继续整理着自己的想法:“不管他们究竟打算怎么做,与梅纳瓦卡有关的这一次行动已经失败了。所以他们必定会采取补救措施。 “他们会选择继续绘制血色天平,还是,换一位旧神?又或者,同时进行?” 琴多有点困惑地低声说:“有什么旧神是容易被绘画的吗?” 梅纳瓦卡,毫无疑问,是其中之一。祂那标志性的天平是众所周知的。 “战士?主厨?死亡?自然?”琴多一连说了好几位旧神,“人们可以怎么描绘祂们?” 幽灵先生默然听着,却突然眯了眯眼睛。 “您想到了什么?”琴多敏锐地追问。 “命运纸牌。”幽灵先生坦诚地说,“命运纸牌恰恰描绘了这十三位旧神,不是吗?” 琴多不由得怔了一下。他诧异地回想了一阵,然后意识到果真如此。 命运纸牌中的十三张主牌,也正象征着十三名旧神。而吉力尼家族那边在印刷纸牌的时候,自然也设计并且绘制了相应的牌面。 每一名旧神,在命运纸牌中,都有对应的形象,并且基本上都是人类形象。 比如说,死亡牌上的撒迪厄斯形象,就是一个穿着黑色斗篷、拎着一个昏黄灯笼,身材佝偻目光冷酷的老人,祂站在一个墓碑旁边。 自然牌上的翠斯利形象,就是一个活泼靓丽、笑容甜美,穿着绿色裙子的年轻女士。祂身处自然山野之中,正轻轻用手拨弄着小溪的水流。 主厨牌上的贴米亚法形象,就是一个身材肥硕、表情贪婪,带着一顶白色高帽的厨师,祂正面对着餐桌上叠满了的美食,大快朵颐。 零零总总,十三位旧神的形象就这样被人格化,并且被放到了人类的纸牌之中。 时至今日,一些经常玩命运纸牌的普通人对于旧神的印象,甚至都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偏移。他们不再记得那些古老的、疯狂而可怖的传闻。他们对于初版命运纸牌中,旧神牌牌面上的形象更加熟悉。 ……这是好事吗,这是坏事吗? 无论如何,当他们如今面对阴影信徒的时候,他们自己曾经的一些做法,就成了灵感的来源。 “……我得问问阿尔瓦,这些牌面的设计者是谁。”幽灵先生捏了捏鼻梁,心想自己晚上刚刚写的那封信还没寄出去,现在就又得重新修改,写一封新的。 不论阴影信徒是否可能会利用命运纸牌中对于旧神的形象定义,还是说他们会认为这种做法与他们相悖,又或者刚巧符合了他们的想法……总之,他得先了解一下情况。 ……问题总是无穷无尽。 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便说:“我得去一趟费希尔之镜。往日教会那边或许会带来一些消息。” 距离夏先生给往日教会写信也已经过去一周时间了。从一些朋友们带来的消息来看,往日教会的骑士们最近已经在忙于寻找旧神追随者。 此外,在确定了阴影信徒的确想要借用“艺术”的力量的时候,他也产生了一丝疑惑。 阿特金亚究竟是怎么陨落的? 祂的神位如同炸开一样。祂的星之尘散落在费希尔世界的每个角落……这是十分不可思议的死法。 在沉默纪的中晚期,“阴影”杀死了贴米亚法、布朗卡尼、阿特金亚,而安缇纳姆杀死了佩索纳里、撒迪厄斯、梅纳瓦卡。 安缇纳姆杀死这三位神明还可以说是有理有据,大概算是清理门户。但是对于“阴影”来说,祂为什么要杀死这些原本就站在祂那边的旧神? 幽灵先生回忆着。 他想了起来,安缇纳姆曾经跟祂解释过,祂之所以会醒来,是因为贪婪的贴米亚法想要吞食祂。死亡的阴影在那一刻也逼近了安缇纳姆,所以祂才会猛地惊醒。 而“阴影”是不希望让安缇纳姆醒过来的。于是,“阴影”将这种怒火发泄在贴米亚法的身上,祂亲手杀死了贴米亚法,那一幕甚至还被当时位于格奇岛的一些旧神追随者看到,并且记录下来。 ……那么,布朗卡尼和阿特金亚呢? 几分钟之后,他在骰子和球球这儿得到了答案。 “因为祂觉得烦了,所以祂就杀了祂们。”骰子难得如此言简意赅,“杀不杀、死不死,对于神明来说,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西列斯不由得默然。 连死亡都对应一位神明,那么神明的死亡又有什么意义呢? 说到底,即便神明死去,但神明的力量仍在,并且,后人也有可能继承这份力量,成为新的神明。那么,究竟神是神,还是神的力量是神? 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 即便是安缇纳姆,祂偶尔也会困扰于此。当费希尔世界继续发展,当费希尔文明成了祂都陌生的样子,那么祂还是祂吗? 这种哲学意义上的话题,并不是西列斯喜欢探讨的问题。倒不如说,正因为这样,他才宁愿自己是个人类。 神明的世界是复杂的——而他呢,他弱小的、愚昧的、困顿的人类大脑,或许无法理解这一切。 因此,即便这机会就摆在他面前,甚至是三个不同的机会,他也仍旧保持了冷静与平淡,好像这神明的力量之于他,还不如清晨从邮差手中接过的一份报纸。 他了解自己;他也清楚地知道,他喜欢这种“了解自己”的状态。 他静静地凝望着面前的两个玻璃球。 球球在这个时候补充说:“也不能完全这么说……‘阴影’可能也带有某种目的……但是,我们没法知道祂的想法。” 即便是时光长河,那也是与费希尔世界——现实世界中的费希尔星球——有关的。“阴影”显然不在这个范畴。 他们的确可以通过观察阴影信徒的行为,来倒推“阴影”可能的想法。但是,他们不可能直截了当地,如同观察历史长河中任何一个人类一样,去观察“阴影”。 历史的舞台,是费希尔世界的历史;既不是黑暗之海,也不是神明宇宙。 西列斯对此有所预计,不算失望。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声音低沉地说:“阿特金亚的星之尘散落在全世界,这可不像是随手的杀戮。” 他整理着自己的思路。结合不久之前他们对于阴影信徒的猜测,西列斯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祂是刻意这么做的呢?”西列斯喃喃说。 两个玻璃球都滚了滚,像是歪了歪头,露出疑惑的表情。 骰子问:“什么?守密人,满足一下老‘骰’子和傻球球的好奇心吧。” 西列斯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喃喃说:“蜘蛛……蛛网。” 玻璃球们耐心地等待着。 很快,西列斯回过神,他首先说了自己对于如今阴影信徒们在拉米法城行动的猜测。 随后他说:“但是,拉米法城也只是费希尔世界的一座小小的城市。就算安缇纳姆以过去与历史之神的名义诞生在这儿,这里也不可能象征着整个费希尔世界。 “……但是,阿特金亚的星之尘,却恰恰洒落在全世界。那就让阿特金亚的力量与整个费希尔世界之间,产生了一种薄弱的联系。 “这恰巧就贴合了,如今阴影信徒正在做的事情。” “您觉得‘阴影’在那个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了?!”骰子惊讶地说。 “有这种可能性,但也只是一种猜测。”西列斯严谨地说,“也或许,是不久之前,‘阴影’才想到自己之前杀死阿特金亚的方式,进而产生了这个灵感。” “……所以在那个时候,污染可能就已经遍布全世界。”骰子喃喃说,它显然被这个猜测吓了一跳。 西列斯想了想,又说:“可能没那么严重……至少对于人类来说,没那么严重。” 他慢慢跟两个玻璃球讲解着自己的想法。 这个猜测,本质上来源于一个他一直好奇、若隐若现的问题。 为什么是阿特金亚?为什么是“艺术”? “艺术”的力量足够强大吗?或许是的。但是,至少对于人类来说,比起生命、死亡,艺术似乎又没有那么重要了。 撒迪厄斯与佩索纳里的力量,当然比阿特金亚更加强大。阿特金亚在费希尔世界的历史中几乎默默无闻。艺术家们、收藏家们当然崇拜着祂,可人数又有多少呢? 艺术,与多少人“概念相关”呢? ……因此,在如今阴影信徒仿佛倾巢出动的情况下,他们最终却选择了一个不弱不强的阿特金亚作为行动的支点,这种做法令人感到困惑。 阿特金亚有什么特殊性? 如果纵观费希尔世界的历史,从中寻找阿特金亚最为令人惊讶、瞩目、显赫的历史记载……那么,可能就是祂的死法了。 没人知道阿特金亚的死亡为什么会如此惨烈。这个困扰、这个谜团,始终萦绕在人们的心中。 结合如今阴影信徒们在拉米法城中的所作所为,事情似乎变得明朗了一些。 阿特金亚惨烈的死亡让祂的星之尘撒向了费希尔世界的每片土地,这实际上就让阿特金亚的力量与现实世界中的费希尔星球产生了联系。 而作为杀死阿特金亚的罪魁祸首,“阴影”自然也会拥有这种联系。 每一颗撒向费希尔世界的土地的,属于阿特金亚的星之尘,都像是携带着自“阴影”而来的蛛丝,密密麻麻地将费希尔世界笼罩起来。 当然,这种联系或许是相当薄弱的。 星之尘毕竟是已经死去的、崩散的神位。即便是神的力量的继任者,与星之尘也没有什么直接的关联——神位与现实世界有关,神的力量则与世界之外有关。 但是,这毕竟是一种联系。 “阴影”在寻找命运的力量,但是久寻不见。祂或许会采取一种更加偏激的、疯狂的办法。阿特金亚的死法无论是“阴影”有意还是无意,都可以在此刻利用起来。 如果,“阴影”真的是打算从费希尔世界本身,以及这十三位旧神本身下手的话。 “……可是,下手……”球球有点不安地问,“会是什么样的方式呢?” “那还没法确定。”西列斯回答,“只是我产生了这样一种联想。或许只是一个巧合吧。” “巧合!”骰子突然激动起来,“不,不会是巧合的。任何巧合都是命运的力量的体现,您应该也清楚的。您可不能小瞧我!” 西列斯:“……” 他盯着骰子看了一会儿,直到玻璃球默默地往后滚了滚。 骰子小声嘟哝说:“当然就是这样……巧合,从来不存在巧合。人们眼中的巧合,总是命运的安排。只不过,命运的力量是无形的、潜移默化的……” 西列斯突然皱了皱眉,他问:“如果有人身边发生了许许多多的巧合,那是否意味着他拥有命运的力量?” “您在说您自己吗?”骰子轻巧地反问,然后才回答了这个问题,“不,并不一定。有些人可能是命运的宠儿。 “当然,人类定义中的‘命运的宠儿’,和神明定义中的‘命运的宠儿’是不一样的。但是,的确有这样的情况存在。 “所以,如果想要证明一个人拥有命运的力量,那么,必须得看他自己的行动才行——而您,老实讲,您几乎完全不依赖于命运的力量。谁能想象您居然拥有命运的力量呢!” 说到最后,骰子的语气也有点激动。 事实就是这样。事实是,西列斯总是凭借着人类范畴内的智慧解决问题。 他掌握着三种神明的力量:时光、命运、梦境。在这三种力量中,梦境反而是他运用次数最多的,并且他只是将那当成是一种“渠道”,而非“手段”。 西列斯笑了笑,他说:“但是,这不正能隐藏你的存在吗?” 骰子想了想,原本有点激动的情绪瞬间滑落下来。它小声说:“是的,的确如此。您永远如此明智,守密人。我们都有赖于您的智慧……” 骰子用喋喋不休的、肉麻的话语称赞着西列斯。西列斯几乎已经习惯了。 等骰子说完,西列斯才转而问球球:“往日教会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球球作为时光长河,如果它想要的话,自然能够监视现实世界的情况。当然,只有在有需要的时候,它才会这么做——比如,与夏先生有关的事情。 “往日教会正按照夏先生信中的吩咐寻找着城内的可疑人员。他们暂时还没有什么发现。”球球说,“不过,不久前,他们刚刚在邮箱里留下了一封信,您要去看看吗?” 西列斯感到了一些意外。 “邮箱”。这就是往日教会为夏先生准备好的,专门用来联络的地址。 确切来说,那其实是一个十分普通的、看起来都快要废弃的铁质邮箱。邮箱的钥匙仅有两把,一把在夏先生这边,一把在往日教会那边。 邮箱位于拉米法东城靠近东郊的位置,附近就是往日教会的一座小教堂。据说这是安缇纳姆诞生之后,费希尔世界的第一座往日教会的教会。 往日教会每一任中央大教堂主教,也就是整个往日教会的管理者,在退休之后,就会来到这座小教堂担任一位普普通通的教士,直至死亡。 这位教士也就顺便肩负起一个职务:每天检查门口的邮箱里的信件。 当然,大部分其实都是普通的来信,比如教众、比如商人。 但是,这位教士心知肚明,如果安缇纳姆的唯一那一位代行者——夏先生,有什么事情要联系他们的话,也会通过这个邮箱。 不过自从夏先生十四年前消失之后,他们还从未与这位神出鬼没的代行者联系过。 因此,可想而知,当退休的主教从一堆纸张中翻阅到那个署名为“夏”的信封的时候,他内心的震惊与不安。 正因为这样,过去一段时间,往日教会几乎以一种惶恐的态度,完成着夏先生在信中的要求。 在那封信中,夏先生提及了一些令人不安的事情。 他说,安缇纳姆如今陷入了虚弱的状态,这是那些旧神追随者造成的。这些旧神追随者的行动,对安缇纳姆的力量概念造成了破坏。这也就是过去十四年夏先生一直都没有出现的原因。 安缇纳姆打算暂时休养一段时间,而他们就可以趁此机会,拔除这些扰乱世界正常运转的、癫狂而扭曲的旧神追随者。 夏先生额外还提及,正是因为安缇纳姆意识到这一点,所以祂才会暗中让往日教会照拂西列斯·诺埃尔教授。这位文学史教授如今也以自己的办法对抗着旧神追随者。 但是,往日教会也不能坐享其成。他们得去搜查城内的可疑人员。 ……这是个九真一假的谎言,自然让格罗夫纳深信不疑。 于是,在过去一周的时间里,往日教会努力地调查与行动着。这件事情或许对阴影信徒造成了一定的压迫。 不过,不知道往日教会那边的回信是为了什么? 凌晨时分,街道上空无一人。夏先生出现在这里,并且用钥匙打开了那个破破旧旧的邮箱。 往日教会并不担心夏先生不知道他们的回信。在他们看来,夏先生总有着十分特殊的力量。 夏先生出现的这个时间点,是周六的凌晨。在前一天晚上,那位退休的主教将一封信放在这里。他会在清晨起床的时候检查一下,免得这封信被邮差带走。 但是,显然,这封信只有可能交到它真正的主人那里。夏先生回到过去,将这封信从邮箱里拿了出来。 他拆开信封,阅读了这封信。 “…… “夏先生,您好。 “我们暂时还没锁定可疑人士的地址,不过已经有一些眉目了。我们按照您的要求,尽量保证身份的隐蔽。我想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们的调查。 “之所以给您写这封信,是因为我们意识到一些您可能会需要的信息。 “最近一些教众前来教堂祈祷的时候,提及他们,尤其是他们的孩子,收到了许多与艺术有关的广告单,尤其提及了一些免费的博物馆之旅。 “他们大多数是西城人,面对这样的邀请有些措手不及,但对方的态度却相当殷勤。一位教士感到奇怪,便打听了这些博物馆的名称。 “其中一家博物馆属于菲尔莫尔家族。这是康斯特公国的贵族姓氏。您应该还记得,在十四年前,这个家族是站在埃比尼泽·康斯特那边的。 “结合您与诺埃尔教授对我们的提醒,我们便怀疑,这或许就是那群可恨的旧神追随者的阴谋。或许他们的图谋与‘艺术’有关? “有必要告诉您这件事情。也期待您的回信。 “格罗夫纳。” 这封信的内容让夏先生微微眯了眯眼睛。又一个家族出现了。 他想了片刻,身影便闪动了一瞬,好似消失了一秒钟一样——他去写了封回信——随后,他轻轻将一个小巧的信封,投入了那破旧的铁质邮箱。 那信上只有一行字。 【“艺术”的确有关。但是,越靠近真相,越容易惊扰守密者。这会是一场漫长的鏖战,我们得充满耐心。】 第232章 艺术的溯源 诺兰·赫斯特。 西列斯与这位文史院院长的接触, 基本都集中在公事。 他倒也曾经因为卡贝尔教授的事情,与赫斯特院长有过交流,但也只是短暂的对话;在那之后,直到西列斯接手文学史专业主任的职务之后, 他才更进一步与赫斯特院长有所接触。 在他的印象中, 赫斯特院长是个严肃、认真的性格。赫斯特院长对西列斯给学生们进行考试的做法也相当看好,甚至有在院内进行过一定的推广。 近几年来, 赫斯特院长更专注于行政事务, 基本不怎么亲自参与教学工作。学生们乃至于普通教授, 对于这位院长的印象也始终轻轻飘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正因为这样,当西列斯望见坐在单人沙发上、面露微笑的赫斯特院长, 他才会感到一丝诧异。 诺兰·赫斯特看起来相当享受这一幕:略微昏暗的房间、沉闷阴凉的空气、密密麻麻的书架与古老纸张、十几名或老或少的优秀教授,以及, 位于正中间的他自己。 “啊!西列斯·诺埃尔教授!”赫斯特院长高声说, 他望向西列斯的目光中带着一丝激动和热切,“我正期盼着您的到来呢。” 从拉米法大学主城堡顶楼办公室的隐藏楼梯, 一路弯弯绕绕来到此地,面对赫斯特教授略显亲热的招呼,西列斯只是顿了顿,就不动声色地镇定回答:“上午好,院长, 以及各位教授。很荣幸见到你们。” 西列斯的抵达, 让在场其余教授也暂时停下了对话。他们以一种明显或隐晦的怀疑的目光, 打量着西列斯, 似乎好奇怎么会有这样一位年轻教授加入进来。 直到有一位历史系的教授突然说:“就是您撰写了萨丁帝国的流浪诗人那篇论文吗?” 西列斯此时已经在赫斯特院长的安排下, 找了个空座位坐下, 恰巧就是在历史系教授的不远处。他微微一怔,便说:“是的。”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当初那篇论文发表的时候,布莱特教授就曾经说过,有不少历史专业的学者,反而十分欣赏他这篇论文。 果不其然,其他历史专业的教授也因为这个话题而好奇地望了过来。这让西列斯的出现不那么突兀了。他们谈及了一些沉默纪的话题。当然,也不可避免聊到了阴影纪的历史断层。 所有人都感到了遗憾。不过,他们也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最近一些对于阴影纪历史的研究。 尽管西列斯知道,安缇纳姆早已经将一切阴影纪相关的历史记载与古物,都销毁得一干二净,但是他并没有打扰这群教授的兴致。 其中一名专门研究阴影纪历史的教授,偶然提及了自己的一位学生,也就是来自堪萨斯的留学生凯洛格。这名教授十分看好凯洛格,不过在今年结束课业之后,凯洛格就要返回堪萨斯了。 “我听她提及过您。”这位教授相当友好地说,“您是位很棒的教授。” 凯洛格本身也参与了西列斯的俱乐部以及瑰夏文学社。在很久之前,西列斯之所以会阅读到詹·考尔德的《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正是因为凯洛格的推荐。 同时,西列斯还意外地发现,面前这位与他搭话的教授,正是《帝国上空的阴影:被驱使的皇帝与贵族》这本书的作者。他从这本书中得知了与露思米的神国明光帝国有关的一些信息。 西列斯正要回复,但前方赫斯特院长已经站了起来。看起来今天所有参与聚会的教授都已经抵达了,于是赫斯特院长便打算说点什么。 “新的一个学年已经开始了。我很高兴又一次在这儿看到各位,并且也很高兴能在这里迎来一位新成员。”赫斯特院长望向了西列斯,并且第一个带头鼓起掌来。 西列斯维持着平静镇定的表情,向所有人介绍了自己。但他心中却在略微狐疑地想,赫斯特院长是否过于友好了? 赫斯特院长又提及了这个聚会的一些内容,整体上和之前布莱特教授说的差不多。不过,如果想要阅读书架上的那些书籍的话,那他们就得先经过赫斯特院长的同意。 这像是一场小型的学术研讨会。等到赫斯特院长说完话,几名教授就迫不及待地提及了自己想要阅读的书籍,在前者的带领下拿了过来,然后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 赫斯特院长又让人端了一些凉茶饮料和点心。为他们提供这些服务的,看起来像是非常专业的贵族家庭的仆人。刚刚在顶楼办公室等待他们过来,为他们打开隐藏楼梯的门的人,也正是他们。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观察着这些情况,隐约感到赫斯特家族似乎是在刻意维持这种做法——笼络学者、维系教育权威。 不久,赫斯特院长便来到了西列斯这边。周围几名历史专业的教授适时地散开。 基于对于西列斯那篇论文的喜爱,他们之前也已经明里暗里提示了西列斯,告知他,任何新人加入进来,赫斯特院长都会进行这样一番私人的谈话。 赫斯特院长微笑着说:“这儿怎么样,诺埃尔教授?” “我喜欢这儿的学术氛围,任何人都可以在这儿宽松地探讨自己的观点,并且阅读一些古老珍贵的资料。”西列斯恭维着赫斯特院长,“这多亏了您的慷慨。” 赫斯特院长大笑起来。出现在这里的诺兰·赫斯特,似乎比外界眼中的那个赫斯特院长更加开朗与健谈。 很快,他便说:“请跟我来,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便起身跟上他的脚步。他们来到旁边的一个小房间。这里看起来像是赫斯特院长自己的休息室。 这里是拉米法大学主城堡的地下,并没有窗户,光线全靠蜡烛、煤油灯来维持。这个隐蔽的小房间比外头的光线更差,给人一种相当不安的氛围。 赫斯特院长好似不觉,他坐了下来,并邀请西列斯也坐下。 “我听闻了您的名声,教授。”诺兰·赫斯特以一种微妙的语气说,在这一刻,他的表情变得不那么开朗,“我是指,启示者那边。” 他仅仅以“教授”来称呼西列斯,没有带上姓氏。 西列斯默然望着面前这个中年男人。 “……我并不是您的敌人。”赫斯特院长突然笑了起来,“您既然来到这里,那么就可能会知道,赫斯特家族曾经的往事?” “我知道您的先祖,阿布索伦·赫斯特,创办了拉米法大学。”西列斯客观地说。 “哦,那么您知道……”赫斯特院长的语气有种含糊不定的感觉,“我的这位先祖,也同样是第一批黎明启示会的成员吗?”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起诺兰·赫斯特。 他心想,他之前想过什么来着? 万一现在黎明启示会的正式成员中,有他的熟人……? 结果这个猜想真的成立了。 阿布索伦·赫斯特,是黎明启示会的第一批成员。而这个席位,说不定如今已经被诺兰·赫斯特继承——他绝对相信黎明启示会中有这种席位继承制! ……所以,诺兰·赫斯特,现在为什么会在他的面前提及这事儿? 赫斯特院长可能没有想到,西列斯的想法已经切中根本。他只是说:“您可能已经听说了,历史学会那边,夏先生出现的消息。”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在此之前,诺兰·赫斯特从未表现出自己对于历史学会、对于启示者的了解与熟悉。事实上,西列斯甚至一直以为他是普通人。 ……是因为夏先生的出现,所以赫斯特院长才决定与西列斯进行这场谈话? 这倒是一个收获。西列斯不由得想。 之前骰子和球球曾经说黎明启示会如今的成员中存在着叛徒,而诺兰·赫斯特说不定就知道这件事情……又或者,他就是那个叛徒? 诺兰·赫斯特说他并不是西列斯的敌人,但这种事情总不可能他说了,西列斯就相信了。 他继续凝视着诺兰·赫斯特。 赫斯特院长露出了一个略微……犹疑的表情。他说:“事实上,我很少参与黎明启示会那边的事情。你也知道,我忙于拉米法大学的事务。我专注于此,对启示者的力量也不怎么感兴趣。” 西列斯不置可否地听着。 他惯常的镇定让赫斯特院长有些焦躁了起来。他的手指有点烦躁地敲击着桌面。隔了片刻,手指的敲动停住了。 “……那让我们来坦诚一点吧。”赫斯特院长紧紧盯着西列斯,“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您解决了很多的旧神追随者。即便明面上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些事情,但是那些蛛丝马迹是不可避免的。 “而现在,夏先生出现了。他已经消失了十四年,但是现在却又因为某些事情而出现了。他一出现,历史学会就打算整顿学部……那可是藏污纳垢的地方。 “……所以,您肯定知道,夏先生为什么会出现吧。那些,旧神追随者。” 西列斯默不作声地听着。 赫斯特院长似乎并不知道,西列斯就是黎明启示会的一员。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对西列斯来说,在这件事情上的可操作余地就大了不少。 诺兰·赫斯特显然是因为夏先生的突然出现而感到了焦虑。他既担心自己因为无所作为而被夏先生迁怒,又担心夏先生的出现预示着风暴将要来临。 看得出来,他其实十分享受那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作为赫斯特家族的继承人,他大概率会在更年长一些的时候,当上拉米法大学的校长。 但是这野望,却有破灭的可能性。他可能直到现在才突然意识到,他这种踩在普通人和启示者中间地带的人的生活,是岌岌可危的。 他们既没有强大的启示者的力量,也没有普通人一无所知的无辜,只能这样随波逐流,期盼着命运对他们网开一面。 因此他坐不住了。他知道西列斯在历史学会那边的名声,不过往常他并不关注也并不在意,他更关注西列斯在拉米法大学这边的成就,并且也十分看好这位年轻学者。 但现在,事情发生了改变,他必须要了解一下了。 ……当西列斯让夏先生出现在历史学会的时候,他可没想到会有这种意外的收获。他当然想到过,是否会有黎明启示会的成员迫不及待地联系夏先生,但是…… 好吧,诺兰·赫斯特也算是联系到了“夏先生”。 西列斯心中颇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隔了片刻,在诺兰·赫斯特已经流下冷汗的时候,西列斯才开口说:“我了解其中一部分。” 诺兰·赫斯特几乎在他开口的一瞬间就松了一口气,毕竟这意味着他还能了解一些信息。但是紧接着,西列斯的话语就让他惊呆了。 西列斯说:“有一大批的旧神追随者,出现在了拉米法城。” “……什么?什么?!”赫斯特院长不可思议地说,“他们为什么……” “没人能领悟旧神追随者的真正想法。”西列斯说,“他们受到了精神污染,已经疯疯癫癫了。” 诺兰·赫斯特的目光严肃而凝重,他颤抖着手,喝了一口凉茶,才缓慢冷静下来。在这个时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选择了解真相的做法,是对是错。 不过西列斯对他了解的事情,也有些感兴趣。他便问:“赫斯特院长,恕我冒昧,我对黎明启示会相当感兴趣。这个组织现在仍旧在运转吗?” 诺兰·赫斯特怔了一下,他想了想,便说:“我不是非常了解。我并不是在历史学会那边成为启示者的,而是在家族长辈的指导下,了解到启示者的力量以及黎明启示会的存在。 “因此,我几乎也没怎么参与过黎明启示会的行动。我继承了我先祖在这个组织的席位,但对这没什么兴趣,我更专注于学术以及学校。我对夏先生的存在也只是一知半解。 “……不过,十四年前,在夏先生离开之后,黎明启示会曾经召开过一次内部会议。”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他没听球球提到过这个事情,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说:“瞒着夏先生?” 赫斯特院长点了点头。 西列斯不由得露出些微惊异的表情。 事实上,在夏先生与历史学会高层决裂之后,他与黎明启示会也还是保持着一定的联系。尽管人们都说夏先生消失了十四年,但是在那头四年里,夏先生偶尔还是会弄出一些动静的。 比如贵妇、报童和骑士,他们其实就是在夏先生与历史学会高层决裂,但是又没有彻底失去行踪之前,也就是十四年前到十年前这段时间里,被邀请进黎明启示会的。 再比如说,在那四年里,黎明启示会也还是在继续着原定的调查。 虽然不会有新的案件交给他们,但是原本的那些暗自也不可能一时半会就成功收尾,因此那四年时间就成了一个缓冲器。在那段时间里,夏先生偶尔也还是会回复这些人交过来的文件。 这段时间里,按照球球的说法,安缇纳姆自然已经是懒得理会这些事情了,其实都是球球在扮演夏先生。但是说到底,球球想要扮演夏先生,也得经过安缇纳姆的同意。 因此,它也只是偶尔才会让夏先生出现,总不能经常用这事儿去打扰安缇纳姆。 由此,从十年之前,夏先生就彻底失去了踪迹……直到不久之前。 ……但是,在夏先生与历史学会高层决裂之后不久,黎明启示会内部却召开了一场隐瞒了夏先生的内部会议? 球球也没提及过这事儿。 尽管球球是时光长河,但它毕竟是神格的凝聚与升华,已经拥有了自我意识。换言之,如果它不去主动注意、观察某些事情的话,那也未必会清楚了解前因后果。 就好像人们只有在仔细观察自己的身体之后,才会惊奇地发现,在某个自己都不注意的地方,居然会有颗痣一样。 并且,那个时候掌管时光长河的,毕竟是安缇纳姆。 而安缇纳姆? 许许多多的事情,安缇纳姆实际上都懒得提及。祂与西列斯见过的那一面,祂只是匆匆忙忙、大而化之地告诉了西列斯真相——最本质的真相。 祂告诉他,夏先生曾经是祂的化身;祂也告诉他,这个身份本质上是为了他准备的。 ……但是,祂并未说过夏先生的具体经历。 西列斯不由得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想到了一个词,或许也可以在这个时候用来形容夏先生:众叛亲离。 许多许多年之前,安缇纳姆就曾经陷入这样的处境;而当祂漫不经心地创造了一个身份去解决一些麻烦的时候,祂又一次让自己陷入了这样尴尬的境地。 ……神明。人类。 西列斯默然片刻,与此同时也聆听着赫斯特院长的说法。 “那个时候我的家族听闻夏先生与历史学会高层决裂,但是我们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家族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参与到那边的事务了。 “因此,他们便感到了好奇与不安,就让我前往参加了那场会议。当时参与会议的人只有十几个,他们聊着的话题,对我而言都是些天方夜谭。 “……他们提及旧神、提及旧神追随者、提及那些可怕的精神污染,并且露出疲惫而厌倦的表情,就好像他们自己也已经受不了这些东西了。 “在那个时候,夏先生又与历史学会决裂了。我可以确信,黎明启示会的这些人也并不知道夏先生究竟是怎么想的,历史学会又是怎么想的。 “他们明明是整件事情的其中一员,但是,他们又是最没有话语权的。没人在意他们的想法与立场,即便是夏先生也没怎么与他们交流过想法。 “在某种程度上,我能理解他们。 “但是,当他们提及,想要解散黎明启示会的时候,我还是感到了不安。我听闻过夏先生的事迹,我认为他们这样的想法简直是……愚蠢到了极点。” 赫斯特院长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西列斯在这个时候适时地问:“谁这么提议?” 赫斯特院长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我不太确定,时间过去得太久。” 西列斯点了点头,也并不感到遗憾。 他为赫斯特院长提及的一种情况感到叹息:在十四年前那个时刻,在夏先生与历史学会高层的冲突爆发的时刻,没人在意黎明启示会的成员是怎么想的。 ……的确如此。即便是夏先生本身,恐怕也没有在意过这些人的想法。 赫斯特院长又说:“……当时我有些愤怒地和他们理论。我不确定我是否能说服他们,但……或许是恐惧、或许是愤怒,我和他们吵了一架。 “我仍旧印象深刻的是,当时有个人在一旁嗤笑。他说,‘我们已经在雾中挣扎了太久,却还看不到黎明的曙光。’ “他说,‘黎明启示会,这样的名称,难道不会让你们感到羞耻吗?’ “……在他说了这话之后,我们所有人都沉默了。这场会议最终不欢而散。据我所知,在那之后,黎明启示会应该并没有立即解散。 “不过,在夏先生彻底失去音讯之后,恐怕也没什么人乐意继续坚持黎明启示会的理念了……据说历史学会的黎明启示会学部那边,还招收了一些新人? “但这几个人恐怕没有加入到真正的黎明启示会,所以对这个组织毫无了解。如今可能还剩下几位上了年纪、力不从心的老人家,仍旧期待着夏先生的归来。 “我确定的是……像我这样慌张的人,不在少数。” 赫斯特院长苦笑起来。显然,他自己也知道,刚才他的表现实在是不怎么冷静。 西列斯也沉默了片刻。 黎明启示会的建立是为了等待费希尔世界的黎明。这是个相当美好的期盼与祝愿。然而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责怪谁都没有意义。 他捏了捏鼻梁,让自己冷静下来。片刻之后,他说:“院长,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能会相当危险……但是,既然今天我们已经提到了,那么我也正好和您说一下我的想法。” 赫斯特院长怔了一下。 “这群旧神追随者或许已经盯上了我。”西列斯冷静地说,“而从他们之前的举动来看,他们并不介意在学校里做点什么。 “因此,未来一段时间里,我希望拉米法大学可以尽量避免任何与‘艺术’有关的活动和仪式。” 赫斯特院长惊讶地望着他,然后一瞬间就紧张了起来。他说:“但是……教授,或许您还不知道……过段时间,就有一批画家要来学校里参观。”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便问:“为了什么?” “拉米法大学没有艺术专业。”赫斯特院长说,“因此,校长一直以来似乎都有意专门开辟一个学院。那批画家名义上是过来参观,但其实就是为了考察拉米法大学的情况。” 西列斯不禁叹了一口气:“看来这场参观难以避免。这次活动安排在什么时候?” 无形之中,在谈及启示者相关的话题的时候,他与诺兰·赫斯特的对话模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赫斯特院长十分坦诚地回答:“下周六。” “……周末?”西列斯有些意外。 “是的。”赫斯特院长点了点头,“既然是为了开设新的学院,那么现有的学生情况就没那么重要了,他们主要是想了解学校内部的建筑、环境等等。有学生在场反而不怎么方便。”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来,这几名画家都相当有名?” 他想,其中不会有奥尔登·布里奇斯吧? ……莫名地,他觉得这个问题几乎不用思考。 “似乎是的。不过具体的名单我也不是非常清楚。”赫斯特院长迟疑了一下,他问,“您确定这次参观活动会出事吗?” “我不确定。”西列斯同样诚实,“但是,有这种可能……您知道发生在剧院区的那场凶杀案吗?” 赫斯特院长表情微微一变,他已经明白了西列斯的意思:“那就是他们做出来的?” 显然,始终生活在普通人环境之中,对于旧神追随者有所耳闻但又不是完全清楚的诺兰·赫斯特,面对这种动不动就杀人的旧神追随者作风,感到了十分的不适应。 西列斯点了点头。 赫斯特院长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起来。他默然片刻,然后恳求说:“您能阻止这一切吗?” “我们正在努力。”西列斯回答。 赫斯特院长稍微松了一口气。他揉了揉眉心,便说:“那一天我会陪同他们一起参观学校,过两天应该就能拿到名单了。到时候我会转交给您。” 西列斯点了点头,向赫斯特院长道谢。他想,这么说来,下周六又将是忙碌的一天……令人叹息。 赫斯特院长看了一眼时间,便说:“我们已经聊了很久了。该回去了。”他顿了顿,又问,“您有什么想看的书吗?” ……不久之后,在赫斯特院长的帮助之下,西列斯拿到了一本关于阿特金亚的古籍。 这本书的标题为《艺术溯源》,看起来像是一本艺术史,然而一旦翻开阅读,读者就能知道,这其实是在讲述阿特金亚的一些故事。 根据赫斯特院长的介绍,这本书中有不少涉及到以前庇佑者的描述,因此,如果不是他知道西列斯是启示者,那么他也不会将这本书交给西列斯。 此外,这本书也并非由一人独自完成,而是沉默纪某个信仰阿特金亚的贵族家庭,在收集了无数古老的手稿、记录之后,对阿特金亚的完整过往进行了回顾与整理。 ……在阿特金亚陨落之后。 因此,这本书的内容形式,实际上是结合了手稿文字的摘录与后人批注这两方面的。 这个家族的成员以一种相当诚恳的态度,仔细梳理了“艺术”的发展历程,并在其中附上了自己的一些看法,甚至会出现家族成员以文字的方式相互交流、沟通的情况。 比起历史书这样的称呼,西列斯认为以“笔记”来称呼这些内容更为合适。 他大致翻阅了其中的内容,便感到这书十分有意思。他挑了个僻静的、听不见其他人谈话,同时也有灯光照耀的位置坐下,然后沉浸在阅读之中。 ……西列斯大概没想到,他这种痴迷于阅读,而不急于与其他资历深厚的教授打交道的做法,反而恰到好处地让这群教授觉得,他的确醉心于学术,而非人情世故。 这让不少注意到他的行动的人,对这位年轻教授有所改观。 当然了,就算西列斯知晓这些想法,他也不会在意。此刻的他,已经全然沉浸在这本古老的、泛着墨水与纸张陈旧气息的书籍之中。 “…… “吾神诞生于最晚的时节,姗姗来迟,又恰到好处。祂闻见花的香、望见风的舞、听见人的歌,便感到世界需要什么来描绘这些美。祂便诞生了。 “(括号中为批注。下同。) “(音乐与艺术之神,画框的美丽纹路,阿特金亚。祂诞生于神诞纪晚期,是十三位旧神中最晚诞生的神明。祂诞生的时候,人类文明已经有了长足发展。) “…… “信众们高声歌唱,辅以舞蹈、音乐、舞台。此为阿特金亚之节。偶有埃尔科奥的信众、贴米亚法的信众、阿卡玛拉的信众参与其中,各司其职。 “(阿特金亚之节的存在,证实了在神诞纪、信仰纪的时候,旧神们的关系仍旧维持着友好和睦的状态,甚至会彼此共度佳节。 “(尽管这份手稿中,这位阿特金亚的信徒声称,其他旧神的信徒只是偶尔参与,但根据我们找到的一些其他资料,这种参与其实相当频繁,毕竟在那个时候,任何节日都离不开埃尔科奥。) “(真有意思。当时的人类用神名来命名节日!旧神们不会觉得被冒犯吗?) “(那是神诞纪!况且,吾神总是相当亲近信徒,因为祂喜欢我们创造出来的这些作品。) “…… “第一道裂痕的出现,让吾神深感不安与为难。祂是最年轻的、祂是最晚来的,祂也是最敏锐的。信众们受到吾神的启示,以各种方式描绘、表达此情状,却适得其反。 “信仰在此刻讨论者众。吾神与信众们无意参与其中。吾神给予信众庇佑与启示,信众给予吾神喜悦与欣赏。信仰并非吾神与信徒的关系。 “(在信仰纪,阿特金亚及其信徒的关系是非常奇妙的。人们总是认为,‘艺术’给予了艺术家们灵感,而艺术家们则以他们的作品取悦‘艺术’。 “(这种情况与其他旧神及其信徒格格不入。但是,根据史料记载,阿特金亚及其信徒几乎平等的关系,也很快被打破了。 “(因为,疯狂的艺术家祈求阿特金亚赐予他们更加不可思议的、更加夸张而强大的‘灵感’。阿特金亚的庇佑者们,通常而言,在作战中,要么是自己疯掉,要么是对方疯掉。 “(因为这就是他们的力量来源,也就是,‘灵感’。) “(得了吧,老头子,你直说就好了……这群‘艺术家’总是自带污染。能不能从这种污染中活下来,就各凭本事了。) “(而吾神总是庇佑着我们!) “(……你们两个傻小孩能不能不要参与这么严肃的话题?) “…… “吾神无意参与国家之讨论。信众们醉生梦死,妄图寻找更多的灵感。一部分信众从其他的旧神之处得到灵感,意识到‘艺术’乃生命、生活之升华,是复杂之纯粹。 “另有一部分信众认为,‘艺术’乃生命、生活之下降,是纯粹之复杂、是真理之外、是秩序之反面。 “双方各执一词。在此刻,精彩绝伦的艺术作品层出不穷。派系之讨论或许也即灵感之来源? “(在帝国纪早期,‘艺术’的信徒们陷入了困惑。他们无意参与那些政治斗争、国家征伐,但是,这些也的确影响到了他们的现实生活。 “(他们的灵魂向往着阿特金亚,而他们的身体却仍旧活在这个真真切切的世界里。哪个更加重要?哪个才是他们更应该关注的对象? “(譬如生活给予他们美好、生活也给予他们痛苦。那么他们应该赞美阿特金亚,还是赞美生活? “(一部分人认为,他们正应该从这些事情中汲取灵感,进而取悦阿特金亚;另外一部分人认为,生活之溃败正是因为阿特金亚希望他们专注于神。 “(随着帝国纪人类文明的发展,这种讨论争执不休,最终也反映在了这些信徒们的作品之中。他们或歌颂生活与人类文明,或歌颂阿特金亚与神之璀璨。 “(但,这种分庭抗礼的情况难以持久。阿特金亚的信徒分布于不同的国家。人们逐渐发现,那些生活在可怕的、苦难的环境中的信众,却恰恰能创造出令人惊叹的艺术作品。 “(于是,歌颂阿特金亚的风潮占据了上风。 “(当时的人们认为,生活不会赐予人类灵感,而神明可以。) “…… “战争之兴起、国家之分裂、神明之对抗、人类之死亡。自黑暗之中,信众们望见那朵艺术之花的绽放。 “(续接上文。阿特金亚的信徒们意识到了‘灵感’的奇妙之处。越是惨痛、苦难的环境,似乎就越是能刺激他们那根艺术家的神经、越容易接收到来自阿特金亚的灵感。 “(当这一点被无数次确认之后,这群艺术家便疯狂地追寻着这种可能性。在某一刻,他们其实与布朗卡尼的信徒相当有共同语言。 “(但是,在更晚之后,艺术家、收藏家群体中的一部分人逐渐意识到,社会环境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他们的创作。 “(于是,帝国纪初期的那个争论又一次出现了。人的生活与神的尊崇。为了获得更多的灵感、创作更多完美的作品,他们不得不深入前者,而一旦深入前者,他们又总是会遗忘后者。 “(不管怎么说,在那段时间里,‘艺术家’们的确与人类帝国走得很近。大批的艺术家前往那些悲惨的国度、接近那些绝望中的人们。 “(人们倾向于认为,在那个时候,‘艺术家’们做了不少慈善事业,这为他们以及阿特金亚都博取了一个好名声,尽管受到他们援助的人并不知道,这就是为了‘得到’他们的苦难。 “(在这个阶段,艺术家们也触景生情,创作了为数众多的作品。但是,其口碑、声誉,与先前提及的那段作品大井喷的年代,还是不能相提并论。 “(在帝国纪晚期,许多国家陷入战争与混乱,‘艺术家’们自己也流离失所的时候,第三个作品井喷的时代到来了。 “(而这种近乎诅咒一般的命运,始终伴随着他们的生命。) “(……等一下,我产生了一个问题。如果他们需要战争、犯罪和死亡,为什么他们不自己创造战争、犯罪和死亡?) “(好问题,蠢孩子。因为战争属于阿莫伊斯,犯罪属于胡德多卡,死亡属于撒迪厄斯。而‘艺术’只是‘艺术’。) “(虽然不合时宜,但这是否也可以作为神明束缚人类的一个例证?沉默纪的人们总是在讨论这个话题。) “(但神明已经陨落了如此之多,神明对人类的束缚已经不存在了。那么,是什么在束缚人类?) “(……不管怎么说,我认为阿特金亚对于人类的束缚是正面的。) “(虽然许多‘艺术家’都被疯狂袭来的灵感爆了脑袋?) “(行了孩子们,想吵架可以去别的地方吵。后人们会看见你们这些愚蠢的对话的。) “…… “混乱的日子。可怕的、混乱的、不安的日子。我们行走在摇摇欲坠的桥上,底下是一条血河;我们望见身后袭来的浓雾,又看见前方凶猛而疯狂的野兽。 “我们瞧见身旁呼啸而过的风,我们听闻身边茕茕而立的幽灵的低语。我们望向天空!天空!而天空回以我们不可思议的、丑陋又可怖的眼睛。 “我们发出凄惨的哀嚎,而世界沉默以对、而吾神沉默以对……这世界啊!这世界!这世界居然会发生这般恐怖的事情? “我们被抛弃了,我们被这世界抛弃了……而我们,我们要被什么东西一口吞下…… “那东西贪婪地望着我们……小心翼翼地摆弄着我们,像是要思考从什么地方下口……可那张大的深渊!那从血河升起的无形的幕布!那遥远的森林的响动…… “那惊惧的嚎叫。吾神,吾神。吾神望见了什么! “(我思考过无数次,该为沉默纪的吾神的陨落配以什么文字。最终,我选择了这段疯狂的呓语。或许这也是始终凝聚在我们心中的,茫然而无措的呓语。 “(没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们都听见了吾神陨落前凄惨的、可怕的嚎叫声。而一些极富灵感的‘艺术家’,早在那之前,更早更早之前,就已经察觉到了世界的不对劲。 “(其他人并不乐意相信这一点。‘艺术家’们总是疯子,对他们来说。其实对我们中的许多人来说也是。有时候,我们自己也难以明白,我们究竟‘明白’了什么。 “(……但是,但是,那一刻,的确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我们却无从知晓。 “(我想,这本书——又或者说,笔记,就到此为止吧。关于沉默纪我们总是不想说更多,就好像沉默纪的我们也必定要保持沉默一样。 “(而那些更加古老的纪元,又仿佛被阴影纪横亘在那儿。那好像也离我们很远很远了,是我们怎么也不可能伸手触碰到的东西。 “(世界会有一日变好吗?老实讲,当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问,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个问题,又为什么,我会希望世界会变好。 “(毕竟,吾神已经陨落。作为祂的信徒,我们本应该痛苦于祂的死亡。祂的离去,意味着我们将失去灵感……是吗? “(我又想要回到那个问题——人的生活与神的尊崇,究竟谁将给予‘艺术家’以灵感? “(我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可我想回答上面那个问题。 “(世界会有一日变好吗? “(我认为会的。至少,我希望会的。 “(这是阿特金亚与祂的信徒的故事。自祂诞生,至祂陨落;自他们存在,至他们消亡。)” 西列斯的目光凝聚在那最后一个标点符号上,然后感到了一阵难以弥散的叹息。 阿特金亚与祂的庇佑者。 单纯从历史的记载上,这群“艺术家”——不是指单纯的艺术家,而是那群庇佑者——是疯狂的、可怕的,他们仿佛是在人们的苦难与血肉上画出了一朵花。 而现实中的他们,比任何其他旧神追随者,都要更加苦苦挣扎于人与神的话题,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但当他们这么做的时候,实际上,其他人也很难理解他们的痛苦。 “艺术”究竟来自于哪里? 人,还是,神? 这是人的艺术,还是,神的艺术? 这样的自相矛盾,连当初“艺术”的信徒们都无法解释,更何况如今这群假借“艺术”的力量的阴影信徒呢? 十三幅画,十三位旧神……这是注定失败的尝试吗? 西列斯垂眸思考许久,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合上面前这本书。 时间已经来到中午。他花费了快三个小时来阅读这本书。周围其他的教授几乎都已经离开了。赫斯特院长倒是还在,不过似乎正在处理一些公务。 在西列斯面前的桌上,他放了许多张八瓣玫瑰纸。这是他的习惯,看书的时候随手摘录一些关键词作为记忆要点。 他从阿特金亚相关的文字中抽离出来,思索片刻,便顺手从包里拿出了其他的八瓣玫瑰纸,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消息,毕竟他埋头阅读了这么久,说不定就会错过什么。 他随手翻阅了一下,就像是在研究自己的笔记一样。随后,他突然停住了。 “…… “您绝对想不到沙龙这边发生了什么!他们吵起来了!快打起来了!就因为上头那个学部重新登记注册的要求。我觉得里头肯定有人在……呃,就是,浑水摸鱼! “我不太确定,但我要是没看错的话,我似乎瞧见了我参与的那个艺术家学部里的人。 “总之,如果您感兴趣的话,等会儿可以过来看看。这事儿一时半会恐怕不会停止,毕竟明天沙龙就要暂时关闭了。 “……” 达雷尔的消息让西列斯感到十分的意外,几乎可以说是一下子就将他漫不经心的思绪拉扯了回来。历史学会那边看起来是闹大了。 他思索片刻,正要回信,但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如今使用的是人偶的身体。这就让他没法使用【无形之笔】这个仪式了。 近来他时常会使用人偶的身体,尤其是需要外出到处奔波、四处调查的时候。在得到李加迪亚的幽灵的助力之后,使用人偶就显得方便得多,同时也更加安全。 不过这也带来了一些尴尬的问题——在习惯了启示者的力量之后,又突然得抛下这份力量,这会令人有些头痛。 西列斯思考了一下解决办法,毕竟达雷尔那边的情况还是较为紧急。 幸运的是,【无形之笔】这个仪式造成的效果,对于西列斯这边来说,写信和收信并不会在同一张纸上,因此也就给了他可操作空间。 不然的话,非得在他收到消息的这张纸上回复,那就显得十分尴尬了。 他思索了一会儿,想到了几个可能的处理办法。 第一种办法,也就是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他可以将意识转移到本体那边,暂时一心二用。如果是无人的或者足够安全的场合,那倒没什么问题,但现在他周围还有不少教授。 虽然教授们未必会注意到他这边的情况,但这个办法仍旧不够保险,特别是在周围环境较为复杂的情况下,他未必能保证这短暂的一心二用的时间里,他能做到尽善尽美。 此外,本体那边也未必可以随时取用八瓣玫瑰纸。如果真要这么做,那他得提前做好准备才行——比如,至少得把凯利街99号的所有窗帘都拉上,免得暴露本体的存在。 第二种办法,就是找琴多帮忙回信。 西列斯暂时还不想泄露人偶身躯的秘密,也就只能找琴多帮忙了。另外,琴多也可以使用“意念的指向”这一回复方法,塔乌墓场给了这个办法最好的实践场合。 当他给出那些八瓣玫瑰纸的时候,他恰好是与琴多一起进行的准备工作,因此琴多也拥有【无形之笔】这个仪式的时轨。命运的力量倒是在这个时候帮上了忙。 这个方法的好处在于,琴多那边始终是随身携带八瓣玫瑰纸的,因为他也有可能会需要和西列斯实时联系。 李加迪亚的幽灵和阿卡玛拉的人偶的确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但多一重保险也是好的。西列斯与琴多总是维持着相当的谨慎,因此,琴多随身携带的八瓣玫瑰纸就恰好可以做到帮忙回复。 那么,就只剩下如何通知琴多的问题了。 八瓣玫瑰纸、幽灵、人偶,这三者都可以做到,但各有优缺点。 八瓣玫瑰纸的优点是可以不会直接动用到旧神的力量,在他们此刻对付“阴影”的前提之下,西列斯还是会注意到这个问题。 但缺点是必定需要亲自写字,万一真的被其他人注意到字迹就麻烦了,而且琴多也未必能立即看见。这个方案不太适合这种需要立刻回复的场合。 阿卡玛拉的人偶的优点是西列斯更为熟悉这种操控方式,只是需要他转换一下视角就行……比如一直在家里帮他们工作的那个人偶;如果琴多在家的话,那么可以很方便地通知到。 但缺点也正在于此,人偶的活动范围和行动方式较为局限。 李加迪亚的幽灵在这三者中最为灵活。 幽灵无法碰触现实中的物体,这的确是一个问题;但是李加迪亚的幽灵可以在现实中自由行动,并且没有人(除却濒死之人)能看见幽灵的存在,这就比人偶方便一点。 在幽灵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西列斯只是没法让人偶身体开口说话。短时间内,这还是可以接受的。 况且,幽灵前往寻找琴多,这个过程是非常迅速的。在此之前,他们就已经进行过相关的尝试与实验了。 思索间,西列斯便决定采取最后一种方案。他让幽灵给琴多带去了自己要写给达雷尔的回复。 【注意隐蔽,小心被冲突波及。或许你可以注意一下究竟有哪些人在提出“要求”,以及与这些人对话的人。我想,事态会在短时间内发生变化。】 第233章 隐藏方法 此时历史学会的沙龙中, 有三批人在对峙,另有一些人在旁围观。 这三拨人分别属于历史学会的高层(其中包括了卡罗尔·豪斯曼)、拒绝关闭沙龙的启示者们,以及, 想要劝阻但却两边不讨好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 那些拒绝关闭沙龙的启示者, 都利用沙龙入口厅的功能伪装了自己。 这件事情的源头, 在于今天上午卡罗尔·豪斯曼与其他一些历史学会的高层,到沙龙这边来确认关闭的事宜。 当然, 他们并没有夏先生那样的权限,所以说是“关闭”,但本质上只是在入口厅那边安排一些人手,阻止人们进入而已。 他们之所以要过来确认, 是因为沙龙中有不少摊位——比如那些饮料摊、甜品摊, 仍旧在营业。 在擂台赛之后, 人们慢慢将沙龙真的当成了一个“沙龙”。许多人在这地方赚点小钱,因此在历史学会高层决定暂时关闭沙龙的时候,他们收拾起来也慢慢吞吞, 甚至颇为不服气。 在卡罗尔等人过来查看情况的时候,他们就与其中一个饮料摊起了点冲突。一开始只是这名启示者不愿意离开, 但很快,小小的冲突就莫名演变成了十分激烈的对峙。 一眨眼的时间里, 周围就被许多人围住,卡罗尔·豪斯曼成了中心人物。 今天约瑟夫·莫顿以及其他的长老都不在。不知道他们是否是故意逃避沙龙关闭前最后一天的混乱。 卡罗尔在心中暗骂一声。 他感到自己好像是被其他长老们故意推出来了。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所有人。这样对峙的局面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前有几名启示者甚至与他们这边吵了起来,并且差一点就打起来。因而第三波人才会掺和进来劝架。 从始至终,卡罗尔都一言不发, 他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 只是静默地观察着。 ……成为长老, 或者说,更早之前,接触到历史学会的高层,这教会他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观察。 历史学会是个复杂、混乱的地方,每个人的身份、立场都难以辨明。因此,他必须保持沉默,在这个时候好好观察。 上一次夏先生出现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做的。即便夏先生提及了学部,而学部恰恰是卡罗尔想要着手改变的东西,但是,卡罗尔依旧保持着沉默,一如他现在做的这样。 他慢慢将一些人对上了号。他是指,那些周围的人。与他们对峙的这些人,都换上了假面,甚至未必是他们习惯使用的假面。 因而卡罗尔更倾向于观察周围的人。 他发现了达雷尔·霍布斯。他与这个年轻男孩对视了片刻之后,默契地转开了视线。 作为这位年轻启示者的领路人,卡罗尔知道这个年轻男孩在第三走廊的优异表现,同时也知道他必定与西列斯·诺埃尔教授保持联系。恐怕对方也会意识到这一点。 因此,他们也对沙龙如今的局面,有着一定的共识——有人正在浑水摸鱼。 的确有一些启示者单纯因为沙龙的关闭而不满,但是也一定有旧神追随者,借助这个机会,挑动着矛盾与冲突的爆发。 他们的目的可能有很多,但他们既然在这个时刻出现,那也就是给了他们的对手可趁之机——将这些旧神追随者揪出来的机会。 但问题是,谁呢? 在漫长的对峙之中,卡罗尔已经找到了几个可疑人选。嘈杂、混乱的声音与响动之中,有些人的目光仍旧是冷静的、阴森的。 他得想个办法。卡罗尔心想。得想个办法打破这种僵持的局面。 但是…… “今天这里相当热闹。”一个声音突然穿透了那所有的喧嚣,出现在他们的耳旁。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制了他们。他们面面相觑,然后下意识将目光转向了那个声音出现的地方。而与此同时,周围仿佛有一种近似于水膜一样的,蓝色半透明的墙面,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不过,似乎有一群不速之客。”男人的声音依旧在慢慢悠悠地持续着,“这有些令人意外。” 他们终于望见了那个男人。他就站在这蓝色的半透明的墙面的边缘,注意到所有人的视线之后,他微微一笑:“这不怎么令人愉快,不是吗?” “……夏先生!” 人们此起彼伏地惊呼起来。此刻聚集在沙龙中的启示者,起码有几百人。他们摩肩接踵,或不可思议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门口那个男人。 “下午好,各位。”夏先生慢条斯理地说,“我听说有一群不速之客闯入了沙龙,所以特地过来解决一下。为了这事儿,我甚至不得不推迟我的午餐。” 他露出一个温和但毫无情绪的微笑:“所以,我们速战速决?” “什么……什么不速之客?”有人壮着胆子问。 夏先生没理会这个问题。 随后又有人问:“怎么解决?” 夏先生用赞赏的目光看了看这个人,然后打了个响指。一面精致的穿衣镜倏而出现在他的身旁。 “我注意到一些人使用了沙龙的装扮。”夏先生说,“但是,现在不是戴上假面的时刻。所以,请来褪去你们的假面吧。一个一个来,不用着急。” 他好整以暇地站在那儿,仍旧挂着那个温和的微笑。但没有人在这个时候行动,也没有相信他的微笑真的如此温和。 “今天的夏先生像是生气了。” 卡罗尔听见有人在他的身旁窃窃私语。另外有一些人甚至看向了卡罗尔,指望着他能在这个时候说点什么。而卡罗尔则目光凝重地望着沙龙入口处的那个男人。 夏先生是沙龙的操控者,换言之,他显然用这莫名其妙的、流动着水一样光芒的蓝色半透明墙面挡住了他们离开的道路。 卡罗尔注意到一些人已经露出略微焦躁和不安的表情。那些拒绝历史学会关闭沙龙的启示者们,也面面相觑,傻在了那儿。 夏先生出现在这里,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而夏先生这堪称决绝的手段,也令他们感到意外和犹豫。 突然地,有人大声说:“可是,您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他的话是对夏先生说的,但是当他这么说的时候,他甚至没有望向夏先生。他只是低着头,仿佛泄愤一样,大声说:“难道沙龙就是您为所欲为的地方吗?!” 那看起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脸上甚至还有着雀斑。他僵硬地站在那儿,梗着脖子,像是不想屈服于夏先生的冷酷。 夏先生打量着这个年轻人,然后说:“的确。”他又打了个响指,一瞬间有水倾盆而至,浇了那个年轻人满身,也洗去了他的装扮,“我在这儿为所欲为。” 那个年轻人……不,现在应该说那个中年人,整个傻在那儿。 他的身上仍旧是干燥的,好像那水是虚假的,只是洗去了他的装扮。可他又发着抖,感到刚才那些水流十分真实,仿佛真的有一盆冰水泼洒在他的头顶。 “所以,各位,别让我使用这么粗暴的办法?”夏先生漫不经心地说,“体面的穿衣镜就在这儿呢。” ……这样的手段太张扬了。卡罗尔心想。即便是十四年前,夏先生也从未这么高调。 所以,为什么他选择这么做?这会让一些人狗急跳墙。 那个中年人瘫在了地上,看起来吓得不轻。其他人默不作声地避开了他。闷热而沉寂的氛围在沙龙中蔓延着。 终于,第一个人走向了夏先生身旁的穿衣镜。他是之前反对历史学会关闭沙龙的其中一人。 他看起来是个沉稳强大的壮年男人,但是当装扮褪去,一张年轻的、莽撞而羞愤的面孔就露了出来。他像是再也不想使用这个装扮,也再也不想来到沙龙了。 他匆匆忙忙地擦了把脸,然后越过夏先生往外走。令他意外的是,门口也有很多很多的围观者。他们显然也望见了发生在沙龙的一幕,此刻鸦雀无声。 这个年轻人不由得愣了一会儿,表情变得更加难看与羞耻。他快步挤了出去。 不久之后,十几号人的装扮就纷纷褪下,看上去都是年轻人。也有一些人并未使用装扮,但也往穿衣镜那边站了站,然后才离开。 沙龙中逐渐显得没那么拥挤了,但是沉默也仍旧在持续。 达雷尔有意无意走到了卡罗尔身边。他低声说:“就这么收场?” “不,不可能的。”卡罗尔几乎无声地说。 达雷尔也没有多说什么。他们静静地站在那儿。越来越多的人站在了穿衣镜面前,然后离开了。但也有人始终一动不动。 达雷尔的目光放在那几个艺术家打扮的人身上。不过他没有仔细去瞧,免得引起对方警惕。 大概在一半人都离开了之后,一个声音突然阴沉沉地响起:“这么说来,您站在历史学会那边吗?”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您这样的做法,不就是在帮历史学会清场吗?” 卡罗尔不由得一愣。的确,夏先生的做法相当粗暴,但是,沙龙中显然很快将被清空。因为夏先生的态度相当明显:要么现在走,要么就别走。 他们的目光望向那个说话的人,那看起来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的衣服上满是油彩,看起来使用了画家的身份。 达雷尔心中不由得一震,因为这个男人正是他之前在艺术家学部中遇见过的人。他尽可能维持着平静的表情,免得被发现了——他现在可是用真实面目出现在这儿的! 夏先生的目光也看向了这个人。他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然后答非所问地说:“在过去的二十三年里,你使用这个装扮,总共来到沙龙497次……大部分集中我离开之后。” 那个男人变了变脸色,他说:“您不能……!” “我感到费解……上周我才来过这里,提及学部的事情。而现在,你们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儿。”夏先生的语气倒是温和了下来,甚至带着一丝笑意,“自投罗网?” 男人的表情难看下来,他盯着夏先生,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什么话。 “……其实这个问题相当好解决,不是吗?”夏先生依旧温和地说,“将启示者与历史学会的矛盾,转变成启示者与我的矛盾就好了。我并不介意这么做。” 卡罗尔听着夏先生的话,感到一丝惊异。他突然明白了夏先生的意思。 历史学会临时关闭沙龙、进行学部审查,这是相当令人意外的举动。 对于普通启示者而言,他们会感到一丝不满和烦躁,毕竟他们已经习惯了沙龙的存在。但是,或许也仅此而已。 虽然说是“临时”关闭,但以历史学会高层的态度来说,他们其实是想要永久关闭的,只是还找不出什么解决办法。在这段临时关闭的时间里,他们会潜移默化地让启示者们习惯沙龙不存在的情况。 慢慢地,夏先生的影响力也将彻底被消除。 但是有人却在这个时候意识到了可趁之机——一个让历史学会混乱起来的机会。 就算历史学会再怎么混乱、腐朽,第二走廊也依旧处理着许许多多的案件,维持着拉米法城的秩序。如果历史学会彻底乱起来,甚至于分崩离析? 那么拉米法城的启示者群体也会乱起来。往日教会是没法独自稳定住局势的。 因此,在沙龙关闭前的最后一天,这里自然就混乱了起来。有人浑水摸鱼,的确,但应该说成是,有人在制造混乱。 而夏先生的对策则是釜底抽薪。 这些人想要借此激起启示者与历史学会之间的矛盾——换言之,至少明面上,他们的目的是拒绝历史学会关闭沙龙。而沙龙自然是属于夏先生的。 ……说不定历史学会的高层还在怀疑,这一次的对峙是否是夏先生在幕后操控的,目的就是为了进一步增加他自己的权威? 但是,夏先生却真的出现在这里,用相当粗暴、直白的压迫手段,要求这里所有人进行一次检查。 这是相当不尊重这些启示者的表现。看看那个现在还瘫在地上、表情苍白的中年人吧,再想想那些羞愤离去的年轻人们。他们难道还会因此而崇拜夏先生、渴望沙龙的力量吗? 启示者们会意识到,在沙龙,夏先生才是唯一的那一个暴君。他表现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模样,让人人都畏惧他、让人人都抗拒他。 沙龙真的应该继续存在吗?那些已经离开的人们,特别是那些拒绝关闭沙龙的人们,他们真的还会维持原本的理念吗? 与历史学会的矛盾已经无关紧要了,重点是他们恐惧夏先生的手段。他们不敢、也不想再来到沙龙了。 ……卡罗尔不由得抽了一口气。他有点惊讶地望着夏先生。 夏先生的手段或许简单有效,但那也意味着他彻底在历史学会失去了好名声。要知道,在上周,夏先生刚刚出现的时候,启示者们对他还是好奇、崇敬多于畏惧、反感的。 但如今呢? 人们可能会十分厌恶这种张扬而毫无尊重的做法吧! 那个画家打扮的男人不再说话了。 他已经意识到了他们的失误——他们的错误就在于,他们以为夏先生真的将沙龙和沙龙中的启示者当回事,以为夏先生在十四年后重新高调出现,是因为不舍得放弃自己在历史学会的多年经营。 夏先生遥遥望着这个男人,目光中带着一种相当谨慎的审视。他也没有再说什么。场面一时间陷入了僵持之中。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这个时候能明白夏先生做法的目的,在场绝大部分人都并不知道旧神追随者的存在。他们听见什么“矛盾”“解决”“学部”之类的关键词,都感到茫然而费解。 随后,夏先生敲了敲穿衣镜的镜面,微微笑着说:“继续?” 人们面面相觑,只好依次离开。这种被强迫、被压制的感觉并不好受,他们都快步离开了沙龙。 夏先生转身瞧了瞧入口处,发现那边已经挤满了人。每一双望向他的眼睛,都带着一种沉默的愤怒而不安的情绪。他仍旧用那种惯常的温和态度,毫不在意地微微笑了笑。 “……怎么回事!”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焦急的声音。夏先生望了过去,发现有几个人倒在地上,表情僵硬而痛苦,其中就有刚刚那个说话的画家。他们身上并无外伤,但是,他们的气息的确慢慢虚弱了下来。 沙龙中的其他人已经开始慌乱起来,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这样的转变——这群人到底怎么了? ……是夏先生做的?因为那名画家激怒了他? 这种想法显然在某些人的心中出现了,夏先生神乎其神的操作已经把他们吓坏了。不过夏先生也并不在意。 他只是不慌不忙地说:“真令人费解,你们又忘了我刚刚说的话。” 人们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 夏先生只是说:“我说过,在沙龙,我的确可以为所欲为。” 随着他的话,那几名倒在地上的启示者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他们同样震惊地意识到自己的痛苦突然消失了。他们不可思议地张大了嘴,几乎惊恐地望着夏先生。 “……死亡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夏先生这么说。 显然,这几名旧神追随者在暴露之后,打算自杀了事。但是,他们忽略的情况就是,这里是沙龙,而他们仍旧使用着沙龙的装扮。 阿卡玛拉的力量的奇妙之处,正在于虚实转换。在沙龙,这种力量体现得更加明显。 沙龙如同一座舞台,当这些启示者使用沙龙提供的角色装扮,他们就如同夏先生手中的人偶——人偶的人偶,这可相当奇妙。 沙龙也如同一个亦真亦假的、虚幻的梦境。人们总不可能因为梦到自己死了,所以现实中就真的死了吧? 因此,这群旧神追随者想要在沙龙里自杀,这种做法成功的前提是,夏先生放任他们这么做;这样才会弄假成真。 而如果夏先生不让他们这么做,那么他只要回溯一下“人偶”的状态就行了。 或许有人的确如此混淆了真假,但是,梦境的力量的主人,却可以决定到底哪一种情况才是真的、哪一种情况才是假的。 ……夏先生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像是领悟了什么。 然而对于其他人来说,他们却猛地发出惊恐的叫声——他们误解了。 他们以为是夏先生正在杀鸡儆猴,告诉这群冒犯他的启示者,在沙龙,他甚至可以操纵他人的生死。因此,那些人才会无缘无故倒地,又无缘无故好起来。 ……你看,这些人不正露出恐惧而意外的表情吗?他们完全没想到,夏先生会这么做! 那种畏惧的、压抑而惊惧的氛围,愈发明显了。 夏先生回过神,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事实上,这正合他意。 ……他突然有点感叹,意识到在沙龙中为所欲为是件十分奇妙的事情。不过他也很快收敛了自己的情绪——神明的力量当然足够神奇。 他瞧了瞧那几个倒在地上的人,发现他们的装扮似乎都与“艺术”有关——那个艺术家学部的人?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又用从天而降的水清洗了这群人的装扮,接着随手划分了一个孤立的空间,让这群人去里头呆着。 其余人又倒吸了一口凉气,感到夏先生所作所为越发莫名其妙了。他们老老实实地排队去照镜子,然后接二连三地离开了沙龙。连那个瘫在地上的中年人,也硬是站起来,一步一步离开了沙龙。 他们将沙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围在外面的那些人,于是外头传来一阵意外而惊异的喧哗声。 很快,沙龙里就只剩下几个人。 达雷尔磨磨蹭蹭地去照了镜子,然后也离开了。 卡罗尔这边,他身边的人依次离开,但卡罗尔没有第一时间行动。他盯着那些自杀未遂的旧神追随者看了一会儿,犹豫片刻,便说:“夏先生,您……” “这些人就交给你了。”夏先生仍旧维持着那种温和的笑意,“连同对于学部的调查,一起放到我的办公室。我期待着这两份调查报告。” 卡罗尔:“……”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感到一阵无言以对。 他曾经听闻夏先生是个甩手掌柜。但正面应对夏先生的“甩手不管”,他还是有点沉不住气。他便问:“您知道这些人的具体身份吗?” 夏先生默然瞧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 卡罗尔不由得有点期待。 “……五月份的事情才过去不久。”夏先生说。 卡罗尔又等待了片刻,确定夏先生不打算说更多了,便免不了茫然了片刻。 夏先生摇了摇头,的确不打算说更多。他转而说:“你可以找人把这几个人带走了。我会将沙龙封闭起来。” “封闭?”卡罗尔像是意识到什么,“那么……什么时候再打开呢?” 夏先生盯着卡罗尔看了一会儿,然后微微笑了一下:“没有再打开的必要了。这是个过时的地方,不需要再出现。十四年前,在我离开的时候,我就应该带走沙龙;这只是拖延了十四年的补救。” 卡罗尔一阵语塞。他几乎下意识露出了一个苦笑,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说什么。 夏先生拍了拍那面穿衣镜,让这面镜子消失。他耐心地等待着。 卡罗尔也没有再继续说什么,他叫来了第三走廊的一批启示者,将那群人带走。真相并不为人所知,至少当围观的启示者们望向这群人的时候,他们的目光中带着些许的同情。 “……请为我保守这个秘密。” 在卡罗尔也准备离开的时刻,夏先生突然开口说。 “您……”卡罗尔迟疑了一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强硬的手段、独断的决定……夏先生表现得比历史学会的高层更加傲慢。他选择将人们的怒火与恐惧集中在他自己的身上。 或许这可以说是一种自我牺牲,尽管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他似乎仅仅只是想用简单的办法解决麻烦。 ……但是,这的确令人感到吃惊。 夏先生此刻背对着他,目光望着这个神奇的沙龙空间。隔了片刻,他回答说:“沙龙已经存在了四百年,雾中纪的四百年。” 卡罗尔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的背影。 “……我始终在思考,这四百年间,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局面。应该责怪谁?谁应该改变?这些问题其实已经没有意义。”夏先生说,“新的纪元将要来临了,那是黎明之纪元。” 他终于转过身,那双眼睛带着温和明亮的笑意。 “我喜欢‘退场’这个概念。”他说,“旧的故事理应结束,新的旅途理应开启。” 卡罗尔怔怔地望着他。 “我们会在未来的黎明纪再次相遇。”夏先生挥了挥手,一阵无形的、轻柔的力道将卡罗尔推出了沙龙,“况且,距离谢幕,也还有相当漫长的时间。” * “……您在想什么?” 西列斯回过神,望向面前的几名小说家。 这是周日,琴多去了欧内斯廷交易会那边处理正事。刚刚李加迪亚的幽灵也正是在那边找到他的,并且还帮琴多带回了“我已经完成了您的要求,能有什么奖励吗?”这样的话。 ……不知道李加迪亚对于琴多这样的行为,是否有什么想法。 至少当西列斯听见幽灵用细细小小的声音复述琴多的话语的时候,他感到了一丝哭笑不得。 他已经结束了拉米法大学的私人聚会。之后他就先来到了贝恩书店的小说家聚会,打算在这儿待一会儿,然后再去欧内斯廷那边。 ……当然了,夏先生那边是夏先生的事情,与他无关,不是吗? 西列斯想了想,便莞尔回答说:“我在构思故事的结局。” “新小说吗?”冒险小说家阿维德·诺顿惊讶地问。 “可以这么说。”西列斯回答,“我总是习惯于首先构思小说的结局。” “您打算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同样是侦探小说家的安东尼娅·卡明询问,“爱情与冒险都已经写过了,接下来会是什么?” 爱情与冒险。西列斯突然感到这个描述令他感到些许的触动,他不禁笑了一下。 他的确在这个世界收获了爱情与冒险。 他想了想,便说:“或许,是推理?” 侦探小说家梅纳德·戴夫斯突然有了兴趣:“您也打算写一本推理小说吗?之前卡明女士就说过新书的构思。” 在上周的聚会上,安东尼娅·卡明曾经说,她想写一个虚构的推理小说情节发生在现实中的故事。现在,西列斯也说自己想写一本推理小说,这自然让其他小说家们都感兴趣起来。 安东尼娅也好奇地问:“您想要写一本什么样的推理小说?” 关于新小说,西列斯最近有空的时候也的确会想一想。他便说:“你们觉得,一本推理小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阿维德摸着下巴,思索片刻,便说:“精彩刺激的案件?” 梅纳德不屑地说:“呵,冒险小说家。” 阿维德翻了个白眼,问:“在伟大的侦探小说家梅纳德·戴夫斯看来?” 梅纳德清了清嗓子:“是手法,也可以说,是诡计。” 阿维德琢磨了片刻,然后没好气地说:“那不是和我说的一样?” 安东尼娅等他们斗完嘴,才说出了自己的意见:“或许,是过程?如果一篇推理小说直接揭开谜题,那就毫无趣味了。” “但也不是没有,有些推理小说在一开始就告诉读者凶手是谁。”梅纳德说,“最核心的那个真相、那个诡计、那个图谋,才是读者最感兴趣的。凶手只是一个工具。” 阿维德有点吃惊地听着,他想了想,然后震惊地说:“所以,谁是凶手都无所谓——从创作的角度来说。” “读者或许最在意凶手。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想出一个诡计。”梅纳德耸了耸肩,“况且,推理小说,和带有推理元素的小说,这可完全不一样。每个小说家都有自己的写作习惯。” 安东尼娅提醒说:“话题走偏了。所以,教授,您的想法是什么?” 西列斯便回答说:“信息。” 其他三位小说家都怔了一下,然后都不由得点了点头。 安东尼娅低声说:“的确。推理小说的作者永远比读者掌握更多的信息。如何合理安排这些信息,就成了最重要的事情。” “用各种信息和线索的堆砌,来隐藏最核心的那个真相。的确如此。”梅纳德也点了点头,他又有点好奇地问,“但是,这和您的新小说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这篇推理小说的主角——就假设他是一名侦探,如果他掌握了比所有人都更多的信息,从一开始就对自己的世界无所不知,那么这个故事会有什么趣味性吗?” 西列斯并没有回答梅纳德的问题,反而自己又提了一个问题。 两名侦探小说家都陷入了沉思。 阿维德左看看右看看,感到身为冒险小说家的自己格格不入。 他便勇敢地回答了这个问题:“那这个案子不就迎刃而解了吗?这听起来很符合梅纳德的想法,将重点放在诡计上,侦探只是一个讲述者。” “……不不不,这可完全不一样。”梅纳德说,“我赞同卡明女士的想法,推理过程的确相当重要。但是如果这个主角无所不知……就像是神一样,那就不需要过程了,直接在开头就宣布了谜底。” “那听起来就没什么意思了。”阿维德若有所思地说,“主角直接就知道了答案……那这篇推理小说要怎么进行下去?” 他望向了西列斯。 西列斯微微笑着,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 “啊,信息!”梅纳德突然说,“所以,这个谜题的答案就出现在我们过往的谈话之中吗?” “是的。”西列斯回答。 梅纳德与安东尼娅对视了一眼。随后,安东尼娅说:“打破第四面墙?” 西列斯莞尔,他说:“我不该在两名侦探小说家面前班门弄斧。” “……等等等等,你们在说什么?”阿维德彻底糊涂了,“什么意思?我知道第四面墙,那是戏剧的概念,观众的那一面就是第四面墙,舞台上的演员与观众发生互动就是打破第四面墙。 “但是,为什么就打破第四面墙了?” “因为小说中的主角,即便无所不知,他也不可能知道书之外的事情。他只是对书中的世界无所不知。”梅纳德解释说。 他随手从一旁拿过来一本小说,用手指敲了敲这本书的封面,便说:“就好像这本书。这个故事的主角只知道他的世界的信息,而不知道费希尔世界的信息。” 阿维德仍旧有点摸不着头脑,他问:“可是,这样一个故事,要怎么进行下去?” “我并不知晓教授是怎么想的。”安东尼娅斟酌着说,“不过……教授,您这个故事,似乎与我的想法刚好相反?” “您的想法?”阿维德怔了一下,“就是您上周提及的那个灵感吗?小说中的情节发生在现实中。” 安东尼娅和西列斯同时点了点头。 阿维德仍旧狐疑地说:“我不明白这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西列斯解释说:“我可能让这个概念显得过于复杂了。简单来说,我只是想让真实藏于虚构之中。发生在‘现实’之中的一些事情,映照在‘虚幻’之中。 “这个‘现实’并不是说我们的费希尔世界,而是小说中的‘现实’——这是一个书中书的故事。 “比如说,‘现实’发生了一场凶杀案,而这个‘现实’中的一本书中的‘虚幻’世界,也同时发生了一场凶杀案。 “但对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如同世界的神明一般的主角来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场莫名其妙的凶杀案。他需要去进行调查。” 阿维德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然后突然明白了过来:“也就是,让这个主角明白,他只是书中的角色?让他知道,存在着……存在着,‘世界之外’?” “是的,打破第四面墙。”安东尼娅说,她的语气中带着惊叹,“纸张内外的世界。” 西列斯微微一怔。 ……纸张内外的世界。他想。 面前几位小说家已经兴致勃勃地谈论起西列斯提及的这个想法,而西列斯反倒开始走神了。 直白点说,他想要创作这样一本小说,是为了成为神明。 他始终在思考,如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世界的守密人”?如何隐藏一个秘密?这个存放秘密的地方,究竟应该是什么? 对他而言,最熟悉的概念,可能就是“小说”了。 基于这一点,他开始思考将“世界的真相”藏在一本小说里的可能性。 主角是无所不知的神、他面对着来自“世界之外”的更高维存在的入侵……听起来与现实似是而非,不是吗? 想要隐藏一个秘密,最好的办法并不是永远保持沉默(谁也没法保证永远),而是将真相混淆在其他琐碎而繁复的线索之中。 毕竟,想在一张白纸上寻找一个黑点,这很容易;但如果想在五彩斑斓的色块中寻找一个黑点,那就难得多。 因此,“小说”也就成了他可能的选择。人们天然会觉得,小说只是小说。 ……不过,说到底,这也只是一个想法而已。他还没有想好究竟要如何动笔。他们现在仍旧忙着处理阴影信徒造成的麻烦。 西列斯暗自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两点多了。 他便说自己等会儿还有些事情,然后与小说家们告别,接着前往了西城的欧内斯廷酒馆。酒馆里空无一人,但琴多正在那儿等待着他。 “您来了。”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在望见西列斯的一瞬间,便显得熠熠生辉起来,“幽灵帮我将话带到了吗?” “当然,不相信李加迪亚的力量吗?” “当然相信,但是……”琴多说,“您是否会答应我,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西列斯不由得笑了一声,他便说:“你可以对自己有点信心的,琴多。况且,往后或许有不少机会来让你帮这个忙。” “那可太好了。”琴多真心实意地说。他喜欢为他心爱的神明做点事情,哪怕只是小事。他觉得那能让他的生活更有盼头。 西列斯莞尔。他坐到琴多的身边,瞧了瞧琴多面前的一叠纸张,便问:“这是新的预定单?” “是的。一上午时间,所有名额就全部预定完了。”琴多回答,他撑着下巴,露出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我正等着那些启示者回来,看看客户那边的反馈。” 西列斯不禁说:“看起来人们都挺喜欢这个仪式。” “当然。”琴多指了指桌子上放着的一个小魔药瓶,“只有当天气真的热起来,人们才会意识到这个仪式的价值。不,应该说,您的智慧结晶的价值。” “突然这么恭维我?”西列斯有点意外。 “只是实话实说。我喜欢这样赞美您,让我觉得我晚上能得到些甜头……能让我早点收获我的奖励。”琴多狡猾地说,“您在这件事情上太冷淡与内敛了,我总得努把力才行。” 西列斯:“……” 他若有所思片刻,然后说:“看来是梦境里的情况还没让你吃够苦头……按照你的说法,甜头?” 琴多的身体猛地僵了僵,他讪讪说:“您不能拿您故乡的产物来捉弄我。” “是捉弄吗?”西列斯低声笑了起来,“一开始不是你先好奇的?” 琴多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非常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对了,侦探先生让我转告您,他那儿有些消息想要告诉您。他等会儿就过来。” 西列斯点了点头。既然提及了正事,他也就体贴地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他转而说了刚刚夏先生在历史学会那边的情况。 琴多有点意外地说:“这么一来,反倒是让历史学会的高层如愿以偿了。” “的确。不过,这也算是为夏先生的事情进行一个收尾了。”西列斯客观地说,“安缇纳姆并不打算继续使用这个身份,而我也没这个意思。 “所以,让夏先生在合适的时候实现这个身份的价值,然后功成身退,已经是个不错的选择了。” 琴多仍旧不悦地说:“但许多启示者必定误解了夏先生,也就是,误解了您的意图。” 西列斯怔了怔,他不禁莞尔。很多时候,琴多的确比他自己还要在意他的名声。 对于西列斯来说,这个选择只是顺势而为。 老实讲,他让夏先生出现在历史学会,一开始只是为了警告黎明启示会内部的叛徒,让他们别有什么小动作。但是,这之后的发展却令人目不暇接。 他便说:“别担心,琴多。或许未来还会有其他的转机,那说不定会为夏先生正名。” 琴多正要说什么,那两名将金属叶片送往不同客户家中的启示者恰巧回来了。他们汇报了一下情况。 事实上,所有人都相当满意这个仪式的效用。一些普通人更是惊叹地瞪大了眼睛,就好像这是什么魔法一般。 绝大部分客户都询问是否有预定第二次的机会,然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却令他们失望了。 “我想,这会在城内引起轰动的。”一名启示者大着胆子说,“教授,您的发明实在是太奇妙了。” 另外一名启示者也连连称赞,并且向西列斯表达感谢。他说他最近几天都热得睡不着觉,现在有了金属叶片,总算是可以睡个好觉了。 很快,他们两个拿到酬劳之后,便与西列斯和琴多告别。他们忙了半个白天的功夫,满头大汗,休息了一会儿,便打算拿着钱去交易会逛逛,说不定能买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西列斯与琴多便在这儿继续等待侦探乔恩过来。 西列斯认为,乔恩那边应该是得到了与昨天那起谋杀未遂有关的线索,便不由得感到了些许的期待。 在这个过程中,他顺便翻阅了一下八瓣玫瑰纸,不出意外——的确是不出意外——发现了新的笔迹。 “…… “今天我和家人一同去拜访一位贵族,菲尔莫尔家族,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 “在中午的宴会上,我听闻这个家族重新对外开放了家族博物馆。 “菲尔莫尔家族的历史十分古老,在沉默纪萨丁帝国就已经是知名的贵族了。在沉默纪晚期,他们似乎是做了什么事情惹恼了当时的掌权者,于是就跟随初代康斯特大公一起来到了帝国边境。 “……总之,这个家族的确收藏了许多珍贵的艺术藏品。西娅的爷爷就和这个家族交往密切。 “他们的家族博物馆中必定有很多古老的藏品,会在未来一个月的时间内免费对外开放,不过一天仅限五十个人前去参观。 “在这个关头,我有些怀疑……这个所谓的菲尔莫尔博物馆,可能会是那些旧神追随者的阴谋。他们会不会在其中混入一些危险的东西? “在宴会上,菲尔莫尔家族的人邀请我们下周六前往参观。据说这份邀请也面向一些其他的贵族,比如西娅的家族就收到了邀请函。 “您觉得我们有必要前往吗?期待您的回复。 “……” 菲尔莫尔家族?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 就在昨天,往日教会那边给夏先生写了封信,就提及了这个菲尔莫尔家族。有人在西城发放了一些广告单,提及了这家免费对外开放的博物馆。 在十四年前,这个家族是站在埃比尼泽·康斯特那边的。 而且……菲尔莫尔家族邀请安吉拉·克莱顿等贵族,在下周六参观他们的家族博物馆? 又是下周六? 西列斯粗略一数,下周六已经有三桩事情了:格雷福斯家族资产的拍卖会、一批画家前往拉米法大学参观,以及,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 ……博物馆。他想。这真的是某位旧神的乐园吗? 阿特金亚的乐园? 他思索片刻,便又一次让琴多帮忙回信——顺带一提,琴多认为这应该能让他早半个小时如愿以偿。 【这或许的确是一个陷阱,但也是一次试探的良机。在未来的一周时间里,我们可以将调查的重心,放在博物馆与这个菲尔莫尔家族身上。等掌握更多信息再谈选择也不迟。】 第234章 意外的名字 侦探乔恩出现的时候, 看起来几乎汗流浃背。他一把抓起摆放在桌子上的魔药瓶,用力扇了扇风,然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坐到了西列斯与琴多的对面。 “教授, 您就是我们的救星。”乔恩这话,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真心实意一些。 西列斯保持着默然。琴多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乔恩歇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刚刚去交易会转了一圈。你们的那个摊位,几乎成了地下通道里所有人乘凉的地方了。 “一些人下午才知道这东西的存在,错过了预定的机会,估计打算明天一大早就来排队……说起来, 你们准备好充足的金属叶片了吗?” “工厂那边已经在生产了。现有的库存还能维持明天一天的供应。”西列斯回答。 乔恩摸了摸下巴, 露出一个不可捉摸的表情, 他试探性地问:“不过,我听说,金属叶片只是您这个课题的其中之一的成果?” 西列斯有点意外地瞧着这位侦探先生。他不禁想, 拉米法城夏季的高温果然令大家难以忍受。 不过, 今年的气温也的确尤为炎热。 ……或许这和迷雾的消散也有些关系?那恐怕改变了一些气象环境。可惜他早已经将中学地理知识忘光了,不然他还能头头是道地分析两句。 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一边回答说:“的确,还有一种叶型瓶。那个可以维持更长的使用时间,只要往里倾倒魔药就行,不过造价也更加昂贵。” 乔恩便问:“价格不是问题,但是,如今可以买得到吗?” 西列斯想了想, 便说:“或许得让工厂那边再定制一批才行。” “能买到就行。”乔恩松了一口气, 他抱怨着说, “这鬼天气……哈, 那群信徒居然还要在这种炎热的天气中东奔西跑,为‘阴影’献出一切……我敬佩他们的勇气与耐热,真的敬佩。” 西列斯和琴多都忍俊不禁。 “该进入正题了,侦探。”琴多提醒他。 “……好吧好吧。”乔恩放下了魔药瓶,用手帕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看起来终于从闷热中缓了过来,他思索了片刻,便说,“就从,那起谋杀未遂的受害者,尼克·哈多开始说起吧。” 欧内斯廷酒馆内的气氛逐渐平静下来,只剩下侦探乔恩的声音独自回荡着。 “尼克·哈多今年三十四岁。他出生在西城,父母不详,年轻时候流浪过一段时间,然后就开始打一些零工。 “他天生有不错的力气,于是就当了很长时间的搬运工,并且借此攒了一笔钱。不过他至今仍旧是一个单身汉。 “他性格十分孤僻,不怎么与其他人打交道,而且没有稳定的工作,所以人们也不知道他日常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但根据一些认识尼克的人的说法,这个男人还算是个热心肠。 “在案发的那个时间点,他已经在那名商人那儿工作了挺长一段时间。欧内斯廷交易会的事情,让尼克这样的搬运工在西城屡见不鲜。 “一些商人会特地提前雇佣好一批搬运工,在有需要的时候就随时喊这些人来工作。尼克就是其中之一。 “人们说他工作卖力,但沉默寡言。那名雇佣他的商人对他也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只是说这个男人的工作表现还不错……” 琴多嗤笑了一声,说:“恐怕这名商人对任何人都是如此评价的。” 乔恩点了点头,他说:“我认为在案发之前,这名商人可能对尼克毫无印象。”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听起来,他就是一个普通人。除了……”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除了什么?”乔恩盯着他,“……教授,别打哑谜。” 琴多闷闷地笑了一声:“习惯就好,语焉不详的侦探先生。” 乔恩:“……” 他露出了一个相当微妙的表情。 西列斯也忍不住笑了一声。他便解释说:“我只是有些在意尼克·哈多的出生年。” “三十四年前?”乔恩有点意外,“这个年份有什么问题吗?” 西列斯默然片刻。 “三十四……三十多年前?”琴多琢磨了一下,“……米德尔顿那边的事情?” 三十多年前,加勒特·吉尔古德的父亲,伊诺克·吉尔古德与其他水手、船员、旅客们一起出海,那是一场不为人知的、失败的献祭。最终,只有伊诺克·吉尔古德带着一个泥碗独自返回。 他之后疯疯癫癫的表现,让米德尔顿派人来将他带去了首都贝休恩。他自此失踪,而那个泥碗,理论上讲应该是在当时往日教会在米德尔顿的主教,约瑟芬·霍西尔的手中。 约瑟芬·霍西尔带着泥碗逃离米德尔顿,想要将整件事情告知康斯特公国这边的主教,但最终她却下落不明,泥碗也就此失踪。 而不久之前,西列斯与琴多前往福利瓯海,却意识到这个泥碗反而来到了福斯特·朗希的手中——换言之,也就是三十多年前那场惨案的罪魁祸首的手中。 显然,这意味约瑟芬·霍西尔当时的尝试失败了。 时至今日,朗希家族由于暗藏祸心的陶瓷生意而泥足深陷。 但关于三十多年前的那桩往事的真相,尤其是,约瑟芬·霍西尔逃离米德尔顿之后的行踪与经历,以及,她为什么会生下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这些问题还仍旧令人疑惑不解。 切斯特医生的父亲究竟是谁?菲茨罗伊这个姓氏又从何而来? ……三十四年前。尼克·哈多出生。 西列斯下意识捏了捏鼻梁。他想,这个年份的确勾起了他许多思绪。 他始终对医生的身世耿耿于怀,或许是因为,这件事情同时牵扯到两名跑团角色,并且单纯从这件事情本身来说,这背后的秘密恐怕也不小。 总不可能约瑟芬·霍西尔在逃亡途中与某个男人坠入爱河,然后就生下了他们爱情的结晶吧?这听起来更像是个玩笑。 想着,西列斯就将目光放在了面前这位侦探先生的身上。 他想,奇妙的是,每一名跑团角色,都好像拥有着自己的秘密。 乔恩没能明白西列斯目光中的意思,不过他也还是说:“就是……你们雨假离开康斯特去解决的那桩事情?” “是的,但是,我们并没有完全解决。”西列斯说,“问题总是无穷无尽。” 乔恩想了片刻,就摇了摇头:“我难以想象,三十多年前发生在米德尔顿的事情,会在三十多年后影响到康斯特公国的拉米法城。” “的确。”西列斯承认这一点,“只是一个联想。” 乔恩点了点头,便继续往下说:“所以,单纯就尼克·哈多来说,我认为他只是一个运气不太好但又运气不错的普通人。 “接着就是那两名商人。他们的生意的确是与‘艺术’有关的。其中一位是供货商,另外一位算是经销商。他们似乎是会专门为一些美术学院、课程等等提供画具。 “尼克·哈多为后者工作。这位商人的名字是戴维·巴比特,在拉米法城内算是小有名气,据说他与一些画家、艺术家、美术老师有着不错的交情,他提供的画具质量都相当优秀。 “……听起来还算正常,是吗?” 乔恩略微有些兴奋地说,看起来是调查出了相当有意思的线索。 “那么,不正常在哪儿?”西列斯好奇地问。 “昨天晚上我与我认识的一些侦探见了一面,并且向他们询问这几个当事人的名字。其中一位告诉我,戴维·巴比特是拉米法商会的一员——确切来说,他是梅纳瓦卡的信徒。” 乔恩露出一个戏谑而饱含深意的笑容。 梅纳瓦卡? 西列斯突然怔了一下,他想到一个可能性。他下意识问:“所以,他拥有那个天平胸针?” “胸针?”乔恩下意识怔了一下,他回忆了一阵,“今天上午我又去拜访了这名商人。的确,我注意到他的展示柜里有一枚胸针。胸针的图案是一端落下的天平。 “……我明白了,那是某个秘密组织的入会凭证?” “是的,据我所知,拉米法商会内部存在着一个信仰梅纳瓦卡的秘密团体,而天平胸针就是他们的入会标志。”西列斯简略地回应着。 他想,乔恩的观察能力的确十分出色,甚至能在此刻回忆起那名商人展示柜内的物品。 此外,西列斯之所以会知道这个群体,是因为贵妇曾经在黎明启示会的聚会上提及过这事儿。她同时也提及,加入这个秘密团体的商人们,并不会将这枚胸针光明正大地佩戴在领口。 而乔恩观察到的情况,也的确符合这一点。戴维·巴比特看起来只是收藏着这枚胸针。 ……或许他应该找贵妇问问这个商人,指不定他们同为那个团体的一员。西列斯心想。 “……就像是您给我们的八瓣玫瑰胸针?”乔恩饶有兴致地说。 西列斯怔了一下,随后客观地说:“还是有些差别的。” 他想,这个胸针的出现,似乎解释了令他疑虑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尼克·哈多的梦境之中,他会梦见那名行凶者用他的血绘制血色天平? 或许,就是因为尼克·哈多意识到。或者无意中发现,自己的雇主是一位旧神追随者;而他之所以被阴影信徒选中,就有可能是因为这名商人。 而天平,众所周知,那就是梅纳瓦卡的象征。 ……但是,戴维·巴比特又是怎么会进入阴影信徒的视线之中? 西列斯思索了一阵,突然说:“乔恩,你刚刚说,这位商人会为一些美术学院供货?” 乔恩怔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他说:“城内大部分的美术学院、艺术培训班,都是由这位商人供货的。” “他有提及,他为其中某所美术学院的雨假课程供货吗?” “雨假课程?”乔恩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指玛丽娜·凯兰曾经去过的那所学院?他没有和我讲得那么仔细,但恐怕的确是有过的。 “……因为今天上午的时候,他跟我随口提及,‘今年的雨假没生意了。’” 他们都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乔恩目光凝重,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所以……与此相关?” “剧院区的那名死者艾伦,他居住在凯兰曾经居住过的杰罗尔德街32号;而现在这名商人,又与凯兰曾经工作过的美术学院有了关系。”西列斯总结了一下。 乔恩双手交握撑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之中。 琴多说:“看来,他们手中的确有一份相关者名单;而当他们想要杀死什么人的时候,就会从中随机挑选一位……不,说不定是有的放矢。 “毕竟杰罗尔德街32号就在剧院区,与‘艺术’有关;而这名商人又是梅纳瓦卡的信徒。” 乔恩突然怔了一下,他说:“你们已经知道这群人的意图了?” “画框与画布。”西列斯简要地提示着,“十三幅画,十三位旧神。‘艺术’的力量。” 乔恩的目光微微一变:“十三名死者?” “说不定会更多。”琴多冷笑了一声,“他们已经失败了一次,之后未必会选择这种直接杀人的方式。或许,他们会使用更加疯狂的手段……越往后越是如此。” 乔恩不由得沉默了片刻。 桌上的魔药瓶仍旧源源不断地释放着冷气。那的确令他们感到凉快与平静,但是,也仿佛在某一刻,冻结了他们的思维。 “……所以,他们下一次会选择什么时候动手?”乔恩沉声问。 “不能确定。但是,下周六必定是个令人担忧的日子。”西列斯回答,他将自己如今获得的信息告诉乔恩,“我会去一趟下周六晚上的拍卖会,拉米法大学那边我们也可以盯着。” “那我就去看看那家菲尔莫尔博物馆吧。”乔恩十分配合地回答。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 “那么,再说回这桩案子。”乔恩说,“剩下的一个问题就是,那把道具刀。” “你调查到凶器的来源了?”琴多问。 “……或许。”乔恩不太确定地说,“我刚刚提及,昨天晚上我与几名侦探见了一面。他们更多专注于剧院区的那个案子。 “有人说,凶案发生的那个剧院,似乎丢失了一批道具。但更具体的就不知道了,那名剧院老板非常抗拒我们的调查,当然,并不只是针对我们这些侦探。他似乎连警方的调查也不想配合。 “……这似乎是剧院区的规矩?那边就像是联合起来,共同闭上嘴一样。我们就只能从死者身上下手。 “但是,这名死者……应该说,他与尼克·哈多有些相似。他们自身都没什么问题,只是他们接触到的人、身处的环境、周边的一些因素,让他们最终被选中。” 说着,乔恩也不由得摇了摇头,他叹息着说:“这两名受害者都是无辜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整件事情才显得令人惋惜。 在西列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曾经产生过一个想法:这个世界的危险、谜团,总是隐藏在生活的角角落落。那并不引人注意,只是如同墙角的一团蛛网。 但是,只有当它的狰狞面目扑面而来、当意识到自己无处可逃,人们才会猝然感受到绝望与不可思议。 ……像是一幅画。 一幅看起来平常、普通的画,人们瞥过去一眼或许也并未发现什么,然而却能将那幅画始终记在心里,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那一丝令人不安的诡异,就渗入了骨髓。 最终,乔恩说:“差不多就是这样。” 西列斯快速地将乔恩带来的信息在大脑中过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他说:“调查已经有进展了。” “可惜还是没法将那些疯狂的阴影信徒揪出来。”乔恩叹了一口气,“您觉得,他们会躲在哪儿?剧院区?” 剧院区人多眼杂,一些废弃建筑也相当之多,其中藏几个人可谓是轻轻松松。但是西列斯摇了摇头,他说:“我认为他们可能是分散在不同的地方,通过某些特殊的方式交换信息。” 乔恩想了想,略微诧异地说:“那不是和我们差不多?” “……蛛网。”西列斯说,“笼罩在拉米法城市上空的‘阴影’。祂的确如同蛛网一般。” 乔恩露出一个有点纠结的表情,他说:“我有点想知道这位神明究竟想做什么……但是算了,我不想再体验一次被污染的感觉。” 西列斯莞尔。 琴多在一旁怂恿他:“别担心,这不是还有‘复现自我’的仪式吗?” 乔恩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西列斯便转而问:“‘家族’和分享会那边,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乔恩回答,“不过……这种平静才令人感到不安。” 西列斯和琴多也叹了一口气。现在敌暗我明,这种情况还真是令人感到担忧。 西列斯最后做了一个总结:“总之,未来一周的时间里,我们就可以针对下周六的那三件事情进行一下调查。另外,剧院区的凶杀案和交易会的谋杀未遂,也可以继续寻找一些相关线索。 “……越来越多的人体验过金属叶片,阴影信徒那边可能也会陷入短暂的商讨下一步做法的状况之中。这能给我们提供一些喘息的余地。” 乔恩却皱了皱眉,他说:“那也意味着,教授,您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了。” 这话让欧内斯廷酒馆内的气氛静了片刻。 琴多垂了垂眼睛,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而乔恩打量了一下西列斯,他说:“虽然您现在还是使用着另外一个‘身份’,但是,危险毕竟没有离开。” 西列斯依旧冷静地说:“别担心,我明白这一点。” 人偶的身体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如果真的碰上什么事,不必担心自己真的死了——而且人偶的身体更耐热,适合外出的情况;坏处则是也没法使用启示者的力量。 不过……之前夏先生在沙龙中的做法,倒是给了他一点灵感。 ……或许回头可以实践一下。他想。 与乔恩的对话到此结束。在接下来的一两天里,西列斯与琴多难得回归了正常的校园工作之中。 周一的专业必修课和周二的公共选修课都顺利进行,同时西列斯也利用这段时间整理了一下自己关于论文的思路。 ……有的时候,不得不说的是,他宁愿自己忙于教学工作和学术论文。 另外值得一提的一件事情是,周一的课堂上,琴多手上的婚戒被学生们注意到了。其中有几个学生壮着胆子询问琴多,他的结婚对象是谁。 而琴多在沉吟良久之后,给出了一个狡猾的回答:“诺埃尔教授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几名好奇的学生当即讪讪回答:“我们不敢问教授……” 琴多忍着笑意,望向正在讲台上收拾教案的西列斯。隔了片刻,他说:“如果你们真的去问的话,或许他会乐意回答的。” 学生们怀疑地望着助教先生,与彼此对视了几眼,最终——将自己的期末考试成绩放上了赌桌。他们勇敢地去问了西列斯。 西列斯:“……” 现在学生就这么好奇教授们的感情问题? 他又看了琴多一眼。琴多站在那儿,目光像是看好戏一样地望了过来。可以说,在暗喜的同时,琴多绝对怀着一点捉弄学生的意思。 西列斯垂眸思索片刻,便莞尔一笑,他说:“是个很爱助教先生的人。” 学生们惊叹地哇了一声。而不远处支棱着耳朵旁听的琴多,在一瞬间瞪圆了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 他勉强自己将那种惊愕的、雀跃的表情藏了起来,尽管他已经深深地感到自己的脸颊、耳根都像是烧了起来。他开始庆幸自己的肤色够深,不会让他在学生面前失态。 有离开教室的学生走过他,他们感叹着:“天气真热啊。” 琴多也若无其事地抹了把脸,嘟囔着附和了一句:“真热。”像是要将他的心烧化了一样。 等学生们都离开了,琴多大步走过来抱住了西列斯。 西列斯瞧了他一眼,低笑着说:“不热吗?” “……热。”琴多低声说,“但是您作弊。” “在哪儿作弊?” “在我的心里。” “你的心是赌桌吗?” “不,是筹码。”琴多直直地凝视着西列斯,“现在,我已经输光了。” 西列斯不由得停顿了一下。 琴多的语气逐渐变得柔缓下来,他的语气中带着那种热切的、炙热的情绪,他说:“您大获全胜。所以,您愿意把这个一无所有者带回家吗?如果您丢下我的话,我就无处可去了。” 西列斯吻了吻他的唇瓣,说:“你不是一无所有。” 琴多沉默了片刻,他像是突然明白了,又像是不敢置信。他怔怔地望着西列斯,看见那双漆黑的眼眸中小小的自己。他有点挑剔地瞧了瞧那个小小的自己。 然后他喃喃说:“我得到了您的爱。” 他输掉了一切。他也赢得了一切。 “……你得到了我的爱。”西列斯贴着琴多的额头,近距离凝视着这双眼睛,“所以,别担心、别害怕。有永恒的未来等待着我们。” “……我爱你。”琴多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永远。到这世界的尽头。” “我爱你。”西列斯同样低声说。 他能察觉到琴多隐藏着的、些微的不安。当然那与他们的感情无关,而与这个世界有关。他们正对抗着可怕的敌人。 琴多倒不是害怕这种对抗,或者担心他们失败。他本质上永远是那个傲慢强大的探险者。他只是难以避免地担心西列斯会出什么意外。 一个身怀宝物的、贪婪的探险者。哪怕他用了无数手段保护这珍宝,他也不得不感到一丝惶恐。那太重要、与他自己性命相连,他怎能不担心? 他生怕自己变成那个一无所有、流离失所的状态。他生怕出现一丁点儿的意外和危险。他生怕自己还不够幸运。 而现在,西列斯告诉他,他已经得到了。 ……别担心、别担心。亲爱的琴多——你已经得到了,你已经被拯救了。 琴多拥抱着西列斯,他侧过头,轻轻地吻着西列斯的唇角。他能感受到靠在西列斯锁骨下方的那枚婚戒,只是西列斯端正的衬衫领口隐藏了那枚戒指的存在。 如果学生们望见那枚戒指的话,那他们一定不会好奇琴多助教的结婚对象是谁了。 琴多缓慢地松了一口气,彻底放松下来。 隔了片刻,西列斯委婉地再一次问:“琴多,你不热吗?” 大夏天的,在闷热的教室里拥抱……老实讲,如果回到凯利街99号,在金属叶片和叶型瓶的帮助下,琴多想怎么拥抱就怎么拥抱,西列斯随他。但是,在这儿…… ……应该早有心理准备的。毕竟他今天没有使用人偶的木头身体。 况且,在他刻意用那种说法回答学生的促狭问题的时候,他就该预见到琴多必定会产生的动容。那是个令人心动的回答。 琴多愣了一下,然后闷闷地笑了一声。 他放开了西列斯,给他心爱的、怕热的神明扇了扇风。然后他突然地——在这热烈的气温的攻击之下,他意识到:“这是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夏天。” 当他们相遇的时候,无论无烬之地还是拉米法城,都已经入秋了。他们甚至一起在无烬之地看了场初雪。 这漫长又仿佛一眨眼便过去的时光,在这个夏天酿造出了炽热的成果。 琴多想了一会儿,又突然笑了一下。他开始和西列斯讨价还价:“再抱一下、再亲一下,然后我们就回家享受凉快的空气……求您了。您刚刚说了那么令人心动的话。” 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眼巴巴地瞧着西列斯。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无奈地把琴多拉进了怀里,亲吻了他。 琴多偷偷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微笑——琴多助教了解诺埃尔教授那严厉冷淡面孔之下的温柔。永远了解。最了解。 ……总之,这一天被热得够呛的西列斯开始考虑,他是否有必要随身携带一枚金属叶片? 听起来很有必要,但人偶却无法使用仪式。 ……世事难以两全。他不禁叹了一口气。 周三上午,西列斯照例与格伦菲尔见了一面。 格伦菲尔倒是兴致勃勃地跟他讲起了最近历史学会发生的事情。 沙龙的确已经封闭起来了。在夏先生的操控之下,这甚至没让历史学会高层费心。那个入口的确存在,但似乎并不能让普通启示者进入。 历史学会那边自然进行过试验。但是,只有历史学会的某位长老——确切点说,卡罗尔·豪斯曼——可以进入。 当然,许多人都听见了,夏先生要求卡罗尔将学部和那些人的调查报告放到他的办公室。所以沙龙暂时仍旧对卡罗尔开放,也是合情合理的。 而卡罗尔在此刻空空荡荡的沙龙中走了一圈之后,确认沙龙中已经空无一物,只剩下一条通道,直直地通往夏先生的办公室。 尽管其他人无法进入沙龙,但是他们也可以在沙龙的门口望见这一幕。 这些启示者望着那黑漆漆、仅仅透着微光的通道,以及通道尽头那孤零零的一扇门,想到曾经沙龙热闹、喧嚣的场景,一时间都五味杂陈。 “有人在抗议。”格伦菲尔说,“有人说他们的物品还留在沙龙。不过这些事情都是另外一码事了。对于历史学会的高层来说,他们算是达成了一部分目的吧。” “我想,许多启示者应该都对夏先生不满吧。”西列斯客观地说。 “的确如此。”格伦菲尔说,“当然,也有一些年轻人挺崇拜夏先生的……作风冷酷强硬。真有意思,以前夏先生可不是这样的。但确实有些年轻人喜欢这种做法。” 西列斯:“……” 这可就在他的意料之外了。 “当然了,那些亲历了沙龙事件的人,他们就相当讨厌夏先生了。”格伦菲尔耸了耸肩,“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坏事,反正夏先生神出鬼没,现在沙龙也消失了,指不定夏先生再也不会出现了。 “……哦,除了那传说中的两份调查报告。不过,据我所知,小卡罗尔那边还没什么消息呢。那几个被抓起来的——旧神追随者?我想应该是——全都一言不发。”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低声说:“他们都已经抱着自杀的决心了。” 格伦菲尔也感到一丝后怕,他说:“想到这些人居然在历史学会隐藏了这么多年……真是多亏了夏先生。” 大部分启示者当然不了解这几个人的身份,他们还以为是夏先生一怒之下的泄愤行为。然而,一些敏锐的启示者、一些了解拉米法城如今局面的启示者,却能察觉到其中的暗流涌动。 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为夏先生的行为,添加了一层略微神秘的气质。 西列斯与格伦菲尔沉默片刻,然后格伦菲尔转而提及了那个轻松一点的话题。 “你知道最近已经有人在向我打听那个课题了吗?”格伦菲尔带着点笑意,有点好笑地说,“看来大家都十分怕热。 “一些启示者听说过生物留影,就猜到这个课题和我有关,所以特地来问我能不能买到那个时轨。不过,恐怕只能让他们失望了,连你那边都供不应求呢。” 西列斯也感到一丝哭笑不得。 在一开始,他推出这种试用的机会,只是为了对抗阴影信徒的挑拨行为。 阴影信徒想要让普通人意识到启示者力量的危险性,以及对自身的威胁,进而抗拒这种力量、敌视启示者乃至于安缇纳姆。 这很有可能会让拉米法城的局势失控,毕竟普通人的数量要比启示者多得多,而启示者使用力量又有着多重的限制。 但是,显然,不管是启示者还是普通人,他们都有一个特点——怕冷怕热。 今年拉米法城的夏季阳光炽烈、温度高居不下。刚刚从雨季逃离出来的拉米法城居民,不禁感叹太阳对他们过度的厚爱——“感谢”露思米。 在这种情况下,欧内斯廷交易会那个小小的摊位,几乎引动了大部分前往购物的居民的注意力。 第一天,西列斯放出了二十五个预定名额;第二天则是三十五个;第三天就是六十个。而最近这一两天到周六预定活动结束,估计每一天都会有一百个的预定名额,并且还得大清早就去排队登记。 这是个赔本买卖,单纯从商业角度来说;但是,这也是最好的广告。 格伦菲尔都忍不住说:“或许我们可以提前开始贩卖?这个八月的天气实在是有些难熬。” 西列斯仍旧摇了摇头:“还是得将成本压下来再说。” 格伦菲尔便摊了摊手,只能说:“好吧,我亲爱的学生。面对这样巨大的利润而毫不动容……西列斯,你令我心生敬意。”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调侃和些微的真诚。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市场,并且人们会趋之若鹜。 西列斯思考了一下,然后说:“不过,今年夏天的确相当炎热。我想,或许我们可以向一些特定的工作场所捐赠一批时轨。我会和琴多商量一下这个主意,他那边应该可以提供一份具体的清单。” 格伦菲尔有点惊愕地沉默了片刻,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当不成一个商人,西列斯。但你是个高尚的人。” “……我并不缺钱。”西列斯无奈地说,他感到他的老师仿佛将他当成一个无私者一样,“只是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我希望能做些什么。” 在他看来,如今的金属叶片与叶型瓶,尤其是后者,还并不是非常实用的生活用品。这两样东西是价格高昂的消耗品,并且只有特定人群才可以自由使用。 以西列斯的眼光来看,这并不足以成为一个合格的商品。 因此,不妨拿这东西去做点好事。反正他和琴多,乃至于格伦菲尔老师,都不缺钱。 ……再者说,这一批捐赠的时轨,指不定能让琴多进一步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这一点显然就更加有价值了。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最开始的目的是为了对抗阴影信徒的阴谋,现在只是意外收获了城内居民的追捧。这种热度是不能胡乱消耗的,倒不如等到他们的课题彻底完成了,再将产品推向市场。 西列斯并不想如此急功近利。 况且,人们现在追捧金属叶片,一方面是因为这个夏天的确炎热,他们需要一点凉快的空气;另外一方面,也是由于试用阶段的价格足够便宜,只要一公爵币。 但实际上,单纯是如今这种金属叶片的造价,就需要一公爵币;一瓶1%纯净度的魔药又是一公爵币;再算上人工成本,以及西列斯这边、工厂那边的利润需求…… 这么一算,金属叶片一周的使用,就需要三公爵币左右。 比起试用阶段三倍的价格,人们的态度还会如此热切吗? 足够一个人吃一天的长棍面包,也才一侯爵币而已。 因此,西列斯认为他们完全没有必要着急。在生物留影技术只掌握在他们手中,没有任何其他人可以复制这项成果的时刻,他们可以慢慢开发和研究。 “希望您与新的工厂能研制出更加有性价比的产品。”西列斯真诚地说。 格伦菲尔摆了摆手,便说:“已经在尝试了。那位女士联系的工厂给我提供了一份材料清单,里面有不少是我之前没尝试过的,这是个好消息。或许我们能在里头找到合适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西列斯说。 ……老实一点讲,这段时间他自己也离不开这个仪式。 格伦菲尔跟西列斯说了这几种材料的不同之处,西列斯也给出了自己的意见。不过,他们话题最后却慢慢走歪,因为有些材料较为便宜但持续时间较短,有些材料较为昂贵但可以使用更长时间。 “或许我们可以提供不同的方案?”格伦菲尔说,“比如临时在外的一次性使用,以及长时间使用。” “这的确是个办法。”想着,西列斯又略微无奈地说,“不过,这毕竟是个需要启示者的力量的仪式。我们需要考虑那些普通人,他们的数量是压倒性的。” 想让更多人享受这个仪式带来的方便,自然也需要考虑到实际使用场景。 启示者们或许会乐意购买一些一次性的金属叶片随身携带,但是,这世界上又有多少启示者呢? 格伦菲尔若有所思地瞧了西列斯一眼,他说:“这听起来相当有野心。”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当人们谈及一个仪式,他们自然会局限于启示者范围内使用。 事实上,西列斯一开始也没想到,这个仪式其实可以适用于普通人,或者说他那个时候也没多想,但现实局面让他有了这个灵感。 而一旦拥有了这个灵感,结合他的故乡地球给予他的灵魂底色,他当然更加希望这个仪式造福所有人。这很理所当然,不是吗? 但格伦菲尔的确感到了一丝惊叹。他将这种想法看做是“野心”,但这绝对是正面意义上的野心。 “或许你会为这个世界带来巨变。”格伦菲尔感叹着说,“在旧神陨落之后的千百年里,人们仍旧没法彻底摆脱旧神的影响。 “但是,或许过去也终将过去了。这是个崭新的年代,早晚如此。” 西列斯想说点什么,但是最终,他只是付之一笑。他说:“是的,老师。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我期待着,黎明的纪元。” “黎明纪?”格伦菲尔琢磨了一下,“我挺喜欢这个纪元的名称。” 他饶有深意地瞧了瞧西列斯,并且说:“或许这真的能成为我们未来的纪元名称。” 他毕竟知晓西列斯拥有神明的力量,并且将要成为神明。而费希尔世界的纪元名称,总是由神明来决定的。 想到这里,格伦菲尔又笑了起来,他说:“不……我想,你还不会乐意这么做。你并不将自己当成……”他顿了顿,最终还是将那个字眼儿说了出来,“神。” “我认为也没有这个必要。”西列斯说。 他想,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还是回到地球,成为那个懒懒散散、小有名气、生活闲适又平静的小说家……当然,带上琴多一起。 他并没有什么野心。或许这也就是他最大的野心。 况且,在来到费希尔世界的这一年时间里,他已经无数次接近于那个人与神的界限。但他不乐意这么做……他希望成为人,而非成为神。 ……他觉得当个人挺好的。 西列斯笑了笑,他转而说:“这个周六,老师,注意安全。” 他将周六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告诉格伦菲尔。 格伦菲尔有点惊讶地听着,他说:“怪不得这几天拉米法城内这么平静……恐怕他们却在为了周六的事情做准备吧。” “的确有这种可能。”西列斯说。 也或许,是交易会的谋杀未遂,以及一个仪式在普通人群体中意外的流行,让阴影信徒不得不重新构思他们的计划。 不管怎么说,这周六或许是一场硬仗。 这是周三。这一天下午瑰夏文学社将进行这学期的第一次活动,西列斯也打算参与进去。 不过在离开格伦菲尔这儿之前,他顺手拿出八瓣玫瑰纸看了一眼。 新的笔迹。 “…… “下午您会来参加文学社的活动吗?我这儿有几个意外的消息想告诉您。 “赫尔曼·格罗夫回来了。他改变了许多……或许是在无烬之地遭遇了许多恶劣的事情。不过,他现在正烦心着自己的学业,这让他显得亲切得多。 “另外,凯洛格似乎有什么事情想跟您说。她手里捧着一些资料,表情看起来有些迷茫。我不确定她怎么了。 “最后一个消息就是……我在学校里遇见了霍雷肖·德怀特。他看起来消瘦而憔悴。 “他找到了我,似乎是打算与您谈谈,而他知道我是您的学徒,想从我这儿询问您的去向。我跟他说您下午可能会来学校。 “或许下午您可以过来见见这几个学生? “另外,关于阿特金亚的相关资料,我也已经带过来了。关于菲尔莫尔家族,我们这边也整理了一些资料与信息想要告诉您。 “……” 这是来自多萝西娅的消息。其他几个消息还不算令西列斯意外,但是……霍雷肖·德怀特? 这是个令人恍如隔世的名字了。 在去年的神诞日前夜晚宴,霍雷肖·德怀特在他的爷爷克拉伦斯·德怀特的要求下,看守在后厨的门口,成为了格雷森事件的牺牲品。 他恐怕是经过了往日教会、康斯特公国官方等等人员的层层审查与讯问,并且在将近一年的与世隔绝之后,终于得以回到太阳底下。 ……霍雷肖想和西列斯谈谈? 想到曾经那个礼貌、刻板而执着的年轻人,西列斯的心中划过了一丝意外与叹息。他打算跟多萝西娅说一声,自己今天下午会前往拉米法大学。 ……不过他今天使用的是人偶的身体。他想到是否会需要回复消息,因而还特地让本体待在家里。 但这的确不够方便,他不禁想,总是需要琴多的帮助或者切换视角才能进行回复。但是,考虑到如今的情况,他还是不得不谨慎一点。 在离开历史学会前往拉米法大学的路上,西列斯将注意力转回本体那边,回复了多萝西娅的消息。 【我明白了,我下午会过来的。我期待着关于阿特金亚和菲尔莫尔家族的资料。一会儿见。】 第235章 词义联想 赫尔曼·格罗夫在看见西列斯的第一秒, 就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当他在梦境中与幽灵先生相遇的时候,他已经离开拉米法城将近半年的时间。在这半年时间里,他的经历复杂而扭曲。这甚至让他在刚回到拉米法城的时候, 不怎么习惯城市里的生活。 因此, 他其实也差不多遗忘了学校里这些教授、同学的容貌特征。他当然仍旧记得他们的名字与性情,那都是他在无烬之地的迷雾之中,继续坚持下去的动力之一。 但是, 直白点说,他完全没注意到西列斯与幽灵先生在容貌上的相似。 ……直到此刻。 他惊愕地意识到,拉米法大学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竟然与梦境中神秘的幽灵先生有着颇为相似的容貌! 当然, 他知道西列斯是启示者,知道“复现自我”的仪式就是这位教授的发明,但是……但是这与梦境中的幽灵先生, 依旧相距甚远。 在最初的惊愕褪去之后, 赫尔曼·格罗夫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西列斯。他身上一闪而逝的,属于无烬之地探险者才有的那种冷酷又疯狂的气质,只被教室里少数的几个人注意到。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瞧了瞧赫尔曼。 重新在教室里与这位年轻的学生相遇,这是件好事。 然而想到赫尔曼在去年开学时候那种开朗、大大咧咧的性格,西列斯也不免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遥遥朝着赫尔曼露出了一个微笑,但并没有在这个时候立刻与他说点什么。 赫尔曼深吸了一口气,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另外一位因为西列斯的出现而欲言又止的学生, 是凯洛格。 这位来自堪萨斯公国的留学生,已经在拉米法大学度过了一年多的时间。她的康斯特语变得流利了许多,也逐渐摆脱了去年刚开学那种孤独的状态, 与不少同学建立了不错的友谊。 但是此刻, 她的表情却相当纠结与复杂。她的手中紧紧捏着一叠纸张。 她没有注意到赫尔曼·格罗夫的表情, 只是在西列斯出现的时候,主动走了过来。她有点烦恼地低声说:“教授,关于阴影纪的历史……等会儿我可以和您谈谈吗?” 西列斯有一瞬间的惊讶。 凯洛格的专业就是阴影纪历史。在上个学年,西列斯也曾经对阴影纪的历史产生过浓厚的兴趣,他因而向凯洛格询问了一些相关信息,并且从凯洛格那里得到了一份书单。 同时,詹·考尔德的《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也正是凯洛格推荐给他的。 ……凯洛格发现了一些秘密吗?这个念头在西列斯的大脑中一闪而逝。 他没有迟疑,很快便回答说:“当然可以,凯洛格。” 凯洛格像是松了一口气,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这一天的天气依旧晴朗。不过炎热的天气并不让学生们失去兴致,十来个学生仍旧兴高采烈地在教室里讨论着这个学期的社团活动。 今天的社团活动并没有涉及到具体的活动内容,而是在商讨接下来都做点什么。在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之中,这些学生与彼此成为了相当亲密的朋友。 他们谈及自己的雨假生活,谈及天气与美食,谈及学业和作业,也好奇而小心翼翼地询问赫尔曼在无烬之地的经历。 所有这些学生都会在这个学年毕业,包括基础教育阶段和进阶教育阶段。或许除了赫尔曼·格罗夫,因为他早已经将许多知识忘光了,还未必能顺利毕业。 因此,他们的话题也不可避免地提及了毕业之后的工作,以及毕业论文。 西列斯只是静静地旁听着,偶尔会参与几句。 他多少有些欣慰地注意到,学生们仍旧是活力十足、生机勃勃的。那会让他感到,旧神追随者、阴影信徒,死亡与杀戮、血腥与阴影,都是无比遥远的事情。 当然,他也无意将这些普通的学生扯进来。 讨论与谈话仍旧在继续。多萝西娅过来低声和西列斯说:“霍雷肖·德怀特,他现在应该就在您的办公室外面等待。”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确认社团这边没什么事情需要他,便暂时离开,去到四楼的办公室。 霍雷肖·德怀特就站在走廊上。他站在窗边,望着窗外拉米法大学的草坪,目光中带着一种平静的、死寂的情绪。他变得消瘦了很多,几乎瘦骨嶙峋。 当西列斯出现在走廊尽头的时候,他敏锐地望了过来。他望过来的目光带着警惕与不安,但是当他看见西列斯的时候,他怔在那儿。 他几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隔了片刻,他才低声说:“诺埃尔教授。” 他的声音相当沙哑与干涩,像是不习惯说话了一样。他欲言又止,想说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终,他只是说:“我很抱歉。” 西列斯走到了他的面前,平静地望着这个学生。 霍雷肖张了张嘴,然后低声说:“我很抱歉……发生在那一天晚上的事情。” “你并不知情。”西列斯说,“所以,霍雷肖,不用责怪自己。” 霍雷肖露出了一个苦笑。他简单地说:“我助纣为虐。”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所以……我认为,我应该向您道歉。为许许多多的事情……” “如果你真的想要道歉,那么应该向那些受害者道歉。”西列斯的语气仍旧平静,“我还不算是格雷森事件的受害者。” 他没吃过格雷森食品公司的食物,也没有在那一天晚上遭受什么损失。应该说,他只是调查并且解决了这件事情。 “……我的确……”霍雷肖停了停,“我的确应该如此。” 他有点挫败地垂下了头。 西列斯望着这个年轻人,片刻之后,语气慢慢温和下来。他说:“我们到办公室里聊吧。” 他打开办公室的门,霍雷肖跟在他的身后。这个年轻人有些局促地坐了下来。 “过去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你怎么样?”西列斯问。 “只是一些讯问、一些调查……类似的事情。”霍雷肖说,“……我确实对爷爷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不,应该说,也不是完全不知道。但我……我无能为力。 “……在一开始,我甚至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切好像都在突然之间发生了变化。” 霍雷肖喃喃说,他的语气仍旧带着那种轻飘飘的、如同梦境一般的感觉。时隔将近一年,他仍旧无法对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释怀。 他被迫站在发生了可怕祭祀的后厨的门口。可那真的算是“被迫”吗? “……霍雷肖,原谅我的直白。”西列斯沉默片刻之后,就直接说,“你现在信仰布朗卡尼吗?” 霍雷肖颤抖了一下,他苍白的面孔带着一种惶然的感觉。 隔了片刻,他缓慢地摇了摇头,说:“不。”这么说着,他仿佛也松了一口气,“……不,我不是。我从未……我或许感到好奇,但我从未……成为,旧神追随者。 “您曾经告诉过我……在那个夜晚结束之后。您曾经跟我说,‘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是的,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我信仰布朗卡尼吗?或者说,我信仰过布朗卡尼吗?我诘问着那个真实的自己……那个活在真实的世界里的自己……然后我确定,我并没有。 “我只是有些好奇这些神明、这些信徒、这些历史,那遥远的故事……仅此而已。我从未信仰任何神明。” 他低着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确认着什么。最后,他坚定地说:“是的,我从未。”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年轻人。 通常而言,人们会认为,布朗卡尼的信徒拥有着非常不错的意志。这是一群苦修士,在痛苦与自我约束之中锻造着自己的意志。这本来就是他们的力量范畴。 霍雷肖或许的确没有信仰布朗卡尼。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他恐怕也很难在那个夜晚之后,继承家族的信仰……况且,他已经经过了往日教会和康斯特公国的检查。 不过,在这个过程中,他的意志,原本就已经经过了非常彻底的历练。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然后西列斯突然换了一个话题:“你知道最近拉米法城发生了什么吗,霍雷肖?” 霍雷肖迟疑了一下,有点茫然地摇了摇头。他补充说:“我刚刚才离开……离开那个地方。过去这段时间,我没怎么和外界接触。”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便说:“有许多旧神追随者来到了拉米法城。他们试图在这座城市里做点什么……所以,我得确认你的出现与他们无关。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问你,你是否还信仰布朗卡尼。” 霍雷肖有些吃惊地说:“来到……拉米法城?可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安缇纳姆。”西列斯说,“毕竟往日教会的中心就在这里。但也或许是因为其他的。” “……安缇纳姆?” 在那一瞬间,霍雷肖的面孔上露出了极为复杂的表情。那可能是茫然、可能是不安、可能是憎恨、可能是欣喜。很难说“安缇纳姆”这个名字让霍雷肖想到了多少东西。 ……他在往日教会经受了一番折磨吗? 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他参与到了旧神追随者的阴谋之中。即便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也无力改变长辈的理念,但是,他毕竟在那个夜晚出现在晚宴后厨。 事实上,霍雷肖能够再一次出现,就已经有点让西列斯意外了。他原以为这个年轻人会就此悄无声息地失踪……甚至于死亡。这都是有可能的。 不说往日教会,光是康斯特公国那边,面对这个年轻人,人们就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正因此,对于霍雷肖的出现,西列斯始终抱有着一丝警惕。 ……可惜他今天使用的是人偶的身体,不然本体就可以直接对霍雷肖进行一次判定,来确认一下这个年轻人的立场。 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望着霍雷肖。 这张苍白的、情绪变幻不定的面孔。从霍雷肖的模样来看,他像是已经彻底改变了。一年之前,那个显然出身不凡的年轻学生,变成了一个刚刚出狱的囚徒。 然而很快,霍雷肖的话也让西列斯吃了一惊。 他说:“我不知道……我不确定……但是,我曾经偶然……从爷爷那边听见……他提及一些……一些事情。”他低声喃喃,像是记忆已经十分混乱,“他提及……‘阴影’。” 西列斯猛地一怔,他不动声色地掩盖了自己的惊讶,只是问:“‘阴影’?” “是的……是的。”霍雷肖抓着自己的头发,像是利用痛苦来帮助自己回忆,“我记不太清了……我只是有这样一个印象……‘如果……’” “如果?” “如果……”霍雷肖回忆着,“如果,‘阴影’侵蚀了拉米法城怎么办……是的,爷爷这么说……‘侵蚀了拉米法城’……‘如果他们来到拉米法城’……” 霍雷肖猛地吸了一口气,他惶惶不安地凝视着西列斯。 “……冷静点,霍雷肖。”西列斯依旧镇定地说,“这件事情,你告诉往日教会那边了吗?” “我跟他们说了……任何与爷爷有关的事情,我都说了。”霍雷肖低声说,“但是,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个说法。 “这是很久之前……去年的时候,我跟他们说的。在那之后,他们只是……用各种手段,确认我本身的立场。” ……也就是说,往日教会很有可能没明白霍雷肖究竟在说什么,他们可能认为这只是一个疯了的年轻人的呓语。并且,时至今日,他们也不太可能去翻阅一起去年就解决的案件的卷宗。 西列斯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他有点头痛地捏了捏鼻梁。 “阴影”? 当这个词出现在霍雷肖口中的时候,他感到了十足的意外。为什么霍雷肖会从克拉伦斯·德怀特那里听说“阴影”? 克拉伦斯·德怀特怎么会知道“阴影”? 他思考着,尤其是思考着与格雷森事件相关的信息。 时至今日,那些信息都显得十分遥远与模糊了,他不得不深入地挖掘自己的记忆,从头梳理起这件事情。 格雷森事件的两位罪魁祸首,博林·埃尔加与克拉伦斯·德怀特。 前者是皇宫的内务官,曾经是一名厨师,同时也是贴米亚法的信徒。后来他因为种种原因结识了克拉伦斯·德怀特,一位布朗卡尼的信徒。 他们两个一拍即合,以自己的观念重新构建了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的力量概念,认为这两位神明本质上是一体两面,是苦行也是暴欲。 基于这个理念,他们开始了唤醒这两位(一位?)神明的行动。 十四年前,康斯特公国内部出现了巨大的混乱。 公国那边,埃比尼泽·康斯特的信仰问题暴露,公国不得不临时更换继承人,同时也更换了皇宫内的一大批官员;博林·埃尔加趁机而入,掌管了皇宫的内务。 历史学会这边,有胆大包天的启示者意图复现旧神的力量,历史学会高层借机发难,与夏先生闹翻;观念保守的克拉伦斯·德怀特也借此当上了历史学会的长老。 想到这里,西列斯突然产生了一个疑惑。 历史学会这边还好说,德怀特家族原本就是个知名的贵族家庭,克拉伦斯能成为长老也不算令人惊讶。 ……但是,博林·埃尔加为什么能那么轻易地成为皇宫的内务官? 对于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前厨师来说,这几乎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了。 当然,当时的确有一些旧神追随者在帮助他们,包括公国内部的一些官员等等。贴米亚法的力量恐怕很容易渗透进去。 ……但是,如果这件事情与阴影信徒有关呢? 埃比尼泽·康斯特信仰暴露以及之后的继承人更换,整件事情的确显得猝不及防。但是,如果阴影信徒那边刻意做点什么,然后在皇宫内部安插一个旧神追随者,这似乎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这甚至不需要博林·埃尔加做什么,或者让他知道这件事情的本质。 只需要,有一名旧神追随者在皇宫内部蠢蠢欲动,这一点就够了。谁都知道旧神追随者一定会试着做点什么,那就已经是对康斯特皇室的危险了。 而另外一个让西列斯联想到这种可能的线索,就是……那幅画。 来自无烬之地、画着一名带着厨师帽的男人,可以让腐败变质的东西变成美味佳肴的,那幅画。 ……一幅画! 想想看他们现在正在调查什么。 十三幅画、十三位旧神。他们以为这群阴影信徒是从头开始行动,但是…… 如果他们早在来到拉米法城之前,实际上就已经完成了一些作品呢? 西列斯整理着自己的思绪。而霍雷肖睁大眼睛望着他,也没有打扰他的沉思。 博林·埃尔加和克拉伦斯·德怀特的这幅画是从哪里来的?西列斯将这个问题抛给过去的自己。 ……来自黑尔斯之家的那群胡德多卡(梅纳瓦卡?)的信徒。 发生在黑尔斯之家的事情,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沉默纪134年,胡德多卡陨落。祂的陨落,是因为祂的信徒被梅纳瓦卡的信徒带来的利益所打动,让胡德多卡与梅纳瓦卡见了一面。这一面过后,胡德多卡便陨落了。 ……当然,这是表面上的故事。如今西列斯已经知道,当时是“阴影”伪装成了胡德多卡,而梅纳瓦卡是因为察觉到了不对劲,所以才特地约见胡德多卡。 但是这一次的会面,却是让“阴影”转而控制了梅纳瓦卡。那造成了胡德多卡陨落的假象。 ……总之,无论是胡德多卡的陨落还是梅纳瓦卡的陨落,对于其信徒而言,那都意味着他们背负起了一个沉重的、可怕而疯狂的秘密。 在漫长的时光中,这个秘密让这两方信徒被迫结盟。他们的观念、信仰也逐渐扭曲,他们近似成为了一个紧密的团体。 不管怎么说,欺诈与商业,听起来也像是天作之合,不是吗? 于是,这个群体打算复活自己信仰的神明。那似乎才能让他们抛下自己多年来沉重的、可怕的负担。 在实践的过程中,他们已经尝试了许许多多的办法,但是都无功而返。因此,他们便想到或许可以利用其他的旧神追随者,来帮助他们排除或者实验一些可能的方案。 由此,这幅看似是贴米亚法的“遗蜕”,本质上却蕴藏着胡德多卡欺诈的力量的画像,去到了博林·埃尔加和克拉伦斯·德怀特的手中。 ……相当复杂。西列斯心想。 “阴影”的信徒可能在其中掺了一手,毕竟长久以来,阴影信徒都一直在监视着无烬之地驿站、村落的情况。 这群胡德多卡的信徒在黑尔斯之家酝酿阴谋的时候,彼时那位神秘的德莱森先生,说不定就伪装成小丑在暗地里观察着他们。或许,也的确给出了一些提示?比如……利用画像的力量。 这是一个可能的猜想。 不过,过去事件的许多细节,对于他们如今的调查也没有太大的帮助。 ……重点是,为什么克拉伦斯·德怀特会提及“阴影”? 从种种迹象来看,这两个人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得到的画像,本质上使用了胡德多卡的力量,就更不必说察觉到隐藏在这群旧神追随者身后的“阴影”了。 ……等等。 西列斯突然怔了一下。 这两个词同时出现在一个长句之中,带来了一种久违的感触,仿佛给他带来了一些提示——胡德多卡,与,“阴影”。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还不确定外神的存在、在他还不知道这位隐藏的神明的本质、在他第一次踏上前往无烬之地旅途的时候…… “阴影”,并未指向那位藏匿于历史迷雾之中的外神。 那指向的是胡德多卡的乐园。 胡德多卡的乐园名为贝兰神庙。 从他们收集到的一些信息——比如琴多得到的那份神庙建筑工人杜瓦的日记、比如阿方索·卡莱尔和伊曼纽尔误入的那个不存在的部落遗迹——来看,贝兰神庙显然就与“阴影”有关。 当时,西列斯还产生过一个念头。他隐隐约约感到,这群旧神的乐园似乎都与祂们的神位有些关系。 比如说,阿卡玛拉的神位是“漂亮的彩虹泡泡”;而在深海梦境中,人们的梦境的确如同泡泡一样填满了整片海洋。 ……呃,当然,阿卡玛拉的乐园实际上是坎约农场,但农场更像是虚幻的力量的所在地,而深海梦境则是梦境的力量的所在地。 再比如说,贴米亚法的神位是“晚宴的主厨”,而在祂的乐园格奇岛中,也的确举行着一场又一场拥有着丰厚食物的宴会。 而胡德多卡的神位是“世界的阴影面”。祂的乐园贝兰神庙,似乎也与“阴影”有关。人们一旦踏入某些东西的阴影的范围,就很容易进入到祂的神庙之中。 而神庙之中,仿佛又留存着许许多多建筑的过往痕迹。此前阿方索他们误入的部落遗迹,就像是这样一片被保留下来的“影子”,是时光长河的一个截面。 ……“如果‘阴影’侵蚀了拉米法城”、“如果他们来到拉米法城”。这是克拉伦斯·德怀特的原话。 西列斯不能确定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说出这样的话,但或许,他只是察觉到了那幅画像中携带着的,胡德多卡的力量? ……不,可能也不是。当时这两个人,恐怕深信这幅画就象征着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的力量——毕竟那与食物有关。 所以,他们或许是察觉到了,将这幅画交给他们的那些旧神追随者,可能与胡德多卡有关。他们毕竟都是启示者,克拉伦斯·德怀特更是历史学会的长老,他们指不定就能发现一些蹊跷之处。 尽管这两人是旧神追随者,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们又仅仅只是信仰着贴米亚法与布朗卡尼。 这种信仰是排外的,他们认为拉米法城是他们信仰的神明的领地,当然不希望其他的旧神追随者过来抢夺……即便,他们的行动本身就象征着其他旧神追随者的阴谋。 一幅来自无烬之地的画像……对于城市的居民来说,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危险的。 埃尔加和克拉伦斯在真正利用起这幅画像之前,也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实验。除却画像本身的功能,他们恐怕也对画像的来历进行了调查。 总而言之,他们对这幅画的来历感到了一丝警惕。这种警惕或许非常浅淡、或许一晃而过,但也或许,他们查阅了相关的资料,并且掌握了一些信息。 比如……胡德多卡的神庙。 德怀特家族是古老的贵族,并且始终维持着对于布朗卡尼的信仰。这个家族的藏书中、家族记录中,或许会有提到一些关于旧神的信息,其中可能就包括了胡德多卡的神庙。 因此,克拉伦斯·德怀特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如果‘阴影’侵蚀了拉米法城”、“如果他们来到拉米法城”。 ……西列斯再一次回顾了自己整体的思路,认为这应该是很有可能的。 阴影信徒或许在暗中安排了博林·埃尔加的职务、或许在暗中推动了这两人的行动。但是,直到现在,阴影信徒也仍旧是隐藏在阴影之中的。他们不可能轻易被这两人发现。 所以,更大的可能是,这两人只是怀疑到了胡德多卡这位神明身上。他们可能会认为,胡德多卡的信徒,将贴米亚法的画像藏了起来? 西列斯一边思索着,一边缓慢地捕捉到一丝微妙的灵感。 他刚刚顺理成章地想到了什么?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 “直到现在,阴影信徒也仍旧是隐藏在阴影之中的。” ……“阴影信徒仍旧隐藏在‘阴影’之中”? 西列斯感到自己的大脑中产生了模糊的惊愕。他抓住了那一缕轻飘飘的灵感。 一个相当微妙的核心是,“阴影”这个词在现实生活中其实相当常见。 他使用“阴影信徒隐藏在阴影之中”这样的说法,只是基于一个小说家的本能——随手用个比喻。他只是想表达,这群阴影信徒到现在还踪影全无。 但是,一旦真的面对这个结构——“隐藏在阴影之中”——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更多。 “阴影”之中。 在这里,“阴影”同样并不是指向那位外神,而是指向胡德多卡的神庙阴影。 他只是突然产生了一个奇特的联想。 多年之前,阿方索·卡莱尔、伊曼纽尔以及他们的同伴,无意中进入了一个部落遗迹。他们最终得以离开,是因为在那个时候,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进入了一位神明的乐园。 无知让他们得到了安全,尽管最终也只有这两个人离开。 ……但问题来了,“离开”? 他们在实际意义上进入了那个乐园吗?连同身体一起? 这是一个相当模棱两可的问题,但西列斯几乎立刻就能找到一个类比的场景——历史学会的沙龙空间。 夏先生能够操控沙龙空间。在沙龙中,人们的生死甚至都是被他一手掌控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这绝对不能称之为现实,对吧? 但是,人们又是的的确确进入了这个空间。那就像是真实与虚幻的夹缝。 如果有人不幸进入黑暗之海,又有幸得以逃脱,再有幸得以来到历史学会的沙龙空间……那他说不定会不幸地再次进入黑暗之海。 因为沙龙空间的存在其实与黑暗之海有着相当的类似之处。那是一个独立的“泡泡”,是基于阿卡玛拉的力量衍生而来的,安缇纳姆创造了这里。 ……那么,胡德多卡的“阴影”呢? 阴影信徒,是否就隐藏在贝兰神庙的“阴影”之中? 自8月5日以来,他们一直感到困惑的一个问题就是,阴影信徒究竟在拉米法城的哪里? 理论上说,这群信徒的人数可能有几百几千人之众,这不是一个小数字,即便分散在拉米法城的各地,但毕竟普拉亚家族那边也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与调查,他们本应该有所发现的。 但实际上就是,这么多人仿佛一滴水汇入大海一样,彻底地消失无踪了。除了交易会那场谋杀未遂的行凶者之外,其余人好似凭空消失。 ……或许,阴影信徒,的确在“阴影”之中?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缓缓地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这的确是一种可能性。或许他回头应该找阿方索问问,了解一下他曾经进入那个部落遗迹的时候的情况。 他又将目光放到面前默然无语的霍雷肖身上。 刚才漫长的思索,让西列斯注意到了两个重要的问题。 其一是阴影信徒或许在来到拉米法城之前,就已经完成了一幅画作。 当然,那幅画究竟指向胡德多卡还是指向贴米亚法,还得另说——说不定同时指向两位,甚至于四位神明?——但是,这也意味着,他们不能单纯地以为,阴影信徒必定会在拉米法城行动十三次。 他们得保持警惕,将每一次阴影信徒的行动都当成最后一次来看待。 其二就是阴影信徒现在可能身处的地方。 胡德多卡的神庙阴影?老实讲,这个猜测看起来有着确切的指向性,可是,拉米法城内这么多建筑阴影,谁知道这些人会躲在哪片影子里? 但无论如何,这至少指明了一个方向。 这两条信息都相当有价值,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霍雷肖·德怀特的出现,以及他提及的那两句话,让西列斯得以重新整合、梳理遥远过去中的那些信息。 他得感谢面前这个年轻人才对。 西列斯回过神,便说:“抱歉,我走神了。我正在整理过去获得的信息……霍雷肖,我得向你表达谢意。” 霍雷肖吃了一惊,他连忙摆了摆手,有点惶恐地摇了摇头。 西列斯莞尔,让他别这么紧张。 他想,这或许也可以说是一种命运的力量——命运安排霍雷肖在这个时候出现,提醒他,是时候该回忆那些尘封已久的线索了。 总之,他今天的确得去一趟深海梦境了。 西列斯又与霍雷肖聊了聊。他没有深入提及自己的所思所想,只是说霍雷肖带来的信息的确让他有所收获。 这一点似乎让霍雷肖松了一口气——但他似乎不太想了解内情。 在德怀特家族出事之后,这个家族的资产自然被全部没收或者拍卖了。霍雷肖保留了一小部分现金,同时还收获了一大批的债务。 他得努力工作、努力赚钱。他当然也不太可能回到原先那种富裕的贵族生活了。 “……不过,或许这也是一件好事。”霍雷肖低声喃喃。 西列斯想了想,便问:“你还打算继续在拉米法大学念书吗?” 霍雷肖摇了摇头,说:“我已经退学了。” 西列斯略微遗憾地叹了一口气,他想了想,便打开了一旁的抽屉翻找了一阵。他拿出了一封信,递给霍雷肖。 霍雷肖有点疑惑地望着他。 “这是我曾经想要寄给你的一封信。”西列斯简单地解释说,“为了你们的那篇论文。” 霍雷肖突然僵住了。 “如果……我是说,你有时间的话,我认为你或许可以重新整理一下那篇论文的内容与资料。”西列斯斟酌着说,“那是你和你的同伴们一个学期的劳动成果……” “……我不敢去见他们。”霍雷肖干巴巴地说。 西列斯也停顿了片刻。对于苦难记事的社团成员来说,只是一夜过去,他们的社长就成了阶下囚……这的确是相当匪夷所思的事情。 “但是,霍雷肖,那已经过去了。”西列斯说,“你重新回到了这个真实的世界,并且要在这里生存下去。逃避并不能解决任何事情。况且,那是属于你的成果,同时也是属于其他人的成果。 “……我乐意向期刊那边推荐这篇论文,但前提是,你真的决定发表这篇论文。霍雷肖,我期待着你的答案。” 拿着信,霍雷肖魂不守舍地离开了。 西列斯独自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他感到一阵难言的滋味,或许是因为霍雷肖·德怀特,也或许是因为更多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 他们的生命、他们的生活,与许许多多事情息息相关。而令人无奈的是,他们自己却很难控制、影响这种掌控了他们生活的因素。 拥有神明的世界,神明成了最大的问题;而没有神明的世界,问题也同样多种多样。 生活总是令人头痛。 就在他沉思的时刻,门口传来有人敲门的声音。西列斯下意识抬眸望去,看见赫尔曼·格罗夫就站在那儿。 赫尔曼的目光颇为谨慎,他走进来,关上办公室的门。 西列斯问:“社团活动结束了吗?” 赫尔曼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西列斯一开始的问题会如此平淡无奇。他依旧谨慎地回答:“还没有,我找了个理由暂时离开一会儿。我想与您聊聊。” “……聊聊你和阿方索如何从迷雾中的绿洲逃脱出来?”西列斯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的笑意。 赫尔曼:“……” 他的脸上一瞬间露出了堪称滑稽的错愕表情。 西列斯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赫尔曼勉强收敛了自己的表情,坐到了沙发上。然后他问:“所以您就是幽灵先生?” “是的。”西列斯回答,“请为我保守这个秘密。” “……好吧,好吧。当然。”赫尔曼嘟囔了一句,“……所以您当初是故意用拉米法城的事情吓唬我吗?” 他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西列斯若无其事地说:“只是为了让你清醒一点。” 赫尔曼欲言又止,最后,他有点哀怨地嘟哝说:“但是,教授,您明明可以选择更加温柔的方式的……” “温柔?”西列斯反问。 赫尔曼:“……” 他突然联想起上学年的第一个学期……当时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布置作业、布置论文的心狠手辣程度,让他记忆犹新。 于是他讪讪笑了一声。 谢天谢地,他不用再选诺埃尔教授的课了。他已经学过了。 西列斯察觉到赫尔曼表情的蹊跷之处,不过也没有说什么。他转而提及了他们的当务之急,也就是,阴影信徒。 赫尔曼愣了一下。他有点不习惯与自己的教授谈论这种事情,不过西列斯向来冷淡镇定的语气也让他很快转换了自己的思路。 “我需要你帮我个忙,赫尔曼。”西列斯说,“你是考古专业的学生,同时你也在无烬之地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赫尔曼点了点头,认真地听着。 “我需要你去调查,拉米法城内那些古老的建筑——有年头的、与旧神或者旧神的概念有关的、有一定历史底蕴的,这类建筑。”西列斯一边思考,一边给出了自己的要求。 赫尔曼则慢慢陷入了思索之中。 “……另外,这种建筑最好与胡德多卡有些关系。”西列斯思索着,“我不能确定究竟是什么关系……可能是古老的历史中的交集,也可能是某种概念上的相关。 “这可能会有一定的危险性,因此你和你的同伴们是最好的人选。” 赫尔曼与他的同伴们,他们是身经百战的探险者,同时也亲自接触过迷雾,拥有着极为坚定的意志、娴熟地掌握着“复现自我”的仪式。 因此,西列斯才放心将这个任务交给他们。 如果西列斯的想法是对的,那么赫尔曼和他的同伴们真要找对地方的话,他们说不定会直面阴影信徒。 于是西列斯又补充说:“如果真的有符合这些条件的建筑,那么不要轻举妄动。先告知我这件事情。” 随后,他跟赫尔曼提及了【无形之笔】这个仪式,并且将自己这边已经处理过八瓣玫瑰纸交给赫尔曼。 赫尔曼感到这个仪式相当神奇,同时也兴冲冲地接下了西列斯给出的任务。他信心满满地说:“您放心。我已经能想到不少可能的建筑了,我们会去调查一下的。” 西列斯点了点头,向他道谢。 “这没什么。”赫尔曼摇了摇头,“您救了我们的命。况且,我们现在的行动,也是为了拯救自己。” 他望了望窗外的烈日,喃喃说:“我希望……终有一日,我们能好好活在太阳底下。” 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我们会的。” 赫尔曼没有在西列斯这边停留太久,他还得回到社团活动那边。他很快便与西列斯告别。 西列斯也打算回去,毕竟他等会儿还要与凯洛格交谈。不过在离开办公室之前,他趁着现在的环境僻静又安全,便拿出八瓣玫瑰纸看了一眼。 新消息。 “…… “您绝对想不到我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格雷福斯家族资产的拍卖会就在这个周六。我提前打听了一下将会被拍卖的物品会是什么。然而令我感到惊讶的是,据说有一批物品已经提前被一个家族要走了。 “这个家族名为菲尔莫尔,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但我要说的是,这个家族在公国内部相当有权势,并且,的确与艺术有关。 “据我所知,菲尔莫尔家族和贝克莱家族有着相当亲近的关系。他们都经营着博物馆的生意。 “准确来说,我曾经听说过一种说法……在商人群体中颇为流行。这种说法就是,菲尔莫尔家族与贝克莱家族,似乎共同拥有着某个秘密的银行账户。 “传闻中,有一位商人在与这两个家族做生意的时候,发现他们居然给出了同样的银行账户信息。这一点不知真假,但的确有这种说法。人们怀疑,是菲尔莫尔家族扶持了贝克莱家族。 “……差不多就是这样,希望这些消息能为您带来帮助。 “……” 菲尔莫尔家族提前要走了一批格雷福斯家族的物品?菲尔莫尔家族可能与贝克莱家族存在着不为人知的关联? 西列斯略微惊讶地面对着这两个消息。 他思索片刻之后,便将注意力转换回到本体,首先给兰米尔回了消息。 【这的确十分令人惊讶,或许菲尔莫尔家族会是我们的突破口。不过,这也意味着,周六的拍卖会恐怕会成为众人眼中的焦点。如果您没有什么强烈的物品需求的话,那我建议您不要前往。】 第236章 历史的浪花 格雷福斯家族。 这个家族与达罗家族一样, 都是沉默纪萨丁帝国堪萨斯城的克里莫家族的后裔分支。 克里莫家族是星辰与光芒之神露思米的信徒,这份古老的信仰已经持续了相当漫长的时光。他们甚至知晓露思米与“阴影”的关系。 在格雷福斯·达罗·克里莫这个家族的异类,与流浪诗人奥尔德思·格什文进行谈话的时候, 他们就提及了“光下,必有阴影”这个相当微妙的概念。 当他们谈及此事的时候, 时间是沉默纪中期。这两人信仰的神明——露思米与李加迪亚,都已经不知去向。 而当克里莫家族的后裔离开堪萨斯,来到康斯特, 他们的信仰也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 或许是他们终于无奈地接受了“阴影”的存在, 或许他们主动将“阴影”看作是露思米的后嗣, 或许他们抛弃了露思米而转投“阴影”…… 无论如何, 当时间来到雾中纪, 曾经的克里莫家族已经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达罗家族与格雷福斯家族。 ……他们为什么会选择格雷福斯·达罗·克里莫这个家族异类的名字,作为自己如今的家族姓氏? 这是一个微妙的未解之谜。不过时至今日, 重点也不再局限于此了。 格雷福斯家族在漫长的将近两个世纪的时间里,试图利用“死亡和星星孕育了阴影”这个概念,来让“阴影”重新诞生于这个世界。 他们的计划妄图瞒天过海, 妄图复现那昔日的疯狂阴谋;他们的做法或许擦了个边, 但终究未能成功。 ……不过,一个在如今引起西列斯注意的问题就是, 拉米法城内的阴影信徒们,是否曾经给格雷福斯家族的计划提供帮助? 从赫德·德莱森的经历,以及德莱森家族的老者的讲述内容来看,拉米法城内并不只有德莱森家族这一批“隐藏的人”。 格雷福斯家族, 甚至于达罗家族, 都是这个猜测的证明。因此, 说不定也存在着更多类似的家族,只是他们始终隐藏着,甚至连家族内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自己家族的真实信仰。 那些在沉默纪晚期、雾中纪早期来到康斯特公国的异国家族,都有着一定的嫌疑。 其中那些来自北面的家族,又最为可疑。 在他们解决了五月份的事情之后,因为德莱森家族成员的失踪,侦探乔恩曾经给了西列斯一份可疑家族的清单。 他加入的那个名为“家族”的、鱼龙混杂的组织,让他对于康斯特公国内部的这些家族也有了兴趣。而在这份清单中,西列斯的确找到了两个看起来十分可疑的家族。 其一是克米特家族。这个家族来自堪萨斯,如今是拉米法城内知名的戏剧投资商。 凯兰家族上个世纪的那位知名演员,就是与克米特家族合作的;而不久前发生在剧院区的凶杀案,案发现场和受害者都与克米特家族有一定的关联。 其二是贝克莱家族。这个家族似乎与北面的米德尔顿有些关系,并且如今与城内的艺术家、博物馆等等建立着相当深刻的关联。 不过整体而言,贝克莱家族更倾向于商业性质,而非贵族性质。他们的确与不少康斯特公国上层贵族有着良好的关系,但是,他们自身并不被认为是贵族圈层的家族。 在西列斯听闻格雷福斯家族的资产将被拍卖的时候,他就疑心过一个问题:是否有家族曾经帮助过格雷福斯家族的计划? 而这些家族是否又甘心,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加入到一个新的、难以确定前景的大计划之中?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些家族必定会忙不迭想要消除自己曾经与格雷福斯家族的关联,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菲尔莫尔家族。在那场拍卖开始之前,这个家族就已经要走了其中的一部分藏品? 这样的做法几乎与西列斯的猜测不谋而合! 就算他们并非为了销毁证据,单凭这种行为本身,结合目前他们对于菲尔莫尔家族的了解,这个家族与“阴影”有关恐怕也已经是板上钉钉。 菲尔莫尔家族是曾经萨丁帝国的贵族,但最终却追随初代康斯特大公来到了彼时帝国的边境。这个家族恐怕是做了一些不太体面的事情,因而才被驱逐、或者自己离开。 而这个家族,似乎与贝克莱家族有着不为人知的联系? ……为什么会是贝克莱家族? 这一点的确令西列斯感到了意外。 不过,他也因此联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拉米法城内这些有问题的家族,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就说他们至今的调查牵涉到的家族吧,不算那些信仰旧神的,单纯说可能或者确定与“阴影”有关的家族,达罗家族、格雷福斯家族、德莱森家族、菲尔莫尔家族、克米特家族、贝克莱家族…… 这就已经六个了! 如果再算上十四年前埃比尼泽·康斯特的事情……当时有多少家族是站在这位阴影信徒一边的? 整座拉米法城像是被这群阴影信徒渗透成筛子了。 然而从实际情况来看,阴影信徒似乎并未在拉米法城内拥有如此庞大的能量。或许他们是在为最终的大计划做准备,但是,阴影信徒在漫长的时光中始终隐匿着,他们真的有这么多人手吗? 如果他们真有这么多人手,那怎么会在雾中纪的第四百个年头,这群人都仍旧像是阴暗角落里的蜘蛛一样,只是蠢蠢欲动,却从未真的做出什么震惊世人的大事? 西列斯之前就曾经意识到,拉米法城只是费希尔世界的一座小小的城市;这里的确与安缇纳姆有着相当明显的关联,或许阴影信徒会因此更加看重这里。 但即便这样,如果阴影信徒在拉米法城都拥有如此庞大的势力,那在整个费希尔世界呢?就单凭西列斯这边二三十个人,他们真能对抗这些家伙? 因此,如果贝克莱家族是菲尔莫尔家族培养起来的分支,是其代理人,为菲尔莫尔家族处理一些不太方面自己动手的事情——比如做生意、赚钱——那听起来就非常合理了。 就比如达罗家族和格雷福斯家族,或许贝克莱家族和菲尔莫尔家族也是这样的关系。 ……甚至于,克米特家族也是菲尔莫尔家族扶持起来的? 这一点是西列斯的猜测,但这几个家族都与“艺术”有关,说不定就有着更加深层的关联。 毕竟,克米特家族和菲尔莫尔家族同样来自堪萨斯,但菲尔莫尔家族在沉默纪的萨丁帝国就存在着相应的记载,是一个绵延几百年的大家族;但是,克米特家族却没什么来历可言。 ……费希尔世界的这些贵族家庭,可都是非常看重传承与血脉的。 就拿达罗家族来说,这个家族的确已经没落了,但是家族内部仍旧珍藏着大量的藏书以及家族记录。从这些记录往回追溯的话,人们可以十分顺利地发觉这个家族就是来自克里莫家族。 但人们只知道克米特家族来自堪萨斯,没有更多关于这个家族的血脉渊源。 从这个角度来说,克米特家族受到菲尔莫尔家族的扶持,反倒是顺理成章的。 但是他们如今得到的信息中,反倒是贝克莱家族暴露出自己与菲尔莫尔家族的联系。 贝克莱家族似乎是与北面的米德尔顿有什么关联。去年那场米德尔顿艺术展,就是由这个家族牵头举办的。 这听起来就与菲尔莫尔家族的来历不太一样了。 ……但是…… 但是,同为阴影信徒一员的德莱森家族,不就刚好是来自北面的吗?这个家族有着完全可考的家族历史。 西列斯闭了闭眼睛,感到大脑中逐渐出现了更为清晰的一种可能。 如果进行总结归纳的话,拉米法城内隐藏的阴影信徒家族,可能只有三个,或者说,三类。 也就是,格雷福斯家族(达罗家族)、菲尔莫尔家族(克米特家族、贝克莱家族),以及,德莱森家族。 前两者都来自堪萨斯。 格雷福斯与达罗这两个家族的血脉源头,是本来信仰着露思米的克里莫家族。在露思米出事之后,变故频发的沉默纪让这个家族转而信仰起“阴影”。 他们来到康斯特公国,分为了两派分支,但仍旧在暗地里保持着联系,对彼此的存在心知肚明。 而菲尔莫尔家族是沉默纪萨丁帝国时期的老贵族。这个家族恐怕拥有着相当辉煌的历史,但是他们为什么会转而信仰“阴影”,还是一个未知数,很有可能与沉默纪晚期的变故有关。 菲尔莫尔家族显然比克里莫家族拥有更为深厚的底蕴……换言之,更有钱。 因此,这个家族有能力、也有人脉,扶持起两个作为其代理人的小型家族,更方便去做一些事情——比如,剧院区和博物馆。 但或许是为了让这种关联不那么明显,所以菲尔莫尔家族刻意让贝克莱家族表现出与米德尔顿有关的一些迹象。 菲尔莫尔家族了解米德尔顿吗?不,应该说,菲尔莫尔家族知道德莱森家族的存在吗? 单纯就这几个家族的情况来说,格雷福斯与达罗的源头克里莫家族早在沉默纪就落魄了,是在来到康斯特之后才慢慢有了一些起色。 但格雷福斯家族靠房地产起家,而达罗家族又是个不事生产的小贵族(德莱森家族也差不多)。他们都比不上菲尔莫尔家族受到的尊崇。 单纯就阴影信徒内部的层级推断,菲尔莫尔家族出个“决定的人”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由此,菲尔莫尔家族知道德莱森家族的存在、了解北面的情况,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些信息很有可能被部分共享到了贝克莱家族那边,因而贝克莱家族的人才会对米德尔顿的情况颇为了解。 ……当然,这一切仍旧只是西列斯的推断。 在他得出这个推断,并且回过头去审视刚刚兰米尔告知的消息的时候,西列斯不由得露出了些许微妙的表情。 菲尔莫尔家族或许是阴影信徒在拉米法城内最大的靠山了。但是,菲尔莫尔家族却提前要走了一批格雷福斯家族资产中的物品? 如果这真的是为了消除自己和格雷福斯家族的关联…… ……有这么当阴影信徒的吗? 西列斯真诚地感到了一丝疑惑。 片刻的啼笑皆非之后,西列斯便收敛了情绪。他返回了社团那边。学生们讨论的氛围仍旧热烈,不过在西列斯暂离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已经将未来的社团活动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多萝西娅向西列斯递过来一张纸,纸上便是他们想好的活动主题。西列斯快速地看了一遍,十分欣慰地发现,这些学生比起上个学期已经有了长足进步,至少可以像模像样地安排社团活动了。 一段时间之后,这一次的社团活动也差不多就结束了。 其他学生们陆续离开,赫尔曼·格罗夫也离开了。多萝西娅看了看安吉拉、朱尔斯,便低声跟西列斯说,他们会在西列斯的办公室外面等他。 西列斯点了点头,随后便望向了凯洛格。 在所有学生都离开之后,凯洛格坐到了西列斯的对面。她的目光中仍旧带着一种控制不住的迷茫,她沉默地将手中的一份资料递给西列斯。 西列斯思考了一下,并没有直接打开阅读这份资料,而是问:“你还好吗,凯洛格?” “……还好。”凯洛格低声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是……有些……难以置信。” “关于什么?” “关于阴影纪。”凯洛格的语气中带着一种相当苦涩的意味,“……阴影纪,真的存在吗?”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他开始对凯洛格递过来的这份资料内容,有了一定的预期。 “……我对阴影纪的历史相当感兴趣。”凯洛格低声说,“那是一段……空缺、空白。这很难让人忽略。我想很多人都对那段历史耿耿于怀。” 西列斯有心想说点什么,但是最终,他保持了沉默。 他想,为了消除“阴影”对于“历史”的影响,安缇纳姆选择了一种相当偏激、决绝的办法。祂直接“杀死”了阴影纪。 不过事实上,如果人们有幸或者不幸了解到“阴影”的存在,那么自然而然也就会了解到“阴影纪”的本质。 比如“死亡与星星的孩子”这个说法,就来自于阴影纪。显然,这并非无人知晓。 此刻坐在西列斯对面的凯洛格,她看起来对“阴影”仍旧一无所知。但是,她却发现了阴影纪的问题。 阴影纪存在什么问题吗?当然存在。 缺失的资料、缺失的记忆、缺失的……遗迹。 正如安缇纳姆曾经说的那样,祂已经将与阴影纪有关的“痕迹”都清扫干净。所以,如果在如今的雾中纪发现了什么相关的东西的话,那必定是伪造的。 现如今流传下来的一些历史资料与信息,要么是口口相传、要么是似是而非的记录, 前者譬如史学界认为的,阴影纪时候费希尔世界的人口急剧下降,这种现象被所有人铭记着;后者譬如詹·考尔德的那本书,或者其他的阴影纪文学。 除此之外,其余的东西,尤其是那些实物,比如遗迹、墓穴、古董等等,基本不可能是真实的。 事实上,拉米法大学派出的那支考古队,不正遇上了这种事情吗? 抛开阴影信徒和旧神追随者的行动不谈,单纯基于实际的利益与考古学的兴旺,这种造假现象也不可能完全消失。 ……西列斯的目光望向了放在面前的这份资料。 “在那个地下墓穴被发现之后,我感到十分激动。”凯洛格继续说,“我认为,许许多多像我一样,研究着阴影纪历史的学者,都会十分激动……尽管我还不足以被称为学者。 “我们几乎已经习惯了,与阴影纪的历史有关的书籍、资料上,总是一小段我们早已经烂熟于心的简短信息,再加上无穷无尽的‘不确定’‘不清楚’‘无法证实’。 “……这就是我们的研究现状。我们绞尽脑汁寻找一些可能性,好像从空白的纸张上想象出一幅精美的画。 “当那个遗迹被发现的时候,我们多么期待啊。专业那边的老教授们几乎都要吵起来,为了那个前往无烬之地的名额。他们都想过去,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但是他们都年事已高,也很久没有亲自进行考古行动了。于是最终,他们不得不退让,同意邓洛普教授前往。然后……然后……” 凯洛格说不下去了。她露出了极为悲哀和难过的表情。 西列斯默然地望着她。 “……在他们出事之后,我感到这很奇怪。”凯洛格缓了缓情绪,然后继续说,“这只是一次正常的考古行动……为什么他们会出事? “于是,我开始查阅许许多多的资料……不是为了寻找阴影纪的历史,而是为了寻找,研究阴影纪历史的这些人……他们的命运。 “那些研究、那些遗迹、那些古籍……那些学者的努力。有些事情不会被特地记录下来,但是会在论文、书籍中被随手写下。那是被人们忽略的,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汗水与血泪。 “……很奇怪、很奇怪……很奇怪。很奇怪的是,他们都提及了骗局、伪造、欺诈……他们都提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一些侥幸得到却又十分虚假的信息……一些伪装得不错但终究是伪造的古董……一些充满了人工开凿痕迹的地下墓穴。 “一个最为可笑的事情是,在某个宣称是阴影纪遗迹的地下建筑中,有人发现了一张雾中纪日期的报纸……不可思议,是不是? “……我们是为了研究历史、研究我们的过去与来历、研究这个世界的命运与路径,才决心钻进这空空荡荡的白纸之中。可是,在这个过程中,又有多少人是真正在意阴影纪的历史本身呢? “或许我们自己,也只是这历史中,渺小而无人在意的一粒尘埃吧……” 凯洛格颤抖了起来,她终于控制不住地落泪。她自堪萨斯到康斯特来留学,很大可能就是为了研究阴影纪的历史。 但是,她最终得到的结果却令人难过。 她的师长、她的同学,满怀期待前往探索,甚至于最终殒命的一个历史遗迹,很有可能是伪造出来的假象、一个陷阱。这是一个难以形容的打击。 如果那是真的遗迹,而人们无意中丧命于此,那还稍微有些宽慰。可那不过是一个骗局。 在这种情况下,任谁都无法在发现真相的那一刻,保持平静。 ……凯洛格擦了擦眼泪,她颤抖着说:“抱歉,教授,我有些失态了。我只是……只是想说一下我的发现,我只是……” 西列斯已经沉默了许久,这个时候,他说:“我知道你很难过,凯洛格。你可以在这个时候哭一会儿,没人会责怪你。” 凯洛格怔怔地盯着他看。隔了片刻,她难以抑制地哭了起来。她年轻的面孔此刻皱皱巴巴,淌满了泪水。 “那是、那是……一个骗局!”凯洛格抽抽噎噎地说,“他们怎么可以这样!” 凯洛格哭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平静了下来。 西列斯观察着她的表情,然后斟酌着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问题的?” “……就在这个雨假。”凯洛格说,“我回了趟家,在堪萨斯那边,在一本搞笑杂志上,翻到了我刚刚说的那件事情……就是遗迹中的报纸的事情。” 很难说那一刻凯洛格的心情会是什么样的。她翻看搞笑杂志或许只是为了缓解一下心情,可那个十分拙劣、令人发笑的骗局,却彻底向她揭示了真相的一角。 “……他们……我是说,这些造假的人……他们是为了什么?赚钱?”凯洛格略微茫然地说。 “或许。”西列斯说,“空缺的历史给了他们可趁之机。” 凯洛格又沉默了许久。 “……我不确定我是否应该这么说,但是……赫尔曼回来了。”西列斯说,“或许你可以和他聊聊。” 在刚刚的社团活动中,凯洛格一直心不在焉,几乎没怎么参与谈话。赫尔曼因为西列斯的出现,也同样魂不守舍,完全没注意到凯洛格的表现。 ……不过,凯洛格显然对考古团队的出事耿耿于怀。倒不如说,这个年轻的学生是个非常善良、单纯的孩子,她头一回遇上这么可怕的、恶意的惨剧,自然会难以抑制地难过起来。 在过去的这么长时间里,她一直都在默默地调查,西列斯甚至都没注意到她的举动。直到她直面真相,她难以承受这个真相,因而才下意识寻找教授求助。 凯洛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慢地点了点头。她低声喃喃说:“我想,我应该……将这些资料给赫尔曼看。” “是的。”西列斯说,“他是当事人。” 不过,或许赫尔曼早已经将这事儿抛在脑后了。 西列斯又斟酌了片刻,然后才说:“凯洛格,对你来说,阴影纪的历史意味着什么?” 凯洛格睁大了眼睛。她的眼睛中还残留着泪水的痕迹,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梦想?” “但是显然,阴影纪的历史中发生了十分可怕的事情,因此,我们才会失去这段历史。”西列斯缓慢而平静地说,“如果人们知道之后,又重蹈覆辙呢?” 凯洛格茫然片刻,然后她说:“我不确定那会是什么事情……旧神?但是,现在旧神已经陨落了,我想,我们也没有重蹈覆辙的机会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让西列斯突然笑了一下。 “……教授?”凯洛格不太明白地歪了歪头,她的目光中带上了一种纯粹的好奇,“……您是不是……知道什么?” 西列斯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他只是说:“的确……就像你说的那样,旧神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阴影纪是遥远的过去,是不可思议的旧时光。” 凯洛格认真地听着。 “……我不能说,这类骗局的发生是正常的、是必然的,这听起来有些冷酷。”西列斯说,“但是,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也并非不可能。 “我注意到你刚才提及到的某些细节……比如说,没人关心考古行动的过程,人们只关心结果。因此,才会出现这么多的骗局、这么多伪造的物品。 “而即便真的出现了,人们也只是将其当个笑话……人人都知道,考古是有风险的事情。就算不是骗局,也有可能发生一些意外事故。” 凯洛格也慢慢思考起来,她不确定地说:“这是……整个学科的问题?或许我们该建立一套……更安全、更可靠的考古流程?” “也不能指责一整个学科,但你的提议很有意思。我想表达的只是,当你奋不顾身地投入进历史的时候,想想你的现在。”西列斯的语气逐渐变得温和,“回望过去,是为了走向未来。” 凯洛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没有再说更多。 ……老实讲,他宁愿人们不要对阴影纪抱有那么强烈的好奇……虽然这是因为他已经知道真相了。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望着面前的学生。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学生们似乎都相当厉害……看看凯洛格,她以一己之力发现了一个隐藏着的秘密。 尽管这个秘密让她自己也不好受,但是她的确窥见了真相,那个残酷的、现实的真相。 ——阴影纪的骗局。 趁凯洛格在沉思,西列斯大致翻阅了一下面前这份资料。他惊叹于凯洛格的细致与努力,尤其是当他望见其中几份相当古老并且鲜为人知的资料时。 隔了片刻,凯洛格像是明白了西列斯的意思。她说:“我知道您的意思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不能沉浸在这种难过之中……我该做点什么,来改变这种局面。”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想了想,认为这也不算是一件坏事。凯洛格显然受到了这个发现的巨大冲击,一时半会儿没法走出来。 如果她真能做出点什么成果——比如说,像她刚刚提及的更为健全完善的考古流程——那也是一桩好事。 “我期待着你的成果。”西列斯便说,“另外……或许你可以将这些发现告诉你信得过的,历史专业那边的教授,他们也肯定会明白过来。” 凯洛格点了点头,她认真地说:“我会的。”她犹豫了一下,又说,“谢谢您,教授。” “这没什么,凯洛格。你做了一件很伟大的事情。”西列斯真诚地说。 凯洛格有点不好意思地捋了捋自己的辫子。 西列斯又转而说:“如果……你想要知道真相的话,那或许你可以去问问赫尔曼。” 凯洛格愣了一下。 “……他亲历了无烬之地的事情。”西列斯说。 凯洛格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多了。她便与西列斯告别,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教室。 看她的表情,说不定她现在就急着去找赫尔曼,将考古团队在无烬之地的遭遇问个清楚。 拉米法大学那边肯定已经问过赫尔曼,以及其他那几名幸存者。但是这些信息肯定不会被凯洛格知道,此外,赫尔曼也不可能真的和大学那边说实话。 因此,西列斯还挺好奇,凯洛格是否能从赫尔曼口中问出真相。 或许不可能是所有,但是,总也能让凯洛格了解一些。 西列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感到这一天遇到的事情、收获的信息、进行的思考与分析,无论是意料之中的还是意料之外的,都能让他产生这样一种感叹。 不过,这一天还并未结束。 他便起身,离开这间教室,去了楼上的办公室。他用这短暂的走楼梯的时间清理了一下大脑内的思绪。 他想到琴多那边。今天琴多恐怕是在忙于交易会那边的事情。 不过……说起来,距离十月集市,也只剩下一个半月的时间了。 想到去年这个时候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西列斯也不由得感到一丝惊奇。 这一天是8月14日,周三。 去年这个时候,他成为拉米法大学的文学史教授,又加入历史学会不久,碰上了布鲁尔·达罗的死亡、碰上了博物馆守门人偷盗铜制番红花、在欧内斯廷交易会买到了那六个人偶…… ……是的,就在他给“母亲”写第二封信之前,在拉米法城的天气将要转凉的时刻。 他不由得在四楼的楼梯口停下脚步。 在此刻,他骤然意识到,似乎在那一刻,这场宏大的剧目,就已经拉开了序幕。 ……他不由得一笑。 历史长河中的小浪花。他心想。最终卷起了滔天大浪。 “……教授!”安吉拉遥遥地叫了他一声。多萝西娅和朱尔斯也站在那儿。 西列斯回过神。他走了过去,歉意地说:“久等了。” 他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他们一同走了进去。 这三名学生在走廊里等了一段时间,这会儿都热得满头大汗。西列斯便从包里拿出了一枚金属叶片和一瓶魔药。他顺手将包里的一叠八瓣玫瑰纸拿出来,放在一旁。 他现在使用的是人偶的身体,无法使用仪式,便十分自然地将这两样东西递给了一旁目光好奇的朱尔斯。 朱尔斯有点意外。在西列斯的指导下,他手足无措地进行了仪式,然后十分震撼地迎接了一阵凉风。 很快,办公室里就凉快了下来。 多萝西娅和安吉拉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安吉拉不禁真诚地说:“那群旧神追随者,要是享受过这样的清凉,恐怕就懒得继续信仰旧神了……还不如信仰您呢!” 西列斯:“……” 他默然瞧了安吉拉一眼。 多萝西娅和朱尔斯都笑了起来。 笑闹两句之后,他们便进入了正题。 多萝西娅不久前在八瓣玫瑰纸上提及,她带来了关于阿特金亚的资料,另外也有一些关于菲尔莫尔家族的信息想要告诉西列斯。 于是首先,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叠被包装得十分妥当的资料。她将这叠资料交给西列斯,并且说:“这是我家族中的收藏,有一部分是抄本,有一部分是原本,都交给您了。” 西列斯有些意外,他向多萝西娅道谢,同时也不禁说:“原本?” “是的,一些古老的手稿等等。”多萝西娅说,“……爷爷听说是您需要,就特地让我带上了。我甚至都没怎么读过呢。” 西列斯的确因此感到了一丝意外。 多萝西娅的爷爷,阿道弗斯·格兰特,从此前的一些表现可以看出,这是个相当顽固、倔强的老头。他固守着家族的信仰,对西列斯的一些想法嗤之以鼻,但也十分疼爱多萝西娅这个孙女。 如今他却表现出微妙的态度转变……不过话说回来,西列斯似乎的确已经很久没有从多萝西娅这边,听闻阿道弗斯的一些言论了。 ……或许阿道弗斯从奥尔登·布里奇斯那边,听闻了一些西列斯的事迹? 比如,乔纳森·布莱恩特涉及的,地下拱门事件? 这很有可能。不然他不太可能会同意将这些与阿特金亚有关的珍贵资料,甚至于原本,都通过多萝西娅转交给西列斯。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便说:“请帮我向你的爷爷转达谢意。如果我有时间的话,我会登门致谢的。” ……当然,这个“如果我有时间的话”的说法,并非无稽之谈。他现在想临时做点什么,还真得从自己的日程表上努力抠一小块时间才行。 多萝西娅露出了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她望着旁边那一叠八瓣玫瑰纸,恐怕是因此意识到了西列斯的忙碌。 安吉拉更是早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应该说,这种私下谈话的场合,让她仿佛回到了豪斯维尔街18号,全然忘了西列斯还是她的教授。 朱尔斯左右看看,反而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迷茫的表情。 西列斯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便说:“那么,关于菲尔莫尔家族?” 他没有首先提及自己的一些猜测,那只是猜测,也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说出来误导面前三人。 多萝西娅点了点头,便主动说:“今天中午,我们三个因为社团的事情聚在教室里的时候,便谈到了菲尔莫尔家族,然后我们意外地发现,每个人的手中仿佛都掌握着不同的信息。” 西列斯凝神听着。他有点意外。 一方面,这种意外来自于,既然多萝西娅和安吉拉都是贵族,并且也是多年的好朋友,那么她们两个怎么会对菲尔莫尔家族留有不同的印象? 另外一方面,朱尔斯·汉斯,这个来自康斯特公国边境城市马尔茨的年轻人,为什么会对一个贵族家庭有着了解?通过布里奇斯家族? 他没有表露出自己的疑惑,只是专注地听着。 多萝西娅继续说:“那么就先从我这边知道的消息开始吧。我这边听闻的是,菲尔莫尔家族最近似乎一直有大手笔投入‘艺术’领域的行动。 “比如说,他们重新整理了家族博物馆的藏品,并且对外开放——很少有家族会将家族博物馆对外开放。这也就是这周六我和安吉拉要去的那家博物馆。” “是的。”安吉拉在一旁补充说,“而且,绝大多数家族也没有到拥有家族博物馆的这个程度。” “只有足够古老、足够繁盛的家族,才有可能支撑得起一个家族博物馆。那几乎等同于这个家族的族谱。”多萝西娅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这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在他们所有怀疑的这些家族中,菲尔莫尔家族是最为强大、厉害的。 多萝西娅便继续说:“除了家族博物馆之外,我这边听闻的事情是,这个家族似乎还打算将一些珍贵的藏品拿出来展示,甚至于拍卖。他们似乎有意搅动艺术品市场,至少我爷爷已经在准备了。” 她露出了一个略微无奈的表情,显然是不希望阿道弗斯·格兰特参与其中。但是,菲尔莫尔家族似乎是打算下血本了。 “我这边了解到的信息就是这样。”多萝西娅说。 安吉拉便默契地接话:“我这边的话……教授,我不确定您是否知道,但是,十四年前,菲尔莫尔家族似乎是站在现在大公的对立面的。” 多萝西娅露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她显然对十四年前的事情有所了解;而朱尔斯则全然迷茫不解。 西列斯点了点头,便说:“那么,现在呢?” “这也就是我要说的事情,是我从我爸爸那儿听闻的。”安吉拉下意识放轻了声音,“据说,现在大公对于十四年前那些,站在他对立面,也就是站在另外一位康斯特继承人那边的家族,十分不满。”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 安吉拉又说:“之前我已经将埃比尼泽·康斯特——应该就是这个名字?——将这人的回归告知了我父亲。估计他应该已经通过各种方式让大公也意识到了。 “因此,大公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往常他是懒得理会这群旧神追随者的,完全将这些人交给往日教会和历史学会来处理,但是……因为埃比尼泽的出现,所以他的确改变了态度。 “可能不是非常明显的改变,毕竟大公很少明确表现出情绪波动。但是……但是,爸爸无意中说,就在前几天,菲尔莫尔家族的人暗中与大公进行了会面。” “他们聊了点什么?”多萝西娅问。 安吉拉摇了摇头:“那就不为人知了。我认为,或许是表忠心?”她更像是开玩笑一样地说了一句。 “那大公之后的态度呢?” “没什么变化。”安吉拉摊了摊手,“至少我爸爸没有提及。他只是说,或许其他的家族也会开始慌乱起来。” 西列斯若有所思起来。对于他来说,康斯特大公因为埃比尼泽·康斯特的出现而展现出的行动,至少是有所帮助的。 这也意味着他们的调查不会受到什么突如其来的阻挠。 至于是否真的能帮到什么忙…… 西列斯想,或许,菲尔莫尔家族之所以要从格雷福斯家族的资产中拿走什么东西,就是因为与康斯特大公的这一场会面? 他心中思索着,又望向了朱尔斯。他有点好奇朱尔斯会提供什么信息。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安吉拉突然指了指桌上那叠八瓣玫瑰纸。她提醒说:“教授,似乎有新的墨迹。”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他望向了八瓣玫瑰纸。最顶上的那一张的确出现了新的字迹。他便将纸张拿过来,仔细看了一下。 “…… “一个相当意外的发现,教授,我们对面那家剧院的老板说漏嘴了。 “他今天来剧院区看看情况,似乎是想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继续营业。正巧今天我们已经开始对台词,我到外头去透透气,就遇上了这位先生。 “他跟我抱怨了一下天气的炎热、以及那场凶杀案的发生。我和他聊了两句,本来想问问他对于这场凶杀案中启示者力量的想法。 “但是,他却突然顺口说,‘我邀请那家伙到剧院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热死人的一个下午’。他这话其实没有说完,只是说到‘热死’就猛地停住了。 “他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很快就和我告别,匆匆离开了。 “我想,他的意思似乎是……他邀请了那名死者艾伦,到他的剧院里去?这似乎解释了死者为什么会在深夜里出现在剧院的门口。 “希望这条消息能帮到您。 “……” 海蒂女士带来消息让西列斯十分惊讶。 这意味着……剧院区的谋杀案,或许是有预谋的! “我邀请那家伙到剧院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热死……”剧院老板这句未说完的话,后面会是什么? 海蒂女士猜测这指的是“热死人的下午”。或许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让死者艾伦在剧院停留到了深夜?无论如何,这都给西列斯带来了一丝灵感。 西列斯眯了眯眼睛,心中思考着。 面前的三名学生也好奇地询问起发生了什么。西列斯便将这张八瓣玫瑰纸递给他们。 趁他们埋头看纸上消息的时候,西列斯便让始终跟随着人偶的幽灵暂时离开,去到琴多那边,让琴多帮忙回个信。他毕竟得将注意力集中于此,不太好回归本体。 【这是个很有意义的发现,但也可能会引起幕后人的警觉。剧院区的谋杀案不会是终点。这周六可能会发生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注意安全。】 第237章 他的新家 “是剧院区的那桩凶杀案?”多萝西娅惊讶地说,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些消息……最近这件事情在城内闹得沸沸扬扬。”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没有说话。李加迪亚的幽灵还没回来,所以他暂时只能闭口不言了。 不过三名学生也没有在意,毕竟他们的教授总是相当寡言。他们自顾自便热烈地讨论了起来。 “凶案现场就是在那家剧院吧?所以, 是那名剧院的老板,把这名死者喊到了剧院里来?”安吉拉推测着,“但是,我记得死者是在凌晨的时候才出事的吧?” “也不一定是指死者。”朱尔斯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或许是指那名凶手?” “不管怎么说, 这名剧院老板恐怕是与这桩凶杀案有些关系。”多萝西娅若有所思地说, “但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参与这桩凶杀案?” “或许是他和这名死者有仇!”安吉拉立刻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也或许,他是想要借刀杀人……说不定是他买凶杀人呢!” “但我没在报纸上看到这种消息。”多萝西娅疑惑地说, “以那些报纸的做法, 他们肯定会把这种明显的关联挖掘出来吧?但没人提出‘这名死者和剧院老板有关’这样的假设。” 朱尔斯想了一会儿,有些犹疑地说:“或许……剧院老板也是被利用的?” 多萝西娅和安吉拉齐齐望向他。 朱尔斯抓了抓头发, 他小声地解释说:“在我的家乡马尔茨……你们可能知道,那靠近无烬之地。所以,许多商店、旅馆、酒馆的老板, 都会为一些探险者做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比如说帮忙传递一些消息、帮忙保存一些物品……这些事情。他们会因此得到一些报酬, 也有可能是得到一个人情。在马尔茨, 这种事情相当常见,因为力量的强弱在那里更为重要。 “……或许,在拉米法城,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名剧院老板只是在为某些人做事而已。” 安吉拉露出了一个深思的表情。她很快望向了多萝西娅, 并且问:“西娅, 我记得剧院区……” “……克米特家族?”多萝西娅不太确定地说, “这个家族似乎在幕后掌控着剧院区的许多生意。” 显然,作为贵族,多萝西娅与安吉拉都知晓克米特家族的存在,至少存有一个印象。 多萝西娅仔细思索了一阵,她依旧用那种不太确定的语气说:“克米特家族……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好像偶然听爷爷提到过这个家族?” 安吉拉撑着下巴,歪着头想了想,便说:“但这也很正常吧,西娅,你家里一直都与艺术有关。” 多萝西娅的爷爷,阿道弗斯·格兰特,是知名的画作收藏家。理所当然,他会与许多艺术家打交道,戏剧也自然是他们时常会谈及的话题。 多萝西娅皱了皱眉,但一时半会也没法想起自己当初到底听闻了什么信息,只能摇摇头,说:“或许是这样吧。” 朱尔斯便说:“所以,有可能是这个克米特家族……指使了那名剧院老板?” “但还是同一个问题呀。”安吉拉不由得说,“为什么他们要杀死这个人呢?” 他们都面面相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或许他们只是需要‘杀死’这种行为本身,而受害者只是随便挑选的。”西列斯突然开口说,“死亡就是他们的需要。” 多萝西娅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一些,她低声说:“无差别杀人?” 西列斯不置可否,只是说:“这周六,或许我们能阻止下一次凶案的发生。” 三名学生都用力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便望向朱尔斯,他说:“朱尔斯,关于菲尔莫尔家族?” 朱尔斯愣了一下,才想起他们原本的这个话题,他便说:“是这样的。您知道,我在布里奇斯家族帮埃米尔补课。 “他偶尔会跟我抱怨一些家里的事情,因此我才会知道他外公又开始让他学习画画的事情。几天之前的周末,我又一次去了埃米尔家里,发现埃米尔的妈妈似乎正与那位奥尔登先生商量这事儿。 “他们在看到我出现之后,就没有继续谈话,不过我也已经无意中听见了只言片语。 “……事实上这也是我打算跟您讲的事情……我本来以为这事儿没那么要紧,就打算周四的时候告诉您。但没想到,我会又一次听见菲尔莫尔家族的名称。” 西列斯若有所悟,他说:“埃米尔的事情也与菲尔莫尔家族有关?” “是的。”朱尔斯点了点头,“其实我只是听见了一句话……我们是在走廊的拐角处无意中相遇的,等我们撞见彼此,他们就不再说话了。 “埃米尔的妈妈似乎是说,‘您不能让埃米尔这么失望’。然后埃米尔的外公说,‘菲尔莫尔家族只是要一幅画,这是很好的……’。接下来他就看到了我,没有继续往下说。 “……我想,他可能说的是……‘这是很好的机会’?” 安吉拉瞪大了眼睛,惊讶地说:“菲尔莫尔家族要一个孩子的一幅画!” “我认为是这样。”朱尔斯点了点头。 西列斯垂下眼眸,盯着桌上的八瓣玫瑰纸看了一会儿。他想,在梦境中,他曾经和埃米尔聊过这个问题。 埃米尔说,奥尔登·布里奇斯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所以才想让埃米尔画一幅画。但是,奥尔登并没有明确说究竟要埃米尔画什么画。 多萝西娅思考了一下,便说:“所以,是菲尔莫尔家族要求奥尔登爷爷让埃米尔画一幅画……为了什么?” 他们面面相觑,然后安吉拉叹了一口气:“又是这个问题——为了什么。为了那幅画?” “可这幅画有什么价值?”多萝西娅困惑地说,“菲尔莫尔家族恐怕是旧神追随者吧。一幅画会与旧神有什么……” 她的话突然戛然而止了,她随后露出了一个有些微妙的表情。 “怎么了,西娅?”安吉拉好奇地问,“你想到了什么?” 多萝西娅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 她望向西列斯,语气沉了下来:“教授,我不确定您是否还记得……去年冬天,您来拜访我家的时候,恰巧埃米尔和奥尔登爷爷也在……我们谈到了一些与画作有关的话题。”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的记忆迅速勾动那个时刻发生的时候,然后他与多萝西娅静默地对视片刻,随后不约而同地说:“利昂·吉尔伯特的那幅画!” 画家利昂。 利昂·吉尔伯特,这是位年少成名的画家。在年近十五岁的时候,他就声名鹊起;在二十岁的时候,他就已经被公认为大师。 然而就在他二十岁的时候,他却骤然抛却了所有的名声与赞誉,莫名其妙地独自去了乡下隐居。 他销声匿迹了二十年之久,直到四十岁的时候,他又突然返回拉米法城,并且创作出了最后一幅画,就此辞世。 在他死后,这最后一幅画辗转不同的收藏家之手,却如同受到了可怕的诅咒一般,让无数人疯狂而死。最终,这幅画被格兰特家族收藏,盖上了白布,放在银行的储藏柜里再无人问津。 ……去年十二月,西列斯拜访格兰特家族的时候,听阿道弗斯·格兰特讲起了这段往事。当时他只是感慨于画家利昂的遭遇。 利昂受到了来自阿卡玛拉的精神污染,并且显然曾经进入过深海梦境。他在深海梦境中很有可能也遭受了,来自腐烂星星眼球孵化出来的蜘蛛的攻击。 西列斯曾经也遭遇过这种事情,他凭借自己的意志成功抵抗了污染的侵袭,但利昂恐怕始终挣扎于此。 当他受到污染之后,他选择了隐居在乡下,或许是为了用这样的环境来对抗污染。但这种疯狂最终还是在二十年之后控制了他,让他在拉米法城创作出一幅蕴藏着可怕污染的画作。 如果利昂还清醒着,那么他恐怕不会这么做;但是,当他这么做的时候,想必他已经彻底陷入了无底的深渊。 因此,那位观看过这幅画作的格兰特家族的先祖,才会说出“星星也是蛛网上的影子”这样的话。 不过,西列斯此刻无暇叹息画家利昂的遭遇。 他只是惊愕地意识到——又一幅画! 不久之前,他与霍雷肖·德怀特的见面,让他意识到,在格雷森食品公司事件中,就有一幅画牵连其中。 阴影信徒会知道那幅描绘着厨师模样男人、蕴藏着胡德多卡欺诈力量的画作吗? 结合那位神秘的德莱森先生一直以来,对于无烬之地的黑尔斯之家这座驿站的监视,西列斯倾向于认为阴影信徒必定了解这幅画的存在。 ……或许可以将这幅画称作为一号画作。 一号画作中蕴藏着贴米亚法、胡德多卡的相关概念。厨师、欺诈,这是直接相关的。 如果再扩大一些说,那同时也囊括了埃尔科奥、布朗卡尼、梅纳瓦卡的力量,尽管这可能较为薄弱,是基于前头两位神明的二次衍生的概念。 而如今多萝西娅的提醒,让西列斯骤然回忆起来了另外一幅画作,画家利昂的最后一幅画。 这可以说是二号画作。 二号画作中,显然蕴藏着阿卡玛拉、露思米的相关概念。梦境、星星,显而易见。 如果再算上二次衍生的概念的话,梦境的海洋显然指向阿莫伊斯;而这幅画作带来的诅咒与厄运,造成了许多人的死亡,这就指向了撒迪厄斯。 ……这样一来,光是一号画作和二号画作,就已经包含了明显的四位旧神和不明显的五位旧神,总共八位神明的相关概念。 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 这样一算,剩下未曾涉及的神明,就只剩下了李加迪亚、翠斯利、佩索纳里、阿特金亚这四位神明未曾涉及到。 阿特金亚还得另行商榷,毕竟无论画作是什么内容,这种表达形式本身就涵盖在“艺术”范围之内,所以不能说阿特金亚就被排除在外。 ……所以,只剩下三位神明。 而佩索纳里曾经吞食了翠斯利。这就意味着这两位神明可以放在一起来看待……会是一副怎样的画作?西列斯还不太确定这一点。 至于李加迪亚…… ……李加迪亚? 西列斯突然怔了一下。 他像是不敢置信地低声喃喃:“李加迪亚的神位,是……” “‘远去的模糊身影’!”安吉拉抢答。 离家与旅途之神,远去的模糊身影,李加迪亚。西列斯想到。远去的模糊身影。 ……血色人形。 这个概念如此突然、又如此顺理成章地出现在西列斯的大脑之中。 发生在剧院区的那场凶杀案中,凶手在杀死演员艾伦之后,将巨大的画布盖在艾伦的身上,利用死者的鲜血印刻出了一个模糊的、血色的人形。 当西列斯意识到,阴影信徒们这么做是为了利用画作复现出旧神的力量的时候,他不由得思考起这个血色人形究竟指向哪一位旧神。 他考虑过阿特金亚,毕竟画框和画布是如此鲜明的存在;他也考虑过阿卡玛拉,毕竟这桩凶杀案发生在剧院,而阿卡玛拉的神国多尔梅因的六套人偶剧恰恰影响了戏剧的发展。 另外,他也考虑过胡德多卡,毕竟这桩谋杀案发生在深夜凌晨,是黑暗之中的冥冥杀机,显然就与胡德多卡的力量十分符合。 ……但是,他从未考虑过李加迪亚。 当他们遇到这桩谋杀案的时候,他们面前摆放着十三位神明。他们需要一一对号入座,但选择如此之多,于是只剩下最为明显的那几个名字凸显了出来。 但是,当他此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可能性的时候,他才恍然明白,剧院区的谋杀案,至少从形式上,十分符合李加迪亚的神位。 “远去的模糊身影”。 李加迪亚的力量中蕴藏着异乡、离别、死亡等等概念。“远去”并不仅仅只是简单的离开,更有可能是生与死之间的告别。 ……这不就恰恰与死者艾伦的遭遇对上了号吗? 当他来到这家剧院的时候,他不会意识到自己将会在这个沉寂的、普通的夜晚就此离开,再也不会回到熟悉的家。那模模糊糊的血色人形,是他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的痕迹。 恰如李加迪亚在踏上寻找“阴影”的根源的时候,只是给这个世界留下了一道模糊的、远去的背影。 模糊身影与血色人形。 ……西列斯感到心中有一瞬间的震动,那种情绪在刹那间几乎控制了他的大脑。他难以避免地感到些许愤怒与厌恶,因为这群阴影信徒的下作做法。 但也可以说,他感到了一阵悲哀。 奇妙的是,似乎永远只有人类的死亡才与神明息息相关。 西列斯并不知道旧神们如何想,但是他意识到,对于旧神追随者——以及,阴影信徒——来说,这群人似乎认为,只有死亡才能证明自身信仰的虔诚、才能得到神明的回应。 他们一厢情愿地如此相信,即便在过去的几百年里,任何旧神追随者的图谋都未曾成功。 因为,他们信仰的旧神,的确已经陨落了。 如今安缇纳姆已经沉睡,而这些信徒之于“阴影”而言,又有何意义呢? 西列斯不由得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他默然片刻,然后望向了多萝西娅,他说:“……有没有任何一种可能的情况,你爷爷会选择将那幅画交给别人?” 多萝西娅怔住了,她陷入了思索之中。 安吉拉睁大了眼睛,她不由得问:“怎么了怎么了?而且,和李加迪亚有什么关系吗?” “不。”西列斯摇了摇头,“画家利昂的那幅画和李加迪亚没什么关系,但我因此联想到了一些事情……那些旧神追随者,他们似乎是打算利用这些画作。” 利用这些画作做什么?安吉拉看起来是想问这个问题,但是很快,她自己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她陷入了茫然的沉默。 一旁的朱尔斯早已经脸色难看地皱起了眉。 隔了一会儿,多萝西娅从沉思中回过神,她说:“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爷爷是个执着的画作收藏家,如果有人用一幅画吊起了他的胃口,然后提出要用利昂的那幅画做交换,那么……” 她陷入了沉默。西列斯也不由得皱了皱眉。 那就意味着,阿道弗斯·格兰特的确有可能将那幅画交给其他人。 他或许不会意识到对方的问题,或许意识到了也懒得理会;甚至于,阴影信徒可能会选择直接污染阿道弗斯的灵魂,或者用多萝西娅的安危来威胁阿道弗斯。 ……阿道弗斯·格兰特并不是刀枪不入的厉害人物,他存在着自己的弱点,并且还不少。在这种情况下,阴影信徒那边自然有办法对他下手。 “周六的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之行。”西列斯突然说,“或许,他们就会在这个时候行动。” 多萝西娅睁大了眼睛。 “这可不远了。”安吉拉喃喃说。 “……首先我需要你们保持警惕。在周六之前,他们或许不会有什么行动,但也不能完全确保。”西列斯缓慢地说,“其次,我们还有两天的时间来做好准备。” 三名学生都认真地听着。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然后说:“你们知道菲尔莫尔家族有多少人吗?比如,这个家族的成员都有哪些?” 安吉拉想了想,然后回答说:“不能完全确定。家族成员的话……现在菲尔莫尔家族的族长应该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头,他是个鳏夫,有一儿一女。 “他的这两个孩子都四十岁多了,已经结婚多年了。女儿已经生下了几个孩子,但是这个儿子还未曾拥有自己的孩子。” “只是明面上。”多萝西娅补充说,“据说这个儿子有不少私生子。” 朱尔斯惊讶地说:“不少?” “是的。似乎有……三个?还是四个。我不能确定。”多萝西娅说,“我只是偶尔会从爷爷那边听说过一些消息。 “这些私生子中最大的可能已经二三十岁了。他们没有继承权,但是据说菲尔莫尔家族的部分资产是由他们负责打理的。”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所以,这个所谓的家族博物馆,或许就由某一名私生子负责?” 他心中产生了一些微妙的联想:私生子、没有继承权、仍旧为菲尔莫尔家族做事、一部分贵族家庭对此心知肚明…… ……可能性相当明显,不是吗? 或许其中一名私生子并不想继承这个家族的信仰,也并不想为那些阴影信徒做事……因此,他才会暗中提前拿走一些格雷福斯家族的物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也或许,是菲尔莫尔家族暗中授意或者暗示他这么做。 如果阴影信徒没能成功,他们扫清自己嫌疑的做法真的派上用场,那倒也不错,算是整个家族的后路;如果被阴影信徒那边发现菲尔莫尔家族的二心,那么也可以将一切责任推给这名私生子。 一举两得。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是,这位可能成为他们帮手的私生子,会是谁呢? 西列斯捏了捏鼻梁,仔细思索着可能性。 想要做到这件事情,那必定会是曾经亲自与格雷福斯家族打交道的人,因此才能确保将一切痕迹扫除得干干净净。 但是这种曾经的关联肯定也相当隐蔽,难以被他们发现。 西列斯有些头痛地想了一会儿,一时想不出个名堂,便干脆说:“另外,你们或许可以从年长者那边旁敲侧击,看看菲尔莫尔家族是否和格雷福斯家族有所联系。” “格雷福斯家族?”安吉拉疑惑地说,“那不就是今年五月份出事的那个家族?” “是的。”西列斯说,“格雷福斯家族与我们现在调查的这些旧神追随者,是一伙的。” 三名学生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随后,他们就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漫长的对话接近尾声。学生们显然不太了解全局,但是……西列斯的大脑中已经隐隐勾勒出这群阴影信徒想要做的事情。 多萝西娅、朱尔斯与安吉拉向西列斯告别,然后就离开了。而西列斯在办公室里又坐了一会儿,心中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就算结束了吗?阴影信徒的图谋,仅此而已吗? 事到如今,西列斯已经注意到,好似只有菲尔莫尔家族走到台前;而隐藏在幕后的埃比尼泽·康斯特等人,仿佛仍旧在酝酿着什么阴谋。 ……画作,不会是结局。他清楚地意识到。 他仔细思考了一下接下来需要做的事情,然后才收拾好东西——带上八瓣玫瑰纸,以及多萝西娅带过来的关于阿特金亚的资料——离开了拉米法大学。 明天是周四,上午他会与两名学徒再见一面,不知道是否会有什么更新的信息;下午文史院要开个会,似乎是十月初的某场学术交流活动,需要提前准备起来。 ……西列斯决定让人偶来。 人偶加上幽灵,哪怕他不主动操控也没事,毕竟开会的时候发呆是很正常的。而以幽灵的“智能”程度,简单做个会议记录还是很方便的。 这样一来,他明天下午就有了一段空闲的时间……或许可以趁这个机会做点准备。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往家走。他到家的时候,时间已经五点多了。琴多已经在厨房准备好了晚餐,等待着他的归来。 当他步入凯利街99号之后,他的身影很快变成一个小巧的人偶。西列斯的意识回归本体,顺手便接住了人偶,将其摆放在桌上。 “您回来了。”琴多说,他又歪了歪头,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虽然您一直和我在一起……这听起来真奇怪。” 这一天时间,西列斯的本体实际上都待在家里。琴多白天的时候出门去处理交易会那边的事情,但也比西列斯早一点回家。 ……他们之前倒也的确有过这种分开的情况,当时是琴多前往福利瓯海的孤岛上探索,他带着人偶,而西列斯则南下前往无烬之地。 这种感觉相当令人惊奇,但有时候也会令琴多感到些许的不安。 正如西列斯曾经想的那样,琴多更乐意与他的“灵魂”待在一起;所以即便今天西列斯的本体就在家里,与琴多共处,但是琴多还是期盼着西列斯的灵魂归来。 西列斯不免笑了笑,他走过去拥抱了琴多。 琴多有点意外于这个拥抱。但是在傍晚仍旧温暖的阳光的照耀之下,他也露出了一个欣然的笑容。他紧紧地拥抱着西列斯。 在吃饭的时候,西列斯和琴多讲述了自己今天收获的所有信息。 从他们可以向需要的人捐赠金属叶片,到一号画作和二号画作,到阴影信徒可能藏身于胡德多卡的“阴影”之中,到菲尔莫尔家族中可能存在的合作对象,到血色人形可能指向李加迪亚…… 在叙说的时候,西列斯也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琴多听得目瞪口呆,他呆怔地说:“仅仅一个白天的功夫,您就收获了这么多信息吗?” “这个周三的确令人有些意外。”西列斯也这么认为,“好像什么事情都挤到一块了。” 琴多也有同感。 ……不,应该说,他自己其实还没有这么忙碌,但是他对于西列斯的忙碌相当敬佩与同情——而这种情绪可是时常会出现在他的心中的。 西列斯又转而说:“今天晚上还得去一趟深海梦境。” 琴多:“……” 他想了想,便真诚地说:“要不然,您今天休息一下吧。” 西列斯不禁有点疑惑地望着他。 “您看,明天是周四。”琴多努力寻找着借口,“您还得与多萝西娅和朱尔斯见面,万一他们带来了新的信息呢? “如果今天前往深海梦境的话,您下一次前往深海梦境的时间就得是周五晚上了。再需要安排什么可能就来不及了。 “您可以明天前往深海梦境,这样后天还能有一天的准备时间。” 西列斯不由得思考了一会儿。他心想,但是,一种选择是可以进入两次深海梦境,一种选择却只能进入一次,显然前者更为合适…… ……不。 他突然反应了过来,有些惊讶地看了看琴多,然后莞尔说:“你只是想让我休息一下,琴多。” “是的。”琴多也泄了气,老老实实地说,“您看,您已经为这件事情奔波太久了,一整天都在思考——这么多这么多信息。我认为您的大脑已经十分疲惫了。” 西列斯自己倒没有这种感觉,不过…… ……话说回来,他都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琴多的目的。 于是他不由得笑了一下,他说:“好吧……如你所愿,琴多。” 琴多怔了一下。 “我今天晚上休息。”西列斯补充说。 琴多怔了一会儿,然后才笑了起来。隔了片刻,他说:“您本来就应该休息一下了。今天是8月14号,埃比尼泽·康斯特是8月5号抵达拉米法城的。 “所以,距离这群阴影信徒来到拉米法城,也只是过去了九天。我们的进展已经相当不错了。” 晚上不必前往深海梦境,西列斯也难免感到一丝轻松,甚至于茫然——因为不知道晚上应该做什么了。 虽然他是入睡之后才会进入深海梦境,但是在进入之前,他肯定也得整理一下思绪、思考一下问题以及需要做的事情。但现在这些事情都被推后了一些。 他的确感到松了一口气。人之常情。 ……可喜可贺,他现在的自我认知依旧是人类。 他便与琴多闲聊起来。他们已经吃完了晚餐,现在正在收拾厨房。 西列斯说:“但是,毕竟已经有人被谋杀,还有一个人差一点被谋杀。”他说,“我希望,尽可能避免之后可能的惨剧。” 艾伦的死他们根本没有预料到,西列斯的性格也足够成熟理智,不至于因此而疯狂责备自己——他的确有些许的叹息与歉意——但是,在艾伦之后,他希望不会再出现新的死者。 距离8月17日周六越近,他就越是感到一丝沉重的压力。他并不能确保那一天什么意外和变故都不会发生。 琴多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们并不能保证全城人的安危。” 他总是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一丝惊人的冷酷。 “……除非我们使用神明的力量。”琴多又补充说,“但那也意味着,我们将会泯灭作为人的认知。” 他们需要主动迎接神明的力量与污染。即便李加迪亚和阿卡玛拉像是善意的神明,但是祂们与他们的生存形态、生命本质,仍旧是不同的。 如果事态真的发展到一个非常极端的地步,而他们想要拯救这座城市乃至于这个世界的话,那他们可能需要先“杀死”自己。 他们现在更倾向于一种温和的、人类的方式来解决这些问题。但是…… ……但是,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那一步呢?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望着西列斯,他的语气逐渐变得深沉而柔和,他说:“如果真的……那么,我先,可以吗?”他像是试探着西列斯的想法,“我不想让您牺牲。我会保护您的。” 西列斯定定地注视着琴多,隔了片刻,他摇了摇头。 他说:“琴多,不要去想这件事情。” “但是……” “不要想。” “……好。” 琴多低声答应了。他手上还满是洗碗的时候弄出来的泡沫,这个时候只能张开手贴近西列斯。他用脸颊蹭了蹭西列斯的脸颊。 他说:“听您的。” 他现在的态度倒是非常温顺听话,但是刚刚他却提及了一个十分严肃的、几乎会让西列斯生气的话题。当然,西列斯几乎从未真的生气。 西列斯只是难以避免地沉默了片刻。 ……他当然知道琴多的意思。他们似乎是时候考虑一下最糟糕的那个结果了。如果最糟糕的那个结果也能够接受的话,那这个周六带来的压力似乎也没有那么庞大了。 隔了一会儿,西列斯突然说:“当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 琴多怔了一下,望向他。 “……当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西列斯再一次说了这句话,“我几乎以为我再也不可能回去了。” 琴多茫然片刻,然后有点不知所措地说:“但是,骰子说……” “是的,但那是之后的事情。”西列斯说。 他向来是个理智的人。他当然想回到自己的故乡,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他不知道地球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的父母、朋友现在又如何了。 ……他可能已经死了。在那个时候,他免不了会想,贺嘉音,或许已经死了。 而他是一抹来自异世界的孤魂,孤独地、静默地存在于这个崭新又陌生的世界,始终格格不入、始终不为人知。 所以他认为,起码从情理上来说,他第一次前往无烬之地的旅程,给他带来了新的开始。 他开始融入进这个世界了。 他的态度始终十分踏实。他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着,所以他必定会——也必定需要——融入这个世界。他让自己少去回望过去,少去怀念故土,少去思考……未来。 回望过去总归是为了走向未来,不是吗? 人总要知道自己的来处,才能更好地走向自己的去处。而他那个时候既不知道来处也不知道去处,只好茫茫然垂下头,凝视着自己脚下的土地。 他在这个世界重新塑造了一个名为“西列斯·诺埃尔”的男人的过去。 当然了,安缇纳姆的确为这个身份编织了一些过去,但那是虚假的。是他自己亲自塑造了过去一年的经历,他亲自走过这些土地、这些城市、这些荒原……这些故事。 他亲手书写了这个故事。 所以,他才敢于抬头,望向他在这个世界的未来。 ……挺简单的,是不是?比如说,在解决“阴影”之后,他得给琴多补上一场婚礼——听起来像是犯了他老家地球的忌讳,但是…… 你看,他现在能平平常常地、毫无顾虑地想到自己遥远的故土了。 他遥远的、遥远遥远的,故土。 他曾经几乎逼迫自己遗忘的故土。 “……你曾经总是说我在无烬之地不够警惕。”西列斯微微笑了笑,“还记得吗?” 琴多缓慢地点了点头,他有点疑虑地望着西列斯。 有那么一瞬间,西列斯迟疑了一下。剖析自己的想法,对他来说从来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是他也感到,有些事情要说出来也是相当为难的一件事情。 ……他总是个内敛的人,他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他思考了一会儿,便简单地说:“那个时候我对无烬之地的确不够熟悉,所以不太清楚什么时候应该保持警惕。 “但或许也是因为,那个时候的我也不太想思考自己的未来。那个时候的我,相当……‘无畏’。” 琴多盯着西列斯看了一会儿,然后表情微微变了一下。他好像明白西列斯的意思了。 “……所以我总是想感谢你,琴多,以及其他很多人。”西列斯说,“你们一直在担心我的安危,提醒我应该休息、应该放松……我十分感谢。” 那像是一根根丝线,将他始终垂着的头、始终凝视自己脚下土地的视线,硬生生拽了起来。 他终于望见这个世界、望见自己的未来。 他终于与这世界、与这世界的人们,联系在了一起。 他往前走,解决这个世界的麻烦,然后在某一刻,从骰子那里,得到一个仿佛让他的生命也尘埃落定的答案。他可以回到他遥远的故土,自他的新家启航。 ……他的新家。 “我似乎从来没有跟你说过,琴多。”西列斯突然笑了起来,“你看,安缇纳姆是我的‘母亲’,你是我的伴侣,还有许多人,他们是我的朋友。 “我在费希尔世界也拥有了这么多,如同我在地球——我在地球还没谈过恋爱,顺带一提——所以,这里为什么不会是我的故乡呢? “而我,我也乐意为我的故乡牺牲。” 琴多想说点什么,但是他最后只是嘟囔了一句:“我不乐意让您牺牲。” “……当然、当然。”西列斯无奈地说,“我也不乐意让你牺牲。” 琴多便望着他。有肥皂的泡沫在这一刻飘到了他灰白色的辫子的发梢上。西列斯伸手帮他拂去,也顺手抚摸了他的发辫。 他说:“所以,如果真的到了那个地步……” 琴多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他不想将那个答案说出口。他皱起了眉,凝视着西列斯。他有点不甘心,好似没有完全证明自己的心意一样,好像谁先谁后也意味着输赢一样。 ……可他也知道,他无法反驳西列斯的答案。他不忍心。 他用那个复杂而安静的目光望着西列斯。 “……一起?”西列斯说。 尽管是问句,但他其实没有给琴多选择的机会。 琴多沉默了很久,最后,他说:“您是异乡人,您本可以不用……” “我爱你,琴多。” 琴多一瞬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他露出了一个像是哭泣的笑容,他说:“好吧,好吧……您知道的,我没法反对您的意见……我永远听您的。我爱你,西列斯……永远永远。” 西列斯安抚一样地拥抱着他,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他知道他们迟早会有这样的谈话,他们得有一个约定。而在仍旧散发着食物气味的厨房谈论这种事情,总让西列斯觉得,一切显得更加柔和,以及,好接受得多。 隔了片刻,他又说:“别太担心,琴多。或许,我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的确有了一些思路,但是,今天的话题却被琴多彻底带歪了。他本来还想在深海梦境里和琴多分享一下自己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西列斯并不是真的希望那样惨烈的结局,他只是觉得有必要提前做好心理准备,毕竟未来一段时间情况的发展可能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料。 因此,他才会开始思考一些应对的办法……一些不可思议的做法。 “希望如此。”琴多闷闷地说,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他说,“……我们刚刚明明说好了,今天晚上是您的休息时间。我们却又谈到那些该死的阴影信徒了。” 西列斯感到了一丝好笑,他便说:“最后一次。收拾完厨房就不说这些了。” 琴多像是有点恼火地,但仍旧只是轻轻咬了咬西列斯的唇瓣。他说:“希望如此。” 他一连说了两个“希望如此”。 然而,事实证明,西列斯恐怕没那么容易将那些事情抛之脑后。 在离开厨房之后,西列斯去到桌子上拿那些关于阿特金亚的资料,他打算今天晚上阅读一部分内容,为了他的论文做准备。 不过他也无意中看了一眼旁边的八瓣玫瑰纸,然后发现了新的字迹。 西列斯:“……” 他思考了一秒钟,最终决定趁琴多还在擦碗,飞快地瞥一眼纸上的内容。 “…… “教授,我不确定这条消息是否有用,但我怀疑菲尔莫尔家族相关的消息是您会需要的。这个家族在十四年前是站在埃比尼泽·康斯特那边的。 “总之,您知道我是做一些与无烬之地相关的生意的,而因为我如今丈夫的关系,我与这些贵族也有了一些交情。 “他们偶尔会拜托我从无烬之地帮忙买点见不得光的东西,或者让我帮忙把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卖到无烬之地。 “现在我遇到的就是后者。菲尔莫尔家族的一名管理——据说他是如今这个家族族长的儿子的私生子,但是这只是一些风言风语,很难确定是否真实——找到了我。 “他让我将一些物品卖到无烬之地,并且尽可能将这件事情保密。我询问他究竟是什么物品,但是他不愿意跟我说。他说等我答应这事儿之后,他才会将物品的情况告诉我。 “我可是在无烬之地待了许多年的商人,他这种做法令我相当不满,谁知道那是否会是旧神相关的东西?总之,我谨慎地拒绝了他这种提议,这让他十分不高兴。 “我疑心他是否会再一次过来寻找我,但也或许我不该继续见他,毕竟菲尔莫尔家族现在显得十分可疑。 “这人的名字是杰瑞米·福布斯。据我所知,他似乎负责菲尔莫尔家族的一些投资事项。 “……” 杰瑞米·福布斯? 这个疑似菲尔莫尔家族私生子的男人,是否就是西列斯要找的那个可能的合作对象?他让贵妇帮忙卖掉的东西,是否就是从格雷福斯家族那边拿到的东西? 他想要将这些东西卖到拉米法城之外?但是,为什么不直接销毁呢?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突破口——一个确切的名字。 西列斯不禁想,得来全不费工夫? ……很好,命运的力量。感谢命运……呃,感谢骰子——为什么“感谢骰子”听起来就怪怪的? 他一边放飞思绪,一边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回复。 【这是条十分有价值的信息。另外,您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菲尔莫尔家族已经展现出了非常之多的可疑点。至少在这周六之前,我们需要集中精力关注这个家族了。】 第238章 特殊的位置 多萝西娅从家中带过来的这些关于阿特金亚的资料, 有一本是西列斯未曾在拉米法大学图书馆内找到的书籍,另外还有两本手稿。 书籍是由私人出版家出版的一本艺术史, 手稿则分别是一名鲜为人知的阿特金亚的代行者的部分笔记, 以及一名传记作者为这位代行者撰写传记时候的部分笔记(这本传记最终却未能出版)。 私人出版的藏书大多更为坦率和直言不讳,里头说不定会提及一些历史上鲜为人知的事件;而后者就更加令西列斯感到惊讶,毕竟那可是阿特金亚的代行者。 每一位神明都拥有数量或多或少的代行者。 这些代行者是介于人与神之间的存在, 一部分代行者的确是人类, 但也有一部分代行者是凭空而来的,比如辛西娅之于阿卡玛拉、早期的夏先生之于安缇纳姆。 阿特金亚的这位代行者,名为贾斯特斯·奇蒂,他的确是人类, 就如同梅纳瓦卡曾经的那位代行者德布利斯夫人一样。 这两位代行者,尽管一个生活在沉默纪中期,一个生活在沉默纪晚期,但是他们两个的另外一个共通之处就是,他们都目睹了、或者亲历了,神明的陨落。 梅纳瓦卡陨落于萨丁帝国的首都陶赫蒂亚,这一点毋庸置疑, 当时许多陶赫蒂亚的居民都目睹了天平倾覆的场景。 但是, 阿特金亚的陨落又得另说了。 的确, 祂的所有信徒都听见了那一声非人的惨叫;时至今日,人们可以在费希尔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无意中撞见阿特金亚的星之尘。 然而在当时那个情况下, 谁能确保阿特金亚的那一声惨叫,就意味着祂的陨落呢? 因此, 在短时间内, 阿特金亚的信徒不得不主动去证明, 他们信仰的神明真的已经陨落了。他们希望得到这个答案吗? “…… “我认为我们距离祂是最近的。 “不会有其他的信徒如同我们这般幸福,能够得到祂赐予的‘灵感’。当我们面对那些作品,望见那些深藏其中的概念,我们感到我们已经沉眠在祂的怀抱中了。 “…… “而这让我们感到担忧与惶恐。痛苦之处在于,我们已经对这种‘灵感’上瘾了,我们没法戒掉……我们没法戒掉这种信仰。 “…… “我当然知道,其他神明的信徒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愈是信仰祂,就愈是感到神经变得敏感,就愈是惶恐地想要掌控这种‘灵感’,可祂就愈是这样折磨我们。 “我们信仰的是神明,还是,‘灵感’? “…… “我知道的一件事情就是,许多艺术家之所以信仰阿特金亚,是带有着非常功利的性质的。 “你可以说,当然,我们只是想要创作出一幅作品,只是想要名垂青史,只是想要功成名就……而想要得到这个结果,自然离不开祂。 “……可是,情况就是,为什么非得这样呢? “神明一个接着一个陨落,这个世界已经变成我们不认识的样子了。而为什么……阿特金亚不会是其中之一呢? “或许,有许多人,许多祂的信徒,在为祂的陨落而欢呼吧。 “因为,这就意味着……我们的‘灵感’自由了。 “…… “你会觉得这很可笑,是吗? “我非常认可的一点就是,我们的确纯粹地感激着祂。的确如此。 “但是,这就好像祂将我们的钱全部都抢走了,然后再定期给我们发一些零用钱。这个时候,我们还得感谢祂……是的,感谢祂,感谢神明的仁慈。 “非常感谢。 “…… “我这么说会不会让你觉得,我们是在亵渎神明。 “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是,‘渎神’,这个概念在艺术领域屡见不鲜。我这么说是从非常客观的角度而言的。艺术就是这样的存在,任何东西不论好坏,都存在于艺术之中。 “所以,客观来说,没人会否认,‘渎神’这件事情的确是存在的,即便神明和神明的信徒都会因此感到恼怒。 “那么问题就是,阿特金亚,会为‘渎神’感到恼怒吗? “很有意思的是——或许说出来你会不太相信,但是,的确有一位虔诚的信徒,曾经收到过关于‘渎神’的‘灵感’。 “…… “别表现得这么惊讶,先生。你想为我写一本传记,我很感激,所以,我才想说说我真实的想法……或者说,没人敢说的话。 “我是祂的代行者,是的。有些人认为,我就是祂的‘意志’的践行者。但是,我却会好奇,祂真的拥有‘意志’吗?如同人一样的意志? “人们会觉得祂必定有。 “人们会觉得,既然神是比人更厉害的存在,那么为什么神不会拥有人这样的意志和自我认知呢? “可是……先生,您反过来想想,人的意志又算是什么呢?人们以此为傲吗?可人们总认为神明是高人一等的。既然神明高人一等,那为什么神明要拥有人这般的意志呢? “人的意志就一定高贵和伟大吗?神就一定要拥有这种‘意志’吗?神明或许不屑于此呢? “神与人,哪个才更加傲慢? “人定义了神,还是,神定义了人? “…… “我们控制不住地思考这些问题。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我们距离祂太近了,近到我们必须去思考这些问题。 “我又距离祂更加近一点。 “现在我的年纪也大了。最早意识到祂的陨落时候的冲击也已经慢慢过去了。我感到悲哀的是,我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点,我意识到我们早晚会迎接这一天。 “因为,祂迟早会陨落的。 “祂的陨落不是因为我们不够虔诚的信仰、不是因为那可怕而无底的黑色深渊与蔚蓝天空、不是因为神明的时代在缓缓过去。 “而是因为,一个被定义的‘艺术’,是不可能永久存在的。 “…… “祂迟早会陨落,陨落于祂自己之手。” 这是阿特金亚的这位代行者,与那位传记作者的交谈中,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这位传记作家显然是被贾斯特斯·奇蒂的口出狂言吓坏了。他恐怕在想,即便阿特金亚已经陨落了,你这位代行者也不该如此冒犯神明吧? 于是,这个原本要出版贾斯特斯的传记的计划,被无限期搁置了。只有一部分手稿与谈话记录被留存了下来,时至今日,被西列斯阅读到。 他意外于这份手稿居然会被格兰特家族收藏——说到底,格兰特家族不是信仰撒迪厄斯的吗? 这些撒迪厄斯的追随者,拿对于阿特金亚的信仰来遮掩本质的秘密,结果却一个比一个做得好,连这种绝密的手稿都能收藏到。 ……不过,也难怪多萝西娅未曾阅读过这份手稿。 这可是发生在沉默纪中期的一场对话!对于那个时代的人们来说,贾斯特斯的观念未免过于超前。即便是雾中纪的人们,绝大部分也不太可能赞同这种想法。 但西列斯的确赞同其中一部分的观点。 费希尔世界的神明与人类的关系,给西列斯一种怪异而畸形的感觉。 信徒不是真诚地信仰神明,神明也不是真诚地回应信徒。当然了,在一开始或许是这样的,但很快事情就发生了改变。 ……很难说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局面。 或许可以说是安缇纳姆分割力量的做法本来就显得不太明智,也或许可以说是这群旧神的力量终究来自于人类,也或许可以说是“阴影”的入侵在一瞬间改变了所有。 ……阴影纪。西列斯心想。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纪元,那空白又充满了血腥的一千年。 他突然对这个纪元真正发生的事情十分感兴趣。 这是一个秘密。 而他首先知晓这个秘密是被安缇纳姆掩盖的,其次,他似乎也不是没有了解这个秘密的能力。毕竟,阴影纪只是被遗忘了,而不是不存在。 通过时光长河,他仍旧可以前往阴影纪,去亲自看看那个时代的风貌与情景。 ……或许这件事情就可以安排在明天晚上。 这只是基于他对于阴影纪历史的好奇,而非为了解决“阴影”……好吧,或许也可以帮助他解决“阴影”,但首先这不是完全为了解决“阴影”。 一边思考着,西列斯便将面前的几本书籍和手稿整理好,然后离开书房回到卧室休息去了。对于他来说,这是个难得的可以将自己的注意力全然交给兴趣的夜晚。 ……当然,还有交给琴多。 第二天上午,西列斯前往拉米法大学与两名学徒见面,他们并没有得到什么关于菲尔莫尔家族的新消息,这一点在西列斯的预料之中。 多萝西娅跟她的爷爷阿道弗斯·格兰特提及了画家利昂的那幅画,并且得到了不出所料的那个答案——他其实也觉得保存这幅画、以及保守这个秘密,相当麻烦。 所以,如果真的发生什么的话,那他说不定会迫不及待地将这个麻烦扔走。这一点让西列斯感到无奈。 另外,多萝西娅也和西列斯提及了克米特家族的事情。 “昨天我们讨论到这个家族的时候,我想到我似乎在爷爷那儿听闻过什么事情。昨天晚上我回到家之后,就仔细思考回忆了一下,并且也问了问爷爷。”多萝西娅说。 克米特家族是许多剧院、剧团的幕后投资者,而格兰特家族总是与“艺术”有关,因此多萝西娅从她爷爷那边听闻克米特家族的事情,也并不奇怪。 重点在于,当克米特家族与一场凶杀案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多萝西娅想到的信息会是什么。 多萝西娅顿了顿,又说:“最近报纸上仍旧长篇累牍地报道着剧院区杀人案的事情,因此我就借着这个契机,跟爷爷提及了克米特家族。 “然后他也跟我聊了聊这个家族……我因而想到了,之前我究竟听闻过什么……也就是,‘剧院区的规矩’。” 西列斯眸光微动。 不久之前他曾经在卡洛斯·兰米尔那儿听闻这个规矩。 二三十年前,在剧院区曾经同样发生过一场死亡……确切来说,一场意外。 一名拥有启示者资质的演员,在舞台上无意中复现出了历史上某次谋杀的场面,因而原本无害的道具剑真的释放出凛然杀机,让与他对戏的演员当场丧命。 这件事情在彼时造成了十分可怕的舆论影响,两名演员最终一死一疯,结局可以说是相当惨烈。 由此就衍生了所谓的“剧院区的规矩”。 这个规矩的内容即是,剧院区要尽可能避免类似的意外再次发生,并且尽可能防止启示者的力量出现在舞台上;如果真的发生了类似的意外,那么所有人都要联合起来防止泄露信息。 ……事实上这个规矩也一直在生效着,起码西列斯未曾在报纸上看到任何新闻提及,凶手使用的武器其实是一把道具刀——明明之前侦探就提及过,发生凶案的那家剧院,似乎有一批道具失窃。 总而言之,如今发生在剧院区的这桩谋杀案,与当时的意外几乎如出一辙:同样的仪式、同样的道具、同样发生在舞台之上。 只不过,一个的确是意外(至少现在他听闻的消息说是意外),一个却是一场残酷的谋杀。 因此,西列斯怀疑阴影信徒的确是在利用“剧院区的规矩”,来掀起一场舆论风暴、激化普通人与启示者之间的矛盾。 尽管他们的图谋未曾实现,一方面可能是因为西列斯这边当机立断的应对措施,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舆论还未曾真正发酵,但是这个计划本身已经十分令人反感。 当多萝西娅提及“剧院区的规矩”的时候,西列斯也不由得感到一丝好奇。阿道弗斯和她说了什么? “我爷爷说,三十四年前,剧院区发生了一场与如今相似的案子。”多萝西娅说,“有一个人被杀死在了舞台上,当着所有观众的面。” 朱尔斯不由得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他结结巴巴地说:“也就是……在剧目正在上演的时候?” “是的。”多萝西娅点了点头,“……我爷爷,正是那场剧目的观众。” 这话让西列斯也不由得惊讶了一下。 多萝西娅回忆着,她慢慢说:“当时我还没有出生,我父母也未曾成婚……我爷爷与我父亲、我已经过世的祖母,他们三个人一同去看剧。似乎还有不少其他的贵族也在场,因此这桩事情才闹大了。 “那场剧目似乎是与历史有关的,改编自一件众所周知的历史事件,但爷爷已经记不太清那场剧目究竟是什么内容了。” 朱尔斯说:“那当然!发生了一场谋杀的剧目……真令人感到后怕。” 多萝西娅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头说:“似乎并不是谋杀,而是一场意外。那个杀人者在舞台上无意中使用了启示者的力量,因此道具剑才会变成杀人凶器。 “……这件事情震惊了在场所有人。人们在那个时候才意识到,启示者的力量居然也可以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那名演员声称自己并没有服用魔药,但是当时许多人不相信他的话。我爷爷说,当时剧院内部一片混乱,有一些人怀疑,这名演员与死者有私仇,所以故意在舞台上使用了仪式,就这样杀死对方。 “……听起来也很有可能,但调查始终在进行。爷爷说,克米特家族在这件事情里出了很大的力,这个家族拿出了不少钱财、物品,用来贿赂一些当事人,包括他们这样的目击者。 “目的就是要平息舆论风暴,让人们依旧认可剧院区的安全程度。 “普通人其实并不了解使用启示者力量的繁琐程度。他们认为,既然有可能在舞台上杀死另外一名演员,那么也当然有可能杀死在场的观众。 “因此,当时主流的舆论倾向是,这桩意外是因为这名演员自己的问题,他遗忘了魔药的仪式时间长度,因此当他登上舞台的时候,他其实还在仪式时间之中。 “……我曾经之所以听爷爷提及过克米特家族,就是因为,当我成为一名启示者的时候,恰巧那个时候我要去剧院区看剧,因此爷爷便顺口跟我说了‘剧院区的规矩’。 “他说那边对启示者的力量相当敏感和抗拒,让我不要将在那里表现出自己拥有启示者资质。不过当时我并没有在意。 “……三十四年前,就是克米特家族建立起了‘剧院区的规矩’。现在,如果是克米特家族让那名剧院老板将死者或者凶手叫去那家剧院,那是不是有些奇怪了?” 这个问题的确相当尴尬。克米特家族似乎是想要维持剧院区的正常运转的,三十四年前正是这样。为什么如今反而变卦,主动掀起波澜? 但是,这也很好解释。 “因为,三十四年前,这些旧神追随者还没有出现在拉米法城。”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 多萝西娅怔了怔。 朱尔斯露出了一个相当微妙的表情。 西列斯说:“或许,正是因为这群旧神追随者的出现,所以克米特家族才不得不做出这种事情。” 多萝西娅沉默许久,最后不由得叹息一声,说:“这听起来实在太悲哀了。老实讲,我还挺喜欢克米特家族投资的那些剧目的。” 西列斯心中一动,他便问:“克米特家族一般都投资什么剧目?” 在这一点上,他肯定没有多萝西娅这样的贵族了解。 多萝西娅思考了一阵,然后说:“我不是非常了解,据我所知,他们的投资分为三个方面,剧院、剧团和剧作家。 “剧院的话,剧院区那边的剧院,基本上都接受过克米特家族的投资或者赞助。剧团方面,克米特家族似乎更倾向于资历深厚的老剧团,以及那些刚刚成立的小剧团,尤其是后者。 “剧作家方面……他们曾经倾向于历史方面的剧作家,比如蒙德·哥尔斯密的作品。不过,或许是因为三十四年前的事情,所以这种历史故事基本都会进行改编,更像是虚构作品了。 “也因此,蒙德·哥尔斯密似乎是与克米特家族闹翻了,他坚持历史小说的写作方式,并不喜欢克米特家族的改编做法。在最近几年,克米特家族都没有与这位作家合作。 “除此之外,他们就更喜欢投资一些虚构类作品——这一类的涵盖范围多种多样,一般来说,只要是克米特家族投资的剧院和剧团的作品,他们都会乐意掺一脚。 “另外就是……呃,与贵族有关的剧本?” 说着,多萝西娅露出了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容:“有些年长的贵族会喜欢这种类型的剧本:观念传统,为贵族歌功颂德……在年轻人群体中就不怎么受欢迎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整体上,这些情况和他想象中差不多,但是…… 他回顾了多萝西娅的这段讲述,注意到其中两个微妙之处。 第一是,那场舞台上的意外发生在“三十四年前”;第二是,“蒙德·哥尔斯密”。 三十四年前。欧内斯廷交易会的那场谋杀未遂的受害者,正巧就出生在三十四年前。这是一个巧合吗?还是说,那个年份发生了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 ……嗯,他回头可以去试探一下球球。三十四年前,那就是雾中纪367年。 他可以试试看在球球面前说说367这个数字。 至于蒙德·哥尔斯密,他可是与这位历史小说家在贝恩书店见过好几次。那是个严肃、正经的中年绅士,他因为不希望自己的小说被胡乱改编,而与克米特家族闹翻,这也不会令西列斯感到意外。 但是……但是,又一位他认识的人意外在这个时候登场了。他想。 他不由得怔了片刻,然后垂眸揉了揉眉心。他提醒自己,别又被命运的力量绕进去了。蒙德·哥尔斯密能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自然好,但是也很有可能只是碰巧而已。 西列斯思索片刻之后,便望向了面前的这两名学徒。这两人还在讨论剧院区的事情。 西列斯便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点了。 他便说:“我们该进入正题了。” 朱尔斯和多萝西娅不由得一愣,像是有点茫然:还有什么正题?他们不正讨论着剧院区的谋杀案吗? 西列斯不由得无言片刻。 昨天连着今天,他们都在讨论发生在拉米法城内的这些事情——阴影信徒造成的这些事情,但是……但是,这里是拉米法大学。 “你们的论文写完了吗?”西列斯提醒着自己的两名学徒,“别忘了,你们马上就要毕业了。” 多萝西娅、朱尔斯:“……” 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提醒他们的,诺埃尔教授。两人面面相觑,目光中同时泄露出类似的情绪。 西列斯便说:“该回到正题了。难道对付旧神追随者,就可以让你们不用写毕业论文了吗?”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这话反而让两名学徒猛地露出沉重的表情。 “为什么不行呢……”多萝西娅喃喃说。 “是啊,为什么呢……”朱尔斯跟着说。 西列斯:“……” 他的冷笑话事业可以说是一败涂地了。 随后,他们就真的进入了“正题”,谈及了多萝西娅和朱尔斯的学业。他们的学期论文进展其实不错,对于毕业论文的构思也在规划之中。 大概一个半小时的指导时间结束之后,西列斯注意到这两名学徒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个明显的放松表情。 他心中哭笑不得,面上波澜不惊地与他们告别。 两名学徒离开后不久,琴多便从门外走进来。他有些疑惑地说:“您把那两名学徒怎么了?他们像是大夏天遭遇了一场冰雹。”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说:“只是在忙碌的调查过程中,提醒他们注意论文的情况。” 琴多眨了眨眼睛,了然地说:“哦,您是在说您自己吗?” 西列斯:“……” 他盯着琴多看了一会儿。 琴多于是笑了起来,他凑到西列斯面前,讨好地说:“但是您的进度已经相当不错了,您的学徒肯定比不上您。” 西列斯叹了一口气,说:“是啊,的确如此。除了他们是明年六月份之前上交毕业论文,我是在今年十二月之前。” 琴多:“……” 嗯,论起挖苦西列斯·诺埃尔教授的忙碌而言,谁也比不上他自己。 琴多因此说了一句十分苍白无力的安慰的话:“至少还有三个多月呢。” 西列斯不由得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说:“算了。比起学术论文,我们现在的重心终究是在阴影信徒那边。”他转而问,“吃过饭了吗?” “已经吃过了。”琴多说,“人偶也带上了。” 下午西列斯在文史院那边有场会议。不过他已经将这事儿交给人偶与幽灵了。 因此他自己的实际打算则是与琴多一起在拉米法城内转转,比如去一趟剧院区那边、去看看周六拍卖会的位置等等。 当然这不能说是一场约会,只能说是进行一些查缺补漏,试着寻找一些未曾发现的线索。 况且,西列斯今天使用的仍旧是人偶的身体。他总不可能在一个自己正开着会的时候,另外一个自己大摇大摆就出现在拉米法城内。那还是太张扬了。 ……虽然他可以使用夏先生的身份,但是,他毕竟是要与琴多一起去……本质上这勉强也算是一场约会,只不过发生在种种可疑地点。 于是,西列斯便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与琴多一起下了楼。他是打算直接去到会议场所,然后再将注意力转移到琴多随身携带的那个人偶身上。 其实琴多本来可以不用到拉米法大学来一趟,不过他想和西列斯——准确来说,西列斯的灵魂——待在一起,正好他上午没什么事,就顺便过来了一趟。 会议厅就在拉米法大学主城堡的一楼,在这儿,西列斯与琴多意外遇上了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 “中午好,教授,琴多先生。”切斯特医生抬手与他们打了招呼。 “中午好。”西列斯说,“打算去食堂吃饭?” “呃,并不是。”切斯特摇了摇头,他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正打算与伊丽莎白阿姨一起去吃顿丰盛的午餐。虽然我已经懒得过生日了,但伊丽莎白阿姨十分看重这个日子。” “今天是你的生日吗?”西列斯有些意外地说,“生日快乐,切斯特。回头我会给你补上一份生日礼物的。” “生日快乐,医生。”琴多也说。 “谢谢你们。”切斯特笑了一下,“第三十四个生日了,老实讲,一点都不快乐,这提醒我,我都已经是个中年男人了……怎么了?” 医生有点怀疑地瞧着西列斯,后者露出了略微惊愕的表情。 “……第三十四个生日?”西列斯迟疑地说,“医生,你出生在雾中纪367年?” “是的。”切斯特耸了耸肩,“……六十年代生人。哦,我真是年纪大了。” 他们站在主城堡的角落处交流。 西列斯默然片刻。他想,似乎可以不用在球球面前说出367这个数字了……他似乎已经得到了相关的线索。 他随后缓慢地说:“这解释起来有点复杂……” “那就别解释了。”切斯特果断地说,“教授,等你知道真相了,请告诉我就行,我相信您。” 西列斯哭笑不得地瞧着这位医生。 “虽说这生日提醒我的年纪一天天变大,但至少也提醒我,我还活着。”切斯特说,“所以,等着一天过去之后,再提及那些令人不高兴的事情吧。” 琴多不由得笑了起来,他说:“你是个乐观的人,切斯特。” “我总是如此。”切斯特摊了摊手,“……况且,这事儿听起来与我的出生有关。我等会儿还要去见伊丽莎白阿姨,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在听闻相关信息之后,依旧在伊丽莎白阿姨面前保持平静。” “这的确很有道理。”琴多说。 西列斯便点了点头,他说:“那么,回头见,医生。” “回头见。”切斯特朝他们挥了挥手,便首先离开了学校。 西列斯和琴多继续前往会议厅。路上西列斯简单跟琴多讲了讲发生的事情。 “……所以,三十四年前的案子,真的就是意外吗?”琴多产生了这个疑惑,“那似乎真的与医生的出生有关。” 医生的父亲是谁,他的母亲约瑟芬·霍西尔为什么会在康斯特公国生下这个孩子……这两件事情都令西列斯耿耿于怀。 事到如今,似乎有解决这两个难题的一线曙光,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思考了片刻,便说:“但是,这或许也只是一个巧合……” “发生在您身边的巧合?”琴多嘟囔了一句,“我可不相信。” 西列斯瞥了他一眼,便说:“如果这两件事情之间存在关系,你认为会是什么?” 琴多思考了一阵,然后说:“医生的出生不太可能是爱情的产物。约瑟芬·霍西尔既然曾经是往日教会的主教,那她应该如同其他主教一样,始终保持独身。 “所以,要么是一场意外,要么是故意为之……算了,我想不出任何的可能性。” 琴多头疼地摊了摊手,他说:“一场发生在剧院区的舞台意外,和一个莫名出生的孩子……听起来毫不相关。或许这只是一个巧合吧。” 他开始赞同这可能只是一个巧合了。但西列斯反而因此陷入了沉思。 恰巧这个时候他们来到空无一人的会议厅。西列斯便在里头找了个位置坐下,假装自己在闭目养神,随后将注意力转移到琴多随身携带的那个人偶身上。 琴多则将人偶放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然后利用漂浮在这个人偶身边的幽灵,低声对琴多说:“或许,这场意外让约瑟芬·霍西尔不得不生下这个孩子?” 琴多不由得一怔。 “如果这真的是一场意外,那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如此,包括对于约瑟芬·霍西尔,以及对于她的敌人。”西列斯缓慢地说,“于是,一桩意外,带来了另外一桩意外。” 琴多思考了一会儿,便说:“的确有这种可能性……但是,为什么这场意外会影响到约瑟芬?” “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西列斯无奈地说。 他们现在的观点,仿佛与不久之前恰好相反一样。不过这也正是讨论所需要的氛围。 拉米法大学的主城堡内还是有不少人,他们即便放轻了声音,也有可能会被其他人注意到。因此西列斯便不再与琴多交流。 他们离开了拉米法大学,然后,汇入拉米法城夏日的人潮之中。 这是个晴朗的天气。尽管现在已经是八月中旬,理论上讲最热的时候将要过去了,但是被炙烤得火烫的大地似乎并不愿意接受这一点。 琴多嘟囔着说:“我们该往魔药瓶上钻两个洞,这样就能用绳子把这个瓶子串起来,将其挂在脖子上……然后【流动的风】就可以在走路的时候吹吹风了!” ……很有创意的想法。西列斯不由得想。 他们商讨了一下目的地。他们认为接下来得去的地方有:剧院区、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拍卖会所在地,以及,欧内斯廷酒馆。 剧院区和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靠得很近,都在阿瑟顿广场更南面一些。而格雷福斯家族资产拍卖会所在的那家私人俱乐部,倒是距离拉米法大学不远,因此他们便先去了这个地方。 西列斯能够前往这场拍卖会,是因为伯特伦·费恩的邀请函可以多带一个人。西列斯在那封邀请函上也看到了这个私人俱乐部的地址:厄斯金街1号。 那位于洛厄尔街南面一点的地方。 琴多曾经租住在洛厄尔街32号,他们对于这片街区的情况也十分熟悉。洛厄尔街南面是一片热闹的街区,有不少餐厅、商店等等。西列斯曾经与费恩一家在这儿一起吃过晚餐。 厄斯金街1号就位于这片街区的尽头处。再往不远处走就是一个小型的城市公园。公园附近有几家学校。如果西列斯没记错的话,达雷尔·霍布斯就读的马歇尔中学,就在这里。 从拉米法大学走到这里,琴多已经热出了汗。他拿出手帕给自己擦了擦,站在树荫下若有所思地望着面前这栋建筑。人偶就坐在他的肩膀上,同样定定地望着面前这栋建筑。 令人意外……又或者不出意外的是,那栋建筑看起来十分普通,甚至于平平无奇。 在邀请函以及任何提及这场拍卖会的相关信息中,人们都没有谈到这个私人俱乐部的相关情况,好似的确只是康斯特公国官方随意找了个空地,就来举办这场拍卖会。 那是栋普通的两层建筑,其貌不扬。在它的隔壁,隔了一条小巷子,就是厄斯金街2号,那是一家看起来更加普通的咖啡厅。 咖啡厅里倒是人来人往,看起来十分热闹的样子,这更显得厄斯金街1号十分冷清。 琴多绕着厄斯金街1号走了一圈。这是道路的尽头,所以围绕着这家私人俱乐部的前后以及侧面,都有十分宽敞的街道。 那栋小房子的窗帘全都拉着,看不清里头的情况。这房子看起来颇有种遗世独立的感觉,与四周都不挨在一块,与隔壁那家咖啡厅甚至都隔了一条小巷子。 很快,琴多又回到树荫下。他这次没再看厄斯金街1号,而是看向了旁边那栋建筑。 他想了一会儿,突然若有所思地说:“厄斯金街2号……我记得这个地址。” 人偶有点疑惑地歪头看他。 琴多凝视着那家店紧闭的门。那看起来明明十分闷热,但是却让顾客络绎不绝。于是他突然灵光一闪,便说:“这个地址曾经预定了一枚金属叶片。” 人偶也不由得一怔。 “……似乎他们非常想多购买一些,但是被拒绝了,因而还在地下通道里闹出了一些事情。”琴多兴致勃勃地说,“埃里克跟我抱怨了一下这个客户,于是我对这个地址有一些印象。 “这么说来,他们现在生意这么好,恐怕就是因为他们给客人提供了凉快的休息场所吧。不然这样炎热的中午,恐怕没人会乐意走进他们的店铺。 “……我们也过去看看?指不定他们知道关于隔壁的一些消息呢!” 琴多振振有词地说。不过,他恐怕只是想去乘个凉吧? 西列斯的声音响起在他的耳边:“那就走吧,琴多。” ……无论如何,琴多看起来热得够呛。 于是琴多也笑了起来。他愉快地走向那家店铺,并且更加愉快地迎接了一阵清凉的空气。那太能在夏日的炎热中带给人们安慰了。 店内的气氛出人意料的平静,每个人仿佛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享受着这片清凉。服务员偶尔会穿梭其中,给客人们送上饮品或者餐食。 琴多去到了二楼,这儿人更少一点。他挑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这里会被阳光晒到,因而没人愿意坐在这儿,但是这里却恰好可以望见旁边的厄斯金街1号。 在服务员过来询问他想喝点或者吃点什么的时候,琴多先是点了单,然后随手指了指窗玻璃对面的建筑。他饶有兴致地说:“对面也是一家店铺吗?为什么无人光顾?” “那儿?”服务员无意中流露出了一种轻率的情绪,“那不是店铺。似乎是一些人聚会的地方吧。对于贵族来说,他们乐意将自己的房子拿来做这事儿。” “……贵族?”琴多问。 “呃……是的,我这么猜。因为偶尔我们能看见装饰十分华丽的马车停在那栋房子外面。”服务员有点尴尬地解释说,“恐怕只有贵族……或许还有商人,才能拥有这样的马车吧。” 琴多挑了挑眉,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服务员看了一会儿。那表情实在给人带来太多压力,让服务员隐隐有了一种被看穿的感觉。 于是这名年轻的服务员犹豫了一会儿,又小声说:“我不久前才来这里工作,这家店已经营业了二十年多,有一位年长的前辈跟我说,曾经有皇室成员来到对面那栋建筑。 “他说,当时他瞧见了皇室马车上独特的家族徽章装饰,相当华丽繁复。前段时间,这名前辈离开了这家店,打算退休了……但是,我可仍旧对这事儿记得清清楚楚呢!” 服务员怀着一种对秘密的沾沾自喜,将这事儿小声地说了出来。或许他对琴多感到一点害怕,也或许他只是不想再独自保守这个秘密。 说完,他就咳了一声,摇头晃脑地说:“就是这样,先生。那么,我得去给您准备您点的饮品了。一会儿就能端上来。” 等服务员走之后,琴多才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玻璃窗,他低声说:“康斯特家族?” 人偶就坐在桌边,同样盯着对面的那栋房屋看。他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地方。 “……对了,纸上的消息。”琴多突然想起来这事儿。他从包里拿出了八瓣玫瑰纸,翻阅了起来。不一会儿,他的动作就停了下来,像是不出意外。 新消息。 人偶抬起小小的脑袋,左顾右盼一番,确定周围的客人没人注意到他们,便探头探脑地望向了纸上的文字。 “…… “教授!刚刚我爸爸告诉我一个十分意外的消息!大公居然打算在这周六参加那个格雷福斯家族资产的拍卖会! “他似乎是想趁这个场合与一些贵族打打交道,或许只是为了展示一下自己的态度……但是,这实在太突然了。今天都已经周四了! “另外,关于菲尔莫尔家族与这个格雷福斯家族的联系,我这边暂时没有得到什么信息。 “……” 来自安吉拉·克莱顿的信息,的确是相当令人意外的信息。大公也要参加这场拍卖会? ……不,应该说,大公也会在这个周六来到厄斯金街1号? 琴多不由得有点意外。 在西列斯的声音的提醒下,他按照西列斯的意思写出了回复。 【这个决定是否是大公自己的意志,还是他受到了什么人的影响?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或许会是整件事情的重中之重。另外,厄斯金街1号,这个地址在贵族群体中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第239章 记忆复苏 琴多点的一杯饮料很快就送了过来。 不过他始终有点心不在焉。他盯着人偶瞧, 而人偶则盯着玻璃外厄斯金街1号瞧。 ……事实上,现在西列斯正努力捕捉那一丝灵感。 刚刚服务员随口分享的秘密,以及安吉拉分享的消息, 都让他感到一丝惊讶。不过, 这也只是一瞬间的意外。 厄斯金街1号是一家私人俱乐部, 或许康斯特公国的皇室成员的确来到过这里,参加某场聚会。但是,这个成员的身份却不得而知, 也未必与埃比尼泽·康斯特有关。 至于大公参与格雷福斯家族资产拍卖会的事情, 在他昔日兄弟返回拉米法城的如今, 大公也自然会做点什么来确保自己的权威。 这场拍卖会秘密进行, 却可能贵族与商人云集,大公来此也是很有可能的;只是有些突然, 让人怀疑他是否受到了什么事情的影响。 但说到底, 这两件事情都是既定事实,他们暂且也找不到什么突破口。 ……而面前的厄斯金1号,却的确让西列斯联想起了什么。 这栋建筑位于道路的尽头,前后都有街道, 侧面也是一条宽阔的街道,不远处就是公园, 应该说, 这里的视野相当开阔明朗。 不。重点不是这个。西列斯心想。 透过人偶的视野,西列斯能够望见这栋静默伫立的低调建筑。那看起来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人们甚至可能会认为, 这只是一栋快要废弃的建筑。 “……诺埃尔教授?” 一个声音让西列斯突然回神。他的注意力转向了拉米法大学的会议厅。一名年轻的助教正站在他旁边, 有些犹疑地问:“诺埃尔教授?” 他正要给西列斯递一份文件, 恐怕是这次会议上需要用到的。但西列斯却没什么反应。 “抱歉, 我走神了。”西列斯歉意地说,他接过那份文件,然后说,“谢谢您。” 年轻人连忙摆了摆手,他继续给其他人发放文件。在闷热的会议厅里,仅有敞开的窗户能带了一缕窗外的热风。虽然那风仍旧是温热的,但至少能带来一丝轻快。 已经有不少教授来到会议厅。再过十几分钟,会议就要开始了。 那个年轻人绕着会议厅走了一圈,将那份文件放置在每个人的桌上。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垂眸望向这份文件。 内容即是关于十月初的一场文史院的学术活动。 这类学术活动在大学内时常进行,拉米法大学又是康斯特公国内部最为知名的大学,每个院系专业基本都会在一个学年中经历好几场活动。 西列斯现在作为文学史专业的主任,在自己专业内部同样也得准备起来。不过这并不影响校级层面的许多的学术交流。 他们之前在春假的时候远赴米德尔顿,进行了一次学术访问;而这一次,则是来自堪萨斯的学术团体,想要到拉米法大学来参观和访问。 整体的流程与西列斯当初经历的那一次出国访问也差不多,不过这个学术团队似乎更倾向于历史方面的学术课题,因此绝大部分的接待要求也交给了历史专业那边的教授们。 西列斯大致翻阅了一下文件中提及的内容,然后就松了一口气,意识到这事儿和他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不过……十月初。这个日期终究令他感到一丝在意。 安缇纳姆的诞生日是10月20日。去年的格雷森事件爆发在神诞日前夜,神诞日当天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但今年的神诞日未必会那么顺利地度过,这一点西列斯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他沉思了片刻,然后便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心不在焉地想,无论如何,他们现在得首先将阴影信徒搞出来的这些事情解决掉……画框、画布,谁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新的地方准备绘制一幅新的画作呢? ……等等,画框? 框? 西列斯突然怔了一下。 拉米法大学这边,会议即将开始,台上几名教授已经入座。西列斯便将人偶的身体交给幽灵操控,交待幽灵要记录下会议的重点,随后便毫不犹豫地将注意力转回了另外一个人偶那里。 厄斯金街2号的咖啡厅里,二楼靠窗的一张小桌上,一个坐着的人偶突然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将自己小小的脑袋贴在玻璃上。 它圆溜溜的小黑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对面的厄斯金街1号。 ……三条街道。一条小巷子。这栋建筑被四条道路团团围住。一个框。 “怎么了?”琴多低声说。 “……画框。”西列斯的声音同样显得十分低沉,“这四条道路,像不像画框?” 琴多不由得怔了一下。他也顾不得周围少数几个客人是否投来异样的目光,便惊愕地望向了窗户外的那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建筑。 “那这栋建筑就是……画布?”琴多喃喃说,“……为了周六?” 人偶没有再说话,但他们都已经默认了这个可能性。 厄斯金街1号并不是随意挑选的。 不远处的那座城市公园,将厄斯金街的尽头截断在这里,让一条道路横过来倚在厄斯金街1号的旁边。而这栋建筑的前后又都有一条供人行走、供马车通行的道路。 这种三面都被包围的情况已然十分罕见,但是在厄斯金街1号和2号之间,却还有一条小巷子,大约两米宽,看起来只是在规划建筑时候的一桩意外。 ……但是,这就意味着,厄斯金街1号独立于周围所有建筑之外,被四条道路包围着。当周围空空荡荡,这栋建筑也显得冷冷清清……如同一张空白的画作。 不久之前,西列斯曾经意识到一个问题。 阴影信徒真的只需要这几幅画吗?实物的画?将这几幅画完成,然后阴影信徒就可以如愿以偿了吗? 他不觉得事情会有这么简单,也不觉得阴影信徒的图谋会这么容易被猜出来。在实际意义上的画作之后,将会有概念意义上的画作随之而来。 这片土地即是画布,阴影信徒的选择即是画框,人们的鲜血即是颜料。 ……这才是他们可能将要做的事情。 一号画作和二号画作——那副厨师画像与画家利昂最后一幅画,当然蕴藏着神明的污染、当然值得阴影信徒去寻找、去得到。 而发生在剧院区的那场凶杀案带来的一幅画——或许可以称之为三号画作——对于阴影信徒来说,也确实是不错的尝试,那一举多得。 至于那场谋杀未遂,那可以说是失败的四号画作。在这一次的失败过后,阴影信徒恐怕会调整自己的行动计划。 ……那么接下来,就是,五号画作。 西列斯曾经猜测过,五号画作究竟会是继续绘制与梅纳瓦卡相关的画作,还是选择另外一位旧神? 一号、二号、三号画作,与这三幅画直接相关的旧神,是贴米亚法、胡德多卡、露思米、阿卡玛拉、李加迪亚。这是五位旧神。 把埃尔科奥这位概念相近的神明算上的话,那就是六位神明。 还剩下七位神明是有可能的。 ……周六晚上的厄斯金街1号,将会发生什么? “我们要做好迎接一场血案的准备。”西列斯声音沉沉地说,“在之前的那一次失败之后,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反而会变本加厉。” 琴多喝完了他的那一杯饮料,然后露出了一个戏谑的微笑:“那就让他们来吧。死亡会转而笼罩在他们的头上。” “如果……”西列斯想说点什么,但是又突然停顿了一下。 “怎么了?”琴多低声说。 他们的窃窃私语已经引起了周围客人的注意,于是琴多若无其事地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打算离开。 西列斯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琴多的问题。他是打算提及自己的想法,不过就在他想到这个可能性的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样。 有一种既梦幻又飘飘荡荡的感觉,在这一刻笼罩了他的灵魂。他察觉到一种微妙的气氛、一种奇异的预感……人偶的身体似乎加强了这种预感。他感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 他透过人偶的眼睛,仿佛上升、仿佛下降。他仿佛望见正在排练的剧团、望见整座拉米法城,乃至于望见更为广阔的,整个费希尔世界。 ……那个星球倒影。 他仿佛福至心灵,一瞬间明白这个景象正借助着星球倒影而到来。那种幻觉一样的画面只是存在了片刻,很快就消失了,他仍旧只是面对着拉米法城的炎炎夏日。 但是他好像已经明白了。 “我们该去一趟剧院区。”西列斯的声音响起在琴多的耳边,“即便只是排练,也需要合适的观众。” 琴多有些意外,他不明白西列斯怎么会得知兰斯洛特剧院那边正在排练——通过八瓣玫瑰纸吗?不过他也没有多问什么,不久之后,他们便抵达了剧院区。 在烈日炎炎之下,剧院区仍旧显得冷冷清清。应该说,也未必有人乐意在这个天气出门看戏,但是,这两种“不乐意”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个相当矛盾的问题就是,“剧院区的规矩”之所以会建立起来,是因为曾经的克米特家族不希望发生在剧院区的意外影响人们看剧的兴致。 然而,在如今这一桩凶杀案发生之后,剧院区的规矩即便仍在生效,但是报纸上却仍旧源源不断地报道着相关的信息,让几乎全城的居民都知道了这桩事情,并且也知道了剧院区语焉不详的态度。 人们对此津津乐道,在茶余饭后讨论着这个话题。 如同曾经西列斯想的那样,人们反而因为“剧院区的规矩”而感到了好奇。迟早有一天,报纸上或许就会出现,“剧院区谋杀案的凶手是一名启示者”之类的消息。 整体而言,剧院区的规矩在这里反而起了反作用。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为什么报纸上如今仍旧在报道这件事情? 这桩凶杀案发生在上周四的凌晨,如今一个星期已经过去了,对于案件的调查毫无进展,但城内的报纸却并没有转移注意力。 这似乎有点奇怪。当然了,克米特家族那边,恐怕已经受到阴影信徒的利用……但是,为什么报社们会如此配合? 于是,当琴多带着人偶抵达兰斯洛特剧院的时候,他听见西列斯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或许我们该去调查一下报社们最近的动静。” 琴多:“……” 他茫然地想,报社?报社怎么了?他心爱的神明怎么又想到报社的问题了? 西列斯便解释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并且说:“只是一次尝试。” 琴多恍然,他说:“所以,报纸上那些连篇累牍的报道,说不定也是那些阴影信徒的手笔?”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您是要去联系那位出版商本顿先生吗?” “或许是的。”西列斯回答。 随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联系本顿? 本顿真的不会将话题巧妙地偏转成催稿? 西列斯不由得沉默了……他想,或许还是写封信给本顿比较好。 事实上,以西列斯自己的眼光来看,他在这个世界写的那两本小说,都说不上有多惊为天人。 不过,优秀的作品本身,加上他略微超越这个时代的审美眼光,再加上那么一些些运气,这两本作品就让他成为了知名的小说家,至少在拉米法城内是这样的。 ……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这两本小说对于西列斯而言,又并非是简单的写作问题就可以概括的。那牵涉到了阿卡玛拉的力量。 第一本小说《玫瑰的复仇》意味着现实符合虚幻,第二本小说《加兰小姐的梦中冒险》意味着虚幻照进现实。而现在,第二本小说也将被改编成戏剧,在真实的舞台上演。 “……灯笼鱼先生,现在我已经在灯塔登记好啦,我能去到那座漂亮的城市里了吗?” 加兰清脆的声音带着她向来的那种天真,询问出这个问题。 “当然可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你从灯塔那儿听说海中城的规矩了吗? “听说了。可是,海底的城市为什么还会有规矩呢?我们都已经在海底啦!” “因为这里是海中最漂亮、最明亮的城市!光芒吸引了黑暗。” 加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接着念下一句台词。 ……她实在将这个角色饰演得惟妙惟肖。明明她还如此年轻,却仿佛是一个天生的演员一般。 卡洛斯·兰米尔和海蒂女士站在舞台的一侧。小丑阿克赖特叉着腰、歪着头,茫然地呆望着在舞台上围坐成一圈的演员们。 海蒂突然转过头来问他:“阿克赖特,你背完台词了吗?” 阿克赖特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咧开嘴笑了起来,他说:“没有!” 海蒂朝着他翻了个白眼,慢条斯理地说:“今天还轮不到你,但是,你也只有这一天的时间了,阿克赖特!” 阿克赖特就垂下了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张,开始小声地默念。 海蒂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她有点不明白卡洛斯·兰米尔为什么会希望阿克赖特来扮演那个最邪恶的角色。 的确,阿克赖特可以将疯子的角色饰演得很不错,但疯狂与邪恶是不一样的。海蒂不认为阿克赖特拥有邪恶的本质,因此他只能“扮演”邪恶。 但阿克赖特真的会演戏吗?这就是一个相当难以回答的问题了。 海蒂转过头,继续盯着正在对台词的演员们,但就在这个时候,她的余光里注意到有人走了进来。她侧头看过去,意外地说:“琴多先生!” 她的声音并没有打扰到专心的演员们。她便与卡洛斯说了一声。卡洛斯正沉迷于思考台词的问题,便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让海蒂帮忙招待来客。 海蒂便走到琴多面前,她首先与琴多打了声招呼,然后又奇怪地问:“教授没有来吗?” 琴多简单地回答:“他在大学那边有场会议。” 海蒂了然,不禁感叹说:“教授实在是太忙碌了。” 琴多认真地点了点头,相当赞同这个说法。他转而问:“你们正在排练吗?” “演员们正在对台词……也可以说是在排练。”海蒂说,“每一幕都会尝试一下,看看是否有什么需要增加的布景、道具,修改的服装等等。 “我们本来打算昨天上午就开始,但是还没开始对台词,就首先为了服装、道具等等的事情忙活了一天多,毕竟得让每一位演员都试一下衣服…… “对了,您听说对面那家剧院老板的说法了吗?” “教授转告了我。”琴多回答,“你之后有再碰上那个老板吗?” 海蒂摇了摇头,她说:“那家剧院的门一直锁着呢。” 琴多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做贼心虚?他不由得产生了这个想法。 他们在表演厅的门口聊了一会儿,然后就来到了舞台前面。 海蒂有些奇怪于琴多的来意,琴多便解释说:“我来当个观众。”他思考了一下,觉得这个说法虽然的确是他的本意,但毕竟显得奇怪,便又补充说,“顺便确保一下安全。” 海蒂恍然,她不禁说:“我真的十分感谢你们。诺埃尔教授与您,你们帮助了我和阿克赖特。” “你们也帮助了我们。”琴多说。 海蒂只是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她让琴多自便,随后自己就去了舞台上,继续工作。 表演厅阴凉不见光,不过仍旧有点闷。 琴多首先从包里拿出了人偶——二号人偶,确切来说。过来的路上他总不能将人偶放在肩膀上,所以只能放在包里——随后又拿出来金属叶片和魔药瓶。凉快的空气让他舒服不少。 人偶坐到了他的肩膀上,他们一同望着舞台。 有好几名暂且没轮上的演员,也坐在周围的观众席。不过他们并不是在观看剧目,而只是继续在熟悉自己的台词与舞台行动。 在安静的剧院里,只有演员们此起彼伏的声音不间断响起,连同外头沉闷的空气一起,仿佛统治着这个世界。 琴多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目光望着舞台,发着呆。他有一种忙里偷闲的感觉,但这的确令他觉得十分惬意。 舞台、剧院、约会,热气腾腾的夏天和冒着凉风的魔药瓶。一切仿佛是在梦里才会出现的场景一样。 ……他们一直以来好像都太紧张了一点。琴多突然想到。 肩膀上那个小小的人偶的重量令他感到安心。他知道他心爱的神明的灵魂就在这里,与他一起……灵魂是否拥有重量? 似乎有一种非必要的魔药加码物,名为七克灵魂。 现在,那七克灵魂的重量,就将他压在这里。他感到一种沉甸甸的、不可思议的……几乎甘美的情绪。那是一种令人觉得幸福的感觉,像是一场美梦笼罩着他,连梦中都会忍不住笑起来一样。 舞台上的表演仍旧在继续。 那个年轻的小女孩望见了海底那座奇妙的、光亮的城市。她会在这儿进行自己的冒险,打败强大又邪恶的敌人,拥有自己的同伴与朋友,然后,又踏上漫漫回家路。 ……与他心爱的神明有些相似,是不是?琴多偶尔会这么想,不过他不太愿意在西列斯面前这么说。他总觉得,从西列斯——贺嘉音的地球,到这个费希尔世界,那是遥远遥远的距离。 虽然他们的确有可能回到地球——对琴多来说,是“去往”——但是,那也有一种陌生而不安的感觉。 琴多偶尔会想,这是否就是贺嘉音来到这个世界、成为西列斯之后,所产生的感触? ……他的确偶尔会这么想,这种不安会带来一种更加深切的不安。但是……那七克灵魂的重量,稳稳地压制了这种不安。 琴多突然感到十分愉快。他歪了歪头,仍旧心不在焉地听着加兰与其他人的对话,但是又忍不住将注意力投放至肩膀上轻微的重量。 人偶似乎十分专注地望着舞台,尽管人偶的表情一直都是那样的。小小的黑黑的圆圆的眼睛、小小的脑袋、短短的脖子、矮矮胖胖的身体与短短胖胖的手脚。 如果长时间盯着那双眼睛瞧,那会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仿佛这是神明的造物,长时间凝视的话,就会是一种冒犯。 ……不过琴多觉得人偶其实挺可爱的。倒不如说,他爱屋及乌。毕竟西列斯时常使用人偶的身体。 琴多的思绪漫无边际地漂浮着。他感到惊讶,因为他往常不会这么做。他很少走神,大部分时候,他都会将注意力投放在西列斯的身上。 而少有的类似这样的时刻…… 他愣了一下,感到思绪仍旧陷入稠密的……“蜂蜜”里。是的,就像是蜂蜜,又稠又甜,现在把他的大脑都黏住了。 “……您……”他下意识想问西列斯。 “嘘。别担心。”西列斯的声音在琴多的耳旁轻轻地响起,“别害怕。” 琴多眨了眨眼睛,他翠绿色的眼睛里缓慢地流露出一丝疑惑和困倦。他下意识打了个哈欠,头往下点了点,他几乎没注意到舞台上传来的台词也像是突然凝滞了。 随后,他又突然清醒了过来。周围的一切好似也恢复了正常。 ……发生了什么? 琴多茫然了片刻,然后下意识想望向肩膀上的人偶。不过人偶此时已经跳到了前面一排座椅的上方,站在那儿,几乎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这个表演厅。 他心爱的神明显然发现了什么,然而那守密人的天性又让他永远不会第一时间说出口。琴多不由得在心里小声又亲昵地抱怨了一下。 很快,人偶又回到了琴多的肩膀上。 “……今天晚上我们会前往梦境。”西列斯的声音缓慢地说,他好似也不太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到时候我会和你说。不能在现实里说这件事情。” 哦,原来是这样。琴多缓慢地明白了过来。在现实里提及一些话题,的确是危险的,毕竟“阴影”也窥探着这个世界。 ……他好像听见他心爱的神明叹了一口气。 “现在,醒过来,琴多。”西列斯说。 ……琴多像是猛地睁开了眼睛,又像是如梦初醒。一切好似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又好似什么都发生了改变。他几乎下意识想要站起来,但那七克灵魂的重量又压住了他。 等等,什么七克灵魂? 在这一刻,琴多的大脑好似变成了一团乱麻。他盯着舞台上仍旧正在进行的排练,又看了看周围小声念着自己台词的演员。 他怔了片刻,然后想,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好像做了一个梦? 他好像梦见,他心爱的神明的灵魂压在他的肩膀上。他梦见夏天、梦见空旷的剧院和敞亮的天空。他梦见地球、梦见七克灵魂的重量。他梦见…… ……梦? “我刚刚睡着了吗?”琴多怔怔地说。 西列斯低低地笑了一声,他简单地说:“或许你可以这么理解。” 琴多狐疑地瞧着小小的人偶。隔了片刻,他恍然说:“您进一步掌握了……” 他没有将后面的内容说出来。不过西列斯明白琴多已经反应过来了。 “可以这么说。”西列斯仍旧简单地说。 琴多也就没有多问。他知道他们得在梦境中才能安全地讨论这个话题。他便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刚刚那个……“梦”上面。 ……这个梦最为奇怪的地方,就在于其真实。琴多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梦,他甚至怀疑,如果不是西列斯让他醒过来,那他可能就会在梦境中一睡不起。 的确,人们在做梦的时候总是会觉得梦境中的一切才是真实的。人们不会意识到,在梦境之外,还有一个更加真实的、属于他们的世界。 直到醒来,他们才能陡然区分开这两者。这或许就是大脑的神奇之处,人类自己欺骗了自己。 这种感觉,就像是…… ……就像是深海梦境来到了现实中一样。 但深海梦境还没有那么以假乱真,毕竟那个梦境总是货真价实的梦境;而刚刚呢?刚刚的梦境就像是货真价实的现实,仿佛有一个梦境泡泡笼罩着费希尔世界一样。 ……这实在是太神奇了。琴多不由得感叹着。 很快,台上的演员们对完了自己的台词,然后换了另外一批演员。年轻的加兰一直在舞台上,始终敬业甚至于兴致勃勃,这一点也相当令人惊讶。 琴多意识到,或许正是这场排练,让西列斯进一步掌握了阿卡玛拉的力量。他也不由得来了些兴趣,真的认真在这儿看了一会儿排练。 时间临近三点的时候,他意识到他们得去下一个地点了,不然今天下午这靠着开会才临时抽出来的时间可不够用了。 他便与海蒂告别。海蒂女士看起来完全沉浸在工作之中,几乎没意识到琴多的离开。倒是阿克赖特,在琴多离开的时候下意识望了过来,露出了一个有点傻愣愣的笑容。 在离开兰斯洛特剧院之前,琴多考虑了一下,便从血裔抄本上挑了一个词语,扔在剧院的大门口。 “那是什么意思?”西列斯有点好奇地问。 “如果有任何心怀恶意的人靠近这里,我就会得到提醒。”琴多解释说,“来自古老游牧部落的预警机制。” “十分神奇。”西列斯不由得说。 琴多有点沾沾自喜地露出了一个微笑,他转而说:“那么,我们现在去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 “是的,走吧。”西列斯说。 不过在走之前,他们首先打量了一下对面的那家剧院。正如海蒂所说,这里锁着门,看起来冷清而低调。从外面看不出里面的情况如何。 琴多绕着这家剧院走了一圈,并未有任何发现。 他饶有兴致地问:“我们要进去看看吗?”他当然有办法进入这看似大门紧锁的房屋。 西列斯思考了一下,最终还是否决了这个想法。他说:“我们不用在这个时候冒险。今天晚上我会去看看。” 琴多了然。 当然,西列斯说的并不是现实中的,而是在历史长河之中。他们如今已经调查出不少线索,西列斯认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借助历史长河的助力了……仅仅只是少部分。 他主要还是想前往阴影纪的历史一探究竟。 随后,他们便离开了剧院区,前往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那距离这儿不算远,大概二十分钟的步行路程。 这座博物馆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建筑,看起来相当富丽堂皇。 之前多萝西娅和安吉拉都曾经向西列斯介绍过这栋建筑的情况。 一层和二层都是对外公开的博物馆区域,一层是菲尔莫尔家族来到康斯特公国之后的相关资料、收藏品等等,二层则是在来到公国之前。 三层是不对外开放的,据说保存了这个家族的一些秘密资料、文献,以及一部分珍贵的藏品。 现在,这座博物馆还尚未对外开放。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要等周六贵族们都参观完之后,才会正式对公众们开放。 这栋建筑不远处,就有一座小型的喷泉广场。一些人驻足在树荫下休息,琴多也混入其中。人偶借助他的遮挡,遥遥望着那座博物馆。 隔了片刻,有轻微的声音传入琴多的耳朵。 西列斯说:“既然他们打算在周六贵族们参观完之后,将家族博物馆对外开放,那么周六的参观活动恐怕就不会出什么大事。我怀疑他们也不敢。” 琴多赞同地点了点头。 “……不过,也可能仅仅不是明面上的大事。”西列斯说。 “污染?”琴多敏锐地问。 谁知道菲尔莫尔家族会在博物馆里放些什么艺术品呢?万一其中有什么东西蕴藏着可怕或者隐蔽的污染,那么情况就显得十分糟糕了。 ……况且,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些前往参观博物馆的贵族们,有多少会出现在晚上的拍卖会? 原本或许不是很多,但是大公参加拍卖会的事情不可能瞒得住。一些贵族必定会把握这个机会。这就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了一点。 当然,也有可能会让阴影信徒投鼠忌器。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这也正是西列斯一直怀疑的一个问题——如果大公前往拍卖会,正是阴影信徒暗中推动的呢? ……这让西列斯不由得暗中叹了一口气。 埃比尼泽·康斯特。这位始终隐藏在拉米法城内蠢蠢欲动的阴影信徒,的确给了他们很大的压力。 好在他们已经注意到菲尔莫尔家族的问题了。 单是在这儿遥望并不会有什么收获,但琴多直接上门询问,似乎也不是什么好主意。西列斯便说:“找个隐蔽的地方,我换个身份。” 琴多点了点头,他去到了附近一个七拐八绕的小巷子里,然后又在尽头处走远了。而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一个外表看起来刚刚成年的年轻人走出了小巷子。 他给人一种很明显的骄傲的感觉,即便他的身上穿着有点破旧的衣服。他是那种初出茅庐、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他有点做作地、摇头晃脑地走过这条街道,但是又突然停住了。他望见那栋华丽的建筑,露出了些许向往的表情。 他便不知不觉靠近了过去。 “停下!年轻人!”守卫呵斥了他,“这里是私人领地!” “……什么?”年轻人涨红了脸,“但是,这只是拉米法城内的一栋建筑而已!我站在外头看看都不行吗?!” 守卫的眼中划过一丝轻蔑,他说:“你恐怕一辈子都赚不到这栋建筑里一个茶杯的价值。得了吧,年轻人,在这儿站着对你的生计毫无帮助。” 年轻人气恼了起来,他用力地喘着气,瞪视着这名守卫。 另外一名守卫有些不赞同地望着自己的同伴。但是这热烈的阳光让他懒得管这事儿。他摘下了自己的头盔,擦了擦那些流进他眼睛里的汗水。 年轻人像是一下子得意起来,他说:“但是,你们又算什么呢?我被挡在这里,但你们即便看得见那个茶杯,却怎么也不可能亲自喝上那杯茶,你们与他们之间隔着厚厚一层玻璃。 “看不见,但摸得着!” 正在擦汗的守卫猛地停住了。而最先与这个年轻人说话的守卫则一下子沉了脸色,他说:“好了,小子!别说这些废话!离开这里!” “哦,这里的主人是我怎么也招惹不起的大人物吗?”年轻人嬉笑着说。 守卫阴沉地说:“连大公都要礼让他三分!” 年轻人的眸光中不易察觉地闪过一抹深思,他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什么,我可不信。难道拉米法城里还真有什么‘私人领地’吗?” 那位一直未曾说过话的守卫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说:“好了,年轻人。这里的确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或许你只是对这里感到好奇,但这种好奇会要了你的命。 “……简单一点说,这个地方的存在是个秘密,而你不是那个能知晓秘密的人,我们也不是。如果说真的存在那片玻璃,那么,我们和你,我们都在那片玻璃外面。” 这名守卫的语气要深沉得多,他的说法让他的同伴也沉默下来。这两个男人的年纪看起来都已经三四十岁了,与这个刚刚成年的年轻人截然不同。 最早说话的那名守卫也沉默了下来。他望了望那栋建筑,然后露出了一个复杂的冷笑。他说:“我们都比不上一个茶杯。” “……所以,真的存在这个茶杯?”年轻人的语气也变礼貌了一点,“怎么你们专拿一个茶杯来说事?” “因为我们亲眼见到一些人,拿着对待命根子的态度对待一个茶杯。”那名守卫有些不耐烦地回答,“据说是什么从沉默纪保存下来的茶杯……嘁,那能让尿比水好喝吗?” 他粗鲁的说法让年轻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很快,年轻人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好像一瞬间软化了,就又立刻板起脸,他说:“好吧……” 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然后掏出两枚钱币,屈指弹给了这两名守卫。那是两枚公爵币。 两名守卫吃惊地瞧着他。 “再见了。”年轻人背过身,潇洒地朝着他们挥了挥手,“两名茶杯先生。” 守卫们:“……” 没礼貌的年轻人。他们不约而同地闪过这个念头。 而这个年轻人则自顾自继续往前走。他左顾右盼,表现得相当像一个活泼的孩子。很快,他来到一个拐角。他往巷子里走了两步,然后突地就消失了。地上只留下一个平平常常的人偶。 人偶往墙角那边滚了滚,然后等待着琴多·普拉亚先生来接自己。 人偶没等太久,不一会儿,琴多就过来了。他从地上捡起人偶,然后给人偶擦了擦木头身体上的尘土。 他问:“怎么样?” “很有意思。菲尔莫尔家族在康斯特公国内部,似乎拥有比我们想象中更加庞大的权势。”西列斯说,“并且,他们拥有一个从沉默纪保存至今的茶杯。” “茶杯?”琴多下意识复述着这个词语,他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也让你想到了什么东西,是吗?”西列斯低声说。 琴多露出了一个冰冷的微笑,他低声说:“那个泥碗。”他停了停,又略微有些烦躁地补充说,“那个恶心人的泥碗……像是蟑螂泡水一样。” 西列斯:“……” 他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当琴多这么形容的时候,他不由得语塞片刻。 琴多又狐疑地说:“既然有一个茶杯……那么,他们不会真的存着这个心思吧?让那些参观的贵族每人都喝一口有问题的水?” 他们始终将注意力投放在艺术品身上,但却差点忘了,这群来自福利瓯海的阴影信徒……他们的许多做法比人们想象中更加下作。 西列斯无奈地说:“我开始担心坎拉河了。” 夏季的高温原本就很有可能会造成一些卫生问题,更别提阴影信徒暗中做点什么的可能性了。 琴多:“……” 很好,现在不是蟑螂泡水了,是蟑螂泡河。 “……别想着蟑螂了,琴多。”西列斯说,“那只是一个比喻。” 琴多开始强迫自己删除大脑中相关的比喻。他说:“听您的。”老实讲,这让他轻松了一点,“我们现在去欧内斯廷?” “是的,走吧。”西列斯说,“不知道侦探在不在那儿,得跟他说说这个推测。” 在不久之前与侦探乔恩的对话中,当时他们的分配就是,西列斯与琴多负责拉米法大学那边的画家参观活动、晚上的拍卖会,而乔恩负责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这边。 乔恩那边想必也收集了一些关于菲尔莫尔家族的资料,不过西列斯这边调查到的信息,也有必要跟乔恩分享一下。 ……西列斯分出一些注意力到拉米法大学那边,意识到那边的会议也结束了。他可以用自己的身份去和乔恩见面。 “如果他不在的话,我们也可以利用八瓣玫瑰纸跟他联系。”琴多说,“……对了,让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消息吧。老实讲,我觉得有。您觉得呢?” 西列斯:“……” 他刚刚将注意力转回来,就听见这个令人默然的话题。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琴多等待了片刻,并没有得到自己意料之中的答案——或许这就是他意料之中的答案——就忍不住低声笑了笑。恰巧这条巷子位置隐蔽,他便从包里拿出了那叠八瓣玫瑰纸,打开看了看。 不出所料,新的消息,并且就来自于他们刚刚探讨过的侦探先生。 “…… “我调查到了一些相当有意思的事情,关于菲尔莫尔家族与康斯特家族。如果您今天有空的话,那就可以到酒馆来一趟。我会在这里待到晚上八点。 “如果您今天没时间过来,那我之后会在纸上将我调查的信息写给您。 “……” 琴多见怪不怪地感叹了一句:“奇妙的巧合。” 很快,他按照西列斯的说法回复了这条消息。 【我和琴多一会儿就会过来。我们也发现了一些信息,或许这些信息加起来,能让我们更加完善周六的行动计划。另外,或许你最近可以注意一下饮用水是否“干净”。】 第240章 意外的消息 “最近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乔恩开玩笑地说, “这有点奇妙。” 西列斯与琴多坐到乔恩的对面。琴多将之前在剧院时候用过的那个魔药瓶拿出来,让其继续释放出源源不断的凉风。乔恩畅快地松了一口气。 西列斯说:“毕竟知道‘阴影’的人并不多。” “……的确如此。”乔恩反而叹了一口气,“我们正在解决这位神明的信徒。但是, 老实讲, 这位神明本身又该如何呢?指望安缇纳姆?” 西列斯不由得默然片刻,他没法说安缇纳姆现在已经沉睡,他们恐怕只能指望自己。 好在乔恩也只是稍微发发牢骚, 他转而说:“那么……菲尔莫尔家族。”他停顿思考了一会儿, 像是在整理思路, 便说, “我有一位侦探朋友……” “这位侦探先生不会就是你自己吧?”琴多敏锐地问。 乔恩无言片刻,他忍不住说:“我有必要这么做吗?” “你又不是没这么做过,侦探先生。”琴多耸了耸肩。 西列斯忍住了自己的笑意, 维持着平淡的表情。 乔恩翻了个白眼,他说:“总之, 我有一个朋友。他认识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的建筑设计师。那栋建筑大概修建于三十多年前,十多年前又重新翻修了一下,但是直到最近才真正开始使用。 “这位设计师曾经找他帮了个忙, 然后就顺口跟他提及了这栋建筑的修建历史……当然,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所以我的朋友记忆也不是很清晰。 “他只是记得, 据说在三十多年前菲尔莫尔家族修建这栋建筑的时候, 似乎得到了来自康斯特家族的资助……更确切一点来说,私人赞助。 “当然, 也不只是康斯特家族赞助了这栋建筑的落成。有不少当时的贵族也一同这么做了。这些赞助人的名字, 理论上讲, 都应该会被刻在博物馆侧面的一个小型纪念碑上。 “……但是。这里当然会有个但是。 “现在我们还没法进到博物馆去瞧瞧, 但是,既然是石碑,总得有人来负责雕刻。我拜托另外一位侦探走访了城内的工厂,然后得到了一个相当有意思的消息。 “在那座石碑上,现在并没有雕刻康斯特家族的任何名字。 “那位设计师可是信誓旦旦地说,康斯特家族的成员给这栋建筑投了不少钱。” 乔恩露出了一个相当戏谑的表情。 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埃比尼泽·康斯特。” “的确。”乔恩打了个响指,“因此,他被除名了。” “三十多年前。”琴多饶有兴致地问,“具体是三十几年前?” “这就很难说了。”乔恩耸了耸肩,“因为建筑的修建是个漫长的过程,很难给出一个确切的时间点:决定修建的时间、设计定稿时间、动工时间、竣工时间……都可以算是具体时间。 “不过,十多年前的翻新时间可以确定:是十四年前。” “……所以,是埃比尼泽·康斯特出事,所以这座博物馆才需要翻新?”西列斯说,“为了清除埃比尼泽·康斯特的名字?” “有这种可能。”乔恩点了点头,“不过,现在的那块纪念碑,是菲尔莫尔家族去年定制的。再早之前的那一块甚至于两块,都找不到相关线索了。 “就现在的线索而言,我们已经能够确定,菲尔莫尔家族大概率与埃比尼泽·康斯特有着非常不错的私交。” 西列斯也赞同这一点。 不过,乔恩的言辞似乎倾向于,是埃比尼泽·康斯特将菲尔莫尔家族带向了信仰“阴影”的不归路。 ……但是,为什么不是相反?如果是菲尔莫尔家族将这种信仰施加给埃比尼泽·康斯特呢? 结合传闻中菲尔莫尔家族那个从沉默纪保存至今的茶杯,以及这个家族远离萨丁帝国的权力中心的做法……或许,菲尔莫尔家族在很早很早之前,就已经是“阴影”的信徒了。 当然,这种信仰很难说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着家族成员。 就拿布里奇斯家族来说,那名老画家奥尔登·布里奇斯,显然知道自己家族信仰着撒迪厄斯;但是对于外界,甚至于他的女儿、外孙来说,家族只是信仰着阿特金亚。 这种认知上的差别,恐怕存在于如今每一个古老家族之中。年长者仍旧抱陈守旧,而年轻人早已经忘却血脉的传承。 很难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这让他们此刻面对的局面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贵妇之前跟西列斯提及的那个名字——杰瑞米·福布斯,据说是菲尔莫尔家族的私生子。他真的参与了阴影信徒的行动吗,还是说,正试图给自己或者家族留一条后路呢? 西列斯正思索着,面前的乔恩却突然提及了这个名字。 他说:“另外一件事情……关于,杰瑞米·福布斯。” 西列斯猝然抬眸望向他。 “我不确定你们是否听闻过这个名字。据说他是菲尔莫尔家族一部分资产的管理者。”乔恩简单解释了一下,“我是从一名侦探朋友那儿听说这个名字的。 “他说,菲尔莫尔家族很多对外的事务,都是由这个人负责操持的。我对此十分感兴趣,便打听了一下他日常可能会出现的地方,然后蹲守了一段时间。 “……昨天上午,我在一家俱乐部碰上了这个人。这地方是许多商人聚会、喝酒的地方。顺带一提,我是换了个身份才去蹲守的。而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我曾经见到过这个人。” 他停顿了一下,带着点刻意为之。 但西列斯与琴多都只是静静地瞧着他,一点儿也不捧场。 于是乔恩遗憾地摊了摊手:“好吧,先生们……那个‘家族’曾经安排给我的接头人。” 西列斯怔了一下,思索了片刻,然后说:“那份名单?” “是的。”乔恩点了点头,“叛教者——按照往日教会那边的说法——叛教者哈姆林将往日教会的教士名单交给我,然后我再交给这个杰瑞米·福布斯。 “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这事儿在第一步就没能成功。但是,杰瑞米·福布斯恐怕是‘家族’的高层。 “……那就很有可能意味着,是菲尔莫尔家族暗中扶持起了‘家族’这个组织。” 说着,乔恩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西列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乔恩的心情。 当乔恩加入“家族”这个组织的时候,他想必是有心借此对安缇纳姆、对往日教会做点什么的。他的确十分反对神明的存在。 但是,“家族”的出发点却又与乔恩不同。 乔恩希望人类能够走向未来,但“家族”更想将人类拉回过去。 如今他们似乎更加了解了“家族”这个组织的来历——出自阴影信徒之手。这就更加显得可笑了起来。 “家族”对抗安缇纳姆,只是为了取而代之。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利益之争。 他们都默然了片刻。 随后,乔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说:“这样一来,‘家族’迄今为止一直保持沉默,就显得十分可疑了。他们肯定还有别的计划在暗中进行。”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随后,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将他这边得到的信息告诉乔恩……他要说的信息相当之多,偶尔琴多还会帮他查缺补漏。 乔恩逐渐听得目瞪口呆。他没有打断西列斯的话,但乔恩却默不作声地随手扯了张纸开始记录西列斯说的内容——或许是因为八瓣玫瑰纸的缘故,所以乔恩也随身携带着纸笔。 他记了满满两张纸,然后抖了抖纸张让墨水快点干,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开玩笑地说:“距离上一次见面,似乎只过去了四天不到吧?难道其实是四年过去了?” 西列斯不禁笑了笑,他说:“只是一个巧合。” “哦,我可是怕了您说出‘巧合’这两个字了。”乔恩摇了摇头,“老实讲,我对您收集信息的能力深感敬佩。” “我也从你这儿得到了很多信息。”西列斯客观地说,“不管怎么说,我们现在已经收集到了许多信息,可以试着做点什么了。” “您想做什么?”乔恩问。 西列斯思索片刻,便说:“我想要和杰瑞米·福布斯谈谈。” 在刚才他向乔恩说出的那些信息中,他已经提及了自己对于杰瑞米立场的怀疑。乔恩也点了点头,但是他随即又担忧地说:“如果他的确站在‘阴影’那一边呢?” “那也没什么关系。”西列斯说,“起码这是一次试探的机会。” 乔恩看起来不太赞成,他瞧了瞧琴多,确认琴多不打算说点什么,他也就摊了摊手,便说:“好吧。不过,您打算什么时候与他见面呢?” “明天下午?”西列斯不确定地说,“我希望在周六的事情之前能确认一下这位福布斯先生的立场。” “那我会帮您联系一下这家伙。就在他常出没的那家俱乐部,给他送去口信。”乔恩便说,“地点?” 西列斯思考了一下,便说:“阿瑟顿中央广场。让他在广场那儿等着我。” 西列斯当然不可能用本体去和这个男人交流,但他打算先观察一下家伙……进行一次判定,或许。 乔恩点了点头。 在决定了这件事情之后,乔恩也松了一口气。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了“水”的问题,不由得烦恼地说:“我们怎么检查水的问题?这很难确定。” 即便西列斯可以使用【阿卡玛拉的眼镜架】望见水中的污染,但是这种污染相当轻微,很难被发现——他与琴多曾经不就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吗? 如果他凝神去找,那说不定可以找到。但那也太费时间了。更不要说,如果那些阴影信徒只是将类似于“泥碗”的东西随手扔进坎拉河里呢?难道他们要将整条坎拉河都抽干净吗? 从食物、水源而来的污染,实在是防不胜防。 西列斯考虑了一会儿,便说:“不管怎么样,我们不可能将这事儿弃之不顾。或许我们可以收集一下不同区域的水样,然后进行研究。” “水样?”乔恩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他琢磨了一下就理解过来,便说,“您有办法检测到其中的污染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 乔恩也没有多问——不管怎么说,“复现自我”的仪式是西列斯发明的,那他必定有应对污染的相关办法,这就是乔恩的想法。 他思考了一阵,又跟西列斯商量了一下应该选取哪些地方的水样。琴多也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尤其是提及了拉米法城周围的一些小镇子。 “的确。”乔恩说,“那距离拉米法城也很近。有一些食物、饮料之类的就是在那儿加工的。” 说着,他不由得停顿了一下,然后叹了一口气:“怎么我又开始研究这些食物了?格雷森事件难道要在拉米法城内重演吗?” 乔恩提及格雷森事件,反而让西列斯产生了一个联想。 他用他不太灵光的地球生物学知识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如果人们饲养的牲畜受到了污染,而拉米法城的居民又吃了这些受污染动物的肉?” 这话让乔恩和琴多都沉默了。 西列斯之所以会想到这个问题,主要是格雷森事件中的那些肉给了他一点灵感。 他隐约记得在他遥远的地球学生时代——的确十分遥远了——似乎学到过“生物富集作用”。 自然界的污染物会通过食物链进行传播与堆积,而作为食物链顶层的人类,自然也就成了获取污染物最多的物种。 ……这种现象在费希尔世界会发生吗?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污染物? 西列斯没法确定这一点,毕竟这两个世界终究是不一样的。 但是他的确可以确定的是两件事情:费希尔世界的动物会受到旧神的污染、人类吃下有问题的肉食也的确会受到污染。 这样一来,受到污染的动物给人类传播污染,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或许不会如同直接受到污染那么严重,但也的确存在污染。 积少成多,人们受到污染的程度就会相当可观了。 由此,阴影信徒会不会故意“投毒”? 养殖场、饲料厂、肉类加工厂等等,这些地方当然也会需要用水……如果这些地方的水源出了问题? 或许这种污染不会是短期内就见效的,但是这种长期的、慢性的污染同样可怕。人们会在不知不觉之中成为“阴影”的信徒,甚至是在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就已经被决定了未来的命运。 ……西列斯希望阴影信徒没那么聪明。 乔恩头痛地揉了揉眉心,他说:“我明白了。与这些相关的地方我也会去调查一下……看来我得发动一下我的侦探朋友们了。 “不过,这样一来,周六之前我可能来不及将这些水样交给您。” “不用着急。”西列斯低声说,“至少我们已经发现了这个问题。现在的重点仍旧是周六的事情。” 乔恩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时间,就有些坐不住了,与西列斯和琴多告别,大概是打算去寻找相关地点的水样了。 在乔恩离开之后,琴多不由得说:“您觉得他们真会这么做吗?” “站在阴影信徒的角度,他们可能会顺手为之。”西列斯说,仍旧保持着冷静,“他们自身已经是浸在污染之中的,自然也不会吝于传播污染。 “不过,我想,这可能也不会是他们明面上的计划。他们可能会双管齐下,甚至同时推进好几种计划……我们能否发现他们行动的端倪,才是最重要的。” 琴多也赞同这种说法,尽管……那种如同附骨之疽的感觉,仍旧困扰着他。 隔了片刻,他才说:“我们要去交易会那边转转吗?” 欧内斯廷酒馆里此刻空无一人,因为所有人员都在交易会那边工作。这种情况从上周六就已经开始,直到这周六交易会落幕才会结束。 ……周六的时候,欧内斯廷交易会就将要落幕了。 西列斯略微头疼地捏了捏鼻梁,他想,这儿还有个差点被忽略了、发生在周六的事情。 他便说:“走吧,去转转。” 琴多点了点头,刚想说他们是不是要买点什么东西,西列斯便又补充说:“万一周六交易会落幕的时候,阴影信徒想在这儿做点什么就不好了。” 琴多:“……” 他默然盯着他心爱的神明——现在正使用的人偶身体——看了一会儿。 直到西列斯投来疑惑的目光,琴多才缓慢地说:“是的……”他叹了一口气,“该死的阴影信徒。” ……西列斯总觉得琴多这句看似平淡无奇的咒骂中,带着一点微妙的私人情绪。 总之,他们就去交易会那边转了转。 地下通道里仍旧显得热热闹闹。今天是周四,所以购物的客人们没周末那么多,但是闷热的空气仍旧让大家不怎么好受。 正因为这样,那个用来购买生活用品的区域——那个摆放着魔药瓶和金属叶片的摊位,就成了人们趋之若鹜的地方。 谁都想享受凉风,这边反而显得更加拥挤了。 琴多跟西列斯提及了生意的事情。交易会这边,他们每天会提供一百个预订金属叶片的机会,当然仍旧是供不应求的。不过等到了九月份,天气逐渐凉快下来,这种热潮就会消退了。 当然,已经有人敏锐地问起是否会在冬天提供可以吹热风的叶片。答案当然是肯定的。许多人便大大松了一口气。 要知道,冬天的严寒有时候比夏日的炎热要难熬得多。 除了交易会这边的生意,西列斯之前跟琴多提及的慈善事业,也已经有了进展。普拉亚家族那边已经物色了一些可能的地方。 ……在忙碌的交易会工作和其他日常工作之余,还要帮忙寻找合适的捐献对象,普拉亚家族的人可以说是相当勤勤恳恳了。 “这种做法,会让你察觉到力量的波动吗?” 在人声嘈杂的地下通道里,西列斯询问着琴多。 琴多思考了一阵,然后摇了摇头。 事实上,李加迪亚的力量比阿卡玛拉的力量更为直接、简单一些,因为那直接与现实世界有关。所以,只要琴多在现实里做点什么,基本上都能触动李加迪亚的力量。 此外,李加迪亚对待自己血裔的态度,可比阿卡玛拉对待继任者要好得多。就拿幽灵和人偶来说,同样是六个,西列斯得一步一步慢慢得到,但琴多一上来就获得了所有。 ……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琴多恐怕也不可能突破意志99到100的那个天堑。他从出生就来到了人类道路的尽头,但是,或许也仅限于此。 琴多自己对此满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是,他的力量是否能帮助到他爱的人。 他便说:“或许我应该在康斯特和堪萨斯之外的地方做点什么?毕竟李加迪亚终究还是旅途的神明。” 西列斯思索片刻,也不能确定这是否有效。他感到这种力量的获取方式实在是非常飘忽不定。那道路并非是确定的。 倒不如说,那份力量原本就在那里,只看他们是否能做出“符合概念”的相关行动。 这个世界的力量全部都聚拢在神明的手中,只看神明是否乐意赐予。在旧神陨落之后,祂们的力量空置在那儿,无人问津,被启示者们一点一点消耗着。 从这个角度来说,在旧神陨落之后,这个世界的力量,反而全都回归到了人类的手中。 ……当然,普通人与启示者之分仍旧是存在的。这难以避免。 他们一边低声讨论着,一边在交易会里转了一圈。交易会仍旧是平平常常的模样,这让西列斯稍微放下心。在离开之前,他们碰上了埃里克·科伦斯。 “下午好,埃里克。”西列斯说,“今天怎么样?” “还不错。”埃里克擦了把汗,随手从口袋里掏出魔药瓶,打开瓶口给自己扇着风。扇了两下,瓶口就自动冒出了凉风,这让他松了口气。 他们在地下通道入口处旁边的一小块空地上交谈着。 埃里克说:“这多亏了您这个发明。讲老实话,我觉得比那些打打杀杀的仪式好得多。” 西列斯莞尔。 在现在这个年代自然如此。这是雾中纪的第四百零一年。人们已经度过了雾中纪早期那种贫瘠、危险而绝望的境况,开始重新发展、重新繁荣。 曾经人们需要“打打杀杀”的仪式来帮助他们活下去,而现在,人们已经得到了存活的基础条件,自然可以稍微追求一下自己的生活品质了。 世界终究在变化和发展。 信仰纪的虔诚信徒们,不会想到几千年之后,人们竟然利用神明的力量给自己纳凉。 埃里克吹了会儿风,然后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对了,教授,我正要跟您说呢。本来想通过八瓣玫瑰纸告诉您的,不过既然您来了,那就直接跟您说吧。 “是我太太发现的,最近西城的手工艺品市场上,似乎有一批人在大肆收购。 “您知道的,瑰夏杂货铺那边,有一些手工艺品是我太太和费恩太太认识的一些女士小姐们制作的,她们将这些东西放在那儿寄卖的,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她们却不送过来了。 “她们说是有人出了更高的价格。收购者直接找到了那些陶艺课的老师们,让这些老师跟学生们讲了收购的事情。而学生们自然是乐意让自己的作品,甚至于作业,能卖出点价钱的。” 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听闻这个消息,他便问:“这些人收购是为了什么?” 埃里克摇了摇头:“这并不清楚。不过,现在那些老师反倒成了推销的人,有一位甚至找到了我太太……他说,收购这些手工艺品的人,是东城的贵族,让我们放心把东西卖给他。 “……但是,既然是东城的贵族,那有必要到西城来收购这些手工艺品吗?可惜这位老师也不清楚究竟是哪个贵族。” 埃里克有点遗憾地说。 收购手工艺品……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琢磨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想到一个微妙的问题。 他问:“他们具体收购的是什么?” “具体……”埃里克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太太没有说的很清楚……不过既然是我太太曾经去过的那家陶艺课程,那大概就是一些杯盘器皿等等,都是些生活中用得到的东西。” 西列斯目光沉沉。琴多显然也明白了他这么问的意图,一时间皱了皱眉。 埃里克意识到这似乎是个挺重要的问题,便说:“我太太今天就在米尔福德街13号,如果你们来得及的话,可以顺路去仔细问问她。”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谢谢,埃里克。我们现在就过去一趟。” 埃里克有点好奇西列斯究竟想知道什么。 于是,在走之前,西列斯便简单地说:“还记得我这个雨假的遭遇吗?” 他当时和豪斯维尔街18号的同伴们提及过自己在福利瓯海上的经历,并非事无巨细,但也的确提及了他与琴多遭受到了水中污染的侵袭。 埃里克的脸色变了变,他说:“那些手工艺品可能……” “会被利用。”琴多帮忙补上了那后半句话。 “记得时常使用‘复现自我’的仪式。”西列斯叹了一口气,这么说,“也不要轻举妄动。” 埃里克认真地点了点头。 随后,西列斯与琴多离开交易会,去了趟米尔福德街13号。时间临近傍晚,气温逐渐变得凉快了一点,但道路上还残留着阳光照耀之后的余温。 埃里克的夫人,哈莉特·科伦斯,有点惊讶地迎接了他们的到来。 这熟悉的米尔福德街13号,也给西列斯一种久违的感觉。这里曾经是他探索这个世界的起点。 哈莉特正忙于瑰夏杂货铺的订单,听闻西列斯与琴多的来意,不由得吃了一惊。她有点紧张起来,生怕那些被收购的手工艺品会造成什么问题。 她便说:“那基本上都是些杯子和碗之类的东西。很多都是陶艺课程的制品,初学者也不太会制作复杂的手工艺品,都是最简单的款式。” 她的言下之意则是,她不觉得这种东西能带来什么危害。但是…… 杯、碗。 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哈莉特显然也因为西列斯的沉默而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她的脸色逐渐变白,感到十分的不安。 “或许可以将这件事情类比格雷森事件。”西列斯转而说,“之后可能得稍微注意一下入口的东西了。” 听闻格雷森事件,哈莉特也不由得愣了一下。那已经是去年发生的事情了。 她感到心中稍微稳定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了一点把握——至少拉米法城的居民,尤其是西城的居民,都应对过格雷森事件。 她便点了点头。隔了一会儿,她又低声说:“辛苦您了。” 西列斯怔了怔。 “我们始终支持着您的行动。”哈莉特说,“或许我们也做不了太多……但是,我们一直支持您。” “……谢谢你,哈莉特。”西列斯最终说,“希望我们能得到一个不错的结果。” 哈莉特露出了一个真诚的微笑,她轻声说:“希望如此。” 离开米尔福德街13号之后,西列斯与琴多慢慢走去附近的洛根集市乘坐出租马车。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随后,琴多说:“我们一直关注着阴影信徒。” “的确。”西列斯说。他知道琴多想说什么。 琴多又说:“可这群恶心的阴影信徒有什么好关注的。”他郁闷地说,“只是要对付他们而已,压根不值得关注他们。” 西列斯心中划过一丝好笑。 但是他还是说:“你说得对,琴多。”他的确这么认为,“本质上,那离我们的生活很远很远。” 琴多侧眸望着他,然后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叹气?”西列斯有点疑惑地问。 “我们快点回家吧。”琴多答非所问,“我想拥抱您。” 当西列斯使用人偶的身体时,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好处——但也有一个不可避免的坏处:没法与琴多拥抱与亲吻。 西列斯不由得失笑。 他们在天空完全变成绯色的时候回到了家。 不过,在回家之后,琴多还没法第一时间与西列斯拥抱,因为他们收到了一封信。 来自阿尔瓦·吉力尼。 上周日的时候,西列斯给阿尔瓦寄去了一封信,信中询问了两件事情。 一件事情是之前报童曾经提及的,城内有人大批量购买拉米法城地图的事情。这些地图是由吉力尼家族的印刷厂生产的,所以阿尔瓦说不定会知道购买者的身份。 另外一件事情则关于命运纸牌。阴影信徒利用画作试图复现旧神力量的事情,让西列斯想到了命运纸牌上对于旧神的描绘。同样是“描绘”,命运纸牌的那些图样又是从何而来的? 在阿尔瓦的回信中,他给出了这两件事情的相关信息。 “…… “展信佳,教授! “您说的这两件事情我都花费了一点时间去打听,所以才在好几天之后才写信过来。当然,我也的确得到了一些相关的信息。 “首先是拉米法城的地图的事情。最近这类地图的销售量的确有不小的增长,让我爸爸妈妈都觉得十分惊讶呢。 “他们在饭桌上都提及了这事儿,说是因为大公的枯萎荒原开发计划,所以有许多康斯特公国之外的人们来到拉米法城,他们都需要一份地图来了解这里。 “顺带一提,我之前前往无烬之地的事情,让他们也慢慢抛开了我们家族曾经的阴霾。现在我们可以很平和地谈论起无烬之地了。 “要我说,那都已经是四百年前的往事了,没必要一直老调重弹……好在我的父母长辈似乎也逐渐同意了我的想法。 “……呃,稍微有点跑题了。 “总之,除了他们提及的这个因素之外,我又翻阅了家里的一些账本……悄悄地,没让别人知道。我现在已经毕业了,参与进了家族的一些生意,所以也可以翻阅这些账本。 “我发现最近有一笔相当大批量的采购,来自于东城的一位地图经销商。他以前似乎是专门购买一些康斯特公国之外,特别是无烬之地那边的地图,但是却突然莫名其妙采购了一批拉米法城的地图。 “我觉得这个人相当可疑。他的名字是艾德·吉辛。我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或许您能调查出这个人的底细? “然后就是第二件事情,关于命运纸牌。 “您知道的,命运纸牌的订购者是个神神秘秘的男人,他只是讲解了命运纸牌的规则,至于牌面的图案,则是我们之后找人添置上去的。 “不同的版本也拥有不同的牌面。绘制这些牌面的画家基本都是城内知名的画家,是我们家前去邀请的。当然,有一些年长的画家并不愿意接受我们的邀请。 “至于初版的画面,是这样的,我们家族有一位相熟的商人,名为戴维·巴比特。他经营一些画具之类的生意,时常会从我家订购一些用来画画的纸张。 “去年我们接到这笔订单之后,他就给我们介绍了一名年轻的画家,名叫凯兰。戴维说这名画家水平不错,最终成品效果也的确不错。 “这名画家让别人用‘凯兰’来称呼他,但是这好像不是他的本名。 “这些信息是我爸爸在跟我打牌的时候,随口跟我说的,我原先也不知道。他说这名画家凯兰的技艺相当不错,可惜后来他们就联系不上这名画家了。那是去年夏天的事情。 “我们当时买断了这些画作的版权,因此在之后的印刷中也依旧使用了这些画作。当然现在已经出现不同的版本了。 “如果您想要了解初版的那些画作情况的话,或许您可以联系一下戴维·巴比特这名商人,我在信封中塞了一张他的名片。至于那位画家凯兰,我们实在是没法联系上。 “……就是这样,希望这些信息能够给您带来一些帮助。 “真的很想知道您正在调查什么的阿尔瓦。 “……” 凯兰? 西列斯惊愕地望着这封信。 琴多有点疑惑地瞧了瞧他,就凑过来同样读了读信中的内容,然后下意识惊讶地说:“凯兰?” 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凯兰? 片刻之后,西列斯冷静下来,他低声说:“或许我们该从头整理一下这些信息。” 如果凯兰参与了初版命运纸牌的印刷过程,那么整件事情就会显得有些微妙。 第一个问题是,这真的是他们知道的那个凯兰吗? 考虑到命运的力量的存在,结果大概率是肯定的。 由这个假定的前提出发……那么,阴影信徒知道凯兰的这份昔日工作吗? 联系到戴维·巴比特的存在,西列斯感到他们恐怕是清楚的。 交易会谋杀未遂的案件中,那名搬运工受害者,正是为戴维·巴比特工作的。 这名商人会为城内的一些美术学院、美术课程等等提供画具和教具,而凯兰曾经就在一所美术学院里当过一段时间的雨假课程兼职老师。 那所美术学院正是阿尔瓦·吉力尼曾经就学的学校。 西列斯曾经还因此拜托阿尔瓦帮忙调查一下凯兰——但当时他也并不知道这名画家就是玛丽娜·凯兰。当时他只是提及了凯兰的特征:金边眼镜、身材瘦削、总是背着画板。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当时恰巧与凯兰错过。 阿尔瓦的长辈实际上是知道凯兰的存在的,但是他们当时谁也没有想到,要问阿尔瓦的长辈打听凯兰的消息——谁也不可能想得到这一点! 说不定阿尔瓦自己都碰巧听说过“凯兰”这个名字,但不知道凯兰的特征;而西列斯恰恰是拿着凯兰的特征去向阿尔瓦打听。 而阿尔瓦又是个普通人,西列斯不太想将其牵扯进阴影信徒相关的事情里面,因此阿尔瓦对凯兰相关的事件几乎毫无了解。 ……一桩阴差阳错的巧合。 总而言之,戴维·巴比特会将凯兰介绍给吉力尼家族,为了命运纸牌的牌面绘制工作,这也是有可能的。这名商人可能是因为自己的生意而与凯兰结识,然后便顺便给凯兰推荐了一份工作。 很有可能,也正是因为这样,戴维·巴比特才会牵扯进交易会的那桩谋杀未遂之中。 当凯兰得到那份工作的时候,她似乎还没和布鲁尔·达罗相识,至少布鲁尔·达罗还没死,因为是在完成了这份工作之后,凯兰才失踪的。 ……凯兰本人似乎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份工作。至少在她写给西列斯的那封信中,她丝毫没有提及自己与命运纸牌的关联。 一方面,从时间点上来看,凯兰似乎只知道命运纸牌;在诺埃尔纸牌出现的时候,她已经被阴影信徒们关了起来,所以她可能没意识到自己当初的那份工作,会间接与西列斯扯上关系。 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根本不了解诺埃尔纸牌的流行与火爆。 另外一方面,当时凯兰可能也并不重视这件事情。她可能以为那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兼职——这世界上其实有不少类似的插图,在一些提及旧神的相关历史书上,也存在着相关的、描绘旧神的插图。 所以,凯兰可能不会以为命运纸牌是多重要的事情。也或许,是那段可怕的晦暗的时光折损了她的记忆,让她遗忘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原因总是有很多,那么,有什么其他的线索,可以将凯兰与命运纸牌联系在一起吗? 西列斯慢慢在自己的大脑中搜寻着相关的线索。 他想到凯兰难产的那一天,那是5月23日,第一届诺埃尔纸牌大赛决赛到来的时刻。 ……然后他又突然想到,多琳·卢卡斯的说法。 这位参与了他的俱乐部,同时也是城内知名言情小说作家的年轻学生,却又是格雷福斯家族那个邪恶计划的其中之一个产物。 当她与西列斯谈及自己的身世的时候,她用一种相当生疏的语气提及了她的母亲——卢卡斯太太。她说,卢卡斯太太最近迷上了诺埃尔纸牌。 当时西列斯的心中还产生了一缕疑惑。 命运纸牌显然对旧神们存有一种不够尊重,至少不够敬畏的玩乐心态,而卢卡斯太太显然是旧神追随者(当时阴影信徒这个概念还不够明确),为什么她会痴迷于命运纸牌? ……如果这事儿与凯兰有关呢? 当时凯兰已经临近预产期,以那群人对于5月23日这个日期的疯狂执迷来说,他们可能真的相信凯兰的孩子会成为他们信仰的神明的容器。 ……因此,这些阴影信徒认为,命运纸牌会是神明意志的体现。 上头人可能不会特别明显地表现出这一点,但下面的人或许就已经亦步亦趋地开始研究命运纸牌了。 那一天西列斯与琴多前往洛厄尔街32号,他们以为自己会面对一场惨烈的战斗,然而奇异的是,对方居然想在牌局上决出胜负。 当然那是为了拖延时间。但是,为什么会是命运纸牌? 当时坐在他们面前的,可是虔诚的阴影信徒。他们难道不会觉得命运纸牌(又或者诺埃尔纸牌的玩法)是对于神明的一种冒犯吗? ……因为,那些牌面上的画作,是凯兰绘制的。 或许有一个原因是,这群信徒信仰的是“阴影”,他们对那十三位旧神本来就毫无尊重。但或许最重要的原因是,这群阴影信徒以为凯兰本身就携带着来自神明的污染,自然这些画作也是如此。 于是,他们认为,命运纸牌说不定就是他们传播污染的最佳办法。他们说不定还为这生意暗中推波助澜了。 ……一直以来,西列斯还真的为命运纸牌极其顺利的推广过程感到奇怪——的确有一些旧神追随者对此感到不满,但那数量并不算很多。 追根究底,是因为阴影信徒居然认为,这副纸牌中携带着污染吗? 但是,凯兰真的被污染了吗? 不,应该说,凯兰真的被彻底污染了吗? 在这个世界上,拥有启示者资质的人们,或多或少都会受到污染。 这是一种很难完全摆脱的影响——除了西列斯本人,以及对于那些西列斯亲自进行过判定、或者频繁使用“复现自我”仪式的人们。 但是,即便是西列斯自己,他也不是完全“免疫”污染。人们或多或少都会在这个世界上受到点污染。 而凯兰长时间与那群阴影信徒待在一起,她恐怕也不可能完全不受到影响。但这影响就足以让她成为阴影信徒吗? 她拥有对于“阴影”或者其他旧神的信仰吗?她乐意将这种污染传播开来吗? 不,凯兰绝不会这么做。 所以,当她完成吉力尼家族的工作的时候,她只是简单将这当成是一份“工作”。她不太可能在“工作”中掺杂点精神污染。 ……因此,阴影信徒的图谋可能要落空了。 但这的确可能给他们带去了一点灵感——画中的旧神,不是吗? ……老实讲,这真的一下子就让西列斯联想到了那首童谣。画中的小羊。 对于“阴影”与阴影信徒来说,人类或许真的就如同待宰的羔羊……是吗? 西列斯默然片刻,放下了这封来自阿尔瓦的信件。 他得说这事儿解开了他的一些疑惑,但是也带来一种更加深邃的寒意。 他的确想到了,绘制命运纸牌牌面的人可能是他熟悉的、认识的画家。他甚至考虑过奥尔登·布里奇斯这名老画家。 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凯兰。倒不如说,在整桩事件中,凯兰画家的身份已经被无限削弱了。 他记得凯兰总是女扮男装,记得凯兰喜欢去兰斯洛特剧院看剧,记得凯兰与布鲁尔·达罗之间的复杂情愫……但是却时常会忘记,凯兰是一名画家。 如今凯兰已经带着自己的女儿伊芙琳·达罗·凯兰前往乡下隐居。西列斯希望她们能在安宁的环境中,好好度过未来的生活。 ……希望,她们真的已经摆脱了这件事情的阴霾。西列斯心想。 就在这个时候,琴多突然说:“有新的消息了。”他抬眸望向西列斯,“一个糟糕的消息。” 在西列斯沉思的这段时间里,琴多已经去一旁整理包里的物品。自然,他拿出八瓣玫瑰纸顺便看了一眼。 新的字迹。 “…… “哦,一个糟糕又令人意外的消息。 “我刚刚到杰瑞米·福布斯常去的那家俱乐部守株待兔,结果听说了一件事情。 “这家伙昨天晚上在家里突发疾病去世了。但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有人似乎今天早上去杰瑞米的家中拜访他,然后信誓旦旦地说杰瑞米一定是被谋杀的。 “总之他确凿无疑是死了。明明我昨天上午才见过这家伙,结果到晚上他就死了,真不可思议。 “据说菲尔莫尔家族已经在准备讣告,最早今天晚上的报纸上就会刊登出来。关于他的死,我这边还没有太多的信息,我会继续调查的。 “……” 杰瑞米·福布斯死了? 西列斯不免意外地面对这个消息。 他心想,今天回家之后得到的两个消息,还真是不约而同地带来了一些惊诧的情绪。 他现在还没换回本体,于是在思考片刻之后,他让琴多帮忙回了消息。 【在杰瑞米·福布斯的事情上,不得不承认,阴影信徒或许走在了我们前面。但是,事情也可能迎来意外的转机。有时候,谋杀可能意味着怯懦。】 第241章 新的力量 当他来到深海梦境的时候, 他不得不承认的是,他感到了久违的平静。 阴影信徒带来了一些纷乱的、嘈杂的气息,那充斥了他的生活, 以及其他人的生活。这让他们的生活都变得紧迫而复杂了起来。 他们不得不行动起来,为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昨天晚上他休息了一阵, 但是从昨天到今天收获到的信息, 却令他目不暇接。 在时间仿佛凝滞的深海梦境中,他终于感到一丝轻松。那是不必担心自己稍有懈怠就会造成什么疏漏的轻松。 忙碌、忙碌。他意识到他在过去一段时间里, 总是相当忙碌。 正如琴多调侃的那样,在地球的时候,他的生活可并非如此充实。那个时候他的生活甚至可以说是颇为闲散。但是, 在来到费希尔世界之后,事情就发生了改变。 一年的时间足够漫长吗?足够短暂吗? 他感到自己的生命仿佛从一个极端向另外一个极端飞奔而去,一往无前。 ……小说家。他对自己嗤笑了一声。 小说家总是拿这种小说一样的词句来形容自己的生活。可现实是,生活永远是生活。 ……他好像在思考李加迪亚的力量范畴。而对于阿卡玛拉来说, 生活总是虚幻与真实交织在一起的。 他怔怔地发了会儿呆, 望着面前孤岛上的植物们。他知道他可以做到另外一件事情——除了进入这些梦境泡泡之外——因为这一天白天的一些遭遇, 他进一步掌握了阿卡玛拉的力量。 那仿佛就是唾手可得, 仿佛就是命运安排他在那一刻明悟过来。在得到这份力量的过程之中,他仿佛不费吹灰之力。 ……是吗? 他猝然回过神。某一瞬间,他几乎控制不住地想要抬头望向这夜幕中腐烂的星星。那星星眼睛永恒凝望着这个世界, 如同远处的巨大人偶始终静悄悄地陪伴着这无边无际的梦境海洋。 这个世界的神明。祂们已经陨落;唯一不能确定生死的李加迪亚,也在那辽阔的神明宇宙中进行着自己孤独而注定无果的旅途。 而祂们的力量, 却仍旧停留在这个世界、弥散在这个世界,成为这世界的一员。 人类若有幸或不幸接触到这份力量, 或许将明白祂们的过往、或许将了悟祂们的命运、或许将不解祂们的选择、或许将沉思祂们的遭遇。但这与神明已然无关。 时光的长河早已经凝固了一切。记录着一切也消磨着一切。 他怔在那儿, 放任自己的思绪毫无目的地漂浮着、蔓延着。他的确想到了许多事情, 除却阴影信徒之外的那些事情。自他从安缇纳姆那里得知真相之后,这种感触就时常会涌上他的大脑。 过去一段时间他们总是太关注阴影信徒的行动。不得不如此。但他仍旧记得,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为了对抗“阴影”。 ……或许该快一点解决这些阴影信徒了。 那是受到污染的人类。他想。 隔了片刻,他伸出手,碰触了琴多的梦境泡泡。但是他并未前往琴多的梦境。相反,在某一刻的恍惚过后,琴多反而出现在他的身边。 琴多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望着幽灵先生。 “欢迎来到我的梦境。”幽灵先生微微笑了起来。 在琴多下意识看向周围的时候,幽灵先生又体贴地提醒说:“不要抬头。” 琴多几乎真的下意识抬起头了。直到他意识到幽灵先生的意思,他才僵硬着脖子问:“天上有什么?” 这话让幽灵先生想到朱尔斯曾经提及的那一位探险者。当时朱尔斯问这位探险者,天上有什么;而那名探险者回答说,“天上说不定会有漂亮的宫殿漂浮着”。 尽管那指的是胡德多卡的贝兰神庙。因为胡德多卡的傲慢,贝兰神庙总是漂浮在天空之上,向大地洒落一片阴影,那也的确吸引来了“阴影”。 而如今,在深海梦境的天空之上,是“阴影”曾经栖身过的,腐烂的星星眼睛。 “……是星星。”幽灵先生说,“会吐蛛丝的星星。” 琴多:“……” 他有点茫然地盯着幽灵先生。 幽灵先生不由得莞尔,他说:“是露思米受到‘阴影’污染的体现。” 琴多这才恍然大悟。他又问:“但是,为什么我会出现在您的梦境之中?”他顿了顿,“这就是您的新能力吗?将人的灵魂拉入到您的梦境中?” “准确来说,是融合。”幽灵先生解释说,“只不过,你并不拥有这种能力的主动权,所以我可以将你的梦境涵盖在我的梦境之中,体现出来的结果就是你好像来到了我的梦境之中。” 琴多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幽灵先生又说:“今天下午在剧院的时候,准确来说,是当时剧院里的所有人,都不知不觉中陷入到了近乎真实的梦境之中。我将你们的梦境捏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更大一点的梦境泡泡。” 琴多有点惊叹地说:“那几乎以假乱真了。” 幽灵先生不由得笑了笑。他说:“还记得历史学会的沙龙吗?” 琴多怔了一下,不禁说:“夏先生的能力?” “是的。当时我使用的是二号人偶。或许正是因为安缇纳姆曾经的行动,所以将一部分力量驻留在二号人偶之中。”幽灵先生说,“因此,可以将这种做法类比为,我将兰斯洛特剧院暂时变为了沙龙一样的存在。” 这样的比喻立刻让琴多明白了过来。他饶有兴致地说:“这的确相当有意思……几乎很难让人发现问题。” 琴多自己是因为知道西列斯掌控着梦境的力量,所以才能在陷入梦境的时候有一丝怀疑;但即便如此,在当时西列斯让他醒来之前,他其实也没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摆脱这种……“幻境”。 那是以假乱真、虚实相间的梦境。人们的大脑被趁虚而入,然后塑造了真实的假象欺骗了自己。 最关键的是,这是一个与周围人联通的梦境。在与现实别无二致的环境之中,人们就更加无法分辨出真实与虚幻的区别了。 “更准确一点说,这就像是一个公共的梦境空间。”幽灵先生进一步补充说,“同样类比沙龙。我是这个梦境的唯一的掌控者。 “我可以将一部分权限、梦境的功能分给其他人,但也只有我自己能够在梦境中为所欲为。” 琴多一边听着,一边望着周围的环境。他没有抬头,但是也被周围那漫无边际的梦境海洋与远处的人偶所震慑。他注意到孤岛上的许多植物,并且饶有兴致地观察着。 在幽灵先生去往不同国家与地区的人们的梦境之后,孤岛上的植物也变得繁多且郁郁葱葱起来。当然,幽灵先生几乎不会打扰这些无关者的梦境。 于是,这些梦境的主人的植物,就好像真的只是这座孤岛上的装饰物一样。他们来自这世界的不同角落,却在此刻汇聚于此。 琴多若有所思地问:“这个……巨大的梦境泡泡,有可能笼罩整个费希尔世界吗?” “或许阿卡玛拉曾经就做到了。”幽灵先生说,“还记得吗,在阿卡玛拉陨落之前,整个费希尔世界的人们一同做了三天的噩梦。 “那是因为阿卡玛拉的力量在那一刻不受控制地暴动了起来。但是,那也的确影响了整个世界。 “原本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属于每个人的不同的噩梦,只是因为人类的精神状态受到了影响。但是现在我意识到,或许他们就是来到了一个联通的、相同的巨大梦境之中。” 阿卡玛拉陨落前,祂让所有人类做了三天的噩梦。这是所有历史书上都必定会记载的史实。 这就意味着,这是当时人类的共同记忆。 但是,另外一个奇怪的地方就是,似乎任何资料都没有记载这场噩梦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或许人们的确会在醒来之后遗忘梦境吧,但一个人都不记得也显得十分奇怪。或许是阿卡玛拉删除了他们关于噩梦的记忆? 不过,结合自己如今得到的能力,幽灵先生认为,或许当时阿卡玛拉是将所有人的灵魂都拉入了同一个梦境之中。 而当这个巨大的、笼罩着整个费希尔世界的噩梦的泡泡破碎,当阿卡玛拉自己也陨落之后,人们自然会遗忘梦境中的一切。因为梦境的神明也已经死去。 这是他对于那三天的噩梦的猜测。 无论当时的情况如何,这种能力的出现的确让幽灵先生有了一张底牌。 “我现在无法控制太复杂、庞大的区域。像兰斯洛特剧院那样的建筑就已经是极限了。”幽灵先生说,他又斟酌了一下,“确切地说,我认为这种力量范围是受到了二号人偶的影响。 “如果就我本身而言,我恐怕只有在梦境中才能使用这种力量,就好像我将你带到我的梦境之中。在现实中,我必须通过二号人偶才可以使用这种能力。 “安缇纳姆利用阿卡玛拉的力量创造了夏先生这个身份,所以二号人偶才可以控制沙龙空间。而我进一步掌控阿卡玛拉的力量之后,二号人偶的能力也变得强大了一点。 “……就仿佛它可以将沙龙空间带去任何一个地方,然后让人们的灵魂进入其中一样。” 琴多专注地听着,他仍旧有些疑惑不解:“但是,您的身体不也是利用阿卡玛拉的力量创造出来的吗?” 幽灵先生摇了摇头,他说:“人类与人偶的身体是不一样的。人偶的身体天然可以承载更多神明的力量,那本来就是阿卡玛拉的化身,况且安缇纳姆也使用过二号人偶。”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旧神的“神位”也从来不是人类的躯体。人类有自身的强大之处,也有自身的孱弱之处。 相比较而言,最为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夏先生。 阿卡玛拉曾经在疯狂中将整个费希尔世界的人们拖入梦境,那也就意味着,实际上只有神明才有可能如此大范围地干涉现实。 那是一整个费希尔世界,而不是他曾经那些判定、使用人偶、使用沙龙的力量的小打小闹。 换言之,理论上,他只有在成为神明之后,才有可能真的掌握这份力量。 是因为他间接借助了夏先生的身份、借助了安缇纳姆的力量,所以他才有可能在现实中“复现”出这类似的情况。这的确是梦境的力量,但或许也可以说是启示者的力量。 琴多了然,他又问:“那么,剩下那三个人偶怎么样了?” 幽灵先生摇了摇头,说:“并没有什么变化。” 琴多不禁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幽灵先生反而认为这没什么。倒不如说,他觉得现有的三个人偶已经完全足够了。 ……在对抗“阴影”的过程中,力量并非第一要素。 他转而说:“这是一张底牌。也或许很快,我们就会用上。” “在周六?”琴多问。 “或许。”幽灵先生不置可否,“如果有可能的话,我还是希望将这个秘密暂且保守住,在真正紧要的关头再派上用场。” 现在只是对抗阴影信徒,老实讲,幽灵先生觉得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真的暴露出“梦境泡泡”的存在。如果被“阴影” 发现就得不偿失了。 他现在甚至都不在现实中,通过封印物与骰子和球球对话了。的确那相当方便,不用前往费希尔之镜。但是他认为,当阴影信徒已经来到拉米法城的时刻,“阴影”说不定也暗中观察着这里。 因此,他希望将底牌尽可能留到最后……甚至于,将这张底牌再发展一下。 琴多点了点头,他并不感到意外,但是随后,他又感到一丝担忧。他说:“我希望您不会以为我不乐意……但是,我似乎已经了解太多了。” “什么?” “关于……‘秘密’。”琴多说,“您最终需要的那个‘秘密’,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吧?但是您总是将所有事情都告诉我。 “……我乐意听闻您的想法、您的思考与您的力量。但是……我只是感到一些担心,我是否是知道太多了?” 幽灵先生凝视着琴多,他为琴多的敏锐以及体贴而感到触动,但是随后他微微笑了笑:“不用担心这个,琴多。关于你提及的那个‘秘密’,我已经有眉目了。” “是吗?”琴多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高兴了起来。 “……而且,”幽灵先生随后又补充说,“那或许就是你知道的事情。只不过,你从来不会以为那就是那个最重要的‘秘密’。” 琴多不由得一怔。 “保守一个秘密的前提是,这个秘密始终持续存在着。”幽灵先生解释说,“比如拉米法城内那些家族的真正信仰。 “这的确是个秘密,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家族的年轻人们却不再了解这个秘密、也不再感兴趣。迟早有一天,这个秘密将变得无关紧要,也就不再拥有对等的‘力量’。 “人们要首先知道这个秘密的存在,然后才会产生对于这个秘密的求知欲与好奇心,就像是一张白纸上突然被画出了一个黑色的圈。 “人们都知道,黑圈内的空白有其特殊的含义,但是他们永远不可能将其填充起来。这才是一个秘密。” 幽灵先生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所以,首先,我得让人们意识到,这个‘黑色的圈’的存在。” 琴多一边听着,一边若有所思地琢磨着。 隔了片刻,他突然皱了皱眉,有点不可思议地说:“但是……这不就是卖关子?” 幽灵先生不由得默然片刻。 “小说家的本能?”琴多说,“向读者指出这里有一个伏笔,然后告诉他,‘你永远不可能知道这个伏笔对应着后续的什么情节’?” 幽灵先生:“……” 老实讲,他其实没这么想。但是当琴多这么说的时候,他反而觉得……这比喻真不错。 于是他莞尔说:“或许也可以这么理解。” 琴多不由得瞧了瞧幽灵先生,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狐疑,但是他最终还是转而说:“所以,您已经找到那个‘黑色的圈’了吗?” “我不能完全确定,只是隐约产生了一个想法。”幽灵先生说,他转而提及了另外一些思考,“我刚刚说的是‘首先’。首先,我得让人们意识到这个‘黑色的圈’的存在。 “其次,注意到上面这句话的宾语了吗?‘人们’。我得让谁意识到这个秘密的存在?谁才足以与一位神明的秘密相对等?” 琴多思考片刻,便说:“恐怕只有神明才能与神明相对等。” “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神明?” “……‘阴影’。”琴多喃喃说。 安缇纳姆已经沉睡,李加迪亚生死未卜,其余十二位旧神已经陨落。或许琴多也算是一个,但是琴多已经知道了。 所以,只剩下“阴影”。 “您要将这个秘密瞒过‘阴影’。”琴多一瞬间反应过来,“……等等,但是您就这么告诉我,这真的好吗?” 他几乎有点气恼了。但这不是因为幽灵先生的坦然,而是因为这原本也可以成为一个秘密,但是幽灵先生就这么轻飘飘地告诉了他。 ……他总是比幽灵先生自己还着急。 幽灵先生不由得莞尔。他说:“别这么想,琴多。有的时候,保守秘密也相当辛苦。我很感激你的出现,这让我能松一口气。” 琴多怔了一下,他望着幽灵先生。 而幽灵先生望着这片无边无际的梦境海洋。他想,每一滴水就意味着一个梦境泡泡,而每一个梦境泡泡,都意味着一个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有时候他注视着这片海洋、这个世界,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这种压力无可避免。他不得不背负起拯救一个世界的重任。 他甘愿如此,但是这的确很沉重,让他感到了疲惫。 所以他的确感激琴多的出现。那是旅途的陪伴、那是责任的分担。他拥有了一位同伴、一名伴侣,与他一同走向那遥远未知的结局。 他们已经立下同生共死的誓言。这誓言的底座是他们过去这段时间里每一天、每一夜的相处与彼此陪伴。生活的琐碎与真实、爱情的热烈与情愫都融进了他们的灵魂之中。 想到这里,幽灵先生突然笑了笑,他说:“曾经有人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他顿了顿,“为什么费希尔世界没有象征爱情的神明。” 这个问题来自于凯兰的独白。但凯兰曾经要求他保守这个秘密,因此他也没法在此刻说出凯兰的名字。他就只是单纯提及这个问题。 “你觉得呢,琴多?” 琴多想了想,然后有点谨慎地回答:“我觉得旧神们不会拥有爱情。” 这个回答让幽灵先生失笑。 “很难想象祂们可能相爱、彼此毫无保留地付出……热忱与坦诚,以及,爱……”琴多拥抱着幽灵先生,低声喃喃说,“爱情距离祂们好像很远很远,就像是……虚假的。” 他的话停在最后那个词。 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阿卡玛拉?” “爱情美好得像是虚幻的梦境一样。”幽灵先生侧头吻了吻琴多的脸颊,“爱情无法被象征,因为爱情本来就是象征。它原本就是虚无缥缈的……是我们将爱情从虚幻转变为真实。 “我猜,阿卡玛拉很乐意成为爱情的神明,祂喜欢那些故事,甚至拿玫瑰当做自己的象征,不是吗?” 阿卡玛拉的形象是纯洁的、天真的孩童。或许祂就像是婚礼上注定会出现的,跟在新人身边亦步亦趋的花童,捧着玫瑰与戒指,永远永远是婚礼上最开心的人。 幽灵先生又说:“所以,阿卡玛拉的确见证了我们的爱情。” 琴多想了一会儿,也同样露出了一个笑容。他亲吻了他,或许也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他内心的情愫。他总是很希望他心爱的神明能明白他的想法,那些激烈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与动容。 隔了许久,琴多才低声说:“所以,您已经想好了……要去直面‘阴影’吗?” 他已经意识到,当幽灵先生提及他想让“阴影”意识到这个秘密的存在的时候,其背后的潜台词是什么。 那意味着,幽灵先生必定将与“阴影”有所接触。 “是的。”幽灵先生说,他又开玩笑一样地说,“希望在此之前,我的意志能有所提升。” “您会的。”琴多的声音很轻,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仍旧定定地注视着幽灵先生,带着一种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信任,“我始终相信您的意志。” 幽灵先生亲吻了琴多的眼睛。 他们之后又谈及了一些事情,尤其是关于这份力量的许多细节。 事实上,琴多对于幽灵先生突然得到的这份力量,感到了些许的疑惑。仅仅只是旁观兰斯洛特剧院演员们的排练,就可以让他在这方面更进一步了吗? “我当时使用的二号人偶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幽灵先生说,“我只是进一步掌握了夏先生所拥有的那一部分阿卡玛拉的力量,具体而言,就是‘沙龙’的力量。 “这原本就存放在二号人偶那儿。而剧院、排练、舞台、变装、观众,这些概念都契合了‘沙龙空间’的力量,因而才能让我产生共鸣。 “……实际上,在我之前两次以夏先生的身份出现的时候,我就已经察觉到了这种共鸣。 “历史学会的沙龙就如同人们一起在那儿做了一场梦,而既然都是梦,让其他地方的人们也做这样一场梦,会如何呢?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兰斯洛特剧院就成了最好的实践场合。事实上,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我只是感到周围人似乎都一瞬间睡了过去。 “透过人偶的视野,我能看到你们的身上漂浮出了梦境泡泡,而我下意识伸手握住了这些泡泡……确切来说,只是意念上的行动。 “然后我发现我真的可以碰触到你们的梦境泡泡,并且可以将这些梦境捏合在一起。那相当神奇。” 琴多饶有兴致地问:“所以,我们在现实中只是睡着了?” “是的。”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他随后又说,“不过,这是因为我对于这份力量的掌握还不够娴熟。如果是历史学会的沙龙的话,那是一种……半梦半醒、半真实半虚幻的存在。 “……就像是旧神的乐园一样。” 琴多怔了一下,他立刻意识到幽灵先生在指什么,他说:“您是说,阴影信徒现在可能藏身于‘阴影’之中的事情?” “是的。”幽灵先生说,“如果他们那边也有一个类似于沙龙空间一样的存在,那么他们到现在也没泄露踪迹,就十分正常了。” “……但那会是什么‘阴影’?”琴多不由得说,他摇了摇头,不禁说,“拉米法城内有这么多建筑。” 幽灵先生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说:“希望赫尔曼那边能尽快得出结论,也希望……” 他停顿了一下。 “您想到了什么?” 幽灵先生思索了一下,然后提及了自己的猜测:“我只是想到了今天乔恩的说法。埃比尼泽·康斯特很有可能在三十多年前赞助了菲尔莫尔家族的博物馆。 “当然,这种赞助可能基于他们的私人友谊。但是,如果埃比尼泽在那个时候不止赞助了这一栋建筑呢?当时他是这个公国的继承人,也必定可以利用这个身份做出不少事情。 “……就算不是类似于那座博物馆建筑一样的从头修建,埃比尼泽拿出一笔钱对城内的一些古老建筑进行翻修工作,然后要求施工方按照他的要求完成一些细节……我想,对方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那也就意味着,我们得面对为数不少的建筑‘阴影’。” 琴多凝神听着,他也不由得皱起眉,不过他却说:“但我觉得,您可能将这群阴影信徒的能力夸大了。” 幽灵先生便望向他,想听听他的说法。 琴多思考了一会儿,便说:“按照我对于费希尔世界这些古老家族、贵族家庭的了解,当家族的继承人还未真正成为家族的族长,或者如同康斯特家族这样,成为大公之前,他不可能拥有太大的实权。 “他们可能衣食无忧、可能可以花点钱去吃喝玩乐、也可能自己攒点零花钱购买珍贵的藏品。但是,像您说的那种大型投资,那不太可能真的发生。 “家族的长辈会严格地掌控着后辈的日常花销,不让他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败家子,也不希望他们在未成熟的时候就进行投资等等,那不太符合这群老古板的理念。 “埃比尼泽·康斯特对于菲尔莫尔家族的赞助,或许可以说是他代表这个家族的继承人,与菲尔莫尔家族进行合作。况且,菲尔莫尔家族在康斯特公国内部也并不拥有什么实权。 “再者说了,埃比尼泽·康斯特在那个时候只是大公的继承人。他或许得表现得成熟、理智,让自己显得足以承担起大公的职责,但他也不可能太夸张、太张扬地展现自己的能力。” 幽灵先生了然,他说:“那可能会适得其反,甚至会引起他父亲的反感。” 琴多也点了点头。 如果分析一下时间的话,三十多年前,埃比尼泽·康斯特可能还未曾成年,又或者刚刚成年,考虑到他赞助菲尔莫尔家族的事情的话。 这样一来,在将近二十年之后,也就是十四年前他出事的时刻,埃比尼泽·康斯特可能已经四十来岁了。 在这个年纪,他也仍旧还是个继承人,而非大公。 ……前任大公似乎是个相当执迷于权力的人。 作为继承人,埃比尼泽·康斯特一定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被身边人告诫过这一点。 康斯特公国即便被称为“公国”,但那也不过是因为这个国家来自于萨丁帝国。初代大公为了纪念这一点,表达对萨丁帝国的怀念与追思,所以才将国家命名为公国。 堪萨斯公国也是一样的情况。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国家,而大公就是国王。 在埃比尼泽的身份被限定为“继承人”的情况下,他不可能做出太夸张、太过分、太逾矩的行为。他甚至可以当个花花公子,但不能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这个国家。 因此,他也不太可能如同西列斯想象中那样,在拉米法城内肆无忌惮地赞助建筑的建成或者翻修,至少数量不可能太多。 当时的那位大公恐怕会更乐意做这件事情,这可以提高他的声誉。他不会乐意自己的儿子夺走自己的权威。 幽灵先生不由得捏了捏鼻梁。 他思考片刻,便说:“与胡德多卡有关的古老建筑,这或许会是我们的目标。有可能与埃比尼泽·康斯特有关,但这种关联我们可能很难发现。” “可惜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没法满足前面那个条件。”琴多遗憾地说,“那显然是与阿特金亚有关。” 不过说到阿特金亚……阿特金亚的乐园? 幽灵先生怔了怔。他下意识望向孤岛上的某株植物——埃米尔·哈里森的梦境,准确来说。 埃米尔曾经说,他的外公为了让他学画,就让他去了一家博物馆观摩画作。他在那儿呆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在梦境中都会梦到那副画面。 那是……贝克莱家族的私人博物馆,位于康斯托克街。 但是当他与琴多在现实中途径康斯托克街的时候,他们却并未找到埃米尔所说的那家私人博物馆。康斯托克街没有任何符合条件的建筑。 搜寻无果,再加上他怀疑贝克莱家族可能是菲尔莫尔家族扶持起来的代理人、后来他又将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等等因素,幽灵先生就暂且放下了埃米尔提及的这座博物馆的相关信息。 ……但是,话说回来,如果不是“阴影”,而是“博物馆”呢? 如果阴影信徒是躲藏在阿特金亚的乐园之中呢? 如果埃米尔去过的那家博物馆就是阿特金亚的乐园的一部分,那么显然那里也可以“藏人”。这就是一个很明显的高度可疑目标了。 这甚至比胡德多卡的“阴影”更有可信度一点,毕竟阴影信徒如今与“艺术”搅在一起,并且埃比尼泽·康斯特还的确与菲尔莫尔家族的那家博物馆有关。 当然,这也只是一种可能性。 如今他们面对着许多可能性,以及许多需要调查、整理的信息。如何有效收集信息是一个相当关键的问题。 幽灵先生和琴多分享了自己想法,然后又说:“之前有几条消息提及,埃米尔的外公似乎在打听与博物馆有关的事情,而菲尔莫尔家族似乎要求他让埃米尔画一幅画。 “……或许,阴影信徒那边,正是用博物馆相关的某些信息威胁了他,或者,诱惑了他?” “的确有这种可能性。”琴多低声说。 “我得去一趟埃米尔的梦境。”幽灵先生说,“你在这儿等我吗?” “好的。”琴多十分听话地说,“我喜欢这种身处您的梦境之中的感觉。” 这话让幽灵先生莞尔。他伸手整理了一下琴多的辫子,然后去到了埃米尔的梦境之中。 “晚上好,幽灵先生!”比起上一次见面,现在埃米尔的表情要开朗得多。他好似已经取得了不错的进展,连梦境中的博物馆都消失不见,场景重新变回了他的教室。 “晚上好。”幽灵先生回应说,“看起来,你得到了不错的成果?” “是的。”埃米尔用力点了点头,“妈妈告诉了我为什么。” 幽灵先生不动声色地问:“为什么?” 他心中准备好要迎接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但是埃米尔的说法却出乎意料的简单。 “妈妈说,外公只是好面子,在外人那边夸下了海口,说我很会画画。您知道的,他是一名画家。结果对方要他拿出一张我画的画来证明。他们似乎赌了什么,于是外公就只能让我继续学画画。 “他们那边给的期限是今年神诞日之前,所以,我得在那之前帮忙画幅画。随便我怎么画,只要我能交出一幅不错的作品就好了。” 埃米尔露出一个略微轻松的表情,他说:“我还真担心外公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呢!没想到只是一个赌约。虽然我不太喜欢他拿我打赌的做法,但是我也可以帮帮忙,总不能真的让他输了。” 他装出老成的模样,故意耸了耸肩。 但幽灵先生却不禁眯了眯眼睛。一个赌约?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吧。 这个赌约的说法听起来更像是骗骗埃米尔,让埃米尔安心学画。但是,这个说法却来自于埃米尔的母亲,这意味着她已经站到了她父亲那边。 明明不久之前,当朱尔斯不小心偷听到这对父女的谈话的时候,埃米尔的母亲还是不怎么赞成奥尔登·布里奇斯的选择的。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听说这事儿的?”幽灵先生便问。 “就在今天下午。”埃米尔说,“白天的时候我发脾气了,所以我妈妈就愿意告诉我了。” 而朱尔斯偷听到谈话的日子,是上个周末。 ……也就这么三四天功夫。 幽灵先生思考片刻,却诧异地意识到,真正有可能影响埃米尔母亲想法的事情,说不定是昨天晚上杰瑞米·福布斯的死亡! 当然,这只是他们知道的事情。说不定阴影信徒那边还做了更多他们未曾知晓的事情。 但是,如果阴影信徒杀死杰瑞米·福布斯,真的是为了杀鸡儆猴,警告那些立场不够坚定的追随者,那么……埃米尔母亲的态度转变,也就好理解了。 布里奇斯一家已经踏上了阴影信徒的船。如果他们想下船的话,等待他们的可能是冰冷无情的海水。 ……当然,也可能是一个梦境泡泡。 阴影信徒那边似乎还并不清楚埃米尔与幽灵先生的关系,这就给了他一些处理的余地。 埃米尔望着幽灵先生,大概是察觉到对方表情中的沉思,便有点担心地问:“幽灵先生,难道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幽灵先生想了想,便说:“确切来说,我只是联想到了你之前梦境中的博物馆。” 埃米尔茫然了一下,然后说:“那个什么家族的博物馆?” “是的。我似乎没找到那个博物馆。”幽灵先生不动声色地问,“你知道要怎么去到那个博物馆吗?” 埃米尔抓了抓头发,努力想了片刻,然后说:“我是去年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去到了那里。当时是家里的马车送我过去的,我对路线没什么印象。我在那儿住了几天……” “住了几天?”幽灵先生问。 “对。”埃米尔点了点头,“就住在博物馆里面。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观摩那些画作,非常无聊的生活。有时候我能趴在窗边看看外面的风景,那就是最愉快的时候了。” ……窗边? 幽灵先生注意到这个微妙之处。他想,如果这个所谓的博物馆真的是旧神乐园的一部分,那么听起来就和历史学会的沙龙的情况差不多了:都能吃喝拉撒、都能望见窗外。 确切来说,那就像是深海梦境中的梦境泡泡一样,似真似假。那并非乐园本身,而只是乐园的一个衍生、一条分支,同时跨越了现实世界与世界之外,但也的确体现出神明的力量。 “对了,具体的位置。”埃米尔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信息,“当时我看向窗外,能望见大剧院。就是康斯特国家大剧院,那栋建筑非常醒目,并且周围都没什么阻挡。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趴在窗户上,就望见大剧院的全貌。我当时还想,那个位置很适合描绘这座剧院的整体结构……虽然我不怎么喜欢画画啦!” 埃米尔笑着说。 能够直接遥望到康斯特国家大剧院的全貌?幽灵先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这其实是一条相当有意思的信息。 剧院区建筑林立,谁都不能保证能从自己所在的位置,看见大剧院的全貌,那基本上都会被其他的建筑挡掉一部分。 ……或许他们需要一张拉米法城的地图,然后写写画画,看看有没有一个可能的视野与窗口,让人们能直接望见大剧院的整体情况。 “还有什么别的让你在意的地方吗?”幽灵先生又耐心地问。 “别的地方……”埃米尔想了想,“那里,有很多很多的画。”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强调说:“非常非常多。超乎您想象的多。比这世界上任何一座博物馆的收藏品都要多。” 幽灵先生微微一怔,他有点惊讶于埃米尔那种执拗的、强调的口吻。 一直以来,埃米尔都表现出十分讨厌那个博物馆的态度。他当然会讨厌,毕竟是他的长辈强迫他前往那里观摩画作的。 但是,他现在又表现出一种微妙的,对于那地方的维护。这就有点奇怪了。 ……埃米尔或许受到了污染。幽灵先生意识到。 但是,因为埃米尔自己并没有意识到那个博物馆的特殊之处,以为自己只是去到了一家普通的博物馆进行参观,所以他也始终没有意识到自己受到了污染。 此外,很多很多的画? 那就是阿特金亚的乐园的对应象征吗? 如同阿卡玛拉的泡泡、李加迪亚的墓碑、撒迪厄斯的砂砾、胡德多卡的阴影,在阿特金亚的乐园,这种象征物是“画”? 幽灵先生正思索着,埃米尔就又问:“幽灵先生,这个地方……有什么问题吗?” 显然,这个年轻的孩子也从幽灵先生的追问中察觉到一丝异样。 幽灵先生迟疑了一下,最终也没有完全隐瞒埃米尔。 他说:“贝克莱家族可能牵涉到一些可怕的事件,因此我正在调查与他们相关的信息。如果之后你外公提议你再去一趟,那么我建议你不要答应他。” 第242章 问题的解决 “晚上好, 阿方索。” “晚上好,教授……”民俗学家阿方索·卡莱尔盯着幽灵先生的面孔看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用这个称呼来面对你可真不习惯。” 幽灵先生莞尔,并且说:“或许在梦境中你可以称呼我为幽灵。” 阿方索不置可否,他转而说:“梦境是个奇妙的地方, 我可以在这儿实现任何我想要的, 我们也可以无视那遥远的距离,在这儿见面。” “梦境与现实并不一样。”幽灵先生客观地说, “这是种奇妙的力量。” 阿方索的梦境是枯萎荒原的辽阔荒野, 不远处是一家小小的驿站。更远一点的地方, 幽灵先生能望见崇山峻岭与云雾缭绕。灰黑色的迷雾困在一旁, 显得惫懒而漠然。 “……也让我可以为您展示一下我们如今所在的地方。”阿方索笑了起来, “我们正在无烬之地西面的一家小驿站,正打算去南面的山里进行探险。” “山里?” 幽灵先生不由得有些疑惑。 无烬之地南面的山……布斯山脉? 那是费希尔世界的屋脊,以及, 翠斯利陨落的地方。 幽灵先生那双漆黑的眼眸不自觉地收缩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问:“你们打算去布斯山脉吗?” “还在规划具体的路线。”阿方索说, “不过很有可能会去到那边。因为那个绿洲的事情,安格斯的探险团损失了不少人手, 他打算利用这次机会招募一些新的探险者。 “我们会一路向南……老实讲, 我还挺想翻越布斯山脉, 去看看山对面的情况。据说那里有着与我们截然不同的文明的景象。 “以往迷雾总是笼罩着无烬之地,也笼罩着布斯山脉,但是现在雾气渐渐散了。即便没散, 我们也可以凭借‘复现自我’的仪式去尝试做点什么。这一点令许多探险者都跃跃欲试。”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他暂且抛开心中的疑虑与不安, 转而问:“现在无烬之地如何?” “就是那个老样子。”阿方索说, “人们正忙于探索迷雾。说实话,这甚至让无烬之地显得平静了不少,因为大家都不想与彼此发生争执。 “当然,有人的确发现了一些什么,财富、宝藏、秘密……什么都有可能。流言蜚语在无烬之地总是不可能缺席。 “不过,这也是足够辽阔的土地,人们分散其中,所以也很难说不同的区域都流传着什么样的消息。比如我这边,也就是无烬之地西面,传言基本上都与某几位特定的神明有关。 “佩索纳里、翠斯利、撒迪厄斯、梅纳瓦卡……基本上就是这四位。祂们的信徒、祂们的力量、祂们留下的宝藏等等,什么传言都有可能。” 这四位神明? 幽灵先生思考了一下,然后回忆起一条相当久远的、不怎么被他重视的信息。 来自詹·考尔德的《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他说,梅纳瓦卡暗恋翠斯利。 而翠斯利,从目前的信息来看,似乎是被佩索纳里吞食的。佩索纳里又因为撒迪厄斯与露思米生下“阴影”的事情而与祂们决裂。 还有一条传言是,在更加遥远的帝国纪时候,露思米的神国明光帝国,就是被梅纳瓦卡及其信徒利用经济手段搞垮的。 ……话又说回来了,虽然不知道“暗恋”这个说法究竟指向什么(或许是梅纳瓦卡想要“吃掉”翠斯利),但是这件事情发生在阴影纪。 而在沉默纪早期,因为胡德多卡的事情,梅纳瓦卡就被“阴影”取代了。 帝国纪、阴影纪、沉默纪。这几位神明的纠葛持续了相当遥远的时光。 但是,幽灵先生如今之所以会关注这一点,就是因为……“翠斯利”。 阿方索他们将要前往布斯山脉探险;如今阴影信徒似乎还未完成翠斯利与佩索纳里对应的画作;十四年前,历史学会那个疯狂的“复现神明力量”的实验,最终正是在坎拉河上复现出了翠斯利的力量。 翠斯利、翠斯利、翠斯利。 高山与河流之神,行走自然的使者,翠斯利。 这位神明是较早诞生的几位神明之一。 人们通常认为,生与死、星与山、梦与海,这是较早诞生的几位神明。 当然,人们并不会知道,生与死、星与山都拆分自“真实”的力量,而梦与海,一个来自“虚幻”的力量,一个则是自然与人类意志结合而成的神明。 翠斯利曾经与撒迪厄斯、佩索纳里一起,成为遥远的古老帝国奥古斯特的守护神。祂们共同庇佑了这个辉煌帝国漫长的时光,直到生与死的神明反目成仇。 在那之后,翠斯利再也没有成为任何一个人类国家的守护神。似乎也就是在那之后,翠斯利仿佛与人类渐行渐远。 阿卡玛拉的化身辛西娅的故事中,提及了野心家放火烧毁森林,致使森林成为沙漠的相关信息。很难说这是否与“阴影”有关,但这个简短的故事似乎也影射了现实中发生的某些事情。 人类似乎征服了自然、改造着自然,但自然又以自己的方式实行了报复。 一些受到翠斯利的污染的动物(也包括人类),会成为变异的生物。在无烬之地、在荒郊野外、在阴森地底,许多这样的生物给人们带来了可怕的灾难。 比如琴多曾经在无烬之地的盖恩斯德遭遇的一批地底生物,它们畏惧光、痛恨任何闯入领地的外人。又比如,在雾中纪早期康斯特公国的那场战争中,夏先生就曾经对抗过从迷雾而来的变异生物。 无烬之地的鸟人就被认为是这样的生物,尽管那是无害的变异。不过,鸟人实际上是受到了露思米的污染才会变异成这样,人们只是将整件事情推到翠斯利的身上。 事实是,翠斯利的污染造成的变异生物,要远比鸟人残暴、疯狂、凶残得多,并且这类生物似乎十分敌视人类。 而一件很容易被忽略的事情就是,尽管在旧神陨落之后,人类的灵魂的确会受到旧神的污染,但是在旧神尚未陨落之时,人类就不会受到污染了吗? 许多现在困扰人们的问题,在沉默纪之前,恐怕也已经存在了。 翠斯利陨落在沉默纪14年,按照球球的说法。祂是沉默纪第二位陨落的神明,夹在埃尔科奥和胡德多卡之间。 祂是被佩索纳里吞食的,陨落在如今无烬之地南面的布斯山脉。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撒迪厄斯的陨落地点为无烬之地西南部的一片沙漠;佩索纳里的陨落地点则是无烬之地西北部的一片丘陵。这两位神明是被安缇纳姆亲手杀死的。 ……他曾经在许多地方听闻过布斯山脉的存在。 加兰在受到佩索纳里的力量影响之后,将出现在自己梦境中的宏伟山脉命名为“布斯”,仿佛她是在哪儿听闻过这个名字一样。 普拉亚家族收藏的一本游记手稿,其主人名为菲利克斯·米切尔森,是沉默纪早期生人。他在沉默纪一百多年的时候前往布斯山脉远足,却意外跌落山谷而死。 这两件事情,尤其是前者,让幽灵先生不得不心生忧虑。 另外,他自己也与翠斯利有一个意外的关联:【自然之靴】。这双陪伴他度过许多外出旅程的靴子,正是借助了翠斯利的力量。 ……总而言之,翠斯利是一位不太知名的旧神。 祂的信徒大多醉心山水、沉浸自然。人们也时常会忘记翠斯利的存在,尤其是奥古斯特帝国轰然倒塌之后。在某种程度上,翠斯利的信徒与李加迪亚的信徒走得挺近。 如今发生在拉米法城的事情,可能会与翠斯利产生关联吗? 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被污染的河水、被污染的牲畜……变异生物的肉。听起来似乎顺理成章。 在幽灵先生思考与回忆的时刻,阿方索并没有停下自己的话语。 他接着说:“有一条传言认为,梅纳瓦卡将自己的财富藏在了从无烬之地西北部的一片丘陵、到无烬之地西南部的一片沙漠、到无烬之地正南面的布斯山脉,这一条折线中的某个地方。” “梅纳瓦卡的财富?”幽灵先生不由得感到了一些疑惑。 阿方索耸了耸肩:“毕竟梅纳瓦卡是商人的神明。人们总以为,商人都是守财奴,自然梅纳瓦卡也一定拥有着一笔巨大的财富。 “况且,梅纳瓦卡是最后陨落的神明,在祂之后,就是安缇纳姆的诞生了。这中间有个空档。所以又有人认为,梅纳瓦卡说不定还收拢了其他神明的财富。 “……就算神明自身不会收集财富、也不会经商,但是祂们的信徒总归会给他们献祭一些东西。而梅纳瓦卡的信徒除了财富,又能献祭什么呢? “慢慢地,‘梅纳瓦卡的财富’这个传言就在无烬之地的西面传开了。至于这条折线的说法,我就不是很清楚了,或许只是人们随口说的吧。” 幽灵先生感到一丝啼笑皆非。 神明为什么会收藏人类的财宝?再说了,“阴影”知道人们会这么想吗? 而这条所谓的“折线”……纵贯了佩索纳里、撒迪厄斯、翠斯利的陨落之地,他可不相信是人们随意说的。 ……或许,就如同黑尔斯之家的阴谋一样,这只是阴影信徒或者旧神追随者在背后操控的一个传言而已。他们只是想让人类的死亡填进这个可怕的阴谋之中。 说不定这个传言从更早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既然是“梅纳瓦卡的财富”的话。说不定在沉默纪晚期,当无烬之地的雏形已经出现的时候,人们就已经开始对这所谓的财富有所意动。 “您对这事儿感兴趣?”阿方索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或许我可以多收集一下这些信息。这种传言总是在无烬之地十分受欢迎。”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说:“我的确十分好奇。不过,考虑到现在的局势,你也得注意安全和隐蔽。另外,或许也最好关注一下翠斯利的相关信息。” 他斟酌了一下,然后大致将发生在拉米法城的事情告诉了阿方索。他也提及了布斯山脉的问题,并且希望阿方索多加关注。 阿方索十分惊讶,他感叹说:“这群旧神追随者可真够疯狂的。我会关注这些问题。” 幽灵先生同样点了点头。 他随后就提及了自己真正想要找阿方索询问的事情:“关于你和伊曼纽尔曾经去过的那个部落遗迹……我有一些事情想要问你。” “哦……遥远的记忆。”阿方索开玩笑一样地说,“您想问什么?” “我怀疑如今那些旧神追随者也躲藏在类似的地方。”幽灵先生言简意赅地说,“你觉得这有可能吗?” 阿方索沉思了片刻,然后说:“现在我已经知道,当初我们是不小心踏入了那片区域,所以才被困在了里面。但是,如果我们在那个时候就意识到这一点的话,我们可能就永远出不来了。 “……无知才是最安全的。或许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说法。但是,如果旧神追随者想要‘主动’躲藏在里面,那么他们就一定掌握了更多的信息。” “的确如此。”幽灵先生说,“他们或许掌握了这份力量。” 他思考了一下,又说:“但也或许,只是少部分人知晓真相。你知道,大部分旧神追随者都是疯疯癫癫的,他们可能自己也没注意到周围环境的情况,也没意识到自己进入了一个相当特殊的地点。 “他们只是被安排在那儿,暂时躲藏着。他们可能不会怀疑这个地方究竟是什么。只有他们上头的人,少数几个,才知道真相。” 阴影信徒内部的结构分为“决定的人”“干活的人”“隐藏的人”这三类。如今隐藏的人基本上已经归类到干活的人之中,但或许,仍旧只有“决定的人”才知道他们最终的计划。 而幽灵先生十分确定,埃比尼泽·康斯特恐怕就是决定的人之一。 阿方索恍然,他说:“这的确有可能。回到您那个问题的话……我认为是可行的。那的确有可能是一个躲藏的地点,并且非常适合这么做。 “那是一个……像是踩在真实与虚幻的边缘的地方。人们可以自由进去,又会在不经意间忽略这个地方。” 幽灵先生也认可这个说法。 拿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和沙龙来类比,对于普通人来说,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扇门;而即便对于启示者来说,如果不是真的亲自上手去开一下门,那么他们也很难意识到其背后的蹊跷。 ……但是,话说回来,他们总不可能真的去亲自开一下拉米法城内的每一扇门。 况且,这群阴影信徒藏身的地点的入口,也未必会是一扇门。 或许那是某栋建筑的阴影,或许那是一幅画,或许那是一幅画的阴影……什么都有可能。 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穷举法会是一个选择;但至少现在,他们还是需要继续调查。 在得到阿方索的确认之后,幽灵先生也松了一口气。 他能够对比的对象只有深海梦境中的梦境泡泡、以及现实中的沙龙空间,这都是阿卡玛拉的力量范围。他不确定其他神明的力量形成的这种空间,会有什么区别。 好在从阿方索的说法中,这两者之间似乎没有明显的区别(指其内部情况)。 ……不过,李加迪亚是否会有这样的“空间”呢? 在与阿方索告别,回到深海梦境的孤岛上之后,幽灵先生便向琴多问出了这个问题。 琴多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他说:“那就是……坟墓吗?” 他们面面相觑片刻。 幽灵先生突然回忆起自己曾经的一个联想,基于【时间矫正】这个仪式。当时他意识到这个颇为鸡肋的仪式似乎并不拥有太多可应用的场景,因此联想到了一个躲在坟墓里的人…… ……而李加迪亚的力量却真的可能创造这种地方吗? 幽灵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说:“我只是意识到,神明的力量发展到最后,似乎都会慢慢与现实世界产生关联。最终,神明的力量还是要介入到现实世界。” “也就形成了‘乐园’。”琴多若有所思地说,“……或许我也应该往这个方向思考一下……这能帮助我更进一步掌握李加迪亚的力量。”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他想到自己刚刚与阿方索的对话,然后便说:“我们去一趟你的梦境吧。” “怎么了?”琴多亲热地挽住他的手。 “我想到了菲利克斯·米切尔森。”这个名字让琴多露出了明显的茫然的表情,于是幽灵先生又不得不多解释一句,“在我们去堪萨斯的时候,你交给我的那本手稿的主人。” 琴多沉思了片刻,然后果断地跳过了这个话题:“所以您想要寻找他的灵魂?” “……是的。”幽灵先生说,他知道琴多肯定是想不起来了,不过这也不重要,“他死在布斯山脉,我现在对他的死亡心存疑虑。” 不久之后,他们在塔乌墓场中找到了这个人的灵魂。 他死在异乡,普拉亚家族为他收殓了尸体。他死时才三十岁,生命之花在尚且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凋零。他苍白色灵魂的面孔之上,还残留着那种意外发生时候的惊惧与愕然。 他是在前往布斯山脉远足的时候不小心滑落山谷而死去,如今他的灵魂身上也仍旧穿着当时的登山服。他的肢体、头部似乎是被树枝或者其他什么刺穿了,四肢与脸颊都满是伤口与血液。 他的躯干,相比之下,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伤。 幽灵先生与琴多打量了这个灵魂片刻,然后才查看了他的梦境。 ……一个凹陷的山谷。 山谷里鲜花盛开、满目春光,菲利克斯站在山谷的边缘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他似乎想下山,去山谷里看看。 情况就在这一刻突然改变了,像是菲利克斯的面前陡然闪过一些凌乱的、疯狂的画面。 他望见山谷里流淌着的、盛放着的鲜血。他望见沾满了鲜血、吸满了鲜血而变得无比鲜艳的鲜花。他望见一条血色的、逐渐干枯的河流。 ……他听见窃窃私语。于是那鲜血从他的耳朵里流淌出来,又从他耳朵里长出了一朵鲜花。他的每一根头发、每一根汗毛,仿佛都成为了花的根。 痛苦让他有一瞬间的清醒,他哀嚎着,用力拔掉了脸上那无数盛开的花。 他又听见春日的风从他的耳旁呼啸而过,带来一阵不可思议的欢欣。他手舞足蹈,用脸上耳朵里脑子里四肢上长出的花做成了一捧花束。 茫然、疯狂、欣喜与片刻的理智、冷静、恐惧在他的面孔上交错地出现。他的目光逐渐空洞,噗地一下,花从他的眼眶里跃然而出。 他在那一刻大笑了起来,然后纵身跳下了山谷。 就在身体腾空的那一刻,所有的幻觉都消失了。他望见山谷里漂亮的花与蓬勃的树,还有被血染红的自己。 他的躯体像那土壤,他的四肢像那树枝,他的脑袋像那花朵。他成了山谷里的漂亮植物。 他努力把自己插在山谷里,就这么静静生长着。 或许过了很久很久,又或许只是过了片刻功夫,他茫然地动了动脑袋,突然发现自己开不出花。于是他在地上爬行着,一点一点离开了这个山谷。 他想问问别人,为什么他不能开花呢?他的花呢? 在他攀爬上山谷顶端的那一刻,他突然清醒了过来。他大叫了起来,因痛苦、因疯狂。他痛得在地上打滚,然后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里。 他慢慢地什么都不记得了,当他真的虚弱地、濒死地找到帮手的时候,他已经全然忘记了山谷发生的事情。他只是记得,他不小心掉进了山谷,受了重伤。 ……然后,就是现在。就是现在。他要死了。 在他死的时候,他还在抱着自己的脑袋,喃喃说为什么……当然了,谁也不知道,包括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抱着自己的脑袋。 ……梦境泡泡的画面猝然一黑,然后又开始了重新的循环。 但他们并不想再看一遍。 幽灵先生伸手戳破了这个梦境泡泡。 琴多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他侧身抱住了幽灵先生,低头将额头靠在幽灵先生的肩膀上。他闷闷地说:“真恶心。” 脑袋开花……另类的脑袋开花。 ……或许可以简称“脑花”? 幽灵先生也感到一丝不适。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些旧神的污染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菲利克斯·米切尔森显然是个倒霉的家伙。 他在远足的时候,恐怕无意中路过了翠斯利真正的陨落地点。他一瞬间便受到了污染,并且在污染中做出了十分疯狂的举动、产生了十分诡异的幻觉。 ……也或许那并不是幻觉,而是菲利克斯在遭受污染之后的变异。 在跌跌撞撞离开那个地方之后,他的确恢复了一定的理智,甚至遗忘了那些可怕的画面(因为那远远超出了他的意志承受范围)。但是已经遭受的重伤终究让他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而幽灵先生十分怀疑,即便菲利克斯能够在那个时刻活下去,往后余生他也将永远浸在那个盛满了血水的山谷之中,始终无法逃脱。 那将是如影随形的污染。 他们都不免沉默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琴多低声说:“如果这样的污染在拉米法城蔓延开,人们都会变成这样吗?”他顿了顿,“头上长花?” “没人能确定。”幽灵先生低声说,“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污染似乎也是不太一样的。” 他曾经对精神污染进行过较为深入的研究。他发现,即便是相同的庇佑者路径、相似的仪式,对于不同的启示者来说,其造成的精神污染表现形式也是不一样的。 有的人可能会受到噩梦或者幻觉的困扰,有的人则可能是性情大变,有的人或许会是困倦、疲惫、嗜睡,有的人或许会是不可思议的亢奋和神经质。 此外,大规模污染的情况,也是相当少见的。 这种污染可能会蔓延,并且很难在短时间内被发现,因为人们可能在发现的时候,自己就已经被污染了,随后就觉得这事儿十分正常,并不值得关注。 ……总之,事态如果真的发展到那个程度…… 他恐怕不得不给全城的人进行一次判定。 但是,他之前最多也就是一口气给十来个人进行过判定。 如果一下子将数量层级上升到“万”这个级别,那几乎也是将他自己推入了被命运的力量“污染”的边缘。 幽灵先生不得不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便说:“我们先防患于未然吧。” 琴多点了点头,他低声说:“我会让普拉亚家族关注一下相关的情况。”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但也补充说:“不过,也得让他们注意安全。” “我会的。”琴多说。 幽灵先生吻了吻琴多,然后与他告别。他自己还得去一趟费希尔之镜。 “晚上好,守密人。” 当他来到费希尔之镜,两个光点便闪现出来,跳跃到他对面的沙发上,与他打招呼。 “晚上好。”西列斯说。 “您好几天没来了。”骰子哀怨地说,“您在现实中有这么忙碌吗?当然,我能理解您对于‘阴影’和那些信徒的警惕,但是,当我只能和这个傻球待在一起的时候,我控制不住地感到一丝悲哀。 “曾经,我只能与这个傻球困在相同的眼眶里。后来,我去往了您的故乡地球。那儿的娱乐文化让我感到十分惊叹!我学到了许多东西,甚至都明白了您游玩的那个跑团游戏的规则。 “但是,在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您却仿佛不太喜欢我为您设定的这个规则,您好像不喜欢用这个方式和我互动……如果您需要别的什么的话,‘命运’的力量也能为您效劳的…… “哦,只要您别再把我这个老‘骰’子扔在一旁不闻不问就好!” 球球在骰子的话音落下之后,才轻声说:“我体贴您的忙碌,守密人……但是……我也同意……骰子的说法……” 西列斯:“……” 他心中升起了一丝啼笑皆非。他好像真的让这两种力量感到孤独了,尽管上一次谈话只是在五天之前。 一直以来,他对于费希尔之镜的这两个玻璃球,和对于坎约农场的人偶差不多,在每一次来到深海梦境的时候,都会过来和它们聊聊天、说说话。或许不是很久,但总归会这么做。 很难说玻璃球与人偶是否拥有人类意义上的自我意志,但它们的确性格各异。有时候西列斯很难将它们简单看作是神明力量的化身。 “我很抱歉。”西列斯几乎温和地说,“过去这几天的确相当忙碌。另外,因为现在‘阴影’可能也关注着拉米法城,所以我不打算在现实中与你们交流,就只能在费希尔之镜中见面了。” 球球很轻易就被安抚好了,在原地慢慢悠悠地滚动了两下就不说话了。但骰子仍旧嘀嘀咕咕地小声嘟哝了几句。 于是西列斯又说:“我也不是不喜欢这种力量的方式。只不过,我不太习惯掌控他人的命运。只有在关键的时刻,我才会使用这种力量。这不正显示出你们的重要性吗?” “……哦,这真是令骰子动容。感谢您的体贴与温柔……非常感谢。”骰子絮絮叨叨地说,它滚动着撞了球球一下,“傻球!你说是不是?” “是的,守密人说的对,骰子说的也对。”球球很好脾气地说。 骰子向来是个活泼又话唠的性格,在这么认真又絮叨地说过几句话之后,它的不高兴好像也立刻就消失了一样。 它又变得神气活现了,转而说:“我们的确能理解您的谨慎!所以,您今天找我们有什么事情?” 西列斯不免因为这两个光球的表现而笑了一下。他不能将这种想法表现出来,不过他的确感到,这就好像身边养了两个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身边的毛茸茸小动物可以说数量不少。 他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表现出来,很快便提及了正事。 他首先问到了一个刚刚他注意到的细节:“骰子,你刚刚说,如果我希望的话,你也可以将跑团的规则改成别的什么?” “是的,不过……我不是很建议您这么做。”骰子说,“跑团的规则是命运力量的一种表现形式,的确可以更换,但如果更换的话,您就得从头再来了。” 西列斯了然,他又说:“不过,我注意到,我最近一段时间都没有遇到属性变化,或者进行判定的情况?” “因为您现在的属性已经够高了,没那么容易增长。”骰子说,“另外,只有在现实中遇到什么事情,才会让您的属性增长。 “举个例子来说,您之前和安缇纳姆的交流,理论上是可以增长知识属性的。但是,你们的交谈发生在费希尔之镜,所以就不能算。 “这是我设定的规则……当然,主要是因为神明宇宙不在‘命运’的力量的影响范围之内。” 西列斯明白了过来。这些事情他之前就已经隐隐意识到,但现在则从骰子的口中得到了确认。 他思索片刻,然后说:“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主动提升意志属性吗?” 骰子沉默了片刻,然后它猛地在沙发上蹦了一下,它说:“您不要对自己拔苗助长!” 西列斯失笑,他说:“但是,我现在需要意志属性。” 他很有可能将要直面“阴影”。 当人们面对这些神明的时候,或许他们得到的判定数值只是九十多,但那并不意味着神明本身的意志属性就只有九十多。任何神明的意志属性都必定是100。 九十及以上的判定数值都是神明的范畴。 更合适的说法是,当一个涉及神明的判定发生的时候,其判定结果会是从90到100中间的随机一个数。 如果跑团只是一个游戏,那么这个判定的结果可能是随机由骰子决定的;但如今这所谓的判定掺杂了命运的力量,因此这判定的结果将会由命运骰子决定。 由此,这种随机性就成了某个“命中注定”的结果。 具体到西列斯想象中的直面“阴影”的情况而言,如果“阴影”想要污染他的灵魂,而他只能借助命运的力量来翻盘,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他所面对的判定结果可能只有一个:100。 这是最糟糕的结果,但也是最可能的结果。 他曾经就遇到过直接与神明有关的污染,比如在深海梦境中无意中望见了天上的腐烂星星,比如在福利瓯海的风暴旁窥见了海中的献祭。 但是在这两种情况中,他都并非“直面”神明。 露思米已经陨落了就不必说了,当时“阴影”也未曾发现西列斯的窥视。这就意味着,当时他遇到的判定结果,并不能类比为他最终将会面对的那个结果。 “阴影”可能会发现他这个敌人、可能会认真应对这个问题、可能会摧枯拉朽地侵蚀他的灵魂……无论怎么想,100这个数字都是他注定将要面对的结果。 因此,他必须将自己的意志属性提升到100,才有可能解决这个死局。 他倒是的确拥有【沉静的心】的胸针,这个仪式也的确帮了他大忙。但是,他之前使用这个仪式始终只是对付那些已经陨落的旧神的污染。 而“阴影”是活着的神明。这个仪式在直接对抗“阴影”的时候,就真的那么有用吗? 此外,启示者的力量本质上来自于那些旧神、来自于安缇纳姆、来自于费希尔世界。对于“阴影”而言,这是可以随手摧毁的东西。 西列斯不想有任何的风险,他不能简单地将命运终局的胜负手归结到一个小小的胸针上。 因此,他唯一的选择,就只有将自己的意志属性提升上去——更确切一点说,让自己的灵魂更加强大一点。 ……他如今的意志属性,是96(+1)点。那附加的一点是在历史学会接受表彰仪式的时候得到的,简单来说,那来自于安缇纳姆的力量。 哪怕算上这一点,他距离100点也还有三点。这可是相当漫长的距离。 一个人的灵魂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就强大这么多?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他与安缇纳姆在费希尔之镜的这一场谈话,真的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属性的提升吗?他那天晚上都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被震惊了好几次。 按照骰子的说法,只有发生在现实中的、与他自己有关的思考和醒悟,才能对他的意志属性造成影响。 说白了,在神明宇宙的“领悟”,其实根本毫无意义。因为只要在神明宇宙多逛上几圈,能遇到无数的神明与世界,那都是复杂而深刻的东西。 这些概念、情状,必定可以影响灵魂。但是,只有回归现实、回归自我,立足实际,才真正有可能将这些收获化为己用。 ……必须得与他自己有关、与现实世界有关。 等等……现实? 一个微妙的灵感闪过西列斯的大脑。他怔在那儿。 “……抱歉,守密人。”骰子说,“没有速成的办法。我们只能慢慢来。您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足够足够好了。”球球也在一旁低声说。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明白了。”他的语气中倒不见沮丧,他喃喃说,“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或许那能成功……但是……” “什么想法?”骰子好奇地问。 西列斯又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慢慢地笑了起来,他说:“那是一个秘密。” “哦……”骰子哀叹了一声,“您现在可真像是一个守密人……我是说,真正意义上的保守秘密的人。可是,您连我们两个都不能告诉吗?我们已经是属于您的力量了。” 球球也往前滚了滚,默默流露出一丝好奇。 “不,不能。”西列斯笑着说,他难得流露出如此真实的高兴的情绪,“应该说,在真正达成目标之前,我不能告诉任何人……任何。” “您一定是个合格的小说家。”骰子故意这么说,“这么吊读者的胃口。” “其实我已经将秘密藏在过去的那些对话之中。就是与你们两个的对话之中。”西列斯反而这么说,“如果你们回忆一下的话,那说不定就能猜到这个秘密……以及我的想法了。” 如何解决他意志属性的缺口的问题。 “当然,”西列斯又补充说,“如果能自然而然地增长意志属性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所以您并不是打算自然增长?”骰子敏锐地问,“您还是要拔苗助长吗?” “不,那也可以说是自然增长。”西列斯摇了摇头。 他没有再说更多。 他望向了球球,转而问:“球球,夏先生那边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现实中夏先生这个身份不能随意使用,也很难实时接收到相关人士的消息,因此让球球帮忙注意就是一个更好的办法了。 球球立刻便说:“有的!在沙龙中夏先生的办公室里,有人放置了一份文档。就在今天。” 夏先生在沙龙的办公室? 西列斯立刻便想到一种可能性,那只有可能是历史学会那边对于学部、以及那几名“艺术家”的调查报告了。 他便说:“那么,我们现在去看看吧。” 在已经封闭起来、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沙龙中,卡罗尔·豪斯曼独自拿着一份文档,走到那仅剩的一条道路上。这是夏先生为他留下的道路。 卡罗尔自然会感到一阵叹息。他甚至能闻到那种因为冷清而出现的阴凉的灰尘味。这地方终将被封闭,他不得不如此想。 他打开了夏先生的办公室的门,来自窗外的亮光甚至让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他盯着窗外看了看,又意识到自己从来不可能在外面瞥见这扇窗户。这不由得让他感到一阵惊叹。 在将那份调查报告放在夏先生的办公桌之前,他抽出了钢笔,在那份报告上随手写了一句话,然后就将其放到了桌上。 他收敛着自己的好奇心,没有去瞥望办公室里其他的文档,快速地离开了。 而他离开的时候,当然不会意识到,就在他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夏先生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办公室里。 天光明媚。这是周四的下午。 此时西列斯·诺埃尔教授恐怕一边在开会,一边与他的伴侣琴多·普拉亚在剧院里围观演员们的排练。一个梦境泡泡笼罩在兰斯洛特剧院。 夏先生能遥遥地感受到这一点。毕竟他如今使用的也是二号人偶的身体。 他甚至很清楚,只有在诺埃尔教授离开剧院之后,这个梦境泡泡才会破碎……当然,他清楚这一点就并不是因为人偶的关系了。 这是个奇特的悖论。他想。此时此刻此地,存在着两个二号人偶。 但时空悖论的另外一个独特性就在于,只要这两个二号人偶不碰面,那就相安无事——只要没人去打开这个盒子。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然后坐了下来,翻阅了卡罗尔送来的那份报告。 慢慢地,他流露出一丝惊讶。 “…… “很遗憾,我们未能从抓捕起来的那几名启示者口中询问出任何信息。但是我们随后也意识到,他们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一个仪式【守口如瓶】。 “简单来说,这是为了防止泄密而发明出来的一个仪式。这是一个非常狠毒的仪式,在生效之后,启示者会变得又聋又哑,甚至不会写字……这也就让他们完全丧失了表达的能力,并且是永久性的。 “他们在离开沙龙后不久就齐齐使用了这个仪式。如果我们早知道这一点的话,应该在沙龙中、在您的旁观下,直接讯问他们的。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正因为这个仪式显得过分可怕,并且十分罕见,所以我们花费了挺长一段时间才找到这个仪式的来历。 “……这个仪式出现在雾中纪早期。当康斯特公国陷入那场战争的时候,战争期间,人们不得不让许多事情变得残酷。为了保密,一些启示者自愿学习了这个仪式。 “在那之后,这个仪式就成了某些大人物的专属……至少在康斯特公国内部是这样的。 “另外,关于如今历史学会内部的学部,我们的确已经收到了许多学部的重新注册登记的申请,但是也有很多学部就此消失无踪。 “……不知道您是否还希望让黎明启示会成为学部的其中之一?(有一些长老十分希望得到答案。) “……” 括号里的那句话字迹有些潦草,恐怕是卡罗尔后来自己加上去的。这个问题也的确显得虚伪而世故。 夏先生的唇角不知不觉露出了一抹略微冰冷的弧度。 这份调查报告中最有意义的信息,恐怕就是那个仪式——那个诞生于战争之中,如今恐怕也被康斯特公国高层所掌控的仪式。 ……那就意味着,艺术家学部显然与康斯特公国的高层有关。 这一点倒是不出所料,但是,究竟会是谁? 菲尔莫尔家族?埃比尼泽·康斯特?又或者,其他什么人或者家族? 他思索片刻,然后简单写了封回信。他打算等会儿直接将这个回信贴在自己办公室的门口,然后封锁这间办公室。 当人们注意到这封信,并且揭下信封离开之后,沙龙空间就将彻底封闭,连最后一条通道都不会剩下。 这是夏先生与历史学会最后告别的时刻。 【我不会再继续保留黎明启示会,感谢你们的好意,以及这份调查报告。我收获了一条很有价值的信息。但黎明启示会不应该再与历史学会有什么关系。 【黎明启示会的建立是为了等待黎明的启示。在雾中纪的此时此刻,或许我们就将迎来真正的黎明。黎明启示会将成为过去。 【这是启示成为现实的时刻,这是黎明的纪元。】 第243章 黑色的圈 剧院的舞台上仍旧残留着暗红色如同铁锈一般的血迹。 那种血腥的、晦涩的气息, 始终残留在这阴森黯淡的剧院表演厅的空气之中,萦绕在人们的鼻端,难以缓解和消弭。 这是剧院区凶杀案发生的那家剧院。时间是案发的第二天凌晨, 也就是那一周的周五凌晨。 这桩凶杀案发生在周四的凌晨,也就是埃比尼泽·康斯特抵达拉米法城的三天之后。 ……现在想来,这是一个相当短暂的时间。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阴影信徒就已经决定好凶手、受害者、作案方式、作案地点等等,实在是令人惊叹的效率。 但奇异的是,在那交易会的谋杀未遂发生之后,阴影信徒却并未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这意味着,他们的效率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高。他们恐怕是提前做好了一个计划。但在计划失败之后,却也很难迅速做出临时的补救措施。 夏先生站在表演厅的入口处,居高临下地望着舞台。仅有的些许光线照亮了舞台,那朦胧的大面积的血色斑点给人一种非常不安的感觉。 他察觉到,这家剧院与兰斯洛特剧院几乎别无二致, 许多细节当然不同,但是大差不差, 整体给人的印象十分类似。 当然了, 这些小剧院在建造的时候,或许都依照着类似的模板。 ……但是, 这让这家剧院如同兰斯洛特剧院的影子一样, 又或者相反。这种相似给人一种微妙的镜面感。 夏先生出现在这里是为了验证一个猜测,而他的确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当剧院区的凶杀案发生, 并且他们意识到这个地方就在兰斯洛特剧院的对面的时候,他们认为这似乎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但或许, 并不仅仅只是为了这样。 如果真的是为了这样, 那为什么不干脆在兰斯洛特剧院的舞台上杀人呢?他认为阴影信徒们是可以做到的, 并且兰斯洛特剧院也的确更加与凯兰有关。 但是,他们却选择了对面的那家剧院。 这是特地挑选的,是为了与兰斯洛特剧院形成对照——实物,与,影子。 ……如果仔细调查一下对面这家剧院的投资人、赞助人名单,那他们说不定能有意外的发现。比如,克米特家族给予了大量的投资,要求剧院老板按照某种特定的方式进行装修…… 反正克米特家族对于这些剧院、剧团和剧作家的指手画脚,已经出了名了。他们做点什么也不奇怪。 或许,他们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这一个用以谋杀的舞台——这一抹“阴影”。 发生在欧内斯廷交易会的谋杀未遂实际上也是这样一种情况,而这种对照其实还更加明显一点,也就是,地上与地下。 交易会正是在地下通道里进行的,不是吗?拉米法西城四通八达的地下通道,正是其地上城池的无形阴影。 ……夏先生是刚刚才意识到这一点。 当他确认历史学会那边已经发现自己留下的告别信,沙龙空间彻底封闭的时候,在拉米法城的另外一边,兰斯洛特剧院的梦境泡泡也恰巧破灭——西列斯·诺埃尔与琴多·普拉亚离开了剧院。 两边的情景刚好对照发生,如同阳光下的一个泡泡破灭,于是其影子也随其一同破灭。 而这一点给了他一丝灵感。 他突然意识到,在谋杀未遂之后,阴影信徒之所以一直没有行动,或许是因为他们暂时找不到一个合适——足够对称、足够相互映照、足够符合“阴影”的概念的地点了。 即便有,他们一时半会也来不及构思一个完整的计划。 难道有什么比拉米法城的地上与地下,更适合“阴影”“影子”这样类似概念的地方吗? ……坎拉河。 这个名词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的大脑之中。 一方面,坎拉河将拉米法城分为了东西两城,这原本就是一个十分鲜明的对照,另外一方面,坎拉河的河水本身,就像是一面镜子,河面与河流正如同地上与地下。 相当奇妙的地理特征。夏先生不禁感叹起来。 在这寂静平静的深夜之中,他静默立在这发生了凶杀案的漆黑的剧院之中,沉思了许久。 片刻之后,他回过神,并不打算继续停留在这儿,便让球球带自己离开。 “您下一站打算去哪儿呢?”球球问。 夏先生原本想到了杰瑞米·福布斯的死亡。他几乎就想直接去看看其死亡的真相——那真相诱惑着他。但是他还是忍住了。 依靠时光场合的力量得知真相当然是简单的,但是那违背了他的本意。 他更希望的是,只有在他们毫无头绪、望不见出路的时候,再借助时光的力量。事实上,他宁愿完全依靠“人类”的力量来解决整件事情,尽管这不太现实。 完全依赖时光与命运的力量又是不够安全的。当然,骰子和球球都是善意的。但这种善意是基于神明立场的善意。 ……就好像一个巨人,他递来一根鸡腿认为这可以让你饱腹,可你要真的吃下巨人食量的鸡腿,那可能会被当场撑死。 夏先生不想冒险。他宁愿等待着侦探乔恩那边对于杰瑞米·福布斯的死亡的调查。 事实上,他今天之所以来到这家剧院,也只是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而非调查真相。他只是站在那儿,站在那仍旧充满了血腥气息的案发现场,静默地凝望着黑暗中漂浮着的琐碎空气。 ……仿佛每一粒微尘都诉说着那个年轻人死亡时的痛苦。他曾经在梦境泡泡的画面中见识到那一幕,也曾经在种种信息中听闻那一场死亡的惨烈与邪恶。 但他终究没有第一时间目睹那真相。他是依靠着自己以及同伴本身的力量,一点一点将整个真相调查出来。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瞬间,夏先生甚至难免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奇怪的是,当一份力量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反而还有些心生抗拒。他意识到那份力量会将他改变成截然不同的样子。 他会习惯这种力量,正如他曾经习惯了命运的力量、习惯了梦境的力量一样。 而命运——时光与命运的力量,或许比梦境的力量还更加令他抗拒一些。 在来到费希尔世界之前,他就已经是一个足够成熟、足够理智的人了。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并且也知道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乐意付出什么、不乐意付出什么。 ……他依旧认可自己为人类,而非神明。 或许安缇纳姆正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给他提供了那多出的一点意志。一个长期生效的仪式。他想。 他可以让自己的意志停留在99。因为安缇纳姆赠送的那一点意志,可以帮助他99的意志突破到100,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就成为了神明。 他只是暂且拥有了那个位格、拥有了那个身份,如同得到了这世界的认可,于是他暂且成为了这世界的神明……如果他的意志真能到达99的话。 而他已经意识到,想要从99突破到100,那会是一个极为艰难的、不可思议的蜕变。那是从人到非人的蜕变。 ……他得承认他不是很乐意成为“非人”。 比如说,脑袋上长满了花、腐烂眼睛里爬出了蜘蛛……好吧,单是这两样,他就已经挺不乐意了。但那还只是表象上的不乐意。 主动受到神明的污染、主动接收这份力量、主动抛弃自己原本的身份与存在……转变成一个截然不同的、全新的身份。那是种痛苦的改变。 其实他挺喜欢自己现在的身份的——贺嘉音、西列斯·诺埃尔、幽灵先生(夏先生)。 ……他可以得到更多的力量,但是他不需要。或许是某种东西拖住了他的脚步。 他现在需要的只是……真相。 作为这世界的守密人。 又或者说,这本来就是他的力量所在。 “……阴影纪。”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这么说,因为只有时光长河能让他望见阴影纪的真相,“我们去阴影纪看看吧。” “好的,守密人。”球球语气轻快地说,“我们这就出发。” 骰子在一旁欢呼:“球球号,出发!” 在球球小声的抗议中,夏先生眼前的画面瞬间发生了跳跃与变化。仿佛这画面被打散、拆分成无数色彩缤纷的不同色块,随后这色块又被打乱、搅浑,重新排列组合成截然不同的模样。 ……又或者,相似的模样? 他有些惊异地发现,他从一家剧院,来到了另外一家剧院。 这是傍晚的无人街道,一场戏剧正在上演,好似所有人都挤在剧院里观看那一出剧目,因此才会万人空巷。不远处的告示栏上贴了一张油画涂绘的海报,描绘了正在上演的剧目的相关内容。 那文字是陌生而奇怪的,但二号人偶的身体让夏先生得以明白海报上字句的含义。 “《熔化之星》盛大上映!人们仰望天空,常能望见星星闪烁的景象,但永恒高挂于星空的星星是否也有熔化之日呢?” 海报上描绘了一颗流星坠入海洋的画面。 那相当令人惊讶,毕竟……这可是阴影纪。神明仍旧存在着。而这幅海报上描绘的画面,以及这个剧目的相关描述,都十分明确地指向了露思米,仿佛是在亵渎神明一样。 夏先生思索片刻之后,便想起了自己的某次俱乐部活动。 当时凯洛格向他提供了一份关于阴影纪的书单。他也大致将其阅读了一遍。那里头有一本名为《阴影纪文学摘要》的书籍,提及了一部分现存的阴影纪文学,主要是虚构类作品。 阴影纪的相关真实资料,比如历史书、档案记载等等,都完全被安缇纳姆销毁,不过一些虚构类书籍仍旧存在着,比如其中的一部剧目。 ……事实上,有一些神明是在阴影纪的时候就已经消失的,比如李加迪亚和露思米。 尽管人们并不知道这两位神明具体是在什么时候消失的,但是相关的一些记载,或者人类的共同记忆,的确存在着。 在这两位神明消失之后,祂们的信徒自然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尤其是露思米的信徒,在露思米消失之后,几乎魂不守舍、自暴自弃,彻底萎靡不振。 因此,就有一个剧团创作了一部剧目,用以讽刺露思米的信徒的可悲状态。 单纯就其立场而言,很难说这种近乎亵渎神明的事情是如何被此时的人们接受的,甚至这部剧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上映了。 难道在阴影纪,人们反而对旧神没那么尊敬吗? 夏先生正思索着,面前的剧院内部突然传来一阵哄堂大笑,那笑声几乎震动着他的耳膜。 他不禁侧头好奇地望了望,思索片刻,便朝那边走过去。 他走进剧院入口厅。 这是一家装饰相当高雅的大型剧院。他甚至觉得这比雾中纪时候的剧院更为时髦一些……以他的地球审美来说。他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些极为典雅精致的装饰细节。 售票窗口的年轻女士朝他投来奇怪的目光。她显然觉得夏先生穿着打扮十分古怪,并且还探头探脑,显得不怀好意。她立刻警惕地盯着夏先生。 夏先生露出了一个相当友好而温和的微笑,只是问:“女士,这儿正在上演《熔化之星》吗?” 他使用了那种陌生的语言,一开始还不太娴熟,不过很快就流利了起来。当然,这也让那名女士越发警惕了。 “……是的。”她说,“有什么问题吗?” “呃,只是我刚好错过了这场演出。”夏先生说,“下一场会是什么时候呢?” “不会有下一场了。”像是突然意识到夏先生的无害,那名女士的语气也放松下来,她摇了摇头,“我们不会再表演下一场了。” 夏先生怔了一下,便问:“为什么?” 此刻已经是黄昏,街道上又是空无一人,显得寥落而冷清。年轻的女士目光望向那街道,带着一种懒散和怠惰的情绪。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她说:“‘星星也有对应的熔点。熔化的星星落在海里,会让星星和海水一同蒸发。’”她顿了顿,然后说,“这是台词。” 夏先生点了点头。 “……可是,或许这成真了。从戏剧的台词变成了真实的景象。”她喃喃说,“那么,一切也就没有意义了。” 夏先生微微皱了皱眉,凝望着这名年轻女士。 “你看,人类信徒会因为神明的消失而自甘堕落。”这名女士说,“我们认为这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如果神明真的消失了,那么事情反而是另外一种情况了。” 夏先生逐渐领悟过来。 倒不如说,这名女士在暗示另外一种可能性……她在说,“神明的陨落”。 在一开始,当露思米消失的时候,或许祂的信徒只是以为,祂因为信徒们做得不够好,才不乐意回应他们——所以这叫“消失”。 信徒怎么可能知道神明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所以这群人类信徒只能责怪自己、只能自暴自弃、只能在绝望中陷入疯狂,他们认为是他们信仰的神明“不理”他们了。 ……但是,当时间过去千百年,当时间来到往后的沉默纪与雾中纪,那些旧神追随者们,他们什么时候“自甘堕落”了? 他们不照样十分活跃、十分努力地进行着各种阴谋与计划,指望着有朝一日能复活自己信仰的神明吗?这与阴影纪时候露思米的信徒截然不同。 ……短暂的消失与永久的消失,那是不一样的。 “您信仰什么,女士?”在沉默过后,夏先生问。 “阿卡玛拉。”那名女士微微笑了起来,“那位喜欢睡觉的神明。” 她的语气中带着那种相当轻微的亲昵,像是因为提及这个名字、提及这位神明的嗜好,就能让她感到十分的愉快一样。 于是夏先生也笑了一下,他说:“这很巧。” “哦,您也是祂的信徒吗?”女士有点意外,“不过也是,这里是剧院。我们都喜欢阿卡玛拉,喜欢戏剧的人们总是喜欢阿卡玛拉。 “……我们今天这样经常提及祂的名字,说不定能让祂在晚上的时候进入我们的梦境,为我们放映一场祂喜欢的戏剧呢。” 这名女士的语气带着一种宽松的笑意,好似她果真在梦境中如此经历一般。 夏先生有些惊讶地问:“祂果真会这样吗?” “当然。像是小女孩的恶作剧一样。”女士微微笑着说,“当然了,您肯定也知道,不同的神明与信徒之间,有着不同的相处方式。只是阿卡玛拉如此仁慈而已。” 这句话令夏先生不是那么想回应。 他顿了顿,然后说:“那么,祝您今晚有个好梦。” “谢谢。”那名女士大笑起来,“这可是对阿卡玛拉的信徒最诚挚的祝愿!也祝您今晚有个好梦!” 他们正聊着,一旁剧院表演厅的大门猛地被拉开了。里头的观众走了出来。几乎没人注意到站在售票窗口这儿的夏先生。偶尔有几个人注意到他,也只是随意地点点头或者笑一笑,算是打个招呼。 有一名年轻男人,他走在最后面,用着类似咏叹调一样的语气,摇头晃脑地说:“‘我们仰望着世界,但或许有一天,世界将为我们倾倒。’哦!世界为我们倾倒!那会是多么不可思议的场景!” 他一边喃喃说着,一边走过了夏先生的身边。 “是个痴迷于此的人。”售票员女士为夏先生解释说,“他总是很好奇人类与神明的关系,但是,要我说,做什么都好,完全没必要痴迷于这事儿。” 夏先生有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隔了片刻,他问:“您觉得……真的会那样吗?” 他没有说得很明白,不过售票员女士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苦笑了一下:“没人知道……没人知道,神明是不是会抛弃我们……” 在夏先生的沉默中,她接着说:“我指望阿卡玛拉永远给我一个好梦。可是,也许祂也会顺手给我一个持续好几天的噩梦。没人知道结果会是怎么样的。” 观众们渐渐散了。街道上又只剩下寥落的夕阳。 “……如同此刻。”她喃喃说,“谁都希望整日只是迎接清晨的朝阳,可是,黄昏终究会来临,夜幕终究会笼罩这片大地。那是人类的黄昏与深夜。” 而神明的黄昏与深夜呢? 夏先生的目光也落在那儿。他突然感到自己不应该来到阴影纪,至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正如这个纪元的名字一样,那是一片令人难过的“阴影”。 他说:“但是,在凌晨的黑暗过后,黎明就将在眼前了。” “哦,先生,我可不是跟您说什么天文知识。”售票员女士开了个玩笑,“……您还想看什么别的剧目吗?虽然《熔化之星》不再上映了,但是也还有别的可以看看。” 于是夏先生问这位女士要了一份演出单。这份演出单并不只有这一家剧院名列其中,也提及了其他一些剧目。 他惊讶于这些剧目的丰富数量,那比他想象得还要多一些。 夏先生大致扫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将这份演出单还给了售票员女士。 “没有中意的吗?”女士问,“……我明白了,您是专程为了《熔化之星》而来的吧?怪不得您的通用语说的不是很标准呢。这相当遗憾。” 通用语?在阴影纪,费希尔世界已经出现了各地通行的语言吗?或许是一个庞大的国家或者某一片地区对语言进行了整合。 夏先生缓慢地点了点头,又转而说:“您这儿有报纸吗?我赶了好几天的路,没怎么注意最近的新闻。”他默认了这名女士的猜测。 “哦,当然有,晚报才刚刚送过来。”女士说,“就送给您吧,我刚刚才看完呢。都是一些不太好的消息。” 她这么一说,让夏先生对报纸上的内容有了些许的心理准备。 报纸的排版等等都是他熟悉的情况,但内容却并不是。那仍旧令他感到陌生的文字,也带来了一些触目惊心的内容。 头版头条是两国战争,底下的一条新闻则提及某场地震造成的救灾工作仍旧在进行。翻开第一页,则是饥荒、瘟疫、冲突、对峙、风暴、海啸、经济崩溃、物价上涨…… ……扑面而来的灾难、灾难、灾难。 每一条都离不开死亡、每一条都离不开灾厄、每一条都离不开痛苦。 夏先生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往后的人们会认为,阴影纪巨量人口的缺失与撒迪厄斯有关了。 售票员女士又惫懒地打了个哈欠。她说:“总是些老调重弹。所以最近生意不怎么好,街上也没什么人了……不,应该说,并不仅仅是最近,这些年都是如此。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熔化之星》不再继续演出的原因吧。或许星星的确是熔化了,但恐怕我们也将迎接属于我们的黄昏了。” 她的语气中颇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情绪,但那也并非是冷漠,而仅仅只是……见怪不怪。 她又想说什么,不过这个时候,不远处表演厅的门又被人推开了。几个人走了出来。 “瞧这儿,先生们!”售票员女士突然喊了他们一声,“这儿有位你们的忠实观众呢!他远道而来,却没能赶上最后一场演出!” 那几人吃惊地望过来。他们的面容都出乎意料的年轻。 夏先生迟疑了一下,便随手将报纸折好放在自己的口袋里,朝着那几个人笑着点了点头。他想,或许,的确也算是远道而来。 他从遥远的未来而来,只是在这里停留片刻功夫,瞥见这时代万千奇妙景观中的一隅。 那几人像是也迟疑了一下,其中一人便和另外几个人交谈了几句,然后独自走了过来。 “你好!”他说,“我是《熔化之星》的作者……感谢你的捧场。” 他的语气不是很激动,带着点天生的慢吞吞的口吻。他不怎么认真地与夏先生握了个手,然后抓了抓头发,便说:“很遗憾……这部剧目已经不打算继续上演了。” “因为时代发生了变化吗?”夏先生问。 “……啊,或许是吧。”那人含糊地说了一句,“事情变得不太一样了……所以,它也不再需要了……或许是因为我们已经受够了吧。” 他突然这么认真地说了一句,让夏先生和售票员女士都吃了一惊。 他说:“或许是因为,神明好像永远控制着我们的生活一样。即便我们嘲讽露思米的信徒,而我们又和他们有什么区别呢?” 售票员女士不太高兴地说:“神明也是不一样的。” 那人冷笑了一声。他指了指外头冷清的街道,便说:“战争就要来了。” 他对面的两人都沉默了。 “……死亡在我们的头顶投下了阴影。”他喃喃说,然后离开了。 售票员女士茫然了片刻,然后向夏先生道歉。她说:“他的亲人因为传染病去世了,所以他最近心情不是很好……或许,他正是因为这样才会放弃这场剧吧。” 夏先生沉默不语。阴影纪的氛围给他一种压抑的、踹不过气的感觉。 他突然问:“这里是哪里?” “哪里?”女士茫然地瞪大了眼睛,“这里……这里是陶赫蒂亚。您不知道吗?” “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过来。”夏先生说,“我只是听说要往这个方向走,却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我也听说过陶赫蒂亚,但却从未真正来过。所以,这里就是陶赫蒂亚?” “是的。”女士喃喃说,“……天黑了。您该找个地方休息,然后迎接全新的一天。您不该继续停留在这儿……正如您说的,您该去迎接黎明。” “而你们呢?”夏先生问。 “我们?”女士想了一会儿,“明天我会去找一份工作,这家剧院将要停业了。虽然这样的命运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真正决定,但我总得提前做点打算……至于未来,我没什么想法。 “……至于其他人的未来,我就更加没有什么想法了。或许会下雨,或许会刮风,或许会迎来新一天的日出,或许会沉在旧一天的黑暗……什么都有可能。” “您期待有什么人来改变这一切吗?”夏先生低声问。 “改变?”售票员女士像是敏锐地瞥了他一眼,然后笑了起来,“那当然好。但是我想……” 她站了起来,像是打算下班回家了。 她说:“任何改变都有可能是痛苦和残酷的。” 她从售票窗口里走出来,穿上外套,盯着夏先生瞧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便说:“先生,我送您去附近的一家旅馆吧。可不能让您在这儿迷路……陶赫蒂亚最近的治安不怎么好。” 夏先生欣然接受,他向这位好心的女士道谢。 他又问:“为什么您会认为改变是残酷的?” 这名女士有点心不在焉地分辨着道路,她说:“因为我们不可能知道未来是怎么样的。” 夏先生怔了怔。 “……既然不知道未来是怎么样的,那么也不可能知道,这样的改变会让我们通向什么样的道路,是好是坏。”女士说,她拿上了自己的手提包,然后让夏先生跟上。 她的语气中依旧带着那种惫懒的、漠然的底色。 她说:“所以,我只是跟随着这个时代去前行。今天我正常下班,明天我正常去找份新工作……事情就是这样。未来怎么样,我不想去思考。 “……总有人来帮我思考,我认为。比如刚才那位年轻的剧作家,比如那些神明……但是,或许我只是指望阿卡玛拉今天乐意给我一场好梦。我并不指望更多。” 夏先生默然听着,他说:“或许这是我的奇思妙想……我只是想,如果有人知晓未来的存在,知道未来可能通向什么样的道路,那会是什么样子呢?” “哦……先知?”女士笑了起来,“像是小说和戏剧里的人物。十分有戏剧冲突。” 夏先生迟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他与这位女士交谈了许多东西。他想。但是,直到现在,骰子和球球也没有给他任何预警。这就意味着,这场交谈并不会给未来带来任何的结果。 对于面前这位女士来说,她或许只是在某个无聊的傍晚,迎来了另外一位无聊的客人,因此在自己无聊的售票员工作中与他搭搭话,聊以打发时间。 她不会将这场交谈看得很重要,正如这事儿不会给她的未来带来任何改变——注定如此。 在他们尚未与彼此告别的时刻,夏先生就已经清清楚楚地预料到了这一点。这让他的心中快速地划过一抹复杂而深邃的思绪。 女士说:“一位先知……对他自己而言,或许那会是幸福的吧,一种痛苦的幸福,至少他能清醒地迎接未来……也或许他会觉得这件事情本身就很痛苦。 “他会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承担更多责任、更多复杂而深刻的东西,因为他‘知道’。那真是令我想想都头疼的东西,但是对他而言,力量也意味着责任——人们都这么说。 “或许人们这么说,只是指望着那些掌控力量的人能好心点,能别折磨他们、能别对他们做出残酷的事情,说不定,最好还能拯救他们……仅此而已。 “……我不太抱这种希望。对我而言,或许我会宁愿没有这位先知吧。” 夏先生有点惊讶地望着她。 “这很奇怪吗?我可不希望有谁能预知我的命运。”女士笑了起来,她显然是在开玩笑,毕竟谁都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位命运的神明。 她想了想,又补充说:“当然,如果真的存在命运的神明,如果祂足够仁慈的话,那么我会乐意信仰祂的。” 夏先生也温和地笑了笑。 他们随后静静地走了一段路。那名女士给夏先生指明了那家旅馆的所在地,然后与他道别。 在离开之前,她说:“回到您的那个话题……如果一位先知将会改变这个世界……那么……”她像是在思索着,最后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无论如何都无法假设这样的场景。” “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假设。”夏先生说。 “……或许……”这名女士歪了歪头,露出一个很符合“阿卡玛拉的信徒”身份的笑容,她说,“或许,我会很乐意观看这场剧目。 “我并非这剧目的演员或者创作者,而仅仅只是台下一名观众……那离我太遥远了,我无法想象。但正因为这样,我会十分期待。人总是会期待生命中无法得到的东西。” 夏先生不由得怔了一下。 售票员女士与夏先生挥了挥手,然后说:“那想必是一场十分精彩的剧目,不是吗?错过了会让人感到遗憾的。”她笑了起来,“再见了,先生! “希望您能喜欢这里的其他一些剧目,毕竟,人生可不能只执着于一场剧目!” “……再见,女士。”夏先生微笑起来,他说,“这是个很好的答案。” 在那位售票员女士消失在街角的时刻,夏先生的身影也消失在阴影纪陶赫蒂亚的一座小旅馆之外。 ……西列斯在费希尔之镜睁开了眼睛。二号人偶自动自发地小步跑到了他的身边。 对面,两颗玻璃球像是“眼巴巴”地望着他。 “您觉得这场旅途怎么样?”骰子问。 西列斯沉默地思索了片刻,然后说:“令人印象深刻。” 他只是与一名普普通通的售票员女士和一名剧作家交谈了一会儿,又简单地目睹了阴影纪时候陶赫蒂亚的模样——原来在那么遥远的时代,沉默纪萨丁帝国的首都城市就已经存在了吗? 这是简短的旅途,但却令人印象深刻。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然后从人偶的手中接过了一张叠得皱皱巴巴的报纸。 阴影纪,788年,8月15日。这是来自那一天的晚间报纸。与他的现实是同月同日,只是年份不一样——但这就是最大的不一样。 “您不能将这张报纸带到现实世界。”骰子提醒他说,“不过在这儿看看是没什么关系。”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将这张报纸放到桌上,然后又将自己的茶杯压在这张报纸上。那报纸上陌生的文字仍旧令人感到一阵凉意。 这一趟阴影纪之旅并未给他带来什么信息上的收获……或许也有一些,但更多的,只是那个时代给他留下的某种深刻的烙印。 他感到,那就像是一个将死未死的时代、一场末路的狂欢和一群疲惫的人们。 ……费希尔世界遗忘这个时代,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一时间竟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了。 他茫然地思索了片刻,然后收敛思绪。他与骰子、球球又聊了一会儿,然后就离开了费希尔之镜。他去了趟坎约农场,也与人偶们聊了聊。 这种做法总是能让他的情绪稍微平静一些。 不久之后,他去了趟琴多的梦境。他们也是时候离开梦境了。 凌晨四点的拉米法城。凌晨四点的雾中纪。 “……您怎么了?”琴多有点困,但他还是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西列斯的情绪。 西列斯微怔,随后失笑,他也没有隐瞒,便说:“我去了趟阴影纪……虽然只是待了短暂的时间。” 琴多恍然。他知道西列斯并不如同表面那般冷淡,因此必定受到了那个时代的影响。他便问:“那是个怎样的纪元?” “或许……这个纪元的名称就可以解释一切。”西列斯说,“那是一个被阴影笼罩着的纪元。” 他们在凌晨四点微熹的天色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具体呢?” “许多的灾难。”西列斯说,“……天灾人祸……呃,神祸?我并没有了解那么多,我只是感到那个时代的氛围令人印象深刻。那是一种……” 他沉默了片刻,思考着该如何形容。 然后他说:“灰黑色。” “迷雾的颜色?”琴多说。 西列斯却反而怔了一下,他在使用这个描述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费希尔世界的迷雾。但是当琴多这么说的时候,他却立刻意识到,的确如此。 迷雾就是灰黑色的。 当他们踏上前往无烬之地的旅途,或者在无烬之地行动的时候,那灰黑色的团团迷雾总是静静地翻涌在他们的不远处。只要眼睛稍微一瞥,就能注意到。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与某种压力、与某种可怕的东西共存的感觉。人们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却同时又感到无可抑制的歇斯底里。 西列斯轻轻叹了一口气。 琴多往他这边挤了挤,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低声喃喃说:“您不能将整个费希尔世界的过去,都背负在自己的身上。” “……我这么做了吗?” “您想这么做。”琴多说,“我猜是这样。” “我只是被那样的气氛影响到了。” “那影响的后果呢?” 西列斯默然地思考着。 琴多笑了起来。他伸手握住了西列斯的手,与他十指交握。他总是在西列斯的事情上相当相当敏锐,让西列斯都无话可讲。 “我乐意您去创造这个世界的未来。”琴多用一种懒洋洋的、好商量的语气说,“我相当乐意,我也想成为您创造的那个未来中的一员。 “但是,我不希望您总是望向过去、关注过去……哦,我不是在说安缇纳姆。” 他这话让一切严肃的气氛都崩盘了。 西列斯忍不住笑了起来。 琴多轻轻用额头撞了撞西列斯的肩膀,他不满地嘟哝说:“这些神明总是有自己的代号和概念,惹得人们都不好说话了。”隔了片刻,他又说,“……但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西列斯低声说,“过去与历史会塑造这个世界的未来与命运。” “……时光与命运。”琴多喃喃说。 他们不约而同地望见窗边那一个圆溜溜的太阳。 一开始太阳只是轻轻地、像是小心翼翼地照亮他们的窗角,把月亮轻轻地推开,然后一点一点变得张扬、变得趾高气昂、变得理直气壮地把这世界都热坏了。 他望见这一幕,仿佛与这世界同行。 他知晓了这世界的过去、存在于这世界的现在、创造着这世界的未来。他望见岁月流转、光阴变换,望见世间百态、命运图景。 ……他仿佛听见这个世界的心跳声。 命运让他来到这里,不是吗?而时光让他驻留在这里,见证这世界的秘密与真相。他近乎不可思议地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他刚刚自阴影纪回来,回到雾中纪。 “……下一个纪元就叫黎明纪怎么样?”西列斯突然说,带着些许的微笑,“回头可以跟教会那边提议。” “黎明纪?听起来很不错。”琴多说,“况且是您亲自命名的。” 西列斯低声笑了一下。 他知道,通常来说,一个纪元的名称是由神明来决定的。他并不是神,他甚至总是抗拒成为神,未来他也不可能认为自己是个神。 但……或许……事情从来也不是那么严肃与泾渭分明的。 他不能在拥有神明的力量的同时,又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可以拒绝“神明”这个名头。 即便他可以做到如此低调,但在现在这个关头,却又很难实现。他终究要以“神”的名义去面对“阴影”。 此外,神明与神明的力量,那同样也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他仍旧希望他们尽量利用“人类”的力量来解决面前的难题,这是他始终坚持的原则。由人类来对抗阴影信徒——人与人,这十分对等。 但是,在另外一方面,他们真正要对抗的,却是“阴影”。 ……而他实际上已经意识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与整件事情相关的一个秘密——一个核心的秘密,一个与神明的力量有关的秘密。 他已经明白了过来。 这就是他的那个“黑色的圈”。“阴影”将会困在其中,不可能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已经望见未来的道路了。 不管怎么说,至少神明的力量很好用,很能帮助他们创造一个新纪元,不是吗?那是阴影纪、沉默纪与雾中纪的人类,期盼了许久许久的,黎明的纪元。 【意志+1。】 【你需要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7(+1)/98,成功。】 【当你增长这一点意志的时候,你就注定要进行这样一次判定了。世界的大门就等候在那儿,等候着你亲自去开启,而那把钥匙,其实早就已经掌握在你的手中了。你对此心知肚明。】 第244章 命运的下注 雾中纪401年, 8月16日,周五。 上午九点, 西列斯抵达了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 他周五上午通常的安排, 是前往拉米法大学处理一些专业内部的行政事务。不过他今天恐怕没这个时间和心情。他最终便决定来到往日教会,认为说不定能在这儿获得一些意外的信息。 ……当然,主要是因为, 往日教会离他家很近,来回十分方便。 他碰巧碰上了正要去兰斯洛特剧院排练的加兰。加兰和纳尼萨尔这两个孩子正同时往外走,似乎是打算一起过去。 “上午好, 加兰,纳尼萨尔。”西列斯有点惊讶地与他们打招呼。 “上午好, 诺埃尔教授!”加兰的心情看起来不错,虽然上午炎热的天气已经令人感到困扰,但是那并不影响她面上的笑容。 而纳尼萨尔就显得不怎么高兴了。他只是轻声与西列斯打了个招呼。当然了, 这个年轻的男孩总是这么内向和郁郁寡欢。 仿佛在他那个趾高气昂的人格消失之后, 他也只剩下一块怯懦的、恐慌的灵魂碎片。 “别那么不高兴,萨尔!”加兰笑眯眯地说, “我知道你更想和那些调查员们一起行动,但是那儿不安全。所以你就乖乖跟着我去剧院吧!” 纳尼萨尔抿了抿唇, 露出一个不太愉快的表情, 但是他还是点了点头。 ……调查员那边的行动不够安全? 西列斯略微有些意外, 他不动声色地问:“今天有哪位调查员在吗?” “哪位调查员都不在。”加兰摇头晃脑地说,“他们都出去啦!不过, 骑士长今天在。您有什么事的话,可以找他。”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说:“谢谢你, 加兰。” “不用谢。”加兰轻快地说, “希望您的事能顺利解决。啊,萨尔!我们该走啦!回头见,教授。” 西列斯目送这两个孩子离开,然后走进了教堂。阳光透过花窗,在教堂的中殿洒下一片斑斓模糊的光。安缇纳姆的雕像仍旧用那种似冷酷也似温柔的目光,望着这个世界。 格罗夫纳并不在,整个教堂看起来空空荡荡。只有班扬骑士长独自站在那儿。 “诺埃尔教授!”班扬有点惊讶地与他打招呼,“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骑士长。”西列斯也这么说。 他们的确有相当漫长的时间没有仔细交谈过了。 班扬骑士长大概察觉到西列斯的意图,他那张俊朗的、在跑团剧本中都被特地提及的面孔,露出了一个十分温和的笑容。这位骑士长先生有着相当友善的性情。 他说:“就在这儿聊聊,怎么样?教会平日里不太会有人来,不过我得守在这儿。今天其他人都出去了。” “当然没问题。”西列斯说,“为什么其他人都出去了?” “……他们正在调查一件事情。”班扬在这个时候露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 这让西列斯想到了,之前往日教会的调查员多米尼克·米尔纳就曾经跟他提及过,最近旧神追随者的活动十分频繁,让班扬骑士长都十分苦恼。 ……旧神追随者?还是,阴影信徒? 他的心中快速地划过一抹疑虑,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情绪,心想,希望旧神追随者别在这个时候添乱。 班扬接着说:“您知道剧院区的那场谋杀案吧?发生在8月8日周四的凌晨。我想,最近报纸上恐怕长篇累牍地报道这件事情。” “的确如此,我听说了许多相关的传言。”西列斯说。 “这件案子牵扯到启示者的力量。这名受害者的同伴在案发后不久就到往日教会来求助了,当时调查员们就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班扬说,“……他们受到了污染。”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听着。 班扬又说:“这还多亏了您发明的‘复现自我’的仪式,他们才能摆脱这种污染。但正因为这样,我们对这桩案子便更加上心了。 “您之前也和主教说过,拉米法城内最近不怎么太平。我们知道您正在进行调查,而我们也需要将我们分内的事情做到最好……我们正在调查死者的相关信息。” 西列斯眸光微动,他问:“你们找到了相关的线索?” “……很难确定……那是意外的发现。”班扬说,“一部分调查员认为那的确与这桩案子有关,一部分调查员则认为那并不是。 “您或许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一条线索也会引起如此之大的争论……因为,我们调查出来的结果似乎证明,这场凶杀案似乎是在针对往日教会,以及,吾神。” 西列斯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从另外一个角度已经得出了这个结论,但是他有点好奇往日教会这边的调查是怎么推导出这个结论的……毕竟往日教会可不知道“阴影”与安缇纳姆的关系。 他便问:“为什么?” 班扬慢慢地解释说:“我们走访了死者艾伦的家庭。他的父母是教会内虔诚的信众,他的祖父曾经是城内某家教堂的教士。正因为这样,当艾伦想要成为一名戏剧演员的时候,他与他的家庭闹翻了。 “他的长辈本来希望他去拉米法大学的神学院念书,然后加入往日教会,成为调查员或者教士,但是他并不愿意走上家长规划的道路。 “在他离家出走之后,他的长辈们才决定听听自己孩子真正的想法……然而现在也已经来不及了。他们悲痛欲绝,不明白为什么艾伦会被凶手盯上。 “……这是艾伦的家庭情况。 “随后是对于艾伦的那些同伴的调查。 “这场凶杀案的案发现场十分怪异,甚至于让教会的调查员都受到了污染。理所当然地,我们认为可能会有旧神追随者参与其中。 “而艾伦的家庭不可能与旧神、与旧神追随者有关。因此,我们就开始怀疑,是否是他来到剧院区之后,招惹了一些不太安全的东西。 “他的同伴的情况其实与他差不多,都是普通家庭出身,家长不支持他们的爱好,因此他们一拍即合,决定一起离家出走,结伴到剧院区闯荡。 “他们都参与了一个小型的俱乐部,更像是同好会,在那儿有为数不少的拉米法城内的戏剧爱好者。他们正是在这里与彼此结识的……关于这个同好会的事情,我等会儿再细说。 “值得一提的是,其中一个年轻人告诉我们,正是因为艾伦时常会提及他们家庭对于吾神的信仰,所以在案发之后,他们才会第一时间想到来往日教会求助。” 西列斯十分认真地听着。 在剧院区的谋杀案发生之后,他这边的调查更倾向于对于凶手的调查,对于死者艾伦的信息则不太全面。班扬骑士长提及的这些事情恰好补全了他对于这个案子的认知。 也的确解开了他心中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为什么艾伦的同伴会到往日教会来求助。 是因为艾伦的家庭信仰安缇纳姆,所以他的同伴也认为,当艾伦发生意外之后,他们应该向往日教会求助,说不定其中会有什么蹊跷之处……他们很有可能会这么想。 不过…… “抱歉,班扬,我想打断一下。”西列斯说,“我听说的情况是,艾伦的同伴因为案发现场的情况十分惨烈和诡异,所以才会到教会这边求助?” “的确如此。”班扬点了点头,“这就与艾伦那一天的行动有关了。艾伦的同伴跟我们说,当天,确切来说,周三那一天,艾伦表现得欣喜若狂,因为他将要与一家剧团签署常驻演员的合同。 “那天他需要前往一个地方——具体是什么他的同伴也不是非常清楚——参加一场应酬,或许是酒会之类的活动,总之,他表现得神神秘秘但喜不自胜。 “在傍晚的时候,艾伦回了趟他租住的地方,跟他的同伴们说他得到了一个试镜的机会。他的同伴说,这件事情艾伦本应该保密,但是他却不小心说漏嘴了,因为他实在是太兴奋了。 “他让他们也帮忙保密,至少在他真的得到那个演出角色之前,要完全保密。他们也同意了。如果艾伦没有出事,那么他们的确会帮忙保密。但是……现在似乎也没这个必要了。 “总之,那天艾伦彻夜未归,他的同伴开始担忧艾伦的情况,于是去到了艾伦自己提及的那家剧院……也就是,艾伦死亡的地点。 “当时那家剧院还没开门,或者正要开门,他们与守门人还吵了一架……接着,他们就看见了舞台上,艾伦的尸体。” 西列斯与班扬都沉默了片刻。 隔了片刻,西列斯说:“这么说来,艾伦参加的那场应酬和那场试镜,都显得不怀好意。” “但是那家剧院老板并不承认这一点。他说艾伦的确参加了一场酒会和一次试镜,这是克米特家族组织起来的,每年都会有类似的活动,面向一些有潜力的年轻演员。 “他说,在试镜结束之后,艾伦就离开了剧院。至于之后他怎么会又回到剧院,并且被人杀死,那是另外一码事。这个说法得到了剧院其他工作人员的认可,的确有人看到艾伦离开了那家剧院。” 班扬这么说着,然后叹了一口气:“因此,在剧院区的调查就停在了这里。我们没法得到更多的信息。”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知道这其中的某个环节,肯定有阴影信徒参与了进去,进而造成了最终的结果。 况且,那名剧院老板究竟有没有说实话,还是另外一个问题。这场凶杀案的调查仍旧在进行中。 他便问:“但是,光从这些信息来看,还不足以证明这场凶杀案是故意针对教会吧?” 死者艾伦的家庭有着信仰安缇纳姆的传统,在案发过后,他的朋友们也顺理成章地向往日教会求助。这些情况的确一步步加深着这个案子与往日教会的联系。 但是,什么证据能证明,这是故意针对往日教会? 班扬也点了点头,他又露出了那个相当复杂的表情,低声说:“我明白您的困惑。” 他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在剧院区那边的调查暂时停滞之后,我们便继续将注意力集中在艾伦来到剧院区之后的人际关系。我们关注起他与他的同伴参加的那个同好会。” “在这儿,你们有所进展?”西列斯说。 “是的。”班扬的语气变得低沉了一些,“我们走访了其活动举办地,然后……发现了一个特殊的符号。他们似乎将那个符号当成装饰,随手画在许多地方。”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符号? “……您曾经将卡贝尔教授的一份手稿送到教会来。”班扬突然转而说,“或许您应该还记得那个符号。请原谅我,我并不想描绘那个亵渎吾神的符号。” 随着班扬的话,西列斯也慢慢回忆起来。 渎神的符号……那个画上了一个叉的眼睛符号?那不是反对安缇纳姆的观念的象征吗? 他感到了些许的诧异。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符号,就如班扬说的那样,是在卡贝尔教授的那张手稿上。 而那张手稿……现在想来,那已经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了。彼时他对于启示者的力量、对于安缇纳姆的存在都只是一知半解。 他意识到卡贝尔教授失踪背后的问题,出于谨慎,才向格伦菲尔提及了卡贝尔教授的那张手稿,却意外得知那个他没怎么注意的眼睛符号,是反对安缇纳姆的观念的标志。 因此,格伦菲尔便与他一起将这张手稿交给了往日教会。当时往日教会的主教先生格罗夫纳表现出一种震怒的情绪,不过实际上,这张手稿的调查并没有什么后文。 从卡贝尔教授的言行举止来说,他其实对安缇纳姆也没什么兴趣。西列斯曾经甚至有点疑惑,为什么他会在纸上描绘这个图案? 从侦探乔恩那儿得到的信息,让西列斯意识到,卡贝尔教授或许就是“家族”和分享会中的一名成员。 或许卡贝尔教授在分析他得到的那些关于“阴影”的信息的时候,他将这两个组织及其理念,也算在了值得关注的对象之中,因此才会在纸张上画出一个眼睛符号。 对于不明就里的人来说,这个符号或许只是意味着反对安缇纳姆;但实际上,这个符号或许指向的是“家族”这个组织。 ……西列斯突然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感到这些信息密密交织,如同蛛网一般烦人。 从第一次听闻卡贝尔教授的失踪,到如今再一次听闻卡贝尔教授的存在……同一份手稿、同一个图案、同一个人,他却已经数次刷新对这位偏执的学者及其留下的信息的印象。 而一旦得到一些新的信息与线索,他就得从头再重新分析一遍整个的来龙去脉。这简直令人心烦意乱。 他便暂时不去想了,只是认真听着班扬骑士长的说法。 班扬没注意到西列斯的表情变化,他有点走神地回忆起调查过程中的情况。 “我们询问了那些年轻人——所有成员都是年轻人——为什么他们会知道那个符号。他们看起来只是将那个符号画着玩,但是又认可其中部分的观念。 “他们似乎有点被吓坏了,可能没想到会得到如此严肃的调查与问话。他们说,那来自于一个名为‘家族’的组织。这个组织似乎已经在城内存在了许久……而我们却从来不知道。 “我们随后对这个组织进行了一些调查。那几个年轻人提及了一些名字,有的是商人、有的是外来者、有的是看似普通的拉米法城居民。 “我们找了个办法去试探那名商人,看看他是否会知道什么。 “随后,真正令人惊讶的事情是,他居然提及了哈姆林……他居然知道叛教者哈姆林!他抱怨着哈姆林行动失败给他的生意带来的损失…… “这个名为‘家族’的组织,与去年发生的那场阴谋有关!” 说到最后,班扬的语气中已经压抑不住那种愤怒的情绪。 西列斯默然听着。 ……剧院区的谋杀案居然间接涉及到了“家族”。现在,恼怒的往日教会恐怕会彻查这个组织。 这个结果是一件好事,但是,这个过程却显得阴差阳错。 曾经往日教会通过特殊的仪式,发现叛教者哈姆林与北面的海有关,因此还特地让班扬带队前往米德尔顿,希望那边的主教伊丽莎白·霍西尔帮忙处理此事。 他们实际上的确发现了罪魁祸首,叛教者哈姆林的确与“阴影”有关……但是,隐藏在拉米法城内的“家族”,这个阴谋的直接执行人,往日教会却始终没有发现。 现在,因为一场意外的凶杀案,他们反而发现了。 西列斯知道往日教会始终没有放弃。在今年五月份发生在福利瓯海的动荡中,他也隐约听闻一些往日教会的行动。 这场阴谋——叛教者哈姆林的阴谋,以及,跑团剧本的原初故事——始终直接或间接地影响着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 尽管……事情比他最初想象中的,要复杂得多。 如果往日教会真的对“家族”做出什么,那么“家族”和分享会还会继续保持现在这种不声不响的沉默吗?他们是否也会有所行动? 不过,“家族”的存在也迟早会吸引到往日教会的注意。毕竟那个符号始终在拉米法城内默默流传着,早晚有一天会传到往日教会这儿。 现在不就是这样吗? 班扬骑士长接着说:“这一点让我们感到万分惊讶……那是一个旧神追随者的组织!就隐藏在拉米法城内!” 他语气慢慢变得压抑,他说:“而这个组织已经吸引到了许多的年轻人。我们从来没有想到,他们居然如此反对、抗拒吾神的存在。并且,这样的人已经如此之多。 “……我们意识到,艾伦的长辈对于这个年轻人的约束,让他变相地也讨厌起吾神。他可能不是那么认真,并非真正渎神,但是或许在这个过程中,他也接触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 “他很有可能接触到了旧神追随者,进而被选中成为受害者。那一天深夜,他之所以会出现在那里,也很有可能与这件事情有关。 “我们认为,这或许是那群旧神追随者对于往日教会的挑衅,他们是故意杀死艾伦的,在意识到艾伦的家族信仰之后。如果我们没能查到这一点,那反而是我们的失职。” 班扬骑士长露出了一个坚定、执着的表情,他一字一顿地说:“所以,我认为,我们得将这群旧神追随者抓出来,我们要将这个组织彻底捣毁。 “有一些调查员认为,这只是一场巧合,那个同好会中出现的渎神符号、以及那个名为‘家族’的组织,与艾伦的死无关。 “但是我不这样认为。这不可能是一个巧合,那是故意的挑衅,是对吾神的亵渎行为。 “如果这样放任下去,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甚至普通民众,都相信他们的观点。我们守卫着这座城池、这个国家、这个文明。我并不希望,我们守卫着的人们,反过来刺中我们的后背。 “……事实上,这件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西列斯略微迟疑了一下,然后问:“什么?” “夏先生。”班扬声音低沉,他说,“在历史学会那边,您最近应该听闻了夏先生的事情吧?您觉得他的遭遇如何呢?而尽管外人并不知晓,但是,他却是吾神的代行者。 “……吾神的代行者却遭到了人类的背叛!我困扰于此,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他的话音落下,在短暂的片刻时间里,教堂中殿只剩下了寂寂的风声。 西列斯的目光望向了不远处的那座安缇纳姆的雕像。 那与费希尔之镜的安缇纳姆的本体别无二致。他感到一瞬间的矛盾,因为他既可以理解乔恩的“无神”理念,也可以理解此刻班扬骑士长的愤怒。 隔了一会儿,班扬骑士长勉强自己露出温和的笑容。 他低声说:“抱歉……我有些失态了。去年叛教者哈姆林的事情至今未曾得到一个结果,而如今却又出现了新的谋杀案,这似乎都是同一批人的手笔。 “我认为教会不能再继续沉默下去,我们得做点什么……至少,我们得抓住这一次谋杀案的凶手,以及那些在背地里捣鬼的旧神追随者。我们必须得这么做。” “在这一点上,我支持您的想法。”西列斯认真地说,“我们不能继续放任这些旧神追随者。” 班扬骑士长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苦笑了一下,他说:“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教会里一些人的信仰也已经变质。” 西列斯稍微吃了一惊。 “……旧神,与,吾神——旧神与新神。”班扬喃喃说,“……有些信徒是可以理解旧神追随者的疯狂的。他们的确理解……非常理解。” 西列斯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些情绪显然已经在班扬的心中发酵许久。或许,自今年年初的春假,自那场米德尔顿之行结束之后,班扬便已经开始思考这些问题。 ……或许,夏先生的出现,以及夏先生在历史学会的遭遇,往日教会的信徒们也并非完全不知晓。因此,历史学会内部卷起的风暴也间接波及到了往日教会。 他们站在时代动荡的边缘,没人能真正独善其身。 “……您的想法呢?”班扬突然问,“您认为,我们应该何去何从?”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说:“事实上,我今天是来找主教先生的。” 班扬怔了怔,他下意识说:“今天主教并不在,他忙着调查旧神追随者的一些事情,去到了另外一家教堂。”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已经知道了这一点。他说:“而我的来意是……您觉得,我们是否可以命名一个新纪元了?” “……新纪元?” “黎明纪,这个名字怎么样?”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为了迎接黎明、为了走出黑夜,我们总得付出什么。有些东西会被留在过去、会被抛向过去,有些东西则会被带到未来、将要塑造未来。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黎明,我想。所以,这个纪元才会被称为黎明纪。” “……即便旧神追随者想要将旧神带去他们的黎明?” “那就是我们要努力的事情了。”西列斯说,“一部分人想要,一部分人不想要。任何一方都不可能坐以待毙又或者坐享其成,埋头等待命运的垂青是不可行的。” “以及……安缇纳姆?” “那也一样。”西列斯露出了一个平和的微笑,“想要铭记安缇纳姆,也需要付出努力。” 他偏头望了望教堂花窗洒落的阳光,那照耀着安缇纳姆雕像的肩膀。他慢慢说:“所有人都需要付出努力。” 班扬骑士长沉默了片刻,他又苦笑起来:“您把我搞糊涂了……您是在跟我打什么哑谜吗?或许主教会更明白您的意思。” “只是一个提议,关于新纪元。”西列斯轻巧地将这个话题放了过去,他转而说,“事实上,我也的确有事想要拜托您……明天下午您有空吗?” “当然。”班扬望着他,目光逐渐恢复了昔日的温和。 “明天下午,一批画家会到拉米法大学进行参观。我怀疑他们中间可能存在着一两名旧神追随者。”西列斯说,“您知道的……剧院区的凶杀案,涉及到了画框与画布。” 班扬的眼神严肃了起来。他没有询问西列斯是从哪儿得知案发现场的细节的,只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便说:“所以,我希望您能带上一批骑士以及调查员,去到拉米法大学观察情况。我和琴多也会待在那儿,但对于普通人来说,往日教会的行动会更加可信一些,不至于造成恐慌。” “我明白了。”班扬干脆地说,“明天下午……?” “明天下午一点。”西列斯说,“拜托您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班扬十分温和地说。 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他随后与班扬告别,并且说:“明天见。” “明天见。”班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起来已经在思考明天的行动了。这副样子可比刚才困顿茫然的模样好得多。 西列斯选择将这件事情拜托给班扬,一方面是因为他提及的那个原因,在拉米法大学中,往日教会的行动或许会更加可靠与方便,普通人会倾向于认为往日教会是善意的。 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有意让这位略显迷茫的骑士长行动起来。 空想无济于事。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去守卫这座城市与这座城市的居民吧,班扬骑士长。西列斯在心中静静地说。 他最后望了中殿安缇纳姆的雕像一眼,然后离开了教会。 明天就是周六。阴影信徒恐怕将有一场大行动。在这最后的一天时间里,一些消息也纷至沓来,仿佛都要赶在最后的期限之前,努力做出一点贡献。 侦探乔恩的消息是第一时间抵达的。 他提及了杰瑞米·福布斯的死亡。 杰瑞米·福布斯今年二十七岁,仍旧单身独居。他每天的行程相当固定,上午通常是他接待访客的时间,下午则是前往工作或者前往其他的社交场合,晚上如果没有应酬就是他的个人时间。 因为其生活规律、日程固定,所以乔恩那边也很快就掌握了他的行踪。 乔恩曾经在周三上午在某家俱乐部那儿见到过杰瑞米,但是就在这一天晚上,杰瑞米·福布斯就在家突发疾病去世。 这种“因病去世”的说法并不让许多人认可,因为杰瑞米尚且年轻,也没有什么基础病。他出事的当天晚上,据说他家中的仆人没有听到任何的声响,也完全没有发现杰瑞米发病。 直到第二天上午,有一名约定好的访客前来拜访,仆人打开房门,他们才猝不及防地发现了杰瑞米的尸体。 这名目击者是个近来走了好运而赚了笔大钱的商人,因此才会特地去拜访杰瑞米·福布斯,为了一桩合作事宜。 不少人对他看到的场景十分感兴趣,特地询问他,他也十分想用这事儿来趋炎附势,因而毫不吝啬地将自己看到的画面讲了出去。 事实上,关于杰瑞米·福布斯的死亡,相关的说法早已经在一些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 总之,按照这名目击者的说法,杰瑞米死在自己的卧室里,床上地毯上满是鲜血和呕吐物。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一阵难闻的气味。 这种情况听起来像是杰瑞米食物中毒或者突发某种恶性疾病而死,但是这名目击者却信誓旦旦地声称,杰瑞米绝对是被人毒死的。 ……当然这也算是食物中毒。 报纸上的一些新闻的确是朝着这个方向报道的,也有一些说法认为杰瑞米说不定是招惹了一些不该招惹的人。 基于杰瑞米与菲尔莫尔家族不清不楚的关系,也有人认为,菲尔莫尔家族可能是将要拥有一位正式的继承人,所以这些传闻的“管理者”(或者说,私生子),就可以退位让贤了。 说法总是有不少,但是这些情况是否就指向了真相,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乔恩也提及了自己对于这个案子的看法。 他得到了一些小道消息,主要是关于杰瑞米·福布斯这个人的。 据说杰瑞米为人相当谨慎,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会将自己的宅邸走上一圈,锁上所有的门、窗,最后再用一把铁锁锁上自己的卧室房门。 他似乎也会使用一些启示者的手段,在睡前为自己的安全做好保障。 他尤为讨厌仆人在夜晚的时候打扰他,仆人们的房间离他很远,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死得十分悄无声息。 “我不认为有人真的能在杰瑞米睡着之后闯进他的卧室。”乔恩在八瓣玫瑰纸上如此写道,“我以侦探的身份去到了他的那栋宅邸,发现他的卧室简直刀枪不入。 “我真怀疑是一个什么样的胆小鬼和多么良好的睡眠质量,才能让他对自己的卧室如此看重……总而言之,我也更加倾向于下毒这个做法。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性。 “如果整件事情牵扯上启示者的力量,甚至于旧神的污染,那么情况就变得复杂多了。或许他只是倒霉地碰上了什么污染,然后在幻觉和疯狂中自己杀了自己……也是有可能的。 “或许他的大脑欺骗了他的肠胃,让他以为自己食物中毒了……呃,很有可能,不是吗?想象一下格雷森食品公司的做法。 “我观察了一下菲尔莫尔家族对于这桩案子的想法,然后注意到,目前菲尔莫尔家族还没有任何大人物站出来发表想法,他们始终保持沉默。 “但是,暗地里,我同样注意到,杰瑞米·福布斯负责的投资事宜,如今已经全权交给另外一个人了……如果我这边的消息源没错的话,这个人似乎也是菲尔莫尔家族的私生子? “他的名字是克里斯琴.贝文。值得一提的是,他的名字同样也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那个小型纪念碑的定制合同上。 “他正是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相关事务的负责人。” 当乔恩的消息出现在八瓣玫瑰纸的时候,西列斯与琴多刚刚吃完午餐。 ……这值得庆幸,毕竟乔恩提及了格雷森事件。任何人都不想在吃饭的时候听闻格雷森这三个字,尤其是拉米法城的居民。 总之,杰瑞米·福布斯的死亡听起来谜团重重,但克里斯琴·贝文的出现却又令他们不得不注意。 这又一个突然冒出来的菲尔莫尔家族的私生子,恐怕承担着不小的重任。他必定会比杰瑞米·福布斯更加“忠诚”。 ……不过,话说回来,“忠诚”。 杰瑞米·福布斯似乎是背叛了阴影信徒,从某种角度来说,这或许导致了他们的死亡。至少从他们已知的信息来说,这会是其中一种可能性。 但是,证据呢?换言之,杰瑞米从格雷福斯家族的资产中首先拿走的那部分东西,现在在哪儿? 杰瑞米曾经希望贵妇,也就是女商人尤金妮亚·比尔德帮忙将一些东西卖到无烬之地,那可能就是来自格雷福斯家族的东西,但是贵妇拒绝了他。 那就是没几天以前的事情……确切来说,也就是周三那天晚上,贵妇告诉他这件事情。而那天晚上,杰瑞米·福布斯就死了。 他可能没时间将那批东西拜托给其他人了。 ……说起来,那名商人目击者,是否有可能是杰瑞米·福布斯选中的合作对象?他们似乎恰好错过了——因为一场死亡。 总之,那些东西如今是又回到了菲尔莫尔家族手中,还是去到了阴影信徒手中,还是被杰瑞米·福布斯藏在一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地方? 西列斯思索着这个问题。 琴多有点疑惑地望着西列斯,不明白乔恩带来的消息为什么会让西列斯沉思如此之久。西列斯便向琴多提及了自己的想法,尤其是最后那几个可能性。 琴多恍然,他也思考了片刻,然后玩味地说:“最后那个可能性似乎是最有趣的。”他说,“如果菲尔莫尔家族和阴影信徒都不知道那些东西在哪儿,而唯一知道结果的杰瑞米又已经死了…… “……一个彻头彻尾的困局。” “可惜并不知道那些被提前拿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西列斯说,“……另外,是否真的是杰瑞米·福布斯拿走的,也是一个问题。” 琴多叹了一口气,他说:“问题总是很多。” 他深沉的语调配合这闷热的夏季天气,更显得令人头疼。 不过他很快就换了个语气,他偏头靠在西列斯的肩膀上,有点懒洋洋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学校那边?” 周五下午是拉米法大学教授俱乐部的活动时间,今天会是这个学期的第一场活动。西列斯已经提前安排好了活动的内容,活动时间是下午两点到四点。他们还不急着出发。 不过,他们也的确得去一趟拉米法大学。 明天有四件需要注意的事情:一批画家到拉米法大学来参观、一群贵族到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参观、欧内斯廷交易会的落幕,以及,格雷福斯家族资产拍卖会。 除却最后一件事情是晚上进行,前三件都会在白天进行。 因为这件事情涉及到阴影信徒的阴谋,所以恐怕只有他们两个,再加上侦探乔恩,可以真正参与进来。明天他们必定得奔波在各个地方了。 不管怎么说,他们至少可以先去拉米法大学看看情况,做一些准备。 ……正因为这样,西列斯今天并没有使用人偶的身体。他打算亲自用【阿卡玛拉的眼镜架】看一看拉米法大学的情况。 “等会儿就出发。”西列斯说,“不过,似乎要下一场雨。我们得带上一把伞。” 于是琴多偏头去看窗外的天空。 连日的晴朗已经持续了一周多的时间,这过分的酷暑让他们的金属叶片生意十分火爆,但也不可能永远持续。一场大雨恐怕将在这个时候短暂地侵扰拉米法城。 之后就会是再一次的晴朗,然后他们将迎接九月份更为凉爽一些的天气。 此刻,天空已经堆起了一些乌云。那笼罩着整座城市,闷热的几乎凝滞的空气定格在半空中。按照往年的经验,到再晚一些的时候或许就将下一场久违的雨。 “很应景。”琴多说。 西列斯不免笑了笑。 他们此刻是在忙里偷闲。在未来几十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们可能将迎来十分复杂而混乱的局面,仿佛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而他们更加心知肚明的事情是,这也并不是一切的结束。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琴多突然说。 “赌什么?”西列斯有点意外地问。 “赌您先解决‘阴影’,还是先解决论文。”琴多露出了一个略微狡猾的笑容,他说,“我赌前面那个选项。” 西列斯:“……” 他真不知道琴多这是太看得起他了,还是太看不起“阴影”了,还是太看得起他的论文了…… ……当然,事实上,如果不解决“阴影”的话,那他可能也没什么心思写论文。 于是他叹了一口气,便说:“我也赌前面那个选项。” “哦……那要么我们一起赢,要么我们一起输。”琴多说。 西列斯侧头吻了吻他,低声说:“因为我们不会输。‘命运’在此下了注。” 琴多怔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了一个相当张扬的笑,他说:“我喜欢您这句话……‘命运’在此下了注。” 西列斯从沙发上站起来,又把琴多也拉起来,便说:“该换衣服了。” “为这盛大剧目的开场做好准备?” “或许只是前奏。”西列斯说。 “那也得盛装出席。”琴多亲了亲西列斯的唇角,然后首先去换衣服了。 西列斯站在原地,一时间失笑。他打算跟上琴多的脚步,去衣帽间换衣服,不过这个时候,他恰巧瞥见放在茶几上的八瓣玫瑰纸显示出了新的字迹。 “…… “爷爷透露了一些新消息,或许是因为时日将近。他说,明天在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我们或许能欣赏到一些珍贵的藏品,甚至于,亲自得到。 “……所以,明天将会有一场内部交易会? “我怀疑这便是一个诱饵,让爷爷最终将画家利昂的那幅画交出去。如果这种交易是以物易物的话,那就更加会令爷爷感到意动了。 “……一个我不太好意思向您透露的事情就是,爷爷似乎也暗自想要将这个‘麻烦’甩给其他人。他似乎……不太想让我来继续承担保管这幅危险画作的责任。 “这是我不久前试探得出的结果。我感到十分为难。 “……” 多萝西娅的消息透露出一个不太好的倾向,也就是阿道弗斯·格兰特很有可能,会让那幅尘封已久的画作重见天日。 即便他们阻止了这一次,阿道弗斯似乎也并不希望这幅“被诅咒的画”继续留在格兰特家族。他不希望自己的孙女继续困扰于这个问题。 这种本质上的动机才是问题的根源。 西列斯思索片刻之后,便在八瓣玫瑰纸上给出了自己的回复。 【不用太担心,明天静观其变。一旦你爷爷真的打算将这幅画交换出去,请立刻告诉我。注意安全仍旧是第一位的,记得随时使用“复现自我”的仪式,精神污染可能防不胜防。】 第245章 请君入瓮 侦探乔恩拍了拍自己的脸, 让自己清醒一点,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昨天晚上拉米法城下了一场大雨,整座城市好似都浸在了雨中。那短暂地缓解了人们心中的燥热。然而奇妙的是, 在这一场雨过后, 天气又迅速回归了原本的热烈模样,好似太阳就这么喜欢这座城市。 ……或许拉米法城的居民宁愿太阳别这么喜欢自己。 总之, 乔恩昨天晚上没怎么睡好。雨声扰人, 但更加扰人的或许是他们今天要做的事情。 乔恩颇为耗费了一点功夫, 才找到一个混进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的办法——这个博物馆周六将要迎来一批访客,因此需要数量更多的守卫和保安来维持秩序。 乔恩换了个身份,将自己巧妙地安插在这个队伍之中。他现在之所以这么困, 是因为从早上五点钟开始,他们这批新的守卫就开始了长达五个小时的培训, 直到上午十点才散开去吃了顿午餐。 从十一点开始,他们就得按照菲尔莫尔家族的安排, 分散在博物馆的四处,完成自己的任务。 乔恩的位置在二楼侧面的一个房间外边,他得在这儿守门。 这间博物馆的三楼并不对外开放, 一楼和二楼都拥有着为数众多的藏品,其区别则在于收藏的时间——一楼是这个家族来到康斯特公国之后收藏的,二楼则是之前。 乔恩身侧这扇门内的房间, 收藏着一些雕塑。在他身旁的一个小型告示牌上,一段文字讲解了这个房间的相关历史。这里面的藏品都来自于一个名为埃弗雷特·菲尔莫尔的人。 乔恩盯着告示牌看了一会儿, 又不太感兴趣地挪开了视线。 他此时使用的身份是个三十岁左右、身材消瘦但目光严肃的男人——他得说, 在一定程度上, 他模仿了诺埃尔教授那种严肃冷淡的模样——这副样子似乎取信了菲尔莫尔家族的人。 他顺利加入了这批新守卫的队伍, 不过…… 他左顾右盼, 随后露出了一个十分玩味、饱含深意的笑容。 这批新守卫中,似乎并不只他一个人别有目的。 守卫们纷纷到位。中午十二点左右,今天将要到访的访客陆续到来。他们的人数并不少,贵族家庭基本都是全家到齐。那也意味着他们不可能一股脑地同时游览,必定得分开行动。 菲尔莫尔家族的人也出现了许多。他们恐怕得一人负责接待一个家族。所有人此刻都聚集在一楼的会客厅,发出吵闹又永不停歇的声音。不过那些声音传到二楼,就只剩下了一些窃窃私语。 乔恩凝神听了一会儿,但并不能听清楚。他无趣地摇了摇头。 他的位置很靠里,是一个转角。如果没有人特地跑到他这里来看一眼的话,那么没人会知道他这边的动静。 他又将目光放在了自己看守的这间房间的告示牌上。 埃弗雷特·菲尔莫尔。生于沉默纪晚期,卒于雾中纪早期。曾经是菲尔莫尔家族的族长。他喜爱雕塑,一生收藏了数座雕塑,都是极为昂贵珍惜的大师之作。 不过这倒不是乔恩关注的事情。他只是注意到埃弗雷特的生卒年,然后十分惊讶地意识到,这似乎与菲尔莫尔家族来到康斯特公国的时间对上了号。 换言之,就算埃弗雷特并非主导了此事,他也必定参与了整个过程。 这个房间位于二楼,说明至少在菲尔莫尔家族内部,他们将埃弗雷特归于“康斯特公国之前”那一类。 因此,乔恩多少有些好奇,这一间房间里的藏品,会暗示菲尔莫尔家族离开萨丁帝国的原因吗? 在他沉思的这片刻功夫,一楼的那些贵族似乎已经分成不同的队伍,开始在这间庞大的家族博物馆中游览了。一些声音已经朝着二楼来,乔恩听见不少人对于菲尔莫尔家族的恭维。 有一批人往乔恩这边的房间走,乔恩听见领头的那个菲尔莫尔家族的人,称呼另外一个人为格兰特先生。 ……格兰特? 那群人走过拐角,已经出现在乔恩的视野之中。乔恩若有所思地瞥过去,瞧见一个熟悉的年轻女士的身影。 ……在格雷森事件爆发的时候,乔恩曾经以侦探的身份,在皇宫晚宴的后厨见到过多萝西娅·格兰特。他们有过一面之缘。 当然,此刻乔恩已经认出了多萝西娅,但他现在却并非使用侦探的容貌。 他沉思片刻,暂时没有做出什么,只是在那名菲尔莫尔家族的人过来开门的时候,默默往旁边让了一步。 但是这一步让他恰好挡住了窗外的光线。这人拿着一把钥匙,试了好几下也没将钥匙插到锁孔里,只好眯着眼睛寻找着锁眼的位置,一时半会儿也没察觉出什么问题。 “先生,需要我来帮忙吗?”乔恩礼貌地问了一句。 那人这才瞧了瞧乔恩,他突然恍然大悟,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不正是你挡了光吗?往旁边站站!” 乔恩便低声道了歉,然后又往旁边走了一步。访客们此时已经四散着站在门口附近,乔恩这一步让他站到了多萝西娅·格兰特的身边。 多萝西娅因为乔恩的行动而下意识瞥过来一眼,乔恩恰巧在此时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枚胸针——八瓣玫瑰胸针,朝多萝西娅快速地展示了一下,然后又放回口袋。 多萝西娅下意识停顿了一下,她的目光在乔恩身上定格了片刻,在被其他人察觉到异样之前,就收了回去。 菲尔莫尔家族的人开了门,然后让访客们走进去。他让乔恩守在门口。 乔恩听见里头人的对话与惊叹。他好奇地侧过身往房间里瞥了一眼,也不由得感到些许的惊讶。在光线略微昏暗的房间里,一座座近乎真人一般的灰白色雕塑就立在那儿。 它们容貌各异、表情鲜明,但大多是痛苦而绝望的。它们的肢体语言似乎显示出,它们处于一种极端的困境或者困惑之中,正不可思议地挣扎着。 那种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一般的极端苦痛,让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 “……这令人印象深刻。”其中一名访客喃喃说。 多萝西娅皱了皱眉,她显然不太喜欢这个房间的氛围。在众人四散开来观赏的时刻,她与她的爷爷走到了门口附近。 于是她趁机问:“爷爷,我们只能这么一个一个房间游览下去吗?” “这不是很好吗?” “但是天气太热了。”多萝西娅叹了一口气,“这里连空气都显得闷热和污浊。” “最多只是两个小时而已。”阿道弗斯·格兰特安慰她说,“一会儿我们就会去三楼了。” 多萝西娅这才点了点头。 三楼? 门外听到他们对话的乔恩不由得心中一动。 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的三楼是不对外开放的,据说里面收藏了一些相当私密的资料以及过于珍贵的藏品。 等会儿这群贵族就要去三楼?为了那场可能的私下交易会? 最晚三点,他们就会过去。乔恩心想。不知道诺埃尔教授那边怎么样了……是否来得及? 事实上,来得及。 下午一点半,班扬骑士长与其他往日教会的骑士们一起,制伏了两名突然发疯、想要用自己的鲜血在拉米法大学主城堡的墙壁上画画的画家。 惊魂未定的其他画家,以及拉米法大学的教授们,也被往日教会的教士搀扶着坐下,慢慢缓和着自己的情绪。 整个过程中,西列斯与琴多只是暗中处理了一些细节。 比如琴多让那两个发疯的画家对方向产生混乱,原地自己打转,没真的将鲜血涂到墙壁上;再比如西列斯提前就和诺兰·赫斯特打好招呼,转移了一些人的注意力,以免他们受到污染。 在班扬出现之后,他们就功成身退,没有引起更多人的注意。 这群画家在下午一点的时候抵达了拉米法大学的主城堡,接待他们的人是拉米法大学的校长、不同院系的院长等等。 一开始的事情显得十分平静,他们绕着大学走了一圈,也谈及了在大学内开设美术学院的事情。一些仍旧在校的学生以及教授也好奇地朝这群参观者投来关注的目光,偶尔还有人跟着走上一会儿。 西列斯和琴多混在其中,并不显得醒目。他们只是遥遥地关注着这群人的动静。 至少到这儿,进展还十分顺利。 但不知怎么的,在他们打算进入主城堡的时候,有两名画家就像是突然发了疯,不约而同地大喊大叫,还从口袋里拿出刀子往自己的身上乱划乱砍。 那场面吓坏了其他人。 他们拿出了小小的泥碗,接满了自己的鲜血,然后大概是要用画笔蘸取血液来作画。 班扬等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赶来的。 他声称自己今天因为某些事情,来到了拉米法大学附近的一家小教堂——附近的确有一家教堂——但是却听见拉米法大学内似乎有混乱的尖叫声,因此就过来看看。 他没想到真的能在这儿抓到发疯的旧神追随者。 在场的人们面面相觑。 事实上,他们被吓了一跳,也完全不晓得自己是否发出太大的动静,甚至于尖叫了。他们各个都是体面人,哪想到今天会有这种场面出现。 在这中间,最为后怕的恐怕就是诺兰·赫斯特这位文史院的院长。他惊愕地望着倒在地上,那两个虚弱又激动的画家,整个人都懵了。 对于西列斯认为今天会出事的说法,他此前仍旧只是半信半疑,但是现在却真的闻见城堡内浓郁的血腥味……他感到一阵晕眩,甚至想吐。 他的面前闪过一个身影,挡住了他望向那两名画家的视线。是班扬骑士长。 “您不要再看他们了。或许会受到什么影响。”班扬温和地告诫着他。 “……我……我明白了。”赫斯特紧张地点了点头,他缓慢地深呼吸着,他有点犹豫地问,“骑士长先生……我记得,最近是不是有一个用以祛除精神污染的仪式?我有点担心……今天这种场面……” 他说的很含糊,但是显然是害怕自己或者其他人受到污染。 班扬点了点了点头,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难以察觉的古怪,他只是说:“是的,您如果需要的话,回头可以到往日教会来问问。” 他心想,这可就是您认识的那位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发明的。 ……骑士长先生突然感到,自己好似窥见了诺埃尔教授那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他忙了一阵,包括处理那两个发疯的画家,以及安抚在场的人群。这种事情对骑士们来说轻车熟路,而那两名画家现在似乎也完全没有反抗的意思。 在他们被带出主城堡,被外头炽烈的阳光照晒到的时刻,这两人甚至发出了一声夸张的惨叫,好似他们注定只能躲藏在阴影之中。 西列斯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不过还没来得及深思,班扬骑士长就找了过来。 班扬的目光中流露出了那种郑重而严肃的情绪,他说:“没想到这群旧神追随者会如此大胆……他们似乎一直在涉及与‘艺术’,尤其是‘画作’有关的事情。”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他补充说:“或许他们似乎早就盯上拉米法大学了。” 班扬不由得一怔。 “昨天我和琴多来了大学一趟,然后仔细地在主城堡里走了一圈。”西列斯说,“我们发现,在主城堡每一层的走廊尽头,都放上了一些空白的画框和画布。 “上午我找了个机会询问了赫斯特院长,也就是文史院的院长,他说这是那些前来参观的画家要求的,他们似乎是打算现场作画,作为这次活动的一个结尾。 “……这种做法显然预谋已久了。” 班扬吃了一惊,他说:“那两名画家本来是打算在那些空白画布上作画的吗?” “似乎是这样。”西列斯说,“不知怎么的,他们就提前发疯了。” 班扬不由得皱了皱眉。他回头大概会仔细讯问一下这个问题。 不过西列斯实际上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心知肚明。 他也知道,班扬能得到的答案只有一个:那两名画家不知道怎么地、莫名其妙地,就发疯了。 他们只是感到世界突然在他们的大脑中爆炸了,于是他们也要对这个世界爆炸。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西列斯对那群外来的画家通通做了一次意志判定。 在下午一点这些画家抵达的时候,西列斯还打算观察一下。 但是他也并不想将这件事情拖到更晚,也就是活动快要结束的时候。因此在一点半,这些画家在进入主城堡的时候,西列斯便当机立断进行了判定。 大部分画家都是正常的(至少能正常通过这次意志判定,虽然部分画家的意志已经岌岌可危),但只有那两名画家,他们意志判定结果相当一致:只提供了大失败的可能性。 换言之,他们其实已经处于发疯的边缘。 或许他们的目的就是忍到活动将近结束,用鲜血涂满那已经为他们准备好的画布;但是,这一次意志判定已经提前为他们决定好了未来的结局。 他们在一瞬间发疯,被世界的轰鸣声与自己的鲜血气息淹没。他们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班扬摇了摇头,便说:“我会调查一下他们背后的人,以及这次活动的前因后果……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 他显然是找到了一个调查的突破口,至少是能够让他专心去调查的事情。这一点让他感到十分振奋。 在班扬离开之前,西列斯斟酌了一下,还是叫住了他,对他说:“这可能有点冒昧……但是,或许你可以和伊丽莎白女士聊聊。” 班扬怔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说:“我会考虑的。现在,让我们先把这件事情处理完吧。” 西列斯也同意这个做法。 很快,班扬带着其他的骑士匆匆离开。西列斯去和赫斯特院长聊了聊,赫斯特院长显然还没缓过神来,心思不属地与西列斯交谈了两句。 随后,西列斯与琴多离开了拉米法大学。不过他在这儿留下了一个人偶,以防万一。 “交易会那边怎么样?”他问琴多。 昨天,也就是周五下午,他们其实做了不少事情。他们来了趟拉米法大学,进行了俱乐部活动,同时也发现了那些莫名出现在城堡不同位置的空白画框。 随后,他们又前往了交易会。琴多在那儿放置了一个字符,与之前放置在兰斯洛特剧院的字符一样,任何心怀恶意的人进入地下通道,琴多这边都会得到提示。 这是得自古老部落的警戒仪式,在此刻也庇佑着他们。 “比我们想象的数量要少。”琴多说,他热得给自己扇了扇风,“不过,也的确来了一些人。” 埃里克·科伦斯此刻就站在交易会地下通道的入口处,假装自己正拿着一份文档翻阅着,偶尔还会写几个字。实际上,他正看着八瓣玫瑰纸。 当恶意出现的时候,琴多便会通过八瓣玫瑰纸提醒他,而他则会注意一下此时来到地下通道的人们。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已经暗中注意到那些人的动静。 “而不出意外的是,他们都去到了金属叶片的那个摊位。”琴多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慢悠悠的、有点嘲讽的笑意。 今天是欧内斯廷交易会的最后一天,所以这个摊位多放出了两百个预定的名额,会在未来的两天内完成送货的服务。虽然在上午的时候就很快售空,但是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不过,那些心怀恶意的人也将注意力投诸这里,就显得十分奇怪了。 “他们是不是打算被我们的生意气坏了?”琴多戏谑地说,“所以才故意在今天想要闹点事情出来?” “或许。”西列斯说,“至少他们已经注意到金属叶片的存在了。” 这个用以改善生活质量的仪式,或许仍旧造价昂贵、或许对于普通人来说不够方便,但是,这的确是实打实“夏日的一阵凉风”。 那能给人一种愉快的体验,而这种愉快,自然比所谓的“启示者的杀机”更为令普通人容易接受。 人们或许在报纸上读到了许多关于剧院区谋杀案的新闻,他们会惊叹或者恐慌,但是,那听起来终究是遥远的谋杀,没什么真正的代入感。 而金属叶片的出现,却切实地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过去的一周时间里,通过交易会的摊位,西列斯这边半卖半送,一共发出了近千枚金属叶片。而这些金属叶片给拉米法城的居民自然带来了十分震惊的体验。 西列斯甚至已经在报纸上——彻彻底底面向普通人的报纸上——看到了与之相关的报道。人们总会在提及今年拉米法城炎热的天气的时候,顺口提及金属叶片的凉风。 ……当然,阴影信徒恐怕是气坏了。 一个十分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并不是所有旧神追随者都立场鲜明地站在安缇纳姆的对立面,他们或许讨厌安缇纳姆,但他们更加关注复活旧神的可能性。 但是,阴影信徒却似乎总是做出一些与往日教会、与安缇纳姆有关的阴谋计划。 从去年叛教者哈姆林的事情,到今年疑似通过剧院区谋杀案嘲讽往日教会的事情——说到底,死者艾伦的家庭居然虔诚地信仰着安缇纳姆,这件事情的确有些令人惊讶——都证明了这一点。 ……人们都知晓安缇纳姆是现世唯一的神明,然而却无人知晓“阴影”的存在,甚至于以此命名的阴影纪都在人类的历史中消失无踪。 对于阴影信徒来说,他们恐怕会相当恼恨于安缇纳姆吧。 甚至于,他们也恼恨于启示者的力量。 ……但他们似乎从未从“阴影”那边获得任何力量。这是一个相当令人无言的事实。 许多人从安缇纳姆·费希尔那里获得力量,却又站在这位神明的对立面,因为种种复杂的理由。 又有许多人未曾从安缇纳姆那里得到任何力量,却依旧单纯地对这位神明保持着敬意与友善,只是因其庇佑人类文明的行为。 或许人类本身就是如此矛盾的生物。 而他们也是其中的一员,并且,将要守卫自己的族群。 ……西列斯与琴多在下午两点多的时候抵达了欧内斯廷交易会。 路上他们仍旧在关注那些心怀恶意的人们。埃里克通过八瓣玫瑰纸时刻给他们传来最新的消息,尤其是那些人的动静。 这种情况让西列斯感到一种微妙的恍惚。 他曾经在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因为这个时代落后的通讯方式而无奈,但现在事情却截然不同了。他们能实时了解遥远彼方发生的事情。 ……这很有一种回到地球的感觉。 此外…… “等等。” 在下了马车准备走向欧内斯廷交易会入口处的时候,西列斯突然拉住了琴多。 “怎么了?”琴多有些疑惑地问,“我们不赶紧将他们一网打尽吗?” 西列斯遥遥望向了交易会的入口处。那距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因为入口处始终有人进进出出,所以马车也不太好停在门口,他们便在道路的拐角处下了马车。 在交易会定址之后,入口处当然也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翻修。原本狭窄、阴森的入口,变得宽敞明亮了许多……像是张大的口,等待他们的进入。 “……不。”西列斯说,“先等等。我们去酒馆那边。” 琴多不太理解西列斯为什么这么选择,不过他暂时没有多问,而是听话地跟着西列斯一起离开了。当然,在去到酒馆那边之后,琴多便立刻追问:“您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也可以这么说。”西列斯说,“你不觉得我们收集信息的速度太快了吗?” 琴多不由得怔了一下。 “【无形之笔】仪式是相当厉害的。”西列斯客观地说。 但实际上,他也知道,他那种来自故乡地球的观念——追求信息的时效性——也在最大程度上发挥了这个仪式的作用。 在如今这个年代,人们其实是没有这个概念的。 他当初在豪斯维尔街18号跟同伴们提及这个仪式的时候,达雷尔·霍布斯的反应就相当真实。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个仪式可以用来解决他的罚抄作业。 没人想到这个仪式可以用来“实时交流信息”,人们现在还没有这种需求。他们没法想象到那种信息漫天飞舞、甚至让人眼花缭乱的场景。 ……当然了,西列斯对于这个仪式的要求就是可以传递信息,而【无形之笔】仪式也阴差阳错地达成了这个目的。他的同伴们也因而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这种传递信息的效率,或许会让其他人,尤其是他们的敌人,察觉到异样。 就拿他们现在面对这个局面来说,察觉到这些敌人的存在还算正常(考虑到琴多的力量),但在抓捕甚至杀死这些敌人的过程中,他们是如何传递信息的? 一个更加明显的例子就是,交易会的谋杀未遂发生之后,当时的琴多是怎么“未卜先知”,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就赶到交易会的? 他怎么知道这里发生了一场意外? ……对于阴影信徒来说,西列斯这边简直就是“如有神助”,势如破竹地就捣毁了他们的阴谋,甚至还掌握了许许多多的信息。 从阴影信徒的视角来看,他们打算绘制不同的画作、打算挑唆普通人和启示者之间的关系。但是,这两个计划却又通通被西列斯阻止了。 交易会这边的谋杀未遂还可以说依靠了侦探先生的敏锐,但后面这个计划甚至还没有完全开展——报纸上甚至都没开始暗示这场谋杀与启示者有关——就已经胎死腹中了。 阴影信徒恐怕是惊疑不定,完全不明白自己的想法怎么就被发现了。 ……就如同,西列斯与琴多前往兰斯洛特剧院的那一天,琴多发现了窗外的窥视者。对方的眼睛被荆棘刺中,甚至还完全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了。 当时阴影信徒选择毁掉这双眼睛,而现在,他们同样可能如此选择这么做——那些心怀恶意的人,他们真的是为了在交易会捣乱吗?还是说,为了试探西列斯这边的手段呢? ……当信息的传递速度足够快、过于快,提前掌握信息的人,就有可能会被不明所以的人认为是……“先知”。 西列斯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之所以产生这种感觉,说到底还是因为,这一天的一切似乎都相当顺利。 乔恩已经在博物馆守着,他们也已经知道阴影信徒的目标是画家利昂的那幅画;拉米法大学的问题也已经解决,两名发疯的画家被往日教会带走。 而欧内斯廷交易会这边,他们也已经锁定了那几名可疑者的位置,随时可以将他们抓获。 至于晚上的格雷福斯家族资产拍卖会,他们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线索,最多也不过是不了解阴影信徒究竟打算做什么,到时候随机应变就可以了。 ……听起来毫无难度,是吗? 是因为他们的信息传递效率,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世界的极限。 通常来说,这个世界的信息传递需要依靠信件来进行。 而信件的效率……参考他过去这一年的经历,以及他前段时间给出版商本顿写的那封信还未得到回复这件事情,就可以发现,这时效性实在是不怎么样。 而不通常来说,一些人也可以依靠神明的力量来传递信息。比如说他在深海梦境中的做法。但是,这问题也一样,人类的承受能力决定了他们不可能“随时”使用这份力量。 但【无形之笔】却不一样了。这是可以随时使用的仪式,最多不过需要“复现自我”的仪式来确保理智,后者同样是西列斯发明的。 ……这是一份摧枯拉朽的力量。 8月5日,埃比尼泽·康斯特抵达了拉米法城。 而今天是8月17日。时间仅仅过去了12天。 无论对于西列斯来说还是对于阴影信徒来说,这都不能说是非常漫长的时间。但是西列斯这边却“不小心”收集到了太多太多的信息了。 一方面他熟悉这座城市,另外一方面,信息的传递速度也是不可思议的。 一直以来,西列斯都在思考,阴影信徒究竟打算做什么。而奇异的是,他不就已经在这12天的时间里调查清楚了吗? ……他甚至得担心,这速度别把阴影信徒吓跑了。 西列斯不由得有些头疼地捏了捏鼻梁,他对琴多说:“你觉得我们过去一段时间的进展如何?” 琴多眨了眨眼睛,说:“很不错。” “那么阴影信徒会觉得我们做得很不错吗?”西列斯问,随后他又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当然,虽然他们的想法和我们刚好相反。他们会觉得,太糟糕了——莫名其妙的糟糕。 “我们几乎堵死了他们所有的道路,除却剧院区的那一次谋杀成功了,往后,从交易会到拉米法大学,他们都失败了。如果等会儿的博物馆、拍卖会的行动再一次失败,他们会感到不可思议。” “……但,我们也不可能放任他们。”琴多说。 “是的。”西列斯低声喃喃,“只不过……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们没有找到他们的藏身之处。” 如果他们找到了,那么他们现在完全可以激进大胆一些。 但是,正因为那群阴影信徒有退路——如果行动再一次失败,这群阴影信徒大可以偷偷离开拉米法城——所以,西列斯才会感到担忧。 他当然是希望将这群阴影信徒一网打尽的。有任何的漏网之鱼,对于未来的发展都是不安全的。但也正因为这样,他们不能打草惊蛇。 说到底,依靠着信息的传递效率,他们可以碾压这群阴影信徒。他们完全可以阻止对方的一切行动。 即便有什么疏漏的地方,西列斯也可以前往历史长河一探究竟……虽然那可能相当危险,但也是一种办法。 ……西列斯终于意识到,当他们明白阴影信徒的行动之后,他们的目标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改变。一个问题已经解决了,他们需要解决下一个问题。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他们需要找到这群阴影信徒的藏身之处。他们得“瓮中捉鳖”。 琴多用手指绕着自己的辫子,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您的意思是,我们已经掌握了很多的信息,这是我们的优势。 “而如果我们今天的行动过于激进,让阴影信徒意识到我们已经掌握了这么多信息,那反而让优势变成了劣势,说不定阴影信徒反而会想要退缩,那就得不偿失了。 “毕竟我们还不知道他们躲藏的地点,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所以,现在我们就得掌握好一个平衡,既阻止阴影信徒的行动,又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已经知道这么多了……是这样吗?”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说:“除却退缩的可能性,他们也可能会选择疯狂和不顾一切地屠杀,或者污染。我并不希望局面走向这两个极端。” 琴多皱了皱眉,他问:“难道我们反而要束手束脚吗?” 他显然不喜欢这样的做法。 他们已经知道这群阴影信徒的许多做法与计划,包括十三幅画、包括投毒这个可能性。但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难道得眼睁睁瞧着阴影信徒去进行这些阴谋吗? “不。”西列斯说,“只不过,我们暂时不能在交易会这边有所行动。” 琴多怔了一下。 “他们在关注金属叶片的摊位,对吗?”西列斯问。 “……对。”琴多说,他有点不太明白……当然这也不是他头一回跟不上西列斯的思路。于是他放平心态,只是认真听着西列斯的话语。 “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会关注金属叶片?” “是因为他们想要报复,他们觉得我们是为了阻止他们……”这话挺绕,但是说到一半,琴多就突然反应过来。他停在那儿,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们觉得我们’。”西列斯依旧用那种镇定的、冷静的口吻说,“如果是他们希望我们这么觉得呢?如果,他们反而是在试探我们的目的呢?” 站在西列斯的角度,他让金属叶片在这个时间点推出试用,的确是为了应付阴影信徒挑拨离间的阴谋。 但是站在阴影信徒那边,他们会怀疑,是否真的是这样? 毕竟,欧内斯廷交易会正在进行。站在阴影信徒的角度,他们会怀疑,西列斯究竟是单纯想要借着这个交易会的契机宣传自己的课题产物,还是的确想要对付他们呢? 他们能如此确定? 关键问题是,如果西列斯想要知道阴影信徒的图谋,那么他需要好几个前提条件:三十四年前和发生在不久前的两桩杀人案、剧院区的规矩、凶案现场那家剧院老板的说辞、死者艾伦曾经接触过的组织…… 只有这些信息汇总到他那儿,他才有可能猜到这个计划。 他真的能得到这么多信息吗? 就仅仅只是在这短短的12天之内? ……不,应该从剧院区的谋杀案发生的8月8日开始算起。那就只是短短的9天时间。 就算西列斯真的在这九天时间里明白了一切,可问题是,金属叶片推出试用是在上周六,那是8月10日,欧内斯廷交易会开始的时间。 ……短短两三天的时间,从8月8日剧院区的谋杀案发生,到8月10日金属叶片开始试用。 想必阴影信徒内部发生了一场辩论会,就西列斯·诺埃尔教授是否猜到他们想要挑拨离间。 认为西列斯没猜到的人一定占了大多数,因为正常人都不会想到。 正常人可能在那个时候还迷惑于报纸上的报道;就算这位诺埃尔教授厉害得多,可是这两三天的时间里,他又能收集到什么信息呢? 而认为西列斯已经猜到的人,也一定是满心惊疑不定。因为整件事情显得不可思议——西列斯的应对太快了。 ……阴影信徒当然不可能猜到,西列斯在那两三天的时间里收集到了多少的信息。 基于谨慎、基于他手头现有的条件、基于一点点的运气(拉米法城最近过于炎热的天气),他才能最终达成现在这个一切顺利的局面。 西列斯自己也觉得太顺利了。他甚至觉得命运的力量在其中帮了忙。 而阴影信徒甚至还不知道命运的力量就掌握在西列斯的手中,他们怎么可能不怀疑这只是一个“巧合”? 他们会认为,西列斯只是误打误撞破坏了他们的计划,只是单纯为了宣传自己的产品,所以才会在欧内斯廷交易会上摆出金属叶片。 “他们认为我并不知道他们的计划。”西列斯说,“但是,他们还是会产生怀疑。” 毕竟,交易会的谋杀被乔恩阻止;琴多又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赶到;现在,拉米法大学那两名画家的行动也被阻止。 “他们会觉得诸事不顺。他们未必会直接怀疑到我的头上,但是,他们也会想要试探一下。反正那也不亏。”西列斯说,“那几个可疑者很有可能就是试探的办法。 “阴影信徒会觉得这几个人死不足惜,但这几个人试探出来的结果却相当重要。” 如果西列斯的确是为了对付阴影信徒,才会让人们试用那些金属叶片,那么他一定会关注交易会这边的情况,并且阻止任何可疑者的行动,甚至于杀死这些人。 但是,如果西列斯不知道——如果他真的只是单纯为了推广自己的产品,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误打误撞破坏了阴影信徒的图谋,那么,他就根本没必要这么“警惕”。 “……而我得装出自己不够警惕。”西列斯眯了眯眼睛,“因为我希望他们仍旧以为我是‘无知’的,仍旧以为他们的计划顺利进行……这样,才能‘请君入瓮’。” 琴多陷入了沉思之中。 然后他问出了一个相当简单的问题:“您觉得这群阴影信徒真的会想这么多吗?他们如果只是单纯的疯子,来到交易会就是为了杀人呢?” 西列斯:“……” 他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因为他觉得琴多的问题也很值得考虑。 如果他只是在和空气斗智斗勇呢? 他又思考了片刻,然后才说:“这其实也不是大问题。博物馆和晚上拍卖会的事情我们必定得做出行动,要尽可能阻止他们,这一点不变。 “重点是,不能让他们以为我们已经掌握了他们的许多信息,得让他们以为我们始终慢他们一步。所以,交易会这边的情况就是关键。” 他望向窗外明媚晴朗的阳光,隔了片刻,又说:“所以,这也是我们对他们的试探。” 琴多费解地歪了歪头:“为什么?” “你认为,他们来到这里只是单纯为了杀人。”西列斯说。 琴多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我只是提出这个可能性……好吧,我认为。” 西列斯莞尔,他伸手抚摸了琴多的辫子,又握住了琴多的手。他便说:“如果他们没有杀人呢?” 如果这几个心怀恶意的人,只是在交易会里静静地到处闲逛,一整天也什么都不做……那么情况就完全发生了改变。 琴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说:“我明白了。如果他们真的什么都不做,只是为了试探……那么这群阴影信徒里也有‘正常人’啊。”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他生来就有的讽刺的笑意。 西列斯不禁笑了笑,他说:“不过,他们的行动也的确是个问题,我们不能在这儿干等着。”他想了想,便想到了人偶。 今天三个人偶以及他的本体都出了门。一号人偶被他放在了拉米法大学那边,以防万一;现在,他便拿出了二号人偶。 他说:“让人偶去看看吧。我们两个最好不要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地下通道。” 琴多也点了点头。 人偶小心翼翼地跳下了桌,然后悄悄地小步走出了酒馆。人偶会绕上一圈,从另外一个方向走进交易会。而西列斯与琴多则继续在酒馆这儿等待消息。 八瓣玫瑰纸就摆放在桌上。如果西列斯猜的没错的话,交易会这边可能不会有什么变故,但博物馆那边就不一定了。 时间似快似慢地流逝着。 三点多的时候,两张不同的八瓣玫瑰纸上突然同时出现了新的字迹。 一条消息来自多萝西娅。 “…… “教授!我爷爷要将那幅画交换出去了!他完全不听我的劝,硬要用那幅画换一样东西,据说是菲尔莫尔家族珍藏的来自萨丁帝国的古籍……现在,他已经派仆人去银行里取出那幅画了! “那家银行是贝克银行,就在坎拉河附近,不确定您是否知晓这家银行。 “另外,我在博物馆这边遇到了一位持有八瓣玫瑰胸针的男人。他恐怕是我们的帮手? “……” 另外一条消息则来自侦探乔恩。 “…… “那位格兰特先生完全听不进他孙女的话,十分固执。您担心的场面可能要成真了。我有一位侦探朋友正守在博物馆外,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已经跟上了前去银行取东西的那名仆人。 “如果您需要取信于他,只要跟他提及367这三个数字就可以。 “不过,我并不知道具体是哪家银行……但格兰特小姐应该已经通知您了?我在格兰特小姐面前展示了八瓣玫瑰胸针,她应该已经知晓我是她的帮手。 “……” 两边的消息相互对照,西列斯立刻意识到博物馆的事态发生了变化。 阿道弗斯·格兰特居然真的打算将画家利昂的那幅画交出去? 在他那一次拜访格兰特家族,奥尔登·布里奇斯提及这幅画的时候,阿道弗斯还是一幅避之不及的样子……现在是真的打算将这个麻烦甩给其他人了吗? 西列斯心中怀疑,但他也毫不迟疑地给两人回了信。 【(给多萝西娅)是的,那是我们的帮手,你可以信任他。那幅画存放的保险柜的密码是什么?或许你首先得从你爷爷口中问出这个问题。】 【(给侦探乔恩)来自格兰特小姐的通知:那是贝克银行,如果你的那名侦探朋友需要这条信息的话。另外,请帮我留意博物馆内,是否有对这幅画产生意动的参观者或者外来者。】 第246章 可疑的雕像 人偶探头探脑地从街角望了出去。 时间已经接近下午四点, 最炎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但人们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走上街头,踩上那仍旧火烫的路面。因此, 街上空无一人。 贝克银行的门口, 几人正在交谈。不一会儿,一辆马车行驶了过来,几个人将一个保险柜搬上了那辆马车,但银行的工作人员仍旧在让其中一人阅读并且签署一份文件。 从银行的保险库里拿出东西, 这是相当复杂的工序。 阿道弗斯·格兰特大概是不想离开博物馆, 所以就只是写了一封亲笔信,派了他的仆人过来,而仆人又得找到格兰特家族的律师,拿到那份阿道弗斯提前准备好的授权书…… 尽管现在他们已经将保险柜拿了出来,但他们还是得继续完成一些既定的流程。 人偶那双圆溜溜的小眼睛盯着贝克银行看了一会儿,又盯着那辆马车看了一会儿。马车周围有不少的守卫。隔了片刻,它又望向了在场的另外一个人。 侦探的那位侦探朋友。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目光凝重, 但十分冷静地站在不远处, 暂时没有掺和进来。 ……突然地,一道细细小小的女声出现在他的耳边:“先生……请别害怕。” 这名侦探瞳孔猛地一缩, 几乎就要下意识四处寻找这个莫名声音的来源, 但是他终究忍住了。他用眼角的余光寻找着周围可能隐藏着的女士,但是却完全没有找到。 “按照另外一位侦探先生的说法, 我需要向您说出三个数字:367。”那个女声继续说着。 这名侦探愣了一下, 然后便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他嘴唇不动, 含糊地说:“你需要什么?” “请帮我吸引一下马车周围守卫的注意力, 让他们在某一刻不要关注马车就行。”那个女声说。 “你想将那个保险柜搬走?”侦探敏锐地反问, “但是这动静太大了……你还在吗?” 他没有得到女声的回答,这让他不禁皱了皱眉。 “……算了。”他低声嘀咕着,“乔恩这家伙的人情……” 他站在原地想了片刻,然后就没有再犹豫,突然大步朝贝克银行走了过去,同时大声说:“喂!你们在干什么!” 贝克银行门口马车周围的守卫、以及其他几人都惊讶地望了过来。银行的工作人员当然警惕地侧身挡住了那辆马车。 他同样大声地说:“我们正在做交接!请不要靠近!” “什么?”侦探故意装作没听清,“我告诉你们,我的雇主告诉我,他怀疑有人假冒了他的名义来贝克银行取东西!” 格兰特家族的仆人愤怒地说:“你在说什么?谁是你的雇主!” “我怎么可能透露雇主的身份!”侦探同样愤怒地说,“你们才是,我刚刚接到这个委托过来看看,结果就碰上了你们……难道不就是你们假冒了我雇主吗?” 他一番胡搅蛮缠,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趁这个机会,人偶飞快地冒着小步子跑到了马车的旁边,这是个女性人偶,木头身体上甚至描绘出了长长的辫子。 人偶小心翼翼地钻到了马车底下。没人注意到人偶的行动。 其他人与侦探的争论越发激烈起来。守卫们倒还是尽职尽责地看守着,视线始终盯着马车的布帘。 终于,格兰特家族的仆人忍无可忍地说:“够了!难道你要说你是受到格兰特家族的雇佣吗!” “格兰特家族!”侦探惊呼了一声,他随即尴尬地抓了抓头发,讪笑着说,“呃,认错人了……认错人了……” “拙劣的侦探,请将您的眼睛放到更加重要的东西上吧。”仆人讽刺地说。 侦探连连道歉,这尴尬的场面让那几名守卫也忍不住挪了挪视线。那可能只是一两秒钟的时间。 当守卫们再一次将目光挪回来的时候,其中一名不禁皱了皱眉——刚刚,马车前头的布帘是不是晃动了一下? 被风吹的吗? 那名侦探也几乎下意识瞧了瞧马车。于是格兰特家族的那名仆人突然警惕了起来,他大步走到马车旁边,猛地掀开布帘。 马车内部,一个小小的、大概五十厘米长宽高的正方体保险柜就好好地放在那儿。 仆人谨记着阿道弗斯的嘱咐,没有试图伸手碰触保险柜,只是一瞥而过,确定保险柜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将布帘放下。周围的守卫们也松了一口气。 “……搞定了。”女声轻快地在侦探耳边响起,“您可以离开了,侦探。感谢您的帮忙。” 侦探怀疑地心想,他帮了什么忙?就只是过来胡搅蛮缠一下?而且那保险柜看起来也没什么变化啊? 他满心狐疑,感到好奇心像是小猫的爪子一样挠着自己的心脏。 他没有再继续呆在这儿,假装自己十分尴尬,连连后退了两步,就跑开了……他仍旧在思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的确注意到马车的布帘似乎动了一下,但那又能意味着什么? 难道能有人从那么小的细缝钻进去?可那名仆人也已经掀开布帘看了一眼,马车里完全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总不可能是个侏儒? ……最终,他叹了一口气,心想,算了,乔恩的人情可以作废,但他的好奇心必须得到满足。回头可以去问问那个总是语焉不详的侦探。 在这名侦探离开之后,仍旧留在贝克银行门口的几人也不禁议论了一阵。但他们没太多时间了,紧赶慢赶解决了手续,仆人便亲自当了马夫,几名守卫另外又驾了一辆马车,就跟在后面。 他们得尽快赶回菲尔莫尔博物馆。 而在菲尔莫尔博物馆三楼焦急等待着的多萝西娅,也突然在自己的八瓣玫瑰纸上看到了一行字,来自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已经解决了?”多萝西娅低声喃喃将那行字迹念了出来。 她不禁有些狐疑……解决了?怎么就解决了? 她刚刚从阿道弗斯那儿问出了保险柜的密码,假称是为了转告菲尔莫尔家族的人。但是,她甚至还没找到机会将保险柜的密码告知教授,怎么教授那边就已经解决了? 她便找了个机会去了趟盥洗室,借机将密码转告西列斯,但同时也好奇地询问西列斯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西列斯也很快回复,但这个回复却更加令人摸不着头脑。 【或许是因为我们拥有一位身材小巧的帮手。】 多萝西娅迷茫地注视着这句话,感到困惑不解。 但是她也已经来不及更多思考了。外面传来了呼喊声和马匹的嘶鸣声,显然,仆人已经带着那幅画家利昂最后的画作返回了。 事实上,这幅画还真的在博物馆这儿引起了一番轰动。 在将近三点的时候,菲尔莫尔家族的人便组织他们前往三楼。在那儿,菲尔莫尔家族准备了十分繁多的收藏品可供他们单独观赏,以及,交易。 菲尔莫尔家族似乎更倾向于以物易物。他们声称自己已经拥有这些藏品十分漫长的时光,因此想要与其他家族进行一些交换,以此得到崭新的收藏品。这是互惠共利的选择。 在这一次博物馆之行之前,许多贵族就已经听闻了这场私下交易的事情,因此他们也已经准备好了自己家族内部可供交换的藏品。 除却与菲尔莫尔家族进行交换之外,许多前来参观的贵族之间也有了一些交换的打算。他们是将这事儿当成交际,而非单纯的以物换物。 在阿道弗斯提及格兰特家族收藏的那幅画作之前,已经有好几名贵族完成了满意的物品交换。他们从彼此那儿收获了崭新的藏品。 而阿道弗斯就突然提及了画家利昂的那幅画。人们当然还记得利昂·吉尔伯特,事实上,许多人甚至还记得当初那幅画造成的灾难,那是长辈们口口相传的往事。 有人知道,自然也有人不知道。有人十分感兴趣地问及这幅画的过往故事。 但菲尔莫尔家族的那名老族长,却在此时主动派人过来,说他对这幅画十分感兴趣,乐意用来自沉默纪萨丁帝国的一本昂贵的古籍,交换这幅画。 阿道弗斯当即便答应了,无论多萝西娅怎么劝说都不听。 他之后才私下和多萝西娅说:“你研究沉默纪文学,西娅。把这个麻烦交出去,换回来一本沉默纪的古籍,我认为这很合适。” 多萝西娅不由得怔了一下。她有些感动,又有些无奈。 很快,人们聚在了博物馆一楼侧面的空地上。多萝西娅与今天同样出现的安吉拉·克莱顿站在一块,目光忧虑地望着那辆马车。 菲尔莫尔家族的那名老族长也出现了。他已经七十来岁了,看起来十分年迈无力。他颤颤巍巍地被仆人扶着,然后走到了那辆马车边上,掀起布帘看了一眼。 他很快就放下,然后用那种虚弱的声音笑着说:“是的……没有错。我相信……阿道弗斯,不会骗我。” “当然不会!你必定得相信我,老伙计。”阿道弗斯说。 那名老族长便拍了拍手,一名仆人将一个纸盒子拿了过来,递给阿道弗斯。 “回去看吧,阿道弗斯。”老族长喃喃说,“就好像我也得回去才能仔细看看这幅画。” 阿道弗斯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你打算亲自看这幅画?” 那名老族长浑浊的眼睛定格在阿道弗斯的身上,然后轻轻笑了起来:“或许……也或许,是在我死之前,就如同你的先祖那样……不然,我死不瞑目。” 阿道弗斯沉默了片刻,便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喃喃说:“这天气太热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其余贵族见他们不打算当众查看那幅画的模样,纷纷露出一个既遗憾又庆幸的表情。他们陆续回到了博物馆里,而那辆马车则在那名老族长的要求下,驶向另外一个方向。 多萝西娅静静地望着那辆马车离去的方向。 安吉拉站在她的身旁,低声说:“别太担心了,西娅。相信教授。” 多萝西娅点了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便说:“走吧。” 她不再想那幅画,反而对菲尔莫尔家族给出的那本古籍来了点兴趣……那会是讲什么的? 侦探乔恩站在更远一点的地方,他挑了个没有阳光的树荫下站着,忍不住伸了个懒腰。他注意到一些和他一样的守卫的身影,也隐隐约约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他想,看来守卫群体中的确混入了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不仅仅是指他自己——这些人的目的,要么是阴影信徒那一边的,目的是为了确保他们得到那幅画,要么是来自别的什么地方。 后面这种可能性的目的也很简单,针对菲尔莫尔家族或者针对那幅画。乔恩更倾向于前者。 不过,乔恩现在更加好奇的是,教授究竟是怎么解决这件事情的? ……难道是利用他那个更换身份的特殊能力? 乔恩得承认他心中的好奇心正蓬勃生长……或许回头可以问问他那位侦探朋友,指不定他瞧见了全过程。 而被所有人的好奇心包围着的西列斯,此刻只是平静地收起了八瓣玫瑰纸。 琴多说:“已经四点多了。” “是的,尽管今天的事情还未结束。”西列斯说,他的目光望向了窗外不远处的交易会入口,再过几个小时,交易会就将落幕,“不过……” “地下通道里的那几个人却没有什么动静。”琴多说,他将头靠在西列斯的肩膀上,惊叹着说,“所以您是对的,他们果然是为了试探我们。” 西列斯因为琴多那惊叹的语气而笑了笑。他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这群心怀恶意的人在上午的时候就已经去到了地下通道,在其中徘徊了大半个白天的时间,现在仍旧毫无动静,只是随意地走来走去。 西列斯甚至有点佩服他们这种漫长的耐心了。地下通道如此闷热,这几个人却只是忍耐与等待着……或许这才是他们徘徊在金属叶片的摊位附近的原因? 西列斯看了一眼时间,便说:“我得去和伯特伦汇合了。拍卖会之前还有一场晚宴。” 琴多不由得怔了一下,他说:“您不打算用人偶吗?” 西列斯摇了摇头。现在一号人偶在拉米法大学那边,二号人偶在地下通道,三号人偶在马车里——显然,在马车里——他暂时只能亲自前往厄斯金街1号了。 当然,等到再晚一点,二号人偶就能闲下来。夏先生的能力说不定会在晚上的场合派上点用场,虽然现在西列斯更加希望藏拙一些。 “到时候随机应变吧,琴多。”西列斯说,“别太担心。” 琴多露出一个“自己的确很担心”的表情,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而是倾身吻了吻西列斯。他说:“我会在外面等着您的。” 他向来擅长等待,不是吗? 西列斯安抚地吻了吻他无名指上的婚戒。 “……有没有可能……”琴多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迟疑了一下。 “什么?” “……让我们的戒指也成为一个什么仪式的时轨?”琴多说,这么说出来之后,他反而变得理直气壮了一点,“您看,这是多么有纪念意义的一样东西,理应成为时轨。” 西列斯有些惊讶,随后他莞尔说:“我们回头可以好好探讨一下这个主意。” “听您的。”琴多笑着说。 他拥抱了一下西列斯,然后与他告别。琴多需要继续在交易会这边待一阵,免得地下通道那些人真的进行一场疯狂的屠戮……当然,再晚一点,侦探就会过来替班。 西列斯在欧内斯廷酒馆外边坐上马车,然后前往了厄斯金街那边。保险起见,他甚至给这位车夫进行了一次意志判定,结果显示这名车夫无害。 ……当然了,比起人偶的木头身体,他的本体也的确可以做到更多。 上了马车之后,他就戴上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并且使用了【沉静的心】的胸针。加上其他的一些防御和攻击手段,他暂时认为自己不会有什么危险。 ……琴多也不可能总是跟着他一起。 如果西列斯真的习惯了琴多的保护,而忽略了自己应有的警惕心,那也不是什么好事。当然了,他承认琴多总是在战斗方面更加娴熟一些。 这一天的时间将要过去了。西列斯心想。 他短暂地将注意力转移至三号人偶那边。三号人偶同样在马车上,就躲在保险柜和马车后部之间的夹缝。恐怕也只有身材小巧的人偶可以做到这一点。 当然,另外一个选择是直接让幽灵来跟随这辆马车。 不过西列斯选择人偶来到这里,也自然有他自己的目的。他认为说不定可以通过深海梦境来解决这件事情。 那一辆马车也如同他这辆马车一样在行进。在一片昏暗之中,人偶并不能看到马车附近的情况,也不好在这个时候贸然行动。 幽灵其实也一直跟着人偶,如果遇到什么突发事件,幽灵就可以帮上忙——事实上,正是因为幽灵的存在,所以刚刚人偶才能那么快赶到贝克银行附近。 西列斯不能确定这辆马车会行驶到什么地方。目的地的不同也会导致他选择不同的行动方案。 当然,他这么做的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他十分希望这辆马车最终驶向阴影信徒所在的藏身处。这自然再好不过。 但在真正“接收”这幅画之前,西列斯怀疑阴影信徒首先会确认一下这幅画的“效果”,以及真伪。 西列斯最担忧的情况是,阴影信徒打算在晚上的拍卖会上,向所有人或者部分人展示这幅画。那就有点糟糕了。 阴影信徒可能不会那么大胆,但也可能铤而走险,西列斯还无法确定这个问题。 一路上,他都在思考着这些问题。大概半个小时之后,他顺利抵达了厄斯金街1号。伯特伦·费恩就在厄斯金街2号的那家咖啡厅等着他。 当西列斯出现的时候,伯特伦整个人看起来激动又紧张。他不禁说:“教授,您知道谁来了吗?” “谁?” “大公!大公居然也出现在这儿了!”伯特伦激动地说,“我刚刚亲眼目睹大公的马车驶进隔壁那栋建筑。” 西列斯恍然,他之前就已经知道大公将会出现在这场拍卖会上。大公也在这么早就出现了,恐怕是打算参加拍卖会开始之前的晚宴。 埃比尼泽·康斯特在不久之前出现在了拉米法城,这件事情对于如今这位大公来说,恐怕是相当严重的一件事情。 如果不是十四年前埃比尼泽出事,那么如今这位大公还未必能够成为这个国家的最高掌权者。从大公所作所为来看,他显然是壮志未酬,不可能乐意埃比尼泽在此刻兴风作浪。 ……但是,话又说回来,埃比尼泽恐怕也对康斯特公国不怎么感兴趣。他之所以出现在拉米法城,或许是因为这里距离安缇纳姆最近。 这对兄弟两个的志向、野心,已经截然不同了。当然这也不影响他们的对立。 “我们也可以过去了。”伯特伦说,“晚宴会在五点半的时候开始……原本只是普通的社交场合,但是现在大公出现了,情况就彻底改变了。” 伯特伦的说法并没有错。许多人实际上都不清楚大公的打算,在此时看到大公的身影简直就是又惊又喜。 出现在这次拍卖会中的买家,少部分是贵族,大部分都是商人。这些商人往常不可能有接近大公的机会,但现在却意料之外地碰上了一个绝佳的好机会。 但凡从大公这儿得到一丝一毫的暗示,那都是大富大贵的机会,特别是在现在这个时刻。 于是,在一整个晚宴过程中,大公身边的人都络绎不绝。原本就略显闷热的房屋中更多了一丝躁动的气氛。许多人都可以明显地看出来,大公的情绪从若有所思到隐晦的不耐烦的发展。 跟随大公一同前来的,是克莱顿家族的族长,也就是安吉拉·克莱顿的父亲。 在伯特伦的讲解之下,西列斯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名学生兼同伴的家世,有多么辉煌显赫。 在“康斯特”这个名字还未曾指向一个公国,而仅仅指向一个家族的时候,克莱顿家族就与康斯特家族有着极为亲密的关系。 确切来说,克莱顿家族也曾经是沉默纪萨丁帝国的贵族之一,不过并非来自首都陶赫蒂亚,而是来自经济中心堪萨斯——是那种商业与权势融为一体的贵族。 正是这个家族,给予了初代康斯特大公前往萨丁帝国边境开发土地、建立国家的第一笔资金与赞助。 如果说康斯坦丁家族基于军队的支持,是康斯特公国得以稳定发展的支柱,那么克莱顿家族就更像是康斯特家族在政治与经济方面的盟友,尤其是在沉默纪与雾中纪之交的时刻。 在康斯特公国撑过了雾中纪早期的那场战争之后,克莱顿家族就逐渐不显山不露水起来。然而没人知道这个家族究竟积累了多少的财富、又究竟在公国内部掌握了多大的权势。 “有一个说法是,”伯特伦声音极轻地对西列斯说,“十四年前,当时这位大公年纪尚轻,上一任大公并不打算立刻将继承人的位置确定下来,甚至打算再生一个继承人。 “是克莱顿家族的族长,也就是如今这个看起来笑眯眯的先生,他的大力支持才让前任大公彻底下定决心,确立继承人。 “据说如今克莱顿家族只剩一位女性后裔。甚至有人认为,这位克莱顿小姐会成为康斯特公国的女王或者王后……当然,这种猜测显得不怎么得体,但这也证明了大公对于这个家族的信任。” 西列斯默不作声地听着。他想到,曾经安吉拉对于自己家族明里暗里的描述,或许还显得谦虚……又或者,是安吉拉自己也没意识到这一点? 不管怎么说,如今这位克莱顿家族的族长,也面临着与康斯特大公相似的困境。无数想要恭维他们的商人、贵族,将他们包围了。 伯特伦其实也挺想过去的,但他左右看看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空位,再加上他现在慢慢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家庭,已经许久没有参与过经商的事情…… 于是他最终就放弃了去到大公那边,只是站在西列斯身边与他聊着天。 大部分时候,是伯特伦跟西列斯介绍着在场的这些参与者。在一众忙碌、嘈杂的人群中,他们只是坐在那儿,边吃边聊。 西列斯注意到,参与这场拍卖会的商人许多都是最近一段时间生意才刚有起色,又或者说是始终不高不低的。贵族的情况也差不多,并没有知名的贵族出现在这儿。 “其实我原本也不打算来。”伯特伦低声和西列斯说,“有一些传言说,格雷福斯家族的资产,绝大多数珍贵的东西,已经被人提前拿走了。” “绝大多数?” “很难说这个传言是真是假。我认为应该有人会提前将一些东西拿走,如果他们有人脉这么做的话。”伯特伦说,“但是,绝大多数,似乎又不太可能。 “……无论如何,格雷福斯家族是个做地产生意的商人家族,再加上他们曾经做的事情……所以,那些好面子的大商人和讲究体面的贵族自然不会过来。 “所以,大公的出现才会令我们如此惊讶……当然了,或许大公只是想展示自己亲民的态度。” 西列斯点了点头。随着时间的流逝,局面仍旧显得普普通通平平静静,这一点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晚宴临近结束,他便去了趟盥洗室,恰巧琴多通过八瓣玫瑰纸转告他,他已经抵达厄斯金街了,现在就在隔壁的咖啡馆里遥遥望着这里。 外面也没有什么动静,琴多同时补充说。 西列斯不禁感到了一丝诧异。阴影信徒究竟打算做什么? 他思索了片刻,便离开盥洗室。伯特伦走过来告诉他,他们得去二楼了。 一楼是举办晚宴的地点,虽然几乎没什么人吃那些美味精致的佳肴;而二楼则是举办拍卖会的场地。现在人们已经陆续前往二楼入座,等待拍卖会的开始。 在他们各自座位的旁边,一张拍卖物品清单就放在那儿。许多商人此刻也顾不得其他什么了,自顾自盘算着自己究竟要买些什么。 二楼的场地里,许多座位都是空着的。拍卖会开始的时间是七点整,此时才六点多钟。陆陆续续地,有不少生面孔出现了,他们的来意十分明显——为了大公。 伯特伦又跟西列斯介绍了这几个人。显然,这些人的身份就显贵得多。 此时西列斯与伯特伦已经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这个位置挺符合西列斯的想法,在整个大厅的侧后方,不引人注目同时也可以纵览全局。 距离拍卖会的开始还有半个小时。他正打算将自己注意力转移到人偶那儿,却突然感到身旁洒落下一片阴影。 克莱顿家族的那位族长,也就是安吉拉的父亲,来到了西列斯的身旁。 他坐到了西列斯的对面,笑眯眯地说:“诺埃尔教授!久闻大名了,终于在今天恰巧遇到了您。我从安吉拉以及我妻子那儿都听闻过您的名声。老实讲,我早就想着什么时候应该拜访您了。” 西列斯有些惊讶这位大贵族竟然会主动来与自己交谈,不过想到安吉拉与贵妇的存在,这似乎也并不显得奇怪。他便笑了笑,只是说:“我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见到您。” “埃默里·克莱顿。”埃默里笑着说,“您直接叫我埃默里就可以了。” 他又望了望伯特伦,伯特伦便适时地做了自我介绍。 “那么您也叫我西列斯就行。”西列斯说,他沉吟了一下,决定稍微迂回一点,“还有半个小时拍卖会就将开始了。” “……其实您比我更加清楚,这场拍卖会背后的含义,不是吗?”埃默里说。 他的目光望向了前方。 此时康斯特大公正与后来的几名贵族交谈着。他们附近的一名小商人有点好奇地瞥过来一眼,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什么,但很快又埋头去研究手里的物品清单了。 “厄斯金街1号。”埃默里露出了一个相当复杂的表情,“……您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是厄斯金街1号吗?”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他曾经询问安吉拉,厄斯金街1号是否在贵族群体中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但是安吉拉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或许,只是埃默里不想将这件事情告诉安吉拉? 埃默里继续说:“当拉米法从西城扩展至东城的时候,东城并非完全荒芜一片,一些居民也住在这里……或者说,在这里流浪。我们首先需要妥当地安排他们。 “厄斯金街1号就是第一批被迁徙出去的居民的原本住地,因此这里就成了纪念拉米法东城的地点。不远处那座小小的城市公园也是因此而建的。 “但是,事实上,公国当时采取的手段并不怎么得体,所以只有一部分贵族才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 “后来,厄斯金街1号就变成了只属于康斯特家族继承人的地产。这栋建筑名义上是由某个小贵族经营的,但实际上是完全由康斯特家族控制的。 “康斯特家族甚至会得知在这里举办的宴会的完整过程……不过,一些贵族也清楚这一点。他们将来到这里看作是一种殊荣,看作是对于公国继承人、未来的大公的投资与讨好。 “……但是,在十四年前的事情发生之后,这个规矩就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 “埃比尼泽·康斯特是第一个没能成为大公的大公继承人。换言之,这里曾经就是他的资产,但最终他却未能实现这财产意义。 “他的兄弟,如今的这位大公,并不喜欢这个地方,所以也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慢慢地,现如今的贵族自然都不知道这个地点的含义了。 “但是,当埃比尼泽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大公也想到了这里,并且诧异地发现,这里居然将要举办一场拍卖会——格雷福斯家族资产的拍卖会。他感到了一丝恼怒,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 埃默里快速而轻声地解释了一切。伯特伦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老实讲,这种只可能属于公国继承人最核心圈层的秘密,恐怕也只有埃默里这样的大贵族才知晓了。而他之所以不将这件事情告诉安吉拉也显得十分正常——这是一个已经过时的秘密。 十四年前。这是一个有点漫长又不够漫长的时光。许多事情仍旧残留阴影,许多事情已经无人知晓。 要问安吉拉这样的年轻人是否知道十四年前的事情,她大概率会留下一个笼统的印象,但必定不可能知道其中的细节。 ……那么,在十四年后,当埃比尼泽·康斯特回到拉米法城的时候,厄斯金街1号是否还会与他有所关联呢? 埃默里没有说更多,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之后就抽身离开了。 “教授,我相信您能让我们望见这个国家,以及这个世界的未来。”他说,“我们如此认为。” 在埃默里离开之后,伯特伦瞧了瞧陷入沉思的西列斯,不禁问:“‘我们’?” “或许他指的是大公。”西列斯面色如常,并没有因为埃默里这一句支持的话而心神不定或者激动万分,他只是平静地说,“当然,这并不影响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 他随手整理与翻阅着面前的八瓣玫瑰纸,并没有发现什么新的信息,便说:“我得……” 他突然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望了望窗外。 “怎么了?”伯特伦也不禁紧张了起来。 “……一位不速之客,应该说。”西列斯低声说,“不过,他们真的打算这么做吗?” 来自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的那辆马车,在城内翻来覆去地绕路,最后,却停在了厄斯金街1号的不远处。马车里装着画家利昂的最后一幅画……以及三号人偶。 不知怎么地,西列斯反而期待起这群阴影信徒的想法了。 现在大公出现在这儿的事情恐怕已经被不少人知道,即便阴影信徒那边不知道,当他们看到厄斯金街1号围栏内停着的,属于康斯特家族的那辆马车的时候,他们也应该意识到这一点。 大公的选择恐怕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而此刻就在厄斯金街2号二楼待着的琴多,他从欧内斯廷交易会那边带来了二号人偶。而交易会那边,直到现在,那几个可疑者还是没有任何行动。 从这个角度来说,阴影信徒甚至是相当谨慎的。 【站起来,琴多。站到窗边,盯着窗外的那辆马车。】 琴多面前的八瓣玫瑰纸上突然浮现出这句话。 琴多不假思索地听从了这句话的指示,他站到了窗边。在夜色之中,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堪称冷酷地凝视着那辆马车以及那名车夫——虽然他心中满是茫然。 那名车夫像是也注意到了琴多的注视。他抬头与琴多对视了片刻,然后突然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不打算做什么。 他赶着马离开了这里。晚风中马蹄声渐渐消失。 “……怎么回事?”琴多低声说。 借由幽灵,西列斯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耳旁:“那辆马车里摆放着来自格兰特家族的保险柜——画家利昂的那幅画。” 琴多这才恍然。他突然说:“我明白您之前的顾虑了……老实讲,即便我知道人偶就在那辆马车里,但是我也不可能知道那就是这辆马车。您掌握的信息数量实在是令人惊叹。” 西列斯莞尔。 情况的确是这样。 人偶、幽灵、八瓣玫瑰纸。这三者结合起来,即便是琴多,也不可能完全了解西列斯这边得到的信息,而阴影信徒那边就更加不清楚了。 就拿刚刚他们面对的局面来说,西列斯知道那幅画被格兰特家族转交给了菲尔莫尔家族,这还情有可原,但这辆马车已经在城内转悠了好几个小时,西列斯怎么能确定其必定会来到厄斯金街? 他怎么能在夜幕中,在见到这辆马车的第一时间,认出这就是那辆马车?他怎么能确定那幅画就在这辆马车上? 就算琴多在刚才动手,真的将那幅画抢下来,在他们动手的间隙,万一阴影信徒孤注一掷打开了保险柜,甚至将厄斯金街1号的那些普通人吸引过来呢? 西列斯并不希望出现那样的局面。 现在人偶仍旧在马车里,没有被发现,他们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同时还可以让阴影信徒那边以为西列斯仍旧落后一步。 阴影信徒恐怕只是以为,琴多之所以会站在窗边凝视他们,只是本能地在此刻警惕一切外来者。 他们会认为西列斯还不清楚“画作”相关的计划,或者说还没意识到这幅画的问题,所以才任由他们得到这幅画……指不定他们此刻还在暗笑,嘲笑着西列斯的疏忽。 ……适当藏拙的确可以“培养”敌人的自信。西列斯心想。 “所以他们让这幅画出现在这里……目的是‘测试’这幅画的威力吗?”琴多怀疑地问,“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有很多种可能。”西列斯说。 琴多也点了点头,他兴致勃勃地说:“我猜,此刻您的大脑已经列出了一二三四五种可能性?” “是六种。”西列斯纠正他说。 琴多:“……” 他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他真的只是随口说了一个虚指的数。 ……但为什么是六种? 西列斯没太注意他的表情,因为此时,就在他的面前,八瓣玫瑰纸上又出现了新的字迹。 “…… “教授,我不确定这条消息是否有用,但我刚刚结束一场应酬,正好听闻一位刚刚从无烬之地回来的商人谈及一件事情,他说有人从他这里收购了一座近乎真人般的雕像。 “……雕像!您能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吗?我几乎一下子就想到了黑尔斯之家发生的事情。您知道的,事实上,我们当时也不可能将所有可疑的雕像都收集起来,必定存在着漏网之鱼。 “随后,我不动声色地询问起买家的信息,由于我本身也投资了一些艺术品相关的生意,所以他稍微透露了口风。 “他说,对方似乎是打算将这东西,混进格雷福斯家族资产拍卖会的物品清单里,然后卖出个好价钱……他只是如此猜测,因为对方态度颇为趾高气昂地提及了这场拍卖会,说自己能发大财。 “一个骗子收购了一座真人一般的雕像,然后打算在拍卖会上卖出高价? “这真是令我感到头晕目眩……仿佛昨日重现一般。 “我立刻便想到,我之前也曾经跟您提及过这场拍卖会的事情……似乎就是在今晚?我没太关注这场拍卖会,但如果您真的前往那里的话,请您务必要注意安全! “……” 雕像? 商人兰米尔提供的信息一瞬间令西列斯警惕起来。 他也感到些许的诧异。如果整件事情就是阴影信徒做的,那么他们是打算在厄斯金街1号复现出胡德多卡的力量?这里就是胡德多卡的“画框”? 雕像的力量、欺诈的力量……的确如此。 不,或许也包括了梅纳瓦卡的力量。毕竟这终究是一场交易会。 ……无论如何,他们首先得找到那座雕像! 西列斯眯起眼睛。 他首先给兰米尔回了信。 【感谢你的这个消息,兰米尔。这的确相当令人惊讶,不过,或许也正是这一点暴露了他们的诡计。我们都十分了解黑尔斯之家的事情,不是吗?因此,他们的图谋才不可能得逞。】 第247章 偷天换日 不知道此时的厄斯金街1号建筑里, 是否有濒死之人。 这个念头在某一瞬间闪过西列斯的大脑之中。 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透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他可以望见模模糊糊的灰白色雾气正飘荡在这栋建筑的空间之中。 那正是李加迪亚的幽灵。 如何寻找那座可疑的雕像, 这个问题的关键之处在于,此时这栋建筑里的人群数量, 实在是太多了。人多眼杂,人偶的行动就不那么方便。 但是, 李加迪亚的幽灵倒是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这无形的、漂浮于空气之中的幽灵, 此时也成为了他们最好的帮手。除却死去的灵魂与濒死之人, 没人能看到这些来自世界之外的幽灵。 或许终有一日,这奇怪的幽灵也将成为世界的传说与故事之一。人们会兴致勃勃地议论着这些异度生物。 不过现在,幽灵只是兢兢业业地在漂浮在厄斯金街1号的建筑之内,在每一个房间仔仔细细地飘荡着。若是有人有幸或者不幸在这寂静的深夜望见这幽灵,恐怕会吓得不轻。 西列斯这边没法直接得到幽灵的反馈,只能等待着琴多将信息转达过来。 与此同时,他将八瓣玫瑰纸与拍卖物品清单叠放到一起,心不在焉地翻阅起来。 这份清单罗列着这场拍卖会的所有待售物品, 考虑到这场拍卖会的本质是犯罪行为的后果,清单上对于这些物品的描述也相当客观直白。 首饰、收藏品、古董、藏书、店铺经营权、地产等等,各种各样经调查之后并未发现什么问题的东西,都包括在内。 那是一份相当复杂的清单, 总共有二三十个将要拍卖的东西, 有许多都是将一部分东西整合在一起进行拍卖的。而这还是已经有人将一部分物品提前拿走的情况下。 格雷福斯家族的资产比人们想象中更加多一点。 西列斯对其中的藏书最为感兴趣,但他也十分怀疑这里头究竟会有什么书籍。他有点心不在焉地想, 如果等会儿能知道那些藏书的内容就好了。 他正思考着, 面前的八瓣玫瑰纸却突兀地闪过了一行小字:“找到了!” 西列斯不动声色地将八瓣玫瑰纸放到清单的上面, 扫视着琴多书写的一行行字迹。 那座雕像就在他们隔壁的房间, 被放进了“古董收藏品”的行列。按照琴多的说法,那里头其实有好几座雕像,而有问题的恐怕是里头唯一一座完整的人体雕像。 那就如同他们在解决黑尔斯之家的事情的时候遇到的,惟妙惟肖、宛如真人一般的雕像——或许是因为,那里头的确存在着一个真实的人。 这是借助了胡德多卡的力量而形成的雕像,祂的信徒想要借此来逃避死亡,而祂原本只是为了惩罚那些不敬的、竟敢抬头仰望祂的宫殿的人类。 在阴影中抬头是危险的。这个念头在西列斯的大脑中划过。这是他们在黑尔斯之家附近的矿场遭遇那群旧神追随者的时候,他意识到的一条信息。 而时至今日,“阴影”的概念却已经发生了彻头彻尾的转变。 琴多那边仍旧在传来相关的消息。他提及,这座雕像恐怕会是第十三个拍卖品,距离其真正出场恐怕还有二三十分钟的时间。 “您打算怎么做?”琴多说。 “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西列斯将注意力转到二号人偶这边,同样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灯火通明的厄斯金街1号。 琴多思索了一阵,便说:“他们肯定是希望这场交易顺利达成……那座雕像本身就意味着死亡了,所以他们可能不会在这里杀人。” “但是,那座雕像上蕴藏着污染吗?”西列斯反问。 “……是的。”琴多无奈地说,“谁也不知道现在厄斯金街1号里的这群人中,有多少启示者。” 普通人与启示者的矛盾之处,并不仅仅在于力量本身,也在于这份力量带来的污染。 普通人不会受到精神污染,但启示者却会,并且在此之前,这种污染是很难消除的。而当启示者受到污染,他们古怪而疯狂的精神状态就必定会对这个世界造成一些影响。 ……一些负面的影响。 他们可能会犯下血案、可能会成为社会的边缘人物、可能会成为众人眼中的危险。 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没法得到启示者的力量,又得承受启示者的力量带来的风险。这种矛盾天然就是存在着的。 ……因此,“复现自我”的仪式才成为了另外一个极为重要的破局点。 不过,这是整体而言。就他们目前所面对的情况而言,谁也不能确定,此刻是否有启示者的精神状态已经岌岌可危,只等待着最后一根稻草的落下。 甚至于,阴影信徒可能就在这里安插了一些疯狂的信徒?他们并不“吝啬”于这一两个生命。 当然,西列斯可以利用命运的力量,对在场所有人进行一次判定,但这也需要一些时间。 “……或许……”西列斯低声说,“梦境的力量可以在此时派上用场。” 倒不如说,他就应该使用梦境的力量。他反而应该少使用命运的力量,以防自己暴露出这份力量的存在。 人偶抬起了头,那黑黑圆圆小小的眼睛,就凝视着面前那栋其貌不扬的二层建筑。 在这奇异的视角下,他看到一个、两个、三个……许多许多个色彩斑斓的梦境泡泡接连飘出,然后慢慢围拢而形成一个巨大的梦境泡泡。 那梦境泡泡笼罩着这栋建筑,像是一层透明的、薄薄的玻璃,玻璃内的一切好似都没有改变,但又似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在厄斯金街1号的二楼拍卖会场地里,伯特伦·费恩打了个哈欠,感到自己迷糊了一阵。随后他精神一振,拍了拍脑门,不禁说:“拍卖会正要开始,我怎么犯困了?” 西列斯说:“这场拍卖会的确会进行到很晚。” 伯特伦点了点头,他也赞同这个说法。他左顾右盼。距离拍卖会的开始只有几分钟了,他感到一丝期待,当然,也有一丝紧张。 西列斯调整了一下眼镜架的位置。他短暂地将眼镜摘下来一会儿,然后才戴上。 他此时看到的景象,恐怕会让许多人吓得不轻。 在头顶水晶灯照耀之下的大厅里,每个人都好似瘫坐在椅子上,各自陷入在美梦之中,但是他们的灵魂却仿佛十分活跃,仍旧跳脱不定地继续着原本的行动。 他们在做一场梦,互通的、宛如真实的、不可思议的梦境。 梦境中,他们也在这场拍卖会之中。光线显得昏暗得多,有一种神秘的气氛将他们每个人的心脏都提了起来。他们感到一阵心惊胆战。 突然地,有人大声说:“好了,各位,拍卖会开始!” 台上摇摇摆摆走过来几个人,他们忙不迭搬来了第一批拍卖品。许多人的心中都有一丝迷茫,总有种微妙的怪异感,但是他们又没法说出这种怪异感究竟从何而来。 他们按照原计划竞价、购买自己想要的东西。西列斯也混入其中,以相当低调的价格购买了一批藏书。 周围的光线好似越发昏暗了。就好像一盏灯一盏灯慢慢熄灭,最终人们只望见前头的那座……那座雕像! 他们突然都张大了嘴,被那雕像扑面而来的痛苦与真实而震慑。 那痛苦仿佛就凝固在那张灰白色的石灰的面孔之上,此刻被光线无限地放大放大,好似他们在照镜子,望见那雕像的痛苦,也望见他们自己的痛苦。 人们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像是被这雕像吓到了,又像是突然爱上了这雕像。竞价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们像是疯狂地追逐着这座雕像……它的痛苦、它的曼妙、它的真实。 昏暗的光线隐藏了人们如痴如醉的面孔,他们想见自己在云端、想见自己在深渊,而这一切都是那雕像带来的,一切都是! 突然地,站在台上的那名主持人大笑了起来。 他说:“先生们!怎么竞价突然停下了?可你们还不明白这雕像的可怕与惊人之处呢!瞧瞧……让我们来瞧瞧……” 他突然拿起了拍卖槌,慢悠悠走到了那座雕像的旁边。他露出一抹轻笑,像是讥讽像是自在,他轻轻朝那雕像的脸颊上敲了敲。 “嗬!” 台下的人们发出一声惊呼。所有人都瞧见,那脱落的一层灰白色的石灰之下,一双惊恐的、绝望的眼睛露了出来。那是真实的眼睛! “多么精妙的工艺啊!”主持人对此赞不绝口,“令人迷醉的工艺!” 他又敲了敲。又一块石灰落了下来。这露出了那苍白的、死灰一般的脸颊与嘴唇。 他们瞧见了带血的牙齿。一粒带血的牙齿从那雕像的身上落了下来。 人们面面相觑,像是被什么东西绑在了自己的椅子上。他们不可思议地左右望望,注意到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流露出类似的情绪:左眼的惊恐、右眼的喜悦。 主持人仍旧在敲。他每敲一下,就有一块石灰落下。 那雕像高举的手臂落了下来,那雕像高昂的头颅坠了下来,那雕像起伏的胸膛彻底空了,那雕像破碎的心脏咕噜噜滚落到台下,那雕像精致的大腿骨咚地一下敲击舞台,那残余的血肉变成一滩肉糜…… 人们开始尖叫。 第一个站起来的人几乎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但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之后,情况就变得截然不同。 “……怎么了!”那主持人不可思议地瞧着台下的客人们。 “雕像!”客人们愤怒又恐惧地大声叫着,“雕像!那可怕的雕像!” “什么雕像?”主持人迷糊了,“还没轮到那雕像呢!” 所有人都惊愕地望向主持人的一旁。台上空空如也,那雕像只是出现在边缘,工作人员正要将其搬上来,准备竞价。 “……不!不!”有一人突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我不要看见那东西!不要让我看见!” 说完,他跌跌撞撞地,把好几张桌子都碰倒了,却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主持人一脸无措而茫然地站在那儿。最后,他像是突然想起来,连忙望向了台下的大公。 而康斯特大公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恶心到了,又像是格外的困扰。他招来了一个工作人员低声说了一段话。 而此时已经有人反应过来了。有人大声说:“那座雕像有问题!那会污染我们!” 即便是普通人在此时也两股战战,因为拍卖会这可怕的氛围。 伯特伦·费恩捂着嘴,强忍着恶心,不可思议地低声说:“那是……幻觉吗?” “或许是的。”西列斯说,“你也瞧见了?” “我瞧见了……可为什么……”伯特伦感到了十分的迷茫。 “或许那是旧神追随者的‘杰作’。”西列斯意味深长地说,“毕竟,在古老纪元,人们能否使用力量,并不看资质,而只看旧神的意愿。” 伯特伦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人群的惊慌情绪仍旧在持续,但在大公的要求之下,那座雕像被撤走了。这让不少人慢慢缓了过来。他们仍旧无法彻底摆脱刚才那副画面带来的心理阴影。 一些知晓“复现自我”仪式的启示者,已经果断地使用了仪式。而不知晓这个仪式的普通人,此时还茫然不知所措。他们从来没有直面过这样的场景……他们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幻觉! 可以预想的是,在场的这几十号人会将此事牢牢记住,其中的普通人更是会恐慌地到处求解。 为什么普通人也会如同启示者那样受到精神污染的影响,甚至于产生这种共同的幻觉?启示者不是有“资质”一说吗?他们正因为没有启示者的资质,所以才感到那些危险离自己如此遥远。 ……可是现在,事情却猛地发生了改变。 事实上,“启示者的资质”是个相当模糊的概念。 就其根本而言,西列斯认为其与人类的“灵性”有关。可灵性又是什么? 普通人可能会在接触到与旧神有关的一些东西之后,灵魂受到刺激,灵性发生增长,因而突然拥有了启示者的资质。这说明灵性本身就与那些“世界之外”的东西有关。 但是,说到底,启示者的力量来自于两个方面,要么是通过星之尘借用那些迷雾中溢散的旧神的力量,要么是通过安缇纳姆。而后者还更加罕见一些。 因此,大多数时候,启示者只是借助了星之尘,才能够使用力量。 星之尘是旧神的遗骸,而启示者使用力量的办法,是“吞服魔药”。 ……西列斯其实十分好奇一个问题,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启示者的后代,会是启示者吗?启示者的资质是会遗传的吗? 当然,他拙劣的地球生物学知识,还没法支撑他研究这些问题。他只是能通过安缇纳姆隐隐约约的暗示确认一个问题,即启示者实际上不存在所谓的“资质”。 这资质本质上而言,只是与旧神的“联系”。 一些人类的先祖可能是某位旧神的虔诚信徒、是祂的庇佑者甚至代行者,于是这些人类就拥有了启示者的资质,因为其血脉之中流传着——哪怕只是潜伏着——旧神的力量。 而这血脉开枝散叶,其无数后代、血裔,就成为了如今的启示者。因此,通过星之尘,通过旧神与安缇纳姆的联系、通过时光长河的映照,他们才能“复现”过往的力量。 ——如果一个普通人吞服星之尘,那么他会成为启示者吗?这个答案恐怕是肯定的。 这是潜藏在费希尔世界的人类血脉与灵魂之中的,旧神的影响。 在多年多年之后,这影响或许已经十分稀薄、或许几乎难以察觉,但这仍旧是费希尔世界的人类难以摆脱的深刻烙印。 回到他们现在正面对的局面来说,大厅里的这些人之所以如此慌张,是因为那奇特的幻觉——那雕像中封存的人类尸体——甚至出现在了普通人的大脑之中。 理论上讲,他们不可能看到这一幕,因为普通人是与启示者的力量绝缘的,他们当然也与精神污染绝缘。 雕像被撤走,拍卖会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继续,但大厅里时不时还是会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格雷福斯家族……” “……旧神追随者……” “……旧神!” “那或许能对普通人……” “……不可思议……” 无数的窃窃私语在慢慢拼凑出一个可能的真相。 有不少人其实明里暗里知晓格雷福斯家族做的事情。即便报纸上没有明确提及,但是也有一些小道消息指出,格雷福斯家族实际上是旧神追随者。 而旧神追随者? 人们其实知道这世界上存在一些危险……即便对于那些普通人来说,他们也同样知道。他们只是没有真的接触过。 ……旧神追随者会不会掌握着,某种可以针对普通人的精神污染,而那座雕像就是这种污染的体现?那些调查人员或许没发现这个雕像的特殊之处,因而这场拍卖会上才会出现这样的意外? 这个想法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人们的大脑之中,并且在窃窃私语与眼神交换之间,人们达成了共识。 ……只有这种可能,不是吗? 在古老纪元,神明对人类是一视同仁的——一视同仁的冷酷。 旧神可以赐予任何人力量,旧神也可以赐予任何人惩罚。没人听说过类似于启示者与普通人这样的差别,也没人听说过“资质”一说。那是个相当“平等”的年代。 ……所以,旧神追随者,说不定也可以做到这一点,是不是? 一些人明显地坐立难安起来。许多人在拍卖会未曾结束的时候就退场了,包括大公和埃默里·克莱顿。 在离开之前,埃默里似乎遥遥往西列斯这边看了看,但他并未直白地表现出什么情绪,似乎仍旧有一些疑虑。 ……当然没人想到,这幻觉是西列斯的手笔。 西列斯坐在那儿,略微有些玩味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人们获得的绝大部分信息都是正确的。 比如说,在古老纪元,旧神们的确是一视同仁的。再比如说,他们刚刚出现的幻觉的确来自于一位旧神的影响。 ……呃,虽然那是阿卡玛拉。 二号人偶用梦境泡泡将这栋建筑包裹起来。往后的一些事情都发生在一种半真半假、真实与虚幻交织的空间之中。 人们在这个梦境的空间之中的行为,会依照原本的事态发展下去。他们的梦境是联通在一起的,因此没人能察觉到异样之处。 ……而那个主持人,是阴影信徒那边的人,恐怕如此。不过人们可能会以为他只是受到了那座雕像的蛊惑。 但西列斯并不这么认为。 西列斯并未在梦境中影响这些人的精神状态。因此,只有主持人自己就知晓那座雕像的本质的情况下,他才有可能故意用拍卖槌去敲那座雕像,这意味着他知道这样的行动会带来什么后果。 这意味着他很有可能是阴影信徒,至少是在帮助阴影信徒。他的行为也更加贴合他的真实精神状态。 某种程度上,刚刚人们望见的,与那座雕像有关的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只不过在梦境泡泡破碎的时候,二号人偶将一切回溯成了原本的模样,而没有保留那一部分的事实。 这就好像历史学会的沙龙空间中,那几名求死不得的“艺术家”遭遇的情况一样。 西列斯也没想到主持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也没想到人们会望见雕像中的那具尸体。他原本只是想让一切在梦境泡泡中发生,这样无论发生什么都还有可挽回的机会。 不过他转念一想,就放任了主持人的行动,直到人们因为过度的恐惧而“惊醒”,他才顺水推舟,戳破了这个巨大的梦境泡泡。 ……这行动倒误打误撞符合了西列斯的想法。现在,普通人与启示者的关系恐怕更加难以挑拨了,特别是在大公也望见这一幕的情况下。 如今这位康斯特大公,他究竟是启示者还是普通人,对于他将要面对的局面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他个人的立场之于一个国家,是无关紧要的。 最关键的是,西列斯确信,这位大公如今恐怕会以一种更加严厉的态度来对待旧神追随者。 以往他的态度还是略有暧昧的。但是,如果旧神追随者真的掌握了对付普通人的灵魂的办法,那么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启示者只是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人,但普通人是这世界真正的支柱。在大公有意发展康斯特公国经济的情况下,他不可能放任旧神追随者的行为。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了片刻,然后才突然察觉到另外一个微妙的问题。 为什么刚刚主持人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 西列斯原本是指望这梦境泡泡直接欺骗人类的大脑,让所有人以为梦境就是现实,在虚幻的空间中上演真实的行动。 但这名主持人却恰恰以为梦境就是梦境,他真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者说至少是处于一种不怎么清醒的状态,就仿佛深陷梦境,因此才会做出如此不理智、近乎失控的行为。 西列斯同时也察觉到,刚刚似乎有不少人都察觉到了异样。那种恍惚的、如同做梦一般的感觉,始终笼罩在人们的心头。 虽然这种情况误打误撞符合了西列斯的心意、人们如今恐怕也会将那种状态归结到旧神追随者的头上,但是,这其实与西列斯的意图背道而驰。 ……为什么这一次的梦境泡泡,与深海梦境、以及之前在兰斯洛特剧院的梦境泡泡,都不一样?为什么这里的梦境就真的像是虚幻的梦境? 西列斯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但这暂时还不影响大局。 阴影信徒在厄斯金街1号的图谋并未达成,关于那座雕像的交易并未实现……这就足够了。 至于之后的事情,比如关于那名主持人的调查、关于那座雕像的来龙去脉、关于这次拍卖会带来的后续影响,就等到之后再来慢慢解决吧。 ……呃,当然,还有马车里的那幅画。西列斯捏了捏鼻梁,不禁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在解决了周六的事情之后,他们恐怕能迎来一段时间的安宁。 在那座雕像之后,拍卖会剩下的东西全都流拍了。没人想要得到那些疑似旧神追随者留下的东西。之前几个买家,看起来甚至都不怎么想要自己买下的东西了。 最后,只有少数几名买家付了钱,拿走了自己的东西。其中包括了西列斯。他购买的书籍会在之后送上门。 这场暗中被许多人关注着的拍卖会,最终潦草收场。 ……西列斯低声安慰着心神不定的伯特伦·费恩,让他回头去一趟往日教会进行一下检查。拍卖会那边的工作人员也是这么说的。 西列斯其实非常清楚,这群人并没有受到什么精神污染,毕竟随着梦境泡泡的破碎,一切都回溯到了原本的模样。 不过,这群人要是自己吓自己,那就很难处理了,还是让他们去一趟往日教会比较好。 “就当那是一场噩梦吧,伯特伦。”西列斯真诚地说,“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一切正常了。” “借您吉言。”伯特伦低声说,他同样真诚地说,“您快点解决那些旧神追随者……哦,我可得花上好几天才能治愈我眼睛受的伤了。”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随后就与西列斯告别。他搭上了一位认识的商人的马车。他们原本邀请西列斯一起,不过西列斯要去和琴多汇合,就婉言谢绝了。 琴多抱臂站在厄斯金街2号外面,等待着西列斯。二号人偶就站在他的肩膀上。 “这一天就要过去了。” 当西列斯过来的时候,琴多说。 “还有深海梦境里的事情。”西列斯纠正了琴多。 “哦……烦人的阴影信徒。”琴多嘟囔了一句,然后伸手拥抱了西列斯,他用脸颊蹭了蹭西列斯,然后笑着说,“不管怎么样,一切顺利?” “一切顺利。”西列斯说,他伸手挽住琴多的手,在凉爽的晚风中说,“走吧,我们该回家了。” “我们就这么走回家吗?” “是的。” “那太好了。”琴多愉快地说,“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与您一起……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散个步了。” “在解决完‘阴影’之后,我们有漫长的时间。”西列斯说。 他们十指交握,感到彼此的情绪都慢慢舒缓下来。或许当他们回到凯利街99号,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等待着他们。但是,在这短暂的三十分钟的路程中,他们可以稍微松一口气。 “……对了,说到这个,呃……”琴多难得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西列斯有些困惑地望着他。 “……您打算什么时候踏上寻找故乡的路途呢?”琴多停顿了一下,“我可以跟您一起吗?” “当然,我们会是一起的。”西列斯有些惊讶地说,“我不是一直希望你可以去见见我的父母吗?” “我以为……那会是您找到您的故乡之后。”琴多小声地说,“……抱歉,我只是……” 西列斯停下脚步,侧身抱住了琴多。夜晚无人的街道,只有被云朵遮住的月亮望见了他们的拥抱。 “是我没有说清楚。”西列斯低声轻柔地说,“我希望你和我一起踏上那段崭新的路途,不仅仅是为了寻找我的故乡,也是为了去探索世界之外广袤的景致。 “那是我们从未目睹过的风景,你难道不会为之心动吗?我想邀请你和我一起。” 至少西列斯一直都十分好奇。 他从地球而来,已经觉得费希尔世界是个十分奇妙的地方。但是,他又从安缇纳姆那里得知,“世界之外”有着无穷无尽奇特的文明。 每一个历史的拐角,都造就了截然不同的许多文明。 西列斯对此十分感兴趣。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之所以成为一名小说家,就是因为他向往那些瑰丽奇异的不同世界。而现在,一个现成的探索宇宙的机会就摆在他的面前。 事实上,西列斯从来也不认为,解决“阴影”就是他来到费希尔世界的全部意义。 当然,他的确成为了这世界的救世主。可是,在这旅途的过程之中望见的风景、结识的人们、拥有的经历,不比“阴影”这个“小小的麻烦”更有意义吗? 倒不如说,“阴影”也可以归于“结识的人们”这一类里,祂甚至从未是这一类里至关重要的一员。 “生活比‘阴影’、比阴影信徒,都更加重要。”西列斯低声跟琴多解释着自己的想法。 琴多怔怔地望着他,隔了片刻,突然低声笑了起来。他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乐意成为您的旅伴,我非常乐意——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此外,我得纠正您的一个错误。” “……什么?”西列斯怀疑地问。 “我唯一为之心动的,只有您。”琴多小心翼翼地贴了贴西列斯的唇角,“所以,只有与您一起观赏到的风景,才会令我心动。” 他仿佛感到这话还不足以表达他的想法,于是就又补充了一句:“不是风景令我心动,是风景中的您令我心动。” 西列斯不由得怔了一下,他也不禁笑了起来,说:“似乎捡起了曾经的情话本领?” “难道我的情话还没让您满意吗?” “十分满意,琴多。”西列斯说,“我爱你。” 琴多一下子无话可说了。有时候,他想出十句八句复杂饶舌的情话,却总也抵不过西列斯一句最简单的“我爱你”。 “我也爱你。”琴多最终说。 夜晚的凉风拂过他们的面颊,总算扫清了白日里阳光带来的炽烈燥热。 西列斯想了片刻,然后说:“回到刚才那个问题。如果真的要离开费希尔世界,至少也是在这个学年结束之后……也就是明年的雨假。” 费希尔世界这边的许多事情还未曾收尾。而且,他也不可能直接就前往神明宇宙,在其中盲目地探索,肯定还是要先寻找一下地球的位置。 骰子或许会知道什么,但它也未曾跟西列斯说过具体的路径。西列斯甚至怀疑根本不存在所谓的“路径”。 总之,那还是相当遥远的事情。他们得首先将注意力集中在手头的这些事情里。 “听您的。”不出意料,琴多这么说。 “我们可以将人偶和幽灵留在费希尔世界,通过墓场和农场,我们也可以随时往返。”西列斯说,“更具体的细节回头可以和骰子和人偶它们聊聊。” 琴多对此倒是有些意外,不过他也有些愉快地说:“所以,费希尔世界永远是我们的家。” “当然如此。”西列斯笑了一下,“只是回一趟地球——我们也可以在地球生活一段时间,然后再去其他世界……‘旅游’。” 他这么说。 “那听起来令人向往。”琴多喃喃说。 西列斯握着他的手,也同样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感到一阵难得的轻松。在过去忙碌的、紧迫的十二天里,他们好像很少谈论这些关于未来的话题。 但事实上,他们的确正在创造着未来。他们正走向未来。 夜晚,他进入了深海梦境。 三号人偶仍旧在那辆马车里。此时已是深夜,马车停在拉米法城郊区的一栋废弃房屋里。他怀疑阴影信徒那边得过一阵才会来取这东西。 马夫和其他守卫已经离开很长一段时间了。幽灵追踪着他们。那些守卫似乎一无所知,只是回了自己的家,而那名马夫似乎是菲尔莫尔家族雇佣的,此时就回到了菲尔莫尔家族的宅邸。 菲尔莫尔家族内部则是一片平静,没有任何可疑的对话或者人物出现。不过幽灵还是在那儿徘徊了一阵。 在坎约农场中,他望见三号人偶的活动。 三号人偶正在探索周围的情况,确认无人在场。但这地方的确称得上是荒郊野地,这栋破房子也不知道已经荒废多少年,周围毫无人烟。 凌晨时分,现实中的人偶回到了马车里,然后利用多萝西娅告知的密码,打开了保险柜。它将里头的那副画拿了出来。 那其实是一幅相当小巧的画作,大概只有两个巴掌那么大,甚至可以随手塞进口袋里,所以人偶拿起来也并不吃力。 三号人偶将画作带到了坎约农场。现实中的人偶与梦境中的人偶是两个可合为一体、也可分开的个体。倒不如说,也可以类比为人类的身体与灵魂。 现在现实中的人偶平平静静地倒在那儿,仿佛真的就只是普通的木头人偶;而梦境中的人偶却欢天喜地地将那张画交给了幽灵先生。 幽灵先生并没有看向那幅画。他并不打算冒险,也不认为看这幅画就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他也嘱咐其他的人偶不要看向这幅画。 随后,他带着这幅画回到了深海梦境。 深海梦境是他的梦境,不过他从未改变这个地方的模样。他倒是的确做过一次实验,他曾经在深海梦境中凭空创造出一朵玫瑰。 而现在,他就凭空创造出了画家利昂的那幅画的“复制品”。 ……幽灵先生若有所思地握着手中的这幅画。他小心地将其正面对着地面,并不打算真的看到其模样,即便只是复制品。 他不想冒险,毕竟这里是深海梦境。万一不小心触动了头顶腐烂星星的力量就麻烦了。 不过,单就这幅画作而言,这是可以带到现实中的,“如假包换”的复制品。并且,也的确是蕴藏着阿卡玛拉的力量的画作。 不过,考虑到之前那些“梦境造物”的作用,比如那朵玫瑰、比如那个魔方,阿卡玛拉的力量凝聚出来的东西,在现实中似乎就只有安眠的效果。 ——那朵玫瑰始终摆放在他们的床头柜上,尽管未曾凋谢,但也毫无其他的作用。 这倒是让幽灵先生想到了贝克银行保险柜里的那支钢笔。也就是阿方索·卡莱尔从胡德多卡的“阴影”中捡到的那支钢笔。 不知道那支钢笔有什么作用。幽灵先生心想。考虑到胡德多卡的力量……难道是类似于勾动人心阴暗面之类的作用? 他没有思考太久,凭空创造了一个不透明的木盒子,将原作放了进去。他很快就回到了坎约农场,并且让三号人偶将这个复制品放回马车的保险柜之中。 完成这一切之后,三号人偶的“灵魂”带着它的木头身体,返回了坎约农场。 ……他们成功地偷天换日,在谁也没有发现的情况下,将保险柜里的画作换成了一个无害的复制品。 这种做法正是他期望之中的结果。 他并不希望阴影信徒那边太过于警惕,以及处处碰壁,但是也不可能真的任由他们事事成功。因此这种办法就成了双方都十分满意的结果。 他相信阴影信徒那边之后肯定会通过其他什么办法,来确认这幅画的真实性,以及这幅画中蕴藏着的力量。不过他们最终得到的结果肯定都是一样的——真实的画,以及,的确蕴藏着旧神的力量。 皆大欢喜。幽灵先生心想。谁能知道阿卡玛拉的“造物”只能让人们安眠呢? ……当然了,这种做法也就只能局限于他已知的这幅画作。他怀疑,阴影信徒那边早已经将关于厨师的那幅画收入囊中了。 他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不过他也没有太过于沮丧,现在最关键的是,在麻痹阴影信徒的同时,他们得尽快找到这群人躲藏的地方。 ……这似乎与他们在黑尔斯之家时候遇到的麻烦,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当时他们也是苦恼于如何找到那群旧神追随者的藏身之处。 幽灵先生没有在这个时候仔细思考。至少他们已经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随后他望向深海梦境的孤岛上的植物们。他十分欣慰地发现这些植物全都郁郁葱葱,但也意外地发现,加勒特·吉尔古德的梦境泡泡就出现在那儿。 这位来自福利瓯海的水手,此刻理应是在福利瓯海上,依照最新的海图进行着探索。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梦境中,是有什么事情要和幽灵先生说? 他有些惊讶,但也没有迟疑,很快就碰触了加勒特的梦境泡泡。 “……哦,您终于来了,幽灵先生。”加勒特正站在船只的甲板上,语气略微有些讽刺又有点焦急地说。 “发生了什么?”幽灵先生问。 “长话短说。”加勒特说,“我们正在福利瓯海上探索——确切来说,许多许多的水手和船只。在那张海图面世之后,这已经成了米德尔顿的新风尚……这些事情您应该已经知道了!” 他有点焦躁,似乎是在思考从何说起。他露出了一个忧虑的、几乎不符合他性格的表情。 幽灵先生耐心地等待着。不过,他也的确有些好奇,加勒特究竟想说什么。 “……我们困在了一片阴影之中。”加勒特突然说,语气相当低沉。 幽灵先生猛地怔住了。 “……就像是……蛛网缠身……”加勒特苦笑了起来,“该怎么向您解释……这很奇怪……就像是我们陷在了什么地方。 “如果不是您的那个‘复现自我’的仪式,我们可能就真的成了……蛛网上的猎物,甚至是主动奉献自己的那种猎物。 “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们好像被困住了……这很奇怪。” 幽灵先生缓缓地皱起了眉。 福利瓯海、困住的水手与船只、蛛网缠身一般的感觉…… ……一个不可思议的、可怕的念头出现在他的心中。那是他们曾经忧虑过的事情,但是谁也不知道那个倒计时什么时候会结束,所以,他们慢慢也就忽略了这种可能性。 但是现在,似乎他们担忧的事情成真了。 ……“阴影”,脱困了吗? 幽灵先生感到自己的心脏猛地一沉。 隔了片刻,他声音低沉地说:“或许我了解你们究竟是遭遇了什么。但是,我需要你提供更多的信息。讲讲你们是怎么陷入这样的困境的吧。” 第248章 未来的抉择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 福利瓯海都十分热闹。” 加勒特·吉尔古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从头开始说起。 这件事情其实是幽灵先生已经知道的。事实上,从无烬之地南面的布斯山脉到北面的福利瓯海, 狂热地投身进崭新的探索事业之中的探险者, 为数众多。 他们可能是因为“复现自我”的仪式的出现, 可能是因为福利瓯海的海图得到了极大的更新, 可能是因为迷雾的消散让他们蠢蠢欲动, 也可能只是因为周围其他探险者的情绪带动了他们。 总而言之, 这狂热的探索风潮已经持续了挺长一段时间。 在五月份“复现自我”的仪式逐渐被探险者们熟知之后, 过去的将近三个月里,幽灵先生就已经听闻了无数的相关事情。 不久之前他与阿方索·卡莱尔会面的时候,听闻他们将要前往南面的布斯山脉冒险, 这就是其中一例。 而加勒特·吉尔古德也同样是其中一员。这个彻底解开父亲死亡谜局的男人,也抛开了过去长久以来的阴霾与晦暗,决意投身进这项新的事业之中。 ……然而他们还是遭遇了闻所未闻的局面。 他们困在了他们熟悉的海洋之中,像是被一片阴影笼罩着, 他们只能在这片阴影之中活动, 根本无法离开。 “是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幽灵先生不禁问。 “不, 不是这样。”加勒特思索了片刻, 像是在思考从怎么说明这种局面,“您知道蛛网的形状吧?我们就像是困在了蛛网上,我们能够活动的区域只有这么大,我们也无法跳出这张大网。 “所以, 当我们靠近蛛网的边缘的时候, 我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莫名其妙地转个圈, 然后就开始往回走, 或者从边缘处绕着走。我们只有这样的选择。 “……所以,我才觉得,我们就好像是……蛛网上的猎物。” 幽灵先生眉目沉沉,他感到那个不祥的预感正一步步变为现实。他默然片刻,然后呼出一口气。 他依旧冷静地问:“你们是怎么进入到这片区域的?” “就是正常的航行。”加勒特说,“我们依照着那张海图……当然,也并不是完全依照那上头的航路……我们想要寻找一些新颖的东西,您知道的。” 他耸了耸肩,倒也没有因为这种冒险的行为而后悔。他们踏上这趟航程自然就是为了冒险,即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也只是惊讶与不安,而非懊恼。 “所以你们去了哪儿?” “东北面。”加勒特确定地说,“那边仍旧存在着迷雾,去那儿的船少一点,所以我们打算去那边看看再说。其实我们已经在西面有所收获。 “在返航的时候,有名船员提议要不要去东北面看看。我们都有些好奇,就决定去一趟。有几条船跟在我们的后面,大概是想要捞一笔,但也被困在了这里。 “好消息是,我们的物资还能支撑一段时间;坏消息是,我们找不到离开的道路。在最熟悉的大海上迷了路……” 加勒特摇了摇头,露出了一抹讽刺般的微笑。 幽灵先生微微皱了皱眉。他问:“在你们进入那片区域之前,你们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 这正是他十分关注的问题。 就算这个特殊的区域与“阴影”有关,但是人类不可能随随便便接触到神明的力量——事实上神明也不乐意随随便便接触人类。 所以,一定有什么契机、因素、概念,让这几条船意外地碰触了这种力量——这种阴影,幸运又或者不幸。 加勒特皱眉思索了片刻,然后还是摇了摇头,他说:“我们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老实讲,我们都知道,这一趟路程说不定会遇到一些问题……该死!但是这情况实在是太诡异了! “我们怎么也想不出来究竟是为什么,我们就碰上了这种情况。福利瓯海上的确存在着危险,我们也都知道水手们口中流传的一些传闻……但是,该死的!” 他控制不住地低声咒骂了几句。 显然,他原本没有特别将这事儿当一回事,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始终未能找到破局之处,他自然也焦躁了起来。 这种情绪在他的心中积压了一段时间,最终他还是决定来问问幽灵先生,看这位梦境中的神秘幽灵是否能帮助到他。 幽灵先生眸光微动,的确从加勒特的言语中察觉到某个微妙之处。 他突然问:“‘水手口中流传的一些传闻’?” 加勒特一怔,有点古怪地望着幽灵先生,说:“您也知道的……类似鲸鱼的传说、深海中的阴影、孤岛原住民的古老故事、奇异的生物……总之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您在来到米德尔顿的时候没听说过吗?” 深海中的阴影。幽灵先生心想。他的确听说过。 当时他还想到,那不正是“星星倒映在海面”的另外一种说法吗?并非“深海中的阴影”,而是“阴影倒映在深海之中”。 ……总之,这件事情让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说:“你们船上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传说吗?” “当然。”加勒特不假思索地说,“要出海自然就得了解这些危险。即便是新水手,本来不知道,也会在上船之后从老水手那里得知……等等。” 他突然反应了过来,不可思议地望着幽灵先生。 幽灵先生也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 “……您的意思是,光是这种‘知道’本身,就是致命的?”加勒特惊愕地说。 “知识有时候的确是一种诅咒。”幽灵先生模棱两可地说,“当然,只有可能在你们巧合地碰上真正‘相关’的因素的时候,这种诅咒才会发作。” 有的时候,没那么了解反而可以全身而退。 就比如阿方索·卡莱尔与他的同伴们一同进入那个部落遗迹——那个“阴影”。 虽然与现在加勒特遇到的情况不完全一样,但是正因为当时的阿方索与伊曼纽尔并不知道那片阴影的本质,所以他们才能够逃离。 虽然那地方已经足够危险、让不少人都死在里面,但是毕竟还是逃出了两个人。他们只是不小心碰触了表层的危险,未曾真正涉猎其核心。 另外一个更加贴近此时加勒特一行人遭遇的例子,则来自他听闻的一桩秘闻。 在今年的春假,他与拉米法大学的其他人前往米德尔顿的时候,他们曾经与一些陌生的旅人进行过一场围炉夜话的活动。 当时,一名叫做弗雷德·达德利的商人或者旅行家,和他们讲述了一个想要求死的老者前往米德尔顿,最终却反而被海中的阴影吓得放弃死亡的故事。 尽管那位名为艾德温的老人后来也没有活多久,但是,当他在海上遇到那奇怪的“阴影”的时候,他被吓得魂不附体,莫名其妙就离开了阴影的范围,逃回了岸边。 ……他成功地逃生了,这可是相当奇妙的事情。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正是因为其无知、其胆怯、其不明所以,所以他才能够离开阴影笼罩的范围。当然了,那也对他的生命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而此刻加勒特他们遭遇的事情,按照幽灵先生的理解,可能是“阴影”在脱困的时候,无意中在福利瓯海的东北面留下了一些痕迹,就像是其力量的残余。 那可能就是一抹影子、一粒灰烬……一种微妙的“概念相关”的东西。 当力量发展到“阴影”那个程度的时候,任何微小的东西都有可能指向其本身的力量。或许只是“阴影”身上的一粒灰烬,就将这几条船只困在那儿动弹不得。 好消息是,加勒特他们已经被困了几天,但也没有出什么大事。这说明这一切可能真的只是“阴影”无意中做的。 ……幽灵先生可不认为“阴影”会故意去折磨这些在祂眼中无比渺小的人类。“阴影”是十分傲慢而冷漠的,那种冷漠是将人类的生命看做草芥一般的无关紧要。 既然无关紧要,那么“阴影”也不会在意,自己身上落下的一粒灰尘,会给他们带去什么样的麻烦。但是祂恐怕也不会故意去拍拍身上的灰尘。 这是幽灵先生的推测,从安缇纳姆对“阴影”的相关描述来说。 “……所以,我们该怎么办?”加勒特略微有些茫然地说,“消除我们的记忆?” “这是一种做法。另外……‘复现自我’的仪式,或许也可以帮上忙。”幽灵先生说,“用更早的自己污染现在的自己……记得保留一个现在的自己的时轨,然后等一切解决之后,再回溯自己。” 加勒特说:“风险则是,有可能真的会弄丢‘自己’。” “是的。”幽灵先生声音低沉地说。 这正是“复现自我”的仪式的副作用——恋物癖与自我认知的混乱。 ……的确,“复现自我”的仪式是为了坚定自我认知、避免自己受到外物的污染,但是这个仪式却也恰恰有可能导致自我认知的混乱。 因为那让他们不得不找到一个“锚”。 这个锚成了他们栖息的灵魂的稳固核心,就好像是一个小孩牵着一个气球——你以为你是那个小孩吗?如果你是那个气球呢? 这个仪式方便、强大、人人必备,但也正因为这样,其副作用也潜移默化,难以被发现。 并且,如果这样的副作用真的出现的话,那么甚至只能继续依靠这个仪式来缓解。这几乎是饮鸩止渴的行为。 作为仪式的发明者,幽灵先生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他希望这群启示者能多找几个锚点,不要把自己的灵魂完全寄托在一个物品上。 ……不过,对于此时加勒特一行人而言,除非他们真的有什么暂时屏蔽或者消除记忆的仪式,那么他们可能也只能求助于“复现自我”的仪式了。 或者……呃,往人脑袋上敲一棍子?物理消除记忆也是不错的手法。 幽灵先生便说:“你们可以先试试看,这只是我的推测。我认为,你们恐怕是不小心闯进了某个特殊的地方,可能在那个时候你们聊到了一些相关的话题,或者行为符合了某些条件…… “于是,你们就被困住了。当你们发现你们被困住的时候,这个认知本身就会困住你们。” 这就好像在某些跑团游戏里,有玩家可能会无意中发现一个重要的、但是又危险的线索。他可能会在这个时候遭遇一场判定,知识判定、灵性判定或者其他什么判定。 就拿知识判定来说,如果判定的结果是大成功,那么他可能会灵光乍现,成功发现这个线索的真正含义,然后直面其背后的危险——于是就像加勒特他们一样,这危险便将他们困住了。 而如果判定的结果是失败或者大失败,那么他就没法想起自己曾经遇到的某个细节,甚至忽略、无视这个线索。他可能错失一次发现真相的良机,但也会“无知无觉”地从危险的身旁擦肩而过。 ……究竟什么才算是成功,什么才算是失败呢? 作为守密人,他其实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最关键的是,如今他面对的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虚构的游戏,而是一个复杂的、真实的世界。 即便是跑团游戏,当玩家的角色死去的时候,那也同样意味着这个角色将告别这场游戏的大结局,只是一个中途下线、不幸又或者幸运的“路人”。 这是一个神秘的、密云笼罩的、复杂而庞大的世界。人们可能会遇到天降横祸,可能会碰上命运的捉弄,也可能会成为这世界的宠儿。 ……但,归根结底,一切的选择或许也属于人类本身。毕竟他们足够“弱小”。 幽灵先生意味深长地说:“所以,你们要试图跳出这个认知……有的时候,‘认为’不存在的东西,可能就是真的不存在。” 这是现实世界,这是将那些世界之外的东西杂糅起来的“水”。 所以,如果在这现实世界生存的生物足够“茫然无知”的话,那么这“水”也就会足够“清澈见底”——至少在人们看起来是那样。 正如幽灵先生一直以来认为的那样,力量既是支柱也是诅咒。 加勒特看起来多多少少有些困惑。幽灵先生的说法同样是他闻所未闻的。 倒不如说,幽灵先生的说法已经涉及到这世界的根源,是普通人面对这庞大的、可怕而疯狂的力量的时候的唯一解决办法。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解决办法:求助于命运骰子的眷顾。 幽灵先生在心中给自己讲了一个冷笑话——可能只有地球人才听得懂的那种——稍微缓解一下自己压抑的情绪。 加勒特思索了一阵,然后怀疑地说:“您的意思是,是我们自己把自己困住了?” “或许可以这么说。”幽灵先生说,“如果你们都‘察觉’不到这种危险的话,那么危险可能就完全不存在,也不会发生了。” 加勒特愕然说:“如此唯心?” 幽灵先生:“……” 到底谁才真正来自于唯心的世界啊? 他忍不住暗自腹诽一句,面上的表情仍旧十分平淡。他只是说:“神明的力量范畴,不是吗?” 加勒特不禁嗤笑了一声。他是那种的确承认神明的力量,但是却不屑于尊重这力量的人。不过他也还是问:“所以您知道这阴影是来自……算了。” 他突然停了下来,颇为意兴阑珊地说:“我还是不知道为好。” “并不是非得保持无知的状态。”幽灵先生说,“只不过……”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加勒特打断了。加勒特说:“只不过得有与之相匹敌的力量,是吗?” “的确。” “而我们就不幸地踏入了神明的陷阱。”加勒特喃喃说。 他们都沉默了片刻。 “……你是神吗?”加勒特突然问。他没有用敬称。 “现在还不是。”幽灵先生客观地说。 “所以你会成为神,幽灵。”加勒特眯了眯眼睛,“那么,你会像这位不知名的神一样,随手扔下一片影子,就将我们困在其中吗?” “我认为这种做法没什么意义。”幽灵先生同样客观地说,“另外,我也不希望我这么做。” 他其实很难确定,如果他的意志真正突破到100的话,他的灵魂、本质是否会发生什么变化。有的时候,他感到神明与人类更像是两种不同的物种。 他不认为这其中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如果傲慢一点说的话,在命运面前,神与人平等而立,至少他的心态是这样的——但是,双方的确不同。 他没打算抛弃人类的身份,而安缇纳姆似乎也宽容地为他做好了准备,尽管那准备只持续一年的时间(也就是到明年年初)。 历史学会的那场表彰仪式的效果是意志属性临时加一点,每年举办一次,那么持续时间恐怕就是一年。但是,在安缇纳姆已经沉睡的如今,他不认为明年的表彰仪式会有这般强大的效果。 所以,他只剩下这么多的时间。只有在这段时间里,他才有把握直面“阴影”。 “……另外,关于你们遇到的那位神明。”幽灵先生微微笑了一下,“祂是我的敌人。” 加勒特有些愕然地听闻这话,他立刻便反应过来,意识到幽灵先生过往的所作所为恐怕都是为了对付这位敌人。 他不禁问:“但是,我们以前从未在福利瓯海遇到这种事情?” 他们曾经无数次出海,也早已经听闻了那些“传说”,知晓了那些信息……为什么之前他们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事情发生了变化。”幽灵先生言简意赅地说。 加勒特缓慢地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询问什么。他便转而说:“那么,我们会尝试您提议的那个方法……先试着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再说。” “祝你们好运。”幽灵先生说。 “对了,还得感谢您。”加勒特说,带着点慢悠悠的笑意,“如果不是您的纸牌游戏和您发明的仪式,那么,船上的水手恐怕早就崩溃了。 “现在,他们几乎是带着点泄愤的意思,去攻击那些他们认为可能是现在这事儿幕后黑手的旧神牌。船上的气氛甚至挺其乐融融。” 幽灵先生一时间无言以对,他得承认这事儿让他的心情多了点哭笑不得的成分——有时候,无心插柳才有可能柳成荫? 这已经是雾中纪的第五个世纪的开头,费希尔世界的人类已经在逐渐摆脱旧神的影响,尤其是在生活上。但是在心理上,这种影响很难彻底摆脱,特别是这个世界仍旧残留着超凡的力量。 但是,奇妙的是,命运纸牌好似做到了这件事情,好似真的如同其名字一般,改变了人们的“命运”。 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人们提及旧神,年轻的孩子或许会对命运纸牌的旧神牌上的种种信息、数据如数家珍,却对历史上那些曾经统治着这个世界的旧神一脸茫然。 幽灵先生的确不希望人们遗忘安缇纳姆,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又希望世界呈现出崭新的模样。 ……费希尔世界终将会是费希尔世界,以费希尔文明命名的这个世界。 他与加勒特告别,然后返回了深海梦境。 在最初的思索与考虑之后,那丝凝重总算是慢慢浮现在他的心中。 “阴影”脱困了吗?阿莫伊斯彻底陨落了吗? 他的确倾向于这种可能。说到底,正如加勒特说的那样,他们在过去无数次航行于福利瓯海上,却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为什么这一次偏偏遇上了?就真的这么倒霉? ……好吧,也的确有可能是因为倒霉。 但是,也有可能是因为“阴影”脱困了。祂离开了福利瓯海,离开之前,祂或许无意中留下了属于自己的一丝力量或者痕迹。 而加勒特他们就倒霉地撞了上去。 ……这片阴影必定属于“阴影”,唯一需要考虑的问题也就只有,这片阴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 加勒特他们是在福利瓯海的东北面遇到这片迷雾的,当初琴多探索福利瓯海并且绘制海图的时候,当然也经过了那片地方。琴多并未发现什么异样。这就更加深了“阴影”脱困的可能性。 ……而这就是一个足够足够糟糕的消息。 一直以来,“阴影”被阿莫伊斯的亡魂困于福利瓯海,其影响范围也在很大程度上局限于福利瓯海附近。 与“阴影”有关的种种消息的根源都来自于北面,这就是一个例证。 一旦“阴影”脱困,在短时间之内,费希尔世界发疯一般信仰“阴影”的人类可能会成倍地增长。 而这甚至都不是“阴影”主动这么做,而仅仅是因为“阴影”的力量与位格之于普通人类来说,是压倒性的可怕。 现在他们只是需要对付拉米法城内的这批阴影信徒,全部解决差不多也就能根除这种信仰。但要是“阴影”随手造成了更多的污染、造就了更多的信徒,那么情况可就截然不同了。 ……他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 阿莫伊斯已经坚持了足够久,久到他们甚至忘了,这神明的灵魂,也终有消散与陨落之日。 ……不过,祂也已经为他们争取了足够多的时间了。 “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阿莫伊斯。”他望着不远处无边无际的梦境海洋,低声喃喃说。 他依旧尽可能维持着冷静。 往好处想,对于神明来说,时间的认知大概是与人类不同的。在“阴影”眼中可能只是一晃而过的时间,对他们来说可能就是好几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 而那其实已经可以给他们留下充足的准备时间了。 ……今年的神诞日。他不经意间想到。或许,那就是会面的时机。 他出神地思考了一阵,然后碰触了琴多的梦境泡泡。 他去往了塔乌墓场,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琴多。 琴多也不由得露出了惊愕的表情,他不禁嘟囔了一句:“我还以为我们能稍微休息一阵。”他略微有些烦躁地说,“该死的‘阴影’和该死的阴影信徒。” 幽灵先生伸手碰了碰琴多的脸颊,他将琴多拉进怀里,或许是为了安抚他,也或许是为了平复自己的情绪,他低声说:“冷静点。我们还有时间。” 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就是,现在“阴影”也还是不知道“命运”在哪儿。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好消息。 不过,坏消息是,他们也很难分析“阴影”的动向与想法。 安缇纳姆与其他旧神如此像人,是因为他们诞生于人类的文明。而“阴影”却是“文明之外”。 祂是文明的对立面,那么幽灵先生就有点无从下手了。 “我需要尽可能收集相关的信息,确认‘阴影’的确已经脱困了……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最好能确认祂的行踪。”幽灵先生低声说。 “……我会让普拉亚家族注意的。”琴多说,“他们很适合做这事儿。” 幽灵先生也点了点头,他便说:“除此之外,在拉米法城的事情,就按照我们原本的步调去进行吧。” 对抗“阴影”,这恐怕只能由他和琴多来做。 琴多蹭了蹭幽灵先生的肩膀,像是在点头。他突然说:“您觉得‘阴影’会注意到阴影信徒的动静吗?” 一直以来,许多人,包括琴多,其实都有一个微妙的困惑。 阴影信徒……或者其他的旧神追随者,他们搞出这么大动静,但是,他们信仰的神明似乎毫不知情。旧神不必说,而“阴影”也从未给出一些回应。 ……深海中的祭祀也算不上回应。那些孤岛上的住民不照样疯疯癫癫或苟延残喘? 不过,“阴影”原本是被困在福利瓯海,祂可能也没法回应更遥远位置的信徒的呼唤。现在祂有可能脱困了,那么祂是否会一时兴起、随手帮个忙呢? ……比如,拉米法城的这些阴影信徒的行动? “的确有这种可能性。”幽灵先生说,“……不过,也不用太担心。毕竟,我们已经掌握了许多信息。” 他一直都保持着冷静的语调,这也让琴多慢慢冷静下来。 “我相信您。”琴多低声虔诚地说。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在某一刻几乎闪过一丝疯狂与冷酷的阴森,但最终还是归于温柔与静默的情绪,他喃喃说,“我已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幽灵先生观察着他的表情,然后无奈地笑了一下:“如果相信我,那么……”他吻了吻他的唇瓣,“就不要做好一切的准备。忘了那些糟糕的可能性吧。” 琴多略微有些惊愕地瞪圆了眼睛,然后表情与目光彻底柔软下来。他十分温顺地轻声说:“我会忘掉的。” 幽灵先生这才点了点头,他加深了这个吻,让他的伴侣不要那么忧心忡忡。 “……未来一段时间你可能会比较忙碌。”隔了片刻,他又说,“我可能需要你去亲自确认‘阴影’出现过的痕迹。” 这种事情只有可能由他和琴多来做,但他又不能像琴多这样自由地来去,因此,只能将这个任务交给琴多。 “我会让人偶跟着你一起去。”幽灵先生又补充说。 “好的。”琴多语气轻快地回答,“很高兴我能帮上您的忙。” 幽灵先生莞尔。他正打算离开琴多的梦境,去一趟费希尔之镜和那两个玻璃球聊聊——尤其是关于“阴影”——但是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他盯着琴多,若有所思起来。 “怎么了?”琴多有点困惑于幽灵先生面孔上的深思。 “我突然意识到……”幽灵先生说,“相同点和不同点。” 琴多更加迷茫了。 幽灵先生暂时没有给琴多解惑,而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想到不久前他注意到的那个问题:为什么这一次,在厄斯金街1号的梦境泡泡,好像让一些人察觉到这似乎是个梦了? 深海梦境是“世界之外”的梦境泡泡;而在现实世界,类似的梦境泡泡出现过三次:历史学会的沙龙空间、兰斯洛特剧院,以及厄斯金街1号。 唯独只有厄斯金街1号的梦境泡泡,似乎不够真实。 ……“真实”。问题就出在这里。 而他的面前不就站着“真实”吗? 深海梦境之中容纳了琴多的梦境,换言之,也就是容纳了塔乌墓场;沙龙空间是安缇纳姆亲手创造的,那比李加迪亚还更加“真实”一点。 而在兰斯洛特剧院的那一次尝试中,琴多恰好也在做梦的人之中。 但是恰恰在厄斯金街1号,梦境只是梦境——那只是单纯的虚幻的力量。 ……一直以来,琴多都对梦境不是很感兴趣。 他来到这里,要么是为了塔乌墓场,要么是为了陪伴他心爱的神明。他的梦境是他不怎么喜欢的普拉亚家族的古老宅邸,虽然现在也已经习惯了这个地方,但是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这个地方。 在幽灵先生进入的所有梦境之中,在得知自己拥有随意更改梦境的能力之后,琴多是唯一一个并未对梦境做点什么修改的人。 ……呃,或许除了……某些方面的事情…… 总之,梦境之于琴多来说,就像是一个单纯的独立的空间。他好似从未真正“使用”梦境的力量。 他是被“真实”的力量彻底浸染的人。与幽灵先生不同,琴多只是简单地拥有着“真实”的力量,这是他血脉中的力量,是他与生俱来的东西。 ……他即“真实”。 幽灵先生突然笑了起来,他说:“琴多,我解开了一个困惑。” 琴多歪了歪头,虽然不是很明白,但还是试探性地说:“恭喜您?” “是因为你的存在。”幽灵先生说。 琴多憋了憋,最后还是说:“您可以别打哑谜吗?” 幽灵先生便笑着跟琴多解释了他的想法,他最终说:“是你让梦境变得真实。” 当他进入深海梦境的时候,他还从未思考过,为什么梦境会是如此真实的、贴近现实的模样。 他印象中的梦境总会有一种似真似假的恍惚感,那是大脑欺骗自己时留下的一丝侥幸。但在深海梦境、在沙龙空间、在现实的梦境泡泡中,梦境却与现实别无二致。 这恐怕就是琴多的作用了。 琴多恍然,但也有些意外地说:“可是我并没有做什么。” “就只是你本身的存在。”幽灵先生微微笑着说,“那就已经足够了。你为‘虚幻’添加了一层‘真实’的假面。” 琴多沉默了片刻,然后老老实实地说:“我本来觉得我已经搞明白了,但现在好像又不怎么明白了。” 幽灵先生失笑,他说:“只要你呆在梦境中,人们就不会察觉到异样。他们会以为那就是真实。” 琴多思考了一会儿,接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关键之处,脸色猛地一变。他连忙说:“但是那就意味着……” “是的,琴多。”幽灵先生语气柔和地说,“在那个可能的时刻,我需要你这么做。” 琴多怔怔地盯着他,他显然很不乐意、相当不乐意……他大概能猜到幽灵先生想怎么做。 如果“阴影”真的袭来,那么他心爱的神明一定会做出一个相当高尚的决定——他会让人们都前往梦境泡泡避难。 他同样也不希望人们意识到这一切,所以他会让琴多也前往梦境,让那个梦境泡泡变得足够真实……让一切都在梦境的帮助下解决,让人们对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那就意味着,最后,他也许只能独自直面“阴影”。 “不……不,这样不好。”琴多难得反对幽灵先生的想法,“我不乐意……我不乐意让您这么做……” 他的语气相当低沉而焦急。他知道幽灵先生可能会直面“阴影”,但是他宁愿与他一同面对,而不是让他一个人这么去做。 ……当然,琴多也知道,或许到那个时刻,他可能也帮不上忙,甚至会拖后腿。他当然也做好了类似的心理准备,知道自己可能会在某一刻离开。 但是…… 他很难描述自己心中的想法。 他可以接受因为自己力量不济、未曾成为神明,所以无法直面“阴影”……他可以接受。正如他曾经在无烬之地保护他心爱的神明一样,他心爱的神明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刻保护他。 他很愿意接受这种局面。 但是……但是现在这样的猜测是不一样的。他不想看到这样的……“高尚”。 他心爱的神明守卫着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的人类,而那些该死的阴影信徒背叛了这个族群。等到未来的那个时候,这群阴影信徒会被包括在梦境泡泡之中吗? ……恐怕会的。他心爱的神明永远如此高尚。 当然琴多同样也知道,有足够多的理智的因素可以支撑这种做法——总不可能将阴影信徒独自留在现实世界,让他们去面对那些熟睡而无害的人类吧? 但是,琴多不得不感到一丝不甘与恼怒。 正如他说的那样,他只是“不乐意”。他不想望见他心爱的神明孤立无援地守卫着这个世界……他不想望见这个场景,他甚至不想想象。 “……求您了……” “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幽灵先生直视着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请帮帮我,琴多。” 琴多的话语猛地停住了,他露出了一个矛盾的表情。最后,他颤抖的唇瓣碰了碰幽灵先生的唇角,他说:“请不要对我说‘请’,这几乎让我心碎了。我会为您付出一切的……只要您需要我这么做。” 即便他如此地担忧、如此地抗拒……但是,他会听话的。 幽灵先生默不作声地摸了摸琴多的脸颊,然后低声说:“还记得我们的婚戒吗?你说要用戒指作为时轨。” “……是的。”琴多说。 “我们都会将婚戒挂在胸口。”幽灵先生说,“所以,戒指能感受到我们彼此心脏的跳动,是吗?” “……是的。” “所以,我们用这枚戒指,来确定彼此的安危——来感受彼此的心跳,怎么样?” 琴多怔怔地望着幽灵先生,然后他低声颤抖着说:“好……我的心永远与您同在。” “我的心永远与你同在。”幽灵先生同样这么说。 琴多静静地拥抱了他片刻,然后才慢慢冷静下来。当然,那种激烈的情绪始终在他的血管里蔓延着。他沉默地感受着,并且在此刻对“阴影”和阴影信徒报以十二万分的憎恨与恶意。 “……我要亲手杀死埃比尼泽·康斯特。”琴多喃喃说,“就算‘阴影’无法被彻底杀死,但是,这该死的阴影信徒总可以被我杀死。” 幽灵先生笑了笑,他说:“我乐意见证那一幕。” 他又安抚了琴多一阵,不过也的确感到琴多似乎被他吓到了。这个夜晚琴多在梦境中遭遇了不少刺激,不管是“阴影”的脱困还是幽灵先生未来可能的选择…… ……总之,他预感未来琴多可能会更加关注他的安全问题。 过了一会儿,琴多的情绪才彻底平静下来。他说:“我可以去孤岛上等您吗?” 等会儿幽灵先生还得去一趟费希尔之镜,琴多也知道。但琴多有点不太想在自己的梦境里等待幽灵先生了……他想去到幽灵先生的梦境。他想离他更近一些。 “当然可以。”幽灵先生说,他思考了一阵,便说,“费希尔之镜是安缇纳姆的乐园……我的意思是,说不定你也可以去到那边,通过塔乌墓场的独木船。我会问问看它们。” 琴多恍然,他真心实意地说:“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现在一秒钟都不想离开他心爱的神明身边。 幽灵先生安慰似的吻了吻他的唇角,然后将其带到孤岛,自己则去到了费希尔之镜。 几乎就在他抵达那泛着微光的空间的一瞬间,两个光点就飘了出来。 骰子咋咋呼呼地说:“不好了不好了!守密人,‘阴影’逃出来了!以后费希尔之镜也不安全了!我们得赶快趁现在好好聊聊!”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阴影”脱困的消息得到命运的力量的确认,他一时间心中也泛起了十分复杂的波澜……他对此已经有所预料,所以此时心中的情绪更多还是对于阿莫伊斯的叹息。 这位在福利瓯海上独自战斗了千余年的战士的神明,直至生命尽头,也仍旧是一位真真正正的战士。祂守卫着自己的世界、保护着自己的人民、践行了自己的意志。 隔了片刻,西列斯恢复了平静,他说:“我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费希尔世界已经受到了一些影响,或许我们的确得好好聊聊。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问的是,琴多能来到这儿吗?” 第249章 新的灵感 “当然是可以的。”球球轻声说, “现在您是这里的管理者,您可以邀请您想要的人……不过,因为安缇纳姆正在沉睡……所以不能太多人来到这里,会将祂吵醒。” 球球一如既往地缓慢又轻柔的语调, 让西列斯也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费希尔之镜, 确切来说, 是“过去与历史之神”的乐园。 更确切一点说, 他们现在其实就是在时光的“玻璃球”里。 安缇纳姆将自己最后的“时光”与“命运”的力量, 分为了自己的左眼和右眼。祂甚至培养了这两种力量的独立意识。 一方面是为了让这两颗玻璃珠子帮上忙, 另外一方面, 或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安缇纳姆就产生了功成身退的想法。 在球球来到西列斯这边之后,后者就可以通过球球来间接管理着费希尔之镜。这条璀璨的时光长河就是球球的另外一种存在形式。 不过, 以西列斯自己的眼光来看,他对于时光与命运的力量的掌控,远远不如他对于梦境的力量的熟悉程度。 这种情况有一定程度上是因为骰子和球球并不方便出现在现实之中(除却判定的力量),所以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世界之外”触及这份力量。 而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 骰子和球球的存在本身就意味着某种“捷径”。 西列斯不再需要像掌握梦境力量那样, 一点点进步、逐步获得不同阶段的力量。在时光与命运这边, 他只需要询问骰子与球球, 然后就可以通过它们来使用这份力量。 骰子和球球的存在感——其“独立性”——要远比阿卡玛拉的人偶以及李加迪亚的幽灵要强得多。这也让西列斯很难认为这两颗玻璃球完全“属于”自己。 当然,他也承认他拥有这两种力量,尽管这来自于安缇纳姆的馈赠。 他不禁偏头去看了看安缇纳姆的雕像。 他想到之前与安缇纳姆那漫长的对话,便问:“最近‘母亲’有任何醒来的迹象吗?” “祂上一次睡了几千年。”骰子说, 带着点微妙的调侃语气, “谁知道这一次祂会睡上多少年?” 西列斯莞尔, 他说:“或许祂醒来的时候, 会迎来一个崭新的世界。” “我也十分期待。”球球低声说。 骰子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咳了一声,扭扭捏捏地说:“好吧……我承认,我也十分期待……守密人,我期待着这个故事的结局。” 西列斯看了看对面那两颗闪烁着光芒的玻璃球,不禁笑了笑。他说:“会的。或许,就快了。” 他想,一直以来,骰子和球球始终没有表现出这种情绪……但是,这时光与命运,终究是费希尔世界的时光与费希尔世界的人类的命运。这一点不容置疑。 所以,这两颗玻璃球也始终深深爱着这个世界。 ……尽管,神明力量的“爱”,与人类理解中的爱,可能不太一样。 随后,西列斯从球球那儿询问如何邀请琴多到费希尔之镜来。 “最简单的办法是通过时光长河。”球球解释说,“您可以通过时光长河将琴多先生带过来……类似于污染……当然,这种办法对于其他人来说,可能有点危险。 “是因为琴多先生拥有非常不错的意志,才可以这么做……其他的普通人可能无法承受,这样直面神明宇宙、直面神明乐园的行为…… “更加复杂也更加安全的办法……是在黑暗之海的尽头寻找费希尔之镜……神明宇宙隐藏着无数的乐园……人们都有可能误入其中…… “只有得到了乐园的‘标记’,才能不迷路、确切地了解到一个乐园的具体位置。 “而您如果通过时光长河‘标记’琴多先生……那么他之后就可以借助这个‘标记’……通过塔乌墓场的独木船,前往黑暗之海……然后直接来到费希尔之镜。 “……当然,如果您不在的话,他是没法过来的……他是这里的客人……不过,他是李加迪亚的血裔……所以,这里也十分欢迎他的到来。” 球球的语气稍微有些雀跃,它显然也十分期待这世界上最后一位旧神血裔的造访。 西列斯静默地听着并且思考着。 他想到了一些问题,不过他暂时没有提出来,而是先根据球球的说法去时光长河中将琴多“带过来”。 他原本以为是真的要将琴多的灵魂带到费希尔之镜,不过他其实只是通过时光长河,回到了更为遥远的、甚至他还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刻。 彼时琴多·普拉亚还只是无烬之地荒原之上的一名探险者。西列斯去到了无烬之地,遥遥地望了琴多一眼。 那个尚且年轻、初出茅庐的琴多也若有所觉地瞥过来一眼,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就这样?”西列斯有点意外地说。 “就这样。”球球轻快地回答他,“不是很麻烦的过程……现在,琴多先生已经得到‘标记’了……应该说,是您单方面‘标记’了他……总之,他可以通过塔乌墓场来到费希尔之镜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对于琴多来说,这单方面的偶遇并不会带来什么影响。 琴多是在西列斯出现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梦境中存在着塔乌墓场,并且直到刚刚他们才想到让琴多来到费希尔之镜的可能性。 况且,在无烬之地,琴多可能遇到过很多次这样来路不明的视线。这位声名远扬的探险者昔日曾被许多人关注。 因此,这不会对“历史”造成什么改变。 西列斯便稍微松了一口气,他不希望这一次来自时光长河的注视对未来造成什么不明影响。 随后,他回了趟深海梦境,跟琴多说了说这事儿,然后让他从塔乌墓场去往黑暗之海,在黑暗之海的尽头寻找费希尔之镜。 “球球说,会是一种十分醒目的、明确的感知。”他解释说,“遵循‘标记’指示的路线就可以。” “……好的。我会试试看。”琴多低声喃喃,他的表情有微妙的恍惚。 “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在那我都未曾意识到的遥远过去,您曾经注视过我……我就感到一丝欣喜。或许在那一刻,我就注定会与您相逢。”琴多说,“况且……您‘标记’了我。那真好。” 他十分坦荡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意。而不出意料的是,他心爱的神明也露出了一种稍显内敛的、含蓄的微笑。 琴多稍微感叹了一下,知道他心爱的神明一定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他毫不犹豫就趁机凑过去为自己讨了个吻,才老老实实地去了塔乌墓场。 不久之后,西列斯在费希尔之镜迎来了琴多的出现。 周围泛着微光的玻璃罩像是突然泛起了涟漪,好似有人在敲门。球球确认了来访者是琴多,便“开了门”。 琴多手中甚至还握着船桨。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惊讶,随后就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周围。西列斯把他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船桨则放在了沙发旁边。 似乎是察觉到访客的到来,茶几上的茶杯与点心也自动多出现了一人份。这让西列斯与琴多都怔了怔。 “这儿看起来十分有趣。”琴多感叹着说。 “的确。过来的路上一切顺利吗?”西列斯问。 “很顺利。”琴多说,“那非常奇妙……就像是一片黑暗的迷雾中突然亮起了一盏灯……像是海上的灯塔,为我指明了方向。但是,那也不是实际存在的光线,而仅仅只是一种灵魂中的指引。 “……我能感受到,您就在那个‘标记’的位置等着我。” 他毫不矜持地歪头靠在了西列斯的肩膀上。一般来说,在有外人的情况下,琴多都会稍微收敛一点亲密行为的尺度,但是…… 神明的力量算人吗? 琴多又望向了对面的那两颗玻璃球,他笑着说:“似乎是第一次见面?你们好,骰子与球球。” 球球也很友好地与他打了招呼,从玻璃球身上的颜色变幻来说,球球似乎还有点激动。 而骰子却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它愤愤不平地说:“哦,为什么是‘骰子’而不是‘命运骰子’。守密人,您该管管您的伴侣!要尊重‘命运骰子’!” 西列斯:“……” “好的,命运骰子。”琴多倒是从善如流,“不过这不能怪西列斯,他其实将我管得很好。” 他的语气中甚至有点沾沾自喜的意思。 骰子语塞片刻,然后哀叹了一声:“我不想知道人类的私密事儿!我还年轻!” “老‘骰’子。”球球嘟哝了一句。 骰子沉默片刻,然后猛地撞了球球一下。 琴多则毫不留情地笑了起来。 ……西列斯不由得无言片刻。 他不禁想,为什么他身边的人与物,总是显得相当……“活泼”? ……让琴多和骰子见面,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西列斯放任这一人两球笑闹了片刻,然后才开口说:“该回归正题了。” 两颗玻璃球连忙滚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而琴多也稍微坐正了一点。不过他还是有点亲昵地把玩着西列斯的手指,偶尔还吻一吻他的指尖。 或许是因为来到了这里,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始终闪烁着愉快的光。 这一点其实也让西列斯稍微松了一口气,他其实不是很希望琴多一天到晚想着“阴影”的事情,以及他未来直面“阴影”的相关情况。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将话题回归到了他原本就想要询问的话题。 他问:“骰子,费希尔之镜是时光的力量的乐园,但我似乎从未听说‘命运的乐园’?” “因为从未真正存在过一位‘命运’的神明。”骰子回答了这个问题,“安缇纳姆曾经只剩下两只眼睛,但祂当时也仍旧是费希尔文明,而非命运的神明。 “在祂真正成为过去与历史之神之后,祂也只是保留了时光的力量,而命运的力量则被单独列着,仍旧没有形成‘神’。 “您知道的,乐园的存在是神明力量的实际体现,是世界与世界之外的临界点,那意味着只有当神明的力量真正在现实世界之中‘存在’的时候,乐园才会随之出现。 “而命运的力量始终只是力量。” 西列斯了然地点了点头,他便说:“所以,当我创造我的乐园的时候,我也需要将时光与命运的概念融汇进来。” “的确如此。”球球说,“但您也可以以‘虚幻’的力量为核心,这只看您的选择……力量本身并无高低贵贱,我们也并不介意……时光与命运始终是属于您的力量。” 西列斯默然片刻。 他的选择吗? 时光、命运、梦境、虚幻…… 一个隐隐的念头出现在他的大脑之中。他偏过头望向安缇纳姆的雕像,又望了望琴多。琴多若有所思地歪过头瞧着他。 “……我的确该好好考虑这个问题。”西列斯低声说,“也是时候考虑这个问题了。” “您不用着急。”球球轻柔地说,“关于‘乐园’……那就像是建造一栋房屋……如果您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也可以从头再来,或者修修补补……乐园是一位神明的居所。”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想到阿卡玛拉的乐园——深海梦境与坎约农场。 这个形象如同无害的小姑娘一样的神明,甚至在自己的乐园中创造了一栋普普通通的小房子。 ……神明的乐园其实是一个相当富有神明特色的地方,处处体现了这些神明的自身性格。 阿卡玛拉的乐园相当天马行空,胡德多卡的乐园傲慢又高高在上,李加迪亚的乐园平静普通而真实,贴米亚法的乐园充满了美食与盛宴,安缇纳姆的乐园空旷而别无他物…… 这些神明为其乐园添加了一抹真实而动人的色彩,仿佛那的确是确切存在于这世界某个角落的独特风景。 ……而他又应该选择这世界的什么? 西列斯短暂地想了片刻,也没有在这个时候深入想下去。 他又转而问:“关于‘标记’……地球,拥有这样的‘标记’吗?” “地球并不存在神明的‘乐园’,所以也并不存在所谓的‘标记’。”骰子说,“……但是,其实您自己就可以做到的。您拥有来自地球的灵魂,不是吗? “只是您需要想明白,地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我没法告诉您,那得您去询问您自己的灵魂……您自己的‘标记’。” 西列斯有点惊讶地望着骰子。 骰子像是挺喜欢瞧见西列斯这样的表情,它激动地蹦了蹦,然后轻快地说:“因为我曾经去过地球,所以我了解这一点。当然了,您才是地球人,您更熟悉地球,但是,我更加熟悉神明宇宙。 “不过,您的故乡地球的确足够特殊……我得说,要不是‘命运’的指引,我还很难真的抵达地球呢。” 命运的力量。西列斯若有所思地想。 正如安缇纳姆所说的那样,从未有其他文明的神明将自己的力量拆分至如此细碎。但是,纯粹的力量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强大。 骰子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成为这力量的凝聚,然后在茫茫的神明宇宙之中,找到了地球。 ……等等,神明宇宙,与,地球? 西列斯突然怔了怔,他不禁问:“地球究竟在哪儿?” “您猜猜看?”骰子故意这么说。 西列斯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神明宇宙是“世界之外”的一部分。或者说,这里是现实世界之外的地方。但地球明明没有超凡力量,不是吗?那是纯粹的现实世界。 ……他突然想到,在安缇纳姆跟他讲起神明宇宙、“阴影”等等概念的时候,祂提及一个个文明就像是一个个泡泡,而在太阳的照耀之下,泡泡也会拥有“影子”,这些影子的集合体,就是“阴影”。 什么是“太阳”?在这辽阔广袤的黑暗宇宙之中,哪儿来的“太阳”? ……地球就是“太阳”,就是原初的光与影。 这个概念会让西列斯想到一个更为遥远的问题。 他平平无奇的故乡地球,是其他那些文明的源头与尽头……但是,这宇宙中存在着如此之多的星球,就难道没有一种可能性,是“不产生文明”吗? 在那最初最初、遥远遥远的黑暗之中,文明的孕育本该成为一个抛硬币的难题,一个是与否的命题。从地球起步,他们面临着两条方向:一条是文明,一条是非文明。 文明与文明之外。尽管是对立面,但也同样相伴而生。 ……那就是“阴影”的来历。 “在我们的头顶。”西列斯喃喃说,“‘太阳’、无数的泡泡、以及‘阴影’……一个菱形,从上到下。” 骰子有点困惑地滚了滚,它说:“您想到哪儿去了?” 琴多耸了耸肩,相当有经验地说:“只是产生了那么‘一点点’联想。” 西列斯回过神,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他说:“我只是想了想‘阴影’的弱点。” “是什么?” “是祂也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西列斯言简意赅地说,“祂想要得到‘命运’的力量,是因为祂想要成为更高层次,是因为祂想知道更高的‘太阳’是什么。” 费希尔之镜中的另外一人两球面面相觑。 琴多十分坦诚地说:“没听懂。” “时光”与“命运”对视了一眼,开始怀疑究竟谁才是“神”。 “……祂是个混沌的、迷茫的个体。”西列斯说,“连安缇纳姆也会怀疑自我存在的价值,那么‘阴影’说不定也会产生类似的想法。 “当然,那并不意味着‘阴影’与人类有多相似……实际上我很难想象另外一种‘生物’的想法与观念……但是,既然祂存在,那么祂恐怕就会怀疑自己的‘存在’。” “……所以祂想要得到‘命运’的力量?”琴多不太确定地说,“但是,这为什么会成为祂的弱点?” “贪婪会吞噬祂的灵魂。”西列斯说,“祂太迫切了。而如果祂真的达成所愿,祂反而会失去自己的力量……祂正衔着自己的尾巴。” 琴多不由得一怔,他想到了西列斯曾经提及的,地球的衔尾蛇的概念。 ……如果“阴影”真的成功将自己吞吃了,那么宇宙会变成什么样?琴多稍微恍神去想了想这个问题。 西列斯捏了捏鼻梁,转而说:“当然,这听起来可能有些费解。” 琴多点了点头,两颗玻璃球都往前滚动了一下。 “简单来说,我们掌握着‘命运’的力量,而祂不知道。祂迫切地想要得到这份力量,这才给了我们可趁之机。”西列斯解释说。 “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可趁之机?” “你觉得祂会认为‘命运’在哪儿?”西列斯说,“祂已经在费希尔世界呆了千余年,却仍旧一无所获。” 琴多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他说:“所以,祂会认为‘命运’的力量不在费希尔世界。那种迫切的贪婪会推动祂毫不犹豫地离开。” “但我们怎么让祂相信这一点?”骰子怀疑地说,“祂这么好骗吗?” “所以我们要有一个完备的计划。”西列斯不置可否地说,他转而问,“对了,你刚刚说,费希尔之镜也不再安全了?” “……是的。”这突然变化的话题让骰子有点茫然,但是它还是很快回答说,“大多数时候,‘阴影’都是在‘世界之外’活动的。祂其实很少真正去往现实世界,所以整个神明宇宙都不安全了。 “……应该说,祂本来就是世界之外的神明。祂并不习惯现实世界,也很少与人类打交道。一些神明曾经与祂有过一些交集。偶尔祂会随手杀死一些文明,但大部分时候祂并不怎么接触人类的文明。 “祂倒是的确会出现在某些文明的古老记载之中,以邪神、怪异的影子、崩溃的世界、突然的灾难、疯狂的末日等等概念。但是那或许只是来自于祂无意中掠过那些文明的影子。 “祂的到来、祂的出现……甚至于祂的接近,都会带来某种可怕的灾难。” 骰子絮絮叨叨地讲述着“阴影”相关的一些事情。这倒是在某种程度上补全了西列斯对于“阴影”的印象。 ……抛开其可怖的、疯狂的、阴森的本质,这位神明就像是个……社恐…… 西列斯垂了垂眼睛,十分果决地将那个不合时宜的念头踢出自己的大脑——他果然还是被他老家地球的互联网污染了吧? “阴影”不幸罹患社交恐惧……很好,抛开其行径不谈,的确如此。然而,这位神明却终究是灾难与恐惧的代名词。 “……所以,撒迪厄斯才会被祂污染。”球球突然低声补充了一句,“神明与神明的概念……如此相近的话……总是会产生一些问题。 “……而安缇纳姆拆分力量的行为……让原本复杂的、整体的文明之神……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单一的、孤立的概念之神……于是,祂们就更加容易受到污染了。” 神明也有可能受到其他神明的污染,只不过神明的意志力更为强大,比人类更容易“消化”甚至于免疫那些污染。 但是,从球球的说法中也可以看出来,“阴影”之于这些“概念之神”,强大了许多。因此祂们无力抵抗这样的污染。 当意志力超过100,或许,就将有其他的标准来衡量神明的力量了。 费希尔之镜在短暂的一段时间里安静了片刻。 随后,西列斯说:“所以,我们以后恐怕得少来费希尔之镜?” “其实这也是运气的问题。”骰子原地滚了滚,“如果‘阴影’幸运地来到费希尔之镜附近,而我们又不幸地正巧呆在这儿,那么情况可能就有点严重了。 “……但是,命运的力量在这儿呢!” 它几乎像是拍着胸脯保证,他们绝对不可能被“阴影”发现。 不过西列斯还是确认地问了一句:“在这里,我可以使用判定吗?” “可以。在费希尔之镜可以。”骰子明确地说,“当然,在时光长河的时候,您使用的是人偶的身体,那就不可以了。与在阿卡玛拉的乐园不可以使用判定的力量一样,因为那是属于梦境的力量。 “简单来说就是,在费希尔世界,您可以随意进行判定……只要您能承受;但是在世界之外,您只能在费希尔之镜进行判定。 “力量与力量之间存在着互斥性。当然,因为我和这傻球是单独存在着的神明力量,所以时光与命运的力量没有那么严格。 “我们可以单方面与梦境的力量共存,但是阿卡玛拉那边,祂毕竟无法安排像我们这样的存在,所以在涉及到祂的力量的时候,您就没法使用我的力量了。 “另外,当然了,在这儿使用判定,也仅限于对您自己,以及费希尔之镜中的其他人……比如琴多先生。” 总体而言,在“世界之外”,他的属性无法增长。但是在费希尔之镜里,他可以进行判定。 所以,如果真的不幸在这里遇到“阴影”,那么他也可以使用判定尽可能为自己与琴多寻找一丝逃生的希望。 ……当然,他更希望自己不会在这儿遇上“阴影”。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思索了片刻,最后,他确认了另外一个问题:“阿莫伊斯……彻底陨落了吗?” 骰子与球球同时沉默了片刻。琴多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一点。 “……是的。”最后,是球球说,“祂彻底离开了。” 西列斯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他喃喃说:“现在,轮到我们来保护这个世界了。” 琴多握住了他的手。 “您需要注意一个问题。”骰子提醒他说,“在阿莫伊斯彻底陨落之后,战士与海洋的概念可能会在短时间之内发生崩散,然后再花费一段时间重新组合起来。 “一些虔诚信仰祂的信徒或者与之相关的人员,可能会有精神错乱或者发疯的现象。他们可能失去战斗的动力,也可能疯狂地进行无差别攻击。 “……总之,那是一种理念崩溃的情况。人类的头脑可能很难承受。” “我明白了。”西列斯简单地说,“我会关注的。” 随后,他们稍微聊了一些轻松的话题,西列斯与琴多便离开了费希尔之镜。应该说,这一趟梦境之旅也终于接近尾声了。 明明刚刚解决了厄斯金街1号的事情,还顺利瓦解了阴影信徒们的警惕心,但是,他们却丝毫没有成功的喜欢,心情反而还更加沉重了。 拉米法城的凌晨四点。天已经蒙蒙亮,而西列斯与琴多睁开眼睛,也已经毫无睡意。 “……周日了。”琴多突然说。 “是的。”西列斯低声说,“今天打算做点什么?” 琴多思考了一下,然后很坦诚地说:“只要与‘阴影’无关,我什么都乐意去做。” 老实讲,他们其实已经了却了这段时间的许多工作,比如昨天这个繁忙的周六、比如欧内斯廷交易会、比如拉米法大学那边开学一段时间的事务。 ……但是,情况仍旧不容乐观。 西列斯闭了闭眼睛,便说:“把该处理的一些事情处理掉……然后,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他暂时也不想思考“阴影”相关的事情了。 倒不如说,除却“阴影”脱困这个问题,其他的事情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换个角度来说,如果他们希望“阴影”离开费希尔世界的话,那么“阴影”恐怕还非得脱困不可。不然“阴影”一直困在福利瓯海,也是一件令人不安的事情。 西列斯与琴多又睡了几个小时,将近八点的时候,他们才起床。西列斯站在洗手池旁刷牙,心不在焉地盯着镜中自己的头发看,感觉头发似乎有点长了…… ……他突然怔了一下。 刷牙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盯着这面镜子,以及镜子里的自己。 他的唇角甚至还沾着牙膏沫,但他来不及漱口,就直接让骰子对自己进行了一次意志判定。 【守密人,西列斯·诺埃尔(大学教授)正在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7(+1)/……】 他在跳出来的数字中挑选了一个合适的数字。 【意志:97(+1)/25,成功。】 【在这平凡无奇的清早,你想到了什么?可事情好似毫无变化,世界也并未因这个判定发生什么……别自己吓自己,亲爱的守密人,就算你吓了自己也没什么用,‘阴影’不会被你吓跑。】 骰子像是在调侃西列斯的一惊一乍。 曾经西列斯就因为过于谨慎而被骰子调侃过,但是,这一次西列斯是货真价实地松了一口气。 “……您怎么了?”琴多走进盥洗室准备刷牙,他以为西列斯已经洗漱好了,但情况却恰好相反,便不由得有些惊讶。 西列斯回过神,漱了口,然后低声跟琴多说:“我想到了一件事情……我甚至因此怀疑自己受到了污染。” 琴多的表情严肃了起来,他看看西列斯,又看看自己的牙刷杯,沉吟了片刻,然后说:“让我先刷完牙?” 西列斯:“……” 他突然感到了一丝哭笑不得。 他想,不知道“阴影”对自己跟“刷牙”并列一事,会产生什么想法。 总之,等他们都洗漱完了,在一楼吃着简单的早餐的时候,西列斯才跟琴多讲起了自己的灵光一闪。 “我刷牙的时候盯着镜子看,然后无意中想到,我好似被困在了镜子里。”西列斯说,“而‘阴影’,祂被困在了福利瓯海。” 琴多歪了歪头,没明白西列斯的意思。 “镜子会让你想到什么?”西列斯顿了顿,“规整的长方形、中间展示着这个世界的模样……” “……画框?”琴多突然惊愕地意识到,“……等等,画框?!” “福利瓯海是‘阴影’的画框。”西列斯语气沉沉地说,“又或者说,是阿莫伊斯的画框。” 琴多怔怔地回不过神。有时候他总是会惊叹于他心爱的神明的奇思妙想,但这一次是真的有些叹服了。 ……至少他是怎么也没法从“面对镜子刷牙”这件事情,联想到“‘海洋’的力量的画作已经完成了”……这简直毫无关联! 西列斯有点心不在焉地扯着面包,他说:“最关键的问题是,如果情况真的是这样,那么‘画作’这个灵感究竟来自于哪里……‘阴影’和阴影信徒到底有没有联系,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了。” 他未曾指明的一个隐忧就是,“阴影”恰巧在此时脱困,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 阿莫伊斯的亡魂实际上已经坚持了很久,不能说千余年,但几百年肯定有了。 詹·考尔德在《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中提及,阴影纪的时候,阿莫伊斯沉迷战斗而忘记回应信徒。 假设这个神秘的詹·考尔德的说法是正确的,那么至少在那个时候,阿莫伊斯就已经在对抗“阴影”了。 当时的对抗,阿莫伊斯恐怕还活着。西列斯暂时没法确定阿莫伊斯究竟是在什么时候陨落的,又是在什么时候以亡魂的状态开始对抗“阴影”。 ……但是,这事儿恐怕已经持续了一阵了。 所以,差这么几天几个月吗? 听起来这只是一个巧合——“阴影”恰巧在阴影信徒行动的时候脱困了。 但是,已经熟悉命运的力量的西列斯,对这种“巧合”产生了一丝狐疑。 他的人生中就曾经无数次出现类似的巧合,虽然那也算是一种“命运”的巧合,但是这让他本能地警惕了起来——如果是阴影信徒在背后搞鬼呢? 这群阴影信徒原本就来自北面,甚至在福利瓯海上进行过献祭的行动。 或许他们暗中做了什么,消解了阿莫伊斯的亡魂遗志?或许阿莫伊斯的乐园,亚西兄弟会,也遭到了背叛? ……米德尔顿的情况恐怕还需要更进一步打探信息。 此外,从阴影信徒在拉米法城搞出来的“画作”一事来说,如果福利瓯海真的就是阿莫伊斯的“画框”——那的确框定了一个范围,不是吗?——那这个主意,乃至那“十三幅画”的主意究竟来自于“阴影”,还是阴影信徒? 如果是阴影信徒,那他们怎么会知道阿莫伊斯就在福利瓯海?如果是“阴影”,那么祂怎么会突发奇想,决定接触人类?祂不是很少与人类打交道吗? 西列斯感到一阵头痛。 说到底,“阴影”的脱困还是带来了太多的问题与困扰。 ……当然,也同样是一次良机。因为这意味着变动与混乱。 西列斯试着将自己代入到阴影信徒的立场。他倾向于认为,阴影信徒的内部也仍旧存在着拥有理智的人。这种理智并不影响其信仰的虔诚程度,但的确能让他们冷静行动。 这就是“决定的人”的作用。 阴影信徒面对着一个怎样的局面? 他们想要复活疑似已经陨落的、历史中不为人知的神明。他们已经同样在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躲藏了几千几百年,但他们的行动却丝毫没有成果。 ……他们实际上有一种微妙的傲慢与得意。因为他们信仰着一位并不为人所知的神明。他们发现了一个历史的秘密,成为了这秘密的保守者。 他们因此而十分敌视安缇纳姆,在他们看来,安缇纳姆窃取了他们信仰的神明的荣耀与权柄。他们也十分敌视往日教会,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才理应获得如同往日教会那样的尊崇。 ……所以,这样的傲慢…… 西列斯突然低声喃喃说:“为什么祂就一定陨落了?” “什么?” “格雷福斯家族想要复活‘阴影’。”西列斯说,他的语速稍微快了一点,“但是,在福利瓯海上,那些阴影信徒仍旧在进行着祭祀活动。 “所以,在阴影信徒内部,对于‘阴影’此时的状态,他们存在着分歧。 “一些人认为‘阴影’已经陨落,他们要复活神明;另外一些人认为,‘阴影’仍旧活着,只是可能被困在什么地方。 “随着格雷福斯家族图谋的失败,他们或许开始逐渐认可后者。他们不承认他们的行动‘失败’了。他们认为只是‘阴影’仍旧活着,所以根本不需要复活这样的行为。 “……他们会想要得到‘阴影’的回应,想确认‘阴影’的确活着。以往‘阴影’或许不会回应他们,但是现在……” 琴多怔怔地说:“但是现在,‘阴影’不耐烦了。” 西列斯默然不语。 他其实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如果“十三幅画”的计划是“阴影”想要得到命运的力量的尝试,那么,为什么会是阴影信徒来践行这个计划? 他应该早一点意识到这个问题,意识到…… “阴影”,有可能回应了这群祂原本不屑一顾的阴影信徒。 因此,阴影信徒的行动也远比西列斯想象中的谨慎与冷静得多,几乎与其他的旧神追随者截然不同。这意味着某些事情已经在暗中发生了改变。 ……当然,他们现在发现也还不算晚。西列斯稍微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至少他们已经发现了这种可能存在的、无形之中的联系。况且,他们对于信息的掌控以及传递速度,永远是他们的巨大优势。 ……总而言之,他们似乎又发现了一条崭新的线索,以及一些推断。 “或许我们今天该思考一下接下来的行动。”西列斯微微皱着眉,说,“该调查什么、该研究什么、该针对什么……总得考虑一下这些问题。” 琴多:“……” 他欲言又止。 他想,不是刚刚才说好,今天除了那些必要的事务,其他时候就不再想“阴影”相关的话题了吗? 但是他望着西列斯的表情,这会儿却怎么也没法将这话说出口了。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伸手抚摸着西列斯皱紧的眉心,低声轻柔地说:“我陪着您。” 今天的安排便这么确定下来。 吃过早餐,西列斯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八瓣玫瑰纸。 ……不出所料,新消息。 “…… “关于,戴维·巴比特。 “我按照您给出的信息去调查了这名商人,他的确是商会的内部成员,也就是那个秘密组织的成员之一。但不能说他是梅纳瓦卡的虔诚信徒,就我所知,他只是趋炎附势罢了。 “上周发生在交易会的那场谋杀未遂过后,这名商人像是被吓破了胆子,一连在家呆了好几天。商会内部的一名成员告诉我,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他去拜访了戴维·巴比特。 “他说戴维看起来十分恐惧,始终闪烁其词,对于交易会上发生的事情也语焉不详。其实这名成员是好心想要帮助戴维,但是戴维却因为他的追问而暴怒,将其赶出了家门。 “这让那人十分不满。 “总之,他告诉我更多关于戴维的事情。他说戴维年轻的时候是一名探险者,从无烬之地走私了一些不太能见光的东西,在拉米法城贩卖,从而赚到了第一桶金。 “但是他挥霍无度,他很快就花掉了这笔钱。他之后又往来了几次无烬之地与拉米法城,但是之后就没有再有什么收获,甚至差点被关进监狱。 “之后他似乎就老实了起来,开始做一些普通的生意,生活也逐渐稳定。现在他在拉米法城内经营一些画具生意。 “……呃,我不确定这条消息是否是真的,但是,那人告诉我,戴维曾经就是靠走私一些考古遗迹中出土的文物、古董,尤其是艺术品,赚到一笔大钱的。 “他将那些古董卖给贵族。但这事儿过去得太久,所以一时半会儿很难找到当时那些,或者那位神秘的买家。我会继续调查相关的线索。 “这就是我对戴维·巴比特的相关了解,希望能帮到您。 “顺带一提,我从我丈夫那儿听闻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想那应该是您的功劳?看来我们又成功挫败了一场阴谋,可喜可贺。 “……” 贵妇的消息让西列斯陷入了沉思之中。 戴维·巴比特。这是交易会那场谋杀未遂中牵涉到的一名商人,当时的受害者尼克·哈多就是受到了戴维·巴比特的雇佣。 ……这名商人的过去,的确令人感到一丝惊异。 最关键的是……他们碰上的这些事情,是不是牵扯到了太多类似于戴维·巴比特这样的商人? 比如出现在杰瑞米·福布斯死亡现场的那名商人,再比如将那座雕像带到拉米法城的那名商人……再加上戴维·巴比特。 或许…… 西列斯思索片刻,便在纸上写出了自己的回复。 【我们的确阻止了一场阴谋,但这只是更庞大计划的一部分。这位商人的过去听起来十分有意思,如果您有时间的话,能够调查一下戴维·巴比特的人际关系吗?尤其是,那些与他情况差不多的商人们。】 第250章 周末的安排 “尊敬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请原谅我时隔近一个月才给您回信。我耗费了一番功夫才从那些报社的人嘴里问出实情。 “不过, 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些消息绝对是真实的, 并且除了我之外, 没有其他人能从他们那边撬出实话。 “他们不会敢将这件事情告诉其他人,只是因为我与他们有那么几十年交情,所以他们才敢说上那么几句。 “……总之, 事情是这样的。正如您想的那样,在上个月剧院区谋杀案发生之后, 报纸上之所以会长篇累牍地报道相关的新闻,的确是受到了某些人的指使。 “我头一回调查到这一点的时候, 是因为我与某家报社的老板一起喝酒,他喝得醉醺醺, 酒意上头, 于是忍不住跟我透露了一些消息, 说他其实早在那场谋杀案发生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事儿了。 “我十分惊讶, 而我的惊讶似乎更满足了他的虚荣心, 于是他便得意洋洋地和我讲到了其中的某些细节。 “他说某个‘上头的人’曾经派人来联系他,说剧院区将会发生一件大事,到时候希望他的报社能好好报道,如果效果不错的话,那么他的报社说不定就能更上一层楼。 “这事儿听起来不靠谱,我这么说。他一开始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当剧院区真的发生一场谋杀案的时候,他便咬咬牙, 决定先试一试。 “令人惊讶的是, 他的报纸果真有了不错的销量, 他甚至私下收到了一笔赞助金, 可以说是发了一笔横财。于是他就更加不遗余力地报道这事儿。 “事实上,事情都过去一个多月了,但报纸上也时常能望见这事儿。哪怕只是一些小的细节的进展,那些报纸也会长篇大论地渲染一番,让人们始终关注着这事儿。 “一开始我收到您那封信的时候,我甚至还怀疑您的想法,但现在我已经彻底为您的智慧感到叹服……谁能想到这事儿背后果真有人在控制一切呢?人人都相信报纸,但报纸或许相信金钱。 “我借由这个人的说法,暗中联系了一些熟悉的报社的老板或者其他出版商。不出意料的是,他们果然也遇到了类似的事情。有一些人拒绝了,但有些人的确心动了。 “我并没有收到这样的联系,可能是因为我的生意主要集中在书籍的出版,而非报纸的印刷。 “关于我后续得到的消息,大致上是这样的。 “他们大概都是在那场谋杀案发生前两天收到相关消息的,也就是那一周的周二白天(周四凌晨那个年轻人就被谋杀了,您知道的)。 “大部分是那个‘上头的人’派人过来找他们,但偶尔也是有信件或者口信寄送过来。 “我并没能找到所有相关人士,我联系了七八个人,都得到了肯定的回复。因此我预估大概有十几个人都被联系了,至少三分之二的人同意了这样的做法。 “对他们来说,那只是举手之劳。所以他们恐怕不会拒绝这手到擒来的一笔金钱。 “……最后就是关于这个‘上头的人’的身份。他必定是贵族,据我所知。但是具体是贵族中的谁,那就不得而知了。 “一些与我较为熟悉的人,他们跟我提及了一些自己的猜测。他们认为那似乎是与剧院区有关的人,但也很难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剧院区为什么会要针对剧院区? “现在剧院区的所有剧院都没有重新开门营业,他们的生意必定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应该说,这事儿本来就不会对剧院区有什么好处。 “此外,虽然我不太确定这个消息是否会对您有所帮助,但是我认为有必要将这个消息告诉您一声:一些剧院的老板似乎是打算组织一场针对警局的抗议。 “他们声称,拉米法城的警局在这场谋杀案的调查中,显得极为狼狈与愚蠢,他们至今都没有找到任何与凶手有关的线索,这足以证明警局的无能。 “……当然,我认为,这场抗议大概率只是为了让剧院区重新开始营业。 “一位报社的老板与某位剧院老板有些交情,提前听闻了一些风声,在某次与我交谈的时候随口跟我说了一声。或许就是下个星期的事情。 “希望这些消息能给您带来一些帮助。 “……最后的最后,您是否因此对新书而产生一些灵感呢?我已经十分期待印刷您的新小说了。 “等待良久的老本顿。” 9月15日,周六,上午,西列斯收到了来自出版商本顿的信件。 他忽略了信件末尾的催稿,只是关注着本顿在信中提及的一些消息,并且若有所思。 当他阅读完这封信件的时候,他下意识抬眸,看了一眼手旁的日历。 这是9月15日。距离上个月8月8日的那场剧院区的谋杀案,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距离8月17日那个忙碌的周六,时间也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月。 过去的一个月时间里,拉米法城乃至于整个费希尔世界风平浪静,仿佛“阴影”与阴影信徒都消失了一般。 不过这一点也正在西列斯的预料之中。在八月份密集的行动过后,阴影信徒必定会稍微放慢一些步调。 时间已经来到九月,拉米法城天气最热的时间段已经过去了,最近晚上西列斯下了课之后返回凯利街99号,甚至得穿上一件风衣外套。 随着本顿这封信件的到来,西列斯感到,仿佛一场新的风暴又将要到来了。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将这封信收好,放到书房的抽屉里,然后站到窗边,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初秋之景,思索起相关的事情来。 那些报社果真是在某个“上头的人”的利诱之下,主动报道着剧院区的谋杀案。 通常情况下,即便这场谋杀案的确诡异又令人意外,但是也不可能在过去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始终占据着许多报纸的篇幅。可事情真的就这么发生了。 这所谓的,与剧院区有关的、并且提前通知报社剧院区将会发生一件大事的人,究竟是谁? ……克米特家族? 克米特家族的确暗中投资了许多剧院与剧团,也的确是相当可疑的人选。不过西列斯并不想就这么简单地将这个问题确认下来。 他认为,说不定会有更加明确的线索,来确定这个幕后之人的身份。 ……当然了,其实确认不确认也没什么关系。是阴影信徒在背后捣鬼,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 而阴影信徒……他们现在正暗中寻找着这群人的藏身之处。 赫尔曼·格罗夫那边已经给出了一份粗略的名单,不过这份建筑名单里涉及到的地址相当之多。西列斯也是头一回意识到,拉米法城内居然有如此之多的古老建筑。 从雾中纪早期到如今,四百年的时间,也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康斯特公国的漫长历史。 当西列斯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人们的生活已经逐渐稳定下来,但是在更早之前,在迷雾的威胁仍旧让这个世界的人们不得不挣扎求生的时候,许多建筑就在这个时候诞生了。 地下避难所、粮食储藏罐、堡垒、医疗所、武器库……在拉米法城最古老的那座城市博物馆里,许多物品都提及了这座城市更为遥远而苦痛的回忆。 应该说,从沉默纪到雾中纪,费希尔世界的每一寸土地都如此有历史意义。无数人在这儿流过泪,无数人在这儿洒过血;无数人的生命才凝聚成这种深重的时光的力量。 ……而他们需要从这些建筑之中,寻找那些阴影信徒——那些人类的叛徒——的行踪。 西列斯其实并不是很想使用“人类的叛徒”这个词语。当然了,这群信徒并不知晓“阴影”的本质,也不知道“阴影”究竟来自于哪里。 但也或许,仅仅只是因为“阴影”为这世界带来了灾难,所以他们就将崇拜祂、信仰祂、追随祂。有时候难以形容人类究竟为什么会信仰一位神明。 无论如何,现在西列斯与这群人类站在截然不同的立场之上。 在赫尔曼送过来的那份建筑清单上,西列斯其实注意到许多熟悉的建筑地址。 比如……呃,最简单来说,往日教会的中央大教堂,以及历史学会、民俗学会的建筑。他甚至瞧见了拉米法大学的主城堡和康斯特家族的城堡。 赫尔曼显然是以一种相当严谨的态度来进行调查,他没有漏掉这些他们已经十分熟悉的建筑。 剧院区的康斯特国家大剧院也在列(有不少剧院都在列,包括兰斯洛特剧院,那都是古老的建筑)。再有一些艺术馆、博物馆、画廊、学校、教堂、法庭等等。 此外,还有一些银行、商铺所在的建筑(比如他们熟悉的贝克银行、康斯特国立银行,以及西列斯曾经去过的书贩集市、拱廊街区等等)。 西城也有不少建筑被放了进去,比如洛根集市,甚至于欧内斯廷酒馆——这座建筑其实在很久以前就出现了,在雾中纪早期,这里是那些战士们离开战场之后吃饭喝酒的地方。 事实上,西城那边被列入的建筑甚至还更多一些。 尽管现在许多剧院、博物馆等等都位于东城,但西城毕竟是最早开发的城市区域,雾中纪早期的那场战争也集中围绕着西城。 西城其实有不少古老的建筑,其建筑历史与过往甚至已经被拉米法城的居民遗忘,直到赫尔曼·格罗夫的调查,这些建筑的过去才得以重见天日。 西列斯尤为印象深刻的,是一间如今在坎拉河下游沿岸的空房子。那儿空空如也、挤满灰尘,如今被几个流浪汉当做遮风挡雨的地方。 而在更遥远的时光里,这里是那些战死者尸体存放的地方。这里曾经是守卫这座城市的英雄们,最后停留的地方。 如今它默默无闻,成为坎拉河流经之处的一抹幻影,只被流浪汉漫不经心地光顾。 或许当有人经过这里的时候,那些孩子们会好奇地询问那个立在那儿的石碑上写了什么。 但石碑上的字迹早已经被磨损,周围也已经杂草丛生,于是孩子们的长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拉着孩子快步离开。 类似这样的建筑在拉米法西城为数众多。 很难说这些建筑是否就是如今他们正在寻找的地点,不过,至少西列斯并不希望它们是。 赫尔曼是特地趁西列斯到拉米法大学上课的时候,将这份建筑清单交给他的。当时赫尔曼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教授,或许这可以成为我的毕业论文选题——城市的变迁与建筑的印记。” “很有意思的选题。”西列斯真诚地夸赞着。 显然,在整个调查过程中,这位本身就是考古学专业的学生,受到了极大的触动。 西列斯也询问了他整个的调查过程,确认他们并未在调查过程中遇到什么意外,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赫尔曼有点好奇他们为什么要调查这件事情,不过他并没有问出口。他对这个问题也有一定的心理预期。 在这些建筑中,与胡德多卡有关的建筑也为数不少,比如法庭与监狱。 拉米法东城和西城都拥有法庭,西城有一座,东城有两座。它们各自处理不同的案子。西城的法庭是在前段时间新建的,原本的建筑因为过于古老陈旧而被拆除了。 东城的一座法庭也是新建的,因此他们最后剩下的一个目标也就是东城的另外一座法庭,位于东城南面的戴恩街,因此也被人们称为戴恩法庭。 这是拉米法城向东扩展之后首先建立起来的一座法庭,在过去两三百年的时间里始终屹立不倒。现如今这栋古老的建筑也是不少重要法律条文修订相关工作的地点。 至于监狱,那位于拉米法城的郊区,在南郊与东郊的交汇之处,是个穷乡僻壤的地方。这里关押着一些重刑犯,是个挺阴森的地方。 不过根据赫尔曼的调查,这里曾经是雾中纪早期那场战争中,康斯特人关押战俘的地方。这里的确发生过不少血腥的事情,也是被死亡的冰冷浸透了的地方。 ……总之,法庭和监狱似乎是符合胡德多卡力量的地点——至少这里一定聚集着许多胡德多卡的追随者,特别是后者。 但是,他们现在也不能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胡德多卡的身上。 胡德多卡的“阴影”是一种可能性,阿特金亚的“博物馆”也是一种可能性;或许那群阴影信徒是躲藏在某个“不存在的博物馆”之中? 他们总归需要进一步调查。 而令人为难的是,他们并不仅仅只是在进行这一种调查。 8月17日那个周六晚上拍卖会的事情发生之后,拍卖会里那些惊恐的参与者自然也找来了专业人士进行调查。据西列斯所知,这事儿交给了历史学会。 ……事实上,他今天下午正是要去到豪斯维尔街18号,从埃里克·科伦斯那儿听闻一些最新的调查进展。第二走廊最近似乎一直忙于此事。 那座神秘雕像的来历、主持人为什么会用拍卖槌去敲击雕像、旧神追随者是否真的掌握了针对普通人的污染手段……这些问题都十分值得思考。 参与者的恐慌是一回事,当时康斯特大公也在场,这就是另外一个重要的影响因素了。历史学会必定会倾尽全力去调查。 而那个周六发生的事情,要调查的还不只是这一件。 前往拉米法大学参观却莫名发疯的那两名画家,其身份来历也已经受到了往日教会的彻查。 不久前,西列斯就收到来自班扬骑士长的信件,邀请他在这个周日的上午,前往往日教会了解调查到的内容。 班扬骑士长还在信件中透露出一些其他的信息,似乎有人也会参与到这场会面之中。 这的确让西列斯期待起来。 倒是菲尔莫尔家族,在那个周六的事情结束之后,始终没有什么动静,好似彻底沉寂下来一样。 ……剧院区、博物馆、画家、交易会、拍卖会、大学……无数事情几乎令人眼花缭乱,而这仅仅只是拉米法城内的事情。 在康斯特公国之外,事情也仍旧显得十分复杂。 在西列斯与琴多听闻“阴影”脱困的事情之后,过去这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里,普拉亚家族被彻底动员了起来。 他们在短时间内传递来好几批信息,其中包括了康斯特公国、堪萨斯公国、米德尔顿、无烬之地,乃至于无烬之地更西面的那些国家的近况。 尤其是类似于加勒特·吉尔古德他们在福利瓯海上的遭遇的事情——顺带一提,加勒特他们已经成功脱困,此时正在米德尔顿,帮忙调查阴影信徒可能的暗中行动。 普拉亚家族的调查的确发展了不少类似的事件,幽灵先生也在梦境中救助了不少相关的人士。整体而言,这些事情都出现在米德尔顿的周围,在无烬之地更西面的国家中也发现了一两起。 ……换言之,这似乎预示着,在“阴影”脱困之后,祂的行动轨迹是从福利瓯海的东北面,一路行进到无烬之地的西面,然后在此消失。 最近的一起特殊事件发生在八月中下旬,然后就没有相关的迹象了。九月的上半个月他们仍旧在警惕之中,不过最近西列斯与琴多已经打算让普拉亚家族的人放松一点。 “阴影”似乎已经暂时离开费希尔世界。他们确信“阴影”肯定会回来,但没人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阴影信徒反而会更加了解这一点。 ……因此,他们的目标再一次回归到了,“寻找阴影信徒”这件事情上。 如果能够确认,的确是阴影信徒做了什么,间接或者直接导致“阴影”脱困的话,那么他们就得更加专注于这件事情了。 他们不可能确认“阴影”在神明宇宙之中的行踪,但是他们可以通过阴影信徒来间接地了解他们的计划。 ……“十三幅画”。 如今他们能够确认的是,格雷森食品公司事件中,那幅描绘着头戴厨师帽的男人的画作(一号画作),指向了拥有“欺诈”的力量的胡德多卡,以及“主厨”贴米亚法。 在那个周六的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之行中,阿道弗斯·格兰特将画家利昂的最后一幅画(二号画作)交给了菲尔莫尔家族。 那幅画指向了“星星”露思米和“梦境”阿卡玛拉(不过这幅画已经被掉包了)。 剧院区的那场凶杀案中的巨大画框(三号画作),指向了“血色人形”,也就是“远去的模糊身影”李加迪亚。 在剧院区的谋杀过后,交易区的谋杀(四号画作)失败了。不出意外的话,这幅画原本是与梅纳瓦卡相关的。 依旧是那个周六,夜晚发生在厄斯金街1号的拍卖会之中的事情(五号画作),显然也失败了。 这幅画似乎同样是与梅纳瓦卡有关,但考虑到这个拍卖会涉及到格雷福斯家族、也涉及到许多艺术品,其中说不定还另有隐情。 不管怎么说,如果福利瓯海算是“海洋”阿莫伊斯的画框的话,那么又一幅画(六号画作)已经被完成了。 一号、二号、三号和六号都已经成功。但一幅画并非只指向一位神明。总体而言,阴影信徒那边已经完成了至少指向六位旧神的画作。 如果将这四幅画作的含义再扩展一点来看,那么埃尔科奥、布朗卡尼、梅纳瓦卡、撒迪厄斯、阿特金亚这几位神明,其实都已经囊括在内,至少有所关联。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了最后两位神明,或者说,至关重要的两位神明。 佩索纳里与翠斯利。 佩索纳里吞食了翠斯利,所以这两位旧神暂且可以看成是一体的。西列斯也认为,阴影信徒恐怕会着力于创造同时囊括这两位神明的画作。 西列斯之前就考虑过这群阴影信徒在犯案时候的地点选择问题。 从兰斯洛特剧院对面的剧院、到地下通道、到厄斯金街1号(正方形道路围成的一块区域)、到福利瓯海(近乎椭圆的鸭蛋形状)……整体来说,这些地点都存在着一种“对称”的要素。 因此,西列斯怀疑……不,应该说,确定,阴影信徒恐怕会在坎拉河上做文章。 在十四年前,历史学会的研究部曾经在坎拉河附近进行过一次实验,那个疯狂的年轻人复现出了翠斯利的力量……这不是现成的着眼点吗? 但是,西列斯还不能确定阴影信徒究竟是打算做点什么。 他们已经在关注拉米法城内的那些肉食、蔬菜、水源等等。侦探乔恩几乎跑遍了全城的养殖场、饲料厂等等地方,也的确已经将不同地方的水源样本交给了西列斯。 九月初的时候,西列斯将这些样本一一查看。幸运的是,他并未发现这些东西里面存在污染。 但不幸的是,这就更加意味着,他们还没调查出阴影信徒的打算。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西列斯突然注意到,另外一件事情已经在拉米法城内酝酿了起来。 也就是,今年的十月集市。 这已经是9月中旬了。今年的十月集市的日期也已经确定下来,将从十月的第一个周六开始,持续至今年的神诞日(十月的倒数第二个周六),差不多两周的时间。 这向来是拉米法城的大日子。拱廊街区那边也早已经完成了修缮工作,擦拭了街上的每一片窗户,准备迎接这场盛大的节日。 去年的十月集市给西列斯留下了一些微妙的印象……不能说这场集市毫无意义,但马戏团、来自无烬之地探险者等等,也在十月集市的热闹之余,为其蒙上了一层微弱的阴影。 今年的十月集市,据说会比往年更加热闹一些。 去年这个时候,枯萎荒原开发计划只是还在推进之中,未曾真正获得什么成果。但一年的时间过去了,拉米法城居民也将享受这个计划的丰厚成果。 拉米法城内改造计划也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方便不少。一些便民设施都已经准备了起来。 这将会是一场盛大而热烈的集市,但也正因为这样,西列斯感到了一丝不安。他已经意识到,无论是旧神追随者还是阴影信徒,他们似乎都喜欢在这种热闹的场合做点什么。 ……西列斯原本都快忘了十月集市的存在。但是不久前,商人兰米尔给他写了一封信,似乎是打算在十月集市上做点什么,甚至因此约见了西列斯在这个周末见面。 西列斯的确对兰米尔想做的事情感到好奇——最近一段时间,新的诺埃尔纸牌大赛又如火如荼地进行起来了,洛伦佐·格兰瑟姆教授正摩拳擦掌,意图卫冕——关于十月集市,会是什么? 总之,他们的会面约定在周六的中午,就在他们一直习惯见面的,阿瑟顿广场的那家餐厅。 ……是的,在一个月的平静之后,他又一次迎来了一个忙碌、奔波的周末。他预感这个周末会给他带来一些有趣的、有用的消息。 西列斯将自己这个周末要做的事情总结了一下。 周六中午,与兰米尔的会面;周六下午,豪斯维尔街18号,以及黎明启示会(顺带一提,黎明启示会的聚会已经换地方了);周六晚上,与费恩一家一起吃饭——不过这个可以稍微放松点。 周日上午,去往日教会与班扬骑士长见面——事实上,他本来是打算去一趟拉米法大学,在赫斯特院长的地下聚会看书的(或者去一趟图书馆,为了他的论文);周日下午,与小说家们的聚会。 ……很好,满满当当。 西列斯又叹了一口气。 而这个周末,琴多不在家。 在周末来临之前,西列斯就已经意识到自己会十分忙碌;而恰巧普拉亚家族那边提供了疑似“阴影”造成的事件的线索,需要琴多亲自去一趟。 通过塔乌墓场,琴多可以往返费希尔世界的不同地点。他可以去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 不过,因为塔乌墓场位于琴多的梦境之中,所以一来一去就得经过两个晚上的时间,没法当天往返。 琴多是昨天晚上离开的,因此他恐怕得明天才能回来了。 琴多带着的一号人偶一同离开,此时西列斯便将视野短暂地转移至一号人偶那边。他注意到琴多似乎是正与普拉亚家族的人进行沟通,就没有太关注那边的情况。 他回过神,花费了一段时间思考接下来的行动,又大概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论文内容与材料——已经九月了,而且9月15日,他提醒自己——然后才打算出门。 他与兰米尔约定好的时间是十点半。西列斯提前了五分钟左右抵达,恰巧碰上兰米尔。 “中午好,教授!”兰米尔的心情显然十分愉快。 “中午好,兰米尔。”西列斯说。 他们挑选了一个位置坐下,点了些中午的饭菜,不过并不打算现在就吃。显然,他们得先聊聊正事。 兰米尔也没有迟疑,几句闲聊之后,就很快将话题转向了自己要说的事情。 西列斯默然听着,不过很快感到了一丝吃惊。他说:“你想要将送货模式推广到这一次的十月集市之中?” “是的。”兰米尔说,“是这样的……道森街那边,这种模式已经十分成熟了。但是仅限于那一两家店,客群也十分有限。 “但是,如果趁着十月集市这个契机,让更多人知晓,他们可以在家中订购商品,等待着别人送货上门,那么情况就一下子发生了改变。 “您或许也知道,十月集市或者类似的集市,总是相当热闹。有些人,特别是东城的居民,其实不乐意来挤这样的集市。 “他们可能只是等人少一点之后,才会来逛逛。但那个时候,许多商品都已经卖光了。这就意味着我们损失了一部分的客人。 “我想,或许我们可以制作一份商品清单……任何集市中的摊贩都可以将自己的货品添加到这份清单上。他们可以给出原价,以及这一次十月集市上的折扣价。 “您看,我恰巧认识一位出版商朋友。本顿先生会十分乐意进行排版、印刷等工作。我们可以将这本小册子——一份商品订购清单!——免费送到城市里每一位居民的手中! “我们可以在十月集市进行的过程中,招募一批人来进行配送的工作。 “也不必担心人们不乐意去到拱廊街区,我们可以在小册子上专门印刷,提醒人们到集市亲自购物可以有其他的折扣或者礼物。 “……总而言之,对于那些商贩来说,他们获得了更多的客群;对于那些居民来说,他们省了跑来跑去的麻烦;对于那些配送工人来说,他们多了一笔收入渠道。 “而我呢,我想——我确定,每一天的商品订购清单都是会更新的! “所以,我只需要一些有心人,给我送上一些‘参考建议’,告诉我,这一天的商品订购清单该如何排列……” 兰米尔笑眯眯地捏起手指搓了搓。显然,他提及的“参考建议”指的是一些广告费。 西列斯默然听着,心想,兰米尔在赚钱这一行的嗅觉几乎成了一种本能。他或许老早就瞄准了十月集市这个机会。 过去一段时间里,西列斯也听闻了兰米尔为了推广这个崭新购物模式而付出的努力。他实际上已经培训出了一批成熟的、有经验的配送员,并且为城内不少店铺提供着服务。 但是,显然,这样的模式还不足以满足兰米尔的胃口。他想让自己的生意去到更多人的家中。 “……老实讲,”兰米尔咂咂嘴,露出了一个稍微遗憾的表情,“如果我们能早点解决那些旧神追随者的话,那么我们就能将您发明的那个【无形之笔】仪式推广到这事儿上了。 “我们可以卖给不同的家庭,每个家庭一张八瓣玫瑰纸,每天我们准时更新纸上的内容,告诉人们今天有什么可以购买的东西。 “而这个家庭如果有启示者,那自然再好不过。但是,我们也可以在每个街区都安排一两名启示者,来专门负责给人们书写订购的意愿。 “事实上,这样职业的启示者可以推广出去。他们可以成为一个街区、一个社区的‘家政’。我相信有不少生活困窘的启示者乐意这么做,只是提供服务而已。 “比起历史学会第二走廊那些危险的调查,或者在无烬之地出生入死指望着一笔巨大的财富……这种服务性质的安全工作显然更适合许多启示者。 “您看,您的那个小小的金属叶片,或者玻璃瓶,也可以成为那些启示者的服务内容之一。他们会成为人们离不开的小帮手。” 兰米尔一直保持着那个笑眯眯的表情,事实上,他看起来甚至可以说是容光焕发。显然,在已经收获了巨大财富的现在,他找到了事业开拓的新方向,那让他兴致勃勃、踌躇满志。 在他向西列斯描绘自己的所思所想的时候,他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或者思考的过程。这个计划与蓝图显然已经在他的大脑中存在挺长时间了。 除开赚钱,兰米尔的语气中倒也蕴藏着一丝微妙的……他们正创造一番事业的感觉。 他的确意识到,这是改变人们的生活习惯的契机;他意识到,他的商业版图似乎能改变这个世界。于是,他就更加激动与亢奋了。 而西列斯也敏锐地意识到兰米尔在这个时候提及那些金属叶片的原因。 他说:“你想将金属叶片摆到十月集市的摊位上?” “是的!”兰米尔十分坚定地说,“马上就要入秋了。您也知道拉米法城的冬季有多么寒冷。交易会那一次尝试,已经让许多人对您的这个发明念念不忘。 “他们会想要在冬天用上这个小东西的! “而十月集市就是一个很好的推广场合,不是吗?我们可以在这段时间里以一个稍微优惠的价格,将其大批量地卖出去。 “我已经接触了一些城内的启示者,暗地里询问了他们的意愿。他们会乐意当那个小帮手。这事儿我们可以回头仔细商量。 “总之,我们在宣传与贩卖的时候,就可以提及我们会提供完善的配套服务。不管是启示者还是普通人,都可以享受这冬日里的暖风,或者夏日里的凉风。 “我会在那本小册子上为您提供最好的版面……事实上,我们之前的合作不是一直都十分愉快吗?我从您这儿得到了许多许多的灵感,我十分敬佩您的智慧。 “……总之,您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显然,这就是兰米尔要和西列斯说的第二件事情。 而这两件事情——配送服务与金属叶片——都是西列斯提供的灵感。兰米尔将其发扬光大,并且敏锐地注意到一个推广的契机。 西列斯只是短暂地沉吟了片刻。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格伦菲尔那儿的确在金属叶片、叶型瓶的材料问题上有所突破。制作这些东西的成本变得更加低廉了一些,差不多能符合西列斯的预期。 于是他很快便微微笑了一下,说:“合作愉快。” 兰米尔猛地拍了拍手,他大笑了起来,随后又稍微收敛了这个笑容。他认认真真地注视着西列斯,并且说:“您曾经拯救了我的性命。” 西列斯微微一怔,他不太明白兰米尔打算说什么。不过在他说话之前,兰米尔又继续说下去。 这个早已经富可敌国、家财万贯的知名大商人,此刻缓慢地说:“而您此刻,又在拯救这个世界——许许多多人的性命。” 他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又突然换了一个话题:“您可能不知道,最近我那个不成器的孩子像是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事业一样,每天十分投入地排练着您的小说改编的剧目。 “前几天,他甚至扭扭捏捏地问我,有没有兴趣去看看他们的彩排,或者在正式上演的时候当第一批观众。我真是十分惊讶! “……您改变了许多人的生活轨迹,在您自己也不经意之间。我想,比起我这样的商人,您或许更值得被这个世界铭记。 “而我,如果我跟随着您的脚步,那么似乎,我也能够拥有改变世界的机会……我已经赚到足够的钱了,我一辈子、我夫人一辈子、我那傻孩子的一辈子,我们都不可能花完。 “自黑尔斯之家的事情之后,我思考了许多事情。或许死亡的阴影曾经在某一刻覆盖了我的灵魂,所以我才能思考这些事情……临终前的忏悔。 “我思考着我如何赚钱、如何拼命、如何面对这世界与这世界的人们。我思考着我过往生活的一切。我思考着这一切的意义。 “我曾经只是为了金钱……想必您也知道的。我很庆幸的是,您从未因为这一点而瞧不起我——许多人都瞧不起我这样的商人,被金钱的恶臭浸透了的商人。 “而您呢,您好似还觉得我的赚钱计划十分有意义一样……好似我们可以改变这世界一样。” 说到这里,兰米尔突然停顿了一下。他露出了一个微笑,比他往常那种笑眯眯的表情更加真实的笑容。他说:“我们可以改变这世界吗?” “当然,杰罗姆。”西列斯叫了兰米尔的名字,“事实上,我认为你比任何人,都更加贴近这个真实的世界,所以,你也更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 不能说兰米尔赚到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西列斯对此心知肚明。这还是一个相当复杂而混乱的时代。 但是,也不能说兰米尔现在这种“改变世界”的宏愿不够真诚。 或许兰米尔主要是为了赚钱,或许他只是为了更好地和西列斯合作,所以特地拿这个话题来讨好西列斯——他觉得比起金钱,西列斯大概会更喜欢这种……“高尚”一点的话题? 不过西列斯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有多“高尚”。能赚钱的时候,他照样乐意赚点钱。 当然,他也乐意和兰米尔探讨这样的话题。倒不如说,他乐意看到兰米尔去做这些事情——去改变这个世界。 “这是个动荡的、混乱的、面临着转折的年代。”西列斯说,“我们站在历史的拐角。雾中纪的人类已经发展了足够漫长的时间,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都将发生改变。 “……现在是黎明前的黑夜。” 他不止一次在人们面前提及这个想法。当然,在兰米尔面前,他的说法也更加……“世俗”一点。 “有些人会发财,有些人会破产……有些人能去到下一个新纪元,有些人注定被抛在旧的纪元之中挣扎……”西列斯语气低沉。 他的目光望着窗外,初秋的拉米法城显得十分美丽,像是一幅画。 ……真要命。他选错比喻了。“阴影”真是污染了太多的词语。 他在心中抱怨了一句。 他的思绪在某一瞬间偏离了原本的道路,然后又被他收拢回来。 他停顿了一瞬间,然后说:“兰米尔,我很高兴你乐意去做这件事情,我很高兴看到这个世界的改变。”他微微笑了一下,“祝贺你……合作愉快。” 他对面的大商人无言了一阵,随后,兰米尔说:“合作愉快。”他又像是开玩笑一样说,“您的视角总是很高。我不是说您显得傲慢或者高高在上,而是……您好似看见了这个世界的未来。” 或许只是其中一种可能性。西列斯心想。他并不认为费希尔世界一定得变成地球那样。 不过,他的故乡地球的确为他的灵魂刻下烙印。 他莞尔,只是说:“或许只是一个学者的本能……总是喜欢分析这分析那的。但历史的诞生归属于每一个人类。” 他望了望对面的这位大商人,然后说:“缺一不可。” 兰米尔像是在一瞬间有些困惑。 正巧在这个时候,餐厅的服务员过来给他们上菜,于是他们的话题便告一段落。西列斯顺手查看了八瓣玫瑰纸。 新消息。这很好。 ……他觉得好像有什么“无形之手”安排了这事儿,让他每一次查看八瓣玫瑰纸的时候,都必定有新消息出现。这就是所谓的“命运”? “…… “虽然在下午的聚会上我也将提及这事儿,但我认为也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您。我这边得到了一条消息,大公打算彻查拉米法城内的艺术品市场,名义上是为了十月集市做准备。 “最终恐怕不止会波及到艺术品市场,其他商品也将受到一定的影响,但主要还是艺术品的问题。您知道的,无烬之地那边的走私、盗墓等等行为十分常见。 “这个决定似乎就是在今天上午做出的。我恰巧与一名认识的商人会面。他已经风声鹤唳,打算将一些不太能见光的东西带出拉米法城。 “总之,这必定会导致一定的混乱。 “……” 西列斯略微有些惊愕地望着纸上的消息。 这是来自富勒夫人的消息。 富勒夫人的家族生意涉及到艺术品市场,同时她本人也是贵族的一员,因而恰巧在今天上午收到了这条消息。 西列斯怀疑,大公之所以会做出这个决定,就是因为8月17日那个周六的影响。 因为那座雕塑?他们查到了那座雕塑并非格雷福斯家族本身的资产? ……所以,大公才决定彻查艺术品市场,尤其是,那些不太合法的艺术品……这似乎会间接对阴影信徒的行动造成一些影响。 西列斯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在服务员走后,他来不及第一时间给兰米尔解释,而是先在纸上回复了这条消息——琴多不在,所以他必定得让本体上阵了。 【这恐怕是受到了那一次拍卖会的影响。大公的做法可能帮到我们,也可能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发展。总之,等会儿见,或许安吉拉可以提供另外一个视角的消息。】 第251章 两颗螺丝 琴多刚刚结束与普拉亚家族的人的谈话, 正百无聊赖地等待着自己的午餐。 他正在无烬之地的比德尔城。这座位于高尔斯沃荒漠之中的城市,始终有着属于无烬之地的那种勃勃生机,那是一种混乱而蓬勃的生命力, 只有可能出现在这样贫瘠的沙漠之中。 许多探险者将这地方看作是一种中转站, 是他们从繁华的城市腹地,前往无烬之地危险地带(或者正相反)的必经之地。很多时候他们都会在这里歇歇脚, 休息一阵, 然后再继续出发。 零星分布在无烬之地的驿站也会充当这样的功能,但比德尔城这样的城市毕竟更加繁华、更加安全。探险者们在这里也会更加守规矩。 这种规矩的制约针对他们所有人, 因此他们所有人也会相应地放松一点。 他们会在这里更热衷于享受酒精、美食与一些生理性的刺激。在这种情况下, 理所当然地,他们也更容易谈及一些他们本应该保密的事情, 也更容易因此而产生一些冲突。 ……近来比德尔城发生了一些离奇的死亡事件。 不能说这是谋杀,因为人们都觉得那可能只是贪婪的探险者们自寻死路,接触了一些危险的物品, 或者正因为接触到一些危险的物品, 所以他们产生了内斗,进而造成了这些死亡。 总之, 在九月的头一两个星期里, 比德尔城就死了十好几个探险者。他们的身份、年纪、性情各不一样, 有的是在比德尔城待了挺长一段时间, 有的是刚刚才来到比德尔城。 他们的死亡也没有什么共性,有的像是被活活吓死的, 有的像是被人一刀砍死的,有的像是在梦境中平静离世, 有的像是突然恶病发作而死。 自然了, 人们不可能这么简单地就将他们的死亡联系在一起。是因为在短时间内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 所以比德尔城的居民才感到一丝惊奇。 甚至不能说是人心惶惶,毕竟比德尔城的居民见惯了死亡。 普拉亚家族注意到了这些死亡,尽管很难说这些死亡与死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但他们还是谨慎地将这件事情汇报给了琴多。 琴多从那份死亡名单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那是赫德·德莱森曾经的同伴。 更准确一点说,在今年五月份的事情结束,同时七月底赫德摆脱了阴影信徒的追杀之后,赫德就与他的同伴们到处探险,然后在九月初的时候来到了比德尔城,打算休息一阵。 ……随后,赫德的一名同伴莫名死亡。 他的死亡是突发疾病。这名探险者年纪有些大了,据说年轻时候就受过重伤,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他的心脏有些毛病,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在几天前的一个夜晚突然离世。 调查者们没找到这名探险者可能是被人谋杀、或者受到旧神污染的证据。况且,这名探险者十分娴熟地掌握着“复现自我”的仪式,他们一行人甚至一同进入过迷雾。 因此,他的死亡最终还是被归结为意外的疾病突发。 但是,考虑到赫德·德莱森的存在,琴多认为这件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琴多是今天凌晨时分来到比德尔城。他来得匆忙,还未曾见到赫德。据说这个年轻人在同伴死去之后颇受打击,略显消沉,近来行踪不定。 服务生送来了午餐。琴多此刻在老约翰旅馆的房间里。等服务生走后,他碰了碰摆放在桌面上的人偶,慢慢将自己了解到的事情告知西列斯。 死者有十几人之多,凶手却不为人知。要琴多说的话,这些受害者的确像是受到了旧神的污染,因而彻底疯狂了。 “……您觉得这会是‘阴影’做的吗?”最后,琴多这么问。 旧神已经陨落了。在比德尔城这样相对安全的地方、在已经知晓“复现自我”的仪式之后,人们没有那么容易受到污染,更何况是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如此密集的死亡。 因此,如果真的是受到精神污染而死,那很有可能就是“阴影”做的。 当然这种“犯案”并不一定就是“阴影”故意为之。祂可能只是在某一刻无意中靠近了费希尔世界,因此就对这个世界遥遥地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这相当令人惊讶,但是“阴影”毕竟也算是文明的对立面、灾难的代名词。在费希尔世界的历史中消匿无声的阴影纪,就足以证明“阴影”的可怕之处。 如果比德尔城这么多人的死亡真的是“阴影”造成的,西列斯也不会感到惊讶。 但是,这也与他们之前遇到的那些事件,有了本质的不同。 “阴影”大概是在八月初脱困的,祂的行踪随后从福利瓯海的东北面,一路去往了无烬之地的西面——那些突然出现的诡异的阴影,与被困其中的人们,都证明了“阴影”的出现。 这些诡异的事件帮助他们定位了“阴影”的动向,但是在八月中下旬,类似的事件突然消失了。 因此,西列斯认为“阴影”可能是暂时离开了费希尔世界。 骰子就曾经说过,“阴影”并不习惯停留在现实世界,祂更经常出现在神明宇宙。所以,此时“阴影”恐怕也就在神明宇宙,在费希尔世界的附近徘徊不定。 或许某一刻,“阴影”距离费希尔世界太近了,就像是一颗星球对另外一颗星球造成的“潮汐”一般的影响一样,“阴影”的靠近也对费希尔世界的人们造成了影响。 一些灵性较高的人或许会在此刻察觉到那种可怕的、莫名的、来自头顶的威胁与无声呼唤。那寥寥星空给予他们一丝疯狂的灵感。 ……随后,他们在这疯狂之中,终结了自己的性命。 这的确有可能。 但是,之前八月份的那些事件中,并未出现如此频繁的死亡。 的确,“阴影”造成了阴影,将人类困在其中,没人能够脱困,特别是在福利瓯海上,不少水手和船只都莫名其妙困在了海洋的阴影之中。 但这就像是从“阴影”的身上掉下的一粒灰尘。这灰尘只是不小心困住了如蝼蚁一般的人类。 ……所以,为什么比德尔城受到影响的人们,他们却死了? “或许另外一种可能性是,”西列斯通过李加迪亚的幽灵与琴多进行着对话,“是阴影信徒杀死了这些人。”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说:“我倾向于那些新的阴影信徒。” 他们已经明里暗里与这些阴影信徒打过许多交道。西列斯认为这群阴影信徒的数量可能在几百到几千人左右,很有可能大多数都已经去往了拉米法城。 因此,如果真的是阴影信徒在比德尔城杀人的话,那么大概率就是那些,在“阴影”脱困之后,成为其信徒的人。 这部分人一定是存在的。或许他们正因为刚刚成为“阴影”的信徒,所以想要证明一下自己信仰的虔诚程度;而死亡(他人的死亡)就是最好的证明。这样的狂信徒总是如此。 ……不过,考虑到原本的那些阴影信徒很有可能存在于“阴影”或者“博物馆”之中,他们说不定也能快速往返于不同的地点。 因此,也不能完全排除“拉米法城的阴影信徒来到比德尔城犯案”这种可能性。 说到底,最关键的问题还是,这些死亡事件为什么会发生?就只是新的阴影信徒对于自己信仰的神明的投名状吗? “都有可能。”琴多嘟囔了一句,“我看看能不能先找到赫德,了解一下那名死者的情况……然后,我们今天晚上梦境里见?” “当然。”西列斯说,“说不定能在塔乌墓场中找到受害者的灵魂与梦境。” 死者都是探险者,显然大概率是死在异乡。他们的灵魂必定会被引导至塔乌墓场,成为浑浑噩噩的幽灵。他们的梦境或许将诉说他们死前最后的遭遇。 当然,琴多还是首先得进行一下调查。这些死者必定存在某种共性……他尤其要与赫德聊聊。 在他的同伴死亡之后,赫德并未前往梦境与幽灵先生见面,并未将此事告知幽灵先生……这个年轻人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他是打算先自己调查,还是彻底地消沉绝望了? 琴多一边与西列斯聊天,一边慢慢吃着午餐。不久,他吃完了饭,偏头望了望窗外这座沉睡于沙漠之中的古老城市,便露出了一个略显张扬的笑容。 “来吧,让我们看看那些藏匿的线索。”他喃喃说。在来到无烬之地之后,那种张狂的、探险者的作风,又一次回到了琴多的身上。 他甚至懒得联系普拉亚家族的人——其实也就是在西列斯出现之后,他才更多与普拉亚家族的人打交道;更多时候他都是独来独往——就直接利用血裔抄本上的字眼儿,来寻找赫德·德莱森。 他应该很快就将得到一个成果。 西列斯稍微关注了一下琴多这边的进展,然后就将注意力回归本体。拉米法城这边,也有一大堆事情等待着他。 他已经来到了豪斯维尔街18号。 富勒夫人与安吉拉是比他早到一些,随后是达雷尔和埃里克。他们首先谈及的话题就是大公打算调查城内艺术品市场的事情。 “真的有那么多的走私物品吗?”达雷尔显然对这事儿有点好奇。 “这是个……老问题。”富勒夫人斟酌着说,然后无奈地笑了笑,“沉疴难愈。” 达雷尔不由得愣了一下。 “在雾中纪早期,人们并没有走私这个概念。”富勒夫人解释说,“很多人觉得,他们只是将一些无烬之地的东西卖到拉米法城,或者相反,这怎么能算是不合法的走私呢?” 无烬之地是一个尴尬的、无人管理的地方。那里混乱而无法规。但是,各个国家却并非如此。即便有的地区或者国家的法律相当简陋潦草,但那毕竟还是有法律存在的。 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就是,无烬之地与这些国家之间的贸易往来,需要交税吗? 在雾中纪早期,在那个混乱而被迷雾掩盖着的年代,连商人都不会有这个意识。国家的权威在那个时候还未曾建立起来,甚至可以说那还算不上是一个国家,只是人们的避难所而已。 就拿康斯特公国来说,这块土地最早是萨丁帝国的皇帝给康斯特家族的封地,但这里曾经被迷雾覆盖,少有人烟。 是因为萨丁帝国的首都陶赫蒂亚被突然爆发的迷雾掩盖,所以才会有更多人逃来这里。再之后,由于安缇纳姆的诞生、夏先生的出现、往日教会的建立,慢慢地,这块土地变得稳定起来。 在雾中纪早期的那场战争结束之后,随着一代又一代年轻人的成长,人们才逐渐有了自己就是康斯特人的觉悟。 但时至今日,康斯特公国境内也仍旧有一些区域覆盖着迷雾。那迷雾难以消散,始终存在,割裂着这个国家的领土。 自然地,一些不合法的东西也始终在暗中滋长,难以磨灭。 比如那些从无烬之地走私过来的艺术品、古董等等,就显然是其中的一部分。甚至有不少贵族都成为这些走私物品的买家,康斯特公国高层也就更加难以管理了。 富勒夫人大致解释了一下这种情况,然后叹息着说:“恐怕,只有当无烬之地不再是无烬之地,而是正常国家的一部分,这种经济贸易才有可能真正合法合规吧。” “……那反而意味着,一场战争。”埃里克低声说,他显然比年轻人更能意识到其中的血腥味。 如今康斯特公国的确牵头组织起了枯萎荒原开发计划,但这是偏向经济的。当这样的经济贸易能够带来足够利润的时候,恐怕周围的许多国家都会坐不住。 枯萎荒原开发计划更多地涉及到无烬之地的东部地带,也就是与康斯特、堪萨斯接壤的这部分区域。更远的地方,比如无烬之地的中部与西部,康斯特公国的力量就难以延伸过去了。 ……但局面不可能始终这么安稳下去。 随着迷雾的消散、随着“复现自我”仪式的运用、随着人们对于无烬之地的进一步探索……终有一日,这块庞大的土地将成为新的逐鹿之地。 国家与国家将瓜分这块崭新的领土。 “会有一场战争吗?”安吉拉吃了一惊,她有点磕磕巴巴地说,“是……与其他的国家打仗,为了争夺无烬之地的利益?” 年长者们都点了点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意味。 安吉拉与达雷尔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那还是相当遥远的事情。”富勒夫人温和地说,“其实我们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思考这事儿。” “我只是想到了……康斯坦丁家族……我们的军队。”安吉拉低声说。 达雷尔眨了眨眼睛,想了一会儿,突然说:“我记得你好像提到过……豪斯顿·康斯坦丁。当时教授被学会上头的一些人针对,我们还列了个怀疑名单。你当时提到了三个人。” 安吉拉点了点头。 她当时的确提到过三个可疑对象:乔纳森·布莱恩特、豪斯顿·康斯坦丁,以及尤金妮亚·比尔德。 如今那位曾经风光无限的财政大臣乔纳森·布莱恩特,已经因为他胆大包天的阴谋而为众人唾弃;而尤金妮亚·比尔德,作为安吉拉的继母,似乎也慢慢融入到克莱顿家族之中。 唯独那位豪斯顿·康斯坦丁,他们并未有其他什么深入的接触。 康斯坦丁家族是康斯特公国的贵族之一,最早的那位康斯坦丁爵士是初代康斯特大公的近卫,在康斯特公国的建立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 如今这个家族是军方的重要支柱之一,甚至可以说,完全代表了军方的派系。 事实上,康斯特公国的居民很难在日常生活中察觉到军队的存在。 一方面,这些年费希尔世界的国家很少与彼此产生冲突,大多都趁着现在这个时机努力发展经济。另外一方面,这个军队的存在的确在很大程度上,与启示者的力量有关。 受到早期那场战争的影响,历代的康斯特大公始终对启示者力量抱有着既依赖又警惕的态度。康斯坦丁家族似乎是完全支持这种态度的。 据说康斯特公国的士兵全部都是启示者,并且掌握了一些仅在军队内部传授的独特仪式。 这些士兵大概有几万人之众,不过并非始终待在一块训练,而是化整为零守卫着这个国家的不同区域。在拉米法城的四周,以及其他一些重要城市的周围,人们偶尔能瞧见这些士兵。 安吉拉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怀疑……仅仅只是怀疑!”她强调了一下,然后又用那种略带犹疑的态度说,“我怀疑,大公之所以做出彻查艺术品市场的决定,就是因为豪斯顿·康斯坦丁。” 其余人都不由得惊讶了起来,望着安吉拉,等待着她解释整件事情的过程。 “你们知道的,拍卖会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但还没能调查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安吉拉这么说着,还特地瞧了瞧埃里克。 埃里克也点了点头,看起来历史学会第二走廊那边的确没什么发现。 “……大公恐怕十分愤怒。”安吉拉接着说,“虽然他不会将这种情绪表现出来,但是爸爸说,他最近频繁与那位康斯坦丁爵士见面……说不定就是想要采取一些强硬的手段。 “豪斯顿·康斯坦丁同样也是历史学会的长老。我和他打过一些交道,也听闻过一些传闻……他对于启示者、对于旧神追随者的态度,颇为暧昧。 “当然他肯定是反对旧神追随者,我确定这一点,但是……对于力量本身,或许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说着,安吉拉耸了耸肩。 “十四年前,这位康斯坦丁爵士支持那个‘复现神明力量’的实验吗?”西列斯突然问。 安吉拉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不太确定地说:“我认为,或许是的。之前那位神秘的夏先生出现在历史学会之后,长老会内部似乎也发生过一些争吵或者交流。 “似乎有人认为,他们应该在更早之前,或者十四年前,就将夏先生留下的东西彻底清除,尤其是沙龙。康斯坦丁爵士似乎就是其中之一。” 达雷尔嘟囔着说了一句:“我还挺喜欢沙龙的……结果现在却关掉了。” 这些大人物的立场、所思所想,总是十分复杂。西列斯心想。但是,其身份却是十分明显的。 康斯坦丁家族站在康斯特家族那一边,站在公国那一边,站在“世俗”那一边。启示者的力量,乃至与旧神的力量,可以为他们所用,但是不可以成为公国与世俗社会的掌控者。 ——这恐怕就是他们的态度。 往日教会的现状就是康斯特公国真正态度的体现。往日教会的确不强迫人们信仰安缇纳姆,但是安缇纳姆的信众也的确少得可怜。 安缇纳姆就诞生在康斯特公国,但却不能说康斯特公国就是祂的神国。这种情况显然有着这个国家统治者的一些顾虑在内。 ……不过,从这个角度来说,十四年前埃比尼泽·康斯特的信仰问题曝光的时候,康斯坦丁家族又是怎么想的? 西列斯感到一阵头疼。 这些乱七八糟的、数量庞大的家族,在过去每一桩历史事件上的立场,似乎都暗示了他们如今的立场。 不过,考虑到康斯坦丁家族从未与旧神追随者或者阴影信徒扯上关联,西列斯还是谨慎地暂时将其放到了中立这一栏之中。 就如同大公背后的康斯特家族一样。 当然,一个家族与家族内部的成员,其态度也并非完全一致。埃比尼泽·康斯特已经离开了这个国家十四年,但他的影响依旧若有若无地存在着。 抛开这些不谈,西列斯真正关注的,是康斯坦丁家族与十四年前发生在坎拉河附近的那场实验之间的关系。 如今阴影信徒可能会将着力点放在佩索纳里、翠斯利相关的画作上。 而十四年前的那场实验,就是复现了翠斯利的力量。 西列斯曾经在塔乌墓场中查看了参加那场实验的年轻人的梦境。 那个年轻人早已经死去,但他的亡魂的梦境中,却透露出了一些微妙的信息:似乎正是埃比尼泽·康斯特,让这个年轻人去参加了这场实验。 当时埃比尼泽的真实信仰还未曾曝光,因此,恐怕有人会赞同或者暗中帮助这场实验的进行……比如,豪斯顿·康斯坦丁? 西列斯暗自在心中思索着。 关于这场实验,他十分好奇的一件事情就是,那场实验究竟为什么会选择翠斯利? 翠斯利与人类的关系是相当疏离的,这位象征自然的神明也很少与人类打交道。祂的存在感总是相当低。 应该说,西列斯怀疑,正是埃比尼泽·康斯特在其中作祟,所以他们才会决定复现翠斯利的力量。 在沉默纪的第14个年头,佩索纳里吞食了翠斯利。但是,就在那之前几百年的阴影纪,佩索纳里才刚刚阻止了“阴影”的诞生,并且因此与撒迪厄斯彻底决裂。 究竟是什么导致佩索纳里的态度发生了一个彻底的转变?仅仅只是来自“阴影”的污染吗? 当时的“阴影”…… 想到这里,西列斯突然怔了一下。 当时的“阴影”? 他突然诧异地发现,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个微妙的问题。 那是沉默纪14年。“阴影”没能以“死亡与星星的孩子”的身份诞生于世,因此,当时的“阴影”还仍旧使用着“胡德多卡”这个身份。 沉默纪早期的神明陨落顺序,是埃尔科奥、翠斯利、胡德多卡(实际上是“阴影”抛弃胡德多卡的身份,转而使用梅纳瓦卡的身份)。 贴米亚法吞食了埃尔科奥、佩索纳里吞食了翠斯利…… 接着,是梅纳瓦卡找到了胡德多卡。 这位商业的神明,敏锐地发现了胡德多卡的问题。 ……在詹·考尔德的著作中,他提及梅纳瓦卡暗恋翠斯利。无论这种“暗恋”本质上指向什么,那都意味着,梅纳瓦卡十分关注翠斯利。 所以,梅纳瓦卡在调查翠斯利的死亡?然后祂发现这一切指向胡德多卡,便找了个办法面见胡德多卡……结果自己反而被“阴影”吞食了? 那么,当时冒用了胡德多卡身份的“阴影”,究竟做了什么? “……教授?” 西列斯猛地回过神,抬眸说:“抱歉,我走神了。怎么了?” “没什么。”富勒夫人温和地说,“只是,埃里克正好打算提及第二走廊对于拍卖会事件的调查。我们知道您很看重这事儿。” 西列斯恍然,便望向了埃里克,专注地听起来。 埃里克朝着西列斯点了点头,然后才说:“第二走廊的调查集中那名主持人,以及那座雕像身上。他们的确调查到了一些线索,但是很难说这些线索是否有用。 “总之,那座雕像并非是格雷福斯家族的资产,似乎是中途混进来的。关于这座雕像的真实来历还在调查之中,不过据说是来自无烬之地的一位商人将其贩卖至拉米法城。 “但是,这名商人说他也不知道买家的具体身份,他提供了一些特征与相貌信息,但是第二走廊还没能找到人。他们怀疑那是一个假身份。 “正因为这座雕像是混进来的,所以第二走廊将更多的调查精力放在了拍卖会内部员工的身上。他们认为,如果没有里应外合的话,这座雕像不可能被放进拍卖物品清单。 “这也就意味着,那场拍卖会的主办方,甚至于格雷福斯家族相关事件的调查人员之中,可能混入了旧神追随者。” 其余人都专心地听着。 安吉拉忍不住问:“那他们找到这个叛徒了吗?” 埃里克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说:“还没有。事实上,第二走廊的调查也受到了一些抗拒。拍卖会,或者说,那家位于厄斯金街1号的私人俱乐部,似乎不太乐意接受这些调查。 “因此,第二走廊只能先关注起那名主持人。毕竟他好像是在那座雕像的污染下,做出了十分不明智的行为……那是所有人都共同拥有的幻觉。” “共同幻觉?”对整件事情不是特别了解的达雷尔顿时有些疑惑,“他们产生了共同的幻觉?” “是的。”埃里克说,“他们都看见那个主持人将那座雕像的石灰外壳敲碎,然后露出了里面的尸体……那幻觉惟妙惟肖,每个当事人复述出来的内容都是一样的。 “但是,那名主持人却好像并没有相关的记忆……或者说,他并没有接收到相关的幻觉,也可能是他遗忘了。总之,这名主持人的表现相当奇怪,也因此受到了调查人员的关注。” 达雷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便问:“那他们对这名主持人调查出什么了吗?” “这名主持人的名字是马库斯·吉辛。”埃里克说,“他的身份看起来很正常,从未离开过拉米法城。不过他似乎是通过非历史学会、非往日教会的其他渠道,学习了启示者的相关知识。 “第二走廊的调查者们认为,他可能只是因为距离那座雕像最近,所以率先被污染了。” “但这没法解释他为什么会失去记忆。”安吉拉有点困惑地思考着,“……不,那不是记忆,只是幻觉……为什么会这样?” 西列斯在一旁沉默地听着,不过他在心中回答了这个问题。 ……因为在梦境泡泡破碎的时候,他特地消除了这位主持人的记忆——目的就是让调查人员注意到这个主持人的怪异之处。 不过,西列斯现在关注的问题却并不在这里。 他问:“这个马库斯·吉辛,家里是否拥有兄弟?” 埃里克愣了一下,不知道西列斯为什么会这么问,他想了片刻,便说:“我记得是有的……艾德·吉辛?好像是这个名字。似乎是个老实本分的小商贩。他有什么问题吗?” 埃里克显然意识到,既然西列斯会这么问,那么就意味着西列斯那边掌握了一些相关的信息。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便说:“八月初的时候,拉米法城的地图突然出现了大规模的买卖情况。我写信给了阿尔瓦,他家中的印刷厂就印刷着拉米法城地图。 “阿尔瓦的回信中提及,有一名拉米法东城的地图经销商,名叫艾德·吉辛,他原本主要是做无烬之地地图生意的,但那段时间却采购了大批量的拉米法城地图。” 富勒夫人略微惊讶地说:“您的意思是……他在为那些新来的旧神追随者提供地图吗?” “只是如此怀疑。”西列斯并未否认这个猜想,“我不能确定他们究竟是怎么与旧神追随者扯上关系的。” 普普通通的地图经销商,与阴影信徒。很难想象这两者之间会有什么关联。 西列斯其实差点就忘了艾德·吉辛这个人。 阿尔瓦的那封信中提及的第二条消息,也就是戴维·巴比特将凯兰介绍给吉力尼家族,让凯兰绘制命运纸牌的牌面这件事情,给他留下了更为深刻的印象。 因此,他几乎没怎么关注前头那条信息的存在。但是现在,吉辛这兄弟两个,似乎成了一个微妙的突破口。 这个时候,沉默了片刻的埃里克开口说:“我又想起一个细节。” 其余人便望向他。 埃里克解释说:“我并没有亲自参与到整件事情的调查之中,只是听其他启示者聊到了一些内容。总之,第二走廊的启示者们似乎也十分好奇这个问题。 “也就是,如果马库斯·吉辛从未离开拉米法城,那么他是怎么接触到旧神追随者的?他又是怎么学习到启示者的相关知识的? “其中一名启示者似乎随口提及了一个想法……‘或许是从他长兄那儿’?类似这样的话。这位长兄说不定就是教授口中的艾德·吉辛?” 西列斯思索了片刻,便说:“艾德·吉辛的地图商店中贩卖无烬之地的地图,他本人说不定就曾经去过无烬之地……甚至成为一名探险者? “马库斯或许就是从他那儿学会启示者的相关知识……也或许就是这样,他们才会成为旧神追随者。” 在拉米法城,即便旧神追随者的确存在,但其行动基本上也都是被压制的。普通居民已经离旧神、旧神追随者之类的概念相当遥远。 但是,在无烬之地,这些事情仍旧是摆在台面上的。如果前往一些偏僻的、远离人烟的驿站,那么驿站的主人说不定就是旧神追随者,并且相当光明正大地展示着自己的身份。 艾德·吉辛或许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成为了旧神追随者……他甚至未必是阴影信徒。 那座雕像的存在显然与胡德多卡有关。或许,艾德·吉辛和马库斯·吉辛这两兄弟都是胡德多卡的信徒,他们还以为自己是在传扬胡德多卡的威名? 或许他们就是黑尔斯之家的漏网之鱼,尤其是艾德。马库斯未曾前往过无烬之地,许多事情可能都是从艾德那里听说的。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梦境泡泡中,马库斯会梦见自己将雕塑敲碎,展现出雕塑中的尸体。 如果是真正的、虔诚的胡德多卡信徒,那么他恐怕不会这么做。马库斯可能是基于某种猎奇的、好奇的心态,从兄长那儿打听到了一些事情,但是他未必真的了解实情。 说到底,他只是主持人,而非拍卖会的主办者。 西列斯便提及了自己的想法,当然主要是关于胡德多卡的这部分。面前这几人都知道他去年冬假在无烬之地的经历,自然也恍然大悟。 “这样的话,如果能调查到那家地图商店是什么时候开始营业的,不就能确认艾德·吉辛与黑尔斯之家的事情之间的关联?”安吉拉很快便反应过来。 达雷尔也说:“或许艾德就是在去年冬假之后才回到拉米法城的!” “的确有这种可能。”西列斯点了点头,“我会去打听一下。” 他想,报童说不定会知道这事儿。 “……艾德·吉辛?” 一个小时之后,在黎明启示会四名成员聚会的地点,报童略微有些困惑地复述着这个名字,随后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们如今正在贵妇名下的一家私人俱乐部聚会。 在夏先生彻底关闭沙龙之后,他们自然也不得不换个地方见面。在初次见识到彼此真面目的时候,四人还颇有种不习惯的感觉,不过褪下面具的时间长了之后,也就无所谓了。 当然,他们还是习惯以代号来称呼彼此,只是偶尔——在调侃彼此的时候——才会称呼真实姓名。 荷官向他们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要询问艾德·吉辛这个名字。 贵妇恍然大悟,她饶有兴致地说:“您可能不知道,拍卖会那事儿可是在贵族阶层里闹得很大。一些人甚至请求大公,再把格雷福斯家族的事情翻出来调查一遍。” “人们肯定会觉得恐慌。”骑士无奈地说,“那奇怪的幻觉甚至可以针对普通人……那实在是令人感到不安。” 荷官沉默着,感到自己似乎无形之中让旧神追随者背了一口大锅。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报童突然说:“我好像想起来了。东城的那家地图商店?曾经有探险者跟我提到过。他说那家店有一些地图完全不知真假,或许会害了一些探险者。” 说着,她不禁耸了耸肩。 随后她说:“让我想想……应该是在去年底。是的,那家地图商店应该是在去年底开始营业的。” “那不就对上了!”贵妇惊呼了一声,“他果然是黑尔斯之家那件事情的漏网之鱼吗?” “他也未必真的参与了黑尔斯之家的事情?”骑士猜测着,“或许只是单纯因为这事儿,而决定返回拉米法城。” “那怎么解释他大批量采购拉米法城地图的事儿?”报童说,“他根本没必要做这事儿。他的生意原本是面向那些打算前往无烬之地的人的。” 骑士哑口无言,隔了片刻,他说:“也可以解释为他只是想拓展生意了……但是,这就太巧合了。” 回到拉米法城贩卖地图是个巧合,现在又改行收购从前未曾涉及过的地图,难道又是一个巧合?接连的巧合就不太能让他们相信,这个人是完全无辜的。 况且,马库斯·吉辛这位拍卖会主持人的存在,也十分令人感到疑惑。 想了片刻,贵妇就摇了摇头,她说:“这可真够复杂的。”她望着荷官,颇为真诚地说,“我感到您仿佛是在拼一幅过于复杂的拼图。” “这个比喻十分形象。”报童笑了起来,“对了,我不久前才去您的店铺买了几幅拼图。在店里的时候玩玩,挺能打发时间。” “我倒更喜欢折纸和魔方。”贵妇这么说,她又对荷官说,“您真该多开发一点新玩具,这可是个巨大的商机。” 荷官一时无言,他无奈地说:“并没有太多的时间。” “这倒的确。”贵妇叹了一口气,“您实在是非常忙碌……总得调查这调查那的。” 骑士十分体贴地转移了话题,他提及了最近历史学会内部的一些事情。 “现在你成了历史学会的大人物了,骑士。”报童笑着说,“人人都在期待你那个‘新学部计划’。” 骑士便顺势提及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并且与他们探讨着其中的合理性。 荷官也听着,偶尔会给出自己的一些意见,不过他仍旧在思考吉辛这兄弟两个的事情。 或许他们只是小人物,甚至还不了解“阴影”的存在。但是,他们就像是一个复杂庞大的机器上两颗小小的螺丝。 他并不愿意忽略这两颗螺丝的作用。或许,顺藤摸瓜,他就能发现阴影信徒们忽略的一些关键节点。 比如……为什么是胡德多卡? 就在这个时候,一号人偶那边传来了轻微的动静。琴多轻轻戳了戳人偶小小的木头脑袋。 这意味着他那边有所突破。 “怎么?”西列斯的声音在琴多的耳边细微地响起。 “找到赫德了。”琴多说,“您有什么想问他的吗?” 西列斯原本没什么想法——琴多本来就要针对发生在比德尔城的死亡事件询问赫德,这也正是他想要了解的信息——但是,联想到自己刚刚正在思考与讨论的事情,他突发奇想。 通过幽灵,他对琴多说:“问问赫德,他是否听闻过艾德·吉辛、戴维·巴比特这两个名字。我们说不定能有什么意外收获。” 第252章 忽略的信息 赫德·德莱森静静地躺在沙发上, 目光凝视着天花板。 他的表情颇为深沉。这是一种曾经永远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年轻人脸上的表情,但是现在却的确真切地出现了。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他独自一人待在这个房间里,房间显得格外空旷。这是比德尔城的某间民居, 是他的同伴认识的某位探险者的房子,据说那位探险者十分可靠。 ……不过这也并非现在的赫德关注的事情。 日光偏移,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他仍旧一动不动, 但表情却变得更加复杂而困惑起来。 突然地,他猛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门口有人敲了敲门。 那一瞬间, 他露出了一个警惕而焦躁的表情。但是很快, 当来者开口说话的时候,赫德的表情又立刻变了。 “琴多先生!”赫德打开了门,用一种意外、不安但也的确激动的语气叫出了门外人的身份。 琴多的肩膀上坐着一个木头人偶。赫德的目光注视着那个人偶, 然后语气有些干涩地说:“是……幽灵先生让您来的吗?” 琴多不置可否, 只是走进了这个空空荡荡的房间。他突然皱了皱眉, 问:“你一个人呆在这儿?” 他曾经见到过赫德, 所以利用血裔抄本寻找这个年轻人不是件难事。但是, 琴多原以为赫德会与他的那些探险者同伴待在一块。 窗外,来自遥远沙漠的凉风吹拂过赫德的脸颊,让他猛地颤抖了一下。 他露出了一个苦笑, 几乎疲惫地说:“但是……我不敢与他们待在一起, 他们也不想……我生怕再出什么事。” 琴多确定地说:“你认为发生在比德尔城的死亡, 与你有关?” 赫德站在那儿, 沉默了片刻, 然后低声说:“是在我来到这座城市之后, 死亡才开始发生的。他们如影随形……又一次跟了过来。” 琴多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然后注视着这个年轻人。 显然, 这个猜测将赫德打击得不轻。 原本在杀死那些想要杀死他的杀手之后,赫德认为自己已经摆脱了家族信仰的桎梏,但是,情况似乎并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简单。 琴多懒得说什么安慰赫德的话,他转而说:“那就来说说这些死亡吧。” 赫德沉默着点了点头。他的确显得十分消沉,不过整个人还算平静。他低声说:“我原本打算,在调查清楚整件事情之后,再去梦境中与幽灵先生见面……我已经太麻烦你们了,不是吗?” 这反而与琴多印象中那个刚刚来到无烬之地的赫德的表现,十分类似。 琴多不置可否,不过他还是费神解释了一句:“不管怎么说,造成这些死亡的幕后真凶,也是幽灵先生正在关注的人。我们的目标相同。” 赫德茫然了片刻,他像是猛地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想哭或者想笑。最后,他露出了一个复杂的表情,他说:“是的……我很抱歉。” 他突然道了声歉,但也没解释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随后,他匆忙地将话题转向了那些死亡。 他说:“我们是在九月初抵达比德尔城的。我原本是想在这儿休息十天左右,然后去西北面的那个驿站将祖母接过来……她年纪大了,不好奔波,我就打算和她一起定居在比德尔城。 “但是,就在我们抵达的当天,第一起死亡就发生了。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什么问题……无烬之地总是死人。但是,后来,死亡发生得越来越多。 “最多的一天,连续死了三个人。他们就死在我的周围……终于,轮到了我的同伴……现在,我已经不敢接触任何人了。” 他喃喃说着,但是这话语中的意思却让琴多的表情微变。 琴多说:“死在你的周围?” 赫德默然片刻,然后低声说:“和我一起喝过酒的探险者、住在同一间旅馆里的探险者、在地下交易会擦肩而过又或者进行买卖的探险者、在城里随口聊过天的探险者…… “零零总总,我总能说出一点关于他们的事情来。并不是非常熟悉,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我的确和他们打过交道。 “……过去这么多天里,我一直回忆着、思考着和他们相关的那一点点记忆,绞尽脑汁,仔细考虑着他们究竟怎么会招惹上祸患……最后,轮到了我的同伴。 “所以我想,整件事情,很有可能与我有关。或许又是那些隐藏在暗地里的家伙……他们又跟上了我……然后,用这些人的死亡来威胁我。” 琴多微微一怔。 倒不是说他真的认为有人在暗中窥视赫德的情况,他只是觉得这种情况的确十分符合阴影信徒的作风。 ……如同阴暗角落的蛛网。在不易察觉的地方,蛛丝已经将猎物紧紧缠绕了起来。 如果这些死者与彼此唯一的交集点,就在于他们都与赫德·德莱森打过交道,那么一切好似真的如同赫德所说的那样,是阴影信徒暗中针对着这个年轻人。 ……但是,他们何必要在现在这么做? 赫德在七月底就已经摆脱了那些杀手的追踪,而现在已经九月中旬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过去,阴影信徒终于想起来要对赫德动手了? 如今大部分阴影信徒都在拉米法城,他们也未必知晓赫德的行踪。 此外,如果是那些新的阴影信徒动的手……他们又怎么会知道赫德的存在?难道在这么短的时候里,这群新的阴影信徒已经联系到旧的阴影信徒了吗? 琴多感到这一切疑窦重重。阴影信徒在拉米法城的计划尚未完成,但无烬之地却又莫名出现了异动。 ……或许,只是“阴影”在某一刻靠近了费希尔世界,于是在祂的力量影响下,一切与之概念相关的人与物都将被其阴影笼罩。这也是有可能的。那是一种无形之中的污染。 甚至死亡也无法消减这种污染。 那些灵性较高的启示者,无意中接触到赫德·德莱森,受赫德自身携带的与“阴影”相关的污染影响,于是在冥冥无形的污染中疯狂并且丧命。而他们的死亡就如同病毒一般传播着。 ……但是一切真的就与赫德有关吗? 即便琴多生性傲慢,他也不乐意在赫德面前这么说。 “那些死者,确定都并非他杀吗?”琴多问。 他手头的确有一份相关信息,但是他想听听赫德的说法。 “确定。”赫德说,“我们暗中调查了每一个死者……有一些消息,是只在探险者内部流传的。” 这一点琴多也了解。对于那些太过于官方的调查人员,探险者们是不乐意透露自己了解的信息的,他们避之不及。 因此琴多饶有兴致地望着赫德,十分好奇赫德究竟打听到了什么。 “……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最早的一个是在今年五月份来到比德尔城的,最晚的就是我们这批人。”赫德说,“他们都是来比德尔城休整一番,打算等过段时间再前往格拉斯通和盖恩斯德……” “等等。”琴多突然敏锐地察觉到一个问题,“‘再’?” 赫德茫然了一瞬,然后明白了琴多的意思:“您是指,这些死者在来到比德尔城之前的经历?” “他们都去过哪儿?” 赫德为难地说:“这很难确定……很多探险者都独来独往。不过,他们中有的应该是穿越过迷雾,因为我曾经在酒馆听闻其中一名死者,谈论关于‘复现自我’的仪式相关的事情。 “……大概就是说,在迷雾中要如何更好地利用这个仪式。现在这仍旧是无烬之地的热门话题,人们总是谈论这些。” 赫德有些干巴巴地说,但是他的目光又有点控制不住地激动。他像是猛地意识到,这事儿突然出现了转机……好像那沉重的、压抑而绝望的黑暗之中,出现了一丝天光。 琴多思考了一阵,就干脆地说:“你该去调查一下。”他没那么多时间一直待在比德尔城,不如将这事儿交给赫德好了,“或许他们是在比德尔城之外就招惹了不好的东西。 “……不过,你那位同伴是怎么一回事?你们在来到比德尔城之前,都去了哪些地方?” 赫德整理了一下思路,便说:“八月份的时候我们从西北面的那家驿站往更西更南走。您知道无烬之地西面,关于‘梅纳瓦卡的财富’的传闻吗?” 琴多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他心想,这不是之前阿方索在梦境中和幽灵先生提及的事情? 传闻中,人们认为,作为商人的神明,梅纳瓦卡也收集了一笔巨大的财富。 人们指出了一条折线的路径——从无烬之地西北部的一片丘陵、到无烬之地西南部的一片沙漠、到无烬之地正南面的布斯山脉——这笔财富可能就藏在这其中的某个地方。 这是无烬之地西面的传闻,实际上,那三个地方分别就对应了佩索纳里、撒迪厄斯和翠斯利陨落地点……恰巧正是这三位神明,庇佑了帝国纪那个古老强大的奥古斯特帝国。 总而言之,单纯就“梅纳瓦卡的财富”来说,更像是人类牵强附会的、对于财富的幻想。但是结合那条折线路径,这个传闻又显得有些饱含深意。 赫德没注意到琴多的表情,他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慢慢说:“我们对那个传闻有点感兴趣……刚好,那段时间里,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我的祖母……我们就出发了。 “我们沿着传闻中的那条路线走了一阵,但是没有走完。我们在西南面的荒郊野岭呆了一阵,原本是想要前往那附近的一座城市,休整一番,然后再去往布斯山脉的,但是……” 说到这里,赫德突然停顿了一下,他缓慢地露出了一个惊异的表情,像是如梦初醒。 “怎么?你们为什么会来到比德尔城?”琴多问。 从西南面到比德尔城,赫德一行人几乎跨越了大半的无烬之地。这可显得有些令人意外。 赫德喃喃说:“因为……我们在野外呆了好几天……卡格尔说,他觉得太累了。他年纪大了,有点吃不消这样的探险过程。他打算回到比德尔城,因为他在这里购置了房产。 “……我在那段时间里一直想着我的老祖母……她待在那个驿站,虽然我拜托了人照顾她,可她也同样年纪大了。 “于是我想,不如去比德尔城看看,说不定能在那儿找到合适的房子,我们就可以定居在这儿,正好这儿有许多康斯特人,我祖母也更习惯这样的环境。其他人也都同意前往比德尔城。 “……应该说,我们只是来到比德尔城,打算为卡格尔送行……他不打算继续当探险者,而是打算退休……但是……” 琴多低声说:“但是他出事了。” 赫德沉默不语。 卡格尔就是那名死者,在夜晚时分突发心脏疾病去世。他年纪大了,又一路奔波劳碌,的确有这种猝死的风险,但是…… ……原本,赫德他们是不会来到比德尔城的。 从无烬之地的西南角前往比德尔城,哪怕是乘坐火车,也需要至少半个月的时间。如果不是卡格尔提出要退休回家,这群人恐怕也只是就近找个城市或者驿站、村落之类的地方,待上一阵好好休整。 因为卡格尔的提及,所以他们才临时改变行程。 “……你对卡格尔有什么了解?”琴多问,语气甚至饶有兴致。 赫德猛地瞪大了眼睛。他显然已经意识到琴多的意思——或许,卡格尔的身份存在着问题。 “他……”赫德慌乱地想了一阵,他不敢反驳琴多的这个猜测,甚至想了半天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甚至对卡格尔没有太深的了解。 隔了一会儿,赫德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缓慢地说:“当我前往福利瓯海的时候,卡格尔是第一个朝我伸出援手的。他主动邀请我加入他的团队,说我这样的年轻人不应该独自在无烬之地闯荡。 “……我就加入了他的团队。在那之后,我们一直共同行动。我跟他讲了一些关于我家族的事情……当然,没有提及福利瓯海的事情,只是说我与我的家族有些矛盾。 “卡格尔是个经验丰富的探险者,他教会了我很多。七月底那些人过来追杀我的时候,也是卡格尔帮了点忙。他原本可以将我推出去不管的,但是他还是坚持站在我这边。 “……在那件事情结束之后,那家驿站,以及团队里其他的一些人,都怀疑我给他们带去了厄运……是卡格尔坚持认为这些事情与我无关,他认为我只是一个倒霉蛋…… “但即便如此,我们也还是不得不离开那家驿站……我是这样猜测的。 “然后就是……西行、南下,野外的生活……没有什么异常,一切就是普通的探险状态……直到卡格尔突然说自己打算退休了,打算返回比德尔城……直到,他突然出事……” 赫德沉默了下来。 琴多则皱了皱眉。 正如赫德所说,一切好像都是普普通通的模样,并没有出现什么异常……但是,卡格尔就这么出事了。其他的探险者也一样。 ……怪不得赫德会认为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问题。 琴多想了一会儿,没能想出什么头绪。他便问:“那你们有找到关于‘梅纳瓦卡的财富’的线索吗?” 赫德摇了摇头。 琴多感到一丝遗憾,他便说:“看起来还是要对比分析一下其他死者的经历。” “我会去调查的。”赫德说。他看起来终于振作了一下。 琴多随意地点了点头,他又问:“对了,我要问你两个名字。艾德·吉辛、戴维·巴比特,你听说过……哦,看来是听说过。” 赫德突然露出的呆愣惊讶的表情,就已经预示着,他的确听说过这两个名字。 琴多若有所思地问:“都听说过?” “……是的,是这样的……”赫德有些不知所措,他慢慢解释说,“艾德·吉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一家地图商店的老板? “我父母似乎认识他,他的地图商店开业的时候,我们还去捧过场……年初我离开拉米法城的时候,本来还想去他那边购买地图,但是我没带多少钱…… “我在他的地图商店开业的时候,还曾经惊讶过地图价格的高昂……所以我知道我买不起。这件事情曾经令我感到十分……羞耻,在我离开家的时候。 “至于戴维·巴比特……我知道我祖父会与这个商人打交道。他好像是会贩卖一些不怎么合法的艺术品,我祖父曾经就购买过一些。 “……其他的,我就没什么了解了。” 赫德有点紧张地说:“这会提供帮助吗?” 琴多想了想,就点了点头。这让赫德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赫德发了会儿呆,然后低声喃喃,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得……好好调查那些死者的过去。” 琴多瞧着他,感觉这个年轻人的精神状态未必能支撑到调查结束,他便问:“你的探险者同伴呢?” 这话让赫德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他说:“在卡格尔死去之后……他们就不愿意与我打交道了。他们似乎已经认定,我给他们带去了厄运。 “……您觉得,是这样吗?” 他像是想要寻求安慰,或者寻求帮助,定定地注视着琴多。 但琴多的性情中可没有太多温和的成分。他只是说:“你才是那个当事人,因此不必来朝我询问这个问题的答案。” 赫德怔了一下。 “……话说回来,你还欠着西列斯·诺埃尔教授一百枚公爵币。”琴多似笑非笑地说,“还记得吗?” 赫德茫然了一阵,然后猛地涨红了脸。他有点局促地搓了搓自己的脸颊,然后说:“我会尽快还钱的……对不起。” “不用着急,只不过,这意味着你得振作起来,好好调查、好好赚钱,赫德·德莱森。”琴多说。 琴多看在西列斯的面子上,才乐意稍微鼓励一下这个年轻人。 ……至于赫德是否有被鼓励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很快,琴多与赫德告别,离开了这个破破旧旧的小屋子。在离开之后,他才对肩膀上的人偶说:“您觉得这事儿是怎么一回事?” “我倾向于认为,整件事情可能与赫德无关。”西列斯说。 他又沉思了片刻,然后才说:“或许,‘梅纳瓦卡的财富’这个传言是重中之重。” 琴多怔了一下,他有点意外地说:“那就与‘阴影’无关?” “‘阴影’的污染的确存在,但旧神的污染不是同样如影随形吗?”西列斯说,“是因为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在关注‘阴影’,而比德尔城的事情又恰好发生,所以我们才认为这与‘阴影’有关。 “但是,也或许是旧神追随者,也或许是旧神造成的精神污染。 “‘梅纳瓦卡的财富’这条传闻背后,不确定是旧神追随者还是阴影信徒在作乱,但比德尔城的这些死者,或许就与这个传闻有关。” 琴多走出了这栋房屋,抬眸望了望沙漠中热烈的太阳,然后喃喃说:“卡格尔。” “是的,卡格尔。” 卡格尔是最晚死去的死者。在他死去之后,这几天的比德尔城风平浪静,好似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赫德说自己似乎与那些受害者都打过交道。但是从他隐约的描述中可以看出来,在卡格尔出事之前,赫德一直是跟随着其他探险者一起行动的。 换言之,更准确一点说,那些受害者是与赫德这一行人打过交道——也就是,与卡格尔打过交道。 而作为团队的领袖,卡格尔甚至说不定会更多地与这些探险者有所接触。 因为赫德·德莱森曾经的经历,以及德莱森家族在阴影信徒中的微妙的地位,所以西列斯和琴多也在注意到赫德的存在的时候,就第一时间怀疑整件事情是阴影信徒的手笔。 ……但是,也未必如此,不是吗?旧神的阴影也始终笼罩在无烬之地,而不仅仅是“阴影”。 琴多感到了一丝头疼,他小声地抱怨说:“这群旧神追随者偏偏在这个时候添乱。” 西列斯不禁莞尔,他说:“我对‘梅纳瓦卡的财富’这个传闻也十分感兴趣。”准确来说,他是对梅纳瓦卡和翠斯利的关系感兴趣,“此外,确认艾德·吉辛和戴维·巴比特都与德莱森家族有关,也是一件好事。” “的确。”琴多说,“……不知道他们对阴影信徒的计划有多了解?” “他们或许不太了解,但是我们可以从他们这里顺藤摸瓜、以点窥面。”西列斯回应说,“或许回头我可以去到德莱森家族其他人的梦境中,问问他们对于这两个人的了解。” 琴多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他突然问:“您那儿应该已经接近傍晚了吧?” 比德尔城与拉米法城存在着好几个小时的时差。 “是的。我正打算去费恩家吃饭,现在在路上。”西列斯的语气中带着轻微的笑意,他说,“……和你一样。” 琴多怔了怔,然后露出了一个相当真切的笑容。他喜欢这种——与他心爱的神明隔空对话、隔空并行的感觉。 等到明天,他就可以回到拉米法城、回到西列斯的身边了。 西列斯没有和琴多聊太久。没多久他就抵达了费恩家,必须得专心吃饭了。 饭桌上他与费恩一家聊起了最近拉米法城的一些事情,比如十月集市的准备工作、城市的建设等等。 伯特伦也随口提及了自己前几天去了趟往日教会,目的当然就是为了拍卖会的事情。他其实只是为了寻求一个心理安慰。 不过,显然,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当时参与那场拍卖会的人们,恐怕都需要这样的心理安慰。 “其实我相当不明白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那种幻觉是在场所有人都共同拥有的。”伯特伦一脸费解,“我也知道许多精神污染的效果,但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西列斯心想,因为这根本就不是精神污染。 他还是宽慰了伯特伦两句。 一旁的安东尼反而不屑地说:“自己吓自己。” 伯特伦:“……” 他盯着自己调皮捣蛋的儿子看了一会儿。 西列斯一时无言。事实上安东尼说的倒也没错,但……总归令人感到一丝好笑。 艾琳让安东尼别这么说,但语气相当温柔。 安东尼不太服气地说:“但我觉得爸爸最近也没什么变化,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反而还说自己最近睡眠质量不错呢!” ……阿卡玛拉的力量的影响。西列斯心想。 但伯特伦显然不会这么认为。他想了一会儿,就说:“难道有什么我自己都没发现的问题吗?” 眼看着自己的老朋友就要陷入自我怀疑的深渊之中,西列斯便说:“不过,伯特伦,你已经去过往日教会了,他们必定是专业的。那就别再担心了。” 伯特伦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稍微放下了心,决定忘掉这事儿。 他还是难免说:“这事儿让不少人坐立难安。我想,大公那边应该会给出一个调查结果吧?” “我想应该会。”西列斯说。 饭后,他们又看了看报纸。一些报纸仍旧在提及剧院区的那桩谋杀案,甚至让伯特伦感到不快。毕竟,报纸们从未如此关注那场拍卖会上的意外。 西列斯在费恩家这边坐了一会儿,然后才在渐凉的晚风中独自回家。 他没遇到什么意外,尽管他一直暗中警惕着。在回到凯利街99号之后,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现在的拉米法城不如往日。身份不明的阴影信徒始终藏匿于阴影之中。他们可能会对西列斯痛下杀手。他们的确一直没有行动,但是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也令人感到一丝疲惫。 不过,凯利街99号会更加安全一些。琴多在这儿设立了一些防卫措施,西列斯也研究了一些家宅防护仪式,将其布置在凯利街99号的周围。 这些仪式,以及漂浮在房屋周围的幽灵,都尽可能确保了这个家的安全。 这天晚上西列斯照例在阅读一本书。 在格雷福斯家族资产拍卖会上,西列斯并非一无所获。当时他购买了一批来自这个家族的藏书,并且意外地发现其中还有不少他未曾读过的书籍,这让他十分愉快。 这些藏书恐怕有一些甚至来自沉默纪的克里莫家族。 克里莫家族在沉默纪与雾中纪之交,分裂成了达罗家族和格雷福斯家族两部分,这两个家族分支各自收藏了一部分克里莫家族的古老藏书。 因此,这些藏书中有不少都使用了陌生而古老的文字。或许正是因为这样,这批书籍才会被放到拍卖会的物品清单上。 不过,这恰巧方便了西列斯。得自人偶的语言能力让他能轻松地阅读这些书籍。 过去的一个月里,他已经断断续续将这些书籍读了不少。他注意到,这里头涉及到许多关于露思米的书籍,这十分符合克里莫家族曾经的信仰。 不过,关于“阴影”的出现,这些书籍中却并未提及。 不管怎么说,这里头的确提及了不少关于旧神的事情,有些甚至是西列斯闻所未闻的。 他甚至偶尔会在读完一本书之后得到来自骰子的【知识+1】的提示,过去这一个月他已经收获了三点知识属性,这让他的知识属性已经来到了78点。 这些来自露思米的信徒的著作,或者与露思米相关的书籍,让西列斯意识到,露思米及其信徒,似乎是第一批察觉到“阴影”的到来的群体。 这些书籍中的确没有提及“阴影”,但是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让西列斯察觉到了这个微妙的问题。 西列斯曾经阅读过关于露思米的神国明光帝国的相关资料,他仍旧记得,在遥远的帝国纪,明光帝国的人们就已经产生了探索宇宙的野望。 而与这种野心相关的,自然是对于“宇宙中的其他星球是否存在与我们类似的生物与文明”这个问题的强烈好奇心。 一个随之而来,并且很快就与渎神相关联的问题就是——在那样的星球上,也存在着类似的神明吗? 费希尔世界当然是拥有许多神明,但是这些神明各司其职。 比如说,如果在费希尔世界,露思米代表的是星星,而在另外一个世界,有另外一位神明代表星星,那么,谁才是那个真正的“星星”? 普通的信徒们并不知道,神明的存在归属于一个文明,在其文明内部自然是独特而唯一的。他们只是面对着自己的这个庞大、宏伟、无边无际的现实世界,然后不得不去思考那些“世界之外”的问题。 费希尔世界的这些旧神,与祂们的信徒的关联,很少会体现在思想上。换言之,旧神们其实对人类那庸庸碌碌的大脑中的所思所想并没有什么兴趣。 尽管信徒们会将许多事情、许多想法冠以渎神的名义,但是旧神很少真正表现出被亵渎的愤怒。 就拿阿特金亚来说,祂的信徒(甚至代行者)认为祂终将死于祂自己之手,但阿特金亚也从未对此表现出什么情绪波动。祂甚至会主动给自己的虔诚信徒灌输关于“渎神”的灵感。 露思米对其信徒的态度也差不多。祂对于祂的信徒们想要探索宇宙的想法始终不置可否(或许也不太感兴趣),没提供帮助,也没拒绝他们的努力。 慢慢地,在帝国纪,露思米的信徒内部就发生了微妙的分裂。 一方认为其他星球也存在文明,但那些文明未必拥有神明,即便拥有,也与他们的神明不同,也就是说,露思米是唯一的“星星”。 另一方在大前提这里就已经与前者产生了矛盾,他们认为费希尔文明就是这宇宙中独一无二的文明,因其独一无二的神明才会诞生。 这两方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冲突。也可以说,背道而驰。 当然,时至今日,在雾中纪的如今,再去回顾过去,那段空缺的阴影纪历史就显得格外刺眼。 没人知道,在帝国纪中晚期只是刚刚诞生的矛盾,为什么会在阴影纪那千余年的时光之后,变成了沉默纪时双方的决裂。 ……因为,“阴影”? 西列斯只是从那些陌生的语言中,窥见了一些令他感到惊奇的事情。 他突然发现,克里莫家族实际上是站在前者那一边的,也就是,克里莫家族的先祖似乎认可这宇宙中还拥有着其他的文明——在其他的星球上,或许存在着其他的神明。 在一些通信、手稿或者档案中,他瞧见了一些隐晦的、不安的描述。他们提及“外来者”“新神”“ 新来的”“取代”“新生”之类的话。 至此,西列斯便明白了,为什么克里莫家族(以及往后的达罗家族、格雷福斯家族),乃至于其他原本信仰露思米的信徒,会突然转而信仰“阴影”。 他们似乎逐渐逐渐地,认为露思米与那位“外神”存在着某种关联。 星辰与光芒之神,高空闪烁的明灯,露思米。 ……注意到了吗? 星辰、高空……“露思米”本就应该是费希尔世界之外、高空之上的那些星星。祂本就是“世界之外”,本就是“外来的神”。 ……西列斯不能确定这群星星的信徒是被“阴影”污染了,还是真的陷入了这种疯狂的理念之中。 总而言之,在沉默纪的晚期的某一个时刻,或许是在格雷福斯·达罗·克里莫过世之后,克里莫家族彻底成为了“阴影”的信徒。 很难说他们是否真的知晓“阴影”的本质。他们似乎意识到“阴影”来自费希尔世界之外,但是他们又在某种程度上将其当做是“露思米”。 费希尔世界的星星,和外面世界的星星。他们似乎认为这都是“星星”。 ……或许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膜拜的对象,而无论那个膜拜的对象究竟是谁。 这些信徒扭曲、疯狂的认知,总是让人们不寒而栗。 西列斯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然后合上了面前这本书籍。他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触。 这本书籍是克里莫家族一名先祖的手稿,手稿中就提及了许多关于那两派争论的观点,以及其自身的想法。 手稿中的文字颇为古老,是沉默纪萨丁帝国的文字的古老变种(或许是在沉默纪早期书写的),在现代理论上已经完全失传了。 如果不是西列斯借助了阿卡玛拉的力量,那么他也不可能读懂其中的含义。因此,克里莫家族内部成员,可能都未曾完全明白这本手稿中字句的含义。 人类信徒的自我挣扎。 这并不罕见,当然。 西列斯曾经阅读过如此之多的人类信徒的手稿或者文字记录,他对于这些内容早已经十分熟悉。但是这也并不令人愉快。尤其是,在他的确知晓阴影纪发生的许多事情的情况下。 他怔了片刻,然后将这本书放回了书架上。他顺手抽出另外一本历史书,打算接下来看这本。这也来自格雷福斯家族,不过是一本风格更加严肃深沉的史书。 他随手打算翻阅了一下目录,却突然怔了怔。 在这本纸张泛黄、墨水褪色甚至模糊的书籍之中,一个普普通通的牛皮纸信封就夹在扉页。那看起来已经有年头了,但整体还算平整妥帖。 这年岁悠久的信封内,似乎还装着一封信。 西列斯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这封信或许是某位克里莫家族的先辈随手夹在书中,不知道是来自他人的信件还是他写给别人的信件。总之,这封信辗转多年,最终在此刻被西列斯发现。 这是桩奇妙的巧合,但这种巧合恰恰令西列斯感到警惕与在意。 ……这封信里会写着什么? 他谨慎地佩戴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又佩戴了【沉静的心】的胸针——顺带一提,此刻他戴上胸针之后,理论上讲意志应该已经达到了100。 但事实是,在他自身的意志到达97之后,胸针只能让他意志临时增加一点。再算上安缇纳姆提供的那一点增幅,也就刚刚好抵达了99。 当他自身的意志到达了98,恐怕这枚胸针就不能再提供更多的意志属性加成了。 这就意味着,单凭这个胸针,他的意志是不可能突破到100的。他终究还是要依靠自己本身的意志增长。 至于安缇纳姆提供的那一点增幅,那大概是能帮助他抵达100意志的……但前提是,他自己得先把缺的这两点意志补上。 ……当然,关于这事儿,西列斯已经有一些思路了。 他的思绪在这些事情上一晃而过,然后慢慢收拢想法。他彻底平静下来,将目光放在面前的这封信上。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封信拆开。他甚至能闻见那种古老、陈旧的纸张与墨水的气息。他感到自己正在揭开一个秘密,一个……或许,也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秘密。 他展开信封,然后望向其中的文字。那是陌生的文字,此刻自动在他的大脑中排列组合着,令他一眼便明白这封信在讲什么。 “…… “克里莫先生: “…… “我太太十分喜欢您赠送的那套茶具,要我向您询问那是从何而来的。我听闻那是自北面来的特产?的确精致而奇异。陛下也对那块土地相当感兴趣。 “不过,如今帝国局势并不平静,我更希望与您、与诸位大臣一同,劝陛下更专注内部事务。 “…… “埃弗雷特·菲尔莫尔。 “……” 这封信的措辞显得略微亲热,但说不上熟悉或者亲切,更像是礼貌的客套。这昭示了这两个家族之间的地位与往来情况。 西列斯尤为注意其中像是偶然提及的一套来自北面的茶具,以及……这个落款。 埃弗雷特·菲尔莫尔。寄给某位克里莫先生。 ……所以是克里莫家族给菲尔莫尔家族提供了一套茶具。或许是沉默纪的一些动荡,让这套茶具最后只剩下了一个收藏在家族博物馆的茶杯。 从这封信中,西列斯也注意到一个十分微妙的问题。在沉默纪,菲尔莫尔家族似乎是那种相当“世俗”的贵族家庭,十分关注萨丁帝国的内部政治事务。 在关于菲尔莫尔家族的一些传闻中,也的确有提及这个家族曾经是萨丁帝国首都陶赫蒂亚的贵族世家,但是却因为某些原因反而前往了帝国边境康斯特大公的领地。 ……这是一个微妙的转变。 而埃弗雷特·菲尔莫尔……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 8月17日的那个周六,侦探乔恩在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的二楼瞧见过这个名字。那是沉默纪晚期生人,至雾中纪早期逝世。 ……那就意味着,这封写给克里莫家族的信件,也必定已经是沉默纪晚期时候的事情了。彼时萨丁帝国虽然已经十分混乱,但还未未曾分崩离析。 沉默纪晚期到雾中纪早期的历史事件的时间顺序其实颇为混乱。 就拿陶赫蒂亚覆灭、康斯特公国建立、安缇纳姆诞生这三件事情来说,谁先谁后? 答案是,康斯特公国建立(初代康斯特大公受封领土)、陶赫蒂亚覆灭(也就是梅纳瓦卡的陨落)、安缇纳姆诞生(为世人所知的诞生,也就是雾中纪的元年)。 因此,埃弗雷特·菲尔莫尔似乎见证了这样一整个过程,并且也亲历了菲尔莫尔家族的立场转变……或许,他就是菲尔莫尔家族的第一位阴影信徒? 他是如何被污染的? ……被那套茶具所污染。 那套来自北面的茶具,被克里莫家族赠送给菲尔莫尔家族。而后,菲尔莫尔家族离开帝国腹地,固守康斯特公国,几乎默默无闻,只是暗中控制着康斯特公国“艺术”相关的领域。 这过去的几百年里,菲尔莫尔家族真正成为了公国背后的那一抹阴影。 【知识+2。】 【你需要进行一次知识判定。】 【知识:80/80,成功。】 【你意识到了你好奇已久的,格雷福斯家族与菲尔莫尔家族之间的关联。这些线索在你的大脑中连成一条线,并且将你的注意力指引向一条你早已经知晓但从未注意的信息: 【兰斯洛特剧院所在的康斯托克街,其土地所有权是属于格雷福斯家族的。】 第253章 必经之路 格雷福斯家族与菲尔莫尔家族之间的联系, 以及,康斯托克街的土地所有权属于格雷福斯家族。 西列斯在心中安静而仔细地思考着这两条消息。 “这两个家族的关系”这个问题的出现,是因为他从商人兰米尔那儿听闻, 菲尔莫尔家族有人提前拿走了,格雷福斯家族将要被拍卖的资产中的一部分。 这件事情让他格外关注起菲尔莫尔家族,甚至因此认为, 菲尔莫尔的家族成员中, 可能存在着他们可以拉拢的对象, 也就是这个家族的私生子, 杰瑞米·福布斯。 然而遗憾的是,在他们真正与杰瑞米谈话之前, 这个男人就死去了。 整件事情因此而断了线索。他们始终没能调查出来, 那部分被提前拿走的格雷福斯家族的资产, 究竟是什么,又放在哪里。 ……不过, 似乎也并非不能推断。 被放到拍卖会的格雷福斯家族的资产, 基本上都是些无害的收藏品, 或者其家族的实际资产。 前者有藏书、艺术品等等,这是每一个贵族或者大家族都会拥有的东西,体现其底蕴, 况且格雷福斯家族还是沉默纪克里莫家族的后裔。 后者则是店铺经营权、土地所有权等等。格雷福斯家族在来到康斯特公国之后, 就大力投资了拉米法城的地产行业, 拥有为数众多的土地与店铺,同时也与地产中介保持着密切的关联。 ……正因此,在怀孕的凯兰入住洛厄尔街32号的时候, 代理此事的地产中介却未将此事诚实地告知琴多, 间接导致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困惑于凯兰的去向。 32号。当他们调查凯兰的行踪的时候, 他们关注着32号。 当时他们调查了东城的许多32号建筑,包括洛厄尔街32号、杰罗尔德街32号、麦金街32号。同时,兰斯洛特剧院就在康斯托克街32号。 ……另外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是,西城曾经的地下黑市,就位于道森街32号。只不过在乔纳森·布莱恩特出事之后,这个地下黑市很快就被取缔,转而成为地上的合法经营。 总而言之,他们似乎碰上过许多许多个32号建筑,这些建筑似乎又都隐隐绰绰地与旧神、与“阴影”扯上了联系。 兰斯洛特剧院或许是他们未曾投诸太多注意力的一栋建筑。 的确,这座剧院曾经属于凯兰家族;但是,这毕竟只是一座剧院,如同道森街32号的黑市一样,当时他们需要调查的是凯兰的居所——剧院显然不可能是居所。 因此他们就忽略了一些在当时没什么用的信息。 比如,康斯托克街的地皮是属于格雷福斯家族的。 兰斯洛特剧院只是在其上建造了一栋建筑,剧院的主人并不拥有这里的土地所有权。应该说,他们只是暂时向格雷福斯家族租赁了这块土地,虽然这样的租赁当然会持续很多年。 ……在格雷福斯家族倒台之后,这些土地的所有权会如何? 一部分有可能会收归国有,但康斯特公国其实并没有“国有”这个概念。这些土地可能会被一些有人脉的商人或者贵族,以更加低廉的价格买下。 而如果没人买下,那么可能就会被放到公开拍卖会的物品清单之中。 那么,康斯托克街呢? 这是剧院区。理论上讲,这儿的土地还是相当值钱的。西列斯认为恐怕会有人心动,为此付出一定代价提前将其收入囊中。 ……菲尔莫尔家族会这么做吗? 抛开阴影信徒的影响不谈,杰瑞米·福布斯生前是负责菲尔莫尔家族的投资相关事务的。购买一块地皮,或许也十分合情合理。 所以真正令西列斯感到一丝怀疑的,就是菲尔莫尔家族是否与兰斯洛特剧院有关……是否是因为,菲尔莫尔家族曾经与格雷福斯家族的计划有关,所以他们才要将这块地皮拿到手。 在一开始,西列斯怀疑菲尔莫尔家族存在着“叛徒”,就是因为他们拿走了一部分格雷福斯家族的资产。 他怀疑是因为菲尔莫尔家族想为自己留一条退路,想要提前撇清自己与格雷福斯家族的关系。 菲尔莫尔家族在康斯特公国养尊处优多年,如同其他类似的“隐藏的家族”一样,年轻人未必了解自己家族的真正信仰,也未必乐意跟随长辈为信仰的神明付出一切。 在了解这一切之后,他们真的会如此忠诚于“阴影”吗? 况且,杰瑞米·福布斯是私生子。尽管许多人将这事儿传得沸沸扬扬,但他毕竟在明面上只是菲尔莫尔家族雇佣的一名管理者。 如果他暗中清除了自己与某些事情的关联,那么等到东窗事发的时刻,他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声称,自己对于菲尔莫尔家族的图谋毫无了解。 而对于菲尔莫尔家族来说,这意味着他们也留下了一条血脉。 ……杰瑞米·福布斯死亡的时机实在是相当巧妙。就在8月17日那个周六的前几天。那意味着许多人已经无路可退。 在他死去之后,原本游移不定、不知道是否应该让埃米尔继续学画的他的母亲,态度来了一个彻底的转变。 这像是一场对于叛徒的惩罚,不是吗? 这是杀鸡儆猴,因此在他的死亡之后,城内的阴影信徒或者与其相关的人士,态度就不得不坚定下来,因为他们实际上只有生或者死两种选择。 ……所以,在杰瑞米·福布斯分管的“投资”事务之中,有什么是他可能涉及到的、与格雷福斯家族有关的、并且是他可以名正言顺介入其中的东西? 那些地产。更具体一些来说,康斯托克街的地皮。 或许艺术品也可以说是投资这一范畴,但是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显然就已经囊括了艺术领域的许多物品,而这部分是由那位后来接替杰瑞米·福布斯的工作的,克里斯琴·贝文,来负责的。 菲尔莫尔家族对于艺术品这一类,譬如画作、雕塑等等,并未秉持着一种商业投资的态度,而是将其收藏于自己家族的博物馆中。 如同其他的贵族一样,他们只是将其当做是家族底蕴、爱好的一部分。 拿这些艺术品、收藏品来买卖、交易、投资,对于这个年代的人们来说,是商人的工作与日常,但不会是贵族的行为。 杰瑞米·福布斯负责的领域更为世俗,因此,其中可能包括了一些地产、房屋相关的事务,也不足为奇。 ……康斯托克街32号。 不,更应该说,剧院区的康斯托克街32号。这个大前提不可忽略。 克米特家族是剧院区的幕后掌控者。而菲尔莫尔家族疑似扶持了克米特家族与贝克莱家族。 兰米尔曾经给过一条消息,声称菲尔莫尔家族甚至与贝克莱家族拥有同一个银行账户。这显然昭示了这两个家族拥有十分隐秘的关联。 而克米特家族与菲尔莫尔家族一样,都来自于曾经的萨丁帝国,并且在暗中帮助着阴影信徒。这个家族就算未必与菲尔莫尔家族直接相关,也必定与“阴影”有关。 ……菲尔莫尔家族与克米特家族,与剧院区。 但格雷福斯家族却拥有着剧院区某条街道的土地所有权。 西列斯不能确定格雷福斯家族是否拥有剧院区其他街道的地皮。他记得普拉亚家族那边有调查过,或许回头可以问问琴多。 但是,单就是康斯托克街,就已经显得十分微妙了。 剧院区显然是阴影信徒暗中掌控的一块地方。从格雷福斯家族到克米特家族,从土地到其上的剧院、剧团,他们似乎从方方面面掌控了这里。 从整体而言,这件事情并不令人感到惊讶。无非就是阴影信徒的内部合作罢了。 但如果具体到兰斯洛特剧院,具体到凯兰家族,那么问题就会转变成,克米特家族和菲尔莫尔家族,知道格雷福斯家族曾经的计划与图谋吗?他们知道凯兰家族的遭遇吗? ……他们恐怕是有所了解的。 剧院区谋杀案的那名死者,不就住在凯兰曾经居住过的杰罗尔德街32号吗? 这是如今阴影信徒正在做的事情,却与过去阴影信徒做的事情有了一些关联。这种关联证实了他们内部的信息流通必定是存在的。 西列斯与琴多当时还认为,正是因为凯兰曾经居住在这里,所以后来的租客才会被挑选成为死者(况且那名死者的家族始终虔诚地信仰着安缇纳姆)。 ……所以他们的确很有可能存在着合作,在格雷福斯家族意图复现“死亡与星星的孩子”的过程之中。而那是一个漫长的、跨越了一个多世纪的计划。 当这种“合作”的可能性明确地出现在西列斯的大脑之中的时候,他就不由得产生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凯兰? 为什么凯兰家族会被选中成为“母亲”? 五月份的事情过去了相当之久,他得仔细寻找那些信息。 事实上,这其实不是什么好的选择。无论如何,凯兰家曾经也出现过一位知名的女演员,人们或多或少会对这个姓氏留有印象,这并不利于格雷福斯家族的计划。 那些流浪汉(作为“父亲”)、那些不被关注的人,才有可能是他们更好的选择。 但是凯兰终究成为了这个计划的一员,成为了那个“容器”。 ……或许是因为凯兰家女扮男装的传统?但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人们总有些怪癖。 如果将凯兰家放到整体的阴影信徒范畴之内,那么她们被挑中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她们显然与“艺术”有关,无论是凯兰家与剧院区的深刻关联,还是凯兰本身作为画家的身份。 ……但问题是,格雷福斯家族好像从来都和“艺术”没什么关系吧? 西列斯思索着。他将目光放在窗外昏沉的夜色之中。 在夜幕之中,他其实看不清外界的情况……但是,如果转换一下视角,如果从窗外往里看,那么置身夜色中的人们反而能看清窗户里面、被明亮灯光照亮的情况。 ……说到底,也就是转换视角的问题。 当他调查格雷福斯家族的事情、当他调查布鲁尔·达罗的死亡与凯兰的失踪的时候,他从未怀疑过剧院区有什么问题。 当时他觉得剧院区就只是拉米法城内的一个普通街区。 但是,现如今情况已经发生了改变。剧院区其实是阴影信徒潜移默化之中渗透、掌控着的一个地方。 而凯兰——凯兰一家,与兰斯洛特剧院,抛开与格雷福斯家族的关联,如果让现在的西列斯再去审视这些人与这个地方,那么他一定会本能地觉得,这难道不与剧院区有关吗? 兰斯洛特剧院,难道不更与克米特家族、与菲尔莫尔家族有关吗?这明明就是剧院区的一部分! ……所以,当格雷福斯家族的计划出现、并且与剧院区的某个地方联系起来的时候,这也很有可能是基于某种更深一层的联系……也就是,同为阴影信徒的克米特家族(或者说,菲尔莫尔家族)。 这是一个顺理成章的推测。 但他其实也一直忽略了这个问题。他一直提醒自己要以新的视角去审视过去得到的那些信息,但这种“刷新世界观”的事情也未必那么容易做到。 他开始重新审视格雷福斯家族曾经的这个邪恶计划。 结合他之前阅读的那些来自格雷福斯家族的书籍,他不禁想到,“死亡和星星的孩子”这件事情本身,又是怎么被格雷福斯家族知晓的?福雷斯特又是怎么知晓“生命的诅咒”的? 毕竟这是阴影纪时候的事情了。安缇纳姆早已经将那时候的历史掩埋。 所以,要么是口口相传,要么是类似于詹·考尔德这种将真相隐藏在戏谑说法之中。 西列斯更加倾向于前者。 这一点可以从其他信仰旧神的家族做法中看出来。如今这些家族的年轻人的确发生了一些改变,他们的观念得到了更新,不再温驯地服从长辈的安排。 但是在过去,甚至不是很遥远的过去,在一两百年前,年轻人们还是按部就班地跟随着前辈的脚步。这是一种代代相传的传统做法。 所以,在沉默纪,或许一小部分人(或者说,家族)也始终以类似的、口口相传的方式,传递着关于阴影纪的一些信息与历史。 在这个过程中,一定会有一部分信息被扭曲,但也一定会有一部分信息得到保留。 普通人不可能接触到这些信息,而即便是像这类人的群体之中,也不可能所有人都知道相关的信息。那会是一个……一个秘密的团体。 菲尔莫尔家族,看起来像是被转而信仰“阴影”的克里莫家族,在沉默纪晚期才带入进这个圈子里。 但是,当时间来到雾中纪的康斯特公国,菲尔莫尔家族,和克里莫家族分裂而成的达罗家族、格雷福斯家族,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身份地位。 达罗家族是略显潦倒的小贵族,而格雷福斯家族是被许多贵族看不起的地产商人;菲尔莫尔家族却始终是康斯特公国高层的显赫贵族。这是“世俗”意义上的差别。 ……那么,在“阴影”那边呢? 抛开达罗家族不谈——这个家族显然不能说是“决定的人”——格雷福斯家族与菲尔莫尔家族,前者的计划已经失败,而后者的计划似乎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从这个角度来说,格雷福斯家族似乎也比不上菲尔莫尔家族。即便是在阴影信徒这里,菲尔莫尔家族也要更加位高权重一点。 十四年前,当埃比尼泽·康斯特出事的时候,菲尔莫尔家族是站在埃比尼泽那一边的。 阴影信徒污染埃比尼泽的计划,显然菲尔莫尔家族就在其中掺了一脚。目前他们唯一所知道的,康斯特公国高层的阴影信徒,就只有这个家族。 这恐怕是他们曾经的重中之重,只是中途埃比尼泽自己暴露了这个问题,导致了计划的夭折。 至于格雷福斯家族,从一两百年前,他们就执迷于复现“死亡与星星的孩子”这件事情。他们造成了许多人的死亡,以及许多家庭的溃败。 ……这与菲尔莫尔家族的做法似乎并不契合。 菲尔莫尔家族的做法更加潜移默化,也没有格雷福斯家族那么直白的血腥与残酷——那其实是另外一个角度的血腥与残酷。 简单来说,菲尔莫尔家族的做法似乎更偏向于“权势”与“艺术”,是种精巧的布局办法;而格雷福斯家族,似乎还保留着十分粗鲁的、坦率的旧神追随者的作风。 ……虽然比较阴影信徒的做事风格并不令人愉快,但是单纯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并不搭调。 所以,这两个家族始终进行着各自的计划,只不过偶尔会给彼此提供一些帮助。西列斯得出了这个结论。 但,会是什么帮助? 他们来到康斯特公国,首先要站稳脚跟。 这些阴影信徒可以说是相当有耐心。 格雷福斯家族可以花上一两个世纪的时间,去慢慢挑选“父母”、培养和观察年轻的孩子;而菲尔莫尔家族也可以花上几十年的时间,等待埃比尼泽·康斯特成为康斯特公国的统治者。 所以,在雾中纪早期,他们可能不会轻举妄动。那个时候康斯特公国百废俱兴,他们自身恐怕也衰落了不少,无力做出什么行动。 但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他们开始有了行动的打算。 西列斯不能确定,菲尔莫尔家族在更早之前是否有试图污染那些康斯特公国的继承人,但是,格雷福斯家族从一两百年前就开始进行那个邪恶的计划,这是确凿无疑的。 ……所以这恐怕就是格雷福斯家族唯一的计划。在来到康斯特公国之后,蛰伏并休养生息、逐渐获得自己的势力与金钱、然后开展了这个计划…… 菲尔莫尔家族能提供什么帮助?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将这个问题与他记忆中的某个细节联系在一起。 在格雷福斯家族的计划之中,那些男男女女“相亲”的地方,是十分重要的。而那个地方……那个秘密俱乐部……同样在康斯托克街。 确切来说,康斯托克街存在着这三个地方:兰斯洛特剧院、秘密相亲俱乐部、贝克莱家族的私人博物馆。 而西列斯和琴多曾经在康斯托克街上仔细寻找过,却并未找到埃米尔口中的,那个他外公逼迫他去临摹画作的、他在那儿呆了好几天的私人博物馆。 西列斯认为那可能是阿特金亚的乐园的一部分,是“不存在于现实世界的博物馆”。 ……所以那会在哪里? 是在兰斯洛特剧院,还是在,秘密相亲俱乐部? 西列斯能顺理成章地得出这两个猜测,因为他意识到,康斯托克街已经存在了太多的“秘密场所”。这种做法其实是相当危险的,除非这些秘密场合本就是一体。 而这块地皮是属于格雷福斯家族的——但这里是剧院区,是克米特家族的势力范围、是菲尔莫尔家族暗中控制的区域…… ……所以,西列斯认为那间“不存在的博物馆”,是在兰斯洛特剧院。 阴影信徒的内部同样存在着分裂与矛盾,或者说,像这种古老的家族联盟的模式,每个家族必定有着自己的小心思与固执的理念。 所以,格雷福斯家族和菲尔莫尔家族,他们不可能完全同心协力,他们一定是有着自己的计划与想法的。 格雷福斯家族难以摆脱“‘阴影’与星星的关系”这个问题的桎梏,所以,在他们的计划中,“星星”的存在也是至关重要的。 而当菲尔莫尔家族被曾经的克里莫家族以一套茶具污染,成为“阴影”的信徒的时候,“阴影”就已经是“阴影”了。菲尔莫尔家族纯粹地信仰着“阴影”。 ……倒不如说,他们甚至认为其他的那十三位旧神,也是比“阴影”更低一等的存在。 从那“十三幅画”的计划就可以看得出来,这种理念上的矛盾是天然存在的。 现在西列斯还不确定,“十三幅画”的计划究竟是“阴影”提出的,还是阴影信徒提出的。 但是无论如何,曾经格雷福斯家族的计划只涉及到死亡、星星,最多加一个生命。而如今菲尔莫尔家族的计划却是将十三位旧神一网打尽。 这是野心与贪婪程度的差别。 ……所以,即便菲尔莫尔家族乐意帮助格雷福斯家族,他们也不可能将整个剧院区,都交给格雷福斯家族去随意处置。 格雷福斯家族在剧院区的康斯托克街拥有着一个秘密相亲俱乐部,或许是因为,在剧院区,男男女女携手出现是屡见不鲜的事情。人们总是在这儿约会。 应该说,或许正是因为格雷福斯家族需要这样一个地方,所以菲尔莫尔家族才提供了这样的帮助。他们同意让格雷福斯家族在剧院区安排了一个秘密俱乐部。 但格雷福斯家族不可能莫名其妙就与剧院区有了关联,所以这种做法要添加上一层“合理”的面纱。 ……比如,菲尔莫尔家族(准确一点说,康斯托克街这块土地原本的拥有者)想要转让一块土地,而格雷福斯家族就恰好买到了? 一份地契的转让合同……或者就是那张地契本身。西列斯心想。这或许就是杰瑞米·福布斯从格雷福斯家族资产中提前拿走的东西。 至于为什么会是一整条康斯托克街……原本的拥有者必定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来卖出土地,比如需要一些金钱来临时周转。 因此也不可能是太小的土地,至少得是一条街道,否则没有转让的必要——不如随便卖点家里收藏的艺术品不就好了? ……其实这个问题相当好调查,只要确定一下剧院区这个街区,除却康斯托克街的土地之外的所有权属于谁,就一目了然了。 西列斯认为,即便不是菲尔莫尔家族,也必定是与这个家族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人或者家族。 毕竟剧院区就是阴影信徒的“领地”,不是吗? 他们必定是要将这块地方牢牢掌握在手里的。 他们不可能让不可靠的人来拥有这块地方的土地所有权,而菲尔莫尔家族从一开始就是康斯特公国的高层贵族,过去四百年里他们有许多办法来得到这块土地。 尤其是,在拉米法城拓展东城这块区域的时候,当时的贵族必定像是鬣狗一般,扑向这空旷荒芜又必将富有的土地。 ……所以,康斯托克街的这三个地点,有着其各自的渊源与故事。 秘密相亲俱乐部是菲尔莫尔家族为格雷福斯家族提供的帮助,因此菲尔莫尔家族临时将康斯托克街的土地所有权转让给了格雷福斯家族。不过也仅限于土地所有权。 而兰斯洛特剧院看起来就像是剧院区中一座普通剧院,但凯兰的存在却又令西列斯不得不关注这座剧院……这里曾经是凯兰家往日那位知名女演员一举成名的地方。 凯兰家似乎始终与“阴影”有着若即若离的关系。 接着便是,贝克莱家族的私人博物馆。西列斯怀疑这地方就在兰斯洛特剧院。 当然,这所谓的“在”并非物理意义上的存在,而是这个“博物馆”与兰斯洛特剧院有所关联。 西列斯一直怀疑那群阴影信徒存在于某位神明的乐园之中。或许是胡德多卡的“阴影”,或许是阿特金亚的“博物馆”。 埃米尔曾经提及过的那个博物馆就是他们的怀疑对象,但是他们没能找到那个博物馆的位置,以及,阴影信徒进出的办法。 ……或许这个办法就依托于兰斯洛特剧院。 或许,兰斯洛特剧院就是那地方的入口与出口。 窗外夜色渐深,西列斯感到自己应该去睡觉了。他今天晚上还得前往深海梦境。 不过他还是打算先将这个问题思考完毕。 在赫尔曼·格罗夫提供的那份古老建筑清单上,他的确列上了兰斯洛特剧院。因为这座建筑十分古老,原本也并非剧院,而是某个贵族家庭的宅邸。 这一点与拉米法大学类似。兰斯洛特剧院也是在后来才被改造成为剧院的。 至于“兰斯洛特”这个名字,似乎就是那个贵族家庭的原本姓氏,因此在被改造成剧院之后,才会被冠之以这个家族的名称。 但是这个家族如今似乎已经销声匿迹了。真要追根究底的话,或许还得从凯兰家买下这座剧院之前的拥有者开始调查。 ……不管怎么说,兰斯洛特剧院的确符合“古老建筑”这一要求。 在埃比尼泽·康斯特抵达拉米法城的那一天,侦探乔恩就曾经暗地里跟踪过他们一段时间。但是最终这群人却消失在剧院区。 ……兰斯洛特剧院的确在剧院区,毋庸置疑。这一点当然是符合的。 而埃米尔在形容贝克莱家族的私人博物馆——那未必真的是属于贝克莱家族的,只是以这种名义将其存在合理化而已——的时候,就曾经提及,他能从那里清晰地望见康斯特国家大剧院的全貌。 ……在西列斯因为剧院区的谋杀案而顺路前往兰斯洛特剧院了解情况的时候,他曾经因为康斯特国家大剧院的建筑之宏伟,与兰斯洛特剧院形成的鲜明对比,而产生一丝感叹。 换言之,站在兰斯洛特剧院的那个角度,至少能看见康斯特国家大剧院的相当一部分建筑外观。而如果再稍微变换一下角度,那说不定真能看到其全貌。 所以…… ……真的有可能是兰斯洛特剧院? 西列斯甚至因此产生了一丝微妙的、诧异的感触。 他在多久多久以前,就已经得知兰斯洛特剧院的存在了? 今年五月份? 但是他在更早之前,就已经知道商人兰米尔的儿子痴迷戏剧;在更早更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凯兰的存在。 他早已经知晓这些信息与线索,但是时至今日,他才骤然产生一种柳暗花明的感觉。 ……他甚至还让梦境泡泡笼罩在兰斯洛特剧院。 如果那些阴影信徒真的就在附近,那他们会察觉到梦境泡泡的存在吗? 这个问题让西列斯稍微皱了皱眉。他不能确定这两种神明力量的相互影响,会造成什么结果。 不管怎么说,他们首先得确认“‘博物馆’就在兰斯洛特剧院”这个猜测是否正确。 西列斯稍微松了一口气。他随手在纸上写下了“兰斯洛特剧院”这几个字,然后缓慢地松了一口气。回望刚刚的思考过程,他自己都感到一丝惊奇。 “格雷福斯家族与菲尔莫尔家族的关系”,以及,“位于剧院区的康斯托克街是格雷福斯家族的地产”,仅仅从这两条信息以及更多相关的信息,他就得出了一个相当令人意外的猜测。 而接下来,他们只需要去验证这个猜测就好了。 事实上,他们最需要担心的,反而是无从下手。 ……当然,抛开分析、推理的过程不说,如果单纯就直觉而言,西列斯对剧院区的了解其实也并不多。真要他脱口而出提及剧院区的某个地方,那他可能就会不假思索地直接说兰斯洛特剧院。 他们仅仅与兰斯洛特剧院打过不少交道,这个地方如此鲜明地存在着,几乎让他们别无他选。 ……这种寻找“某些人躲藏位置”的问题,也是十分令人感到眼熟的。 当西列斯第一次前往无烬之地,在黑尔斯之家及其附近试图寻找胡德多卡的信徒的位置的时候,当时他就列出了好几个可选项。 当时他与琴多说,他们迫切需要的,不是“调查真相”,而是“解决问题”。时间紧迫,他们不能将时间浪费在繁琐的、复杂的调查过程之中,那其实可以放到后面再说。 ……他们得直捣黄龙,因此,西列斯才选择直接去往那奇怪的心型峡谷。 那地方的确相当奇怪,明明只是地图的一个错误,却真的出现在了现实之中。他们本应该在第一时间就前往那里探查情况,却因为种种原因而放慢了脚步。 如今也是一样。 他们早就应该去寻找那“不存在的博物馆”、去寻找阴影信徒的藏身之处,但是却因为这样那样的调查而始终拖延着这件事情。 事实上,这个猜测很好得出:剧院区、古老建筑、能望见康斯特国家大剧院……兰斯洛特剧院,不是吗? ……西列斯略微叹了一口气,然后捏了捏鼻梁。他告诉自己,别拿现在的自己去嘲笑过去的自己。 就好像,不能因为那封求助信最终送到了他自己手中,所以就去嘲笑那个始终困扰于“为什么黎明启示会没有人过来帮忙”这个问题的过去的自己。 该困扰的问题,终究会困扰。这是必经之路。 如果没有这些困扰与困扰带来的思考——如果没有第80点知识属性之前积累的,从1到79点的知识属性,那么他也不可能顺理成章地得出这个结论。 他又坐了片刻,才整理好书房里的一切,起身去洗漱睡觉。他顺便看了一眼八瓣玫瑰纸——可喜可贺,没有新消息。 睡前他短暂地将注意力转移到一号人偶那边,和琴多说了一声晚安。琴多也已经回到了旅馆。 他跟西列斯说,他让普拉亚家族的人去专程调查了一下赫德与那名死者卡格尔的其他同伴,想要从他们的口中询问一下关于卡格尔的相关消息。 在晚餐后,普拉亚家族那边的确得到了一些新的信息。 其中一名探险者提及,卡格尔在抵达无烬之地西南面的那片荒原之后就显得相当不对劲,也就只有赫德这样的年轻人没注意到。 事实上,卡格尔是在十足的恐惧之中才打算离开那里,返回比德尔城……就好像他想离那块区域越远越好。 “他还说,在卡格尔人生的最后阶段,这个男人染上了一个怪癖。”琴多用那种似笑非笑的语调说,显然这条信息让他感到兴致盎然。 “什么?”人偶歪了歪头,问。 琴多也没有卖关子,很快便说:“他开始戴帽子。即便做事不方便,他也非得戴上一顶帽子。” 戴帽子? 西列斯猛地一怔。 戴帽子是阴影信徒中“干活的人”的标志。当然,这个特征其实并不算怎么醒目,尤其是在冬夏时分,前者为了保暖,后者为了遮阳。 在无烬之地那样的荒漠地带,人们就更经常戴帽子,甚至裹上面纱,免得头发或者口鼻被风沙扑面。 因此,他们其实也很难以“戴帽子”这个特征来寻找阴影信徒。倒是等抓到可疑者之后,他们能够以此判定这人是否有可能是阴影信徒。 之前在交易会发生的那场谋杀未遂,那名凶手的身边就放着一顶草帽。 ……但是,难道卡格尔会是“干活的人”? 他不禁皱起眉头,感到这似乎与赫德的说法不一样。况且,卡格尔似乎是突然拥有了这个怪癖,无论什么时候都得戴上帽子。 他想了片刻,便说:“看来我们还是得从他的梦境中寻找答案。” 不久之后,幽灵先生去往了琴多的梦境。 他们依次找到了那些死者的灵魂以及梦境,不过并未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值得一提的是,有几名死者,即便在变成亡魂之后,头上也仍旧戴着一顶帽子。 这件事情令琴多困惑不解:“他们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戴上帽子?” 幽灵先生摇了摇头,说:“这很难说……或许他们只是变成了阴影信徒,但也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突然停顿了一下,盯着面前灵魂,露出了一个轻微的诧异的表情。 “……怎么了?您肯定是想到了什么。”琴多确定地说。 幽灵先生微微眯了眯眼睛,他说:“让我们先来看看卡格尔的灵魂和梦境吧。” 琴多仍旧十分好奇,不过他也没有拒绝幽灵先生的提议,便找到了卡格尔的灵魂。 卡格尔是个将近五十岁的中年男人,他身材精干,仍旧显得魁梧强壮,不过左腿显得比右腿细上不少,恐怕这就是他的旧伤。他灰白色的灵魂面露痛苦。 他的确戴着一顶帽子,同时身上并没有外伤。他的右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好似的确是因为心脏病发作而死去的。 幽灵先生打量着这个灵魂,隔了片刻,找到了这个死去的男人的梦境。 一片黑暗。 琴多以为这就结束了,毕竟之前那些死者的梦境也都是这样,并没有提供任何信息。 但是突然地,梦境泡泡中又像是猛地闪过什么东西,然后转瞬又消失了。那是一瞬间的痛苦、血色,以及一片……一片…… “……那是植物的……”琴多不确定地说,“叶片?” 好似有一片叶子被风吹过这片黑暗一样。 幽灵先生与琴多面面相觑。 琴多意识到这可能象征着什么,但一时半会儿没能联想到相关的可能性——翠斯利?倒也的确,卡格尔、赫德他们最后停留的地点,的确离翠斯利陨落的布斯山脉差不太远,但为什么会是翠斯利? 幽灵先生那向来镇定平静的面孔上却露出了一丝复杂的表情。 他说:“通常来说,戴帽子要么是为了遮住外部的什么,比如阳光、雨水,要么是为了遮住脸上或者头部的什么,比如头发或者伤口。” 琴多想了想,就点了点头。 “……还记得,菲利克斯·米切尔森吗?”幽灵先生说。 他的目光凝视着面前的人类灵魂,如同上一次凝视着另外一个人类灵魂一样。 琴多又茫然了片刻——如同他上一次听闻这个名字的时候一样。不过,或许就是因为这种熟悉的迷茫,他想了起来:“那个……去布斯山脉远足,然后头上长花的家伙?” 他顿了顿,然后重复说:“头上长花?”他诧异地说,“所以他们下意识想用帽子将这种情况遮起来?” 菲利克斯·米切尔森在布斯山脉受到了污染,在污染造成的幻觉或者变异中,他的头发、汗毛,任何与外部联通的“孔”,都长满了花朵。这种污染正是从头部开始的。 菲利克斯或许是真的出现了变异,但卡格尔或者其他那些死者,似乎只是出现了幻觉。他们感到自己好像是“头上长花”了,这种不适感让他们本能地戴起了帽子。 因此卡格尔才会想要逃离那片区域,他想先离开,然后慢慢祛除自己受到的污染。 但是,在这个过程中,他却失败了。 为什么他会死亡?为什么会心脏病发作? ……或许,是因为他在幻觉中看见,自己的心脏上,盛开了一朵花。 他真的相信了这样的幻觉,于是弄假成真,于是“血花”真的埋葬了他的性命。 其他的死者或许也是类似。 他们听闻了四种不同的死法:活活吓死、一刀砍死、梦中平静离世、突发疾病去世。 第一种,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可怕的幻觉超出了人们的承受能力,极度的恐惧造成了一场死亡。 第二种,或许是因为,在幻觉中,这名死者想要用刀砍掉自己身上长出的花,所以也砍死了自己。 第三种,可能是不知不觉中忘掉了自己还是个人,以为自己只是在土壤中生根发芽的植物……于是,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第四种,就是类似卡格尔这样,在幻觉中相信了这样的幻觉,于是相信了自己的死亡。身体驯服地听从了大脑的指挥,扼杀了自己。 ……相当可怕的污染。 幽灵先生缓慢地叹了一口气。他说:“或许,我们首先得调查一下……城里的帽子销量,以防这样的污染出现在拉米法城。” 第254章 第二个问题 “晚上好, 阿方索。” 民俗学家阿方索·卡莱尔的梦境中,出现了一座山脉。他站在更远的地方,遥遥地凝望着那里。当幽灵先生出现的时候, 他仿佛才如梦初醒,转过身来望向幽灵先生。 ……老实讲,这种情况有点像是加兰的梦境中曾经出现的模样。 “你们去到了布斯山脉?”尽管是问句,但幽灵先生的语气其实颇为肯定。 “是的。”阿方索低声说,“不过,我们如今已经离开了……在看到其他一些人的遭遇之后。” 幽灵先生微微眯了眯眼睛。 “……许多人都疯了。”阿方索苦笑了起来, “仅仅只是因为他们靠近了那片荒野……他们好像觉得自己的身上长出了植物,就一下子陷入了疯狂之中。 “有的人还来得及用‘复现自我’的仪式让自己清醒过来, 有的人却怎么也来不及了。” 说到这里,阿方索便不由得沉默了下来。他的目光中带上了一种深沉悲哀的情绪。 幽灵先生也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在深海梦境中看到阿方索的梦境泡泡的时候,结合刚刚在琴多的梦境望见的死者卡格尔的情况,幽灵先生就对阿方索这边的进展有一些心理准备了。 倒不如说, 随着“复现自我”仪式的推广,探险者们必定会前往那些他们以前不敢去的、更为危险的区域。 即便“复现自我”的仪式的确可以保护他们,但危险程度也是成倍增长的。这一次, 布斯山脉周围,就成了那个绝对危险的地方。 况且, 无烬之地的西南面……那是撒迪厄斯陨落的地点。 死亡与灾厄的神明的力量笼罩着那块区域,让人们更容易接近厄运的来临。或许只是一个不小心的失误或者巧合,人类就彻底将自己拉入了深渊。 不过, 尽管幽灵先生在很早之前, 就对这种情况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他终究还是免不了一声叹息。新时代的到来总会抛下一些人。 ……他并不是太喜欢思考这种问题。 他便转而问:“不过, 关于‘梅纳瓦卡的财富’, 你们也并未得到任何进展吗?” 从阿方索与赫德的描述中,幽灵先生感到,最近这个传言似乎在无烬之地西面颇为引发了一番轰动。不少探险者都西行去追寻相关的线索。 “并没有。有人已经认为这完全是一个骗局。”阿方索直言不讳地说,“有的探险者冒着污染的风险,已经在沿着那条折线路径走了许多次……为了得到那笔财富。 “但是除了荒原、沙漠、山川与森林,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现,就好像自然也在嘲笑他们的愚蠢与贪婪一样。” 阿方索的语气中带着一抹轻微的嘲讽,但也同样带着一种轻微的悲哀。他感到这时代变得混乱,而这种混乱又是不可避免的。他只能在这里发发牢骚,甚至自己之后也会参与进去。 幽灵先生保持着沉默。 隔了片刻,他突然从阿方索的语气中察觉到一丝微妙之处。他问:“森林?” 布斯山脉当然拥有树木,这是一定的。但是阿方索将山川与森林并列了起来,就好像这是两种完全不一样的地质结构。那意味着在山川之外,在无烬之地的西部,也存在着一片森林。 “是的。”阿方索看起来有些疑惑,他便解释说,“无烬之地西南部有一片沙漠,您知道吗?”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 他当然知道……他甚至知道,这里就是撒迪厄斯陨落的地方。 撒迪厄斯的乐园,莫沙彻的丘陵,就是一片沙漠之景。这甚至完美地符合了撒迪厄斯的陨落之地的场景。“死亡”的死亡看起来也必定是符合了“死亡”的概念。 阿方索继续说:“从那片沙漠,到更正南面的布斯山脉,中间斜着过来的缓冲地带,就拥有着一片森林。据说那里曾经被迷雾覆盖,但是在十几年前迷雾逐渐消散之后,那里的树木却生长得很好。 “附近的一些部落或者村庄的住民,声称那里也曾经是一片沙漠,但或许是风带来了草籽,又或者有人在附近慢慢种植了一些树木……随着时间的过去,那里就慢慢变成了森林。 “对于探险者来说,这片森林是十分可怕的。外表看起来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森林,一旦人类进去其中,就反而会变得非常危险……好像这里抗拒人类的到来一样。 “曾经有探险者前往布斯山脉的时候途径这里,为了节省时间而打算走直线穿越过去,但却再也没有走出来……我听闻的情况是这样。 “这是一片无名的森林。所以……有探险者怀疑,那所谓的‘梅纳瓦卡的财富’,就在这里。但没人能证实这一点。而且,越来越多的人觉得,那财富可能是在布斯山脉。 “毕竟,无烬之地的西面是一望无际的荒原和沙漠,但布斯山脉却错综复杂,很有可能藏着什么东西。 “尽管那些出事的探险者阻止了一部分像我们这样更加谨慎的人,但是也有人因此认为,他们是找对地方了,所以才会出事。 “森林、布斯山脉,还有离开的人。这就是现在无烬之地西南面的现状。” 说着,阿方索耸了耸肩。他又说:“其实我还挺期待,他们是否能得到一个结果。” 幽灵先生一直安静地听着。他感到一丝惊奇,但又觉得很难将这一切串联起来。 说到底,发生在无烬之地西面的、可能是旧神追随者的阴谋,又与他们现在必须关注的、发生在拉米法城的阴影信徒的阴谋,能有什么关联呢? 他是否是在这件事情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不过考虑到翠斯利的存在,他还是乐意将一部分精力投放在这里。无论“梅纳瓦卡的财富”这个传闻从何而来,至少阴影信徒也同样关注着翠斯利。 ……“梅纳瓦卡的财富”却可能隐藏在翠斯利殒命的布斯山脉,或者布斯山脉的附近。这是多么奇怪的说法。 此外,在阿方索的说法中,他也注意到这无名森林是从沙漠演变而来的。 辛西娅相关的故事之中,就提及了人类因为野心而放火烧毁森林,让森林变成沙漠的故事。这个故事曾经流传在比德尔城附近,但考虑到其年代久远,其内容也未必就发生在比德尔城附近。 ……如果这片曾经是沙漠的森林,就是故事中提及的地方? 这里曾经是森林,又因为人类的野心而成为沙漠,在翠斯利陨落之后,依偎在这古老自然神明的亡魂身旁,重又变成了郁郁葱葱的森林。 但是这森林却永远拒绝人类的进入。 ……翠斯利的力量是十分排斥人类的,带着一种原始的、自然的冷酷与(人类眼中显得)特殊的、扭曲的温情。人类在靠近翠斯利的力量之后,总是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变异。 但那只是人类眼中的变异。或许对于翠斯利及其信徒来说,那不过是让自己更加“接近”自然而已。 幽灵先生思索着,意识到翠斯利造成的污染其实很难根治。这种对于“自然”的微妙向往,或许将始终根植于受污染者的灵魂之中。 阿方索瞧了瞧幽灵先生,便问:“您这么关注这件事情,是因为这事儿与拉米法城的事情相关吗?” 之前幽灵先生也跟阿方索讲了讲关于拉米法城的事情,让阿方索十分吃惊。不过他自身远在千里之外,也很难帮上什么忙。 “或许。”幽灵先生不置可否地说,“我较为关注翠斯利这位神明。此外……德莱森家族的那些人还跟你们同行吗?” 提及拉米法城的事情,幽灵先生才想起来,赫德·德莱森的家人们,此前从迷雾中的绿洲出来之后,就跟随着阿方索·卡莱尔、安格斯·凯斯等人一同离开了,他们是打算前往无烬之地的西面。 幽灵先生对于德莱森家族与那两名商人——艾德·吉辛、戴维·巴比特——之间的关联,十分感兴趣。赫德没怎么直接与这两人接触过,但赫德的家人显然接触过。 甚至于,赫德的祖父还从戴维·巴比特那里购买过一些走私的艺术品。 “并没有了。”阿方索说,“在抵达无烬之地西面之后,他们就与我们分开了。不过……他们似乎也对‘梅纳瓦卡的财富’十分感兴趣。” 幽灵先生不由得有些惊讶。 阿方索反倒是见怪不怪:“他们原本是拉米法城内的贵族吧?但在无烬之地,没有钱的话,他们可没法享受拉米法城的那种富裕生活……不,应该说,有钱也未必能享受到。 “他们一定很想得到金钱。但他们年纪也不小了,不像年轻探险者那样,即便发不了财,也能找到工作……他们在无烬之地没什么能做的,只能用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所以,他们可能就参与到了这样的探险之中。” 幽灵先生却忍不住皱了皱眉。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预感——这三个曾经受到“阴影”污染的人,跑到了翠斯利等旧神陨落地点的附近? 不久之后,幽灵先生与阿方索告别,回到深海梦境寻找这三个德莱森家族成员的梦境。果不其然,他没能找到。 在塔乌墓场,他们找到了这三个人的灵魂。 他们已经死去,如同比德尔城的那些死者一样,灰白色灵魂的头上戴着帽子,梦境中则是一片黑暗。 他们的灵魂的表情显得十分平静,看起来像是在梦境中离世的。或许他们被自己的大脑蒙骗,相信自己果真是一株平静生长的植物,因而就失去了人类的身份。 “……看起来,线索断在他们这儿了。”琴多低声说。 他知道幽灵先生想要从德莱森家族这三人的口中,询问那两名商人相关的信息。但是这三人却自己跑去无烬之地西面送死。 “没什么,至少我们已经知道了那两名商人的问题。”幽灵先生仍旧保持着镇定,不过面前这三人的死亡也令人感到五味杂陈。 他们明明已经算是摆脱了“阴影”的侵蚀,却死在了自己的贪婪之中。 很快,幽灵先生便说:“无烬之地这边的情况就静观其变吧。我们还是得尽快找到阴影信徒的行踪。” 琴多也点了点头。他亲昵地拥抱了幽灵先生,然后说:“明天我就回来了。” 幽灵先生抚摸了一下他的辫子,他侧头吻了吻琴多的脸颊,说:“我像是迎接明天的黎明一样,迎接你。” 琴多怔了怔,然后低声笑了一下:“小说家遣词造句的本能?” 他偶尔拿这事儿来调侃他心爱的神明,因为他觉得对方说情话的时候,总是带上一种小说一般的微妙气质。这令人动容。 ……当然,或许对于幽灵先生来说,他只是在坦诚地表述一个事实。只不过他太习惯小说那般的遣词造句方式了。 而琴多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很喜欢。毕竟只有他能得到这样的情话,不是吗? 幽灵先生也低声笑了笑,他又吻了吻琴多,然后才离开琴多的梦境。 深海梦境中没有其他需要他前往的梦境泡泡,他就去了坎约农场和人偶们说说话,又去了趟费希尔之镜和两颗玻璃球聊聊天。 ……说真的,在梦境中都要如此赶场吗? 不过在费希尔之镜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问出了一个问题:“我曾经听闻梅纳瓦卡暗恋翠斯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闻?” 他原以为他会得到一个十分明显的答案,比如他曾经想的那样——或许只是梅纳瓦卡想要吞食翠斯利,获得这份与之截然不同的力量,因此詹·考尔德才会将其粉饰为“暗恋”。 对食物的爱也的确是一种“爱”,不是吗? 他其实十分倾向于这个说法,但是骰子和球球可疑的沉默让他感到了一丝意外。 “这个问题没法回答吗?”西列斯略微惊讶地说。 他曾经询问过骰子不少关于旧神的事情,他甚至就是从骰子那边得知,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是最早的两位神明……没道理梅纳瓦卡相关的事情却必须隐瞒吧? 又或者说,这件事情与“阴影”有关,所以需要保密? 西列斯的大脑之中已经产生了种种可能性,但骰子却突然朝着球球那边蹦了蹦。 “喂,傻球,快把你干过的蠢事告诉守密人!”骰子用一种没好气的语气说,“我可不想帮你继续保守这个秘密了!” 西列斯眨了眨眼睛。 球球用一种十分羞惭的语气说:“守密人……对、对不起……但是……您一定会帮我出版《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吧?” 西列斯:“……” 他向来运作良好的大脑大概困惑了一两秒。 然后他明白了过来。 他说:“詹·考尔德是你的笔名?” 球球有点害怕又有点雀跃地在沙发上蹦了蹦。它相当矜持地说:“是的!这是个挺有意思的名字……来自我很喜欢的两名作家……我将其组合了起来。 “……哦,我在时光长河中曾经凝望过他们的创作过程……随后我想,似乎我也可以写点什么东西……但是,安缇纳姆却不愿意帮我出版……祂觉得那些说法并不严谨…… “但是,祂已经将阴影纪的一切都消除了,所以我只能用这种办法……您不觉得那很有意思吗?是隐藏在历史疑云背后的真相……却以一种戏谑玩笑的口吻说了出来…… “我像是在吓唬我的读者一样!” 球球甚至有点激动起来。这个性格内向害羞的玻璃球,好像挺喜欢写作这件事情。 但是…… 西列斯:“……” 很好。没错,他就是被詹·考尔德吓唬到的读者之一。 ……而且听球球的说法,这本书说不定是西列斯自己回到过去,帮球球投稿并且出版的?安缇纳姆不愿意帮球球做这事儿,那么只能西列斯去做了。 不知道为什么,西列斯突然感到了一丝微妙的哭笑不得。这种感觉可能和他发现“自己的那封求助信最终送到了自己手上”差不多。 当他置身于时光长河之中,他总是能发现这种类似的小惊喜。 此外,他也顺理成章地意识到了一种可能。 他说:“所以,球球,我这个身份的那篇毕业论文,也是你写的吗?” “是、是的。”球球有点磕巴地说,“因为安缇纳姆说需要让您的身份更真实一些……不过……不过那不是很难……只是要从时光长河里搜寻一些资料……很快就搞定了……大概花了几个小时。” 费希尔之镜这片地方猛地沉默了片刻。 随后,骰子在一旁毫不留情地笑了起来。而球球还迷茫地不知道为什么。 西列斯:“……” 他承认他还在头疼自己今年的学术论文,但是…… ……几个小时? 西列斯用一种颇为捉摸不透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这颗玻璃球,心想,或许这就是“时光”的力量吧,或许这就是时光长河吧。 ……他还是太小瞧球球了。 球球看起来有种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觉,整颗玻璃球闪烁着各种色彩。 短暂的情绪波动过去之后,西列斯便说:“这没什么,球球。只不过我对此有些惊讶。” 骰子说:“因为这傻球不知道怎么跟您说这事儿!但是没想到……” 西列斯心想,但是没想到,他反而已经读过这书了? ……命运的巧合。他告诉自己。他应该习惯了这事儿,不是吗? 从球球听闻年份就会开始报历史事件这个怪癖就能看出来,这颗“时光的玻璃球”其实也没有表面上那么害羞。神明的力量也仍旧显现在它的身上。 西列斯很快也恢复了平静——说到底,能了解阴影纪那些旧神之间的事情的人选,也就那么多。这书总不可能是他写的吧? ……相比之下,还是球球写了这本书更好接受一点。 于是他反而说:“这没什么,球球,别太在意。我乐意帮你的忙,不过,或许得等到我们将‘阴影’的事情解决之后。 “……所以,梅纳瓦卡和翠斯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球球居然将这事儿类比为人类之中的“暗恋”? “因为……梅纳瓦卡想要得到翠斯利的力量。”球球轻轻说,“人们总是认为,狡诈的商业与原始的自然是截然相反的对立面……梅纳瓦卡也能意识到这一点。 “祂是位十分敏锐的神明……祂会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本就是被切割过的……因此祂比任何神明都要早一点意识到,他需要‘补全自己’。 “……祂当然也是位贪婪的神……祂想要得到许多东西,并且也为之付出了努力……在帝国纪,祂挑拨了生与死的关系、祂推翻了星星的国度…… “哦,您知道星星与自然曾经关系不错吗?祂们都仿佛象征着这个世界……那粗粝的、原始的、纯粹的一面……祂们有不少值得聊的话题。 “而梅纳瓦卡呢……祂在旧神中也显得格格不入,因为祂的力量与人类如此相关……另外一位神明,那位战士,祂也不喜欢商业……于是商业就更加孤独而贪婪了。 “在阴影纪,梅纳瓦卡尝试这么去做……祂打算在那个时候吞食翠斯利……但是,祂又失败了,因为许多神明都帮着自然……只是那光秃秃的、变成了沙漠的森林,彰显了那一刻祂的野心与贪婪…… “……但是,当‘阴影’袭来,祂又是第一个发现胡德多卡的问题的……祂总是如此敏锐,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 “或许,祂只是觉得,这是一个转机……祂认为,或许是时候做些别的事情了……我不能确定,祂当时是否有投奔‘阴影’的打算……毕竟祂失败了一次,或许祂会选择其他的办法…… “但是……或许祂也正是因此而被自己的野心吞噬……” 一旦提及那些历史的往事,球球也会不自觉话唠起来。它提及了许多事情。 从帝国纪到沉默纪,梅纳瓦卡做了许多事情。 在帝国纪,祂挑拨了生与死的关系——或许这就是奥古斯特帝国分崩离析的原因?——并且还暗中推翻了露思米的明光帝国。 后者倒是的确在历史上有一些相关的猜测,但是西列斯却意外地在球球这儿得到了确认,并且还得知了另外一件事情。 ……这相当令人意外。但是结合起梅纳瓦卡的许多传闻,以及这位神明的性格,这事儿似乎又顺理成章了不少。 至于梅纳瓦卡在阴影纪的那一次尝试…… 这“森林变为荒漠”的传闻,让西列斯不得不想起了辛西娅的相关故事——他不久前才想到过这个故事。或许,阿卡玛拉正是在那个时候帮了翠斯利一把? ……也或许就是因为这样,阿卡玛拉的乐园坎约农场中,才会拥有一片湖泊?那是翠斯利的回报? 翠斯利的力量直接与高山、河流相关。 而阿卡玛拉的乐园中的湖泊,却不太符合这位神明的力量……当然了,坎约农场似乎也很难与梦境的力量直接相关。那儿更像是阿卡玛拉的住所。 总之,在辛西娅的相关故事中,“森林变为荒漠”是因为一群野心家想要前往森林寻找森林中的小精灵,传闻中这些精灵可以让人永生。 这群野心家在森林中迷了路,于是便向森林悔罪。森林放他们离开,但是在离开之后,这些野心家又后悔了。 他们不敢再进入森林,因此就放了一把火。 这把火烧毁了森林,让森林变为荒漠。这个故事在无烬之地长久地流传着,似乎告诫着人们不要那么贪婪。 ……所以这群野心家,就是梅纳瓦卡的信徒或者代行者,甚至于,化身?那所谓的“小精灵”,就是翠斯利的力量吗? “永生”之于人类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追求,而对于神明来说,祂们也在追求着自己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标,无论是安缇纳姆,还是那些旧神,还是“阴影”。 梅纳瓦卡想要吞食翠斯利,这个故事正是祂的所作所为的写照。 自那之后,翠斯利对于人类似乎产生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与仇恨。或许正是因为,梅纳瓦卡及其信徒激怒了祂。 ……无烬之地西南面的那片无名森林,是否就是这个故事发生的地方?这个问题出现在了西列斯的大脑之中。 他想,“梅纳瓦卡的财富”,究竟是指什么? 如果让人类真的发现了这地方的问题,那反而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可怕的后果。 人们真的希望了解这些旧神过往的故事吗? 那些残酷的、血腥的、反目成仇的……或永坠深渊、或一往无前、或孤独远行的故事吗? 西列斯感到一阵奇异的怅然。 总是因为这些事情已经过去,所以人们才不得不怀念。这事情再也没有可更改的地方,即便他拥有时光与命运的力量。 倒不如说,在时光面前,这些旧神的命运也已经盖棺定论。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叹了一口气。他说:“‘暗恋’?” “单方面的、不为人知的贪婪与向往。”球球轻快地说,“这就是人类的‘暗恋’吧?” ……西列斯觉得球球的解释让他更加头疼了。 他又与两颗玻璃球聊了一阵,然后才离开费希尔之镜。 得知梅纳瓦卡与翠斯利的过往故事,这挺好,甚至挺有意思。但是较之现状来说,这于事无补。 ……他得说,发生在无烬之地西面的这些事情,就仿佛是…… 翠斯利的力量被什么东西唤醒了一样。 在格雷森食品公司事件中,当他们最终聚集在晚宴后厨的时候,他曾经望见过一种诡异的、血红雾气。那似乎就是贴米亚法的力量被唤醒了。 那血红雾气甚至还拥有着某种“护食”的本能。 旧神的力量仍旧存在于这个世界,只不过人们大多数时候只是被动地去接受这份力量,很少主动地碰触这份力量。 即便启示者的仪式依托于旧神的力量,但是人们并不知晓这事儿。他们以为这来自于安缇纳姆的馈赠,以为这是安缇纳姆的力量。 至于旧神追随者,他们也从未知晓此事。费希尔世界的所有人类都被欺瞒了。 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旧神追随者——或者阴影信徒——他们就完全没办法唤起旧神的力量。 拉米法城的凌晨四点,西列斯睁开了眼睛。 他毫无睡意。一个念头在他的大脑中出现了:阴影信徒,他们是否唤醒了翠斯利的力量? 因此,无烬之地西面才会有如此大规模的伤亡。因此,佩索纳里与翠斯利的画作,才会被放到最后……说到底,他们仍旧想要让“生”的力量,作为最后的终结吗? 西列斯认为这种做法还是挺有可能的。 况且,有一件事情很明显地预示了翠斯利的力量的出现——十四年前的那场实验。 当时历史学会的那个年轻人,在拉米法城的坎拉河上复现出了翠斯利的力量。 他不能确定这种做法会带来什么后果,但是或许,在遥远的千万里之外,位于无烬之地西面的翠斯利残存的力量,受到了相应的呼唤。 ……阿方索说,那里的迷雾是十几年前消散的。 而启示者复现力量的仪式,就会消耗这世界上残留的那些迷雾……所以,是十四年前的那场实验,让那片森林之上笼罩着的迷雾,消失了吗? 西列斯感到一阵惊异。他的确知道“启示者的力量消耗迷雾”,但是他没想到他真切地找到了一个一一对应的“仪式-迷雾”的情况。 那遥远的无烬之地上空的迷雾,却会因为一个康斯特人的努力,而突然消散。这事儿显得十分奇异。 “……笃笃。” 门口传来两声轻轻的敲门声。琴多回来了。 他打开卧室的房门,第一眼望见西列斯毫无睡意地坐在那儿,便不由得怔了一下。他说:“我还以为您会继续睡一会儿。” “我想到了两个重要的问题。”西列斯说。 琴多沉吟了片刻——他看起来更想在这天光微熹的清晨(凌晨)时分,跟西列斯拥个抱、接个吻,然后一起睡个回笼觉——不过他最终只是耸了耸肩:“我正洗耳恭听。” “第一,阴影信徒是否是在兰斯洛特剧院。”西列斯喃喃说,“第二,十四年前的那场实验是否唤醒了翠斯利的力量。” 琴多:“……” 他露出了一个相当费解的表情,问:“您是怎么想到这两个……算了,不用解释,我大概听不懂。您就说我们该怎么做吧。” 西列斯的心中快速地划过了一抹哭笑不得。 他告知琴多需要去做什么——包括调查剧院区地皮的所有权、兰斯洛特剧院的演变历史、杰瑞米·福布斯在死前几天的行踪等等。 这些事情可以交给普拉亚家族去调查,最后那个问题交给侦探乔恩更好。 而西列斯这边,他得去一趟历史学会,找到福雷斯特。 “我需要从他那里得知,十四年前的实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谁提出,要复现翠斯利的力量的。”西列斯低声喃喃,“为什么是翠斯利?”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长一段时间。 当然了,现如今这事儿似乎误打误撞帮了阴影信徒的忙,但是在十四年前,阴影信徒恐怕不可能预知他们在十几年之后的未来,会在这事儿上做文章吧? 所以,西列斯更倾向于的可能是,十四年前,阴影信徒——应该说,埃比尼泽·康斯特——因为某个原因选中了翠斯利的力量,然后找到了那个年轻人,让这人参与进这场实验。 他成功了也可以说是失败了。当这场实验正在进行的时候,埃比尼泽自己也陷入了麻烦之中,并且这个麻烦最终让他远走北方。 随后,在十四年之后,埃比尼泽以及其他的阴影信徒来到拉米法城。他们发现自己十四年前的做法似乎恰巧帮到了如今的他们,因此便打算继续在翠斯利的事情上做文章。 ……于是,一切的问题就回到了,为什么十四年前的埃比尼泽·康斯特,要让那个年轻人去复现翠斯利的力量呢? 这个原因或许重要,或许不重要,但西列斯十分想要知道。 ……他其实还有许多困惑不解的问题。比如,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的身世,就是一个奇异的谜团。 想到这里,西列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觉了。 应该说,他最近的睡眠时间本来就不太充足,琴多也一样。如果不是阿卡玛拉的力量庇佑着他们,让他们能通过短时间的睡眠就恢复精力,那么他们可能早就疲惫不堪了。 ……感谢阿卡玛拉。 虽然这话他可能说了无数次,但是每一次说这话的时候,他都是无比真心的。 西列斯便起床洗漱。 随后,他慢慢和琴多讲明了自己过去一段时间的思考过程与结果。琴多虽然嘴上说着自己听不懂,但其实还帮着西列斯查缺补漏了一些细节。 比如说,如果兰斯洛特剧院真的是阴影信徒的所在地,那为什么他从未感受到自己设立在剧院门口的字符,被触动过? “好像从来没有心怀恶意的人进入兰斯洛特剧院。”琴多说,“难道那个地方的入口不在兰斯洛特剧院内部?还是说,他们对兰斯洛特剧院并没有怀抱恶意?” 西列斯也感到这的确是个问题。他捏了捏鼻梁,便说:“首先来深入调查一下兰斯洛特剧院吧。” 琴多点了点头。 “……我会联系一下海蒂女士。不知道他们的排练进展怎么样了。”西列斯低声喃喃说。 “上午我去一趟?”琴多说,“我知道您要去往日教会。” 西列斯便点了点头。 天光渐渐明亮,他们在家里随便吃了点早餐,便兵分两路。 西列斯去到了往日教会的中央大教堂。 那里仍旧显得空旷,好似所有人都不在一样。事实上,距西列斯所知,最近往日教会这边的调查好似也陷入了尴尬的僵局。 夏先生那边收到过一封信,信中格罗夫纳主教颇为为难地说,最近拉米法城内的旧神追随者、可疑人员好似都沉默地蛰伏着,他们毫无收获。 西列斯对此也不算意外。在8月17日的那个周六过后,阴影信徒那边自然会需要一段时间,重新调整和完善他们的计划。 相比之下,西列斯对班扬骑士长这边,对于之前拉米法大学里发疯的那两名画家的调查结果,还更加感兴趣一点。 今天班扬骑士长仍旧在教堂中殿驻守,不过在西列斯到来之后,他就叫了另外一位骑士过来,自己则带着西列斯前往他的办公室。 “还有另外一位来访者……不过可能要稍微等等。她住得稍微远些。”班扬略带歉意地说。 她? 西列斯怔了一下,种种可能划过他的大脑,最终他说:“伊丽莎白女士?” 他曾经建议迷茫中的骑士长去与伊丽莎白·霍西尔聊聊。在如今这个时代,这位来自米德尔顿的、往日教会曾经的女主教,恐怕是最能理解班扬心中迷茫的人。 或许班扬的确听了他的建议? “是的。”班扬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西列斯,然后又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他说,“这也多亏了您的建议……我与伊丽莎白女士聊了聊,的确感到……或许我的那些迷茫都显得过于幼稚了。” 当他们来到班扬的办公室的时候,班扬才继续说:“我永远不能要求其他人与我拥有相同的虔诚、以及相同的坚定和执拗。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困境、各自的考量、各自的问题……我不可能强求。事实上,如果强求,那反而是一种错误。 “吾神从未要求我们信仰祂。祂的宽容也当成为我们的宽容。我们自由地信仰祂。当我们虔诚时,我们要足够虔诚;当有人不够虔诚时,我们也当宽容他的不虔诚。” 这显然是班扬想了许久之后才得出的结论。 他说:“我会尽己所能去调查这一切。我愿意这么做。而如果有人无力、无暇,或者不愿去做这件事情,那我并不能将自己的‘愿意’施加到他们的头上。 “……即便,他们声称自己是吾神的信徒。” 班扬看起来对此有少许的不满,不过这是人之常情。即便有所不满,但班扬也已经明白了自己应当做什么。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着面前这位骑士长。 老实讲,他觉得班扬的确相当……符合“骑士长”这个职务。他足够正直、足够虔诚、足够宽和。当然,或许他也不得不如此。 “……幸运的是,您与主教都认同我的想法。”班扬目光明亮,露出了一个十分温和的笑容。 西列斯也微微笑了笑。在这一点上,他的确赞同班扬的想法。 ……当然,他并非安缇纳姆的信徒,仅仅只是基于人类的立场,以及真相的立场;而格罗夫纳主教,则是比班扬更为狂热、虔诚的安缇纳姆信徒。 相比之下,仅仅作为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信众——班扬的表现实在令人钦佩,至少西列斯真诚地钦佩着这位骑士长。 或许在更早之前,在班扬无偿赠送给他一枚盾牌碎片——仅仅只是因为西列斯可能需要这样的保护——的时候,这种感想就的确出现在西列斯的心中了。 班扬骑士长是一个好人。这是一种当之无愧的称赞。 西列斯在心中暗自想着,然后说:“我们会解决那些人的,骑士长——那些旧神追随者。起码我们该有这样的信心。” 班扬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后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我当然相信您,毕竟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您已经让那些旧神追随者闻风丧胆了。” 西列斯微微一怔,然后无奈地笑了一下。 ……老实讲,他过去这一年的经历缠缠绕绕,十分复杂,甚至还间接影响着他现在的调查……像是一个被猫咪玩过的毛线团一样。 他一方面觉得这可能就是“命运”的安排,另外一方面,又感到这种情况实在令人头大。 他们一边随意地聊着,一边等待着伊丽莎白女士过来。 西列斯从背包里将八瓣玫瑰纸拿了出来,以防可能会有新的消息出现。他并不担心班扬骑士长会泄密,在这一点上他还是放心的。 ……不过,或许就是他这样一个动作的确触动了命运的蛛丝。 他望见了一条新消息。 “…… “我刚刚抵达兰斯洛特剧院,并且无意中听闻了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 “卡洛斯正怒气冲冲,因为他突然得知,三十四年前剧院区那场舞台上的意外,正是发生在兰斯洛特剧院。整件事情被彻底隐瞒,所以他直到现在才知晓此事。 “他还没说他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只是突然对表演厅里的舞台十分不满。他似乎是在物色新的剧院了,不过排练目前仍旧在进行。 “我想到,凯兰家似乎就是在二十五年前将兰斯洛特剧院卖出的……或许就是因为三十四年前的那桩意外,大大地影响了剧院的生意,于是最终,凯兰家才不得不将剧院出售? “或许您等会儿可以亲自过来一趟,我想您会对这事儿感兴趣的。 “……” 琴多带来的这个消息的确令人十分意外。 他们都知道三十四年前的那场意外——一名启示者无意中在舞台上复现出了仪式的力量,因而原本无害的道具剑真的变成了杀人的利器——但是,这事儿居然就发生在兰斯洛特剧院? 西列斯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同时也让班扬朝着八瓣玫瑰纸投来了好奇的一瞥。骑士长恐怕十分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 西列斯首先回复了琴多的消息,然后才跟班扬大概讲述了一下发生的事情。 【这个消息似乎更加深了兰斯洛特剧院的可疑程度。我等会儿会过来一趟的,你可以试着仔细问问这件事情。卡洛斯怎么会突然在这个时候知道这事儿?】 第255章 关键要素 班扬骑士长对于发生在剧院区的事情只是一知半解, 对其中细节更是知之甚少,因此在西列斯的讲述下, 他时不时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真诚地称赞说:“您比往日教会的调查员们还掌握了更多的信息。” “他们现在的调查如何了?”西列斯便问。 “没有什么进展。”班扬摇了摇头, “过去这一个月……仿佛风平浪静一样。但是,我想,这群旧神追随者是不会就此收手的。” 西列斯也赞同这个想法。 他转而问:“今年的神诞日庆典, 是否已经在安排之中了?” “当然。”班扬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很快也会给您寄去邀请函的。” 西列斯也笑了一下,他说:“不过,我怀疑他们会选择这个日子。” 班扬微微皱了皱眉, 但这件事情恐怕他也想到过,所以并不算惊讶。他侧头望了望窗外,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但好天气从来只是自然与世界的决定,而与人类无关。 人类能改变与决定这个世界的多少东西? 班扬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们得提前做好准备。” 西列斯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 门口传来两声轻轻的敲门声。 伊丽莎白·霍西尔走了进来。这位女士已经年近五十, 但如今她看起来比在米德尔顿的时候更为精神与开朗,目光明亮,并且带着充满活力的笑意。 “上午好,先生们。”她很愉快地与西列斯和班扬打了招呼,并且相当顺口地问起班扬最近是否有意成家或者恋爱——她可以帮忙介绍。 骑士长看起来相当无奈。 这位来自米德尔顿的昔日女主教, 在来到拉米法城之后, 似乎更兴致勃勃地投入到“给年轻人做媒”这件事情之中了。不过,她更像是在调侃,没那么认真。 她又望向西列斯, 十分温和地说:“许久不见了, 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也微微笑了一下, 说:“好久不见,女士。” 在伊丽莎白来到拉米法城之后,她与西列斯见过两面。 她如今住在洛厄尔街33号。她头一回在拉米法城与西列斯碰面的时候,提及隔壁的32号住着一名孕妇。正是这个消息让西列斯猛地意识到洛厄尔街32号的问题,最终救出了凯兰。 那一次他们的会面也因此匆匆结束。之后西列斯又找了个时间,又与这位女士一同吃了顿午餐,并且谈及了她如今的生活。 伊丽莎白·霍西尔如今还是在往日教会的体系内工作着,在她来到拉米法城之后,往日教会自然会好好安排她的生活。 她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纪,所以选择了一份十分清闲的工作。她负责整理、归纳往日教会的那些档案文件。其实有一些年轻教士在负责整理那些资料,而伊丽莎白则是负责统筹他们的任务。 ……除开这事儿不说,伊丽莎白自然也希望调查清楚她姐姐约瑟芬·霍西尔的经历。不过她似乎并没有得到什么进展。 伊丽莎白当然也知道这事儿并不好调查,所以也并不显得失望。她可能会用余生去做这件事情,指望着命运给予她一个确定的答案。 ——未必需要那么好,也未必希望那么坏。只是指望着一个足够确定、足够清楚的真相。 西列斯对于伊丽莎白今天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十分好奇。 班扬骑士长在信中提及了这位不速之客,显然伊丽莎白是有意来找西列斯的。但她会和西列斯说点什么? 这位异国的女主教,也同样是跑团剧情的八个角色之一。不过,她的命运早在她决定离开米德尔顿的时候就已经改写了。 米德尔顿离“阴影”太近,那里的居民不可避免地会被影响到。 很快,伊丽莎白坐了下来。她像是不着急与西列斯搭话,只是微微笑着、目光和蔼地望着他们。 于是班扬就首先提及了自己的调查情况。 “关于那两名发疯的画家……”班扬斟酌了一下,然后望着西列斯,“您知道历史学会之前学部的事情吗?” 西列斯微微一怔:“夏先生的事情?” “可以这么说。”班扬像是在思考怎么解释这一切,“在夏先生要求历史学会调查那些学部的时候,有一个学部刚巧成为了可疑对象……一个艺术家学部。据说他们甚至有成员与夏先生产生了冲突。”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说:“那两名画家也属于那个艺术家学部?” “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班扬说,“他们说,他们正是在那个艺术家学部内部接到了这个……‘任务’?应该如此形容。 “我不认为他们真的是旧神追随者,尽管他们已经疯了。他们可能只是有意无意地接触了一些污染,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接触到了一些其他的旧神追随者。 “我们利用‘复现自我’的仪式让他们慢慢清醒了一点……也就是要求他们进行这个仪式。总之,他们也算慢慢恢复了一些理智。 “这两人本就可以说是城内小有名气的画家,因此接到了来自拉米法大学的邀请……我听闻是打算在拉米法大学开设一个美术学院?他们似乎是打算去那儿当教授的。 “他们在八月初的时候,与艺术家学部的某些人联系的时候,随口提及了这件事情,因此就得到了这个‘任务’,也就是,各自画一幅画。因此他们才要求拉米法大学在走廊尽头放上空白的画布。 “他们声称,那些人并没有说这个任务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要求他们在濒临疯狂——或者彻底疯狂 ——的情况下,绘制一幅画作。 “这两名画家认为这是一种新奇的尝试,他们甚至打算主动接受、主动进入那种疯狂的状态。只不过,他们原本是打算在活动结束之后再这么做,结果却意外地在踏入城堡之前就发疯了。 “……关于这一点,他们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们认为可能是自己太激动了,所以在那个时候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或许就是这样。” 班扬对此也有些无奈。面对两名精神状态的确不怎么正常的画家,他也感到无从下手。 而西列斯则心想,这来自于骰子的判定……“冥冥”之中的命运决定了这一切。 他对此并不是很看重。或许这会是一个未解之谜,不过也的确不算是整件事情的重点。 他问:“这么一来,他们其实与旧神追随者无关,只是被利用了?” “我认为是的。”班扬说,“这两名画家显然被吓坏了,没想到会被带走调查这么长时间。他们几乎知无不尽,十分配合与坦诚。 “……我想,那个艺术家学部恐怕是那群旧神追随者创立的一个组织,内部成员一定有可疑者,比如历史学会带走调查的那些人。但是,其中大部分成员,应该都是无辜的。” “我赞同这个想法。”西列斯点了点头,这么说。 一旁,伊丽莎白饶有兴致地说:“那么,我们能得到这个学部的成员名单吗?” 班扬遗憾地摇了摇头:“历史学会那边对于学部的管理太过于宽松了……如果我们能联系到夏先生,那说不定能从沙龙那边得到这个学部的相关情况。但是,夏先生也始终神出鬼没。” 西列斯在一旁静静听着,不过他也在思考这个主意的可行性。 伊丽莎白也露出了遗憾的表情,她说:“我原以为历史学会那边会十分……严谨?” 西列斯与班扬都望着她。 “我这边最近正在整理的一份文件,是往日教会过去这么多年来的教士名单。”伊丽莎白说,“那真是相当厚重、复杂而古老的资料。” 班扬不禁露出了略微惊讶的表情。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然后问:“就是去年哈姆林……?” “……是的。”班扬最终还是回答说,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去年,哈姆林就是偷盗了一份这样的文件。事实上,这份长长的名单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整理了。 “也正是因为哈姆林的所作所为,所以主教才打算彻底整理一下教会内部的这些资料……老实讲,其中提及的许多事情,甚至是令人惊讶的。” 西列斯流露出了些许好奇的表情。 “这反而是一个更为轻松的话题。”伊丽莎白语气略显轻快地说,“比如说,有一些家道中落的拉米法城贵族,他们就会选择来信仰吾神。毕竟我们总是宽容地接受他们,甚至让他们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班扬露出了一个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看起来不认为这是一个“更为轻松”的话题。 不过他最终也只是无奈地笑了一下,他说:“是的,就是这样。所以,在现在的教士名单中,或许有不少名字的背后,都存在着一个奇妙的过往故事。” “的确。”伊丽莎白笑着说,“作为米德尔顿人,我对不少故事都不怎么了解,甚至还从那些年轻的教士口中打听到不少故事呢。” ……班扬骑士长看起来更加无奈了。 不过,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这位伊丽莎白·霍西尔女士突然——或许可以说,图穷匕见。 她用她那种仍旧带着些许笑意的语气说:“我还在思考,三四十年前的那些教士里,会有哪一位是我亲爱的侄子的父亲。” 班扬猛地露出了惊愕的表情。西列斯也不禁望向了这位女士。 伊丽莎白耸了耸肩,她说:“首先,切斯特的确是我姐姐的孩子。其次,我不认为我姐姐会在逃亡的路上,随随便便与人恋爱生子。最后,切斯特出生在拉米法城,这是毋庸置疑的。 “在现在这样的卫生条件下,在旅途上奔波,同时怀孕……这是十分危险的事情。 “因此,我认为我姐姐大概率是在抵达拉米法城之后,才认识了某个男人,然后与他恋爱、生子——我认为我姐姐是自愿的,而非被迫,不然她不可能生下这个孩子。 “于是,我想来想去,便认为,往日教会的教士的可能性是最大的。一方面,我姐姐本身就是往日教会的一员,另外一方面,她来到拉米法城也自然是为了与往日教会联系上。” 伊丽莎白缓慢地讲述着自己的想法。显然,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她始终无法释怀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的身世问题,始终在暗自思考着。 她的说法其实综合了许多她个人对于约瑟芬·霍西尔的看法,比如说她认为约瑟芬一定是与某人坠入爱河,她亲爱的侄儿的出生一定是基于那炽烈的爱情。 ……西列斯也希望如此。 他便问:“您这么说的话,我想,您应该是有所发现了吧?” 伊丽莎白·霍西尔特地在今天来到往日教会,参与到西列斯与班扬的谈话之中,显然是有一定目的的。 而更为关键的是,在场的这三个人,包括班扬在内,他们对于切斯特医生的身世问题都有所了解。他们都知道约瑟芬·霍西尔的存在。 早在年初的春假之时,他们便在遥远的米德尔顿谈论过这个问题。而如今,他们又一次面对了这个问题,但医生却不在这儿。 显然,伊丽莎白是特地这么做的。她似乎是想先听听其他知情者的看法。 伊丽莎白看起来像是犹豫了一下,最终,她点了点头。 她说:“我圈定了一个范围。三十四年前,年纪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在拉米法城的教堂内任职的单身男性……老实讲,我还真经历了一番辛苦的调查。 “毕竟‘单身’这个问题总是很难说明的。幸亏我有个众人皆知的小癖好,于是人们都宽容地面对了我的追根究底。 “……而另外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在那之后,他可能就消失或者离开或者死亡了。总之,一定是有什么变故发生了。 “我圈定了三个人的名字。他们的年纪、身份都符合,并且也都在三十多年前的那段时间里,离开了往日教会。” 说到这里,伊丽莎白像是稍微松了一口气。这漫长的调查、整理显然经过了一番辛苦。 班扬忍不住问:“但是,您怎么能确定,就一定是往日教会的教士呢?我的意思是……毕竟,康斯特公国这边的往日教会并未听闻过约瑟芬主教的到来。 “如果她的确联系上了一位教士,那么她为什么不与更上面的主教联系呢?” “这也的确是我困惑的地方。”伊丽莎白正色说,她目光中那种温和的笑意消失了,整个人几乎锋芒毕露,“我认为,我姐姐一定是发现了什么问题,或者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所以才被绊住了脚步。” 班扬不由得语塞,他露出了无奈的表情。 在伊丽莎白的调查过程中,她总是用“我认为”这样的话语。她并非使用逻辑推理,而仅仅只是利用自己对于约瑟芬·霍西尔的了解,而强行得出一个结论。 ……但是,也不能说她得出的结论就一定不正确。 西列斯在这个时候开口说:“不管怎么样,不如来说说这三个人的情况?” 班扬也点了点头,他放下了那些困惑的地方,只是好奇地望着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便一一介绍起她关注的这三名男士。 第一人名为利奥.多诺万,据说是一位十分虔诚的信徒,他曾经在西城担任某间教堂的主教,在三十多年前因病离开往日教会,似乎是去乡下疗养身体了。 第二人名为曼弗雷德.科拉姆,他是在拉米法城东郊的镇上长大的年轻人,到拉米法城来工作,遇到了不少困难与厄运,最终信仰了安缇纳姆。 他也是这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三十多年前的时候他已经年近四十,始终是单身汉。他是因为一场交通事故而突然去世的。 第三人名为科吉歇尔·兰斯洛特。这位正是刚刚伊丽莎白提及的,因为家道中落而来“投奔”往日教会的教士。他原本是个贵族,但早已经失去了这个姓氏所带来的荣誉与财富。 他成为了往日教会内部的一名教士,因为这个职业对于贵族来说也足够“体面”。他在东城的某家教堂当过教士,未曾成为主教。在三十多年前,他离开了往日教会,自此行踪不明。 当时他应该是三十岁左右,因为家庭问题而始终独身。 他的家人似乎希望他娶一位家境优渥的女士,仍旧抱有着复兴家族的野心。但是科吉歇尔本人对此毫无意愿,因此便始终没有与任何女士有过私下交往。 ……事实上,在听闻第三个人的姓氏的那一瞬间,西列斯就已经感到了一丝意外了。 科吉歇尔·兰斯洛特? 兰斯洛特? ……他昨天晚上才刚刚将注意力放到兰斯洛特剧院那儿,结果今天就有关于这个剧院的相关信息冒出来了? 命运的确相当给面子。他心想。 几乎是某种直觉、本能,将他的注意力引向这个名字。他意外地觉得,伊丽莎白女士的做法,或许真的误打误撞地找到了切斯特医生的父亲。 事实上,如果伊丽莎白知道兰斯洛特剧院的存在的话,那么她肯定会在更早的时候就关注起拥有这个姓氏的科吉歇尔。 但是,伊丽莎白并未深入参与到关于凯兰的相关调查之中。她的确知晓自己家旁边曾经租住的那名孕妇,似乎与旧神追随者的阴谋扯上了关系,但是她从未知晓兰斯洛特剧院的存在。 况且在那个时候,兰斯洛特剧院也并不显得可疑。 ……只能说,这是一个令人意外的巧合。 同样在刚刚得知兰斯洛特剧院相关事情的班扬骑士长,也忍不住露出了一抹惊讶的表情。 “怎么了?”伊丽莎白怀疑地问,“你们难道了解什么相关的线索吗?” 西列斯思考了一下,便将凯兰、兰斯洛特剧院,以及最近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慢慢告诉了伊丽莎白。随着伊丽莎白一点一点明白过来,她也不禁露出了意外和惊讶的表情。 “……所以,兰斯洛特剧院很有可能,与最近在拉米法城作乱的旧神追随者有关?”伊丽莎白立刻反应了过来,“而这群旧神追随者,就来自北面? “这个科吉歇尔·兰斯洛特,的确很有可能是切斯特的父亲?!” 伊丽莎白几乎立刻就激动起来,那激动中还带着一点不敢置信的意外。她从那成堆的档案资料之中找到这三个名字的时候,她只是抱着一丝期待。 甚至于,今天她与西列斯、班扬提及这三个名字,或许也是因为调查彻底卡住了,所以她想听听其他人的意见。 ……但是,最终的人选就在这三个名字之中吗? 伊丽莎白甚至感到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与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西列斯仍旧冷静地说:“没法确定这个人是否就是医生的父亲,不过,他的确显得十分可疑。” 那惯常的冷静让伊丽莎白突然凝视他瞧了一会儿。 西列斯有些疑惑地回望着她。 伊丽莎白突然笑了起来:“诺埃尔教授,我十分好奇,您究竟在什么时候才会没法保持这种冷静……在您的恋人面前?” 西列斯:“……” 他露出了一个略显无奈的表情。 短暂的调侃过去之后,伊丽莎白也慢慢恢复了冷静。 她转而仔细提起这个科吉歇尔·兰斯洛特的事情来:“有一些年长者对他还残留着些许的印象。他们说这个男人是个体面人,不过对家族彼时的落魄也十分坦荡。 “比起他父母长辈希望家族复兴的野心,他看起来更加坦然接受家族的衰落。不能说他真的就是吾神的虔诚信徒,但是他的确比教会内部的许多人都更加诚心与诚恳。 “他是那种……会在下雨的时候借你一把伞的人,某人在提及他的时候就是这么形容的,似乎他真的借给这人一把伞一样。 “……据说科吉歇尔喜欢戏剧,有这样一种说法。不过这无法得到确认。只是有人说似乎曾经在剧院区看见过他。” “在三十多年前?”西列斯问。 “是的。”伊丽莎白点了点头,“在三十多年前。” 她显然明白西列斯的意思。 如果真的有人在三十多年前的剧院区,见到过科吉歇尔,那么这人与兰斯洛特剧院的关系,似乎就更加可疑了。 ……他的家族,或许真的曾经拥有过兰斯洛特剧院。 伊丽莎白也沉默了片刻。 班扬不禁感叹说:“这实在是太巧合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又问:“那么,关于科吉歇尔的去向呢?” “关于他的离开……”伊丽莎白想了想,“据说是他家中出事,所以他得回家照料家事。似乎离开得相当匆忙,本来说是只离开一阵,一两个月,但最终却再也没有回来。 “至于他的家族,之后也再没有人听说过相关的消息。” “家中会出什么事?”班扬感到一丝困惑。 伊丽莎白摇了摇头。她说:“我翻阅了一些人事调动的相关资料,的确找到了科吉歇尔离开时候的申请文件,他原本是请了三个月的长假,但是并没有回来销假。 “此外,关于他请假的理由,他文件上也没有详细写……他可能是口头上告知他当时的主教的,所以没有在文件上写明。而那位主教,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西列斯不禁感到些许的遗憾,他又问:“那么,他具体是在多少年前离开的?” “雾中纪367年的八月初。”伊丽莎白确切地说,“也就是……切斯特出生的那一年。” 他们面面相觑。 不知道为什么,这似乎显得这位科吉歇尔·兰斯洛特更加可疑了。 班扬想了片刻,便试探性地提出一种可能:“或许,正是因为他们的孩子将要出生了,所以他才会请一个长假去陪伴孩子的母亲?” 伊丽莎白像是想说什么,但是最终,她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但是,却因为某些事情,他们不得不让切斯特独自生活。”西列斯低声说,“另外一个问题是,为什么约瑟芬主教没有联系往日教会。” 伊丽莎白与班扬也都点了点头。 伊丽莎白想了片刻,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她说:“所以,教授,您是要调查兰斯洛特剧院的吧?” 西列斯点了点头。 “那我能将这事儿拜托给您吗?”伊丽莎白语气轻松地说,“既然您会调查兰斯洛特剧院,那就顺便调查一下这个科吉歇尔·兰斯洛特吧。” 西列斯:“……” 虽然的确是可以“顺便”调查一下,但是…… ……他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这件事情,感到他沉甸甸的日程表上似乎又得多加上一条。 不过,当然了,这个问题其实本来他也是要关注的。 三十四年前。这个年份始终阴魂不散。 结合刚刚琴多提供的消息,兰斯洛特剧院也遥遥与切斯特医生的出生扯上了更深的一重关联。 雾中纪367年发生了许多事情。 那场造成了“剧院区的规矩”的舞台事故、交易会谋杀未遂的那名受害者的出生,以及,切斯特·菲茨罗伊的出生。 他是从多萝西娅那儿了解到“三十四年前”这个具体的年份,而同样也是那一天,他得知切斯特医生就出生在三十四年前。 当他们意识到这个年份的巧合之处的时候,他们便感到这巧合很有可能将他们的思路引向新的方向。 那个时候西列斯就产生了一个猜测,他怀疑剧院区的那场意外,直接导致了约瑟芬·霍西尔不得不生下这个孩子。 ……当时他们还认为,这个孩子对于约瑟芬来说,可能是十分意外的。只有可能在某些意外的情况下,约瑟芬才可能被迫生下这个孩子。 不过从伊丽莎白的态度来说,她似乎认为,这个孩子如果不是约瑟芬自己同意甚至于期待着的,那么约瑟芬不可能生下这个孩子。这位约瑟芬主教可能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 ……但是,这样一来,西列斯反而产生了更多的疑惑。 如果这个孩子真的是约瑟芬与柯吉歇尔的爱情结果,那么为什么切斯特的存在从未为人所知? 他感到整件事情疑窦重重,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为什么约瑟芬·霍西尔来到拉米法城的事情,不被任何人知晓?甚至连往日教会都不知晓? 为什么科吉歇尔未曾通知往日教会?难道是约瑟芬不让他这么做? 约瑟芬·霍西尔必定是带着那个泥碗一同出现在拉米法城,但是,她的出现仿佛无关紧要一样。 ……而那场三十四年前发生在兰斯洛特剧院的意外,又是否真的与切斯特的出生有关呢? 当西列斯抵达兰斯洛特剧院的时候,卡洛斯·兰米尔正大发脾气。 海蒂和琴多站在旁边,表情都有点高深莫测。 “……您来了。”琴多头一个注意到西列斯的到来。他走过来,亲昵地挽住西列斯的手,看起来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西列斯点了点头,又看了看卡洛斯,一时间有些困惑:“他怎么了?” “就是为了三十四年前的事情。”琴多的语气颇为玩味,“他十分烦躁,因为他从未想过这事儿会发生在兰斯洛特剧院。” 他们并不在表演厅,而是在侧面的一个走廊里。光线略微灰暗的走廊里,卡洛斯的面前站着一个看起来应该有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后者正皱着眉,露出了一种十分烦躁的表情。 “那个男人是谁?”西列斯又问。 海蒂走了过来,随口说:“就是将兰斯洛特剧院卖给卡洛斯的那名商人。卡洛斯想要问清楚,三十四年前的事情究竟怎么一回事。” 西列斯有些诧异,不过这个人的出现倒是一件好事,西列斯同样也想知道三十四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耐心地等待了片刻。琴多说那些演员们正在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排练,原本是打算在舞台上排练的,但是卡洛斯显然觉得这有些晦气,就让那些演员去了另外的地方。 突然地,那名商人像是终于忍受不了卡洛斯喋喋不休的指责与抱怨了,他猛地爆发了。 他的声音大到盖住了卡洛斯的声音:“好了,小伙子!我承认你说得对!我的确是故意隐瞒这件事情的,但我当时买下这座剧院的时候,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卡洛斯猛地怔住了,像是被这人洪亮的声音吓到了。 他盯着这名商人看了一会儿,然后嘴唇动了动,他压低了声音,像是威胁一样:“那么,现在,给我讲清楚!” 那名商人并没有被吓住,他的身上像是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气场,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接手了一家剧院,二十五年前我还年轻,野心勃勃,打算在剧院区做出一番成就。 “……对!没错!就如同现在的你。我对什么三十四年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我就知道这座剧院的位置不错,买下来说不定就赚到钱,于是就从那个该死的凯兰手里买到了这座剧院! “然后我发现这剧院根本不像是表面那么光鲜亮丽,许多人好像都对这里敬而远之,剧院区的其他人更是完全不看好我的生意。 “我已经付出了足够的努力!但是这剧院怎么也好不起来——我知道你是怎么形容我的,慢慢落魄的商人,哈!你要是能将这剧院搞好,我也十分佩服你! “事实就是,这剧院有问题!我将这有问题的剧院卖给你,我很抱歉。但是我现在身无分文,还欠着一大笔钱,要不是你好心买下了这座剧院,那这剧院可能直接就被债主收走了!” 这名商人显然也积怨已久,他同样滔滔不绝地抱怨了许多,甚至语气比卡洛斯还要激动。 毕竟,卡洛斯只是接手兰斯洛特剧院这么两年时间,而这名商人却整整经营了这座剧院二十五年的时间。他付出了许多的努力,金钱、时间、精力,但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座剧院潦倒下去。 卡洛斯一时间呆住了,他茫然了片刻,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出身优渥,年轻气盛,还从未想到自己会面对这样潦倒落魄的商人。 在他的眼中,商人恐怕都是光鲜亮丽、家财万贯的。 这个时候,西列斯走了过去。 “冷静点,先生们。”西列斯说,“看起来你们两方都是被蒙蔽的。” 这话并未那么公正,毕竟那名商人在自己被蒙蔽之后,又主动地欺骗了卡洛斯。不过他们这时候情绪都很激动,所以也没怎么在意西列斯说了什么。 只是西列斯冷静的语调让他们的情绪也慢慢缓和了下来。 琴多和海蒂也走了过去。 卡洛斯与那名商人同时沉默了片刻。 隔了一会儿,西列斯便问那名商人:“你是什么时候得知这件事情的?” 他说的不是太清楚,但是那名商人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含糊说:“十几年前。” 十几年前。这可太令人熟悉了。 琴多低低地冷笑了一声,说:“十四年前?” 那名商人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盯着琴多瞧了片刻,然后整个人气势都垂落下去。他好像突然明白,自己面对的这些人并非一无所知,并非是他可以欺瞒的。 他甚至哆嗦了一下,像是感到一阵寒冷一样。也或许是整件事情、这个话题,让他感到了不安。 最后,他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低声说:“是的……十四年前。” “再说清楚点吧。”琴多干脆地说。 那名商人像是有点紧张,他快速地瞥了琴多一眼。在场的这些人中,他仿佛格外畏惧琴多……或许是因为他听说过琴多作为探险者时候的名声? 西列斯的大脑中快速地闪过一丝灵感,不过他暂时没有仔细思考这个问题。 那名商人便说:“好吧、好吧……是这样。二十五年前,我买下了这座剧院,当时我小有资产,就打算在城内做点生意,结果却买下了这间该死的剧院。 “……你们可能会好奇,我当时为什么不了解三十四年前的那桩舞台事故,是因为我……我当时正在无烬之地。” 说出这件事情,他猛地松了一口气,继续说:“我曾经是无烬之地的一名探险者。我就是……在无烬之地赚到了一笔钱。” 他观察着在场人的表情,确认没什么人露出了特殊的表情。 卡洛斯甚至还不耐烦地催促说:“继续讲。” 这名商人便继续说:“没人在那个时候提醒我,这座剧院有问题,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点。在我买下这剧院之后,我就努力经营。 “……我意识到问题的时候,大概是在我突然发现,克米特家族从未给兰斯洛特剧院进行赞助。剧院区的许多剧院、剧团都会得到这种赞助,但是我的这个该死的剧院却没有。 “于是我四处打听,但是没人愿意告诉我。不知不觉中,时间也就流逝了……偶尔也能有一两个剧目的效果不错,但整体来说,这剧院的生意完全配不上这地方。 “我便越发感到奇怪了。在那之后大概又过了两三年,我终于忍受不了这种奇怪的现状,就联系了一些老朋友,打算让他们帮我调查一下。我自己不太好出面。 “……然后,就有人给了我一份报纸。报纸上提及了雾中纪367年的那桩舞台事故。那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因为这样,兰斯洛特剧院显得格格不入,甚至让许多观众与客人敬而远之。 “但是我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克米特家族也会这么做……他们不应该想尽快消除这件事情的影响吗?为什么却暗中差别对待? “……十四年前,这个疑惑终于被解开了。” 这名商人停顿了一下,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犹豫的表情,像是不确定是否应该在这个时候说出口。 “到底怎么一回事?”卡洛斯催促着。不过这个时候他脸上的恼怒几乎消失了,他看起来更像是十分好奇这名商人究竟知道了什么,又为什么会是在十四年前。 不过那名商人还在犹豫之中。 卡洛斯就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他说:“别想着耍赖或者说谎!我是从一名资历深厚的演员那儿听说此事的,如果不是他突然感慨这事儿,又被我不小心听见了,那我甚至还不晓得! “你这样的做法可不厚道!你知道我的姓氏,虽然我不太乐意这么说……但是,别以为我没办法整治你!” 卡洛斯看起来是头一回借助自己父亲的名气,不过那种火气上头,他倒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那名商人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松口说:“因为……三十四年前那场舞台意外发生的时候,许多贵族就在场。” “……贵族又怎么了?”卡洛斯狐疑地说。 那名商人似乎还是不打算说得太清楚,他只是含糊地说:“有一位身份微妙的人……” “埃比尼泽·康斯特?”西列斯突然开口说。 那名商人吓了一跳,他的表情彻底发生了改变。最后,他谨慎地、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 卡洛斯·兰米尔看起来完全不知道埃比尼泽·康斯特是谁,还是在海蒂的解释下,才慢慢明白了整件事情。 ……三十四年前,当时还是大公继承人的埃比尼泽·康斯特,亲眼目睹了这场舞台事故的发生。当时剧院内有不少贵族,包括多萝西娅的爷爷阿道弗斯·格兰特。 这件事情理所当然会造成巨大的影响。 克米特家族或许是用尽全力让这件事情不要成为剧院区的丑闻,将一切责任都推给了那名演员,但是他们恐怕也不免对兰斯洛特剧院心有不满。 的确,克米特家族在背后统治着剧院区,但具体到每一座剧院,那情况也是不一样的。克米特家族并非那么面面俱到地管理着这些剧院。 剧院出了问题,克米特家族自然是心有不满——所以凯兰家才会最终将兰斯洛特剧院卖出去。或许凯兰家以为,将剧院卖出之后,兰斯洛特剧院就能重新焕发生机。 ……而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凯兰的母亲成为了格雷福斯家族邪恶计划之中的“容器”。 在凯兰的信件中,她显然对家族的过往不怎么了解,也或许是她的母亲、祖母并没有将整件事情告诉她。那成为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而在十四年前,情况发生了改变。埃比尼泽·康斯特不再是未来的大公了,他的权势彻底消失,因此对于剧院区来说,那反而是一个好消息——不必担心那场血溅舞台的事故触怒了掌权者。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才有人“好心”地决定将这个真相告诉这名商人,后者已经被此事困住了多年之久。 ……这名商人犹豫了一下,然后又说:“十四年前,为了这座剧院,我已经负债累累。所以我又一次离开了拉米法城,前往无烬之地,打算用老本行赚点钱。 “我雇了个人帮忙管理这座剧院,然后自己离开了。但是……这趟旅程也并未得到什么好结果。我反而欠下了更多的钱……于是,我最终还是选择将这座剧院卖出。” 当他提及过去这十几年的时候,他又快速地瞥了琴多一眼。 ……看起来,这人刚巧就经历了琴多·普拉亚在无烬之地声名远扬的那些年。 说完,那名商人就长出了一口气,他说:“就是这样。随便你们怎么办吧……总之,我一分钱也没有了。”他摊了摊手。 卡洛斯皱着眉,盯着这人看了一会儿,然后推了他一把,没好气地说:“出去!别再让我看到你!” 那人讪讪笑了笑,就快速地离开了。 卡洛斯在原地想了片刻,然后也冷静下来。他朝西列斯和琴多道歉,说这事儿让他们见笑了。随后,他又提及一件事情:“我已经在联系新的剧院了……或许我们最终会在别的舞台上表演。” “都可以,你安排就好。”西列斯对这事儿并没有什么意见。 随后,卡洛斯便急匆匆去了演员们正排练的小房间,看起来又打算专心投入工作了。 而西列斯站在原地想了片刻,然后表情逐渐变得不可捉摸起来,他说:“三十四年前的那场剧目,究竟是什么?” 琴多与海蒂同时望向他。 西列斯低声喃喃:“剧院、舞台、剧目、道具剑……大公继承人……过往的力量真的那么容易被复现出来吗?我总觉得我们还忽略了什么要素。” 曾经他听闻三十四年前的那桩舞台事故的时候,他的确感到一丝惊讶——舞台上的表演甚至还能复现过往吗? 那倒也的确算是一种“复现”;如果演员足够入戏的话,那甚至都可以说完美符合了仪式的契合度。 ……但是,为什么偏偏那么不巧、又或者那么巧合,就刚刚在埃比尼泽·康斯特来看剧的时候发生了意外?而另外一个问题是,埃比尼泽不可能只看过这一部剧,怎么就偏偏是这一场剧目发生了意外? 西列斯回忆着,然后突然说:“那不是首演。” “什么?”琴多和海蒂不约而同地问。 “那不是剧目的首演,没有任何一条消息告诉我们这一点,而这本应该是十分重要的一个因素。”西列斯解释说,“历史改编的剧目总是相当之多,但这却是头一回出现这样的事故。 “在那之后,历史改编的剧目也逐渐销声匿迹……因为那不是那部剧目的首演。 “如果是首演,那么只要将这部剧目剔除掉就可以了。或许是这部剧目中的某些因素过于容易被复现出来,过于容易触动时光的力量。 “但是,那不是首演。明明之前的演出没有问题,为什么偏偏这一次出现了问题? “人们不能确保其他的剧目不会发生这样的巧合,所以就只能将所有历史改编相关的剧目彻底删除,要么就得将历史改编得面目全非。” 琴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说:“偏偏就是这一次。” 海蒂也明白了过来,她瞧了瞧演员们正在排练的那个小房间,便低声说:“是那场剧存在什么特殊的要素,恰巧符合了历史上发生的某段史实的情况?” “我认为是这样。”西列斯说,“但这得具体了解一下那场剧目究竟是什么内容才行。” “报纸?”琴多说,“或许也可以让多萝西娅问问她爷爷。” 西列斯点了点头。事不宜迟,他当即便打算利用八瓣玫瑰纸给多萝西娅发去一条消息。 不过意外的是,八瓣玫瑰纸上却已经显示出新的字迹。来自侦探乔恩……又或者说,流浪汉伯恩。 “……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总之,我刚刚用流浪汉伯恩的身份去了趟‘家族’。那边有了一些新的动静。 “我现在正在坎拉河洗脸,马上就去欧内斯廷酒馆。或许我们可以在那儿见面,然后我们来聊聊这事儿? “……顺带一提,请不要告诉我坎拉河有什么问题。 “……” 来自这位流浪汉(侦探)的消息,令西列斯不由得一怔。他感到,这个周末的事情可真是可以用“纷至沓来”形容了。 他很快给对方回了消息,同时也给多萝西娅发去了一条信息。 【(给多萝西娅)请帮我想你爷爷打听一下,三十四年前的那场剧院区的意外发生的时候,当时舞台上究竟在上演着什么剧目。或许其中有着我们忽略的关键要素。】 【(给侦探乔恩)我和琴多很快会过来。至于坎拉河……毕竟你是闭着眼睛洗脸的,不是吗?】 第256章 特殊的身份 西列斯与琴多抵达欧内斯廷酒馆的时候, 时间已经来到中午的十二点。 一上午的奔波,让他们都感到了饥饿。于是在坐下之后, 他们便干脆叫来了酒馆的服务生, 随便点了一些餐食作为午饭。 侦探乔恩坐在他们对面,头发还有点湿漉漉的。他不动声色地说:“忙了一上午?” 西列斯抬眸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刚洗完脸?”琴多问。 于是乔恩闭了嘴。 隔了片刻, 乔恩又有点叹息地说:“我怎么也没想到, 我只是在河边洗脸的时候碰上了那个小男孩,无意中注意到他换了一身新衣服……就这样,我就被您发现了身份。” 他看起来对这事儿耿耿于怀。 西列斯只是说:“人总是在自己最自信的地方失手。” 乔恩:“……” 虽然他知道西列斯·诺埃尔教授说这话并不是在嘲讽他, 也知道对方的说法相当客观理智,但是…… 他幽幽叹了一口气。 在西列斯与琴多抵达之前, 乔恩就已经吃过饭了。他百无聊赖地等待了片刻,等面前这两人吃完,然后才开始进入正题。 “那就来说说‘家族’的事情吧。”乔恩转而说。 他思考了一阵, 大概是在考虑从哪里开始说。他的目光望向了窗外, 随口感叹了一句:“秋天要到了……好吧,秋天。”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从什么地方开始了。 他说:“‘家族’每一年会举行两次例行的会议,一次是在冬天过去之后,大概就是与拉米法城的春假差不多时间。第二次则是在九月份,在神诞日前的一个月左右, 也就是这样的初秋时节。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参与这样的例行会议。倒不如说, 很多人其实对这所谓的例行会议也没什么兴趣。一些新人,或者有什么事情要说的人,他们才会来到这里。 “每一年, 他们都指望着在神诞日当天做一点什么。春天和秋天的两次会议都是为这事儿做准备。不过, 他们的行动其实从未真正成功。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小打小闹。 “有的时候他们能在拉米法城外的地方做出一些事情, 比如一些破坏活动、狂欢等等。但是在拉米法城内,他们还从未成功过。 “这一次的例行会议,我原本也以为会是这样的小打小闹,但是……” 说到这里,乔恩突然停了停。他露出了一个相当微妙的表情,好似是在表达自己的惊讶与若有所思。 “家族”是一群乌合之众构成的组织,应该如此形容。这个组织中全是对于安缇纳姆有所不满、却又对这个世界的未来毫无安排的人。 他们反对着“过去与历史之神”,但他们自身又指望着将这个世界拉回“过去与历史”之中。 “但是?”琴多问。 乔恩耸了耸肩,他说:“埃比尼泽·康斯特出现了。” 西列斯与琴多也在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很奇怪。”西列斯说,“他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出现。” “我也这么认为。”乔恩说,他露出了一个相当费解的表情,“事实上,他也并没有在会议上发表什么重要的观点,好像只是简简单单过来旁听。 “……但是,除了我之外,显然也有其他人意识到了埃比尼泽的身份。这会让城内暗流涌动。尽管现在的大公位置稳固,但也不能说就一定不会有人心异动。 “另外,在会议结束之后,我也短暂地跟踪了埃比尼泽·康斯特一阵。他依旧是消失在剧院区。” 西列斯点了点头,对此他并不感到意外——唯一的问题就是,埃比尼泽究竟是怎么进入到阴影信徒躲藏的地方的。 此外…… “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或许你能为我解惑。”西列斯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就立刻问出口,不然这个问题又会被他拖到不知道猴年马月。 “什么?”乔恩有点疑惑。 “十四年前,为什么埃比尼泽·康斯特没有被杀死?”西列斯说。 他对此的确有些疑惑。当时夏先生联合往日教会,要求前任康斯特大公更改继承人人选,但却没有要求将埃比尼泽处以死刑……这是件奇怪的事情。 毕竟埃比尼泽看起来是信仰了一位“邪神”。但最终他的结局只是流亡国外,并没有死亡——如果他在十四年前就死掉的话,那么很多问题反而还不会出现。 乔恩明显地愣了一下,他想了片刻,然后不确定地说:“这个问题……我不能确定我知道的信息就是正确的。 “不过十四年前,当我离开历史学会,开始使用流浪汉伯恩的这个说法的时候,我的确听闻过一些说法。 “当时,随着埃比尼泽的失势,有很大一批人也随之一同被审判,有一些也就彻底失去了原本的尊崇与地位。” 西列斯点了点头。这一点他其实也隐约意识到,毕竟,格雷森事件的主使之一,那位皇宫的内务官博林·埃尔加,正是借着十四年前康斯特公国高层的混乱,才成功得到了这个职务。 “所以,他们是怎么说这事儿的?”琴多问。 “我没怎么直接和他们打过交道,只是偶然听闻了一些传闻。”乔恩首先提及了这个问题,然后说,“有人跟我说……” 他停了停,不动声色地强调说:“的确是其他人告诉我的。” 琴多摊了摊手,笑着说:“没人说是‘你自己’告诉你的。” 西列斯低声笑了笑。 乔恩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他不就是之前给西列斯写信的时候用了个第三人称,结果现在就被抓到了小辫子——他清清嗓子,便说:“这不是重点。” 他回忆了一阵,然后说:“总之,那些人大部分是自宫廷而来的。他们对很多事情都守口如瓶,但也会在不经意间透露一些消息。 “他们说……当时埃比尼泽·康斯特掌握了一个秘密,所以人们不敢杀了他。当然,往日教会那边的态度是另外一回事。是康斯特家族这边不愿意杀死埃比尼泽。” “什么秘密?”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乔恩嘟哝了一句,“大概是和他暴露信仰的原因相关的事情吧?那个时候康斯特家族以及公国高层,对于他的本来面目都感到十分惊讶。” 暴露信仰的原因?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他还真从球球那儿听闻过这事儿。 十四年前,埃比尼泽·康斯特已经三四十岁了。当时他还未曾成家,于是有人想要为他做媒。但是他却声称自己已经有妻有子——对于贵族来说,地下情人的存在并不算罕见。 但是,埃比尼泽的做法却令人吃惊。 他要是单纯打算将那位不知名的地下情人当成未来的公爵夫人,那或许也没什么,但是,当时谁也不知道这位“妻子”和“儿子”究竟是谁,因此人们才开始怀疑埃比尼泽的精神状态。 ……所以,话说回来,这所谓的“妻子”和“儿子”,真的存在吗?又会是谁? 十四年前……如果按照这个时间节点来算,那么这个孩子现在可能还未曾成年。但十四年前埃比尼泽就已经三十多岁了,他完全可以在更早之前就与人生下一个孩子。 抛开这种种可能性不谈,单纯就这个说法——埃比尼泽·康斯特的妻子与儿子——本身,西列斯倒是本能地想到一个人选。 ……应该说,真正意义上的本能与直觉,让他怀疑起一个人。 纳尼萨尔·布莱恩特。 其实他一直都有在意这个孩子的存在,因为夏先生给纳尼萨尔的那张生命主牌。 ……小丑与纳尼萨尔。他们曾经从夏先生那里,各自拿到了一张命运纸牌。那纸牌是第一次打样时候的,牌面上甚至还有一个用以区分的八瓣玫瑰图案。 小丑得到的是商人牌,而纳尼萨尔得到的是生命牌——十分微妙的是,这两张牌恰好与他们如今正在关注的事情,有着一定的关联。 西列斯十分好奇,为什么夏先生会将这两张牌交给这两个人。 小丑甚至在夏先生的要求下,不远千里来到拉米法城——仿佛就是为了参与这最后的演出。但小丑至少还是跑团故事的八名角色之一。 而纳尼萨尔,就更加奇怪了。 这个孩子似乎只是他的爷爷乔纳森·布莱恩特的邪恶计划的受害者,而没有其他更多的特殊要素——虽然他的确受到过撒迪厄斯的力量的影响,但是那影响也很快消除了。 他为什么会得到来自夏先生的那张纸牌? ……在发生在地下拱门的那场对峙结束之后,西列斯曾经仔细分析过他们在那里得到的信息。 当时他十分惊讶于乔纳森·布莱恩特对于纳尼萨尔的“培养”。 乔纳森让那个年轻的孩子,去亲眼见证、碰触、铭记死亡。他甚至在纳尼萨尔的面前,亲手杀死了他的女儿和女婿——也就是,纳尼萨尔的父母……? 西列斯突然开始对后面那个身份感到一丝不确定了。 当时他们调查乔纳森·布莱恩特相关信息的时候,并未找到乔纳森的子嗣后代相关的信息,乔纳森似乎就是个丧妻无子的老鳏夫。 没人知道他怎么就有了个女儿,又有了个外孙。 乔纳森对于纳尼萨尔的态度显得有些微妙,一方面,他将其培养成“圣子”,但是另外一方面,他似乎又有些想要将纳尼萨尔的身体作为自己未来的身躯。 ……从这个角度来说,纳尼萨尔的确与乔纳森拥有着血缘关系没有错。毕竟乔纳森·布莱恩特是个古板的贵族,十分看重血脉。 纳尼萨尔似乎也是将那对男女当成了自己的父母。不过,乔纳森的态度似乎更加冷血一点。 当然,乔纳森·布莱恩特始终给人心狠手辣、顽固不化的感觉。他在历史学会内部曾经针对西列斯的所作所为,也凸显了这一点。 十四年前,布莱恩特家族是站在埃比尼泽·康斯特那一边的——倒不如说,他们是站在传统、守旧、顽固派贵族的那一边的。所以他们对于大公更换继承人的决定十分不满。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乔纳森·布莱恩特开始产生了异心,开始更加执拗地信仰“死亡”。因此他才开始培养自己的血裔后代,并且在自己的身体状况恶化之后,大幅度加快了计划的进展。 ……说到底,纳尼萨尔·布莱恩特,有可能是埃比尼泽·康斯特的孩子吗? 这个怀疑让西列斯感到了微妙的不安与意外。 他得承认这个联想只是基于他手头这些信息的排列组合——而并不基于逻辑。他或许得找到更多的证据来反过来证明这个说法。 无论怎么说,似乎纳尼萨尔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世。西列斯这么想着。 “……我知道的就只是这些。‘家族’似乎打算在今年神诞日做点什么。” 在西列斯思考的这一阵,乔恩又将话头转回了原来的话题。不过,西列斯却仍旧不由自主地分析着纳尼萨尔相关的信息,有点心不在焉地听着乔恩的话。 ……等等,侦探乔恩……不,流浪汉伯恩与纳尼萨尔? 西列斯突然怔了一下。他凝视着面前的乔恩,声音低沉地问:“你是不是——确切地说,流浪汉伯恩,是不是与西城一个名为纳尼萨尔的流浪儿有过接触?” 曾经西列斯让西城的流浪儿帮忙调查纳尼萨尔·布莱恩特,后者曾经在父母意外离世之后,在西城流浪过一段时间。那是去年夏天的事情了。 而当时吉米给出的信息就是,纳尼萨尔并不是一个合群的人,至少他们这些流浪儿未曾与这个男孩接触过。但是,有人看到纳尼萨尔与流浪汉伯恩在一块。 ……那之后流浪汉伯恩始终销声匿迹,他们又解决了乔纳森·布莱恩特的事情,于是这个当时无关紧要的小细节就被彻底忽略了。 但是西列斯恰巧在这个时候,将这两者联想了起来。 说起来,乔恩在那个时候也并未深入参与到乔纳森·布莱恩特的相关调查之中,只是提供了一些关于西城达尔文医院的信息。 西列斯倒是大概和乔恩讲过地下拱门事件,不过纳尼萨尔的事情毕竟涉及到了撒迪厄斯的力量,所以也只是含糊带过,并没有提及其中的细节,以及纳尼萨尔的具体身份。 ……因此,误打误撞之下,直到现在,西列斯才重新关注起这个小细节。 去年夏天。当时乔恩依旧在“家族”中使用着流浪汉伯恩的身份,但是他接触这个孩子究竟是出于巧合之下的帮忙,还是某个特殊的任务呢?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着面前这位侦探先生。 而乔恩也十分明显地愣了一下。 他不确定地说:“纳尼萨尔?” “去年夏天,或者再早一点之前。”西列斯说,“我曾经从一个流浪的孩子那儿听闻,有人瞧见过你和纳尼萨尔待在一起。” “……又是西城的流浪儿?”乔恩露出了一个微妙而复杂的表情。 他仔细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是的……好像是的,不过我不知道他叫纳尼萨尔——纳尼萨尔不就是地下拱门事件里的那个男孩? “总之,我当时只是在‘家族’里接到了一个任务,要我去帮帮这个男孩,别让他在流浪的时候饿死了……仅此而已。我当时还怀疑这男孩是哪个贵族的私生子,但是……他就是纳尼萨尔?” 乔恩有点吃惊地说。 看起来他的确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巧合。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便问:“这样的小任务在‘家族’中有很多吗?” “的确有,不能说很多。更多时候还是看家族成员是否方便。”乔恩说,“因为我当时是个流浪汉,所以他们就找到了我。 “同理,那名叛教者哈姆林的事情也因此才会交给我。其他的任务也一样,有时候一些任务还会被争抢。 “但是,收到任务的人并不会知晓这个任务具体代表着什么,也不会有人告诉他。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为了报酬才会接受这样的任务。 “……您知道‘家族’是什么样的地方,那儿有许许多多生活落魄的边缘人。他们乐意去做这些自以为无关紧要的小事情。” 乔恩的语气颇有些讽刺地说。 西列斯对于这个消息倒不意外。 不过,话又说回来,“家族”让流浪汉伯恩帮忙照顾一下这个孩子……所以“家族”的确知道纳尼萨尔的存在? 还是说,是乔纳森·布莱恩特通过某种渠道这么做的? 但是,乔纳森似乎更希望纳尼萨尔更加靠近死亡。这种流浪的生活似乎也是他故意这么做的——乔纳森杀死了纳尼萨尔的父母(至少是纳尼萨尔眼中的自己的父母),因此才会导致纳尼萨尔的流浪。 说到底,乔纳森如果想要暗中照料一下纳尼萨尔,免得这个孩子真的死在流浪过程中,那他完全没必要通过“家族”。 当时布莱恩特家族本来就掌控着西城的地下帮派,许多西城的流浪儿都在帮地下帮派做事,以此获得一些生活物资和金钱。 乔纳森·布莱恩特完全可以通过地下帮派来做这件事情,还显得更加顺理成章一点。 为什么会是“家族”? “那么,你知道是谁给你这个任务的吗?” 乔恩仔细想了一会儿,便说:“我不能确定。这种任务的传递并不是直接面对面的,而是‘家族’内部有人指派或者公开招募。有专人负责转达……就好像历史学会第三走廊的那种模式一样。 “您为什么会突然提及纳尼萨尔?地下拱门事件应该已经彻底结束了吧?” 琴多也投来好奇的目光,并且那好奇中还带着一点谨慎。他知道西列斯肯定又想到了一些……令人惊讶的可能性。 “我只是怀疑,纳尼萨尔会不会是埃比尼泽·康斯特的孩子。”西列斯说。 琴多瞪大了眼睛,乔恩则发出了奇怪的“呃”的一声。 琴多疑惑地说:“但是,纳尼萨尔不是布莱恩特家族的孩子吗?乔纳森也十分看重这种血缘关系吧?” “的确如此,但是当时纳尼萨尔在地下通道说的是,乔纳森·布莱恩特的‘女儿和女婿’。所以,他的确是乔纳森女儿的儿子,但他的父亲未必就是他认知中的那个男人。”西列斯说。 琴多露出了一个略微苦恼的表情,他说:“确实是这样。但是……这好像让情况变得复杂了一点。” “不,我觉得情况反而简单了一点。”西列斯说。 他一直困惑的就是,为什么夏先生会和纳尼萨尔扯上关系。但如果纳尼萨尔真的和埃比尼泽·康斯特有关的话,那么或许真的有什么契机,让夏先生不得不做点什么。 ……也就是,一个“提前知晓”的问题。 他不能确定这个问题是什么,但是他已经知道了这个问题的存在。因此,他能提前准备起来。 ……这是时光的力量的提示? 西列斯头一回有这种微妙的感触,仿佛在漫长的时光长河之中,他不小心被来自其他时间点的某朵小浪花打湿了裤脚。 他不知道这朵小浪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但是他已经知道了,这必定会出现。而他要做的,就只是奔赴向那个时间点——那个转折点。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说:“关于纳尼萨尔,回头我们可以继续调查。还是回到‘家族’的话题吧。他们打算在神诞日做点什么?” “是的,向来如此。”乔恩也顺势说,“我不能确定他们究竟打算做什么,毕竟我并不是‘家族’的高层。但是通常来说,他们会直接针对往日教会。” “不过,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恐怕不止会针对往日教会。”琴多低声说,“阴影信徒会掺和在里头。” “是啊。”乔恩感叹着说,“我怀疑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都不知道‘阴影’的存在……我真心希望他们别在这个时候来添乱,但是也并非我希望如此,事情就真的会如此。” 琴多在这个时候隐晦地瞧了西列斯一眼,低低地笑了一声。 西列斯:“……” ……他有时候对琴多的那种狡黠颇为无奈。 乔恩并不知道面前这两个男人怎么又莫名其妙对视了一眼——他也不感兴趣——他只是说:“或许您可以试着从福雷斯特那边入手。他可能会了解更多内幕。 “……如果他知道这事儿可能涉及到‘阴影’,那么我想他会乐意帮助您的……毕竟,他也认为‘阴影’是他的敌人,只不过是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 乔恩这么说着,露出了颇为戏谑的表情。琴多也笑了一声。 他们当然知道,福雷斯特之所以将“阴影”看做敌人,是因为他将旧神的力量看作是自己的囊中之物,而“阴影”则是要与他抢夺这份力量的存在。 西列斯则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的确得和福雷斯特聊聊,不仅仅是因为“家族”的事情。 此外,关于“家族”的图谋,他也不禁思考着各种可能性。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去年的格雷森食品公司事件过程中,流浪汉伯恩似乎也在某一刻参与其中。 当时格雷森公司在西城开了不少店铺,其中一些店铺会将卖剩下的食物赠送给流浪的孩子们,或者流浪汉也会主动去翻找这些店铺的垃圾桶。 流浪的人们当然对这样免费的“美味”十分热捧。但流浪汉伯恩却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他说那些食物很脏很臭,甚至还不让其他人吃这东西。 ……乔恩是意外发现了什么吗?或许他的观察能力让他注意到这些食物的问题,但是……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去年格雷森事件的时候,‘家族’有表现出什么态度吗?” “格雷森事件?”乔恩怔了一下,然后感叹着说,“您今天还真是相当怀旧?我记得似乎是有的,当时他们暗中跟我们说了这件事情,让我们别去买格雷森食品公司的食物。 “当然,据我所知,还是有不少人没能顶住食物的诱惑,吃了不少。当然了,等到格雷森事件彻底广为人知之后,他们也吐了不少。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指,‘家族’十分了解拉米法城内那些旧神追随者的动静?” 西列斯点了点头,并且说:“我怀疑他们可能会推波助澜。去年的神诞日并没有发生什么,不是吗?但是格雷森事件却闹得很大。” 乔恩想了想,然后语气古怪地说:“所以,他们偷懒搭了其他旧神追随者的便车?” 西列斯一时语塞,感到虽然可以这么形容,但是又有那么一丝莫名的不对劲。 最后他说:“或许如此。因此,在阴影信徒已经在准备某个计划的现在,我怀疑‘家族’可能只是在旁帮个忙,而不是自己再另外进行一个计划。 “况且,埃比尼泽·康斯特出现在了‘家族’,这个组织或许本来就与他有些关系。” 他们之前就知道,有阴影信徒混迹在“家族”之中。比如叛教者哈姆林,本身就是阴影信徒。而埃比尼泽·康斯特的出现也彻底证明了这一点。 乔恩想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他饶有兴致地问:“那么,您怀疑他们会在哪儿动手?” 西列斯正要说,却突然犹豫了一下。 琴多笑了起来,他靠在西列斯的身上,相当戏谑地说:“那当然是……坎拉河。” 乔恩:“……”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但是,不久前我们才刚刚调查过,坎拉河并没有被污染。” “的确如此,但或许他们会选择别的方式。”琴多耸了耸肩,“总之,侦探先生,您在河边洗脸的习惯可能得改改了。” 乔恩:“……” 西列斯忍俊不禁,为了不刺激到侦探先生,他最后只是保持着原本的镇定,继续说:“所以,或许我们得关注一下坎拉河……对了,我有另外一件事情需要拜托你。” 乔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说:“您讲。” “调查一下杰瑞米·福布斯在死前那几天的动向。”西列斯说。 他怀疑,这位菲尔莫尔家族的私生子,从格雷福斯家族资产那边提前拿走的东西,还没来得及转手。那很有可能还被藏在某个地方。 这很有可能是菲尔莫尔家族确凿的罪证,西列斯希望能将这东西早点找到。 乔恩有些意外。在西列斯大致讲解了自己的想法之后,他立刻便明白过来。他说:“这东西真的这么重要……或许会在某家银行的保险柜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可能早就被菲尔莫尔家族拿走了。”西列斯说,“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件事情究竟是杰瑞米自己的主意,还是他与菲尔莫尔家族暗中沟通好之后才这么做的。 “如果是前者,那么杰瑞米可能会将其藏在某个十分私密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地方;如果是后者,才有可能是银行保险柜这样的地方,毕竟这里会成为杰瑞米遗产的一部分。 “……我更倾向于前者,因为杰瑞米的死亡十分突然。菲尔莫尔家族在阴影信徒内部有一定的话语权,或许他们可以保下杰瑞米。 “但杰瑞米就那么死了,距离埃比尼泽·康斯特抵达拉米法城也就过去了十天不到的时间。这是在处理叛徒……菲尔莫尔家族毫无反应,甚至很快就安排了人来代替杰瑞米的工作。 “……或许,是因为他们完全对杰瑞米的做法一无所知,那是杰瑞米自己暗中安排的。” 琴多说:“所以,得看看杰瑞米那段时间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我想,菲尔莫尔家族说不定也在调查。但他们未必得到了结果。” “这倒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乔恩说,“侦探的老本行。” 西列斯莞尔,他说:“只要关注杰瑞米出事之前的两三天内,他都做了什么。我想应该不会再早于这个时间。” 乔恩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或者是想说什么,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后,他说:“我们能在这个冬天之前解决这件事情吗?我可不想在拉米法城寒冷的冬天里,继续与这群疯狂的信徒对抗。” “有点信心,侦探先生。”西列斯说,“我指望着这个神诞日。” 乔恩怔了怔,然后缓慢地笑了起来,最后,他甚至可以说是大笑起来。他说:“我信了您这句话!我可算是将全副身家都压在这句话上了!” 琴多也低声笑了笑,他说:“命运在此下注。” 乔恩不太明白琴多的意思,不过这不妨碍他觉得这话的意思挺不错。他们又坐了一会儿,然后乔恩就急匆匆离开了,大概是打算下午就开始调查。 西列斯和琴多没急着走。 琴多一边把玩着西列斯的手指,一边十分戏谑地说了一句:“看起来,侦探先生的下午会十分忙碌。” 刚刚乔恩调侃他们上午忙碌,而现在就轮到乔恩自己去领受一个下午的忙碌了。 西列斯也笑了一下,他说:“希望侦探先生能调查出什么。”他顿了顿,便转而说,“我打算去贝恩书店。你呢?” “那我就在贝恩书店的一楼等您,一边看看书。”琴多愉快地说,“……请饶了我吧,我可不想回家面对那一堆文件。” “没人想面对。”西列斯客观地说了一句——他觉得这算是个小小的冷笑话,不过又好像“真实”过了头。 他便转而说:“那我们走吧。” 他们干脆从欧内斯廷酒馆步行去了贝恩书店。秋季下午的漫步总是显得十分舒适与悠闲。 有一个瞬间,西列斯希望阴影信徒永远不要来打扰这样的时光。 然而当他走进贝恩书店的三楼,望见在场的一名小说家的时候,他便不由得感到,“命运”总归不会让他如此轻松地享受这个下午。 蒙德·哥尔斯密。那位专门写作历史小说的作家,此刻就出现在小说家的聚会上。另外三位熟面孔也同样在。 西列斯不动声色地掩饰了自己的惊讶与若有所思,坐下之后便照常与蒙德打了个招呼。 蒙德·哥尔斯密并不常来参加小说家聚会,但是他的确偶尔会出现在这里。西列斯也曾经与他在这儿碰过面。 ……当然了,现在西列斯更加好奇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按照多萝西娅的说法,因为三十四年前剧院区的那桩意外,所以那些剧院在选择与历史相关的剧本的时候,都相当谨慎。 克米特家族更倾向于将历史相关的剧本,改编成面目全非的样子。 这一点对于蒙德·哥尔斯密这样传统、守旧而刻板的历史小说家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一开始他们的矛盾或许还没那么深刻,但是很快这种矛盾就会慢慢升级。 最终,蒙德彻底与克米特家族闹翻。据说最近几年他们都没有过任何合作。 ……事实上,比起西列斯创作的加兰小说的奇妙冒险故事而言,这种历史小说反而更加适合戏剧舞台的改编。但偏偏费希尔世界拥有着复现过往的力量。 这种力量难以避免地可能导致一些意外的发生,而在舞台上出现这样的意外,就更加无法挽回了。人们甚至有可能会对戏剧产生偏见。 单纯就克米特家族的做法来说,他们或许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但与蒙德这样的历史小说家的矛盾,恐怕也是不可调和的。 西列斯回忆着自己曾经得到的信息,然后将目光放在了蒙德的身上。 这位中年绅士一如既往的严谨、刻板而礼貌。他从不打断其他人的话,偶尔发言的时候也十分克制,并没有非常旺盛的表现欲,总是点到即止。 西列斯思考了一会儿,便趁着某一刻话头止住的时候,转而说:“我正在考虑舞台的事情……原本选定的剧院那儿出了点事,可能要换一家剧院。” 安东尼娅·卡明十分惊讶地说:“那可相当麻烦。不过,就只是换个舞台吗?” “是的。”西列斯点了点头,他露出了一个略微无奈的表情,“原本的剧院……似乎有些问题。一些人觉得那儿十分晦气。” 蒙德的表情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晦气?”梅纳德·戴夫斯兴致勃勃地说,他是位侦探小说家,这个时候也很明显带入到了自己的写作思路之中,“发生了命案?” 阿维德·诺顿相当明显地瞪了这家伙一眼,然后略微尴尬地说:“难道是剧院的生意不太好吗?” 西列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说:“两者皆有。” 梅纳德惊叹了一声,而阿维德则露出了一个微妙的呆滞表情。安东尼娅也明显地来了一点兴致。 西列斯当然也没有隐瞒他们的意思,他便说:“你们知道三十四年前,发生在剧院区的那桩意外吗?” “三十四年前!”阿维德惊讶地说,“那时候我甚至还没出生。” “什么?”梅纳德同样惊讶地说,“你居然这么年轻吗?” 阿维德:“……” 他看起来很想一拳头砸在梅纳德那个做作的惊讶表情上。 安东尼娅在回忆着,瞧这位女士的外表,她说不定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听闻过这件事情。 就在这个时候,蒙德·哥尔斯密开口说:“我了解这件事情……您指的,是兰斯洛特剧院吗?” 西列斯微微一怔。刚刚他并没有提及剧院的名称,而蒙德却直接提及了兰斯洛特剧院。看起来,这位历史小说家知晓比他想象中更多的信息。 他便点了点头,也没有掩饰自己的好奇,说:“的确是。您知道关于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其余三名小说家也将好奇的目光望向了蒙德。 后者明显地犹豫了一下,不过梅纳德和阿维德都在撺掇他,最后他只能说:“我了解一些。不过,并非是来龙去脉,只是其中的某些……片段。” “您说说吧!”梅纳德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坐姿,“您瞧,这可是个悠哉悠哉的下午。我们在这儿喝喝茶、吃吃点心,然后听您讲一个历史故事——哦,这可太不符合我这个侦探小说家的气质了!” 其余人都笑了起来,甚至蒙德·哥尔斯密那张严肃的面孔上都露出了一个微笑。 “……好吧。”蒙德说,“让我想想该从哪儿开始……你们知道的,我写作历史小说。人们都认为,历史小说是将历史以一种更加戏剧化、更加巧妙而平易近人的方式表达出来。 “有一部分人会喜欢在剧院观看这样的‘表达’。一些剧作家会选择自己来改编,但有些剧院会直接找到我这样的历史小说家,购买我的作品的版权,然后将其搬上舞台。这省了他们的事。 “这样的合作其实持续了挺长时间。我曾经也亲眼见证自己的作品搬上舞台,但是……事情又很快发生了改变。 “我更年轻的时候,大概十几年前,我有好几部作品被改编、然后成功上演。但慢慢地,他们对我的作品的改编程度越来越大,我感到十分不满,因为那已经完全偏离了历史的本义。 “大概在五年之前,我们的矛盾被激化了,因为他们打算将我的某本小说彻底改编成截然不同的样子……就类似于,明明是这个人杀了那个人,但他们却要将受害者和加害者反过来。 “我因此感到十分不理解。他们甚至还说,我只是一名小说家,这明明就是虚构的小说,为什么他们不能在虚构之上再创造虚构。 “我便感到失望。相较于真实的历史,历史小说的确更多了戏剧化要素,但我们从未违背历史、从未歪曲历史。而他们却是要将历史胡编乱造。 “因此我拒绝了他们的提议。但是他们仍旧想要将我的作品搬上舞台。我们达不成一致,而我无意中发现,他们已经暗自在创作剧本甚至进行排练了……于是我便与他们彻底决裂了。 “当然,在决裂之前,他们找了一个借口来敷衍我。” 蒙德·哥尔斯密的语气一直相当平静,可以说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已经过去了。不过其余几名小说家在听闻此事的时候,都感到一丝怒气冲冲。 蒙德的情绪反而一直十分平静。他继续说:“那就是兰斯洛特剧院。与我合作的那家剧团说,正是因为兰斯洛特剧院在三十四年前上演的一出戏剧过于符合历史,所以才会发生一场舞台上的凶案。 “他们说那‘复现’了过去的历史。而他们想避免这样的情况,所以才要对历史、历史小说,进行彻底的改编。 “……但我并不能认可这样的做法。如果想要避免这种危险,那就不要在舞台上表演出危险的故事情节了。 “但事实上,他们甚至在剧本中添加了更多惊险刺激的元素,只是为了吸引观众。说到底,他们这么做并非其口头上声称的,要为观众们的安全负责……而只是为了确保自己的生意而已。” 说到这里的时候,蒙德才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西列斯不动声色地说:“过于符合历史?” “我不确定当时究竟上演了什么故事。”蒙德解释说,“不过,我当时要改编的那本历史小说,讲述的是康斯特公国早期高层的政治斗争,似乎三十四年前的那出戏剧也是类似的题材。 “……因此,那个剧团才会想要将整个故事改编成面目全非的样子。” 说到这里,蒙德不禁摇了摇头,他说:“他们明明不必继续上演这样的戏剧。” 其余的小说家都出言安慰了这位严肃的中年绅士。 他们很快便转移了话题。 西列斯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琴多那儿。 他在琴多那儿留了个人偶,如果琴多有什么事的话,就可以通过人偶找他。而现在,琴多轻轻戳了戳人偶的木头脑袋。 “怎么了?”通过幽灵,西列斯问琴多。 “新的消息。”琴多说。 人偶就望向了摆在桌上的八瓣玫瑰纸。 “……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问了问爷爷。他想了老半天才跟我说,那是康斯特公国第三任大公的故事。我查了查家里的藏书,然后找到了这位大公的相关事迹。 “这位大公在历史上毁誉参半,一方面他真正解决了康斯特公国面临的复杂局面,稳固了国内的情况,但是另外一方面,他似乎也的确继承了其祖父的疯癫、纨绔与风流。 “他有着为数众多的私生子,和令人难以启齿的复杂私生活。关于这部分内容的记载实在是相当复杂。 “至于他人生中最戏剧化、最有可能被搬上舞台的故事,那大概率是他的子嗣为了争夺继承人位置而大打出手、自相残杀。 “这件事情最有戏剧性的一点就是,据说他的其中一个儿子是被另外一个儿子亲手杀死的,并且还有他的第三个儿子在旁围观,甚至鼓掌叫好。 “与此同时,他最年幼的儿子,也是最终继承了大公位置的那个孩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呱呱坠地的。似乎生产的房间就在这血腥的骨肉残杀的隔壁。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希望这些信息能帮到您。 “另外,您明天下午会在拉米法大学吗?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您,是从菲尔莫尔家族那边得到的一本书籍,但过去的一个月里我们找了许多位学者,他们都说不认识书中的文字。 “我不确定菲尔莫尔家族是否会给出一本很有价值的书籍,但我认为应当给您看看,说不定您会有所了解。 “……” 来自多萝西娅的消息让西列斯心中猛地产生了一丝惊异。 那个孩子,就诞生在一场血腥的谋杀案的旁边? 琴多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他说:“难道这就是……三十四年前的事情吗?”他顿了顿,“医生的出生?当那场舞台意外发生的时候……约瑟芬·霍西尔就在旁边艰难地生下了自己的孩子?” 这就是他们要寻找的,三十四年前那场意外中,最核心的要素——因此,整件事情才会复现出历史的力量。 西列斯沉思了片刻,然后猛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既然这是可以在史书上随意查到的故事,那么在康斯特家族内部,这件事情难道不为人所知吗? 当时同样在场的埃比尼泽·康斯特,难道不会反应过来,是因为一个新生命在此诞生,所以才有一场死亡在此发生吗? 如果埃比尼泽·康斯特发现了约瑟芬·霍西尔呢? 在那混乱的、慌张的、充斥了尖叫声的剧院里,事情究竟会走向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西列斯在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他让琴多回复了多萝西娅。 【关于这位大公的消息的确帮上了忙,谢谢你。明天我会在拉米法大学的办公室等候,你可以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过来。我十分好奇那本书的内容。】 第257章 古老手稿 9月17日, 周一。 又是新的一周的开始。 距离十月份的神诞日越来越近,西列斯心中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但是他又很难说这种感触究竟具体来自何方。 他提前抵达了办公室, 等待多萝西娅过来,同时心中也不断地思索着。 一切似乎已经逐渐明晰起来了,关于过去、关于真相, 关于那群阴影信徒的藏身之处, 关于过往这几十年、十几年的历史与历史的片段。 ……当然,他们还需要去论证其中的不少细节,一些未来的可能发展也仍旧在进行之中。 但是, 说到底,他们逐渐逐渐走近了阴影信徒的核心诡计。 唯一的问题就是, 他们不能确定,阴影信徒究竟打算在神诞日那天(或者那个时间段)做什么。 ……另外就是,“阴影”。 普拉亚家族那边的消息仍旧源源不断地传来。他们能确定, “阴影”始终若即若离地徘徊在费希尔世界的附近。 偶尔祂靠近, 便会造成一些可怕的灾难,如同真正意义上的笼罩在这世界之上的阴影;偶尔祂远离,费希尔世界便会暂且安定下来,保持一阵的平静。 不管怎么说,祂从未真正离开。祂或许在等待一个契机, 一个时机……一个, 命运的力量凸显的时刻。 除了“阴影”的问题之外,因为阿莫伊斯的力量彻底的陨灭,最近北面也颇为不安定。米德尔顿出现了一些混乱……这种混乱夹杂在“阴影”造成的混乱之中, 两相叠加起来, 令人头痛不已。 西列斯仍在等待加勒特·吉尔古德的调查结果。他今天依旧会去一趟深海梦境, 希望能有所收获。 无烬之地与拉米法城。 各地的变局几乎交相呼应地出现。他们在拉米法城还算游刃有余,至少跟上了阴影信徒的脚步,但是在无烬之地以及其他地方,他们就只能通过普拉亚家族的势力勉力支撑。 堪萨斯和米德尔顿还稍微好些,至少离得近。但无烬之地更西面的那些国家,他们就只能尽力而为了。 事实上,最近一段时间里,三号人偶以及那好几个幽灵都不在拉米法城。三号人偶去了无烬之地西面的某个国家,而幽灵则分布在费希尔世界的不同角落。 他们尽可能在第一时间阻止某些惨剧的发生,他们也的确阻止了不少,尽管也没能阻止其中的某些部分。 ……但这终究,治标不治本,最重要的终究是那位徘徊在费希尔世界附近的外神。 西列斯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如何对抗“阴影”,如何成为神明——当然他其实从很久之前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打算找个时间进行一次尝试。 只能说,这是必须由他自己来才能做到的事情。琴多也没法在这件事情上帮上忙,倒不如说,琴多还生怕自己添乱,也完全不想了解,毕竟秘密、真相、信息,这都是西列斯的“权柄”范畴。 西列斯的目光凝视着面前的八瓣玫瑰纸,他若有所思着。 “阴影”是一回事,阴影信徒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另外在思考的一个问题就是,似乎单纯依靠他、琴多以及他们这些同伴,这么十几二十个人,他们不可能对抗得了人数众多的阴影信徒。 按照之前得到的一些信息推断,至少有几千名阴影信徒聚集在拉米法城。 他的意思是,他们似乎得发动、邀请更多的启示者参与进来。 往日教会、历史学会,以及更多其他隐藏着的启示者,他们都得试图告知这些人,关于今年可能会发生的一场灾难,然后希望他们也参与进来,至少帮帮忙,将那些可疑者抓起来。 西列斯并不希望有任何的漏网之鱼。 这很有可能是他们未来一段时间需要去做的事情。 当然,西列斯其实更加希望,在阴影信徒真正动手之前,他们就已经找到这群人的藏身之处,并且将全部的阴影信徒都控制起来。 但是这种做法也存在着一定的风险,因为在抓到阴影信徒之后,他们实际上就不太可能知晓阴影信徒究竟打算做什么了。 因此,西列斯才始终保持愚钝的假象。他倾向于引蛇出洞,并且确认阴影信徒的图谋。 ……过去一个月的风平浪静让人有些不安。他不禁这么想。 这是现状,而过去与未来又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那些因为“阴影”的脱逃而新出现的阴影信徒,就是他们未来需要解决的问题了。 不过这个问题还算容易,毕竟普拉亚家族一直在监控着费希尔世界整体的局面,他们只需要重点关注那些出现过问题的地方就行。 而关于过去,他们现在的调查进展其实已经相当不错。他们慢慢解开了一些与阴影信徒,尤其是与埃比尼泽·康斯特相关的谜团。 但是,这谜底是否能在最后关头派上用场,又是一个未知数。 探索真相与解决问题,似乎是两条平行线,还尚未相交。 西列斯陷入了沉思之中。他近来总是习惯这样的思考。 不过没隔多久,距离十二点还有五分钟的时候,多萝西娅·格兰特出现了。 “中午好,教授。”她说,随后将手中捧着的书籍放到了西列斯面前,“这就是来自菲尔莫尔家族的藏书。据说是来自沉默纪的萨丁帝国……我记得您曾经写过一篇关于沉默纪萨丁帝国流浪诗人的论文?” “是的,去年的时候。”西列斯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翻阅着这本书籍。 这的确是一本古籍,菲尔莫尔家族在这一点上并没有说谎。这本书的装帧十分有年代感,华丽繁复的精美花纹遍布了整个封面,这是现在这个年代不会使用的装帧工艺。 西列斯注意到,这本书的封面与书脊上甚至采用了掐金的黄金加工工艺,让整本书显得更加精美与昂贵。 多萝西娅解释说:“爷爷和菲尔莫尔家族打听过了,这本书是他们家族在沉默纪时候就已经收藏的书籍,而并非是在沉默纪时候出版的。所以,他们其实也不是很清楚这本书籍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当然,这本书的确显得十分有收藏价值,仅仅只是这个外观就足以令世人倾倒。但是,我的确十分好奇这里头究竟写了什么。 “按照菲尔莫尔家族的说法,这是他们从一位私人收藏家手里得到的,那位收藏家是萨丁帝国的首都陶赫蒂亚的居民,因为一些原因而欠了巨债,所以才将这本藏书出手。 “这上头的文字并非堪萨斯语,也并非萨丁帝国内部的任何语言。那位收藏家声称,他得到这本书的时候,这种语言就已经失传了。 “……过去一段时间里,爷爷也找到了几位语言学家。他们说或许有办法破译这种陌生的语言,但花费的时间可能相当漫长。 “老实讲,教授,我甚至都怀疑,这说不定是来自阴影纪的书籍,但是之前凯洛格在俱乐部说的事情,又让我觉得这个猜测不太可能。” 凯洛格在俱乐部说的事情,也就是她发现阴影纪相关的遗迹、史料、文献都有可能是造假的事情。 凯洛格已经在私底下与赫尔曼·格罗夫聊过这件事情,同时也将她的发现告知了历史专业那边的一位教授。这是一个巨大的骗局。 当西列斯前往赫斯特院长的私人聚会的时候,他甚至听到过某位教授气愤地提及了这个问题。 这个发现的影响在学界内部已经逐渐发酵起来,凯洛格也在某次俱乐部活动的时候跟其他人提及了这事儿,让其他学生大为吃惊。 因此,尽管多萝西娅有点怀疑这可能是来自阴影纪的古籍,但也不敢确信这一点。 事实上,也不能说所有来自阴影纪、或者与阴影纪相关的文献记载、书籍资料等等都没能留下。 一些小说类型的虚构类文学还是有所留存。另外,像是詹·考尔德——球球——这种戏谑的、半真半假的,像是地摊小报一样的著作,也有一部分流传下来。 这些资料的存在,也让人们得以稍微窥见阴影纪发生的事情。 ……西列斯的目光凝视着面前的这本古籍。 他知道多萝西娅带来的这本书拥有着全然陌生的文字,所以今天特地使用了人偶的木头身体。而透过人偶的视野,他也的确明白了这本书的内容。 多萝西娅的猜测是对的,这本书的确来自于阴影纪。 这是阴影纪一位知名剧作家的灵感手稿,内容并没有涉及阴影纪发生的具体事情,而只是单纯书写着自己的所思所想,因而幸运地逃过一劫,留存至今。 ……西列斯随手翻到的那一页中,这位剧作家提及自己曾经遇到过一位远道而来、想要观看他的戏剧的观众,但是这名观众却不幸地错过了最后一场演出。 那出剧目的名称是《熔化之星》。 当时尚且年轻的剧作家对此感到抱歉,并且在往后的岁月中耿耿于怀。 他原本打算就此停下自己创作的脚步,投身于其他行业,但或许是这位观众的遗憾,以及其他许多原因叠加在一起,让他始终无法忘怀自己最初的梦想,以及对于戏剧行业的热爱。 “……或许我生来就是为这事儿而生的。或许我执拗于此事,执拗于这个世界的纷纷扰扰,只是因为我试图用自己的办法将这些事情记录下来。仅此而已。” 因此,这位剧作家在各种行业都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毅然决然又一次回归了自己的老本行,再一次创作起戏剧剧本来,并且此后一生都专注于此。 他说他年轻时候执拗偏激,写了不少愤世嫉俗的剧本,等到中年时候再一次开始创作的时候,也难改那种激昂本色。 他总是对那些神明,以及那些神明的追随者抱有不少偏见——他十分干脆、坦诚地强调那就是“偏见”,但是他不想改正,因为“那该死的信仰者值得这些偏见”。 他因此并不喜欢别人关注他本人,他只希望他的观众关注他的作品,因为“任何打量的目光都有可能影响其本质”。 他在年长的时候开始整理自己的手稿,并且挑选了一部分将其出版。他出版的目的也并非为了赚钱,而只是为了“给自己这一辈子留个纪念”,因此出版的本数相当稀少,大部分都被他送人了。 而这一本,则是唯一的一本,“精装纪念版”。 “…… “我思考过我的人生有什么值得纪念的地方,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的人生如同这个时代一样,都是一坨狗屎。 “但反正这是属于我的狗屎,所以我挑个漂漂亮亮的装帧把它表彰起来,也不会有人责怪我在一坨狗屎上浪费时间与金钱。 “……这个时代最好的地方就在于,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烦恼的地方,人类没有那么多同情心施予给其他人。 “所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片小空间,私密而自由,可以随意在里头——比如说,摆弄我一坨狗屎一般的人生。反正别人也懒得理你。 “但也或许,这也是这个时代最坏的地方。 “因为,我们正变得麻木而冷漠。我们冷眼旁观着这个世界的死亡,没有一个人乐意在这个时候伸出援手。 “我指望着,在未来的某一刻,或许人们会乐意做这件事情。但我却只是在这里,静静地收集着我自己人生的点点滴滴,沉溺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无法自拔。 “……我窥见这世界的死亡,在某一刻。而下一刻,我又忘掉这一切,假装自己一无所知。只是在某些片刻的、发呆的功夫里,我想到,或许我该做点什么。 “为了我们的未来。 “……我不知道这本手稿的内容最终将被谁望见,老实讲,对这一点或许我也并没有那么好奇。只是些微的好奇。 “我想象我就如同是年轻时候遇到的那名观众,急急忙忙赶来看一场戏,却在自己也一无所知的时候,就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我呢,我想,我也无缘得见我最期待的那一幕了。这世界的、这世界的人类的,未来。 “……” 西列斯的目光定格在这最后的一句话上,然后在心中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他维持着表情的平静,没有让多萝西娅窥见他心中的波澜。他将这本书又合上,假装十分遗憾地说自己也并不知晓其中到底说了什么内容。 多萝西娅也遗憾地叹了一口气。不过她也不算失望,毕竟这陌生的文字终究难以解读。 倒不如说,只是因为这本书来自菲尔莫尔家族,所以她才会如此关注。 他们聊了聊最近拉米法城内的事情,不过目前他们并未收获什么新的信息。西列斯倒是跟多萝西娅提及了三十四年前剧院区的那场意外。 “……也就是说,因为那个时候有人正在剧院中生孩子,所以才会刚巧让那一幕符合过去那段历史的要素?”多萝西娅吃惊地说,“自相残杀、大公后代、怀孕生产……的确,这三个要素已经全了。” 西列斯点了点头,便说:“因此,他们才会复现出这个仪式。不然的话,启示者的力量不会如此轻易被触动。” 多萝西娅流露出了一丝感叹:“谁能猜到这件事情呢……一个孩子的出现,与另外一个人的死亡,居然是相伴而来的。” “死亡与生命。”西列斯低声说。 多萝西娅感叹了一番,然后就与西列斯道别离开了。西列斯下午还有课,没法在这个问题上耽搁太长时间。 不过,即便在下课之后,他也难免会想到自己刚刚读到的,那位剧作家的手稿。 下午的这堂课是《近代文学发展历程》,涉及到沉默纪与雾中纪早期的文学发展历史。而他还刚刚阅读了来自更为遥远的阴影纪的相关文字。 费希尔世界历史学家中的一部分人认为,他们如今实际上仍旧还是处于阴影纪的影响之下,所谓的“阴影纪-沉默纪-雾中纪”这样的区分,并不是非常严谨。 神诞纪、信仰纪有着近万年的长度,而帝国纪则持续了将近五千年;相比之下,阴影纪的千余年、沉默纪的六百年、雾中纪至今的四百年,加起来也才将将能够与前面那三个纪元作比较。 这批学者将阴影纪、沉默纪与雾中纪这三个纪元合起来,统称为“世界的黄昏与黑夜”,简称昏夜纪。 事实上,也就是凯洛格不久前在俱乐部提及阴影纪相关事情的时候,顺便和他们科普了一下。“昏夜纪”是只有阴影纪历史学者内部才会使用的称呼。 他们认为,费希尔世界始终处于无形的黑暗之中,自阴影纪就未能摆脱这样的“阴影”……从那开始、至今为止,费希尔世界的人类一直处于这所谓的昏夜纪。 这种说法当然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可,但是,西列斯认为他们实际上说的也没有错。 人们总是倾向于将靠近自己生活的时代的那些年份,切割得细致而小心,好像每一件事情都能对历史造成无比深刻而复杂的影响。 但实际上,当人们置身于时光长河之中,他们会发现,某些真正重要的事情的影响,总是在漫长的岁月中才会真正酝酿开来。 ……对于未来的人们来说,雾中纪401年,又会意味着什么呢? 一个新的纪元的起点? 西列斯希望如此。 夜晚,他来到了深海梦境,扫了一眼孤岛上的梦境泡泡。 ……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是,在他去往过许多更遥远地区的人类的梦境之后,孤岛上的梦境植物已经十分之多,他得仔细分辨一下,才能分清楚究竟哪些是需要自己去一趟的。 而这一次,他仔细分辨之后,便发现了两个需要自己前往的梦境泡泡——哈尔·戈斯,以及,加勒特·吉尔古德。 后者或许是过来告知他米德尔顿相关调查的结果,但是哈尔·戈斯,这个生活在比德尔城的年轻男孩的梦境泡泡,却令他有些惊讶了。 哈尔·戈斯,以及他的一些朋友、长辈等等,会为幽灵先生提供一些值得关注的信息,或者流传在无烬之地的传闻,根据其内容的有效性,幽灵先生会提供一些报酬给他们。 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幽灵先生也已经向他们提供了为数不少的金钱报酬。 这一次哈尔·戈斯又是为了什么而来的?发生在比德尔城的那些死亡? 他不由得感到了一丝好奇,便首先碰触了哈尔的梦境泡泡。 “……啊!晚上好,幽灵先生!”哈尔·戈斯像是被吓了一跳,不过很快语气就变得轻快起来,他像是很高兴能在梦境中见到幽灵先生。 “晚上好。”幽灵先生近乎温和地说。 “我正好有事情要分享给您。”哈尔说,“您知道最近比德尔城发生的事情吗?” “有所耳闻。有许多探险者死去了,是吗?” “是的。有十来个探险者在九月上个月接连出事了。”哈尔连连点头,然后他又说,“但是,最近几天,这种死亡像是突然停了下来,没有再出现更多的死者。” 幽灵先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将目光抬起来望了望四周,发现他们正在比德尔城的广场。不过是白天。 哈尔注意到幽灵先生的目光,便解释说:“今天白天的时候,这里发生了一场争吵呢!我正是要跟您说这事儿。” “争吵?” “是的,因为……最后那名探险者死去之后,事情就好像突然结束了。所以,有人怀疑就是最后这名死者,带来了厄运。之前的那些死者的同伴或者家人,就与最后这名死者的同伴起了冲突。”哈尔解释说。 幽灵先生恍然,他饶有兴致地问:“那么,他们的争吵有得出结果吗?” “并没有。”哈尔说,“……他们,好像将事情推给了另外一个人。” 幽灵先生微怔。 哈尔露出了一个略带纠结的表情,看起来不太相信这些人的说辞:“就是,最后那名死者的同伴。他们说,是有一个人,叫赫德·德莱森。 “他们说是这个人将厄运带到了他们的团队,造成了最后那名死者的死亡,也造成了其他人的死亡。他们还提到了之前发生的一件事情,说甚至有人在追杀这个叫赫德的人。 “……所以,如果那些人要找麻烦的话,应该去找这个赫德。 “您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吗?” 幽灵先生默然片刻,然后说:“不能简单地将一件事情推给某一个人、将一切都说成是他的责任……这无济于事。” 哈尔·戈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幽灵先生也并不指望,或者说,他甚至不希望,哈尔明白这一点。 回到这件事情本身,前几天琴多前往比德尔城的时候,就已经从赫德那儿了解到不少相关的消息了,不过,哈尔带来的事件最新的进展也令人感到啼笑皆非。 赫德现在似乎成了众矢之的,他在比德尔城的调查进展可能也举步维艰。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至少幽灵先生对于这些人的死亡真相还是十分感兴趣的。 他想了想,便问哈尔:“关于这件事情本身,你知晓什么相关信息吗?” “嗯……我知道的事情是,他们是从九月初开始死亡的,一开始人们并不觉得这些死亡是相关联的,以为他们是因为各自招惹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比德尔城总是会发生这种事情。” 幽灵先生若有所思地问:“那么,是什么契机让人们将这些死亡联系在了一起?” 哈尔仔细地想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想了起来:“是因为,他们死亡的时候,身边都有一顶帽子。” 幽灵先生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睛。 “有人好像觉得,这顶帽子就象征着什么……特殊的含义。我爸爸还跟我抱怨说,最近那些店铺都不卖帽子了,但是比德尔城的太阳依旧很晒,我们平常出门只能拿面纱遮脸。 “……他们说,戴帽子的人,说不定就会被选中,成为下一个死者。 “不过这是之前的一些传言……因为最近几天都没有死人,所以人们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向最后那名死者,而不去关注什么帽子不帽子了。”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他便问:“比德尔城内有专门的人员负责调查这些死亡案件吗?” “并没有。”哈尔摇了摇头,“因为……您知道的,在比德尔城,死亡最不罕见。” 幽灵先生不由得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除了那顶帽子,这些死者还有什么共性吗?”幽灵先生又问。 哈尔抓了抓脸颊,想了一会儿,便说:“我不太确定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只是从我的角度出发……在那些人死之后,我和我的朋友们也去他们死亡地点的附近转了转。 “……然后,我们发现,那附近的植物似乎生长十分旺盛。比德尔城附近就是沙漠,我很少看见过那种成片的森林和植物,但是……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其中一名死者,也就是最后那名死者,他是在旅馆里死去的,在那间旅馆的旁边有一棵快要枯死的小树。 “那是我的一个朋友种在那儿的,他一直很关注小树的情况。在那名死者死亡之前的一两天,他还在跟我抱怨说那棵小树快要死了,但是前几天,他又跟我说,那棵树已经活过来了。 “他还觉得很不可思议……其实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以为那树已经彻底没救了。” 哈尔露出了一个困惑的表情,他又说:“但是大人们觉得那很正常,认为只不过是因为天气凉快下来了,所以树苗就又活过来了……我不知道这事儿是不是有关系。” 幽灵先生静静地听着,然后说:“这是一个关键的细节,哈尔,你很细心。” 哈尔被夸赞得有点欣喜,有点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了一下。 对于幽灵先生来说,他的确觉得这条信息十分有意思。结合之前阿方索提及的,无烬之地西南面的无名森林,整件事情就显得更加有意思了。 翠斯利的力量(也可以说是佩索纳里的力量),正在无烬之地蔓延着。 这种趋势可能已经出现了挺长一段时间,但是直到最近才真正成气候。随着……“阴影”的脱逃? 或许“复现自我”的仪式也在其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因为人们在这个仪式的帮助下,更有意愿、更有勇气去探索那些危险的区域,因而也就更加容易接触到污染。 翠斯利的污染的最关键之处或许在于,这位神明本身对人类怀有着一定的偏见,祂的力量也携带了这种微妙的倾向性。 ……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翠斯利的力量可不像阿卡玛拉的力量这么无害,后者只是会让人睡个好觉而已。 幽灵先生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与哈尔告别,离开了他的梦境,让人偶给他送去了报酬,然后才回到了孤岛之上。 他想到了赫德·德莱森,因而也格外注意了一下赫德的梦境植物,不过赫德的梦境泡泡并未出现。因此,他就转而碰触了加勒特·吉尔古德的梦境。 “晚上好。”幽灵先生说,“有什么进展吗?” 当幽灵先生出现的时候,加勒特正面无表情地遥望着大海。很难说他的目光中蕴含着什么情绪,或许那只是一种习惯性的凝视,因为米德尔顿人已经太习惯凝视大海了。 “……最近米德尔顿发生了不少事情。”加勒特答非所问,“许多人疯狂、许多人死亡、许多人流离失所……好像有什么事情在无形之中发生了。” 因为阿莫伊斯彻底陨落了。彻彻底底。幽灵先生在心中说。 祂的灵魂将不再庇佑这片土地、这个国家、这个世界。祂如同祂的兄弟姐妹一样,回归了最初、回归了本质的虚无与空洞。 或许祂早已经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陨落,但祂亡魂的遗志依旧流连在福利瓯海之上,尽最大的努力维系那一面脆弱而满是裂痕的盾牌。 祂在寒冷的海水与呼啸的北风中默然伫立了这么多年。而无人知晓祂的功劳。 ……因此,幽灵先生眨了眨眼睛,突然改变了一点主意。他说:“或许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加勒特怔了一下。 “海洋从未背叛这个世界。”幽灵先生简简单单地说。 加勒特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的表情猛地发生了变化,他几乎惊愕地盯着幽灵先生,不敢置信地问:“你究竟知道什么?!” “我不能透露更多。”幽灵先生说。 这一点像是激怒了加勒特,他猛地喘了两口气,然后大声说:“你不能这样卖关子!” 而幽灵先生——该怎么形容他那样的目光,好似平静,好似无奈,又好似蕴藏着更多复杂的、沉积的情绪——他说:“但我不能。” 加勒特又突然地平静了下来。他的目光再一次望向了大海,他熟悉的福利瓯海。这北面的海。 “……最近福利瓯海变了。”加勒特突然低声喃喃,“是只有老水手、老船长才能发现这一点。并不是说航路、海水,或者鱼群,发生了什么变化。 “那是一种突然的、空落落的感觉,就好像你盯着浪花拍打着船舱,但是某一刻,那幅度、那规律、那声音,就猛地发生了改变,变得……和以前不再一样。 “……人们像是疯了一样。仇视着彼此,像是失去了什么珍爱之物一样。可再一转眼,他们又变得正常了起来。又或者说,在现在这样一个年代里,什么才算是正常呢? “我不知道您说的那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又或者,我也知道,我猜到……但我们也无能为力……这个世界……” 他似乎是打算在这个词语之后再加上一句什么,形容词,或者一声抱怨、一声谩骂。但是他只是停在那儿,用那惯常的目光继续打量着他熟悉的大海——他的大海。 最后,他低声说:“这个世界。” 当他航行于这片海洋,周围空无一物而仅仅只有浪花与他的船只陪伴着他的时候;当他在梦境中,望着仅仅只是凭借着他的大脑而复现出来的,这片海洋的时候,他才如此惊诧地意识到…… 他魂牵梦萦的海洋——他的故土、他的世界。这是他唯一仅有的东西。 这组成了他的灵魂、组成了他的人生、组成了他的生活……见证了他的出生,或许最终,也将见证他的死亡。 他望着他的大海。 “……而巴兹尔部落背叛了米德尔顿。” 加勒特突然说。 幽灵先生微微怔了一下。或许这个答案他已经有所预料,但也或许……这个答案令他感到一阵轻微的叹息。 “有什么证据吗?”他最后还是这么平静地说。 那种平静、镇定似乎镶嵌在幽灵先生的面孔上一样。加勒特感到一丝烦躁,但他知道这种时候理应冷静。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说:“你让我去调查,我们受困的那些地方,曾经有什么船只经过,或者后来又有什么船只过来……总之,就是那些明明经过,但却并未收到影响的船。”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 他让加勒特调查这个问题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是陷阱。 加勒特等人知晓大海上的传说,并且,在他们利用“复现自我”的仪式暂且让自己遗忘那些传说之后,他们果真离开了“阴影”笼罩的范围。 所以,正是这种“知晓”将他们自己困在了里面。 这就带来了两种可能,要么是有人故意针对他们,要么这是一个随机的陷阱。 他们知道福利瓯海上有其他船只遇到了同样的事情,所以前面一种可能可以被排除。那就只剩下后面一种可能。 而既然是随机的、针对所有水手和海上船只(他们出海的时候必定会了解相关的传说)的陷阱,那么那些经过陷阱却未曾出事的船只,就显得十分可疑了。 难道这些船只在出海之前,不会了解发生在海上的相关传闻吗?这显然不符合米德尔顿的传统,并且十分刻意。 ……幽灵先生原本没指望这么容易调查出罪魁祸首,但是,对方似乎明显地将马脚露了出来。 加勒特便说:“答案很简单,经过那些区域却未曾受困的,都是巴兹尔部落的船。 “在福利瓯海的海图出现之后,这些部落也参与到了这些探索之中。当然,他们的行动比我们更加大胆与强硬,彼此之间也发生过一些冲突。 “相比之下,巴兹尔部落的态度显得有些模糊不清。他们的确参与了进来,但是又好像不是那么热衷,只是让自己的船只这边走走、那边走走……最后,就是这样。 “他们经过了那些区域,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像他们只是简单在海洋上进行一场巡逻一样。” 加勒特的语气颇为讽刺。 幽灵先生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保持了平静。 据他所知,巴兹尔部落甚至应该是阿莫伊斯的乐园——一个独特的乐园——亚西兄弟会的成员。但是他们却背叛了米德尔顿、背叛了阿莫伊斯。 “对了,你应该也知道,福斯特·朗希和亚尔佩特·弗朗西斯科就在巴兹尔部落修养。”加勒特说,“我前两天还打听了一下他们的情况。 “……据说,他们已经消失无踪了,不知道是死了,还是又到海上去继续他们原本未能完成的献祭了。” 这么说着的时候,加勒特的语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冰冷的讥讽。 幽灵先生更倾向于后者……不过这个答案的选择也不会带来什么影响。他仍旧记得当初在大海上,那种冰冷的、粘稠的、大脑仿佛被什么东西困住的微妙感触。 “那么,”他低声说,“巴兹尔部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转变?” 加勒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据说是因为一个男人……他在十几年前去往了巴兹尔部落,最终在不久前改变了巴兹尔部落高层的想法。 “……巴兹尔部落内部前段时间发生了震荡,许多人员发生了更换。一部分逃出来的人将部分信息到处宣扬。当然,他们很快被杀死了,不过这种消息总是会通过港口和船只传得沸沸扬扬。 “普通人并未意识到这可能带来什么改变,但是我立刻就想到了你之前说的那个人——那个康斯特人。 “我想,说不定就是他……就是他做了什么,然后彻底改变了巴兹尔部落的想法。我不能确定他究竟做了什么,我们还没有调查得那么深入。但至少可能与他有关。 “……事实上,这群人不还想通过那些陶瓷用具,来污染贝休恩人吗?只是他们的图谋被我们发现并且阻止了,而我们没能发现他们在巴兹尔部落的小动作。” 对此,加勒特看起来是有点生气,不过他也没表现得过于懊恼。 应该说,即便他们提前知晓此事,可能也很难在这么短短几个星期、一两个月的时间改变什么了。巴兹尔部落的高层的灵魂已经被污染了。 幽灵先生思索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喃喃说:“这么说来,过去这十几年里,埃比尼泽·康斯特都在巴兹尔部落?” ……他仍旧记得,当埃比尼泽·康斯特从米德尔顿来到康斯特的时候,埃比尼泽就是从米德尔顿的金斯莱出发的。 而金斯莱这座城市,就是隶属于巴兹尔部落的。 米德尔顿这个国家更像是大大小小的不同部落组合的集合,首都贝休恩并不拥有太大的权力,各个部落反而各自有着自己的内部体系。 金斯莱可以说是巴兹尔部落的经济中心,因为这里的港口十分优越,是不少货物的集中处理地点。 ……为什么埃比尼泽·康斯特会出现在金斯莱? 当然了,他的确是阴影信徒。或许在十四年前的事情发生之后,他打算离自己信仰的神明更近一些。 但是,他也可以先西行去到无烬之地,然后在从无烬之地由南向北前往福利瓯海,就像赫德当初行走的路径一样。 这不是更加安全?毕竟无烬之地是十分混乱的地方,他可以借此隐藏自己的身份。 但是,埃比尼泽·康斯特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米德尔顿,甚至还有闲心指导那边的阴影信徒改进陶瓷的制作工艺。 ……结合自己之前得到的一些信息,幽灵先生隐隐产生了一个猜测。 如果,他是因为约瑟芬·霍西尔,才决定前往米德尔顿的呢? 如果……正是他将约瑟芬从米德尔顿带过来的那个泥碗,又转而带回米德尔顿,交给朗希家族的呢? 这似乎就解释了,为什么埃比尼泽要专门来一趟米德尔顿、来一趟贝休恩,还顺便掺和了陶瓷制品的事情。 在解决了这件事情之后,他就开始专心致志地策反巴兹尔部落,并且最终获得了成功。巴兹尔部落恐怕做了什么——针对亚西兄弟会?——进而导致了阿莫伊斯的彻底陨落。 在这件事情成功之后,埃比尼泽便马不停蹄地返回了拉米法城,开始了自己最后的计划。 ……看起来是位相当虔诚的阴影信徒,幽灵先生心想。 虔诚,而保有理智。 这就是埃比尼泽·康斯特的危险之处。 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什么埃比尼泽决定策反巴兹尔部落?他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阿莫伊斯的事情了? ……又或者说,在那么早的时候,“阴影”就与阴影信徒有所联系了吗? 幽灵先生怀疑这一点,不过也没什么证据能证明他的猜测。 他思索了一阵,便对加勒特·吉尔古德说:“我想,我需要你将巴兹尔部落过去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以及埃比尼泽·康斯特在巴兹尔部落的行动,再调查清楚一点。或许那会将我们引向真相。” 第258章 过去的准备 夏先生出现在他位于历史学会沙龙的办公室里的时候, 时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 他不确定球球将他带到了哪一个时间点,不过这也并不重要,他只是需要在这里寻找, 或者说, 关注一样东西——那个艺术家学部的成员。 这个艺术家学部似乎只是阴影信徒随手设下的一颗钉子, 一个用来吸引一些对此好奇的艺术家的场地。其幕后之人并没有太用心地经营这里,甚至可以随手让那两个画家去拉米法大学自寻死路。 但是, 或许也正是这样的轻慢态度, 会让他们在这个地方留下一些疏漏……比如, 他们是不是太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学部里了? 谁也没想到夏先生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就关闭了沙龙。 事实上, 他感到困惑的一点是, 那两名发疯的画家在拉米法大学的行动, 究竟算是阴影信徒计划中的一部分, 还仅仅只是一个幌子? 发生在8月17日那个周六的事情有许多, 也并非每一件都必定指向阴影信徒最终的目标。 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的那一次以物换物、以及格雷福斯家族资产拍卖会,这两个地方的行动的确意有所指,但是欧内斯廷交易会, 以及拉米法大学的这两次行动,却显得颇为意义不明。 那几个心怀恶意的人只是在地下通道内徘徊着,却什么事情都没做;而出现在拉米法大学的那两名发疯的画家, 甚至对阴影信徒的存在一无所知,只是想尝试新鲜的作画方式。 这两次行动更像是试探,并且试探的对象十分明显地指向西列斯·诺埃尔——一个交易会, 一个拉米法大学,都与他有关。 尽管他解决了拉米法大学的事情, 但是也在前往交易会的时候, 突然察觉到这可能是一种试探。在这之后, 他将整个调查过程变得更加隐蔽而沉着。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借用时光的力量,在历史长河中寻找着一些可能有用的信息。 比如,夏先生的办公室。 如今沙龙的确已经关闭了,但在“过去”,沙龙仍旧向启示者敞开着。 正如夏先生曾经所说的那样,他在沙龙是为所欲为的。这里的一切都受他掌控,只不过他很少真正显示出这一点而已。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阳光明媚、天色清朗。而或许这也是一个并不普通的下午,其不普通之处在于,艺术家学部的“艺术家”们,此刻正在学部中聚会。 ……有时候,夏先生正不知道应该感叹这群人居然如此信任学部,还是应该感谢这群人的信任。 他端坐在办公室中,面色如常,但眸光沉沉。他的视线仿佛在无形之中穿透了墙壁、穿过了层层帷幕,望见了那群人聚会的地点。 他让球球将他带到这个艺术家学部草创的时刻。他想看看这群人究竟是谁。 学部中聚会的人并不算多,总共五六个人,其中有一位是女性,她表情平静、目光冰冷,带着一种旧神追随者身上很少见的理智与沉稳。 夏先生将目光放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微微皱了皱眉。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预感,也可以说……是灵感。 ……随后,他听见其他人称呼这个女人为,“约瑟芬”。 约瑟芬·霍西尔。 夏先生突然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凝望着那个女人,注意到她很少说话,但也的确会给出一些自己的想法与意见。她就像是这里的负责人,其余人都听从着她的指挥。 逐渐地,夏先生的表情沉了下来。 周围的一切仿佛是一本飞速翻阅的书籍,画面变化、光阴荏苒、岁月流逝。人们快速地走动、太阳快速地东升西落、雨水与雪花与阳光快速地交替着。 漫长的时光仿佛被浓缩在这短短的一小段功夫里头。 那个房间并未改变,夏先生的目光也始终望着发生在那个房间里的聚会。约瑟芬一直会出现,只是逐渐变得苍老了一些。她依旧很少说话,但偶尔会给出自己的想法,并且一锤定音。 直到……十四年前。 画面突然停了下来。约瑟芬·霍西尔那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个平静的微笑。她的外表比她的真正年纪要老迈不少。 她伸手轻轻抚了抚自己已经斑白的头发,然后轻轻说:“那么,我是时候该离开了。” 其余人也望着她,目光中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形容的情绪。其中一人情绪有些激动地说了什么,但约瑟芬不为所动。 她只是依旧温和地说:“永别了,各位。我将昂首迎接我的死亡。” 这句话让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约瑟芬朝着其余人点了点头,然后走出了这个房间,再也没有回来。 “……之后她就死了。”球球在夏先生的耳边轻轻说。 夏先生怔住了。 从他在艺术家学部的聚会地点意外地发现约瑟芬·霍西尔的存在,到现在,他就感到一丝惊讶与茫然。很多信息当然已经在他的大脑中排列组合起来,可是…… 他自己都有些不敢置信。 为什么约瑟芬·霍西尔会出现在历史学会的艺术家学部? 最关键的是,艺术家学部是阴影信徒暗中建立的,而约瑟芬……她不是要对抗这些人吗? 难道她也被污染了吗? ……不,从刚刚约瑟芬的表现中,完全看不出的这种征兆。她仍旧平静、镇定,甚至于如此冷静地在最后迎接了自己的死亡。 而从艺术家学部成立至今,这群“艺术家”似乎也没有做过什么太过于出格的事情。甚至可以说,约瑟芬在一定程度上“约束”着这些旧神追随者。 但是……说到底,为什么约瑟芬会出现在这里? ……他曾经考虑过一种可能性,不是吗? 他曾经考虑过,如果真的是约瑟芬·霍西尔在三十四年前的兰斯洛特剧院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如果埃比尼泽·康斯特比谁都更清楚第三任大公的故事…… 那么,埃比尼泽应该能意识到,之所以仪式的力量会影响那把道具刀、会造成那场死亡,是因为这个孩子的诞生、是因为约瑟芬生下了这个孩子。 ……所以,埃比尼泽会发现约瑟芬的存在。 约瑟芬·霍西尔是孤身自米德尔顿而来,携带着那个可疑的泥碗。她理应是过来求助,或者告知相关信息,将这个麻烦的存在转告往日教会。 但是,不知道基于什么样的原因,她在抵达拉米法城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联系当时拉米法城的主教,而是疑似与科吉歇尔·兰斯洛特坠入爱河,并且怀孕生子。 ……所以她有了弱点。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是纯白无辜的、是一无所知的、是毫不相关的。但是这个孩子的诞生,却带来了许许多多的问题。 ……夏先生能够想到的,在保有理智的情况下,约瑟芬加入到阴影信徒阵营的可能性,就只有——只有可能,因为她的孩子。 她希望埃比尼泽·康斯特放过她的孩子。 埃比尼泽·康斯特或许同意了这个条件。无论如何,那是三十四年前。当时埃比尼泽或许已经受到了阴影信徒的影响,但是还没有那么疯狂与虔诚。他或许还保留了一丝理智。 但是,十四年前——二十年过去了,事情也发生了变化。 埃比尼泽·康斯特的信仰暴露了。 在他离开拉米法城的时候,他很有可能需要进行一些收尾工作。比如,杀死约瑟芬·霍西尔这个始终不太可信的,来自异国的女主教。 约瑟芬·霍西尔的不可信来自于许多地方,比如她毕竟曾经是往日教会的一员,比如她知晓那个泥碗的存在,比如她也不可能跟随埃比尼泽·康斯特再回到米德尔顿。 她已经变得年迈、苍老,失去了利用价值,同时还有泄密的风险,因此,在埃比尼泽失势之后,等待约瑟芬的就只有死亡这一条道路。 看起来约瑟芬自己也十分清楚这一点。她相当平静、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死亡。倒不如说,对于她来说,那过去的二十年就已经如同死亡。 而在十四年前的那个时间点,她的孩子,她亲爱的切斯特·菲茨罗伊,恐怕就将要成为一名医生。她的孩子将救死扶伤、将拯救许多人的性命。那或许是比她想象中要好上无数倍的结果。 所以,她可以心甘情愿地赴死了。 ……夏先生感到一阵沉重的、叹息的情绪,那黏连在他的大脑之中,让他很难摆脱这种无形的困扰。并不仅仅只是因为这样的选择,而是因为这个选择带来的结果。 在那一瞬间,约瑟芬会后悔生下这个孩子吗?会感到这个孩子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吗?而科吉歇尔·兰斯洛特在那个时候又在做什么? ……他恐怕是死了。但,又是死在什么时候的? 约瑟芬·霍西尔真的就这么加入了阴影信徒的阵营吗? 夏先生感到这些问题如同一声声诘问。而他似乎对此知道得太多了。一开始,他只是想要了解艺术家学部可能存在的秘密,但是这个秘密却超乎了他的想象。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时光与命运的重量。 ……他几乎开玩笑一样地想,他有时候可以理解神明的冷酷与无动于衷。那是另外一重意义上的公平,因为那是一视同仁的冷酷。 而他其实没法做到这一点。 他总是希望尽善尽美,总是希望一切都会是个好结局,而他也尽力这么去做。因此,当他了解到那些过去的、已经无法更改的事情定局的时候,他就感到微妙的为难。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存在一位先知? ……那么这位先知想必会是痛苦又幸福的。那位来自阴影纪的售票员女士曾经这么说。 力量在这一刻也成为了对他的诅咒。 他在那儿枯坐着,静静地冥思了许久,终究还是慢慢摆脱了这种情绪的困扰。 但是,他又想——他终究,终究得,做出一个选择。 或许还没那么迫切,但是…… ……简单一点来说,他这个人类受到了神明力量的困扰。他对自己说。 所以,他得想一个解决办法。这不会有多容易,但也不会有多难,因为……说到底,那也只是一份力量。 人类的力量或者神明的力量,追根究底,也只是“力量”。 他的目光望向了窗外。熟悉的拉米法城。他对于夏先生的这间办公室也已经十分熟悉了,也十分熟悉从这扇窗望出去的城市风景。 他会意识到,这风景与他息息相关,但是又在某种程度上,与他毫无关联。 他只是这个时间点的过客,一抹飘飘荡荡的幽灵。 ……过去。 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说:“球球,我们该去别的地方了。” “好的。”球球语气轻快地说,自从它知道他乐意帮忙出版詹·考尔德的著作之后,球球的情绪就一直挺积极向上,“您想去哪儿?” “阴影纪。”夏先生说,“你随便挑一个时间点就好。” “没问题!”球球说。 “球球号,出发!”骰子在一旁欢呼雀跃,像是奔向一个它十分喜欢的旅游目的地一样。 夏先生莞尔。 面前的画面又发生了跳跃与闪动,他习惯了这一幕,因此也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片刻的混乱过后,他面前的景象终于定格了下来。 这是一个位于荒郊野岭的小村落。他能遥遥望见,在不远处小山的另外一边仿佛有宏伟庞大的城市。但是,相比之下,面前这个村落却显得荒芜而破败。 他想了想,便朝着这个村落走了过去。 离得越近,他就越是发现这个村落的荒僻与冷清,现在正是傍晚时分,但村落里炊烟寥寥。一些呆坐在门口的人投来的目光也相当呆滞与冷漠。 有人发现了夏先生的到来,有些人无动于衷,但慢慢也有一些人站了起来,并且围拢在村口,冷漠地望着夏先生。 “你是谁?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其中一名看起来相对年轻的男人大声询问。 夏先生敏锐地发现,这个男人使用的语言,与他上一次来到阴影纪的时候,从那名售票员女士的口中听闻的“通用语”十分类似,不过更为生僻、繁琐,还带着一种奇怪的口音。 ……所以这恐怕是比那个时刻更加早一点的时代? 他心思一转,便用这种语言说:“我打算前往陶赫蒂亚,想问问路。那儿还远吗?” 提及陶赫蒂亚这个明确的地点,这男人以及村落里的其他人的表情稍微松弛了一些。 他们看起来没那么紧张了,那男人甚至变得热心了一点,他指了指远处的那座城市缩影,说:“那就是陶赫蒂亚。” “看起来不远了。” “只是看起来。”那男人不以为然地说,“真的要走过去的话,起码得一个月的时间。” 夏先生微微吃了一惊。 那男人大笑起来,说:“不然你以为呢?如果我们真的离陶赫蒂亚那么近,那这里可不会如此荒凉。”他大概以为夏先生是个不怎么出门的贵族少爷,便说,“要过来喝杯茶歇一会儿吗?” 夏先生沉吟片刻,便跟着这个男人走进了村落。其余人都无聊地散开了。 一边走,男人一边跟夏先生介绍说:“我们这村子没有名字,以前是一个贵族老爷的封地,但那家伙破产了,所以我们就只好自己讨生活。 “我们种了点东西,但是也没能卖出钱,还被商人骗了——梅纳瓦卡的信徒可真不是好东西;也养过一些牲畜,比如羊,但瘟疫来了,那些畜生就都死光了,连村里的年轻人也死了不少。 “他们都说是撒迪厄斯暗中关照了我们这个小小的村落……这可真是……如此这般的照料我们可受不了。 “慢慢地,人们就觉得这地方受了诅咒一般。那时候真是死了不少人,好在这几年生活稍微好些了……我们也打算信仰一位神明,指不定祂能庇佑我们。 “不过,这荒郊野岭的地方,神明估计也不屑于我们的信仰吧。谁知道呢。这世道,总得想个办法找个出路。” 夏先生安静地听着,偶尔会聊上一两句。直到此时,他也还没有对这个村落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仿佛这地方就是普普通通的、在阴影纪挣扎求生的小村落。 这样的村落、村民,在阴影纪乃至于沉默纪、雾中纪,都并不罕见。他们生活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有着自己的一套生活理念。他们很少与外人打交道,也不屑于此。 他们的生活日复一日,好像每一天都是复制粘贴出来的——好像真的如同他故乡地球的电脑文件,被电脑之外的无形之手偷偷控制住了。 而夏先生十分清楚,这是活生生的人类。 这种想法漫不经心地困扰着他,但是又在他望见村落中央某样东西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露出了略微惊愕的表情。 “……哦,你对这东西有点惊讶?”那男人说,“断头台罢了。你在城里也应该见到过?前面那几十年时间里,世道混乱得很,是最近一段时间才勉强安定下来。 “我们这儿也有这样的断头台,用来审判一些人。他们有的是犯了罪,有的是发了疯,有的则是信仰了莫名其妙的东西,然后对村子不怀好意……总有这种人。 “我们就只好去审判他们,然后杀死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传言,说这些人的毛病都在他们的脑子里,所以想要清除这种东西,就必须得砍头。 “老实讲,我是不怎么相信这种说法的。但其余人都这么说,我也就只好跟着这么去做。我还亲手砍过一个杀人犯的头呢!那可不是什么好经历。 “……我一开始没用上力气,结果那男人的头断了一半,还活着朝我大发脾气,说他死都没法好好死,还说我是个孬种,我气得要命,活活砍了他十来下,才把他的头砍下来。 “他的头咕噜噜滚远的时候,那眼珠子还瞪着我呢!气得我用斧头的柄砸烂了他的眼珠子。好像就是这招儿起了效果,那天我睡得挺不错,比以前任何时候都睡得好。 “我还以为那是阿卡玛拉不小心庇佑了我,结果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享受过类似的好眠了。人们都说要我再去砍那些罪犯的头,但我可没那把力气,砍人家十来下,那不是我也遭罪、他也遭罪? “……反正事情就这样了。最近几年我们都没用过这玩意儿,我觉得这东西甚至可以卖掉了,但是村里的那些老人不愿意。他们说这东西未来指不定还能派上用场。 “哈,我是相信的!反正这年头,事情不会那么容易安定下来。只是最近一两年让我们过上了稍微好点的日子,回头那些神又不会让我们太平下来。 “只是我们不小心、或者太幸运,就生到了这个年代。要是往前一千年,或者往后一千年,我们哪儿会过上这么恶心人的日子呢?” 这男人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好似这断头台勾起了他的话头,让他怎么也停不下来,只想将自己的那些事情说给来者听。 而那名安静的听众呢,似乎也是个合适的谈话对象。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总是十分专心、认真,好似他每一句话都听得仔仔细细。 于是,不知不觉地,这男人就说得多了。 他在心中哎呀了一声,觉得完全没必要与一个陌生人抱怨这么多——这年头谁的生活能如意呢?——但是他瞧着那双眼睛,又觉得,其实也无所谓。 讲了也就讲了。人们永远关注自己的事情,对他人的情绪只是漠然处之。 于是这男人在说完了这些话之后,就十分顺其自然地打算换个话题。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他对面那个男人却说:“但是,如果未来一千年的日子,都不怎么好过呢?” 这古老荒僻村落的住民慢慢张大了嘴。 他说:“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你怎么能确定呢?” 那位不知姓名的来访者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如果我的确确定?” 男人咽了咽口水,有一种莫名的紧张升腾了起来。不知怎么的,他不太敢怀疑这个人的说法。他瞧了瞧四周,注意到那安静的、沉默的周围。 好似有什么在倾听着他们的对话,好似有什么在关注着他们的对话,好似……这个世界,在等待着这场对话。 他突然鼓起了勇气,他问:“你有什么证据?” 那位访客——来自遥远的未来时光的访客,他的目光凝视着那个血迹斑斑的断头台,又望向周围的一切。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种些微的茫然与更多的、十分复杂的情绪波动。 他低声喃喃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在场的另外一人并没有听清。后者只是执拗地盯着他,等待着一个答案——是什么样的执拗让他在此刻倾听着一个人仿佛疯狂的说法? 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他就是等待着。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那位访客突然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报纸? 这荒僻村落的住民当然知道报纸。陶赫蒂亚离他们没有那么遥远,在这个村落尚且兴盛的时候,甚至在他年轻的时候,他也阅读过报纸。 他不知所措地接过了那张报纸,展开,然后猛地张大了嘴。 阴影纪,788年,8月15日。晚间报纸。 他瞪视着那个时间。傍晚凉爽的风吹得他猛地颤抖了一下。他不可思议地、囫囵吞枣地扫视着报纸上的内容,然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猛地将报纸塞进了那位访客的手里。他颤抖着,面色苍白,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在自己和自己吵架。 他或许都没看明白报纸上都说了什么,但是他的大脑却好似在恐吓着他自己——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你今天迎来了一位什么样的访客! 那位无名的访客又自顾自叠好了报纸,默然地望着周围。 “……我不,我不相信。”男人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你只是,只是……在,欺骗我……是的,就如同那些商人一样,你在欺骗我。你在骗我!” 他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甚至流畅了起来。他当然不会相信那就是一份来自未来的报纸。他当然不敢相信。他觉得这不可思议。 “你有什么证据?”男人根本不敢说这证据是用来证明什么问题,他只是不停地重复着——证据、证据、证据!把证据拿出来! 他的眼睛里充斥了红血丝,看起来如此狰狞。但是谁都知道,在这空旷的、傍晚时分的村落中央广场,在那断头台的边上,此刻,是这个男人的灵魂正在摇摇欲坠。 于是那位访客想了想。他突然露出了一抹,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啼笑皆非的笑容。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支——一支,笔? 他将这支笔递给这个遥远村落中的住民。后者不知所措,于是那位访客又将那张报纸拿出来,手把手教着这个男人如何写字,以及,这支笔的原理。 这男人与商人打过交道、杀过人、种过田、放过牧、认识字。他知道不少事情,可是,他却对着一支小小的笔无可奈何。 他从未见过这东西。这不是这个年代的产物。他新奇地把玩着这支笔,又因为自己指甲缝里的泥土而有点羞愧。 他写了几个字,玩了玩钢笔笔杆里的上墨器,然后用自己的衣服下摆小心翼翼地擦拭了这支笔,才将其递还给那位访客。 随后,这位村落的住民,后知后觉地露出了一个迷茫的表情。 太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在沉默中,夜幕降临了。 终于,那个男人说:“这就是……未来?” “我不能说这是否就是未来,这是否就是你的未来。”那位无名访客依旧用那种——该死的——平静的语气说,“或许我也只是,窥见了其中的一些事情……提前知晓了某些细节。” “先知。”这村落的住民低声喃喃。 那位访客突然怔了一下——自阴影纪的通用语,到沉默纪的萨丁帝国语言,到雾中纪的康斯特语,“先知”这个词语的发音竟然从未改变。 他感到一丝恍然,或许,也可以说是一种迟来的惆怅。 当他第一次听闻“先知”这两个字,以及如今从这个阴影纪的男人口中听到“先知”这两个字,那种感触是截然不同的。 那是……那是,令他感到难以言喻的、复杂而沉重的感触。 “……您是先知吗?”这遥远村落的住民突然问。 那位访客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不,不能算是。但是,在未来——在遥远遥远的未来,或许,会有一位先知。他将拯救这个世界。” “拯救?” “拯救。” 那村落的住民又不说话了。他像是半懂不懂,像是茫然无知。他说:“可是,神呢?” 他的意思好像是,既然有神,那么何必还需要先知来拯救这个世界呢?他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也隐隐有所知晓。 但是,当他将这个问题说出口的时候,他却猛地意识到,这好似是将神与先知对立了起来——就好似,当先知拯救这个世界的时候,他需要面对的阻力,也包括神。 “我不能告诉你太多。”那位访客几乎温和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是,我或许有必要在这个时候,让‘先知’出个场……一个其实已经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登场的角色。” 村落的住民茫然地望着他。 而那位访客喃喃说:“但是,在这第一次出场之后,会经过更多漫长漫长的时间,‘先知’才会第二次登场。他会是……” 那个力挽狂澜的人。 他将…… “……拯救世界。”那位访客露出了一个轻微的笑容,“他会是拯救世界的那个人。” 村落的住民并没有听懂这句话。但他还是认真地注视着这位访客,仿佛要将他说的一切都记在心里。 隔了片刻,那位访客说:“天黑了。” 村落的住民点了点头。 “你们会经历漫长的黑夜。”那位访客接着说,“漫长到,怀疑这个世界是否将永远无法迎来黎明,而只能陷在这可怕的昏暗的夜晚之中,永远被阴影笼罩。” “太阳死了吗?”那位村落的住民忍不住问。 那位访客像是笑了笑,这个比喻的确十分有趣,但是——但是,露思米啊。在阴影纪的此刻,露思米是否陨落了呢? 于是他凝视着远处昏沉的光景,说:“太阳只是姗姗来迟。” 村落的住民不太明白地抓了抓头发。 “……但是这世界,和这世界的人类,不能只是等待太阳的升起——责怪着太阳的姗姗来迟。”那位仿佛来自遥远地界的访客这么说,“没人能坐享其成。” 那位村落的住民像是厌烦了这样的打哑谜,他忍不住问:“可是,您这么说,又是为了什么呢?您需要我做什么?” “不,什么都不需要。”那位访客说,“我只是在告知这件事情。我需要——这世界等待那个时间点。” “什么时间点?” “‘先知’需要帮助的那个时间点。”访客微微笑了笑,“在某个遥远遥远的未来。但是,请相信我,这世界和这世界的人类,会抵达那个时间点的。 “那时候‘先知’需要帮助……这漫长漫长的岁月、时光,才能成为这样的帮助的基座。‘先知’希望我在此刻告知你们这事儿——仅仅只是,‘告知’这件事情本身。 “而在那个时间点之后,黎明就将到来了。” 说着,他望向了遥远的天边。落日彻底消失了,最后一缕夕阳的光芒也被太阳吝啬地收回。黑夜彻底统治了这个世界。 他说:“请保守这个秘密。再见。” 这遥远、古老而荒僻的村落的住民也下意识望了过去,他又说:“但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当他收回视线的时候,那位陌生的访客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带着他的钢笔、带着他的报纸,带着他神神秘秘的先知论。 这男人因此瞪圆了眼睛,隔了片刻,他哆哆嗦嗦地大叫说:“神……神!” 这大声的、嘶哑的、几乎疯狂的叫喊声终于引来了其他人的注意。一人问:“发生了什么事?” “去拿张纸来!去!”这男人说,他目光狂乱、表情执迷,但有那么一丝几乎可怕的冷静也控制着他的大脑,“我需要……我需要将这件事情记录下来。那是……‘先知’的要求…… “我们……我们!我们收到了来自神的启示!祂自天上而来,如今也已经回归天上!祂是太阳!是未来!是庇佑着这个世界的神! “天神告诉我们,这世界已经沉沦于黑暗之中,而太阳姗姗来迟。我们只能等待,但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要等待一位先知来拯救、来改变这个世界……我们要在那个时候帮上忙…… “……我们,要帮上忙……是拯救这个世界、是拯救那位先知……是拯救我们自己……是我们的野心……这么多年的等待,会在最后帮上忙……我们要保守这个秘密!要铭记这个秘密!”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表情扭曲目光狰狞,几乎带着狂热。 而有一个人拿着羊皮纸——那是这个村落曾经养过的羊群,那些牲畜都因为疫病死光了,于是他们就将那些羊的尸体废物利用,其中一些做成了这样的羊皮纸。 他飞快地在羊皮纸上记录了,可那人的语速太快,话语也凌乱不堪,他几乎没能记录下什么。他苦恼地抓了抓头发,看着羊皮纸上的文字——天神说将有一位先知拯救这个世界。 他想了想,便轻轻松了一口气,认为这意思并不算错。 而那个自称受到启示的男人,则一把将羊皮纸夺了过去,又增加了几行文字。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相关的事情——那位访客让他保守秘密,不是吗? 最后,他只是纠结地写下,“超越了这个时代的钢笔”这几个字。 他凝视着这张羊皮纸,隔了片刻,又低声说:“没有神。” “什么?”有人不耐烦地问。他们大概觉得这个男人的大脑也疯了。甚至有人瞥了瞥那断头台,大概是觉得这男人也该在断头台上走一遭。 那男人沉默片刻,然后突然抖擞了精神,他的目光凝重,但也可以说,他兴致昂扬。他确凿无疑地说:“未来,没有神!” 整个村落仿佛都被他这句箴言吓坏了。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起来,下一秒,终于有人忍无可忍地说:“你究竟在说什么东西!” 那张羊皮纸被随意地弃置,那个男人则被人胡乱地打了一顿——不算太用力,只是人们希望他清醒过来——很快,村落就又安静下来。 那男人躺在地上,静静地瞧着星空。星星的确很美,他不经意间想。 但是,但是——但是,他们等待着的,是太阳啊。 他缓慢地闭上了眼睛,就这么睡着了。或许明天醒来,他会将那一切都当做是自己发了疯的幻觉;也或许,他会继续执迷不悟地相信着这个预言。 关于,“先知”的存在。 ……西列斯静静地站在时光长河的边缘,凝望着那一幕。他漆黑的眼睛中几乎毫无情绪,显得相当沉静而平淡。 他本该笑话一下自己。那“先知”的名头曾经让他啼笑皆非、百般抗拒,而最后,反倒是他自己创造了这个传说。 但是,他又感到这种情绪太轻飘飘了。他不想在这个时刻——起码是这个时刻——如此简单地概括自己的想法。 他想,这是雾中纪的第四百零一个年头。 ……两千年的时间,足够了吗? 他这么思考着,感到有那么一点不够保险。他总是相当谨慎的。 但是,就让他下一回再来思考这个问题吧。他感到了一丝疲惫,一种缓慢侵蚀他的大脑的疲倦。他更想在这个时候抱抱琴多,然后与他的伴侣一同沉沉睡去。 而等到黎明过后,等到日出时分,他会乐意继续思考这些问题的。他总是乐意思考。 骰子和球球大概也看出了西列斯的情绪并不算好,就只是安安分分地与他道别。 在离开费希尔之镜之前,西列斯突然停了停,凝视着骰子和球球,然后说:“你们想和我一起去地球吗?” “当然!”两颗玻璃球异口同声地说。 “安缇纳姆还不知道要沉睡到什么时候呢。”骰子小声说,“我可不想一直待在神明宇宙发霉呀。” 球球的说法就更加委婉了一点:“我很期待与您一同踏上旅途,守密人。” 骰子像是吃惊地啊了一声,它立刻说:“傻球,你变了!啊,守密人,我……我当然……我当然也十分期待,我是说,我一直都期待!” 于是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他低声说:“我也很期待。” 他想到,曾经在地球的时候,他好像也幻想过类似的场景。有相伴一生的伴侣,然后,有房有车、有猫有狗……生活看起来相当圆满,不是吗? ……当然他不是说骰子和球球就是猫和狗的意思。 ……当然他也不是漏算了阿卡玛拉的人偶和李加迪亚的幽灵。 ……数量似乎一下子暴增了起来…… 一个突如其来的比喻,也十分突如其来地毁掉了西列斯的惆怅思绪。 他暗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想,呵,地球人。 他又问:“不过,力量呢?” “前往地球的话,在现实世界当然是没有什么‘奇幻’的力量可言的。”骰子解释说,“我们的力量只能存放在费希尔世界,或者神明宇宙。” 西列斯怔了一下,他说:“你们可以与时光、命运的力量分开吗?” “当然可以啦。”骰子的语气十分轻快,“我曾经不就是独自前往过您的故乡吗?” 西列斯眸光微动,不过他也不急着去验证自己的想法。他想,毕竟他连怎么回到地球都还没有想明白。 很快,他离开了费希尔之镜,又去了趟坎约农场与人偶们聊了聊天,然后才去了琴多的梦境,跟他说他们可以离开梦境回到现实了。 琴多当然没有异议。很快,他们在凯利街99号的卧室里睁开了眼睛。 “再睡一会儿?”琴多问。 “再睡一会儿吧。”西列斯说,“这是周二。晚上才有课。” 琴多盯着天花板,隔了片刻,突然低声嘀咕了一句:“奇怪了,我有时候完全忘了您还是拉米法大学的文学史教授。” 西列斯:“……” 他沉默片刻,然后说:“等琴多助教拿到这学期学生们的作业,他恐怕就不会这么说了。” 琴多不由得哀叹了一声。 更加令人伤心的是,这个学年的第一学期会在神诞日之前结束。 也就是说,他们很有可能,要在打败“阴影”之前,首先打败学生们的那叠作业。 ……琴多觉得,他现在和“阴影”一样不高兴。 他把自己往他心爱的神明怀里拱了拱,然后才安安生生地陷入了沉眠之中。 西列斯也睡了一会儿。将近八点的时候,他们才起床、洗漱,然后一起挤在厨房里做点早餐。 西列斯随手翻阅着八瓣玫瑰纸。 新消息。不出意料。 “…… “教授,您可能都不敢相信我们刚刚发现了什么! “自从我从您那儿得到那个任务之后,我的同伴们就会有意无意地观察城内那些古老的建筑。 “昨天是周一,晚上的时候,剧院区的一家剧院试着恢复营业了,我有位同伴是十分狂热的戏剧爱好者,因此就特地去捧场。他当然也在这个时候观察了剧院区的情况。 “然后他就惊奇地发现,似乎有一个人,在一间剧院的旁边凭空消失了。 “他原本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但是一晚上辗转反侧之后,还是觉得有必要将这事儿告诉我。所以我现在就来跟您讲了。 “如果您下午有空的话,我会去您的办公室找您?我的同伴也会来,到时候让他好好跟您讲讲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来自赫尔曼·格罗夫的消息。 西列斯稍微吃了一惊,他想到,如果这个人注意到的、突然消失的人就是阴影信徒的话,那么他们似乎可以根据相关的信息来推测,阴影信徒究竟是如何进入那神秘的隐蔽空间的。 他立刻便回复了赫尔曼的消息。 【下午我会在办公室等你。这件事情或许会十分重要,你们过来的时候记得小心一点,最近一段时间也不要靠近剧院区。不要表现出这一次的会面与剧院区有关。注意安全。】 第259章 灵光一闪 当西列斯与琴多坐上前往拉米法大学的马车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间,西列斯感到这几天发生的一切都令人目不暇接。 只是这么短短两三天的时间,他们好似调查出了许多新的信息、解决了许多新的难题。但是, 他们又同时不得不谨慎地放慢脚步, 因为他们还没有抵达那个最核心的问题。 西列斯掀起车窗的帘子, 瞧了瞧外面闪过的街景,然后又放下。 “您想到什么了吗?”琴多适时地问。 西列斯沉吟片刻之后, 突然问出了另外一个问题:“普拉亚家族在拉米法城内可以调动的启示者有多少?” 琴多微微一怔, 他思考了一下, 便回答说:“大概一百人左右?”他亲昵地依偎到西列斯的身边, 说, “您是为了下个月的事情做准备吗?” “当然。”西列斯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我们需要提前准备好。一百人……我不认为这能够彻底控制住局面, 还需要有更多人参与进来。” 琴多点了点头, 他歪头靠在西列斯的身上——秋天到了,他亲爱的神明终于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亲昵举动而觉得热了,所以琴多也就肆无忌惮了起来。 反正他们现在是在马车里, 不是吗? 琴多说:“往日教会和历史学会的启示者……加起来,或许也差不多?” “那得找个借口将他们动员起来。”西列斯说,“既不能暴露阴影信徒的存在, 又得让他们走上这样的战场……此外,偌大的拉米法城,阴影信徒究竟会出现在哪里, 也是一个问题。” 琴多迟疑了一下,然后低声说:“我们得……” “我们得找到埃比尼泽·康斯特, 同时抓捕其他的那些阴影信徒——前者得是活的, 后者生死不论。”西列斯几乎用一种冰冷的语气说。他少有如此冷酷的时候。 琴多定定地注视着他。倒不如说, 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里此刻满是痴迷。他吻了吻西列斯,然后低声说:“您说得对。” 西列斯笑了一下,随后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阴影信徒的藏身地点很重要,但其重要之处在于我们不能放过任何漏网之鱼,所以我们才必须找到他们躲藏的地点。 “……此外,我已经厌烦了‘他们行动、我们调查’这样的模式了。或许主动权该颠倒一下。” “您打算怎么做?” “周三我会去一趟历史学会,我得找到福雷斯特。我想,他手中掌握着许多我们需要的信息,而不管是他自己,还是我们,之前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但是如今,这些信息恐怕会恰到好处地派上用场。坎拉河、博物馆、‘阴影’……总会有什么联系。” 西列斯低声喃喃说。 他的确逐渐感到自己大脑中那些一团乱麻的思绪、那些厚重而复杂的信息,就像是拼图一样拼出了不少凌乱的碎片。他需要将其组合起来,但是似乎又缺少了一些重要的节点。 ……为什么会是翠斯利? 为什么,十四年前,埃比尼泽·康斯特要求那个年轻人复现出翠斯利的力量? 这个问题令人疑惑不解。因为翠斯利从来不是“十分重要”的神明,也从来没有与“阴影”存在什么复杂而深刻的关联。 要说生命、死亡、星星、艺术,这些神明与“阴影”有所关联还算正常。但是,自然? 西列斯总觉得自己还漏掉了什么信息。 他甚至怀疑自己曾经听闻过、或者起码有所了解,但是他却没能得到那个线索、得到那个提示词,所以他现在只能一头雾水地胡乱猜测。 ……翠斯利。 翠斯利的力量来自于最初的李加迪亚,来自于“真实”。祂本身也是这真实世界的一部分,祂象征着高山与河流、象征着自然与野性、象征着原初与荒蛮。 对于人类来说,翠斯利的力量总是存在于他们未曾涉足、未曾抵达的地方。那些旷野、那些荒原、那些森林、那些湖泊,那些不太能在日常生活中见到的野生动物。 但是,在另外一方面,翠斯利的力量似乎也与其他的神明息息相关。 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就是,翠斯利与阿莫伊斯。 的确,阿莫伊斯是战士的神明,是人类意志的体现;但是,阿莫伊斯也在一定程度上象征着大海。海洋也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 此外就是翠斯利与佩索纳里、露思米这两位神明。 佩索纳里象征着生命,而那显然与“自然”有着十分明显的关联。人们总是认为大自然是一切生命的起源;至于露思米,星星也总是与荒郊野岭的风光联系在一起。 事实上撒迪厄斯当然也与翠斯利有关。因为大自然的法则总是残酷而充斥了死亡的。那是自然的另外一面。 祂们都是从“真实”的力量之中拆分出来的——生与死、星与山。祂们拥有着共同的源头。 ……那祂们的乐园呢? 想到这里,西列斯突然怔了一下。 他有些诧异地意识到,这四位神明的诞生之日相当早,但他却不怎么了解祂们的乐园。 死亡的乐园是莫沙彻丘陵,这一点他们已经知晓了。不出意外的话,那应该与发生在丘陵之上的死亡有关——自然之中的死亡却指向着撒迪厄斯,费希尔世界的神明力量从来都不单一分明。 但佩索纳里、露思米与翠斯利,这三位神明的乐园却无人知晓。 佩索纳里的乐园或许会与鲜花有关?考虑到这些神明的乐园似乎都与祂们的神位有关。或许那会是一座漂亮的花园,或者苗圃。 露思米的乐园必定与星星、灯光、高空有关……他不太能想象那会是什么地方,或者什么东西;也许就只是这照亮了费希尔世界的每一盏灯?当然,他也记得“金盏杯”这个概念。 至于翠斯利……高山、河流、行者?这似乎与撒迪厄斯的乐园有着十足的相似之处。 ……不,翠斯利讨厌人类,所以祂的乐园中可能不会存在人类。那儿可能会有不少的野生动植物。 西列斯暗自猜测着。 他突然想到,既然在十四年前,阴影信徒那边就很有可能已经引动了、复现了翠斯利的力量,那么他们是否会在过去十四年里,继续试图掌控这份力量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毫无疑问的,他们当然会。 ……所以在胡德多卡的乐园、阿特金亚的乐园之后,又有第三种可能性出现了:翠斯利的乐园。 但抛开这些推测不谈,他们最终锁定的目标却是兰斯洛特剧院。 西列斯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们去过不少次兰斯洛特剧院,从未发现什么异样。他越发好奇阴影信徒究竟是如何躲藏的了。 不久之后,他们抵达了拉米法大学。西列斯今天有晚课,就打算在办公室呆上一个下午。琴多也跟了过来,是因为他们已经可以开始准备期末的试卷了。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是那群学生在学习文学史,还是我在学习文学史。”琴多说,“我只是当了您两个多学期的助教,甚至都可以给他们出卷子了……难以置信。” 西列斯忍俊不禁,他说:“我家乡有句俗语。”他思考了一下该怎么用康斯特语翻译过来,“活到老学到老。” 琴多像是思考了片刻,然后他语气幽幽地说:“您嫌弃我老了吗?” 西列斯:“……” 他记得,上一次提及这个问题,还是在侦探先生未曾揭晓自己的真实年纪之前。 当时琴多用类似的表情、类似的语气,说出了一句类似的话。 于是西列斯想了想,便说:“如果按照我在故乡的年纪,那么我还比你大上几岁。你嫌弃我老了吗?” 琴多立刻换了一副表情,相当亲热地说:“您还年轻着呢。”他蹭过去亲了西列斯一口,然后用一种略微讨好的语气低声说,“能让我叫苦不迭的那种。”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委婉地说:“我们现在在办公室。” “嗯……您的助教只是想恭维一下您的能力。”琴多狡猾地说,他停顿了一下,又稍微严肃了一点,他说,“况且,我们不会老。” 神明的力量会驻留在他们的身上,让他们获得更为漫长的寿命、更为健康的体魄。或许他们也不可能彻底拒绝死亡,但是那也只可能发生在遥远遥远的未来。 未必是永生,但一定会是长生。 所以当琴多说西列斯是不是嫌弃他的年纪的时候,他并不是那么真心,只是略微戏谑地说——当然或许只是,只是有那么一些些的在意。 但在意的关键点不在于年纪本身,而在于那么漫长的十几年几十年时光里,他居然是孤孤单单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一旦想到——他用这么漫长的时光等来了他心爱的人,那么一切似乎都显得十分值得了。 ……他们正要去面对一位古老的神明。更确切地说,西列斯将要。 琴多得成为西列斯的后援,他得为他铺平通往那场对峙的道路。他心甘情愿这么做,但是他也必须得承认,他感到紧张。 那种紧张总是会让他的心脏都收缩起来,让他感到一丝痛苦。 琴多并不会感到畏怯,他天性傲慢,他甚至迫不及待地希望那终末的决战快点到来,这样他们就可以坦然而愉快地去迎接那场胜利,以及那胜利过后的黎明了。 但是他也感到些许的不安。 琴多坐在西列斯的身边,有点想说清楚自己的想法,又感到即便自己不说,他心爱的神明也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隔了片刻,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我应该更让你‘叫苦不迭’一点,这样你就不会胡思乱想了,琴多。” 琴多眨了眨眼睛,然后他笑了起来。 西列斯也笑了一下。 有时候他希望激烈地亲吻琴多,并不只是因为爱本身,也因为他们正共同面对的这一切。但他又天性克制,很少真的这么表达情绪。 他感到——他感到这个秋天并不令人舒服。的确,天气很舒服,轻柔的微风吹拂面颊的时候,会让人想见一双温柔的手。 可是,这秋天却未必比之前那个炎热的、烦闷的夏天更好。这个秋天同样令人烦躁。那像是一抹蠢动的阴影,像是一片飘落的、却还不知道终将飘向何方的落叶。 ……那是一种等待着什么的感觉。 隔了片刻,西列斯又说:“或许这一句话在这个时候显得不合时宜,但是,我希望你知道,琴多……我希望你知道的是,我期待着与你一同去探索这个世界。我总是感谢你的陪伴。” “而我感谢您的爱。”琴多低声喃喃,“您收留了我漂泊无依的灵魂。” 他生来仿佛就是为了等待什么。而现在,他等到了。他得到了。他总是能等到一个圆满的结果。 西列斯侧头亲吻了琴多。他的亲吻总是带着他生来的冷静与温柔,只有琴多才能将他们的吻变得激动起来。不过这个时候,琴多更喜欢这种懒洋洋的感觉。 这个温情脉脉的吻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 显然这个时候过来的只有可能是赫尔曼·格罗夫。 ……琴多低声咒骂了一句,他阴沉沉地说:“讨人厌的学生。”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讨人厌的‘阴影’。” 西列斯不禁笑了一下,他打量了一下琴多,然后说:“把你的头发梳梳好,琴多。我要去开门了。” 琴多相当听话地点了点头。 因此,当赫尔曼·格罗夫与他的同伴一起走进西列斯的办公室的时候,琴多正用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然后重新扎辫子。 赫尔曼察觉到了一丝微妙,不过那种情绪转瞬即逝。他无暇思索自己莫名收获的灵感,大脑中的思绪全部集中在刚刚收获的信息上。 西列斯维持着那种若无其事的冷静,他问:“过来的时候一切顺利吗?” “一切顺利。”赫尔曼说,“雅各布过来找我的时候特地换了个身份。” 西列斯的目光便顺势放在了“雅各布”的身上。 那是个外表年近三十的人,他看起来是那种沉默寡言、老练冷静的那种人,他的气质、目光,也十分符合西列斯对于无烬之地探险者——那种优秀的探险者——的想法。 当西列斯的目光望过去的时候,对方也谨慎地望着西列斯,并且点了点头,说:“雅各布。” 他没有提及自己的姓氏,不过这也不算什么重点。他快速地瞥了坐在一旁的琴多,后者正安安静静地把玩着西列斯的手指。来自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似乎已经认出了曾经声名远扬的琴多·普拉亚。 琴多也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 “……雅各布。”琴多突然说,“我记得你。” 雅各布像是猛地僵了一下。赫尔曼也怔了一下。 琴多露出了一个巧妙的微笑,然后他戏谑地说:“别担心,这话并不是说他不是个好人。”他是朝着赫尔曼说的,“我只是记得他的确相当谨慎。” 雅各布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露出了一抹狼狈的苦笑,他说:“琴多先生,那只是……一次临阵脱逃。” “不,在这一点上我并不赞同你。”琴多说,他们像是叙起旧来,“当时前往盖恩斯德的人,一共有在25个人,但是最后只有我和另外两个探险者活着回来了。你挽救了自己的生命。” 西列斯眸光微动。他知道琴多不可能无缘无故和这位雅各布叙旧,并且提及曾经的往事。而他们提及的话题,也的确让西列斯回忆起了什么。 ……那些地下生物。 西列斯曾经从卡洛斯·兰米尔那儿购买了一本探险者游记。那是卡洛斯的父亲,那位大商人兰米尔,在无烬之地随手救下的一名探险者给他的。 ……老实讲,单纯从卡洛斯将这本游记卖出的举动来说,就能看出来,兰米尔其实对这本游记并不上心。只是在“星之尘的诅咒”的传闻出现之后,兰米尔才突然对这件事情有了点兴趣。 无论如何,这本游记的确给西列斯提供了关于无烬之地的初始印象。那种残酷的、冷漠的、无法掩饰的疯癫与阴郁底色。 游记主人的名字是弗雷德曼。时至今日,这已经是个乍一听有点陌生的名字,但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刻,西列斯还困扰于这本游记中的许多细节,以及弗雷德曼那奇怪的死亡。 弗雷德曼在游记中提及了一件事情,他曾经遇到过一位探险者,后者跟他讲述了一个二十五人团队前往盖恩斯德探险,却因为“变异的地下生物”而死伤殆尽,最后只有三个人逃了出来。 这三人中的其中一人,就是琴多。或者说,正是因为琴多在,所以他们三个才能顺利离开。 而即便是琴多,他也就只能随手救下这两个人,并且这两人还身受重伤。这足以证明那群地下生物的危险之处。 琴多也曾经和西列斯讲述过当初的故事。 他提及,真正的危险之处就在于,他们并不知晓那群地下生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在无知无觉的时候就遭遇了袭击,并且因为迷雾等外部因素的影响,他们的精神状态也进一步受到了影响。 他说那是一群不知道是否应该用“人”来形容的生物。虽然他们的外表还维持着类人形态,但是地下的生活已经彻底改变了他们的习性,或许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将彻底变成另外一个物种。 ……就如同福利瓯海东北面迷雾中的那群生物。他们是受到了贴米亚法(或许还有埃尔科奥)的力量的影响,将自己往“食材”的方向去生长、去发展。 至于那些地下生物,很难确定他们究竟是遇到了什么神明力量的影响,毕竟现在也没法再去了解他们的过去。 或许他们只是为了躲避迷雾,所以才不得不在地下生活,因此才会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改变;或许他们是受到了翠斯利的力量的影响,所以才会在变异之后如此敌视、抗拒人类。 令西列斯感到惊讶的是,面前这位来自无烬之地的探险者雅各布,曾经似乎就参与到了这场冒险之中? 不,应该说,他差一点参与到了。他在最后关头选择了退出。 ……那或许是一次明智的选择,对于这位探险者的未来而言,的确如此。但是对于当时的雅各布来说,这像是一次恐惧之下的临阵脱逃。 他或许会庆幸自己的选择,也或许会懊恼,因为他在那一刻退缩了。胆怯控制了他的灵魂。 ……本质上来说,他似乎并没有……无烬之地探险者那种疯癫的、不顾一切的气质。 许多人在无烬之地呆了一辈子,从年轻到年老,最后也不得不在无烬之地的某个地方,度过自己人生的最后阶段。而雅各布最终没有这么做。 他看起来才三十岁,可能三十多岁,但是他已经回到了拉米法城。那种理智——恰如西列斯所想的那样,掌控了雅各布的选择。 不能说哪种选择是更好的。每个人人生的决定权,毕竟应当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赫尔曼似乎也从他们的交谈中领会到了什么,他沉默着,露出了一个几乎深沉的表情。他过去的无烬之地之旅,当然对他造成了巨大而无可挽回的影响。 不过西列斯不得不在这个时候打断他们的情绪,他问:“那些地下生物,出现在无烬之地的哪里?” 赫尔曼和雅各布都一愣。 琴多当然明白了西列斯的所指——应该说,正是因为他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和雅各布聊起天来,否则他才懒得理会这群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他很愉快地说:“无烬之地的西南面。” ……果然。西列斯心想。 他曾经没怎么关注过这些地下生物的位置与相关信息。他曾经与琴多聊到过这件事情,是因为在理论上讲,这是他第一次听闻琴多的相关事迹。 但其实他也没怎么真正想过这个问题,除了感叹一下这群人类的遭遇之外。 ……所以这群地下生物真的是受到了露思米的污染。他们的位置靠近那片无名森林、靠近布斯山脉,他们成为了翠斯利陨落的受害者。 这群“地下”生物。 西列斯着重关注着这个限定范围的词语,也因此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之处。 人类生活在地上,他们的双脚踩着泥土成长起来。而随着文明的发展,水泥路、地板等等,也隔绝了他们与泥土、土地的接触。 有时候,人们会忘记,自己脚下的土地,才是这颗星球真正的模样。 翠斯利的力量归属于自然、归属于这片土地。西列斯很清楚食物链的存在,他也同样很清楚,自然的一切根源,都得从那松软的、远比表面更加复杂而丰富的泥土开始讲起。 他刚刚才好奇过翠斯利的乐园。他想到翠斯利的乐园中一定拥有野生动物、或许还有许许多多的植物。但是他明明也应当想到,乐园中也一定、一定会拥有泥土。 ……如同深海梦境的孤岛之上的红泥。那是人类的来处。 那是他们少有了解的地下世界。 无烬之地的地下生物、拉米法城的地下通道……地下、地下。 “阴影”。他突然想到。 这个念头在某一刻突然地闪过他的大脑,让他骤然意识到,还有什么地方,比“地下”更加符合“阴影”的概念吗? 那是……文明的影子。 西列斯怔住了。 在西列斯陷入沉思的这片刻功夫里,琴多、赫尔曼与雅各布面面相觑。 他们都若有所思,好像领悟到了什么。但是,他们又有点难以想象,此刻西列斯的大脑中正闪现过多少复杂的、庞大却又琐碎的信息。 因此,当西列斯最终得出结论的时候,他们都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西列斯喃喃说:“……下水道。” 他想,下水道——下水道!他怎么就忘了! 拉米法城有下水道吗? 当然有。在西列斯刚刚来到费希尔世界的时候,他甚至还感叹了一下,因为下水道的存在实在是方便了人类的日常生活,也让他这个地球人大大松了一口气。 当他们调查凯兰的案子的时候,他们就调查到,五十年前,一具穿着女骑士盔甲的男性尸体,就被发现在拉米法城的下水道。 拉米法城漫长的雨季曾经让人十分担忧城市的下水道建设;在拉米法城内改造计划进行的时候,下水道改造也是计划的重中之重。 ……事实上,西列斯自己都曾经在他的小说中提及下水道的存在。 在加兰小姐的故事中,那些坏人们就是通过城市的下水道,将海底的泥土灌入到这座城市之中。加兰小姐提前堵死了下水道,破坏了他们的阴谋。 下水道永远是人们会在生活中忽略的东西,但这见证了文明的发展。 当人们在地上世界享受着光鲜亮丽、舒适愉悦的文明生活的时候,地下弯弯曲曲的下水道承载了这个文明世界的污垢与肮脏。 下水道会让人们联想起……许多可怕的、让人忍不住皱眉的东西。 排泄物、腐烂的垃圾、老鼠蟑螂蚂蚁虫卵……什么都有可能。人们总是觉得自己活在这些东西的上面,但下水道却又与他们的家永远联通在一起。 ……文明的影子。西列斯心想。 当他因为地下通道而想到拉米法城的地上与地下的时候,他居然完全没有想到下水道。那似乎是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掉的一部分一样。 他不由得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随后他望向了雅各布。他问:“在你看到那个突然消失的人的时候,他是否与下水道有什么关联?比如说……他就出现在下水道的附近?” 雅各布略微呆怔地说:“他一直低头看着路上的下水道井盖。我记得,我当时就是因为他奇怪的表现,才会看过去一眼。 “……当时我甚至还在想,难道是井盖出了什么问题吗?” 他几乎没有思考和回忆就这么说了,这意味着他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自己要说什么。但是,西列斯却比他更早察觉到问题所在,甚至对他昨晚的经历毫无了解。 从雅各布的表情可以看出,这位探险者显然已经对西列斯深感叹服了。 琴多与赫尔曼也相当惊诧,显然,他们也没想到下水道会有什么问题……老实讲,在此之前,西列斯自己也没想到。 “所以,我们得调查下水道?”琴多立刻问。 “未必是真正意义上的下水道。”西列斯说,“下水道只是象征,未必是他们真正待着的地方。” 他说的含糊,不过琴多明白他的意思是,下水道可能只是某个乐园的“入口”。 确切来说,兰斯洛特剧院旁边的那个下水道井盖,说不定就存在问题。 西列斯又望向了雅各布,他语气依旧镇定,只是问:“除了盯着井盖看,他还有其他的动作吗?” 这一次雅各布仔细地回忆了一阵,但是他最终摇了摇头,十分歉意地说:“抱歉,我并没有发现……他好像就只是低着头研究着那个井盖。 “……我并没有一直盯着他看,而是又继续往前走,打算去一家剧院……我稍微错了错眼,然后那个人就消失了。 “他消失的位置是在……兰斯洛特剧院旁边。有棵大树,不知道您是否注意到。那棵树的边上就有一个井盖,就在道路侧面一些,靠近兰斯洛特剧院,而不是靠近对面那家剧院。” 他仔细地描述着那个井盖的位置,也确认了那的确就是在兰斯洛特剧院附近。 琴多稍微皱了皱眉,不过很快也放松了。 这一点其实解开了他们一直以来的一个疑惑——如果乐园的入口在兰斯洛特剧院内部,那琴多怎么可能从未收到过剧院门口那个警示字符的提示? 现在看来,那群阴影信徒的进进出出是在兰斯洛特剧院之外,而不是剧院内部。他们并不需要真的走进剧院里面。 当然,下水道……这也是一个微妙的地方。 最为微妙的问题就是,他们找到的这个可能的地点,并不能符合那三个可能的旧神乐园——胡德多卡的“阴影”、阿特金亚的“博物馆”,或者翠斯利的乐园——的情况。 ……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强硬地将这三个乐园捏合在一起,最终就形成了这样一个,位于下水道的入口。 “阴影”做得到这一点吗?或许。 毕竟,李加迪亚都可以将自己的乐园放在阿卡玛拉的乐园之中,伴随着自己的血裔后代传承下去,那么其他神明的乐园——祂们的力量,当然也可以捏合在一块。 说到底,费希尔世界的这些神明,都来自于安缇纳姆·费希尔。祂们总归是同源的。 想到这里,西列斯突然恍然。他意识到,他们寻找的乐园或许的确是存在的,但是,那可能并不是翠斯利的乐园,也并不是胡德多卡、阿特金亚的乐园。 那是“阴影”的乐园。那是外神的乐园。 “阴影”或许以这个世界的旧神的力量为基础,将其破碎、捏合、搅浑,变成截然不同的全新模样,更符合“阴影”自身的力量属性。 祂将那些力量变成了祂的力量。 “阴影”知道安缇纳姆的存在,祂了解这些旧神的本质;此外,祂是活着的神明,而那些旧神的力量都已经是无主的了(安缇纳姆也没法将其回收)。 因此,“阴影”完全可以凭借蛮力来将这些力量整合起来。 不过,更确切来说,这种做法是文明之神的成神办法。 “阴影”是文明之外。祂原本没必要这么做,因为所有一切的文明就是祂的力量来源。 祂的乐园,或许应该说,其实就是这现实世界、这文明世界之外的所有地方。 但是,当祂想要追求更高的层次,当祂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力量缺失了什么的时候,祂好似自己将自己的力量拉低了一个档次——祂在尝试用文明之神的方式,成为神。 对于西列斯他们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如果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外神,那么他们根本无力对抗这样的神明。 原本的“阴影”,至少在力量上,是没有弱点的。因为祂的力量就来自于文明,文明愈强,“阴影”也就愈强。 但是,“阴影”现在却自寻死路。祂的道路、祂的未来,也被祂一厢情愿地绑在了费希尔世界之上。 或许祂只是傲慢地以为这是一次无关紧要的尝试,但是,西列斯已经敏锐地发现了,这是一个可以伤害到“阴影”的机会。 ……就好像“阴影”原本是无形的敌人,他们甚至不知道祂在哪儿。但是现在,“阴影”却自己抛弃了祂这个最大的优势——祂那个隐形的能力。 祂不再无敌了,祂暴露了自身。 祂有了一个……拿他故乡地球的话来说,有了一个小小的血条。 虽然这血条可能只意味着祂本体的一小部分,但是那的确是血条——是可以打败的、是可以伤害的。 ……他之前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的。西列斯心想。 因为他曾经在费希尔世界进行过与“阴影”相关的判定。 骰子的判定、命运的力量,是费希尔世界的力量,所以当然也只能在费希尔世界使用。这就意味着,“阴影”已经在费希尔世界拥有了一部分力量、一种微妙的存在。 祂已经不再是原本那个外神了。祂与费希尔世界产生了关联。 而这部分关联,就让他们可以——至少可以——反击。 也许他们没法彻底杀死“阴影”吧,但是……呃,他们也想给“阴影”留下一点心理阴影。 没道理只能让外神污染他们,对吧? 西列斯慢慢意识到这一点,不过关于具体怎么做,他还没有想清楚。这些都可以在之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慢慢准备起来。 ……未来的一个月。 事实上,西列斯感到这群神明其实都非常——懒惰。如果这不算冒犯神明的话。 对于人类来说,一个月的时间十分漫长,可以做许多许多事情。但是对于神明来说,那可能只是祂们打个哈欠、眨个眼睛的时间。 或许是因为祂们的生命本就十分漫长,所以祂们不必在意这一个月的时间。“阴影”在费希尔世界呆了几千年,才终于感到不耐烦。 ……但是,或许,这群神明也无法想象,对于忙忙碌碌的人类来说,一个月能带来多少改变。 很快,赫尔曼与雅各布就与西列斯告别了。雅各布那边没有更多的消息,不过单是他的出现就已经提示了西列斯,让他意识到许多自己之前忽略的信息。他意识到,他们似乎有了一个突破点。 “……所以,下水道。”在赫尔曼两人离开之后,琴多说,“我们要对下水道做点什么呢?话说回来,等到下个月神诞日那一天,那群阴影信徒不会就是从下水道里猛然出现吧?” 他露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表情。 西列斯被这个想法逗笑了,但是他也得承认,这似乎是有可能的。 兰斯洛特剧院旁边的下水道井盖,或许是阴影信徒藏身之处的一个进出口。但是,在整个拉米法城内,这样的进出口可能不只是这一个。 所以,等到那个时候,阴影信徒就如同蟑螂或者老鼠一样,猛地从下水道里冒出来,然后密密麻麻地冲向这座城市……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西列斯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想,加兰小姐的故事……不会,真的,发生在现实之中吧? 骰子作证,他在创作加兰小姐的故事的时候,可绝对绝对没有想到如今的这一幕。但是……这件事情好似真的就这么发生了。 更奇妙的是,加兰小姐的故事,似乎就要在下个月神诞日的时候,进行舞台首演。卡洛斯那边已经确定了这个时间。 ……很好,看来他们真的得学着加兰小姐,去堵下水道了。他觉得加兰这个小姑娘一定非常喜欢这个主意。 西列斯暗自叹了一口气。 他回过神,一边思考着这些问题,一边随手翻阅着八瓣玫瑰纸。有时候,他还真不确定自己希望八瓣玫瑰纸永远没有动静,还是希望纸上永远出现新消息。 不过这一次是新消息。 “…… “教授,我不确定这件事情是否与您正在调查的事情有关,不过这必定会影响历史学会内部的局面,所以我想我应该来跟您讲一声。 “今天上午长老会进行了一场内部会议,内容则是关于沙龙关闭之后,历史学会的后期发展。 “在这场会议中,莫顿会长透露了一个消息,令我们都感到十分惊讶。他说,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实际上是对于沙龙的‘复现’。 “……换言之,莫顿会长是借用了夏先生的力量,所以才能建立起了门后空间。这是一个长期存在的仪式,借助了每一位启示者的力量。 “也就是说,任何知晓沙龙存在的启示者,在进入门后空间的时候,实际上都无意中复现了当初夏先生建立沙龙的举动……也就是,稳固了门后空间的存在。 “但是,现在沙龙封闭了。所以,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也需要重新来过。他们认为更好的办法是另外找个地址,作为历史学会的办公用地。 “……但正是这个提议,让长老们吵了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与心思,没法真正达成一致。这个想让新地址离自己近一点,那个就想让历史学会出钱买下自己的房子……总是如此。 “最后他们相互指责了起来。或许谁都没有想到,夏先生已经离开的十四年之后,这个男人依旧对历史学会有着十分深刻的影响。 “真正造成事态恶化的,是某位长老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他说,‘我认为夏先生比您更像是历史学会的副会长’。他指向的自然就是莫顿会长。 “……老实讲,夏先生当然是对历史学会有着深刻的影响,但是他也并非历史学会的一员,也并不处理历史学会内部的行政事务。他更像是一个标志性人物,一个招牌,但并非领导者。 “但是这句话带来了极为尴尬的后果。莫顿会长很快就离开了,其余长老则面面相觑。 “……我不确定您是否知晓,但是最近历史学会内部流传起一种对于夏先生的崇拜风气。 “因为逐渐有人说,学部制度容纳了无数居心叵测的人,但历史学会却没有变革的意思,反而放任他们,最终竟然是夏先生来解决这一切…… “人们指责历史学会的高层,说他们理应羞愧。据说这样的谈话已经被好几名长老发现了,让这些长老气得不轻。 “……虽然我心底里有些幸灾乐祸,但我也得承认,这不是什么好事。 “总之,未来一段时间,情况可能会逐渐恶化。我怀疑历史学会内部会变得混乱不少。但这也是必经之路。 “……” 这是来自卡罗尔·豪斯曼的消息。 关于历史学会的事情让西列斯心生感叹。他意识到,历史学会沉疴难愈,恐怕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决的。 但是……在这个时候,他们毕竟需要历史学会的启示者来帮忙。这个组织的存在还是有必要的。 于是,在斟酌片刻之后,西列斯便回复了卡罗尔的消息。 【我很遗憾听闻历史学会的混乱,但今年的神诞日恐怕并不会是轻松的一天。我们得提前做些准备。如果让你寻找一些愿意在那个时候挺身而出的启示者,你认为能找到多少?】 第260章 节点的选择 “数量可能不会有很多。” 9月19日, 周三,上午。西列斯早早来到历史学会,首先去和卡罗尔·豪斯曼见了一面。而卡罗尔就这么苦笑着给出了一个答案。 他又补充说:“当然, 是以我的名义。” 卡罗尔是历史学会的长老。从他之前告知西列斯的信息来说, 现在历史学会的高层与底下的启示者闹得很僵。 这种矛盾其实本来就已经存在了。在西列斯加入历史学会之后,他曾经无数次听闻一些普通启示者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的埋怨。 而在夏先生封闭沙龙之后, 这种矛盾愈演愈烈。或许现在并没有彻底爆发出来,但那的确点燃了一把火。 所以,卡罗尔如今的身份显得有些尴尬。他是年轻的长老,的确象征未来。但是, 现在未来似乎还没来, 卡罗尔并没有掌握太多的实权。 卡罗尔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 在刚刚成为长老的时刻, 他当然需要慢慢培养自己的班底。他其实也不太在意这个。 关于西列斯之前的问题,卡罗尔认为,有更好的选择在。 他盯着西列斯,然后说:“但是,教授, 您不一样。” 西列斯不由得一怔。 他明显的发怔让卡罗尔都无奈了一下。卡罗尔说:“您不能小瞧自己的影响力……想想看,‘复现自我’仪式!” 西列斯这才恍然。 ……老实讲,他自己不怎么使用“复现自我”仪式——准确来说,从未使用过——所以对他来说,这个仪式的存在偶尔就没有什么……实感。 他当然知道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们依靠这个仪式进行着探索。甚至前段时间,他还听闻往日教会那边, 借助这个仪式祛除了调查员们因为舞台画作而受到的污染。 但是, 他从未居功, 有时候甚至完全忘了, 这还算得上是自己的功劳。 对于一些普通的启示者来说——甚至对于那些无烬之地的探险者来说,如果西列斯需要的话,那他们当然乐意帮个忙。 其实在更早之前,在科林·莱恩在凯兰的事情中帮上忙的时候,西列斯就应该意识到这个问题。这个仪式造成了远比他想象中更加规模庞大的影响。 而如果再算上那些金属叶片、那些叶型瓶,以及商人兰米尔那儿正在慢慢展开的商业计划,那么对于普通人来说,西列斯·诺埃尔也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中心。 这种名声会让他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善意,以及,帮助。 不过…… 西列斯想了想,仍旧冷静地说:“但是我想,现在并不是那么适合使用我的名义。我正对抗着一批藏于阴影之中的疯子,我不希望他们注意到我的行动。” 卡罗尔的眉毛微微压低了一下。 事实上,对于这位曾经亲自将西列斯引上启示者道路的前辈来说,尤其是在他已经成为历史学会长老之后,他有时候对西列斯这种镇定自若的表现几乎感到无奈了。 ——老天,那可是“复现自我”的仪式!这仪式的发明人能不能露出一个,哪怕稍微一丁点儿,对得起这个仪式的名誉的表情! 但是卡罗尔也无可奈何,因为他十分清楚西列斯的性格。他也当然十分清楚,西列斯从来不会乐意享受、沉浸在那种名声、赞誉之中。 或许正是这种理智、这种冷静,才让西列斯做到了这么多事情。 但卡罗尔此刻仍旧用一种微妙的目光凝视着西列斯。隔了片刻,他突然说:“您知道吗,教授,历史学会内部其实有许多人好奇您正在做什么。” 西列斯微微一怔。 “自‘复现自我’仪式之后,您好似彻底消失无影了一样。”卡罗尔说,“是的,他们当然也不指望您每隔几个月就搞出一个大发明来。 “……但是,他们的确好奇。并且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出来,认为您不过是碰巧、撞运气,所以才发明了那个仪式。” 西列斯回忆了一阵,想到格伦菲尔似乎跟他提到过这个问题……不过他并不是那么在意。他客观地说:“我最近的确并不忙于这些事情。” “当然……当然!”卡罗尔却好似情绪突然一下子激动起来,“您在做伟大的事情!而许多人却从未知晓此事,甚至还在背后议论纷纷!” 西列斯几乎意外地迎接到卡罗尔的这些情绪。他仍旧冷静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成为长老,对于卡罗尔来说,是一个出乎意料的转折点。 “……你的压力太大了,卡罗尔。”西列斯低声说。 卡罗尔又像是一下子泄了气:“而您……您居然还这么说我,教授。我以为您才是压力最大的那个人——为了您所努力的一切。” 西列斯不禁笑了笑。他几乎温和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我的确坚持。没必要让所有人了解一切的真相,也没必要强求自己的行为得到理解。 “比起这些,我更希望我们尽快解决这些问题……这些迫在眉睫的问题。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那不长不短,刚好够我们做一个准备。” 卡罗尔瞪视着西列斯,他突然感叹了一句:“我有时候难以想象。” “什么?” “您的大脑。” 西列斯有些困惑。 “……在如此可怕的、沉重的压力之下,还能维持冷静。”卡罗尔说,“我只是窥见一隅,甚至都没帮上什么忙,就已经紧张成这样。但是您,反而是您在宽慰我,甚至我们。” 他的意思是,西列斯不应该感到更加沉重的压力吗?为什么他反而能这么镇定、这么平静,好似胜利已经唾手可得,他们只需要稍微伸一伸手就能够到? 卡罗尔像是认真地想了一想,然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难道,您还掌握着我们并不知晓的,足以逆转一切的关键线索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反而将西列斯逗笑了。 他突然莞尔,露出了一个十分真切的笑容。随后,这笑容又转瞬即逝。他说:“是的,我的确掌握着。” 卡罗尔一怔,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而西列斯在这个时候并没有望向卡罗尔,他望着窗外。卡罗尔的办公室有着漂亮的窗户,卡罗尔习惯开着窗户,因为秋日的凉风总是让人十分欣慰。 干净而明快的空气涌入这个房间,又被风席卷而去。这座城市被这种柔软的风包裹着、拥抱着。早晨的太阳总是最为明丽,带着初升的慵懒,却亲昵地吻着城市里每一位居民的脸颊。 人们庸庸碌碌地挤满了这座城市。很多时候,他们以为自己只是在做无用功,以为自己的生活、生命,对这座城市、这个国家、这个世界毫无影响。 他们满以为是这样——庞大与渺小、伟大与平凡。大多数人都将自己贴向后面那个词。 ……但西列斯不会这样想。 “我掌握着一个秘密。”他这么低声说,“这个秘密其实就在那儿,与这个世界、与这个国家、与这座城市共存着。在过去几千几万年里,始终如此。” 卡罗尔困惑地望着他。 “……而人与神却并没有意识到。”西列斯说。 “而您是唯一一个意识到的。”卡罗尔确定地说。 “其实有许多人已经意识到了,只是他们的想法被许多朦朦胧胧的东西笼罩着。”西列斯说,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又在这个时候下定了一个决心,“但是我想,也不会太遥远的。” 卡罗尔看起来更加困惑了,他想了想,便用他那一如既往的开朗的语气,说:“那么,我该恭喜您。” 西列斯笑了一下,他说:“不过,我更喜欢秘密掌握在每一个人的手中。” “那就不是秘密了。” “但那是一份力量。” 西列斯的语气依旧沉稳,但卡罗尔却怔住了。 隔了片刻,他几乎下意识说:“您……”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没有让卡罗尔将这话说出来。 他不确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稍微显露了一下自己关于未来的想法……或许是因为,面前这个男人,与格伦菲尔一样,是将他引导向启示者的道路的人。 他们亦师亦友,总能在偶尔的时候,谈论起一些复杂深重的话题。 “不管怎么说,我们首先得解决眼下的问题。”西列斯说。 卡罗尔凝视着他,带着一种浅淡的、恍惚的惊愕。他可能没明白西列斯之前的意思,也可能正是因为明白了,所以才会有这种惊愕的情绪。 但是最终,他勉强将自己的情绪收敛起来。他知道这不会——至少现在不会是——合适的时机。他在心中惊叹了一声,意识到他们尊敬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好似要做出一桩大事。 ……或许也只是一桩小事。对于西列斯来说。但是,或许在他眼中随手而为的事情,对于他人来说,却是晴天霹雳、惊涛骇浪。 但是显然,西列斯已经做出了决定。他可能在过去许多个夜晚辗转难眠,思考着这个问题……但是最终,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倒不如说,那是一个倾向。他一以贯之的立场。 ……从始至终,都是如此。 卡罗尔沉默了片刻,然后让自己跟上了西列斯的话题。 他说:“我仍旧认为,以您的名义,是最好的办法。”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意识到西列斯想听听他的想法,然后便继续说下去,“我明白您的顾虑,但是也请您相信一点。 “也就是,那群旧神追随者,他们不可能如此了解历史学会——或者往日教会,如果您需要的话——的内部情况。即便历史学会内部可能有背叛者,但是我们也不会那么光明正大。 “您可以稍微信任一下这些启示者的……清白程度。尤其是在‘复现自我’仪式流行起来之后。他们都努力将自己受到的污染剔除干净了。 “您的名义比任何人都更加容易调动那些启示者的积极性,他们会乐意帮您的忙,而不是我的忙,或者其他人的忙。 “您知道,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有多少新增的启示者吗?” 西列斯摇了摇头。 “一个十分庞大的数字,至少是四位数,我得说。”卡罗尔说,“而那是因为您的仪式的功劳。” 西列斯有些惊讶,他说:“这也是吗?” 卡罗尔沉默了片刻,他终于难以忍受自己心中那种无言以对的情绪了,他翻了个白眼,然后说:“您应该意识到,往常历史学会和往日教会无法接收那么多数量的启示者,是因为我们无能为力。 “……是因为我们,无法确保他们的安全。” 西列斯微怔。 “举个例子来说,一个年轻人,二十岁出头,正准备上大学,他或者她的父母给孩子的未来预备了一份好的工作,也准备让孩子在毕业之后结婚生子……这样的年轻人,普通、脆弱,而安全。 “我们怎么能随随便便将其拉进启示者的队列之中?这里充满了污染、充满了肮脏与血腥的斗争。而他们本来生活在太阳底下,能过上安安生生的一辈子。 “……每一名启示者,当我们向他们发放名片或者发出邀请的时候,我们都经过了考量,考虑了他们的未来、他们的过去,以及他们的现状。 “就看看您的那几名同伴吧。 “安吉拉·克莱顿小姐,贵族;富勒夫人,贵族;布鲁尔·达罗,也算是贵族。达雷尔·霍布斯,他的兄长是往日教会的骑士,就算没有历史学会的引导,他也会在往日教会那边成为一名启示者。 “而埃里克·科伦斯,他的现状并不如意,他想要改变这样的人生,所以我们在询问了他的想法之后,才将名片交给他。 “最后,还有您。您的名片来自格伦菲尔,他的想法我无从得知,不过根据我的观察来说——教授,您避不开这些问题,您的好奇心会将您引入到这个领域。 “……况且那些危险已经出现在您的周围了。我还记得您曾经提及过那个……雕像?还是什么的,您当时是让往日教会的调查员去处理的。 “事实上,我们碰上的许多人,都是在遇到了相关的危险之后,才会选择成为一名启示者。第二走廊有一批人会专门负责这种工作,去看看那些他们调查的案子里面,是否出现拥有启示者资质的人。 “……那就是我们之前的做法。我们不敢让更多人参与进来,即便我们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拥有启示者资质的人比我们想象中多得多。 “往日教会和历史学会都是这么做的。当然还有一些小型的启示者组织,他们的做法可能更加激进和危险,但是总体来说,他们也不会胡乱将人拉拢过来——除非是旧神追随者的组织。 “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一些改变,我们在试着接收、培养更多的启示者。是因为您的‘复现自我’的仪式,所以我们现在才敢让更加人加入进来。 “因为他们的安全得到了保障。 “……甚至于,有一些之前拒绝了我们邀请的人,在听闻了您的仪式之后,又乐意过来了解一下启示者的力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说到底,教授,您的这个仪式,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产生了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多得多的影响,或许也包括您自己的想象。 “我十分清楚,您一开始发明这个仪式,只是为了让那些已经受到污染的启示者,祛除那些污染。但是,在这个仪式出现之后,启示者的力量——这种力量的构成,已经发生了改变。 “没有任何一名启示者会忽略您这个仪式,他们必定要学会这个仪式,不得不。这种‘必不可少’,也意味着他们对您的认可。 “您可以现在就去历史学会里喊上一声,说您需要人帮个什么小忙,我敢保证,当场能有几十个启示者冒出来,满怀激动地问您究竟需要什么帮助。” 卡罗尔长篇大论地描述了自己的想法,事实上语气中还带着微妙的不满。但这种不满大概是在轻微地责怪西列斯实在是太不把这个仪式的影响放在心上了——他太轻忽于自己的发明了。 西列斯认真地听着,也没有反驳什么。 他得承认,在他逐渐了解了旧神与外神的故事的时候,他当然会对启示者的力量有所疏忽,尤其是在他逐渐掌握时光、命运、梦境的力量之后。 ……他是说,他已经掌握了这些神明的力量,而光是神明的力量数量就已经够多了、够复杂了、够他研究的了,启示者的力量就显得遥远多了。 况且,启示者的力量来源——时光的力量,也就在他的手中。 他得承认这种情况让他变得没有原本那么……富有研究精神。 或许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就是西列斯突然意识到,当他将地球的一些思维、观念带到费希尔世界,并且借此去探索那些发明的时候,这种灵感的碰撞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影响。 就拿“复现自我”的仪式来说,谁能想到这能带来如此之大的改变呢?西列斯自己都没想到,时光好像自顾自就将命运引向了那里。 所以,如今西列斯不太敢进行一些课题研究了——【无形之笔】就是另外一个例证。 ……当然主要也是因为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这里了。他们的重心在对付“阴影”和阴影信徒那儿。 所以,当卡罗尔的话音落下,西列斯便虚心地说:“那么,卡罗尔,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找个借口,但仍旧是以你的名义,让这群启示者动员起来。”卡罗尔毫不犹豫地说,“要我说,现在时间还早,或许你可以在更晚一点时候再来这么做,这就不必担心我们的敌人会注意到这一点了。”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突然意识到,卡罗尔说的是对的。 越来越多的线索指向了下个月的神诞日那一天,而距离那一天还有一个月的时间之久。如果过早地动员这些启示者,那么或许阴影信徒就会立刻注意到,然后更改他们的计划。 但是如果等到……比如说,神诞日前一周,那么那些忙乱的阴影信徒,可能也来不及重新完善他们的计划了。 “……不过,我认为一种网状的结构是更好的。”卡罗尔随口说。 西列斯怔了一下,然后他低声喃喃:“蛛网?” “或许吧。我的意思是,您居于中心,然后您联系到一些,比如说,我们,我们这些最核心的帮手。然后由我们去向其他人传递您的想法……以我们各自不同的做法和借口,为了掩人耳目。 “然后这些人再去一一传递。这样一层一层传递下去,一个团队或许就能建立起来……老实讲,您也并不指望您一个人就能做成一切吧? “……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历史学会的未来。我想到我们的工作效率问题——实话实说,我认为【无形之笔】是一个和‘复现自我’仪式不相上下的伟大发明。” 卡罗尔的语气突然变得轻松了一点,他调侃着西列斯。 西列斯也笑了起来,他低声说:“我明白了。” 他不应该指望一口气动员起所有人。事实上这好像也不是他的做事风格。 他总是……潜移默化地、在无形之中进行着自己的调查——调查,是的。那种坦率直白的冲锋与正面作战并不是他的风格。或许琴多会适应这种事情。 西列斯总是习惯性地保持一种旁观的、冷静而清醒的态度。他很难形容这种做法是因为他是这世界的访客,还是因为他守密人的天性。 有时候他嘴上说着要去“解决问题”,最后自己又把自己绕回了“调查真相”的道路上。他得说这是他无可救药的一个性格缺点。 但是现在改也来不及了,不是吗? ……他们最大的优势,就是信息。西列斯心想。 他的目光几乎下意识垂落下去,望向那一沓放在桌上的八瓣玫瑰纸。最近他总是将这一叠纸张带在身上,不可避免。 而卡罗尔的目光也顺势望了过去。他调侃说:“会不会有什么新消息?” “或许没有。”尽管这么说着,西列斯还是随手拿过来翻阅了一下,“的确没有。” 他沉思了片刻,然后说:“我明白了,卡罗尔,感谢你的建议。所以,你会乐意成为这样第一个‘节点’吗?” “这个网的‘节点’?”卡罗尔惊讶了一瞬,随后就笑了起来,“当然,我很乐意。” “与更多的启示者沟通,邀请他们加入我们,然后再由他们去邀请更多人……”西列斯突然笑了起来,“我们好似是在建立一个组织,而不是为了一场行动。” “那么,您想吗?”卡罗尔敏锐地问,“您已经拥有了足够的名气,以及,权威。” 西列斯想了片刻,然后他摇了摇头,说:“不,我无意于此。” “您果然会这么说。”卡罗尔忍不住笑了起来。倒不如说,他本来想说的话应该是,“这才是您”。 西列斯也笑了一下。 他的目光望着窗外,静静地瞧了片刻,然后他说:“或许明年我将踏上一场旅行。” 卡罗尔有些意外:“无烬之地?” “……或许是别的、更加遥远的地方。”西列斯说。 “您不会将脚步仅仅局限在拉米法城。”卡罗尔确定地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但这里永远是我的城市……我的故土、我的家乡。”他的语气中带着更多的、卡罗尔难以理解的,略微怅然的思绪,“我乐意守卫这里。” “您已经正在做了。”卡罗尔宽慰了他一句。 ……好吧,说实话卡罗尔不太明白西列斯在讲什么,不过——反正一直都这样,神神秘秘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与他神神秘秘的行动。 卡罗尔唯一确信的事情是,西列斯正在做与这个世界、与这座城市、与他们这些人类息息相关的事情。 他们需要付出信任,如同往常一样,始终信任这位沉稳镇定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他们正在——或许可以说,等待黎明。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当西列斯与卡罗尔告别,打算去和格伦菲尔聊聊的时候,卡罗尔突然忍不住说:“但是,您真的不打算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情吗?” “什么?”西列斯的确有些困惑。 “让更多人知道……您正在做的事情、您正在对抗的敌人……”卡罗尔停顿了一下,“您的付出与辛劳。” 西列斯恍然,他倒是能明白卡罗尔的意思。 不过在简单想了片刻之后,他便摇了摇头,说:“不,不打算……事实上,也已经有许多人知道了,不是吗?” 但那些可配不上您正在做的事情。卡罗尔的目光中透露出来的是这种意思。 ……西列斯也不知道这位历史学会的年轻长老是怎么了。大概是最近历史学会变故频频,而西列斯这边的调查又从未停歇,让卡罗尔觉得太紧张了? 西列斯迟疑了一下,便说:“或许我选择的这个比喻相当拙劣,但是……假设这一切只是一本小说。” 卡罗尔还真的明显怔了一下,不过也不能说这个比喻有多拙劣,至少卡罗尔的确对此来了点兴趣。 “……书中人物的所作所为,终究会由读者来做出评价。”西列斯微微笑了笑,“而我——我是不好意思这么做的。” 卡罗尔有点惊诧地打量了着西列斯,然后他大笑了起来:“老天,西列斯,听别人说你两句好话又不会让你羞愧而死,你就不能坦诚接受他人的赞誉吗!” 西列斯难得不顾风度地耸了耸肩,然后他挥了挥手与卡罗尔道别,他说:“别担心,卡罗尔,我们能迎来胜利的黎明的。” 在西列斯走后,卡罗尔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消失。他缓慢地叹了一口气。 ……实际上,他最近听闻了一些……可能西列斯也并不知道的流言。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将这件事情告诉西列斯。 “黎明纪吗?”他的表情逐渐变得复杂起来,“……动荡的时代,但是……是的,黎明纪。” 他低声喃喃。 无论是走向黎明纪的道路,还是抵达黎明纪之后的未来,事情总不可能都是一帆风顺的。他们已经幸运地迎来了一位仁慈的——新的——神明。 ……尽管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们的数量并不多,可能也就那么几个,但是,有人已经知道,往日教会那边决定好了新纪元的名字,并且这个新纪元的名字——就来自于那位,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很不可思议,是吗? 纪元的名称永远都是要一位神明来命名的。事实上,在安缇纳姆之后,许多人已经抱着,他们可能要永远沉沦在“雾中纪”这个名字的纪元之中了。 但是……黎明纪。听起来真是美好啊。 而那是由——人还是神?——总之,就是由那位西列斯·诺埃尔教授,来命名的。 ……往日教会在事实上已经承认了这一点,至少是与神同等的地位。而单纯就西列斯的所作所为来说,卡罗尔得说,他认为不会有人比他们这位令人尊敬的教授做得更好的了。 他甚至都不像是神!而这或许也就是对他最好的评价了。 想到这里,卡罗尔难免露出了一个无奈但又真诚的笑容。 他感到一种奇特的……复杂又充沛的情绪。他知道自己刚刚的情绪表达似乎有些夸张和激动了——他也是头一回意识到,自己对于“神明”还有着一种固执的、一厢情愿的想法。 或许费希尔世界的人们都是如此。 也或许…… “明年会是黎明纪元年吗?”卡罗尔低声喃喃说,“又或者,今年?” 他把后背靠在椅子上,头往上靠,眼睛凝视着天花板。窗外轻柔的微风拂过他的面颊,他想了片刻,然后痛痛快快地、在这个空旷的办公室里大声说:“赶紧的吧!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然后他被自己洪亮的声音吓了一跳,几乎下意识捂住了嘴,然后难以避免地笑了起来。 ……西列斯当然不知道卡罗尔在办公室里的激动表现,他自顾自去到了格伦菲尔的办公室——但是,迎接他的,是又一种微妙的目光。 西列斯开始怀疑自己今天早上的起床方式是不是有哪里不对。怎么卡罗尔和格伦菲尔都有点怪怪的? “呃,上午好,老师?”西列斯说,然后坐了下来。 “上午好。”格伦菲尔语气幽幽地说,“我的学生,你怎么如此平静和镇定,我真是不敢相信。” 西列斯:“……” 这语气和刚刚的卡罗尔还真是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难道格伦菲尔被卡罗尔污染了,又或者相反? ……好像格伦菲尔还真的在很久以前,就调侃过他过于镇定的表情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的学生!”格伦菲尔不满地说,“我们要发大财了!你还没意识到吗!” 西列斯真切地怔了一下,他下意识问:“因为什么?” 格伦菲尔看起来几乎要翻白眼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他说:“你知道有多少商人过来下订单,就为了那小小的金属叶片和叶型瓶吗?” 西列斯这才恍然。 十月集市就要到了,商人兰米尔的计划就要展开了,所以,当然了,他们的工厂订单也将爆棚了。 这件事情其实是由贵妇那边负责商谈的,主要的商业往来、合同签订也都交给了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商人——事实上兰米尔还因为这件事情而写信过来,语气颇为幽怨地和西列斯抱怨。 ……大概是因为他也很想获得这两个小玩意儿的代理权吧。 总之,在今年冬天即将到来的时刻,十月集市这两样东西必定会大卖。现在工厂那边已经在疯狂赶工,就为了在下个月好好赚上一笔。 西列斯明白了过来,不过还是没法太激动——因为他现在没什么迫切的金钱需求——他便说:“这是一件好事。” “……这当然是!”格伦菲尔没好气地说,“但是首先,你要先做一件事情。” “什么?” “不要再用什么金属叶片、叶型瓶,或者最初的那个【流动的风】来称呼这个仪式了。我们得给这个仪式取个正式的名称,能写在商业合同、能放进商品宣传册的那种。”格伦菲尔说。 这倒的确是一个问题。西列斯心想。 不过他想了片刻之后,突然露出一个莞尔的微笑。他带着一种——小小的、来自地球人的——狡黠,说:“叫做【智能风扇】,怎么样?夏天的【智能风扇】,和冬天的【智能风扇】。” 没道理不能用他地球老家的词语,来给这两个商品留个小小的纪念吧? 格伦菲尔摸了摸下巴,品味了一下这个词语,然后说:“我不太懂你这个小说家的想法……不过这没什么,这名字不错,给人一种‘这东西相当有技术含量’的感觉。” 西列斯忍俊不禁。他得承认他向来良好的表情管理现在有点失灵了,至少格伦菲尔打量过来的奇怪目光证明了这一点。 格伦菲尔摇了摇头,大概是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都在想什么,他便转而说:“那么,第二件事情。” 西列斯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稍微严肃了起来。 “……你们的婚戒。”格伦菲尔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之前曾经和琴多说,希望利用这两枚一直跟在他们身边的戒指,进行一些仪式。 让婚戒成为时轨,很有启示者的浪漫,不是吗? 不过在真正实践的过程中,他们遇到了一点小小的麻烦。西列斯有些意外地发现,他最初的那个“感受心跳”的想法,想要复现出来似乎有点困难。 ……但是,“感受皮肤的温度”这种事情,却似乎十分简单。 当然,前提是他们如果戴着对方的戒指的话。 ……或许这其实是一种很自然的事情。 如果这枚戒指始终牢牢贴住他们的皮肤,那么当他们摘下,又跟对方交换……如果他们的动作足够快的话,那么他们当然能够感受到对方皮肤的温度。 只不过这种感受,很快就会被自己的皮肤温度覆盖掉。 而如果使用仪式,使用启示者的力量,将其固定为某一种特殊的做法和仪式——比如出门前都特地复现“为对方戴上戒指”这个做法——那么他们就可以随时感受到对方皮肤的温度了。 那几乎像是一种……温柔的、柔软的、亲密的抚摸与亲吻。 这种做法其实已经让琴多感到满意,但西列斯认为他们或许可以再加上一些其他的功能。 至少西列斯希望,他们能通过婚戒,及时地、随时地确认彼此的安全。 而这个想法就得求助于格伦菲尔了。或许他“无所不能”的老师能够提供一些理论指导与建议? “……首先,我是个魔药师。”格伦菲尔没好气地说,“我不是无所不能的。所以你要我在你们的婚戒上搞上一点乱七八糟的功能,我无能为力。” 西列斯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格伦菲尔这么说的话,一定意味着他心里其实有一些想法了。 “其次……”在说到这里的时候,格伦菲尔罕见地犹豫了一下,随后他才说,“那么,生物留影。”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其实也是期待这一点。 他说:“生物留影可以指向某个确定存在的对象。而婚戒或许就可以帮助我们界定这种存在?每分每秒,或许我们就可以通过婚戒来确定彼此的存在。” 他的想法是这样。但其实这就是生物留影的功能。 倒不如说,他其实就是想要得到琴多——同时也让琴多得到他的——“生物留影”。 “但这会非常复杂。”格伦菲尔的表情严肃了起来,“这是一条漫长的时光长河,而往常,我们只是从河水中寻找一个截面、一滴水珠。一个固定的、不再变化的影子。 “但是你却是想要连续的、源源不断的信息。我们原本只是借用这些信息的一部分、那些固定的一部分,但是你却想要那些信息本身——时光长河本身。 “你想要时光长河来提供那些缩影、那些片段、那实时更新的信息。 “……你知道这像是什么吗?” 他目光深深地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默然片刻,然后说:“神。” 格伦菲尔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说:“看起来你还不是昏了头。” 西列斯无奈地笑了笑。 “我知道你们都很紧张。”这一次反而轮到了格伦菲尔来宽慰西列斯了,“你们希望——在那一刻,在未来的某一刻,确认彼此的存在,那能让你们都安心。 “……并且,如果这样一个仪式能够研发出来,那么对其他人来说也是一件好事。这个仪式可以在很多方面派上用场——确认安全——并不仅仅在情情爱爱的方面。 “但是,这是一个复杂的仪式,指向了启示者的力量的本身。 “……启示者的力量是无法做到随时的。我们只是‘复现’过往的片段。” 随时? 这个词却突然触动了西列斯的灵感。 他说:“不……等等,老师,但我们已经做到了‘随时’。” 格伦菲尔有点惊讶地望着他。 “【无形之笔】。”西列斯说,“随时的信息传递,不是吗?” 格伦菲尔有点惊愕地望了望桌上的八瓣玫瑰纸。他得承认他刚刚完全没想到这个问题。 “‘随时’……”格伦菲尔低声呢喃着这个词语,“要换个方式。” 西列斯想要问问他想到了什么,但是格伦菲尔却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好了,我的学生,下周三见。让我来好好研究一下这件事情。” 西列斯:“……” 他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感到自己的老师最近重燃学术热情……这是一件好事,偶尔也是一件坏事。 不过在离开之前,他还是说:“下个月的神诞日,老师,可能会有一些坏事发生。如果你能联系到一些乐意帮忙的启示者?” 格伦菲尔努力从研究课题中分出一缕思绪。他意味深长地望着西列斯,说:“你的名声比我好用多了,西列斯。” “但我不好亲自出面。那就太张扬了。”西列斯说,他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格伦。” 格伦菲尔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说:“好的,好的,我亲爱的西列斯。” 在西列斯离开之前,格伦菲尔又一次抬起头,认真地说:“加油吧,西列斯——我乐意去迎接那个黎明。” 西列斯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我们会一起去迎接那个黎明的。” 也就是在这个时刻,他意识到自己应该去做一件事情——另外一件事情,与动员启示者同样重要的一件事情。 他多少有点心不在焉地离开了格伦菲尔的办公室。 他想,或许在这件事情上,启示者不能提供太多的帮助,但是……十月集市能提供一些帮助……兰米尔应该不介意在他的商品清单上,加上一条戏剧相关的广告吧? ……真实与虚幻。西列斯心想。 加兰小姐的故事实际上就在现实中真实上演着。他应该更早一点想到,他可以借用这件事情的力量——他老是忘记自己的这份力量,要命。 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打算去到第三走廊——他今天还打算和福雷斯特聊聊,而他之前就跟达雷尔确认了一下第三走廊那些负责人的时间安排,今天福雷斯特应该是在的。 不过在他抵达第三走廊的那条走廊入口的时候,他却不小心与人撞到了一起。 西列斯下意识道歉,然后抬眸望向来者。随后,他露出了一丝微笑——感谢命运,他想——他说:“福雷斯特先生,上午好。我想,或许正好我们该聊聊?” 第261章 寄信人选 福雷斯特看起来十分烦躁。这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颇为阴沉沉地瞧了西列斯一眼, 然后语气冷冷地说:“我们并没有什么好聊的,诺埃尔教授。” 说着,他就要离开。但是西列斯的话让他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翠斯利。”西列斯说, “十四年前, 你们复现出了翠斯利的力量。” 福雷斯特猛地扭头望向西列斯。 而西列斯也始终用那种平静的、深沉的目光望着他。他说:“您知道现在城里发生着什么吗,福雷斯特先生?” 几分钟之后, 他们来到了福雷斯特的办公室。 值得一提的是,这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文档,来自第二走廊的文件、调查报告,以及第三走廊的启示者们上交工作记录、申请表等等。 当福雷斯特表情阴沉地坐在办公桌后面, 整个人像是被文件档案纸张包围的时候, 有那么一瞬间, 西列斯甚至对他感到一丝亲切。 ……当然, 他认为福雷斯特肯定不会这么觉得。 福雷斯特沉默了片刻,然后才开口说:“你想知道十四年前的事情。” “我一直想。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会选择翠斯利的力量。”西列斯说,“而您此前警告我,不要掺和进这件事情。” 福雷斯特冷笑了一声,又说:“但你却并不听劝。”他又冷笑了一声, 然后才兀自陷入到自己的思绪之中,好似回忆起那久远的、他尚且还算年轻时候的事情。 “……确切来说,这个决定并不是由我做出的。”福雷斯特突然开口说,“是那个年轻人提议的。” 西列斯专注而若有所思地听着——这一点似乎证明了,复现翠斯利的力量,实际上来自于埃比尼泽·康斯特。 是埃比尼泽雇佣了这个年轻人, 去参与这个实验、去复现这份力量。这个年轻人的身份在整件事情里显得无关紧要, 但是又恰恰成为了他们通往真相的桥梁。 “他这么提议的原因是,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福雷斯特继续说,“他说是因为坎拉河的存在。这方便我们复现翠斯利的力量。” “你们具体是怎么做的?” “……回忆这事儿可不是什么好体验。”福雷斯特冷冰冰地说,最终他还是叹了一口气,露出了一种微妙的……几乎苍老的、衰败的颓废表情。 他慢吞吞地说:“您恐怕没有听说过,关于翠斯利与河流的传闻?” “我的确知道翠斯利的力量蕴藏在自然之中。”西列斯说。 与福雷斯特的对话显得十分费劲,因为每句话都不能退让、不能错过。不过即便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氛围之下,西列斯注意到,福雷斯特实际上颇为坦诚。 ……他恐怕也已经意识到问题所在,从“家族”的动向、从分享会的内部渠道。他恐怕也已经发现,拉米法城正暗流涌动,并且将迎来终末的决战。 他或许没那么了解西列斯的调查进展,但是他一定有自己的信息渠道。 并且,他也一定会意识到,整件事情与他十四年前那一意孤行的实验,十分相关。 于是他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整个人显得冰冷而锋锐,但是坦诚而平静。 他说:“因为河流与人类文明的诞生有关。” 西列斯微微一怔。 “在古老纪元,人们的部落、城市依河而建,因为他们需要生存。最开始是为了水源,后来则是为了贸易与交流。河水如同淌在我们身体里的血液一般,至关重要;河流就是这世界的血管。 “在一些非常古老的、原始的崇拜之中,人们认为翠斯利就是人类文明的母亲。祂是大地、是高山、是河流、是自然,是孕育我们、哺育我们的母亲。 “这种信仰在那种古老的部落中屡见不鲜。他们认为,河水、湖泊、树木、动物、山川,都是神圣的,尤其是那些流淌在部落与城市旁边的河流。 “……在那个年代,他们还不知晓大海,认为大海只是他们生存地带周围的模糊情景。所以他们只是崇拜翠斯利,崇拜自然、崇拜野生,并且以此为傲。 “一个流传已久的,与翠斯利有关、与这种古老信仰有关的仪式——我不是说启示者的仪式,仅仅只是这种祭祀仪式——名为,河祭。” 说到这里,福雷斯特停了下来。 西列斯眸光微动,他问:“活祭?” “曾经是。”福雷斯特说,“但是现在翠斯利已经陨落了,所以我们没有真的用活人来祭祀,而是去搬了具已经死掉的尸体,扔进了坎拉河。” 西列斯:“……” 通过欺骗神明来获得神明的力量……该说福雷斯特他们胆大包天呢,还是创意十足呢。 不过…… 尸体。 坎拉河是拉米法城乃至于康斯特公国的母亲河。在近些年里,坎拉河提供的水源依旧是城内许多事情的基础。 他们之前还想过坎拉河是否被阴影信徒污染了,结果早在十四年前,就已经被一具尸体污染过了…… ……等等! 西列斯的表情突然严肃了起来。他问:“你们将尸体抛入坎拉河,进行了献祭仪式,然后就得到了翠斯利的力量,是这样吗?” 福雷斯特点了点头。 “……那么,坎拉河的河水,当时就已经被污染了,是吗?”西列斯声音低沉地问。 福雷斯特明显地愣了一下。看起来他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 不久之前,侦探乔恩跑遍了全城以及附近城镇,取来了不同的水样,让西列斯查看其中是否有受到污染的痕迹。通过【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西列斯确认这些水样都是安全的。 当时他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但是西列斯没有想到另外一种情况——如果早在十四年前,坎拉河就已经受到了污染呢? 这种污染当然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失、逐渐变得微乎其微。就拿那个泥碗造成的污染来说,如果西列斯没有仔细、小心地观察的话,他其实也很难发现这种污染的存在。 而坎拉河的河水又会将这种污染稀释许多倍。 时光的流逝、河水的冲刷……一切都会令这种污染变得微弱。 ……但那并不是不存在。 或许如今已经不存在了,或许那些污染已经依附上不同人类的灵魂,所以早已经从坎拉河水中消失……但是,在过去的十四年里,它已经污染了足够多拉米法城的居民。 来自,翠斯利的污染。 更确切一点说,如果往河流中抛掷尸体就可以复现曾经那古老的河祭仪式,触动翠斯利的力量,那么在更早的年代,类似的事情就已经发生过了。 也就是,坎拉河的水鬼。 他曾经从西城的流浪儿吉米,以及埃里克·科伦斯那里听闻过水鬼的相关说法。 吉米的说法是,西城有个流浪汉,曾经是坎拉河上的船夫。十几年前他意外坠河,从河里爬上来之后就彻底疯了,声称自己就是坎拉河中的水鬼。这个流浪汉现在似乎已经消失了。 而埃里克那边,在他们调查凯兰的案子的时候,死于九十二年前的那名身着盔甲的死者,其尸体就是在坎拉河被发现的。 当时人们对此窃窃私语,认为这就是坎拉河的水鬼,并且还因此引发了一番混乱与恐慌,让历史学会都不得不出面辟谣。 坎拉河的水鬼传言有着十分古老的历史。之前富勒夫人就曾经说自己似乎听闻过相关的消息,在拉米法城的年长居民中,这个传言并非不为人知。 那与雾中纪早期康斯特公国发生的那场战争有关。 据说当时一场战斗就猝不及防地发生在坎拉河附近,许多来不及掩埋的士兵尸体,就只好直接抛掷到坎拉河里,他们的尸体甚至还身着盔甲。 ……战士为了保卫故土而死,最后变为了坎拉河的水鬼。这是一个令人五味杂陈的故事。 也同样,让此刻的西列斯背后生寒。 他走神片刻,然后定了定神,心想,那名船夫或许就是不幸地直面了这种污染——或许他就是瞧见了福雷斯特他们抛掷到河里的那具尸体,所以才会彻底疯掉? 他一边想着,一边抬眸望向福雷斯特。 福雷斯特的表情十分难看,看起来是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西列斯问:“只要抛掷尸体到坎拉河,就可以复现出翠斯利的力量吗?” “……不。”福雷斯特缓慢地说,“当然没有那么简单,得说上一段话,大概就是赞颂翠斯利的威名,然后请祂赐予我们力量。这应该就是古老纪元人们进行河祭的流程。”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问了一个十分微妙的问题:“所以,这段话,是你自己查到的,还是那个年轻人告诉你的?” 福雷斯特想了一会儿,然后阴沉地说:“我们当时一起在调查相关的资料……然后他,有一天突然狂喜地冲到我的办公室,说他找到了相关的记载……我当时,完全没有怀疑。” 他已经意识到西列斯关注的焦点。 他问:“所以,那家伙有问题?” “不出意外的话,他受到埃比尼泽·康斯特的雇佣。”西列斯也没有隐瞒这件事情。至少现在,他们与福雷斯特的立场是一致的,“阴影”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福雷斯特十分大声地咒骂了一句。他几乎表情扭曲地诅咒着那个年轻人,以及埃比尼泽·康斯特。 ……十四年前的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令人目不暇接,或许也令福雷斯特这个当事人十分混乱。就那么几天的功夫,一切都改变了。 或许他还从未如此仔细地回顾那段兵荒马乱的日子,而一旦回顾,并且在西列斯的提示下注意到那些细节,福雷斯特就感到一阵烦躁与憎恨。 那是一种深切的、从未如此鲜明的憎恨。 那憎恨从他的面孔上一闪而逝,然后骤然演变成一种消沉与冷酷。 办公室里短暂地陷入了一阵沉寂。 西列斯则陷入了另外一种思考之中。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启示者受到的污染似乎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消除的。他们用以测试污染程度的仪式是【旧神的阴影】,而启示者在使用这个仪式的时候,始终会有那么微弱的少许。 最轻微的污染是任何启示者都无法避免的。 ……呃,西列斯除外。 不过他这个除外主要是因为他拥有神明的力量,况且他这个身份是安缇纳姆凭空生造出来的,在他抵达这个世界之前当然不会受到任何污染。 他之所以想到这个问题,是因为,基于坎拉河的污染,他意识到,或许这种污染无法根除的原因,是因为人类始终受到一些不为人知的污染的困扰? 比如说,坎拉河的水鬼。 如果发生在雾中纪早期的那场战争,就已经让“坎拉河的水鬼”成为了一个难以避免的污染源,那么,在过去这三四百年里,人们始终受到翠斯利的污染的困扰。 ……而这一点也是有可能的。谁知道当时是否有翠斯利的信徒,或者阴影信徒在场? 并且谁也不可能怀疑坎拉河有问题。 更确切一点来说,在雾中纪早期,启示者的力量也只不过随着夏先生的出现而慢慢为人所知,更别提所谓的精神污染了。 因此,没人会在那个时候意识到,将死去的士兵抛掷在坎拉河里,让尸体随着坎拉河水一同腐烂与流逝——这样的做法有什么问题。 而这应该责怪谁? 责怪那些尸体于黑暗涌动的河水中缓慢腐烂的战士?责怪那些一无所知只是匆忙行事的士兵?责怪将历史的力量带到这世界的安缇纳姆? ……责怪费希尔世界的旧神们?责怪“阴影”的出现? 谁都可以分到一点责任,但分摊罪责于事无补。他们不得不在如今,在雾中纪的第四百零一年,直面这件事情带来的后果。 阴影信徒知道拉米法城的居民早早就受到了翠斯利的污染吗? 不说四百年前的往事,哪怕只看九十二年前、十四年前的行动,西列斯就可以确定,阴影信徒必定知道,甚至于,就是他们造成了这种污染,尤其是十四年前。 四百年前与九十二年前都是无比遥远的往事,即便人们受到了污染,直到如今,受污染的启示者估计也都已经离世了。 但十四年前却是一个恰到好处的年份。 西列斯不能确定这种污染能持续多久——五年?十年?——但是,当时受到污染的人们,现在一定还活着,甚至于正是这座城市的中流砥柱。 启示者就不说了。拥有启示者资质却又未曾受到相关教育的人,这才是更加令人担忧的。而按照他刚刚与卡罗尔的谈话来看,这类人的数量并不少。 西列斯暗自忧虑地叹了一口气。 曾经他们还以为阴影信徒未曾利用茶杯和泥碗来造就污染。现在看来,指不定阴影信徒“污染水源”这样的做法,还就是从坎拉河这儿得到灵感的。 坎拉河的污染的出现,比他们想象中更早一点。 为什么是翠斯利? 西列斯想到这个曾经困惑自己许久的问题。 或许只是因为,拉米法城早已经受到了翠斯利的污染的困扰。而阴影信徒只不过希望在十四年前的时刻,稳固这样的污染。 或许阴影信徒们也会惊讶于这样的做法会在十四年后派上用场,但也或许……就是在十四年前,“阴影”与他们取得了联系,告诉他们要这么去做——去将翠斯利的力量复现、释放出来。 对于人类来说,十四年当然是漫长的时光;但是对于神明来说,这时光的长度不会造成什么困扰。 况且,恰巧就是在十四年前,埃比尼泽·康斯特离开了拉米法城,前往了米德尔顿……并且最终策反了巴兹尔部落,不是吗? 十四年前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意味着许许多多的事情。 而这些事情完全就有可能意味着,就是在十四年前,“阴影”决心脱困、决心联系自己的信徒、决心让这群人类帮忙做点什么,并且最终在十四年之后取得了成功。 他得将“阴影”联络阴影信徒的时间点大幅度提前。西列斯告诉自己。 ……好吧,回到眼下拉米法城正面临的问题。假设拉米法城的大半居民,其实都已经受到了翠斯利的污染。在这个前提之下,阴影信徒会做出什么?他们想要得到什么? 西列斯试图将自己的立场、想法转换到“阴影”与阴影信徒那一边。 “阴影”想要得到命运的力量,但是祂并不知道这样的力量在哪儿。 祂已经感到了不耐烦,甚至很有可能回应了自己的那群人类信徒(虽然他们还不确定阴影信徒究竟在巴兹尔部落做了什么),进而让自己摆脱了阿莫伊斯的围困。 祂现在徘徊在费希尔世界的附近,逡巡不去,这意味着祂仍旧想要得到“命运”,并且祂认定,“命运”就在费希尔世界。 ……祂关注着那十三位旧神。祂甚至将那些旧神的力量化作自己的力量,祂似乎建立了属于自己的“乐园”…… ……乐园? 为什么“阴影”突然就开始整合这些旧神的力量了? ……刚刚福雷斯特说什么来着,他说,在一些部落文化中,翠斯利——自然,才是真正孕育费了希尔文明的神。 西列斯的大脑中隐隐闪过一个想法。他感到些许的惊愕,意识到“阴影”或许果真不耐烦了。 ……祂想要吞食这个世界。更确切一点来说,吞食这个文明。 通过祂的乐园、通过成为费希尔世界的神明。 “命运”的力量一定就在费希尔世界的某个角落。“阴影”恐怕是这么认为的,祂的行动也表现出祂这样的想法,不然祂不可能一直待在费希尔世界附近。 祂其实已经通过许多办法来寻找、来试图攫取这份力量。比如祂伪装成胡德多卡,比如祂想成为死亡与星星的孩子……尤其是后者。 祂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解构、分析着命运的力量,然后妄图成为命运之神。 蜘蛛、蛛网、蛛丝。祂试图利用这样的办法来让“命运”与其他神明,都成为祂蛛网之上的猎物。 这其实是非常耐心的举动,至少对一位神明来说是这样的。 但是祂现在开始不耐烦了。 安缇纳姆曾经跟西列斯说过,“阴影”的强大之处在于其就是文明的反面,是一种摧枯拉朽、无可抵挡、无从解释的力量。 当“阴影”来到一个文明,甚至于靠近一个文明,这个文明就会开始崩坏。 ……就好似强迫一滴水与一滴墨融合,这滴墨或许会变得淡一些,但那滴水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清澈透明了——不可能再是原本文明的模样。 而这甚至都不是“阴影”主动去做的,而仅仅只是因为这是一位外神、一位不可思议而难以概述的神明。祂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灾难。 ……但是祂现在也有了一样想要得到的东西。 这种热切的渴望让祂开始自我约束,祂不能摧毁这个世界,因为祂需要得到这个世界的一样东西。祂开始贪婪。 ……祂开始思考,既然“命运”存在于这个世界,那么,祂吞下这一整个世界,不就相当于得到了“命运”吗? 祂见到了那么多旧神吞吃旧神的事情。 祂知道,“吞食”本身就是得到。 祂得小心翼翼,因为祂的力量可能会摧毁这个世界,但祂需要这个世界完整地成为祂的一部分……可那明明是祂的对立面! 但是祂成为过梅纳瓦卡——那位商业的神明,那位狡诈的、敏锐的神明。祂知道梅纳瓦卡曾经想要吞吃翠斯利。商业与自然,啊哈,截然相反的矛盾体! 所以,“阴影”也感到一丝心动。 祂,作为文明之外,或许当祂吞食了文明,祂就将成为更完整的、更强大的、更高级的。祂将跨越一个层次……或许如此。 ……在这一刻,西列斯产生了一个怪异的念头。 他突然想,梅纳瓦卡想要吞食翠斯利这件事情,的确是“真实”的吗? 骰子和球球的确倒是给了他一个确定的答案,或许梅纳瓦卡的确这么做过。 但是,现在看来,“阴影”似乎也正是因为梅纳瓦卡当时的行动,而产生了这样一个吞食文明的想法——那会消化不良的吧,西列斯认真地想。 “阴影”似乎是想要——简单一点来说,成为费希尔世界的神明。 祂想要借此得到“命运”的力量,使自己成为“命运”的神明。 并且,从阴影信徒至今还躲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的情况来看,“阴影”可能已经成功了一半,祂可能已经慢慢建立起自己的乐园。 祂只是缺少了最关键的一步,也就是,让自己的乐园成为这世界永恒固化的一个仪式——让祂自己成为这世界切实存在的一部分。 尽管这种做法建立在扭曲的、其他旧神的基础之上,但是“阴影”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污染了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的旧神与人类。 ……祂想要得到这个世界。西列斯心想。 而那些画作,就是祂得到这个世界的办法。祂是这些画作的主人——祂想要用这种办法,来得到、至少是束缚,那十三位旧神,就如同祂被阿莫伊斯的意志束缚在福利瓯海上一样。 ……这个想法的灵感就得自那里吗? 就因为祂自己曾经被那么长久地困在福利瓯海,甚至祂自己都不耐烦了,所以才会想要用同样的办法去对付那些旧神? 如果“阴影”是在十四年前与阴影信徒取得联系的,那么这个计划或许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或许从十四年前? ……那第一幅画。西列斯心想。 那幅绘制了戴着厨师帽的男人、实际上却蕴藏了胡德多卡的力量的画作,或许就是第一幅成功的实验品。 胡德多卡,不是吗? 这是“阴影”在费希尔世界接触到的第一位神明。 祂最熟悉胡德多卡的力量了,所以祂在胡德多卡这里第一次成功。祂将胡德多卡放进了画里,满意又贪婪地将这位神明的力量框在里面。 在胡德多卡尚且存世的时候,祂就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阴影”取代。而在祂陨落之后,祂的力量当然也更加无从抵抗。其余的神明也都是如此。 祂们的力量原本就是被拆分的、被割裂的。祂们在外神面前,更是如同待宰的羔羊…… ……等等,画中的小羊? 西列斯突然抬起眼睛,他凝神望着福雷斯特。 福雷斯特正心烦意乱,憎恨于那个年轻人的欺骗、以及自己的愚蠢。他不耐烦地说:“你还想知道什么?” “那首童谣。” “什么?”福雷斯特莫名其妙地说。 西列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他说:“你还记得那首童谣吗?你在历史学会的那堆资料中找到的那封信,那封来自十几年前的信件……其中有一首童谣。” 福雷斯特显然想了起来,因为他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位抄写员告诉我,信封上没有任何的文字,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邮戳,证明这封信件来自于十几年前。”西列斯缓慢地分析着,“你找到这个信封的时候,就是这样吗?” 福雷斯特点了点头,他问:“你知道这首童谣的意思了?” “我似乎知道了……”西列斯低声喃喃,“但是我更好奇,究竟是谁写了这首童谣。” “……我觉得是历史学会里的人。”福雷斯特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这么说。 西列斯不由得感到一丝惊讶。他问:“为什么?” “因为信封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邮戳。理论上,这封信不可能寄给任何人——因为连个寄信地址都没有。”福雷斯特说,“我调查过那个邮戳,为此专门跑了趟邮局。 “他们告诉我,这个信封上有邮戳、没有邮票,意味着这来自邮局或者马车行的固定客户,费用年结或者月结,方便统计。 “这批固定客户每年或者每个月有一定数量的信封额度,在额度范围内的信件,都可以直接寄出去,而不必贴邮票或者付钱。信封上会出现一个特定的邮戳,证明这是某位对应的客户。 “……那个信封上的邮戳太模糊了,没法认出究竟是哪位客户——哪个公司或者哪个家族。但这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那封信不可能被‘寄出’。” 福雷斯特强调着这个词语。 西列斯也明白了福雷斯特的意思,他说:“是历史学会内部的某个人,留在前台或者什么地方,让对方转交给——同样是历史学会内的某个人。 “……但因为某个未知的原因,这封信最终未能交到对方的手中,于是就被暂且归档到了历史学会的文件里面。 “那个信封或许只是寄信人随手拿的,那证明了他或者她的身份,但是我们现在无从查起。” 福雷斯特点了点头,说:“是的,我是这么认为的。但也卡在了这里。”他说,“因为,既然是让历史学会的人转交,那么……怎么会没有交到对方的手上?我难以理解。 “谁会是寄信人,谁会是收信人?” 福雷斯特喃喃说,显然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他挺长时间了。 而西列斯在心中思索片刻之后,突然得到了一个答案。但这个可能的答案,却让他露出了一个默然的表情。 他说:“夏先生。” “……什么?” “这封信,很有可能是寄给夏先生的。”西列斯说,“十四年前,夏先生离开历史学会。在他离开之后,人们假装历史学会从未存在这样一个人,也根本无法联系上他,不是吗? “所以……比如说,这封信是留给了历史学会一楼的前台,那位女士会将这封信拿到三楼。她是个普通人,始终都是,所以她只能将信转交给第一走廊,让他们帮忙转交。 “她会这样说,‘这封信是给夏先生的’。而她得到的回答可能会是——‘我们这儿没有什么夏先生’。然后她感到困惑。 “……可是,或许寄件人自此也没有再出现过,于是这位女士也无法处理这封信。她当然也不会随便拆开信件。 “因此,这封信就只好被束之高阁,最终……被您发现,福雷斯特先生。” 福雷斯特静静地听着,然后他低声说:“时间对得上。”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 他另外没有提及的一个原因就是,信封中的那首童谣显然蕴藏着复杂而深刻的信息,那不会是随随便便写给某个无关紧要的人的,那一定是写给重要人士的。 并且,那与旧神追随者有关、与“阴影”有关。 而十几年前的历史学会,能够坦然接收这些信息的,似乎也就只有夏先生了——只有他的身份,才足以收到这封信。 ……而寄信人? 西列斯无法确定,但是,他的心中的确有一个人选。 一个几十年前出现在拉米法城……又在十几年前离开的人。 约瑟芬·霍西尔。 那首童谣,无论其中细节如何,那的确涉及到了“画中的小羊”。西列斯在察觉到阴影信徒“十三幅画”的计划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首童谣,并且深感震惊。 如果这位神秘的寄信人不是位预言家——换言之,未来的他自己——那就一定应该与阴影信徒有关,不然不会这么清楚这计划的内容。 但西列斯觉得不会是他自己。 因为他并不需要这样来自未来的提示,他自己就已经想到这个计划了。 再说了,如果他想不到,那未来的他怎么会拿这事儿来提醒自己?这完全就是自相矛盾的可能性。 所以,这只有可能是来自过去的提示——来自阴影信徒内部的,一位神秘的帮手。 西列斯想不出来,除了约瑟芬·霍西尔之外,还有谁会是这位神秘的帮手。 ……或许杰瑞米·福布斯?但杰瑞米似乎是在最近这段时间、在阴影信徒的计划彻底开始之后,才了解到相关信息的。十四年前,他恐怕根本不了解相关的事情。 所以很有可能就是那位来自米德尔顿的女主教。她在生命的最后关头,给夏先生留下了一条提示。 而尽管谁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约瑟芬没想到这封信没有送到夏先生手中,夏先生没想到约瑟芬会给自己写信——但是,某种意义上说,十四年前约瑟芬离开历史学会、奔赴自己的死亡的时候,夏先生的确正注视着她的离去。 透过时光的长河。 这一点令西列斯深感惊叹。 另外一个让西列斯想到约瑟芬·霍西尔的原因,或许就是“童谣”的形式本身。这会令他想到约瑟芬·霍西尔与切斯特·菲茨罗伊的母子关系。 或许,当约瑟芬想要将线索隐藏在某个特殊的形式之中的时候,她无意中想到了自己再也未曾见过、再也没能亲手抱过的,她亲爱的孩子。 于是她选择了童谣,在临终之前用以告慰自己的灵魂。 此后,她将再也无法帮上忙了。那个时候的她会这么想。 ……西列斯感到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他觉得那可能是遗憾、惋惜,可能是惊叹、意外,可能是怅然、伤感。 他只是觉得那厚重的时光力量,令他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他猛地屏住了呼吸,隔了片刻,才缓缓放松下来。他的目光垂落下去,望见自己无名指上的婚戒。今天出门的时候,琴多希望他戴上,他对此十分宽容地同意了。 而现在,他感谢自己彼时的宽容。那让此刻的他也得到了些许的——轻柔而宽松的情绪。 他没有理会对面福雷斯特的想法,而是下意识抬起手。他的左手松松地握成一个拳头,无名指上的婚戒轻轻地贴了贴他的唇瓣。那带着一丝金属的冰冷,也或许带着一丝来自琴多的温度。 ……他终于感到轻松了一点。他顺势用左手撑住了下巴,掩饰住这种情绪的蔓延。他垂眸沉思了片刻。 福雷斯特好似根本没在意西列斯的动作,他只是兀自陷入了思绪之中,然后冷笑了一声。 “夏先生……夏先生。”福雷斯特说,“那群愚蠢的家伙……如果这封信十四年前就能交到夏先生的手中,那我们可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烦心了!” 福雷斯特的意思就好像是,他们完全可以把这事儿推给夏先生——很好,谁也不知道,“夏先生”就坐在这儿呢;这事儿的确推给了夏先生。 ……西列斯对着自己开了一个玩笑,然后彻底将那一丝沉重压制下去。 他总能保持冷静与理智,只是偶尔会放任情绪的蔓延。 想了想,西列斯便说:“不管怎么说,我们也已经有了一些突破。” 福雷斯特用怀疑的目光瞧着西列斯,像是在说,“哪儿有什么突破”。 于是西列斯叹了一口气,发现一个可能的历史真相让他不太好过,所以他只是低声说:“坎拉河。”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他们可能会借助坎拉河的污染,对整座拉米法城做点什么。” “那又会是什么?”福雷斯特有点莫名其妙地说,“说到底,我们还是不清楚他们会做什么……而且,‘阴影’又打算怎么样。” “或许是……”说到这里,西列斯却不愿意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了,“总之,小心地下。” 他想,或许就是全城乃至于全世界居民的变异、或许就是这座城市成为那些地下生物的巢穴、或许整颗星球都将会被阴影笼罩与覆盖……作为一个地球人,他可太熟悉这个方向的进展了。 福雷斯特皱起了眉。 他刚想问清楚,西列斯就继续说:“此外,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什么?” “我认为他们会在神诞日的时候动手。” “为什么?” “因为……安缇纳姆。”西列斯暗自叹息了一声,“他们会针对安缇纳姆。” 福雷斯特意义不明地冷笑了一声,他说:“那我倒宁愿他们得手。” “……然后他们就会得到这个世界。”西列斯语气冷淡,“他们可能会统治这个世界。等到那个时候,埃比尼泽·康斯特将会成为国王。” 福雷斯特的表情发生了明显的改变。可以说,埃比尼泽对他的愚弄让他十分愤怒,这种愤怒驱使着他听从西列斯的想法。 而西列斯则想到了另外一些事情。 他不认为“阴影”会忽略安缇纳姆。 “阴影”已经将那十三位旧神囊括其中。但是,为了得到——统治——这个世界,祂当然也会对付安缇纳姆,并且祂首先就得对付安缇纳姆。 ……事实上西列斯不认为“阴影”的图谋能成功,祂强硬地吞食整个费希尔文明的做法,会造成两败俱伤。 “阴影”受到的伤害他当然无所谓,但费希尔文明这边他不能不管不顾。 ……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 他似乎可以……做点什么——回到过去做点什么,来确保事情果真达到他想要的结果。 不过他也清楚地知道,傲慢才是他最大的敌人。他也不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就能一定成功。 如果他以为自己能将时光与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那这反而是最大的愚蠢。 于是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再用一段时间来思考这件事情。过去永远在过去,他不必着急。 随后,西列斯又与福雷斯特讲了一下“节点”的事情。 福雷斯特或许在历史学会内部已经失去权势,但是在历史学会之外,在其他的那些启示者中,他还是颇有名声的,并且他们恰巧还需要这样的名声。 或许福雷斯特可以帮忙联系到更多的启示者。 而福雷斯特对于西列斯隐隐透露出的,对于“家族”与分享会的暗示,表现出了十分的警惕,尽管他的确答应了西列斯的邀请。 西列斯也见好就收——免得暴露了侦探先生——之后,他就与福雷斯特告别。 一上午的三场对话,收获了三个“节点”。进展还是相当不错的。 不过,当西列斯离开历史学会之前顺手瞧了瞧八瓣玫瑰纸的时候,纸上新消息透露出的内容,让他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 “这件事情可能显得有些滑稽,但是我认为有必要跟您说一声,至少这的确发生在兰斯洛特剧院之外。 “昨天深夜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兰斯洛特剧院旁边的一个井盖被人偷走或者拿走了。今天上午邮差先生路过那里的时候,差点就掉进下水道里面了。 “现在剧院区这边已经通知了市政部门,要他们快点换个新的井盖过来。 “我想……井盖?下水道?这事儿让我联想到了加兰小姐的故事。我不确定这会不会帮上忙,但是总之,我认为我应该将这事儿告诉您。 “……” 这是来自海蒂女士的消息。 西列斯的第一想法是,阴影信徒跑了? 不,应该说……他们将这个出入口封闭起来了吗? 井盖的消失或许只是一个巧合,但是西列斯并不是真的喜欢“巧合”这个说法。他已经遇到过太多看起来像巧合、其实是命运的安排的事情了。 所以,在雅各布不小心瞥见阴影信徒的消失之后,阴影信徒那边或许也意识到这个出入口的风险——毕竟是在剧院区,人来人往,况且那些剧院已经在慢慢恢复营业。 在剧院区的凶杀案结束之后,阴影信徒也没必要继续保留那个出入口。 ……所以,井盖,就是出入口? 更确切一点说,锁? 其实那还挺形象,西列斯心想,毕竟,井盖上也有孔洞,看起来就跟锁眼差不多。 ……此外,“消失的井盖”,这可真有一种微妙的滑稽感。 当然,这也有可能只是阴影信徒用以迷惑他们的办法。 一边思考着,西列斯回复了这条消息。 【这的确意味着什么,但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更多了。这个消息可能意味着剧院区在未来一段时间里,将会变得更加安全,但是,整座城市正危在旦夕,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安全不安全。我们还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 第262章 遥远的记忆 “教授, 展信佳。 “我很高兴能写信来告诉您这个好消息。或许您可能也听说了,您那个‘小玩意儿’在十月集市上造成了意料之外的轰动。恐怕人们是被去年冬天的寒冷吓坏了。 “另外,送货服务也十分受到拉米法城居民的欢迎。我们已经在过去几天时间里, 将第一批预定的金属叶片与叶型瓶送到了那些居民的家中。 “不出意外的是,尽管价格更为高昂, 但后者更加受到欢迎。 “我们也已经按照社区的地块, 分配已经雇佣好的启示者们。他们将成为我们的帮手,以及那些社区居民的帮手。 “许多服务项目正在稳步推进之中,不过也仍旧在安排之中。我们倾向于认为, 从下个月开始,或许才是我们的启示者服务的开始,因为到那个时候, 天气才会真正冷下来。 “不过, 如果人们习惯了这样的服务,那现在这些无所事事的启示者可能就会立刻忙碌起来, 甚至忙不过来。 “新一轮的诺埃尔纸牌大赛也已经在举办之中了。我们有意在今年结束这场比赛,然后在明年春天的时候,开始一场更加漫长、也更加大型的赛事。这件事情已经在筹备之中了。 “……十月集市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着, 人们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枯萎荒原开发计划和拉米法城内改造计划的的威力,来自世界各地的商品都齐聚拱廊街区。 “十月的雨水敲打着玻璃天窗,天光闪耀在摊位琳琅满目的商品之上……对于费希尔世界的人们来说, 这或许是时隔四百年甚至一千年之后,他们再一次与其他国家的人们产生了联系。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受。不知道您是否亲自去了拱廊街区, 那儿给人一种……繁荣的感觉。 “我不是说过去的拉米法城就十分破败,而是, 人们开始有了自信。对于这个世界的自信、对于他们自己的自信……我想, 这的确是黎明的纪元的开端了。 “当然, 我明白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我联系了一批启示者,尤其是我们雇佣的启示者。他们十分乐意在某些应该挺身而出的时候,为您、为这个世界、为这个世界的人类,做点什么。 “这应该是您最期待着的好消息。 “距离神诞日只剩十天的时间了,老实讲,我果真有些紧张。这是人之常情,这种情绪很难控制得住,尤其是您居然能在过去这么长时间里都不发一言。 “我敬佩您的理智与隐忍,并且,期待着最终的好消息。 “……” 10月11日,周四。 上午,西列斯出门打算前往拉米法大学的时候,收到了这封来自商人兰米尔的信件。 信中透露的一些信息让西列斯感到松了一口气,不过最后兰米尔小小的抱怨,也让西列斯心中划过了一丝轻微的好笑。 他得说,的确,距离神诞日越来越近了,西列斯也不能免俗地感到一丝紧张。但与此同时,那种——几乎冷酷的——镇定,又牢牢锁住了他的灵魂。 他知道这座城市里有许多人都与他一样紧张,但是,他们又无法如他一样镇定。这或许会是一个小小的难题。 “……我们走吧……?”琴多走过来,注意到西列斯手中的那封信,不由得有些意外,“是谁写过来的信?” “兰米尔。”西列斯说,顿了顿,又补充说,“大兰米尔先生。他在信中提到了一些关于十月集市的事情。” 琴多恍然,他饶有兴致地说:“【智能风扇】的生意?老实讲,我最近听说了不少相关的事情。而且,您取的这个名字……”他思考了一下,然后诚恳地说,“相当有意思。” 西列斯失笑,他将兰米尔的信件放好,然后与琴多一起出了门。 周四上午,他得去与两名学徒碰面。 原本这事情是不需要琴多一起去的,但是考虑到距离那个日子越来越近,琴多也不希望西列斯自己一个人前往,因此就干脆陪同他一块。 不过,要说这座城市里有谁最能理解西列斯的镇定,那么可能也就只有琴多了。 时间进入十月,阴沉沉的雨季再一次统治了拉米法城的天空。那映衬了他们的情绪,不过倒也恰到好处地让西列斯松了一口气——九月份的天气总是温柔得不像是阴影信徒仍旧存在一样。 十月的雨水仿佛撕裂了那温和的假面,让事情的真相赤裸裸地摆放在他们的面前。 ……过去这段时间的确风平浪静,但是西列斯如今已经明白,为什么一切都如此安静。 因为阴影信徒已经达成了他们的目的,只差最后一步——只差神诞日当天的行动。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西列斯与琴多撑了一把伞,然后共同坐上了马车。当然,马车也是普拉亚家族那边特地安排的。他们现在必须万无一失。 时间尚早,慵懒细密的雨水并没有七月时候那么扰人,但是仍旧源源不断。西列斯掀开了车窗的帘子,目光静静地望着这滔天雨幕。雨水在某一刻几乎模糊了他望向拉米法城的视线。 “您在担心什么?” “下水道。”西列斯放下了帘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七月时候的雨季也没让雨水淹了这座城市,现在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的。”琴多不以为然地说,不过很快他又换了一个语气,“当然,如果您是担心那些‘阴沟里的老鼠’……” 西列斯略微有些无奈地望了琴多一眼,然后琴多低声笑了笑,靠在了西列斯的身上。他伸手为西列斯拂去了他肩头的一串雨滴,然后说:“他们一直躲在下水道里。” 这件事情已经得到了确认。 上个月,当海蒂女士写信过来,用一种颇为犹疑的语气,提及兰斯洛特剧院旁边的井盖消失的时候,西列斯便挑了个时间,专程去看了看那个井盖。 他当然带上了【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并且在下水道的边缘处,的确看到了一丝怪异的……很难形容的无形雾气。那像是一种混杂了五彩斑斓不同颜色的、污浊的黑色。 他遭遇了一场意志判定,他当然成功了。从骰子那边给出的说法来看,这污染正是来自于“阴影”。 这件事情给西列斯一种怪异的感觉,因为这一点验证了他的许多猜测。 比如说,“阴影”的确“屈尊”联系了自己的人类信徒,甚至帮忙给了他们一个躲藏之地;再比如说,“阴影”的确将其他一些旧神的力量混杂到了一块,并且融汇为自己的力量。 这意味着“阴影”正试图用这种方式,达成祂想要的目的。 西列斯甚至感到这种做法十分可怖,因为那绝对是痛苦而疯狂的。神明当然也会因为受到其他神明的污染而疯狂,此时“阴影”却想要以蛮力驯服这些神明的力量。 那一定是痛苦的,所以,“阴影”对于攫取这份力量的渴望也是极端强烈的。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对于他们来说。 这意味着西列斯想要骗过“阴影”的做法会更加困难。 无论如何,“阴影”是一回事,其他事情也已经迫在眉睫。 “这周末又会相当忙碌。”琴多突然说。 西列斯点了点头。 他想,一般来说,周末才会是休息的时刻,但是不知怎么的,他的周末却好似被诅咒了一样,永远忙碌、永远充实。 对于他来说,未来这几天意味着许多事情的汇总与收束。 单就拉米法城内来说,侦探乔恩昨天晚上就通过八瓣玫瑰纸传递来消息,神神秘秘地说他那儿对于杰瑞米·福布斯的调查有了一些进展,希望今天下午在欧内斯廷酒馆见面。 西列斯对此颇为好奇——或许也有点无奈。自从被戳穿了流浪汉伯恩的身份之后,这位侦探先生还真是理直气壮地语焉不详起来了。 此外,在拉米法城之外,米德尔顿的调查与比德尔城的事件也颇为令西列斯关注。 加勒特·吉尔古德那边自不必说,那位船长先生还在调查之中;至于比德尔城,九月底的时候,赫德·德莱森终于鼓起勇气、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来到了梦境之中,与幽灵先生见面。 当然他差点就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主要是委屈与难过——但无烬之地的旅途无疑让他成长了不少。所以最终他还是颇为冷静地提及了那些事情。 当时幽灵先生静静地望着他,有一个瞬间,他想到了赫尔曼·格罗夫。 相比之下,赫德·德莱森或许是幸运的,毕竟他没有遭遇赫尔曼那样绝望的、晦暗的经历;但是如今,赫德当然也没有赫尔曼那么能够独当一面。 不过,每个人毕竟都有每个人的境遇,他并不想刻意去对比这两个年轻人。 总而言之,赫德·德莱森在比德尔城的调查也艰难地进行着。基于幽灵先生的关系,他得到了那几个孩子以及他们的家长们的暗中帮忙,这让他的调查稍微顺利了一点。 西列斯期待着他的收获。 至于神诞日那一天的准备,情况也已经在按部就班地推动之中了。 值得一提的是,西列斯在历史学会研究部的那位助理,安奈林·莫尔,提供了意料之外的帮助。 他是个年轻人,家境贫寒,因此才会选择成为启示者。西列斯的课题给了他一笔不错的津贴,并且随着【智能风扇】的热卖,他也获得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利润。 不久前,安奈林就此事郑重其事地向西列斯道谢,并且询问自己能做点什么,因为这个细心的年轻人已经注意到西列斯最近一直忙于某件事情。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考虑到安奈林终究是一名启示者,便大概跟安奈林提及了神诞日可能有旧神追随者闹事的可能。他们需要提前为那一天准备起来,这就需要更多的启示者参与其中。 而安奈林立马便瞪大眼睛,说他可以在这事儿上帮上忙。 西列斯仔细询问之后才意识到,像安奈林这样的年轻人,初出茅庐、家境贫寒,同时又满心想要改变自己的现状,他们理所当然会选择抱团取暖。 这样的年轻人在历史学会内部大概有一两百之多,建立起了一个十分松散的组织,更类似于互助会的形式。安奈林就是其中一员。 这些年轻人对西列斯·诺埃尔教授都心怀感激,因为他们可能为了赚钱、为了获得力量,而不得不去接触那些精神污染——那些可怕又危险的时轨。 是西列斯救了他们一把,也可以说,是西列斯在悬崖边缘拉了他们一把。他们十分乐意给西列斯帮个忙。 安奈林就负责去联系这批年轻人。 这也缓解了西列斯这边的压力。他已经联系了不少人,各行各业、各个领域的都有。他不是第一次意识到他在拉米法城内有着不错的人脉关系,但这一次是最为明显的一次。 年轻人、商人、工人、贵族、教士、骑士、学生、流浪者、地下组织成员……老实讲,他甚至都有点惊讶了。 这些人会在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团结起来,去对抗那群疯狂的阴影信徒(或许还有一些趁乱行事的旧神追随者)。 而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马车停在了拉米法大学门口,也让西列斯回过神。他与琴多一同去了办公室。 多萝西娅与朱尔斯已经在等待他们了。 神诞日的临近,尽管意味着阴影信徒将会开展最终的行动,但是也同样意味着,拉米法大学这个学年的第一学期就要结束了。 ……所以西列斯正在看这两名学徒最近刚刚写完的论文。 两名学徒正襟危坐,目光紧张。 琴多在一旁看得忍俊不禁,忍不住说:“难道你们的论文完成得很差劲吗?” 促狭的助教先生让两名学徒都要绝望了。多萝西娅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朱尔斯颤抖着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像是希望自己清醒一点。 琴多更是立刻就笑出了声。 西列斯只好抬头瞥了琴多一眼,让他的助教先生安分一点,别去笑话那两名毕业在即、所以对毕业论文十分绝望的年轻学生。 隔了一会儿,西列斯才放下这两名学生的论文草稿。他十分粗略地看了一遍,然后沉吟了片刻。 两名学徒屏住了呼吸。 “……不错的论文。”西列斯说,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以学期论文的标准来说。” 多萝西娅和朱尔斯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甚至都兴高采烈地露出了笑容。 琴多说:“不担心毕业论文了?” “那是下学期的事情。”多萝西娅耸了耸肩,“先解决了那批旧神追随者再说。” 朱尔斯同样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真不知道他脸上那种严阵以待的表情,是为了那群蠢蠢欲动的阴影信徒,还是为了他可怕的毕业论文。 西列斯与琴多对视了一眼,纷纷感到一丝啼笑皆非——“阴影”不会荣幸的,阴影信徒当然也一样。 不过这也在某种程度上深刻地阐释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复杂晦涩的启示者相关事务,总是与普普通通的学校生活相伴而行。 这也让西列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下周一,也就是10月15日,来自堪萨斯的学术团队就将抵达拉米法大学,进行一次学术访问。 他们原本是打算在十月初的时候就过来,但天气给了他们不得不拖延这次行程的理由。于是最终,他们在十月中旬才抵达拉米法城。 他们来的时机十分微妙,不仅仅是因为这是拉米法大学的期末周——这可不是学术访问的通常日子——也是因为,这距离神诞日太近了。 据说这个学术团队甚至是打算在拉米法城观看过神诞日庆典之后,再离开。 这就让西列斯感到了一丝不安。 他不确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的这个来自堪萨斯的学术团队,是否会对拉米法城的局面造成意料之外的影响,或者令他们有意外的收获。 作为文学史专业的主任,西列斯当然也已经拿到了这个团队的人员名单,他将这份名单交给了琴多,希望普拉亚家族那边进行一下调查。 毕竟他们来自于堪萨斯,那里是普拉亚家族天然的势力范围。 西列斯不太确定自己希望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他希望能收获一些有用的信息,但同时也宁愿这群人与阴影信徒无关。 总之,相关的消息应该也能在这个周末得到回复。 西列斯的心思在这件事情上转了转,然后回到了眼下的情况。他与学徒们讨论了一下论文的内容,同时也问了问他们对于毕业论文的想法;不过显而易见的是,他们都没想好。 多萝西娅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坦率地承认:“我们满脑子都是那些旧神追随者……还有即将到来的神诞日。这让我们心不在焉。抱歉,教授。” 朱尔斯也低声说:“教授,我很抱歉。” 西列斯摇了摇头:“不用道歉,这是人之常情。你们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安排论文的事情,也不必着急。”他顿了顿,然后小小地开了一个玩笑,“你们看,我都还没完成今年的学术任务。” “但是您可以在一个月之内完成!”朱尔斯几乎下意识说。 西列斯默然片刻。尽管这的确是一句恭维——当然是——但是,他感到了些微的无言以对。 琴多在一旁低低地笑了一声,他说:“当然了,相信诺埃尔教授。” 西列斯不禁瞥过去一眼。 办公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愉快气氛之中。 不过很快,像是因为谈论到了旧神追随者相关的话题,所以朱尔斯想到了一件事情。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我不太确定,但是……那幅画好像完成了。” “什么画?”多萝西娅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等等,埃米尔的那幅画?” 他们面面相觑。 “似乎是的。但是我不能确定,因为我并没有得到确认。”朱尔斯解释说,“我只是去了趟布里奇斯家族,因为我将要结束这份家教工作。 “而埃米尔的外公和妈妈,都表现出一种……控制不住的喜悦。有时候他们甚至像是……受到了污染一样,会莫名其妙地傻笑。” 说到这里,他微微皱了皱眉,又说:“而埃米尔始终默不作声。但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上沾着一些颜料的痕迹,所以我怀疑是因为……他已经完成了那幅画。”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埃米尔那边并没有什么动静。 在过去的一两个月里,他也曾经进入过埃米尔的梦境,与这个年轻的男孩聊过几次。埃米尔并没有提及哪幅画作的进展,好似始终苦恼于究竟要画什么。 上一次进入埃米尔的梦境……西列斯记得,是在九月底。幽灵先生给埃米尔带去了一批新玩具,让他体验一下。埃米尔总是头一个试用这些玩具的孩子。 当时埃米尔也毫无异状,一如既往地对那些玩具感兴趣,精神状态也显得十分正常。 西列斯感到心中微微一沉。就这么十来天的功夫,埃米尔那边的情况就发生了改变吗? 事实上,在逐渐了解到“十三幅画”计划的本质之后,西列斯对于“实际”的画作的关注就变少了。 阴影信徒似乎是打算借助那种概念意义上的画作,而非真的要绘制一幅图画。而埃米尔那边又始终毫无进展,因此西列斯几乎以为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 ……然而事实是,这件事情并未过去。 西列斯最开始曾经以为埃米尔的这幅画会是十三幅画之一,但是后来又排除了这个可能性……但是现在,他似乎又得重新考量这个可能性了? 这有可能与阿特金亚的力量有关吗? 但问题是……布里奇斯家族本质上,不是撒迪厄斯的信徒吗? 西列斯陷入了思考之中。 多萝西娅仔细地想了想,便不由得惊讶地说:“我这边从来没察觉到什么异样,爷爷也没什么表现……难道他们一直将这事儿瞒着吗?” “我认为是这样。”朱尔斯说,“我觉得……他们甚至不太欢迎我的上门拜访,几乎迫不及待地将之前酬劳结了之后,就让我离开了。” 多萝西娅摸了摸下巴,不禁说:“听起来,还真是有点古怪。” “除了手上的颜料痕迹,埃米尔还有什么其他的表现吗?”西列斯问。 朱尔斯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他说:“没有什么其他的问题……对了,他一直紧紧握着一个魔方。” “魔方?” “似乎就是瑰夏的魔方吧?”朱尔斯说,“埃米尔很喜欢瑰夏的那些玩具,我离开的时候,注意到他就在那儿玩折纸。” 西列斯微微一怔。 除了这个细节之外,朱尔斯也没有注意到其他问题。很快,他们就绕过了这个话题,继续讨论学业的事情。当然,多萝西娅还是说她会回去问问爷爷,看长辈那边是否有什么独特的信息渠道。 时间临近中午,两名学徒也就与西列斯告别。 在他们离开之后,琴多说:“埃米尔如果碰上了什么问题,那应该会在梦境中找您吧?可是,按照朱尔斯的意思,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天了。”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这就是最关键的问题,这件事情仿佛是莫名其妙就成功了一样,在发生之前毫无预兆。 他感到些许的担忧,对埃米尔。 并且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微妙的漏洞。 埃米尔是知道幽灵先生与西列斯·诺埃尔有关的,尽管他并不知道这是同一个人。埃米尔的确知道,瑰夏的许多玩具,都是来自幽灵先生的。 甚至西列斯能开这家店,都是因为他暗自与幽灵先生联系过(虽然是在他的大脑中),得到了幽灵先生的同意与授权,所以才会贩卖这些玩具。 那最开始的一个魔方,就是幽灵先生交给埃米尔的。 西列斯相信埃米尔不会随意吐露这个秘密,但是埃米尔在过去十来天的时间里都没有出现在梦境之中,这一点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不安,毕竟这个时间差不多也足够这个孩子绘制画作了。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捏了捏鼻梁,他说:“今天晚上我会去一趟梦境,看看埃米尔会不会出现。现在还没必要如此慌张。” 琴多也点了点头,他伸手抚平了西列斯皱起的眉头——他总是不喜欢看到西列斯如此忧虑的样子——然后说:“那么,我们去吃顿午餐,然后去见见那位侦探先生。” 他们干脆在拉米法大学的食堂吃了午餐,然后就坐上马车去了西城的欧内斯廷酒馆。 过了中午,雨水就慢慢停了下来。天空仍旧是阴沉的,那种绵绵水汽像是渗进了人的骨头缝里一样,每一寸每一分都是潮湿的。 琴多显然不太喜欢这种天气,他安安分分地坐在西列斯周围,只是把玩着他的手指。隔了一会儿,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便问:“冬假您有什么安排吗?” 冬假? 西列斯微微一怔,这才想到这个学期结束之后——神诞日过后,他们就将迎来一个久违的假期了。 而且,这也意味着,他与琴多相遇就快要过去一年了。 这可真是……恍如隔世一般的年月。 西列斯侧头看了看琴多,然后笑了起来:“去堪萨斯?” “度假?”琴多问。 “当然。”西列斯回答,“找个地方休息一阵。” 琴多愉快地点了点头。 西列斯又说:“顺便把论文解决。” 琴多:“……” 他略微哀怨地叹了一口气,他说:“您就不能先解决一下我吗?” 西列斯语塞片刻,然后用一种客观的语气说:“不能用‘解决’来形容你。” 琴多困惑地歪了歪头。 “……享受?” 琴多的表情空白了一瞬间,然后他盯着西列斯片刻功夫,最后他语气闷闷地说:“您还是现在就把我解决了吧。” 西列斯不禁失笑。 他们刻意不在前往欧内斯廷酒馆的路上,谈论关于“阴影”的话题。他们已经谈论了太多太多,已经感到了厌倦与烦闷。 所以他们总是避免在无关紧要的时刻谈论“阴影”。在更遥远的一些时候,他们不得不以严肃正经的态度对待“阴影”。 比如……与侦探乔恩的会面。 “除却‘家族’,杰瑞米·福布斯很有可能还参与着其他的启示者组织。”乔恩开门见山,直接便进入了正题,“他很有可能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和旧神追随者打过交道。 “……我不是说阴影信徒,而是那十三位旧神的信徒。” 西列斯不禁感到些许的意外,他问:“有证据能证明这一点?” “的确有。”乔恩点了点头,“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我和我的侦探朋友们一直在调查杰瑞米·福布斯。您想知道他死亡前两三天的行踪与去向。 “但我们发现,杰瑞米的行动始终非常隐蔽和低调,我们不得不扩大调查面,了解他日常的生活动向——这件事情我们之前就做过,但是我们现在得了解他……怎么说,不为人知的那部分。 “他或许会选择将那东西藏在那部分生活的某个地点,考虑到他做出这种行为的时候,是为了给自己留个退路。” 西列斯点了点头,便说:“你们找到了。” “的确找到了!”乔恩露出了一个自信的、饶有兴致的,十分符合侦探身份的一个微笑,“他的前秘书——兼情人,知道比人们想象中还要多的事情。 “老实讲,发现这两个人的情人身份是第一重要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这位曾经的秘书女士也不会选择诚实。她稍微有点气愤于自己被排除在这场死亡之外,但更多的还是伤心。 “她想要知道杰瑞米的死亡真相,所以才会将一些事情告诉我。侦探的身份在这个时候很奏效……您知道现在已经没有人关注杰瑞米·福布斯的死亡了吗?人们都认为他是因病去世,仅此而已。 “但是这位女士,她并不相信。她认为杰瑞米的死亡另有原因,并且也已经在搜集自己了解到的相关信息,但是她独木难支、孤立无援。 “如果不是我们这些侦探的出现,那么她可能已经选择放手了。时间总是能洗刷一切痕迹……但是在我们的努力之下,她还是将一些信息告诉了我们。” 西列斯静静地听着,在乔恩真正提及那些信息之前,他首先问了一个问题:“所以,这位秘书女士……变成‘前’秘书的时间点,是……?” 乔恩露出了一个相当微妙的表情,大概是觉得西列斯的敏锐有些令人意外。 他说:“今年七月底。” “……所以是在阴影信徒们抵达拉米法城之前。”琴多低声说,“杰瑞米·福布斯故意这么做……他想让这位女士躲开这场风波。”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乔恩说,“从她的表现来看,尽管没有结婚,但是他们的感情不错。” “这么说来,这位女士并不知道八月份之后,杰瑞米那边的动向。”西列斯说,“她知道的是阴影信徒来到之前……也就是,菲尔莫尔家族的那部分事务。” “是的。在她告诉我们的那部分信息里,她也的确抱怨了不少关于菲尔莫尔家族的……‘危险行当’。”乔恩耸了耸肩,“那曾经令她提心吊胆。 “事实上,她甚至认为,杰瑞米·福布斯的死亡,就是因为菲尔莫尔家族的那些事情——那些工作。她对‘阴影’的存在一无所知。” 西列斯微微怔了一下,他皱了皱眉,便说:“我记得,杰瑞米·福布斯是负责菲尔莫尔家族的投资事宜……这听起来相当世俗。” “如果投资的东西不那么‘世俗’,那么情况就完全是两回事了。”乔恩意味深长地说,“比如说,来自无烬之地的某些东西。” 来自无烬之地? 西列斯感到这说法似乎相当耳熟——准确来说,他过去似乎听说过相关的事情……他的确听说过。 “……来自,无烬之地的艺术品?”西列斯低声喃喃。 乔恩明显地怔了一下,然后他摊了摊手:“哦,您又已经提前知晓了。” “我只是联想到了戴维·巴比特。”西列斯说,“这位商人年轻的时候就是做这种倒卖生意的。他走私那些考古遗迹中出土的文物、古董,特别是艺术品,借此发了一大笔横财,然后才转而去做画具生意。” 戴维·巴比特。 八月份发生在欧内斯廷交易会的谋杀未遂中,那位受害者就是被戴维·巴比特雇佣的。戴维·巴比特本人还是拉米法商会中秘密组织的成员。 贵妇此前提供了关于这位商人的一些信息,提及他年轻时候的非法行为。 此外,琴多曾经在赫德·德莱森那边确认过,赫德的爷爷曾经从戴维·巴比特那边购买过一些走私物品。 ……对于一些贵族来说,来自无烬之地的这种“走私”,尤其是在古董、艺术品领域,是司空见惯的。曾经的法律毕竟没有那么完善,监管也从不到位,更何况有贵族在其中监守自盗。 从这些角度来说,戴维·巴比特恐怕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和阴影信徒(或者旧神追随者)有了一些联系。 不过,此刻西列斯也意识到了一个微妙的可能性。 他说:“菲尔莫尔家族与艺术有着相当深刻的关联……而杰瑞米·福布斯,就是负责收购这些东西?这些来自无烬之地的走私品?” 他突然想到,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的一楼,也就是他们来到康斯特公国之后才收藏的物品,可同样是琳琅满目。那意味着他们未曾停止过这种购买艺术品、古董的做法。 但是,在雾中纪,世界的许多部分都被迷雾笼罩。换言之,他们去哪儿寻找古董? ……只有无烬之地。 西列斯暗自吸了一口气,他声音低沉地说:“杰瑞米·福布斯和戴维·巴比特打过交道?” 乔恩点了点头,他说:“那位秘书女士提供了一张票据,证明菲尔莫尔家族曾经从戴维那里购买过一大批艺术品,并且很有可能就是这笔钱,让戴维决心改行,不再从事那种危险的活动。 “……事实上,按照这位秘书女士的说法,这是杰瑞米成年之后办成的第一笔交易,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因为这事儿做得不错,买到的东西也十分受到菲尔莫尔家族成员的欣赏,所以杰瑞米才会在之后受到更多的器重,最终得以正式负责菲尔莫尔家族的投资事务。 “我前段时间又去了趟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确认那些走私过来的艺术品就拜访在一楼的展厅里面呢。” 乔恩用一种颇为讽刺的语气说。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然后说:“我原本以为,艺术品相关的买卖交易,并非是由杰瑞米·福布斯负责的。” “的确,在买下艺术品之后,相关的管理是由其他人负责的。”乔恩说,“但是杰瑞米更容易接触到走私这些艺术品的商人。 “也或许是与戴维·巴比特的那笔交易,让他尝到了甜头,所以他控制不住地去了解无烬之地相关的物品。于是,他慢慢就成了那个牵线人。 “……应该说,不仅仅是菲尔莫尔家族。杰瑞米在暗地里为许多拉米法贵族家庭购买那些走私品、艺术品、奢侈品的渠道,他掌握了一条走私路线,从无烬之地到拉米法城。” 西列斯缓慢地点了点头,他想,走私线路……这说不定与拉米法商会中的那个秘密组织有关。 但是他这个时候的注意力其实并不集中于此事。他只是感到这个描述——为拉米法城的贵族提供物品——这样的说法,让他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熟悉。 乔恩没注意西列斯的表情,他只是说:“那位秘书女士提供了为数众多的票据以及相关的记录,感谢她的细致,我们现在才能知道杰瑞米的许多生意内容。 “随着这条走私线路的稳固,他为其他贵族提供的服务已经不仅仅包括艺术品了,也包括了一些其他的奢侈品以及享乐,比如一些来自其他国家以及无烬之地的食材、奇装异服、玩乐物品等等。 “作为回报,那些贵族会支持杰瑞米在城内的投资工作。事实上,这才是杰瑞米真正的工作方式,而不仅仅是用钱去购买资产……” “博林·埃尔加。”西列斯突然喃喃说出了这个名字。 乔恩怔了一下,也下意识停住了话语。他有点意外于这个名字,甚至一时间没想起来这个名字究竟指向谁。 “……格雷森事件里的幕后主使?”琴多反而第一时间想了起来,“那位皇宫的前任内务官?”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仍旧陷在思考之中。 乔恩也愣了一下,他思考了一阵,然后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等等,您的意思是……” 西列斯缓慢地说:“博林·埃尔加曾经加入了一个组织,那个组织被认为是当代溺欲食客的聚集地,他们为城内的贵族提供食物、享乐以及奢侈品,在贵族中拥有不错的影响力。 “因此,埃尔加才得以在十四年前成为皇宫的内务官。此外,他们得到的那张画像,也是这个组织的某个成员告诉埃尔加的。 “在往日教会对于这个组织的调查过程中,因为线索全部集中在埃尔加的身上,而他却已经死亡,所以调查最终无功而返,我们也就失去了对于这个组织的深入了解。 “……老实讲,我几乎都快忘记这个组织的存在了。” 西列斯呢喃着说,他的确感到了一丝惊异,因为乔恩对于杰瑞米·福布斯所做的事情的描述,十分符合博林·埃尔加加入的那个神秘组织的作风。 尽管那个组织似乎是溺欲食客,也就是贴米亚法的信徒的聚集地,但是阴影信徒拿其他旧神追随者给自己当幌子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甚至在旧神追随者内部,这种事情也屡见不鲜。 况且,杰瑞米·福布斯背后的菲尔莫尔家族,也的确在贵族群体中拥有非凡的影响力。 ……更确切一点说,如果这个组织真的与菲尔莫尔家族有关,那么……那幅画之所以会交给博林·埃尔加,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那是阴影信徒故意这么做的。西列斯心想。或许其目的就是为了吸引贴米亚法的力量。 ……想到如此久远的事情,让西列斯感到轻微的头疼。 而且,去年这个时候,马戏团之所以会来到拉米法城,似乎同样与埃尔加背后的那个组织分不开关系。 海蒂女士曾经和他们提到过马戏团来到拉米法城的原因,说是受到了商人比利——也就是彼时格雷森食品公司的管理者——的邀请,以为可以到拉米法城来发大财。 而比利之所以会找到这个马戏团,考虑到博林·埃尔加的存在,那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埃尔加从那个组织的某位成员那儿得到的灵感。 这一点始终未曾得到确认。 不过,最重要的是……小丑阿克赖特。 阿克赖特拿出过那张商人牌,示意自己被“商人”封口了。 他至今仍旧不清楚,为什么这张命运纸牌会去往阿克赖特的手中,夏先生又为什么会让阿克赖特在八月份的时候来到拉米法城。 而他有一种微妙的预感,他感到,他似乎正在接近那个答案了。 在西列斯沉思的这段时间里,琴多和乔恩露出了惊叹的表情。 乔恩说:“您是‘几乎’忘记这个组织的存在,而我可是彻底忘了。这就像是有一根无形的丝线,将这事儿与那事儿联系在一起……真不晓得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西列斯回过神,他微微笑了笑,低声说:“只是某种……‘概念相关’。” 乔恩像是对这个说法感到些许疑惑,但西列斯并不打算解释。 他转而说:“还是回到最初的那个话题吧。杰瑞米·福布斯很有可能是这个组织的成员,甚至是创立者。这与他死亡前两三天里的行踪有什么关系?” 第263章 命运乐园 或许格雷森事件的确就是阴影信徒在幕后操纵的, 尽管连那两名幕后黑手或许都不知道这一点。 事实上,考虑到那幅画像的存在,西列斯在更早之前就已经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而杰瑞米·福布斯与博林·埃尔加加入的那个神秘组织的可能关联, 也只是更加证明了这个猜测的正确性。 无论如何,格雷森事件都已经过去了。杰瑞米即便真的是那个组织的幕后操控者,对于格雷森事件的结果也毫无影响。 所以,他们现在真正需要关注的, 只有这个可能性对于他们现在面临的复杂局面的影响。 也就是, 杰瑞米·福布斯的死亡之谜。 侦探乔恩思考了一阵, 然后说:“首先我得跟您说一下杰瑞米·福布斯在那几天的行程。他是在8月14日周三的晚上,或者第二天凌晨死去的。 “我先前曾经和您说过,杰瑞米的日常行程是非常固定的。上午接待访客, 下午工作或者社交,晚上应酬或者是私人时间。 “在他死去之前的那两三天时间里,他的日程也基本上是这样。在他出事的那一天上午, 我在一家俱乐部见到过他,他似乎是为了去那儿吃午餐。 “简而言之, 在那几天里,唯一不符合这种日程的,就只有周三的下午, 也就是我在俱乐部见到他之后,他死前的那个下午。他在那家俱乐部吃完午餐之后,就匆匆忙忙前往了一个地方。 “一开始我们认为那个地方并没有什么问题……老实讲我们很早之前就知道了这一点, 但是当时以为那就是他的正常工作。是在后来的调查过程中,我们才逐渐感到那似乎有点奇怪。” 琴多便问:“是什么地方?” “拉米法商会。”乔恩很快说。 西列斯微微一怔, 他说:“这听起来的确没什么问题。他不是经常与那些商人打交道吗?或许是为了什么工作, 所以才前往商会?” “的确如此。”乔恩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 “如果那一天,戴维·巴比特没有出现的话。” 西列斯恍然。 当乔恩这么说的时候,西列斯也意识到,乔恩恐怕应该是怀疑,杰瑞米·福布斯暗中加入的那个神秘组织,实际上就是拉米法商会中的那个信仰梅纳瓦卡的组织。 因为戴维·巴比特和杰瑞米·福布斯同时出现在了商会中,而他们一早就知道前者是属于那个商人组织的。 不过,因为乔恩一贯以来的神秘作风,所以他没有直白地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于是反而让西列斯联想到了格雷森事件背后的那个与贴米亚法有关的奇怪组织。 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巧合。 当然,这也就让乔恩的想法出现了另外一种可能。 在此之前,乔恩恐怕是以为这两人是为了前往商会参与那个组织的聚会。或许那一天的确是那个组织的聚会时间,但是……或许他们只是为了与彼此见面。 “他们在周三下午见面,而就在那几天之前,欧内斯廷交易会才刚刚发生了一场谋杀未遂,戴维·巴比特就参与其中。”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整件事情就与他们有关。 “所以,是等到风头过去,戴维才私下与杰瑞米·福布斯见面。或许他们是为了商量之后要怎么做……也或许只是戴维来向杰瑞米请罪。” 从乔恩那边的调查情况来看,杰瑞米与戴维之间有着相当复杂的交情。 当时初出茅庐的杰瑞米给戴维提供了一大笔订单,让后者得以离开那种出生入死的走私生活,在拉米法城暂且稳定地生存下来。 所以,西列斯认为这一点可以进而推测出,戴维恐怕一直都在暗中帮杰瑞米做事。 很难说戴维究竟知不知道杰瑞米是阴影信徒——或者说,旧神追随者——但是戴维的确隐隐绰绰地出现在这儿、又出现在那儿,比如那场谋杀未遂,又比如他与凯兰之间的联系。 而像戴维·巴比特这样的商人,对于菲尔莫尔家族来说,恐怕为数不少。比如那位地图商店的店主艾德·吉辛,就是一个证明。 菲尔莫尔家族本就是康斯特公国的贵族,天然有着笼络这群商人的机会。 或许像兰米尔这样的大商人,菲尔莫尔家族没法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帮忙做事;但是像戴维·巴比特这样不上不下的情况,菲尔莫尔家族想要利用他们就显得简单得多。 这些商人未必知道他们那些“随手帮的小忙”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他们也没法拒绝,因为菲尔莫尔家族之于他们是不可思议的大人物。 杰瑞米·福布斯从戴维·巴比特那儿买来的一批艺术品,只是为了讨好那些家族的长辈,只是菲尔莫尔家族博物馆中普普通通的藏品之一。 但是对于戴维·巴比特来说,那就是能够让他在拉米法城安居乐业的大笔金钱。 单纯为了还这个人情,或者为了得到更多利益的贪婪,戴维就必定会为杰瑞米做事;而当他“帮的忙”越来越多的时候,他也就泥足深陷,难以逃脱菲尔莫尔家族的势力范围了。 ……戴维与杰瑞米在拉米法商会内见面。西列斯想到这件事情。 这里头实际上涉及到两个组织,第一是拉米法商会内部的秘密组织,也就是信仰梅纳瓦卡、以天平胸针为信物的那个组织,或许可以暂且将其称为“商人组织”。 第二则是杰瑞米·福布斯基于菲尔莫尔家族的投资事务而逐渐建立起来的,那个为拉米法城内的贵族服务的相关走私路线,这逐渐形成了一个组织。 ……如果这个组织就是博林·埃尔加曾经加入的那个,那么时间似乎成了一个尴尬的问题。毕竟杰瑞米·福布斯死时也不过二十七岁,而埃尔加应该是在二十年前加入那个组织的。 西列斯稍微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 当然这也很好解释,菲尔莫尔家族的投资事务并不可能单纯由杰瑞米这个年轻人建立起来,他很有可能也只是继承了祖辈的工作。 走私路线或许的确是杰瑞米一手建立起来的,但是这个组织很有可能在此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杰瑞米是“接手”了这个组织。 或许可以将这个组织称为“走私组织”。 他们认为存在着这两个组织,但是一个相当微妙的问题也就是,商人组织与走私组织的各自人员,在多大程度上是重合的? 戴维·巴比特似乎就同时参与着这两个组织。 但是,西列斯不认为这两个组织是完全重合、甚至就是同一个。 因为贵妇尤金妮亚·比尔德就是商人组织的一员,但是她似乎完全不知道走私组织的存在。 如果她知道,那么她必定会在西列斯询问杰瑞米·福布斯相关消息的时候,将走私组织的存在告诉西列斯。但是她并未这么说。 她甚至都没有提及杰瑞米与商人组织的关联,这意味着她可能都没有在商人组织里见过杰瑞米。 当然,也有可能是杰瑞米更改了自己的外貌。不过西列斯觉得这个说法显得有些牵强附会。 因为当他仔细思考那几天发生的事情,以及它们的前后关联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贵妇似乎就是在那个周三的下午,给他传递了关于“杰瑞米想要让贵妇帮忙将一些东西卖到无烬之地”的事情。 而根据侦探乔恩的对于杰瑞米的行踪调查,那个下午,杰瑞米就在拉米法商会,并且是以自己原本的面目。 ……所以,就是在拉米法商会,在正常的会面(而非商人组织的会面,否则贵妇应该会提及这个细节)中,杰瑞米和贵妇提出了这个请求。 西列斯慢慢整理着自己的思绪。 杰瑞米·福布斯应该是拉米法商会的一员,但他不会是那个商人组织的一员。 一方面,尽管他做着一些生意,但是他毕竟是为贵族办事,而那个商人组织是信仰梅纳瓦卡的。他不太可能以自己的身份加入其中。在这个年代,商人与贵族终归是天差地别的。 另外一方面,杰瑞米其实也没有必要加入其中,毕竟戴维·巴比特,或者其他一些与菲尔莫尔家族有关联的商人,就已经是商人组织的一员了。杰瑞米已经有足够的信息渠道,没必要亲自出马。 ……所以如果他要与戴维见面的话,为什么非要去商会? 在他与戴维的联系之中,杰瑞米显然是更占据主导权的,所以是杰瑞米决定了他们见面的地点,而不是他去迁就戴维的日程。 杰瑞米来到商会…… 为了找贵妇帮那个忙? 他很有可能从什么地方听闻贵妇那一天就在商会,于是特地跑了一趟,也顺便和戴维见个面。或许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一天晚上,他自己反而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而侦探乔恩似乎就是认为,杰瑞米·福布斯很有可能将自己从格雷福斯家族资产中提前拿走的部分,带去了商会。 因为除了这一个行程之外,杰瑞米的其他日程安排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此外,既然杰瑞米在那个周三打算找贵妇帮忙,那么他将相关的物品带在身上,如果贵妇真的答应就立刻交给对方,这也是很有可能的。 想到这里,西列斯略微沉吟了一下,他便说:“商会有什么可以存放东西的地方?” “有。商人们偶尔会在商会临时存放货物,所以那边会提供这样带锁的货柜,大型和小型货柜都有。”乔恩说,“但是杰瑞米前往商会的行程是公开的,菲尔莫尔家族那边肯定也知道。” “所以东西应该不在商会,不然菲尔莫尔家族那边早就找到了。”西列斯了然,明白了乔恩的意思,他便说,“既然他们那一天下午见面了,那么戴维可能对此有所了解。 “你有找过戴维吗,关于他们那一次会面的内容?” “的确找过,但遗憾的是,戴维并不愿意将整件事情交代清楚。”乔恩摇了摇头,“即便我们百般威胁,他也一口咬定他与杰瑞米那一天并没有见面。 “更确切一点来说,他的意思是,他的确曾经和杰瑞米做过一次生意,但是在那次生意之后,他就彻底转行了,往后再也没有和杰瑞米接触过。 “他们的联系的确小心而隐蔽,在那位秘书女士那里也没有任何的证据留存。如果不是提前知晓了阴影信徒的存在,那么我可能会相信他们真的毫无关联。 “……说起来,他们恐怕也已经相识快要十年了。真不知道他究竟为杰瑞米做了些什么事情。” 乔恩颇有些语气微妙地说。他可能有一瞬间十分鄙视这位商人,但是想到戴维可能对事情的真相一无所知,这种鄙视中就又带上了一丝深沉的叹息。 而西列斯也仔细想了想这个问题——戴维究竟给杰瑞米帮过什么忙? 他得说这个问题有很多的可能性。 但是联想到拉米法商会、联想到那个商人组织和走私组织、联想到格雷森事件……西列斯的心中便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可能性。 他首先讲明了自己对于这两个组织的想法,然后便说:“戴维·巴比特恐怕既在商人组织中,又在走私组织中。而博林·埃尔加很有可能就是因为后面那个组织,才得到那幅画的。” 琴多敏锐地说:“您怀疑,是戴维将那幅描绘着厨师的画像交给了埃尔加?” “我的确这么认为。”西列斯说,“而戴维又曾经往来无烬之地与拉米法城,他也十分了解无烬之地的情况——他有这个能力,给埃尔加介绍马戏团,尽管我不确定他们为什么非得要马戏团过来。” 西列斯仍旧记得,那位负责联络马戏团的商人,同时也是格雷森食品公司的管理者,比利,他似乎就习惯在衣服上佩戴一枚天平胸针。 按照贵妇的说法,那并不意味着比利就一定是商人组织的一员,但是或许,他就是从某个渠道——比如戴维·巴比特——那儿听闻了,或者见识过这个胸针,于是特地趋炎附势,故意佩戴这枚胸针。 当然,格雷森事件毕竟已经过去了许多,现在他们已经死无对证,也没必要再去调查其中的细节。 归根到底,西列斯提及这个可能的原因是…… “显然,这可以用来突破戴维·巴比特的心理防线。”侦探乔恩以一种饶有兴致的口吻说,“格雷森事件已经过去得太久。 “如果真的是戴维在背后帮忙做了点什么,那么他可能都不会想到,现在有人来给他翻旧账。”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当然了,在今天与乔恩见面之前,他也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个可能。 不过,正如他之前曾经想过的那样,像戴维·巴比特这样的人物,尽管他们并不起眼,只是阴影信徒庞大而阴森的邪恶计划中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螺丝钉,但是他们却至关重要。 如同一只只萤火虫,光芒微弱,但又稍微照亮了这无穷黑暗的道路。 乔恩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时间,便说:“看来下午我可以再去拜访一下那位商人先生。” 他思考了一下,看起来还有什么别的要说的。 很快,乔恩又转而说:“在分享会内部,那位福雷斯特先生已经多次暗示我们,今年的神诞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他颇为兴致勃勃地复述着,“‘如果不想死的话,那一天你们就得做点什么。’ “教授,您跟他说了什么?我可没想到这老头居然还有帮我们的一天。” “我们未必是他的朋友,但‘阴影’一定是他的敌人。”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说,“所以他也认清了如今的局面。他只能和我们合作。” 乔恩也露出了一丝感叹的表情,他说:“我想这老头可能比我们想象中更加有影响力。至少从我的侦探朋友们那儿得到的消息是,城内许多的秘密组织都有他暗自活动的身影。 “……当然,他可能也注意到自己的行动已经被一些人发现了。我们有在帮忙遮掩一下,不过他自己似乎也稍微收敛了一点。”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隐隐感到城内的暗流涌动,越是接近那个时间点,就越是令人感到紧张。 不过,作为漩涡中心的西列斯,反而仍旧保持着平静,甚至是清净。似乎他的同伴们也逐渐意识到,他需要去对付一位更加可怕的敌人,所以很多事情就没必要来打扰他。 很快,乔恩就兴冲冲离开了,大概是要继续去与那位戴维·巴比特打交道。 西列斯与琴多在欧内斯廷酒馆里又坐了一会儿。 “像是要揭开谜底了……关于马戏团的事情?”琴多颇有些兴致盎然,他知道西列斯一直对小丑阿克赖特的事情十分好奇。 西列斯也点了点头。他十分期待这个谜题的结果。 琴多亲昵地牵住了他的手,便问:“下午还有漫长的时间,您打算做点什么?” 西列斯便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真正事到临头了,他们其实反而空闲了下来,因为该安排都已经安排好了,而剩下那些麻烦事,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解决。 比如……西列斯的乐园。 想要成为神,意志达到100是必要的,但还不足够。100点意志意味着灵魂的强大,但文明的神永远与现实世界联系在一起。 他需要在现实世界中找到一个“凭依”的对象。 在这一点上,西列斯与“阴影”反而面临着相同的苦恼,但后者的进展可能比他还好一点,因为“阴影”似乎已经找到了突破口,祂想要成为“文明的下水道”。 这还真是一个天才般的创意,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完美符合了“阴影”本身“文明之外”的身份。 而西列斯对此还始终有些困惑。 ……他可能需要一点灵感。他切实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他的确想到了许多种可能性。 一个相当关键的问题是,确切一点来说,他掌握着几种不同的神明力量:时光、命运,梦境、虚幻。 他应该选择哪一种力量作为乐园的一部分? 骰子和球球曾经说西列斯可以随意选择。他当然可以随意选择,但是他们现在正面对“阴影”,所以这件事情也不能太随意。 他不能直接选择“命运”作为明显的力量,因为这当然会被“阴影”注意到。 而“时光”或许可以,但是他并不想让费希尔之镜消失——如果他以“时光”的力量构建自己的乐园,那么费希尔之镜显然会打散重组。 如今安缇纳姆还在费希尔之镜沉睡呢。这位神明曾经认为自己终究会陨落,所以当然无所谓费希尔之镜的存在与否。费希尔之镜至今也是一片荒芜。 ……事实上,安缇纳姆的这种做法还真是一脉相承。 祂认为启示者的力量终究会消失,所以就放任这种力量显得凌乱、散漫而危险;祂认为自己终将会如同其他旧神一般陨落,所以就让自己的乐园“费希尔之镜”始终保持空旷与虚无。 这种趋向于悲观的、孤独的想法,始终浸透着安缇纳姆的灵魂,让祂在许多时候选择了不那么好的结果。 ……西列斯希望“母亲”最终能意识到,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的人类始终陪伴着祂,而作为异世而来的外乡人,他也如此。祂从未孤独。 总而言之,时光的力量可以暂且放到一边,那么就还有阿卡玛拉的力量。 梦境与虚幻。 但问题又来了,阿卡玛拉的乐园也还在呢。无论是深海梦境还是坎约农场,他也并不希望毁了这两个地方。 ……时光、梦境与虚幻,这三样力量都已经存在了对应的乐园。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他好像又只能利用命运的力量构建自己的乐园了。 所以,他必须得选择一种,与命运有关,但是又不能被“阴影”瞧出这与命运有关的东西。 ……这世界上还存在这样一种东西吗? 西列斯不由得感到些许困扰。 他想了想,便对琴多说:“我们去瑰夏转转吧。” “好的。”琴多愉快地说,“陪您散散心。” “我看起来真有那么烦恼吗?” “我永远能察觉到您的烦恼。”琴多与他十指交握,志得意满地说,“您不能怀疑我在这件事情上的敏锐。” 西列斯怔了怔,随后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们与埃里克·科伦斯打了一声招呼,然后便离开了欧内斯廷酒馆,步行去了道森街。瑰夏杂货铺的生意一如既往不错,店内有一些孩子正在逛着,并且把玩着最近新出的玩具。 ……西列斯得承认,即便借助老家地球文化的帮忙,他现在也得仔细搜刮一下大脑中的记忆,才能给费希尔世界的孩子们带去一些新颖的玩具了。 不过至少孩子们的确相当喜欢这些玩具。 瑰夏杂货铺的生意也在商人兰米尔的推动下,慢慢去到了其他的城市与国家。不过这方面的推广相对较慢一些,而且也很容易收到一些模仿。 像魔方这种相对有技术含量的玩具还好一些,但是像拼图、折纸这种,就很快被当地的商家推陈出新了。 曾经的费希尔世界当然拥有着类似的玩具,但是沉默纪的迷雾与雾中纪的艰苦,让人们无暇去思考这些东西。或许只有一些考古学家,才了解曾经的人类是如何用玩具哄孩子的。 只不过,随着局面的稳定和经济的发展,这些东西想必会越来越流行,恰如越来越多的人们将他们的孩子推向学校,要年轻的孩子们好好学出一个名堂来。 今天是周四,在瑰夏看店的不是吉米,而是他的同伴。西列斯与这两个孩子也有过一面之缘,相当友好地与他们打了声招呼。 其中一个女孩儿,她看起来对折纸相当感兴趣。 另外一个在这儿看店的男孩儿抓了抓头发,就说:“莉莎不喜欢说话……但是她手很巧,总是能折出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好像我们真的养了那么多小动物呢!” 西列斯不禁莞尔。与年轻的、纯善的孩子说话,总能带来一些新奇感。 他们便望向那个名为莉莎的孩子,她正低头折着一张红色的纸。正如她的同伴所说,这个女孩的手很巧也很稳,有一种恰到毫厘的精确性,对于手工活儿来说,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 她心无旁骛地折叠着,很快,一朵漂亮的八瓣玫瑰便出现在她的手中。她叠好了,然后将其小心地放在一旁的篮子里。 西列斯这才注意到,那篮子里已经有了好几朵八瓣玫瑰折纸花。 那男孩便解释说:“是艾琳女士想出来的主意。现在是十月集市,她就想让过来购物的客人们都拿到一些小礼品,于是我们在这儿看店的时候,就会随便折些东西,送给客人们。 “……因为这儿是‘瑰夏’嘛,所以折的最多就是玫瑰花。这可以送给那些带孩子过来购物的父母,他们会很喜欢这种小礼物。” 男孩一边解释,那女孩仍旧在折叠着。很快,她又一次叠好了一朵八瓣玫瑰,然后下意识抬头看向前方。她有点吃惊地望见了西列斯与琴多,恐怕是刚刚没注意到他们的到来。 于是她露出了一个有些羞赧的笑容,将那朵新叠好的八瓣玫瑰放到了柜台上,然后轻轻说:“送给你们。”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望着这个小女孩,然后莞尔笑了笑。他拿过那朵八瓣玫瑰,又将其递给琴多。他说:“谢谢你,莉莎。” 琴多有点手足无措地捧着那朵玫瑰。他呆了呆,然后才仓促地跟上西列斯的话,也向这个小女孩道了声谢。 他们在瑰夏这儿又待了一会儿,然后才离开,打算返回凯利街99号。他们是打算去附近的马车行蹭个马车。 不过在步行去马车行的路上,西列斯拿着那朵折叠好的八瓣玫瑰,却若有所思了起来。 琴多没有打扰他的思考,不过当他们坐上马车的时候,琴多的确有点好奇地问了一句:“您想到了什么?” 西列斯沉吟片刻,然后微微笑着回答说:“纸。” 琴多怔了一下。 “……我觉得我好像有点太迟钝了。”西列斯低声喃喃,“事实上,那个答案明明早已经就在我的眼前了,而我却将其视而不见。” 琴多沉吟了一下,然后说:“您行行好?要么别卖关子,要么干脆别把谜面告诉我。” 西列斯不禁失笑。他说:“晚上前往梦境之后,我会告诉你的。” “……您上次也是这么说的。”琴多哀叹一声,“但那可是漫长的这么多个小时啊。” 西列斯略微好笑地瞧着这家伙。 当然了,他的确在梦境中,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琴多。 “我跟你提到过,之前我前往神明宇宙寻找安缇纳姆的乐园的时候,那无穷无尽的黑暗、复杂的信息,最终演变成为了一本书。”幽灵先生说。 他们正在琴多的梦境之中。琴多拥抱着他,缓慢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不过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有些沙哑。 他说:“我记得这事儿……您当时说,这是那些信息以一种您能理解的方式,被记录了下来。” “是的。”幽灵先生撩起琴多汗湿的头发,吻了吻他的额头,“当时【阿卡玛拉的眼镜架】帮助了我。神明宇宙的相关信息形成了一本书。 “……尽管,这本书的内容,我可能只了解到了其中微乎其微的部分。” 琴多把头靠在幽灵先生的肩头,便问:“您现在提及这事儿,是因为下午的那朵折纸花吗?因为……纸?” 他的目光显然有些困惑,因为他没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那都是纸。从简单的记录、折叠,到书写着故事、人类命运的书籍。”幽灵先生的声音显得十分低沉,“那包容万象,与许许多多事情都‘概念相关’。” 琴多明显怔了片刻,然后他低声说:“八瓣玫瑰纸。” 八瓣玫瑰,与,纸。 命运早已经为他指明了他的乐园该是什么,不是吗? 幽灵先生几乎愉快地笑了起来,他说:“的确……这答案好似一直存在于我们的面前,理所当然却又被视而不见。” 他本质上的自我认知——贺嘉音,是一位来自地球的小说家。事实是,在来到费希尔世界之后,他也仍旧成为了一名小说家(虽说没来得及写太多本)。 他从未忘记他与书籍的深刻联系。他的书房中摆放着许多本他自己的小说,也摆放着来自这个世界的其他作家的书籍,那些历史故事、那些传奇小说、那些手稿绘本、那些日记独白。 他的生活充斥着纸张,从八瓣玫瑰纸,到信纸,到报纸,到书籍,当然还有工作中的涉及到的那些纸张,那些资料、档案、申请表、学生作业、论文、读书笔记……五花八门,各种各样。 有时候人们会忘记,这些薄薄的纸,对于生活在遥远时代的人类来说,是多么的难能可贵。 人们曾经用动物的皮毛、用植物的纤维,为自己勉为其难地寻找着记录的载体。那白生生的纸张,是经过了多少漫长时光的积累,才最终得以出现的啊。 ——载体。他想。 是的,他需要一个载体,一个现实中的载体。他需要这载体来承托他拥有的力量,需要这载体来承托他生命的重量。 当他在费希尔世界突然发现八瓣玫瑰纸的存在的时候,他感到十分愉快,是一种苦恼许久之后的愉快。 因为在地球的时候,他没必要在纸上书写文字。新颖的电子工具已经取代了纸张的许多功能。但是在来到费希尔世界之后,他不得不这么去做,不得不让自己去契合这个时代的风貌。 而当他找到八瓣玫瑰纸,意识到这纸张让他感到书写十分愉快、顺畅的时候,他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一个能以他喜欢的方式、书写他喜欢的故事的办法。 ……老实讲,他的确认为手写小说是相当麻烦的事情,尤其是当他早已经习惯了他故乡的电子设备之后。 八瓣玫瑰纸在最初的时刻,承托了他习以为常的事业与理想,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一个微妙的立足点,让他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承认他得习惯——融入——这个世界的许多方面。 现在他的确越来越习惯了,忘掉了自己曾经在心中叹着气抱怨手写小说的疲惫,以及羽毛笔的难用程度。 现在他习惯了使用八瓣玫瑰纸,包括随手记录自己的灵感与日程,包括通过【无形之笔】仪式与同伴们沟通信息,包括书写自己喜欢的故事与情节…… 许多许多。 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他使用过的所有纸张、记录下的所有文字,都被他好好地放置在书房的某个柜子里。 哪怕是他曾经为了对付历史学会内部的某位大人物,而不得不抛下的草稿本,他也好好地将其中的内容全部抄写了一遍。 他不愿意放弃那些东西——那些记录、那些文字。 在这个年代,在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电子设备帮忙存储他的人生记忆的年代,他只能使用纸笔。那记录了他过往的人生、他在这世界的每一分每一秒。 他的生活、他的命运…… ……命运。 事实上,今天下午,当他拿着那朵纸张叠成的八瓣玫瑰的时候,他想到了这许许多多,而他的想法也就是在想到“命运”的这一刻停下来的,因为他意识到了一种可能性。 纸张似乎就可以成为他的乐园。 往小了说,纸张成为许多东西的承载物,包括但不限于小说、故事、新闻、日记、手稿、对话等等。那有许许多多种形式,每一张每一页都截然不同。 往大了说,从古至今,纸张——从简陋的石片、竹片、羊皮纸、牛皮纸,到如今复杂而工艺多样的纸张,哪怕是卫生纸吧——都见证了文明的发展与进步。 那记录了人类的故事、部族的历史、国家的发展、世界的命运。 那是……信息。 他从未小觑信息的力量,事实上,他是如此地看重信息。 想了想,幽灵先生对琴多说:“可以帮我复现一份纸笔吗?” “当然,乐意为您效劳。”琴多愉快地说。这里是他的梦境,所以幽灵先生需要让他来帮忙。 下一秒,一小叠八瓣玫瑰纸,以及一支钢笔,就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当我试图研究出一个可以让我们实时交流的仪式的时候,我原本就重点放在纸张上,但是最终呈现出来的仪式却是【无形之笔】。”幽灵先生说。 “的确。”琴多点了点头,他撑着下巴,一双翠绿色的眼睛闪烁着明亮的光彩,他很喜欢这么听着幽灵先生的话,“但是您现在又将重点放在了纸张上。” “因为没有纸张的话,【无形之笔】也毫无用武之地。”幽灵先生低声说,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微弱的笑意,仿佛这件事情令他想明白了另外一个问题,而那个问题才是真正令他感到愉快的。 琴多眨了眨眼睛。 “……那是力量。【无形之笔】是一份令人意外的力量。”幽灵先生说,“而纸张是力量的施予对象。八瓣玫瑰纸囊括了这份力量。” 琴多安静地想了片刻,然后他叹了一口气。 “您能再说明白点吗?”他委婉地暗示着自己的蠢笨,希望得到了一些怜悯。 幽灵先生失笑,便拿起那支钢笔。他说:“这是命运的力量——负责书写、负责演绎、负责判定。这将描绘整个故事。” 琴多点了点头。 幽灵先生又拿起了那叠八瓣玫瑰纸,他的目光稍微在纸张角落处的那个八瓣玫瑰图案上停了停,然后他低声说:“而这是命运、这是人生、这是世界——这是故事的舞台。 “这张纸可能属于每一个人,如同他们的人生。他们就是这张纸上的故事的主角。他们自己,或者他们身边的人,或者那无形的命运,用那支‘钢笔’书写了他们纸张上的故事。” 在最终解释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还是选择了自己习惯的“小说”的概念。 他对此心知肚明,知道这可能会带来一些特殊的影响。不过他也已经意识到,当他认为神明的力量是与所有人“概念相关”的时候,他自己也当然被囊括在这个概念之中。 换言之,这个“概念”必定与他本身首先相关。 人类只能成为自己认知范围内的神明。 ……不知道这算是人类的优点,还是人类的缺点。 事实上,他对于这份力量的描绘方式,还十分类似于跑团的相关描述。 骰子决定着每个人的命运走向,守密人目睹了每个人的选择、记录着故事的发展与结局,而人们只能拿着属于自己的那些信息——拿着那张纸,在迷雾缭绕的道路上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问题的答案一早就出现在他的眼前了,而他只是始终视而不见。 直到今天,突然地被那个小女孩的八瓣玫瑰折纸花,点醒。 他这才骤然意识到,象征着命运的八瓣玫瑰已经如此频繁、普通地出现在人类的身周,而纸张居然恰到好处地成为了一个承载物。 ……而更巧的是,这是一种同时涉及了命运与虚幻的力量的东西。人类的命运与虚幻的故事,那总是虚实交织的,自他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是如此。 不久前他还在烦恼,什么东西既与命运有关,又与命运无关? 他熟悉的、他每天每天都会接触的、他曾在那上面记录了无数文字的——纸张。 他不由得露出了一个轻微的笑。 他随手拿了一张八瓣玫瑰纸,按照记忆折叠出了一朵八瓣玫瑰。他得说,有时候他对于“折纸”这一门手工活儿是心存敬畏的,因为他永远只会按部就班地叠一些简单的东西。 ……一张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白纸,在能工巧匠手中,却可以变为世间万物。这就是他的灵感来源,他的灵光一闪。 他垂眸望着这朵纸花,然后将其递给了琴多。 “今天收到的第二朵八瓣玫瑰。”琴多低声笑着说,“命运的偏爱?” “命运的偏爱,琴多。”幽灵先生同样低低地笑了一声,“或许应该说,这是一封邀请函。你是第一个收到的,也将是唯一一个收到的。欢迎来到命运的乐园。” 第264章 避难所计划 10月12日, 周五。 凌晨四点,西列斯与琴多从梦境中醒来。 今天西列斯依旧没有在梦境中迎来什么进展, 他期待的那几个人——加勒特·吉尔古德、赫德·德莱森, 以及埃米尔·哈里森——都没有出现在梦境之中。 这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僵持局面,仿佛这三个人非得一同出现、一同拥有进展一样。 相比之下,西列斯更加担忧埃米尔的情况。他考虑着是否有必要给那名老画家, 也就是埃米尔的外公, 奥尔登·布里奇斯写一封信。 理由可以是现成的。 西列斯与这位老画家还是保持着一些联系,偶尔他会给奥尔登写信, 询问一些相关的学术知识, 或者分享一些艺术领域的信息。 正好几天之后就是来自堪萨斯的学术团队访问的时间,他或许可以拿这个理由去给奥尔登写封信。他实在有些担忧那边的情况。 于是,等他们起床之后,西列斯就首先去书房里书写了给奥尔登的信件。 他在信中提及了堪萨斯的学术团队的问题, 以及拉米法大学将要建立美术学院的事情(这事儿如今几乎人尽皆知),又在信件的末尾状似不经意间询问了最近埃米尔的学业情况。 ……有那么一瞬间, 他啼笑皆非地心想,他们或许各自都了解阴影信徒的存在,但是现在却不得不这么闪烁其词地对话。 不知道阴影信徒那边是否会知晓这封信的存在和内容, 不过距离神诞日不远了, 他现在也没必要继续藏拙。这已经是图穷匕见的时刻。 倒不如说,阴影信徒说不定反而会因为他如此“迟钝”地意识到布里奇斯家族的问题, 而暗地里感到轻蔑吧。西列斯希望他们能将这样的轻蔑保持到最后。 他正想着,琴多来到三楼敲了敲书房的门。 “怎么了?”西列斯回过神, 便问。 “邮差先生来送信。”琴多耸了耸肩, 便说, “您可以将您的信交给他, 让他顺路带去马车行。” “好的。”西列斯说,他将信纸装进信封,然后和琴多一起下了楼。 琴多始终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表情,直到西列斯将那封信交到邮差先生的手中,他的表情也未曾变化。 这让西列斯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呃……好吧,我得承认,在听说了您的乐园之后,我看这些纸张怎么都觉得奇怪。”琴多摊了摊手,“我控制不住这种想法。” 西列斯不由得失笑,他说:“现在那还不是我的乐园,我还没成为神明。所以这些纸张就只是普通的纸张。” “那也差不多。”琴多亲昵地过来吻了吻西列斯。他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像是这种亲吻,以及西列斯唇上的温度,终于让他感到了平静与……“一切如常”。 “……我成为神明会令你感到不安吗?”西列斯有点困惑。 一直以来,琴多似乎就是将他奉若神明。他习惯了琴多的这种态度,现在倒是颇有些新奇了。 “并不是不安,我当然相信您。”琴多低声说,“但那的确会有点不一样。同时,我感到些许的激动。我会目睹您成为神明,跟随您去往那个新纪元……一切好像都会改变。” “但也不会改变那么多。”西列斯说,“比如我们。” 琴多怔了一下,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逐渐流露出熠熠生辉的笑意。他说:“是的……您说得对。‘我们’永远不会改变。” 西列斯吻了吻他的唇瓣,然后说:“那让我们来看看邮差先生送过来的那封信?” 琴多的目光中表现出一丝震惊,像是因为西列斯在这个时候,竟然不选择将这个吻深入下去,而选择去查看那封信。 不过他也只能小声地嘟哝抱怨了一句:“好吧、好吧……那封信。” 那是来自普拉亚家族的信件。 信封上其实没有凯利街99号这个地址,说明是邮差先生顺路送过来的。 琴多将信封拆了,展开信纸阅读起来。西列斯则去了厨房把他们两个的早餐拿出来。 等他端着两个餐盘走出厨房的时候,琴多已经将那封信的内容读完了。他饶有兴致地说:“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您想先知道哪个?” 地球和费希尔世界怎么都流行这种问句?西列斯不禁在心中想。 他便说:“坏消息。” “那么就是……”琴多随手将信纸放到了桌上,说,“菲尔莫尔家族给一家帽子厂下了一笔数量庞大的订单,他们预计在神诞日之后交付商品。” “……帽子厂?”西列斯的确有些意外了。 “是的。”琴多点了点头,“因为您关于帽子的那个猜测,所以普拉亚家族最近一直在关注城内的帽子销量,不过整体而言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但是昨天他们注意到那家帽子厂的员工表现得十分兴奋——有位邮差先生恰巧去那边送信——打听之后才知道,他们刚刚得到了一笔巨额订单,当然十分激动。 “订单来自于菲尔莫尔家族,因为邮差先生送了一封来自菲尔莫尔家族的信件,而那个信封来自银行,恐怕是为了交付定金。 “……同时也是因为,工厂内部有消息传了出来,菲尔莫尔家族似乎并没有要求他们保密。 “总之,这家工厂正全力进行着生产,在神诞日之后这批帽子就会到菲尔莫尔家族的手里……并不能确定他们订购帽子究竟是为了什么,但也或许……” “或许是为了他们的计划,不是吗?”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他们一早就准备好了。” 根据西列斯的推测,帽子很有可能指向了翠斯利的污染。 翠斯利的污染会让人想象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变异,往植物或者(很有可能也包括)动物的方向变异。这种想象最初可能只是停留在大脑之中,但是或许最终将会变成事实意义上的变异。 许多因迷雾而产生的变异生物显然就是这么来的。 在这种污染仍旧停留在想象阶段的时候,人类在这个时候还能保有一定的理智,但是那种控制不住的幻觉会让他们本能地想要戴上帽子,仿佛这样就能遮掩住、制止住身体的变异。 理论上讲,“复现自我”的仪式是可以对抗这种污染的。 但尴尬的是,坎拉河的污染可能在过去十四年前彻底污染了拉米法城的居民,那种污染可能是潜移默化的,可能是这些人类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 这种顽固的、难以祛除、甚至没有人意识到的污染,也会在他们使用“复现自我”的仪式的时候如影随形地贴附过来。 换言之,启示者们复现出来的那个“自我”,可能就已经携带了翠斯利的污染而不自知。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真要复现自我,那么说不定适得其反,甚至会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西列斯认为,这就是阴影信徒明知道“复现自我”仪式的存在,却仍旧不慌不忙的原因。因为即便是“复现自我”仪式,也不可能抹杀时光的影响。 此外,西列斯倒是的确可以利用判定的力量,让拉米法城居民受到的污染彻底清除。 但是一方面,这种做法显然会暴露他拥有“命运”的力量的真实情况,至少会让“阴影”怀疑这一点。 西列斯希望“阴影”以为他拥有虚幻的力量,或者继承了安缇纳姆的力量,或者随便其他什么力量。他并不希望自己在这个时刻,暴露出与“命运”相关的力量。 另外一方面,这个数量级的判定他此前也没有尝试过,或许反而会让他自己受到同等的污染——这种对等性他曾经在球球那儿听闻过,关于改变过去的时光也必定会被时光长河反噬的事情。 他不相信命运的力量这边不存在相应的说法,“改变命运”难道就不会被命运反噬吗?只不过他过去并没有给太多人进行过判定,所以这种反噬的力量十分微弱。 ……但是他仍旧记得,骰子曾经跟他提及过“灵魂上的灰尘”。 当时他以为那可能是因为他去了一趟黑暗之海,所以才有可能沾染上所谓的“灰尘”。但是在那之后,他数次前往黑暗之海、神明宇宙,也没见骰子说到什么灰尘。 所以,西列斯暗自怀疑,这所谓的“灵魂上的灰尘”,很有可能就是因为他判定了他人的命运,而受到的命运力量的微弱反噬。 他毕竟还不是命运的神明,尽管是通过骰子来使用命运的力量,尽管他的意志已经挺高了,但是使用力量也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 ……在这个问题上,琴多反而要好一些。李加迪亚的力量始终流淌在普拉亚家族的血脉之中,那是他们生来就拥有的,就是其自身的力量。 只不过,李加迪亚的血裔永远不可能跨越人类与神明的界限,只能“使用”而非“拥有”这份力量。 总而言之,阴影信徒大概率是打算在神诞日,通过某种办法激发、加深这种可怕的污染,以拉米法城内这幅可怕的末日图景,来迎接“阴影”的到来。 而西列斯这边自然是打算阻止他们——从源头上阻止,让他们别去进行这样的行动。 西列斯并不希望这样的污染真的发生,让人们真的以为自己会往动物或者植物的方向变异。 琴多叹了一口气,他露出了一个费解的表情,并且说:“‘脑袋开花’……老实讲,我最无法理解的一点就是,阴影信徒难道认为这十分时髦吗?我实在无法苟同他们的审美。” 西列斯笑了一声,为琴多这冷酷戏谑的讥嘲。 不过他实际上也相当清楚,阴影信徒的大脑与观念,已经很难用人类普遍意义上的观念来形容。他们完全成为了“阴影”的奴隶,成为了文明的对立面。 这种想法实际上是令西列斯感到沉重,而非放松。 他便转而问:“那么,好消息呢?” “好消息就是关于堪萨斯的那个学术访问团队。”琴多说,“他们的身份都相当清白、简单,恐怕与阴影信徒无关,的确只是进行正常的学术访问。” 西列斯点了点头,又问:“关于他们的行程拖延?” “恐怕是因为近来堪萨斯那边的糟糕天气。据说堪萨斯在过去这个十月的上半月里,一直在下着暴雨。”琴多说。 “这可有些稀奇了。”西列斯不禁说。 堪萨斯的气候实际上比康斯特这边好得多。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随着无烬之地和福利瓯海迷雾的消散,周边国家的气候条件总归是会发生一些改变。 尤其是在如今这种迷雾变动频繁的日子里,这种天气的变化当然也会同样频繁。 不管怎么说,学术团队的清白无辜让西列斯松了一口气。他实在是不想在这个关头迎接什么特殊的变化。 当然,学术团队在堪萨斯的时候完全没问题,但他们来到拉米法城之后的境遇,又将是另外一回事。西列斯还是希望尽可能让这群学者置身事外。 吃过早餐,这封信相关的话题也告一段落。他们一起去了拉米法大学,处理一些大学那边的事情——时间临近期末了,琴多助教先生又开始暴躁地面对学生们的可怕作业了。 更加可怕的是,面对学生作业的时候,他的暴躁可能比面对“阴影”的时候还要更加强烈一些…… 中午他们依旧是在拉米法大学解决了午餐。而下午则是一贯的俱乐部活动时间。 这也是这个学期的最后一次俱乐部活动。 如果回顾一下这个学期的话,那么西列斯会认为这个学期的时间过得出人意料地快。他认为最关键的原因就在于,他或多或少地有些心不在焉。 他不可避免地将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解决“阴影”与阴影信徒的事情上。一开始是为了调查拉米法城内的许多事情,后来也是为了解决“阴影”脱困之后在费希尔世界闹出来的许多乱子。 好在拉米法大学这边,他的学术压力没有之前那个学年那么高。 而行政事务又有琴多和幽灵——是的,幽灵;李加迪亚的幽灵与阿卡玛拉的人偶配合起来,可太适合处理这种行政事务了——在帮忙分担。 他的忙碌程度并不减轻,时间自然一晃而过。 学生们不可避免地在这一次俱乐部活动上,提及了许多关于毕业的话题。他们在这个学期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讨论过了,在经过了一个学期的课业之后,他们也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 压力自然不可避免,但他们也对未来有了更多的把握。 他们自然提及了与十月集市有关的话题,以及这一次十月集市的独特性——无论是【智能风扇】,还是配送服务,还是那本奇特的、每日更新的小册子,都让他们感到十分惊奇与意外。 他们甚至都提及了兰米尔这个姓氏,好似兰米尔趁着这一次的集市,为自己在拉米法城居民那儿攫取了不小的名声。 他们同时也提及了一部戏剧,也就是加兰小姐的故事。 一名学生转过头来对着西列斯说:“教授,我之前都不怎么清楚这部改编的戏剧已经快要上映了。没想到会在那本册子上看到相关的消息。” “还有不少类似的消息呢。”安吉拉忍不住说,“那册子快成了人们最近必看的‘报纸’了!” 学生们自然就这个话题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年轻人是最容易接受这些新鲜事物的。 据西列斯所知,他熟悉的一些朋友们,尤其是那些年长者,对于兰米尔发明出的那个小册子——集新闻、商品清单、订购列表等等于一体——表现出一种微妙的审视态度。 他们当然也会使用,甚至于兴致勃勃地翻阅上一阵,但是他们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生疏感,因为那东西实在是与他们过去的生活相差甚远,让他们感到十分陌生。 而年轻人就截然不同了,年轻人兴高采烈、兴致勃勃,几乎新奇又激动地翻阅着这东西,然后……这也想买、那也想买。 这种情况是相当常见的。西列斯每一次见到不同人表现出来的不同态度,就感到这世界的未来恐怕也在不知不觉地到来。 不过此刻,他想到了加兰小姐的故事。 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以各种办法,拜托不同的人,进行了宣传。 首先,自然就是商人兰米尔那儿。十月集市的小册子是天然的宣传渠道。此外,兰米尔也十分乐意为自己的儿子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 其次,出版商本顿在听闻了相关的消息之后,也拜托自己相熟的报社和出版社等等,在报纸或者杂志上进行了宣传。 另外,像富勒夫人、安吉拉、多萝西娅这样的贵族,还有伯特伦、贵妇这样的商人,以及安奈林、朱尔斯、洛伦佐这样的年轻人,也都在各自的圈子里提及了这部剧目的事情。 尤其像安奈林这样的,他或许会在联系一些相熟的启示者的时候,也就顺便提一提加兰小姐的事情。 最后,在欧内斯廷酒馆和瑰夏杂货铺那边,他们自然也安排了相关的宣传事宜。甚至于那些送货人员前往配送货品的时候,都会有意无意与客人提上一句。 这是西列斯这边的渠道。此外,在卡洛斯·兰米尔那儿,自然也通过剧院区的相关告示等等进行了宣传。 总而言之,他们尽可能保证这部剧目的上演会被城内的居民知晓,这才能达到西列斯心目中想要的目的。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剧最终还是会在兰斯洛特剧院上演。这一点之前可把卡洛斯气坏了。 在他得知兰斯洛特剧院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的时候,他便不由得感到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感觉。因此他十分想要在其他的舞台上演这个他费尽心血的故事。 在兰斯洛特剧院上演的话,这总会让卡洛斯想到三十四年前的那场意外,让他感到十分晦气和不安……生怕曾经的惨剧会重演。 但是遗憾的是,他最终未能找到一个合适的舞台。 一方面,随着八月初剧院区凶杀案的相关舆论逐渐平息,剧院区又开始重新对外营业。或许人们也已经憋坏了,随着天气逐渐凉快下来,人们也乐意游走在不同的剧院,观赏不同的剧目。 这火爆的生意自然令剧院的老板们十分开怀,他们将舞台的剧目上演时间排得满满当当,哪儿来的时间理会卡洛斯的请求? 另外一方面,加兰小姐的故事上演的时间是在神诞日当天,那一天又是周六,是人们的休息日。 剧院们一早就将那一天安排好了。即便没有做出决定的,也不乐意在这么好的时间里安排这么一场全新的剧目,那可是相当有风险的。 于是最终,加兰小姐的故事还是会在兰斯洛特剧院上演。这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卡洛斯·兰米尔沮丧了一阵就又恢复了精神,主要原因是他预感到这个故事将会受到欢迎,尤其是对于那些年轻的孩子而言。 对年轻的孩子们来说,那些拿腔拿调的“大人剧目”可不是他们喜欢的事情。而拉米法城的剧院区呢,因为种种原因,又始终保持着这种“大人”的作风。 但加兰小姐的故事,从诞生起就不是完全面向大人的。尽管西列斯的确在其中加入了许多的隐喻,但是这个故事的主角终究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孩。 成年人会本能地排斥这种故事。但是,他们又得捏着鼻子同意自己孩子的请求。 ……事实上,在西列斯看来,所有的宣传中,得到最出人意料结果的,可能是瑰夏杂货铺的宣传。因为那儿恰好也是面向孩子们的。 年轻的孩子们会关注这场剧目,就好像地球的孩子们总是守着电视机或者手机,期待着自己喜欢的影视作品。孩子们的期盼总会十分热忱。 当然,对于西列斯来说,他最关注的,是知道这场剧目上演,甚至于了解加兰小姐相关故事的人们的数量。 他需要尽可能多的人与之扯上关系——与这个发生在梦境之中的冒险,产生“概念相关”。 他需要在那个时刻,让尽可能多的人进入梦境。甚至可以说,他希望拉米法城的所有人都在那个时候进入梦境,哪怕是阴影信徒。 那才能清场。那才给了他一个与“阴影”面对面,而又不必担心伤及无辜的机会。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 琴多始终对此有些担忧。当然,他担忧的主要是西列斯的……作战能力。 不过西列斯觉得琴多不必担心这一点,因为“阴影”似乎也不是很能打的样子,考虑到这位神明硬生生被阿莫伊斯的亡魂束缚了至少几百年之久…… ……呃,虽然听起来很玩笑,但西列斯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此外,如果真的能够做到这一点,那么无论神诞日那一天发生什么,虚幻的力量也都给了他们一次挽回的机会,只要人们真的将那个共同的梦境当做真实。 这也正是西列斯需要琴多也前往那个巨大梦境的原因。 不过…… 俱乐部的活动很快结束,几个知晓神诞日可能发生什么事情的学生,默契地留了下来,大概是想要趁这个机会和西列斯聊聊。 他们显然很忧虑、很紧张,可能连期末考试和期末周都没什么心情准备。 西列斯的确应该说点什么让他们冷静下来,但是此刻他正陷入一种微妙的……熟悉感之中。 他沉思了许久,然后喃喃说:“神诞日当天。” 琴多与其他几名学生面面相觑。 ……琴多感到,他心爱的神明最近的思绪真是越来越跳跃了。 “‘神诞日当天’。”西列斯的目光望向了安吉拉与多萝西娅,“这个概念不会使你们感到熟悉吗?” 安吉拉与多萝西娅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熟悉的茫然。 西列斯提醒说:“想想去年?” 安吉拉猛地瞪圆了眼睛,她甚至惊呼了一声。她说:“神诞日前夜!” 她的小腿上,甚至现在还留着那一天晚上,在皇宫后厨里不小心被小刀划伤而形成的细小伤疤。 在去年这个时候,在格雷森食品公司蛊惑了城内几乎大部分居民的时候,他们始终以为,如果旧神追随者打算做点什么的话,那他们一定会选择神诞日当天。 但事实上,旧神追随者却是在神诞日前夜突然发难的。 现如今,他们同样关注着“神诞日当天”,以为阴影信徒也会在那个时候决心做点什么。但是,如果并非那么精确的神诞日当天呢? 如果又是一个“神诞日前夜”呢? 西列斯没法确认这一点,但是他的确得考虑到这个可能性,仿佛去年的事情再一次重演。不然的话,他们可能就错过了力挽狂澜的机会。 他不认为阴影信徒会将事情拖到神诞日之后,那就不符合他们针对安缇纳姆的目的了。 但是,如果在神诞日前夜做点什么,然后让那一天的黎明迎来前所未有的黑暗与阴影……那听起来也相当符合阴影信徒的作风,不是吗? 西列斯暗自叹了一口气,提醒自己得从那个周五——下个周五——开始紧张起来。 随着他们的对话,其他学生们的表情也严肃起来。他们立刻明白了西列斯的顾虑与想法,并且开始忧心忡忡。 而西列斯回过神,看了看他们的模样,思考了一下,便用一种照旧十分平静的语气说:“不过,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在下个周五似乎首先得迎接一场考试?” 学生们:“……” 他们的表情不约而同地僵住了。 琴多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虽然他批作业、批卷子的时候十分暴躁,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在这个时候嘲笑这群学生,对吧? 很快,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他们看起来仍旧十分忧虑,但很难说这种忧虑是因为那群蠢蠢欲动的旧神追随者,还是更加迫在眉睫的、他们的考试。 西列斯与琴多没有急着离开,他慢慢地翻阅了八瓣玫瑰纸,看看是否会有新的消息。 他较为期待的是侦探乔恩那边的消息。 昨天下午他们与乔恩会面之后,乔恩自然是带着他们对于“戴维可能参与了格雷森事件”这个猜测,再一次去试探戴维对于杰瑞米·福布斯死亡的了解。 现在一天已经过去了,西列斯相当好奇乔恩那边是否有什么调查进展。 他们在教室里消磨了一点时间,避开外头的一阵细雨。等到他们打算离开的时候,八瓣玫瑰纸上还真的出现了新的字迹。【无形之笔】带来了乔恩那边最新的进展。 “…… “好吧,教授,请原谅我因为兴奋而变得有些潦草的字迹。另外,这会是一封长信,请确保纸上有足够的墨水。 “总之,我昨天下午去打听了一下戴维·巴比特这位商人的日程,然后今天中午成功在一家俱乐部截住了这家伙。 “一开始他不愿意承认,甚至说要报警,为了我这些天对他的骚扰……呵。 “但他果真没有想到我们已经猜到了他与格雷森事件的联系。我突然提及格雷森事件让他大惊失色,暴露了自己的破绽。 “理所当然地,他完全不希望自己被翻旧账。对于他来说,那已经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了,他几乎都快忘了这事儿,尤其是在格雷森事件结束一年之久之后。 “所以最后,我们坐下来好好聊了一阵。他的确想隐瞒自己与杰瑞米·福布斯之间的联系,我甚至能瞧出来,他其实已经完全不想与菲尔莫尔家族有任何关联了。 “……当然,对于他的这种期盼,我得说那可能完全落空了。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他已经受到了相当深刻的污染。而我可是没那份好心,提醒他去了解一下‘复现自我’的仪式的。 “接下来就该进入正题了。 “他最终承认的事情主要有这三件:的确是他将那幅画像交给博林·埃尔加、的确是他告诉埃尔加可以去联系无烬之地的马戏团,以及,在8月14日那个周三,他的确在商会与杰瑞米见了一面。 “格雷森事件相关的事情可以放到一块来说。 “在戴维的描述中,他几乎将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他指出自己当时其实完全不知道那幅画、那个马戏团代表着什么。是在东窗事发之后,他才意识到这一点,并且吓得半死。 “他说他只是给杰瑞米·福布斯帮个忙。杰瑞米要求他去和博林·埃尔加打交道,要求他假称自己得到了一幅画,然后再将这幅画转卖给埃尔加。 “戴维说杰瑞米之前给他提供了大笔的订单,那笔钱让他在城里过上了富裕的生活,所以他决定给杰瑞米帮这个忙。整个过程中,他其实只是一个中间人的身份,杰瑞米说什么,他就去做什么。 “戴维的确不知道那幅画是从哪儿来的。 “他说他只是从杰瑞米·福布斯那边得到了那幅画,甚至他本人都没有真的见到过那幅画的真容,只是拿到了一个保险柜,再将这个保险柜送到埃尔加那边。 “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他并没有说谎。如果他真的见到过那幅画的话,那他现在可不会如此理智。想想博林·埃尔加和克拉伦斯·德怀特彼时的表现吧,那两人都已经彻底疯癫了。 “而关于马戏团,戴维倒是提供了颇为有意思的信息。 “他说他也不明白杰瑞米·福布斯为什么要给出这样的提示。实际上,马戏团相关的事情,要比那幅画更晚一点出现,当时戴维甚至都要忘了自己还与埃尔加打过交道。 “可能也就是因为这样,当杰瑞米将这事儿交给他,让他去提示埃尔加,可以让马戏团来到拉米法城,为他们的事业添砖加瓦的时候,戴维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戴维说,杰瑞米的回答令他感到不安,甚至是恐惧。所以在那之后,他才想到要慢慢与菲尔莫尔家族脱离关系。 “杰瑞米的回答是,‘因为马戏团掌握着一种未知的力量,我们要近距离观察一下。’而埃尔加他们做的事情,正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机会,让他们可以研究一下这种怪异的力量。 “那种饶有兴致的、带着一种微妙玩味语气的说法,令戴维感到,面前这个男人仿佛已经不再是‘人类’了,又或者,他不将马戏团看做是‘人类’了。 “……我得承认,教授,虽然戴维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他至少还是个人。他的确因为这事儿而感到不安与紧张,并且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他才会最终选择在我面前坦诚。 “这事儿在他心中憋得太久了。或许他原本想要让死亡来埋葬这件事情,但是我们却刚巧出现了,于是他最终选择了诚实。 “我因此意识到了戴维的色厉内荏。我想,即便我没有拿他与格雷森事件的关联来威胁他,他在辗转反侧之下,说不定也会主动联系我,说明他为菲尔莫尔家族做的那些事情。 “这或许就是他的悔罪。 “总之,马戏团与‘享乐’‘玩乐’‘宴会’等等概念的关联,只是一个幌子。阴影信徒那边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马戏团掌握的那种奇妙力量……话说回来,那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 “戴维当然对这个问题一无所知。我们之后就聊到了他与杰瑞米·福布斯的最后那一次见面。 “正如您猜测的那样,戴维是为了交易会的那场谋杀未遂才会去找到杰瑞米的。但是他其实并不是为了请罪。他甚至有点质疑杰瑞米究竟想做什么。 “因为戴维并不知道那会是一场谋杀。 “此前杰瑞米只是让他随便提供一个搬运工人,或者其他与戴维合作的人员的名字,尤其是那些可能会出现在欧内斯廷交易会里的。杰瑞米的说法是可能要这人帮忙做点事情。 “戴维可能以为那只是……传递什么消息,之类的。他其实对阴影信徒的阴谋一无所知——他最多最多也就只是知道杰瑞米可能代表了一群不为人知的旧神追随者。 “当然了,这也不能掩饰他助纣为虐的行为。尽管心中怀有疑问,他还是帮了那个忙,说出了一个名字。 “但是当那场谋杀正在进行,以及被阻止之后,戴维整个人都被吓傻了。他在事件发生之后的惊恐并不是伪装出来的。 “所以他在家里惶恐、惊惧了好几天之后,终于主动联系了杰瑞米,想要与杰瑞米见上一面。杰瑞米最终给出的见面地点就是商会。 “按照戴维的说法,杰瑞米那一天去往商会其实是有别的事情,所以他们也只是匆匆忙忙地谈了几分钟时间。 “面对戴维的疑问和恐惧,杰瑞米避而不谈。他很不耐烦地让戴维做好自己的事情,别去管那么多——‘别管那些和你无关的事情’。 “但是,戴维以他那种……小人物独有的敏锐,注意到杰瑞米的语气中实际上也带着一丝恐惧。 “就在那一刻,戴维好似突然意识到——甚至是洋洋得意地意识到——面前这位他总是得小心翼翼地讨好的大人物,实际上也不过是个会恐惧、会逃避的年轻人。 “于是他进一步逼问,甚至拿之前他在格雷森事件中的行为作为筹码的一部分。最终,杰瑞米稍微吐露了一些真相。 “不过,杰瑞米也只是说,‘这是计划的一部分”。他依旧要戴维闭上嘴,不要管那么多。 “而戴维,以他那种天生的商人嗅觉,说,‘但是,您就心甘情愿吗?’ “……老实讲,我觉得他这话说的可真是恰到好处。杰瑞米·福布斯的确并不甘愿,他给自己准备着后路,甚至提前让情人远离了这场漩涡。 “所以,尽管戴维没有明确说杰瑞米是怎么回应这个问题的,但是从这位商人的语气与表情中可以看出来,杰瑞米一定对这问题表达出了强烈的回应。 “……戴维说,在这之后,杰瑞米却好似全然冷静了下来。他用一种十分冰冷的目光望着戴维,并且说,他早已经做好了准备。 “戴维恳求他将话说的明白些。杰瑞米说他并不能这么做,因为那是他留给他自己的后路,那与戴维无关。 “不过杰瑞米仍旧带着一种——该怎么说呢,或许戴维没有意识到,但是我的确察觉到了——微妙的怜悯,他对戴维说,那是‘不存在’的东西。 “‘所以,当那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我奉劝你早点找个避难所,就像我一样。’戴维复述了杰瑞米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在这之后,杰瑞米就离开了。 “戴维当时满心混乱,所以也不知道杰瑞米究竟去了哪里。第二天,杰瑞米的死讯传遍全城,更是把戴维吓了一跳。 “当时戴维的想法是,杰瑞米给自己准备的那所谓的‘避难所’,一定是被发现了,所以幕后黑手才会选择杀了杰瑞米。 “不过,戴维也没法解释,为什么杰瑞米是在自己的卧室里死去的。他知道杰瑞米是个相当谨慎的年轻人,而这个死亡现场明明如同密室一般。 “……简而言之,根据戴维的说法,杰瑞米恐怕的确是拥有一个特殊的、秘密的场所。那是‘不存在’的地点,对于普通人来说。 “这个地方究竟在哪儿,会是一个相当奇妙的问题……不过,这的确让我想到了,您似乎一直在调查阴影信徒的藏身之地?这会不会有所关联? “以上就是我与戴维对话的全部内容,希望这能给您带来一些帮助。 “侦探。 “……” 正如侦探先生说的那样,这是一封长信,但是,也的确解决了西列斯心中的一些迷惑之处。 过去阴影信徒选择马戏团,只是为了更近距离观察马戏团成员们掌握的那种奇妙力量。西列斯的确知道这种力量的存在,他甚至因此感到了些许的忧虑——如果阴影信徒果真发现了什么? 而如今杰瑞米·福布斯将某些东西藏了起来,就藏在他为未来的某一天准备好的“避难所”。 ……从杰瑞米那种微妙的态度来说,这个年轻人——的确还勉强可以用“年轻”来形容——似乎并不打算跟随着阴影信徒一条路走到底。 的确,他始终在帮阴影信徒做事,但是另外一方面,那似乎就只像是他的……“工作”? 当然,如今杰瑞米已经死了,他们没法再更清楚地了解这个男人的真实想法。 ……他那“不存在的避难所”,会是某个神明的乐园吗? 他很有可能能接触到相关的线索,至少有所了解。阴影信徒的手中似乎掌握了不同神明的乐园的相关信息,而杰瑞米可能就拥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入口。 他希望,在最终的时刻来临的时候,躲到自己的“避难所”。 ……当然,他可能不是那么清楚旧神乐园的概念。当“阴影”真的达成目的的时候,那些旧神的乐园也将不复存在,所以杰瑞米在秘密空间中为自己选定的避难所,也将随之消失。 尽管他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就已经死了,但是,即便他真的活到那一天,也不可能这么简单地置身事外。 他这个所谓的“避难所”计划,从一开始就会是失败的。 西列斯暗自叹了一口气,然后放下了八瓣玫瑰纸。 如今他们已经回到了凯利街99号。毕竟乔恩的写字速度没那么快,这样一封长信,他们也不可能一直在拉米法大学等待着乔恩写完,所以就在这个过程中回了家。 现在他们甚至吃完了晚餐,然后才来阅读了这些信息。 琴多若有所思地说:“杰瑞米的确死在一间密室里,所以……” “他的卧室。”西列斯说,“恐怕就隐藏着一个秘密的旧神乐园的入口。” 琴多不由得眯了眯眼睛,随后他说:“我记得侦探先生就曾经去过现场?” “是的。希望他还记得当时的调查情况。”西列斯一边回答,一边在八瓣玫瑰纸上给乔恩写去了回复,询问案发现场的相关物品摆件。 他觉得以这位侦探先生的细致程度,乔恩一定仍旧记得相关陈设。 ……最有可能的,自然就是一幅画,西列斯心想。这年头人们在卧室中摆放一幅画作,也完全不会引人怀疑。 在等待乔恩回复的间隙中,西列斯随手翻阅着八瓣玫瑰纸,然后又恰巧看到了另外一条新消息——距离神诞日越来越近了,所以事情又一次纷至沓来了? “…… “教授,我不确定您明天是否有空,但如果您有空的话,或许可以来一趟兰斯洛特剧院。因为卡洛斯似乎发现了一些与兰斯洛特剧院有关的、新的信息。 “他最近这段时间依旧不甘心地翻找着兰斯洛特剧院那些陈旧的账本,想要把这个剧院调查个清楚。今天下午他欣喜若狂地说,他的确找到了一些可能有用的信息。 “我十分好奇那究竟是什么,但是他神神秘秘地说,他首先要回家打听一下——打听什么?我觉得相当奇怪。好消息是,他只是回家打听,应该不会遇上什么意外。 “或许,是有什么事情,那位大兰米尔先生能知道,而这位小兰米尔先生却不知道? “他明天应该就能得出答案。如果您有空的话,就可以过来一趟,旁听一下他的发现? “……” 来自海蒂女士的信息。 而且……关于兰斯洛特剧院的新消息? 西列斯感到一些意外与一丝期待。他怀疑那可能是与兰斯洛特家族有关的,那就牵连了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的身世,以及三十四年前的往事。 于是他很快回复了海蒂女士。 【明天上午我们会过来的,感谢您的告知。顺带一提,我这边发现了与你们当初来到拉米法城有关的线索,或许明天我们也可以聊聊这个问题。】 第265章 康斯坦丁 周六的到来意味着一种猝不及防的压力。 他们就好像突然意识到, 这个周六过去,下个周六他们如果没法将问题解决的话,那么他们可能就没有再下个周六了。 这种仓促的紧迫感让西列斯和琴多默契地早起了十分钟。 他们吃过了早餐, 然后前往了兰斯洛特剧院。 昨天他们收到了来自海蒂女士的消息, 提及卡洛斯的最新调查进展,那的确令他们感到振奋。此后, 侦探乔恩的消息也带来了一丝意外的惊喜。 他提及杰瑞米·福布斯的卧室里的确摆放着一幅画作, 那看起来似乎只是普通的风景画,描绘的对象似乎是拉米法城南郊的山川景观。 在卧室中摆放画作的确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所以当时乔恩完全没有在意这幅画的内容。 现在他们自然意识到这可能意味着什么,因此乔恩会再去调查一下这幅画的来源,以及杰瑞米与这幅画的关联。 希望那能将他们引向正确的结果。 而既然是一幅画——一幅画!——那么, 西列斯自然顺理成章地想到了阿特金亚的乐园。 埃米尔·哈里森曾经前往一个“不存在的博物馆”, 那里号称是贝克莱家族的私人博物馆,就位于剧院区的康斯托克街, 但是他们并未在康斯托克街发现这个博物馆的存在。 西列斯怀疑这就是阿特金亚的乐园,一个博物馆。 而他此前更是怀疑, 这个“不存在的博物馆”实际上就位于兰斯洛特剧院,基于种种原因。当时他同样怀疑, 阴影信徒就躲藏于这个地方。 不过,随着他们后来调查到的更多信息,他们将怀疑的矛头指向了下水道, 也就是兰斯洛特剧院旁边的那个井盖。 但是那实际上应该说是“阴影”的乐园,是“阴影”将这些旧神的力量整合之后的产物。而阿特金亚的乐园,乃至于胡德多卡的乐园、翠斯利的乐园, 他们其实都没能确定准确的位置。 单纯就埃米尔曾经去过的那个博物馆来说, 那位置很有可能就是在兰斯洛特剧院, 毕竟通过兰斯洛特剧院的位置,人们的确是可以看到康斯特国家大剧院的全貌,这符合埃米尔的描述。 当然,猜测是一回事,验证猜测又是另外一回事。 就拿阿卡玛拉的乐园来说,想要进入乐园,就得首先承受梦境的力量的污染,了解到相关的信息与概念,然后就“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深海梦境。 从这个角度来说,西列斯之所以可以进入深海梦境,完全是搭了画家利昂的便车。 而其他的乐园当然也会存在类似的条件。现在旧神们已经陨落,祂们的乐园可以说是对外开放的,只要满足祂们提前设定好的条件。 比如李加迪亚的乐园,只存在于祂的血裔的梦境之中,还得阿卡玛拉的力量的继任者帮个忙,才能让其血裔进入。 阿特金亚的博物馆如果真的存在的话,那也必定拥有类似的条件……那会是什么? 假如杰瑞米卧室里的那幅画,真的就是进入阿特金亚的乐园的入口——如同阿卡玛拉的梦境一样——那么与这幅画进行什么样的互动,才能进入祂的乐园? 进入阿卡玛拉的乐园只需要睡觉,但一幅画……重新描绘? 或许的确有这种可能,那么杰瑞米又是怎么接触到阿特金亚的力量,并且,始终保持理智的呢? 这些问题总是令人烦恼,不过也可以等侦探先生那边后续的调查结果出来再说。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剧院区。 相比较凶杀案刚刚发生的那一个多月,十月份的剧院区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繁荣。尤其今天还是周六,剧院区的人们正在为今天的许多剧目进行着准备工作,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让这里显得十分热闹。 当然,兰斯洛特剧院和其对面的剧院或许得除外。 兰斯洛特剧院是因为仍旧在排练新的剧目,而他们是个小型剧团,无暇在排练的间隙再上演另外一出剧目。 至于对面的剧院,那纯粹是因为之前那场凶杀案闹得太大,人们被报纸上的消息闹得十分头大,几乎人人都知道凶案发生在哪里,所以观众们都本能地避开了这家剧院。 当西列斯与琴多抵达兰斯洛特剧院的时候,对面那家剧院的老板正蹲坐在门口,瞪着一双充满了血丝的眼睛,来来回回地望着周围的剧院。 他甚至都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兰斯洛特剧院,以及出现在这儿的西列斯与琴多身上,他只是望着周围——那些热闹的剧院。 他的表情几乎有种狰狞的感觉。 海蒂女士正站在兰斯洛特剧院的门口迎接他们的到来。她注意到西列斯的目光望向了对面那家剧院的老板,犹豫了一下,便低声说:“他最近几天一直都这样。” 琴多说:“他看起来满心恶意。” “的确如此。”海蒂低声说,“他就要破产了。” “罪有应得。他与那些家伙同流合污的时候,就得想明白这个结果。”琴多几乎冷酷地说,语气中还带着一种冰冷的嘲弄,“我想,他现在心里恐怕还责怪着其他人。” 琴多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微妙的私人情绪。考虑到他们距离神诞日已经越来越近,这种情绪当然可以理解。 他们很难不去迁怒于那些给阴影信徒帮了忙的人,就如同侦探乔恩在信中说,他不会提醒戴维·巴比特去研究“复现自我”的仪式一样。 海蒂女士也点了点头,赞同着琴多的想法。西列斯倒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不过他向来在这些事情上相当默然。 他们走进了剧院。舞台那边,演员们仍旧在进行着排练,西列斯能听见加兰的声音,以及小丑阿克赖特的声音。似乎正是这两人在对戏。 西列斯不禁想到了一个问题,他说:“阿克赖特的表现怎么样?” “相当令人惊讶。”海蒂微微笑着说,“他好像真的有一些表演天赋一样。” 西列斯微怔,目光遥遥地望向舞台。阿克赖特仿佛有所察觉,下意识望过来一眼,但又很快漫不经心地摆了摆头,继续排练了。 加兰反倒是比任何人都专心,一直认认真真地沉浸在排练之中。对于这个小姑娘来说,这一次的戏剧演出好似真的让她找到了一件喜欢的事情。 他们在表演厅的门口站了片刻,然后就去了卡洛斯的办公室。 令人吃惊的是,卡洛斯的办公室几乎堆满了陈旧发黄的、厚厚堆叠起来的账本。他的办公室本就堆满了剧本和其他资料,现在加上了这些账本,就更加显得拥挤不堪了。 卡洛斯似乎正埋头研究着什么,而西列斯和琴多的到来也让他下意识抬起头。 “这可太巧了!诺埃尔教授,琴多先生,难道你们能未卜先知,了解到我刚巧发现了什么吗?”卡洛斯惊讶地说,带着一点玩笑的语气。他当然认为西列斯不会了解到这一点。 海蒂女士在一旁低声地笑了笑。 西列斯装作有些惊讶的样子,只是说:“刚巧是个周末,所以我就过来看看排练的进展。你发现了什么?” 卡洛斯显然也没有在意西列斯的说法,他简单地说:“我们排练得不错……呃,演员的表现也很不错……经费也没有不够用……总之一切进展顺利! “至于我发现的事情,那就说来话长了。简而言之,我最近一直在翻阅兰斯洛特剧院的账本,那之前一直都堆放在库房里,我也没有什么心思看。” 他一边说着,一边找了三把椅子让西列斯他们坐下。 他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里其实掺杂一个相当明显的事实,也就是,他从来不指望兰斯洛特剧院给他赚钱,也从来不在意兰斯洛特剧院的经费问题。 一般的商人在买下这样一间剧院之后,当然会第一时间进行查账的工作,理清楚剧院是否有不清不楚的债务或者怪异的支出。 但卡洛斯·兰米尔终究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买下这间剧院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自然也无所谓赚不赚得到钱。 于是,直到现在,在被兰斯洛特剧院过往阴霾困扰之后,他才想到或许可以翻阅一下剧院曾经的账本,试图从中寻找一些有用的、意外的信息。 他毕竟是个商人的孩子,所以这繁杂的账目也没有让他退缩,甚至还的确从中得到了什么。 “账本里记录了历代老板的收支和经营情况。”卡洛斯解释说,“确切来说,兰斯洛特剧院一共经历了四任主人。 “从一开始的兰斯洛特家族,到上个世纪凯兰家那位知名的女演员的收购,到那名商人,再到我。我就不必说了,那个满嘴谎话的商人经营剧院的时候的账目,也和他说的差不多。 “所以我主要看的就是兰斯洛特家族和凯兰家族经营时候的情况。 “凯兰家族对于兰斯洛特剧院的经营其实相当的……趋近于贵族的审美。我发现在那些账目上,有为数不少的,来自贵族群体的捐赠,那意味着这家剧院可能鲜为人知,但是很受贵族的欢迎。 “……好吧,这可能也就是三十四年前那件事情发生在这里的原因,因为这儿一直都吸引了许多贵族。 “凯兰家经营时期的账目,大概就是从三十四年前的那桩舞台意外之后,开始不断地崩坏。 “凯兰的经营模式原本就依附于那些贵族的捐赠和投资。那些贵族将这里看作是社交场合,而非真正看剧的地方。因此可以说,当时的兰斯洛特剧院本来就没有合理的、健康的运转模式。 “那场意外当然就令原本欣赏这家剧院的贵族望而却步了,这部分的赞助亏空无法被弥补,凯兰家又支撑了九年,最终还是将剧院卖给了那名商人……不出意料。” 卡洛斯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微妙的、不太喜欢凯兰家这种经营方式的情绪。理所当然地,他更希望剧院仅仅只是“剧院”,而不是什么社交场合。 卡洛斯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便清清嗓子,摊手说:“我更希望许多事情能纯粹一点,剧院区就只是看剧的地方,仅此而已。 “……然后就是兰斯洛特剧院还属于兰斯洛特家族的事情。我原本是不打算看这部分账目的,因为那实在是太漫长了,兰斯洛特家族经营了这家剧院两个多世纪的时间。 “不过,我既然都已经将之前两位经营者的相关账本看完了,那也不想漏掉兰斯洛特剧院最初的模样。也正是因为这样,我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他刻意在这个时候停顿了一下,不过面前这三人显然都不怎么给面子,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他给出答案。 于是卡洛斯就只好继续往下说:“在凯兰家的相关账目中,给兰斯洛特剧院提供赞助的贵族有许多,但是在兰斯洛特家族那个时代,这样的经济援助只来自于一个家族。 “……康斯坦丁家族。” 这是一个足够令人感到惊讶的贵族姓氏,因此西列斯与琴多几乎立刻就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海蒂女士尽管对拉米法城的贵族们不够了解,也不感兴趣,但是她瞧见西列斯与琴多的表情,就立刻意识到这个家族显然有些问题——并且是和卡洛斯理解的不太一样的问题。 卡洛斯显然也激动起来,他说:“我昨天就发现了这一点。一开始我还觉得只是一个巧合,但是当所有的账目中只出现了康斯坦丁这一个姓氏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两个家族可能真的有些关联。 “我对康斯坦丁这个姓氏有所了解,但不是那么了解,所以就特地回家问了问我父亲。他说,康斯坦丁家族一直是康斯特家族最有力的盟友,并且如今掌管着公国的军事力量。 “我为之咋舌,老实讲。我从来没有想到,兰斯洛特家族可能和康斯坦丁家族有什么关系……我是说,康斯坦丁家族如今还是高高在上,但兰斯洛特家族早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原因导致了这个情况。我询问了我的父亲,但是他对于兰斯洛特家族的存在一无所知。 “不过,他的确告诉我,康斯坦丁家族的情况是与其他贵族不太一样的。 “其他的贵族或许只是有钱有势,但康斯坦丁家族才掌握了这个国家至关重要的权力,以及大公的信任。 “他劝我别继续调查下去,别去好奇康斯坦丁家族为什么在曾经那两个世纪的时间里,投资这样一家剧院。这或许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但是,我从来不觉得,历史是毫无意义的。 “那必定象征着什么,只是我们目前还不知道……” 卡洛斯喃喃说着。 西列斯始终保持着沉默。 实话实说,在这件事情上,他其实是赞同卡洛斯的想法的。 康斯坦丁家族居然曾经资助了兰斯洛特剧院,并且这种资助持续了两个世纪的时间? 这可实在是让西列斯有些意外了。 尽管他们因为种种原因也关注过康斯坦丁家族,但是他们始终没能找到这个家族与阴影信徒合作的可能性。这就让他们暂时没仔细研究过康斯坦丁相关的事情。 康斯坦丁家族似乎是一直站在大公那一边的,如同克莱顿家族一样。 但事实上,他们只是效忠于大公——只是刚巧,如今的大公是这位大公,而非埃比尼泽·康斯特。 西列斯曾经有过一个想法,在埃比尼泽·康斯特的真实信仰未曾暴露,在十四年前,埃比尼泽让那个年轻人参与那场复现翠斯利力量的实验的时候,康斯坦丁家族有帮过忙吗? 毕竟,如今那位豪斯顿·康斯坦丁爵士,就是历史学会的一名长老。 在夏先生与那群长老们在沙龙中对峙的时候,豪斯顿·康斯坦丁说不定就身在其中。这是一个如今西列斯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的细节。 康斯坦丁家族似乎一直置身事外,即便如今拉米法城内暗流涌动,也从未听说康斯坦丁家族有什么动静。 ……在某种意义上说,康斯特公国官方的态度始终是暧昧不清的。当然就大公自身的态度来说,他的确是十分不喜欢埃比尼泽·康斯特在这个时候又一次出现的。 但是,大公的私人态度是一回事,公国明面上对于旧神追随者的态度,也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置之不理的观点。公国对于启示者的力量也始终是类似的态度。 对于康斯特公国来说,启示者与旧神追随者,或许在某种意义上也没有什么区别。 这其实并不能说是什么好事。西列斯仍旧是希望公国能在这个时候出把力的,但是……阴影信徒对于这个国家高层的腐蚀,又是另外一个令人苦恼的问题了。 菲尔莫尔家族就是一个例证。而康斯坦丁家族,尽管他们看起来始终保持中立,不偏不倚,但是他们现在却与剧院区突然扯上了关系。 剧院区始终是阴影信徒的地盘,虽然这种从属关系不为人知。 菲尔莫尔家族通过克米特家族间接控制着剧院区的情况。按照他们之前的调查,剧院区里大大小小的剧院、剧团,应该都接受过克米特家族的资助。 ……但是兰斯洛特剧院却是一个意外。 西列斯仍旧记得,在卡洛斯之前的那位买家,曾经就提到过,兰斯洛特剧院从未收到过来自克米特家族的资助。 当时他们以为这是因为三十四年前的那场意外,但是或许……也是因为这里与康斯坦丁家族有关? 当然这种关联如今恐怕已经十分淡薄。倒不如说,是康斯坦丁家族与兰斯洛特家族有关,而非与这座剧院有关。 西列斯同时也想到,兰斯洛特剧院所在的康斯托克街,其地皮所有权曾经被转移给了格雷福斯家族。 他们曾经在剧院区的地段所有权上进行过调查,那并不出他们所料,菲尔莫尔家族控制了剧院区的地皮,通过一家曾经是杰瑞米·福布斯进行管理的小型投资公司。 即便是康斯托克街,此刻也已经回到了这家公司的名下。 ……在康斯托克街、在兰斯洛特剧院,这种“例外”的情况似乎一而再地出现。 剧院区牢牢掌控在菲尔莫尔家族的手中,但康斯托克街的所有权曾经被短暂地转让,兰斯洛特剧院似乎也曾经暗自被另外一个家族控制。 “……所以,这两个家族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海蒂忍不住好奇地问,“因此康斯坦丁家族才会在那么漫长的时间里,一直坚持为兰斯洛特剧院提供赞助?” 卡洛斯摊了摊手:“好问题,海蒂,我也想知道。那实在是太过于久远的历史了,我怀疑现在的康斯坦丁家族的内部成员可能都不了解。 “如果不是这份古老的账目将我带回了那个时代,那么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这剧院相关的历史。” 卡洛斯喃喃说,而这话让西列斯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触,甚至琴多都忍不住看了西列斯一眼,因为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时光长河。 卡洛斯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轻出一口气,他说:“或许这会是一个未解之谜吧。康斯坦丁家族倒还是延续着,但是兰斯洛特家族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西列斯暗自在心中想着,他倒是知道这一点。 ……切斯特·菲茨罗伊。 这位医生很有可能就是兰斯洛特家族最后的血裔。不过,他的姓氏显得格格不入。 西列斯不能确定究竟是谁给切斯特医生起了这个姓氏,但是这个姓氏恐怕是意有所指的。只不过他们现在还没能找到突破口。 不过,康斯坦丁家族与兰斯洛特家族意外的关联,的确给了西列斯一些特殊的灵感。 卡洛斯很快就收拾好办公室,去了舞台那边,继续投身于排练工作。而西列斯与琴多,则单独和海蒂女士聊了聊关于马戏团曾经的经历,尤其是戴维·巴比特在整件事情里的作用。 “他们对我们的力量感兴趣?”海蒂露出惊疑不定的表情,“但是……那又有什么意义?” “暂时还不能确定。”西列斯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或许……只是因为这份力量本身。” 海蒂难以理解这种情况,她的面孔上出现了十分复杂的情绪,隔了片刻才平复下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不管如何……感谢您告诉我这个真相。” 这话让西列斯也怔了怔,他感到一丝后知后觉的叹息。 随后,他们一同前往了表演厅。西列斯与琴多也在台下坐了片刻,当了一段时间的观众,并且低声谈论着刚刚从卡洛斯那边听闻的消息。 或者说,他们的确需要这样一个相对安静的空间,来思考刚刚获得的信息。 西列斯说:“这让我想到了历史学会的那个艺术家学部。” 琴多怔了一下,然后说:“就是约瑟芬·霍西尔建立的那个?” “是的。”西列斯有点心不在焉地看着舞台上的排练,一边思考着,“那个组织在三十四年前就已经建立起来,是阴影信徒在幕后操控的。 “在那个时间点,埃比尼泽·康斯特还没有暴露自己的真实信仰,一些贵族,比如康斯坦丁家族,自然是乐意为他提供一些帮助的。 “……我相当在意的一件事情是,那个仪式,【守口如瓶】。” 琴多想了想,才想起来这个仪式的来历:“就是艺术家学部的那几个人被带去审讯的时候,齐齐使用的仪式?那让他们变得又聋又哑、不会写字,永久丧失了表达的能力。 “……对了,交易会谋杀未遂里的那名凶手,也同样是这样的状态。这个仪式似乎与阴影信徒相关。” “是的。”西列斯点了点头,“不过,历史学会当时也调查了这个仪式……卡罗尔的那封信中提及,这个仪式是因为康斯特公国早年的那场战争而诞生的,如今是某些大人物的专属。” 琴多眨了眨眼睛,结合西列斯刚刚提及的一些信息,他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他说:“这个仪式,难道来自于康斯坦丁家族?” “据说康斯特公国军队中的所有人都是启示者,并且他们掌握了一些仅在军中传承的特殊仪式。”西列斯语气很淡,几乎没有带上任何私人感情,“听起来很符合【守口如瓶】这个仪式的描述。” 西列斯与琴多同时沉默了片刻。舞台上的排练仍旧在继续,演员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一场剧目、同样的台词与故事。 新鲜吗? 从不新鲜。 隔了片刻,琴多缓缓地松了一口气,他低声说:“康斯坦丁家族未必与阴影信徒同流合污。” “但是曾经的埃比尼泽·康斯特的身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西列斯说,“所以厄斯金街1号才会被阴影信徒渗透,所以剧院区至今被阴影笼罩,所以康斯坦丁家族可能毫无保留地提供了一些隐秘信息。” 毕竟那个时候埃比尼泽·康斯特已经确定将成为未来的大公,不是吗? 康斯坦丁家族向来支持康斯特大公,所以埃比尼泽想要让他们帮个小忙,那么当时的康斯坦丁爵士说不定也会同意。 比如说,埃比尼泽声称自己想要在启示者内部建立一个组织,需要一个可以能让人守口如瓶的仪式……那位康斯坦丁爵士会提供【守口如瓶】这个仪式吗?恐怕会的。 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埃比尼泽迟早会知道的——当时的康斯坦丁爵士一定是这么想的。 ……谁也不会在那个时候想到,埃比尼泽·康斯特成为了“阴影”的信徒。 况且,康斯特公国官方对于启示者的力量始终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警惕,如果埃比尼泽想要在启示者内部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组织的话,那么大概率会得到那些贵族的支持。 事实上,贵族体系中的启示者力量传承,与往日教会、历史学会这边的教导方式也截然不同。在某种意义上,贵族中的超凡力量仍旧更加偏向于血脉的传承,以及庇佑者的力量。 康斯特公国的贵族仍旧保留着一种……微妙的,对于旧神的怀念与依赖,包括他们的力量也是如此。 这当然不符合这个时代的未来走向,但时代的改变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西列斯此刻正面临的,就是这种自我矛盾的、错综复杂的尴尬局面。 如果他的这个想法是对的,那么…… 康斯坦丁家族与阴影信徒站在一边吗?不,从来没有;但是,这个家族的确给阴影信徒提供了一些帮助吗?恐怕是的。 西列斯不禁感到一阵头疼。 更微妙的是,康斯坦丁家族一定不可能承认这一点。他们当然不可能主动地——友好地——告诉西列斯,说他们当初做了什么什么导致了现在这么样的局面。 事实上,这也正是西列斯一直以来无奈的一个问题。 如果能早一点知道兰斯洛特剧院的过往故事,如果那群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稍微坦率一些,那他们能少走多少弯路? 但他也只能告诫自己,这恐怕也是必经之路,没必要去抱怨这抱怨那的。 很快,西列斯冷静下来。 康斯坦丁家族与兰斯洛特剧院有关——好吧,有关就有关吧,往好处想,起码康斯坦丁家族没有出现乔纳森·布莱恩特那样尴尬的情况——但是,对于他们现在面临的局面来说,又有什么影响呢? 康斯坦丁与兰斯洛特…… 西列斯第一个想到的问题就是,康斯坦丁家族很有可能知道切斯特·菲茨罗伊的存在,因为兰斯洛特家族。 约瑟芬·霍西尔与科吉歇尔·兰斯洛特拥有了一个孩子。不管这个孩子诞生的时候这两人有没有结婚,但是切斯特毕竟没有冠上霍西尔或者兰斯洛特的姓氏,所以这是一个私生子。 或许这是因为阴影信徒从中作祟,但那毕竟是三十四年前的事情,当时埃比尼泽·康斯特还并不拥有那么深刻虔诚的信仰,阴影信徒也不可能拥有强大的影响力。 所以,为什么切斯特医生没有跟随父母的姓氏? 约瑟芬·霍西尔或许孤立无援,但当时科吉歇尔仍旧是兰斯洛特家族的一员。兰斯洛特家族在那个时刻的确已经衰落,但起码曾经也是贵族。 考虑到他们如今收获到的信息,也就是康斯坦丁家族曾经长期给兰斯洛特剧院提供资助,这个家族或许曾经是康斯坦丁家族的下属或者合作者。 以康斯特公国高层和贵族沾亲带故的程度来说,在兰斯洛特家族衰落之后,康斯坦丁家族应该也会给予一些帮扶。 换言之,在这种情况下,三十四年前,在约瑟芬与科吉歇尔的孩子生下之后,在康斯坦丁家族的默认之下,如果兰斯洛特家族在那个时候乐意认下这个孩子,那么阴影信徒可能也无能为力。 但事实却恰恰相反。切斯特医生从未知晓自己的身世如此复杂。 ……或许是因为,科吉歇尔的长辈始终希望他们能光复家族曾经的荣光。 对于兰斯洛特家族来说,约瑟芬·霍西尔是来自异国的女人,她来历不明、目的不明。西列斯认为他们的感情必定会受到兰斯洛特家族的阻挠。 况且,约瑟芬·霍西尔似乎并不打算暴露自己的身份,或许是因为她还面临着来自北面的阴影信徒的追杀,那可能会牵连到她爱的人。 米德尔顿的女主教或许还可以说是出身高贵,但她并不能暴露这一点。 另外一个问题是,在三十四年前,约瑟芬是否知晓拉米法城的这批人就是阴影信徒,也是一个微妙的细节。她很有可能没有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以为这只是一批旧神追随者,或者公国内部的秘密组织。 而阴影信徒却第一时间意识到了约瑟芬的身份,或许是通过那个泥碗,或许是通过他们内部的信息传递。 因此,他们抓住了她的把柄、她的弱点——她的孩子。 在那个关头,她自己无法保护她的孩子,她的丈夫似乎彻底缺位(他们不能确定那个时候科吉歇尔·兰斯洛特究竟怎么了),她的丈夫的家族也将她与她的孩子拒之门外,而往日教会似乎对约瑟芬的存在一无所知…… 在那个时刻,没有人向她与她的孩子伸出援手。 ……一切在这个时候就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西列斯情不自禁地想到了约瑟芬的妹妹,也就是伊丽莎白·霍西尔。 这位伊丽莎白女士,如果按照跑团剧本的故事发展下去,她最终也将面临坚持信仰与背叛信仰的两难抉择。 这与约瑟芬在康斯特公国的遭遇几乎如出一辙。 她们似乎都在某一刻站上了命运的转折点,而伊丽莎白似乎得到了帮助,约瑟芬却没有。 尽管,在时光长河中,西列斯已经望见了她最终的命运。事实是,约瑟芬直到最后也没有彻底屈服于阴影信徒的威胁,她在生命的终末时分,写出了一封信。 那封信会在十四年后,去往该去的人手中。那成为了命运的安排。 ……仅此而已吗? 西列斯突然想到。 约瑟芬在阴影信徒群体中可能安静地存在了二十年之久。这是漫长的时光。 约瑟芬成为了建立艺术家学部的那个人,得到了来自康斯坦丁家族的仪式的帮助,这证明她在阴影信徒内部可能还多少有些地位……基于她可能的“投诚”行为。 在这整整二十年里,约瑟芬就只是简简单单在人生的最后关头,书写了一首童谣吗? 如果她从未真正背叛、如果那首童谣的确出自她之手……那么,她明明有更多的时间来做点什么,在阴影信徒的内部做点什么。 她必定没有得到埃比尼泽·康斯特的全部信任,因为埃比尼泽在离开拉米法城的时候,选择杀死约瑟芬。但是……整整二十年! 是她的孩子从婴儿到成年的完整过程! 约瑟芬·霍西尔一定会做点什么,一定会提前准备点什么,在她意识到自己的困境、在她意识到阴影信徒的野望之后…… ……而且她一定会留下相应的线索。 那首童谣?那首童谣或许是其中之一的线索。但那首童谣显然指向的是“阴影”的计划。 那就意味着,那首童谣是在“阴影”联系阴影信徒之后才创作出来的。而在那之前,约瑟芬可能就已经做了什么。 ……切斯特·菲茨罗伊。 究竟是谁给医生选择了这个姓氏? 西列斯眸光微动。他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他暂时没有考虑这个可能性,而是转而望向了琴多,问:“普拉亚家族那边,对于兰斯洛特家族的调查,有什么进展吗?” 琴多遗憾地摇了摇头,他说:“他们试图找到兰斯洛特家族如今的成员,但是并没能找到。那些人好似已经完全失踪了,最后的线索都断在三四十年前。 “……或许可以说,往日教会里的那份名单,就已经是兰斯洛特这个姓氏最后出现的时刻了。 “举个例子来说,马车行那边最后一封有记录的、写给兰斯洛特姓氏的人的信件,就是在三十多年前送出的,尽管他们已经不可能知道信件中究竟写了什么。”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对此并不意外。他怀疑兰斯洛特家族的人在三十四年前的事情发生之后,就已经全部被灭口了。 “您想到了什么吗?”琴多有点好奇地问。 西列斯看了一眼时间,便说:“我们先去外面吃个饭吧,路上跟你说。” 琴多点了点头,他们很快与卡洛斯、海蒂等人告别,然后离开了兰斯洛特剧院。下午西列斯会前往豪斯维尔街18号,他们便干脆去了那里吃午餐。 三楼的餐厅总是相当僻静,给了他们谈论此事的良好机会。 “我在思考医生的姓氏。菲茨罗伊。”西列斯低声说,“我不认为这个姓氏是随意选择的。如果这是约瑟芬选择的,那么这很有可能是她给我们留下的提示。” “菲茨罗伊……”琴多想了片刻,说,“但是这听起来是一个很普通的姓氏。在城内也能找出不少相同姓氏的人,只是他们与切斯特医生无关。” 西列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所以,恐怕是有什么我们忽略的地方。” “与整件事情有关?与约瑟芬的遭遇有关?与埃比尼泽有关?”琴多这么说,“但是……好吧,可是约瑟芬又有多长时间来决定她的孩子的名字呢? “那最多也就几个月的时间,这好像就和您说的,约瑟芬用整整二十年的时间来提前做好准备,并且给我们留下提示的说法,有些矛盾了。 “她没法提前那么久,在孩子刚刚出生的时刻,就决定好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吧?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她会在兰斯洛特剧院突然生产呢?那肯定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吧。仅仅只是因为契合了舞台上正在上演的剧目内容?” 琴多的问题显然都正中红心,这是他们不能忽略的几个重要问题。 西列斯也不禁叹了一口气,他得承认,他的确认为医生的这个姓氏不是随意选择的,但是——的确,挑选这个姓氏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他们仿佛被这个死循环困住了——挑选这个姓氏是有原因的,但是他们得知道这个原因,才能解释这一切——而他们恰恰缺少了这个关键点。 ……其实西列斯有些好奇的是,假设约瑟芬真的留下了一些提示,那么她提前做出的准备,能为他们的现状带来多大的改变呢? “或许会是一个人?”西列斯随口提出了一个可能性,“或许……只是约瑟芬给我们指明了一个可能的帮手?” “也有可能。”琴多点了点头,然后又拖长了声音说,“但是,我们去哪儿找这个人呢?” 一个小时之后,西列斯突然回忆起了这个问题,并且不由得感叹命运的神奇之处。 彼时他在豪斯维尔街二楼的52号房间,与同伴们聊着天。 富勒夫人提及了大公彻查艺术品市场之后的结果,说那的确找到了不少走私物品,也打击了一批商人的非法行为。 “这些走私过来的艺术品会怎么处理?”达雷尔·霍布斯有点好奇地问。 “被拍卖,或者物归原主,或者暂时存放起来……都有可能。”富勒夫人解释说,“会有人专门负责处理这件事情,当然,那可能也要花费一段时间。” 达雷尔露出了一个“听起来真麻烦”的表情。 埃里克突然感慨了一声,他说:“我记得,在我出生之后不久的一段时间里,公国曾经大力打击过走私活动……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只是偶然间听我父母讲过。” 达雷尔不禁有点好奇,以他这个年纪,对于三十多年前的事情,当然是毫无了解的。 倒是安吉拉,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作为贵族小姐,她可能从长辈那儿听闻过一些相关的消息。 “因为当时城内的治安比较差。”埃里克解释说,“特别是一些……启示者,从无烬之地走私进来一些危险的时轨,颇为造成了一些凶案。公国不得不处理这个问题。 “……在我刚刚成为启示者的时候,我的父母还跟我提到过三十多年前的那场打击走私的行动,提醒我不要与无烬之地的许多事情打交道。” 达雷尔这才恍然大悟。 富勒夫人点了点头,她说:“确实有这种情况。如今艺术品、古董的走私只是经济问题,但是在那段时间里,时轨、封印物伴随着可怕的旧神污染,一共来到了拉米法城。 “那当然也是一种走私,那段时间里,有很多商人也参与其中……我丈夫还在世的时候,就常常和我抱怨这事儿,说那些商人的走私活动让普通的商业活动都变得十分危险。” “我听我爸爸也说过这个事情。”安吉拉忍不住说,“当时甚至还出动了军队呢,因为一些启示者实在是掌握了太危险的东西。” “这事情难道不应该交给历史学会,或者往日教会去处理吗?”达雷尔有点惊讶地说,“怎么反而是军队?” “可能是因为事情闹大了吧,花了好几年才处理完。”埃里克说,“……我也记不太清了。说起来,剧院区三十四年前的那场意外,好像就发生在这个时期里。” “怪不得当时剧院区的反应那么大!”达雷尔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那个时候人们一定十分恐慌。” 西列斯默不作声地听着,他总是感到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灵感徘徊在他的大脑边,但是他却怎么也抓不住。 ……他开始认真考虑给自己进行一次灵性判定的可能。 就在这个时候,安吉拉突然说:“我听我爸爸提到过,那时候有一个来自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一直负隅顽抗,最后好像还是当时的康斯坦丁爵士亲自杀死的。 “……他好像是叫,菲茨罗伊·阿克赖特,还是阿克赖特·菲茨罗伊来着……我记不太清了。” 西列斯猛地抬起了眼睛。 阿克赖特和……菲茨罗伊? 他的表情不由得严肃起来。他望着安吉拉,不禁说:“关于这个人,可以多介绍一些吗?” 第266章 简单的做法 “菲茨罗伊·阿克赖特。” 一个光线昏暗的空间中, 阴森的声音缓慢地响起,带着一种微妙的粘稠感,轻柔地复述着这个名字。 在他的面前, 还隐约闪烁着……几双眼睛。几双眼睛的亮光。 有人问:“但这个人怎么了?” “……并不是这个人的问题,而是……她欺骗了我!”那个最早说话的人低声说, 带着一种恼火的情绪。 但是那种情绪是十分压抑低沉的, 仿佛他已经习惯了压制这种情绪,使一切复杂的、波动频繁的情绪变成缓慢流淌的暗河。 一阵沉默。 随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一种肮脏的、腐烂的、尘土般的气息随着他的呼吸涌进了他的胸腔,他略微着迷地嗅了嗅。他怀念起这种气息, 带着一种对于悠远岁月的怀念与遥想。 隔了一会儿, 他像是终于好心地、愿意为面前的其他人解惑了。 他说:“菲茨罗伊·阿克赖特是一个假名。”他顿了顿, 又说, “在他踏上前往无烬之地的火车的时候, 他拿他前面一个乘客的姓氏,和后面一个乘客的名字,拼凑成了这个假名。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或许只是因为, 那时候他还年轻,他知道自己这样的行为或许会让家族觉得蒙羞……但是, 他如此如此地向往无烬之地, 如同拉米法城内的每一个年轻人一样。 “于是他踏上了前往无烬之地的旅途……然后他迷失了。他沉迷在无烬之地的广阔、无烬之地的迷雾,以及无烬之地的人群之中。 “他的脚步遍布了无烬之地的东南西北。他成为了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手, 到哪儿都能得到一些尊重的那种探险者。 “但是他的脚步也被牵绊住了。 “你得承认的一件事情是,许多人都会被家族的事务牵绊住,更何况这位先生呢?他甚至用假名来掩藏自己的真实姓名,将自己的那段人生隐藏在这个假名背后。 “于是他打算回到拉米法城。他甚至收养了一个无烬之地的弃婴, 打算将这个孩子认作是自己的血脉……他打算让这个孩子来承担自己原本的职责——来背负他的家族使命。 “然后, 就在这个时候, 他遇到了一个女人。” 似乎有人冷笑了一声。也似乎有人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哭声。他们的情绪变动频繁,又被这昏沉阴暗的光线遮盖得严严实实。 最早的那个男人继续在讲述着这个故事。他的语气慢条斯理、轻柔阴森。他的措辞都相当谨慎与规范,仿佛康斯特语在更早之前的年岁里,就已经融入了他的灵魂,成为他难以忘怀的母语。 他说:“那个女人正在被人追杀。他救了她……哦,不明来历的女人和阴差阳错的英雄救美。人们会喜欢这样的故事,不是吗? “爱情——我们那位尊敬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就写过类似的爱情小说呢。惊险、刺激……以及惊险和刺激之下的爱情。他们理所当然地相爱了,甚至还不知道彼此的真实身份呢。” 提到西列斯·诺埃尔,似乎让在场的其他人有些不安。他们有人小心地变换了姿势,也有人只是普通地眨了眨眼睛。 而他继续在说:“陷入爱情的男人是不可理喻的,陷入爱情的女人同样是不可理喻的。他们在无烬之地私定终生,哦,听起来真是浪漫。不过男人其实没有忘掉自己的责任,女人也没有。 “他们暂且分开了,因为要去处理各自的事情。一个小小的问题就是——谁还记得那个弃婴吗?男人将这个婴儿的存在告诉了女人,女人谅解了他的选择。 “不过他们的爱情当然也给这个小婴儿带来了一些小麻烦。 “最终,男人决定暂时将这个孩子托付给无烬之地的一个熟人,让他帮忙照顾一阵,一两年,或许——然而可惜的是,男人却再也没有回来,弃婴又变成了流浪儿。 “男人临走之前,以自己当初随便取的假名,给这个流浪儿命名为‘阿克赖特’。 “他虚假的姓氏成为了这个孩子的名字,至于这个孩子的姓氏,老实讲,这个时候的男人恐怕还没想好,毕竟他有了心爱的女人。 “……他回到了拉米法城,回到了他的家族之中。他当然在无烬之地有着小小的名气,但是在家族之中,他又变回了那个无奈的人。 “他不得不听从家族的安排——去成为一名往日教会的教士。哈,教士!他成为无烬之地自由浪荡的探险者的时候,是否有朝一日想过这事儿呢?被那些可怕的教条不可避免地约束! “每天的起床与睡觉时间都不得不听从安排,每天的活动只能限制在那小小的教堂里,每天每天都在接待那些烦人的、普普通通的教众和他们生活中的无穷烦恼……” 随着男人阴森的话语,他面前的人们也不由得缩了缩身体。 黑暗中仿佛传来窃窃私语,又或者什么东西蠢蠢欲动的声音。 男人猛地停下了话头,皱了皱眉,目光望向了旁边。说不好他的目光中带着什么样的情绪,他或许只是平静地望着,或许是痴迷地望着。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仿佛抚摸着什么东西。 又好像即便是空气,他也乐意在这个时候伸手去抚摸。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兴奋的潮红,他用力地探出身,仿佛将要被什么东西拥抱,又或者将要拥抱什么东西。 但是只有空气与潮湿的、粘稠的黑暗迎接了他。他仿佛却骤然安心了下来,甚至闭上了眼睛,露出了一个迷茫而疲惫的表情。 突然地,他又醒了过来,他好似精神奕奕地说:“好吧,我们刚刚讲到哪儿了……是的,是的!男人回到了拉米法城。 “你们知道,如果是在小说里,接下来通常会是什么吗?恋人与彼此的分开,然后就是——重逢!对了,就是重逢。 “他们重逢了。他们一早就约定好了时间和见面的地点,拉米法城,兰斯洛特剧院。很巧妙的时间与地点,是吧? “然而男人却意外地发现,女人怀孕了,因为他们曾经在无烬之地的接触——意外,并且尴尬。因为这个男人还没想好要怎么和家人说起女人的存在呢。 “……所以我们总是需要婚姻的,我认为。尽管许多人并不认可我的想法,但那是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成算。总之,恋人们不得不在这个时候迎接一个孩子。 “他们仍旧深爱着彼此,所以当然会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但是他们面临着错综复杂的局势。 “……我刚刚说什么来着,哦,对了,男人是个小有名气的探险者嘛。他参与了一笔走私的生意,而不巧的是,他所在的这个国家正打算打击一下走私的行为。 “我觉得这当然是一件好事。走私!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无论如何也上不得台面。 “于是,男人碰上了那些过来求助的昔日同伴。 “而女人呢,女人这边的遭遇就更加无奈了。她首先得顾虑自己的孩子……哦,孩子。她的孩子。难以理解的是,她居然如此看重自己的孩子。 “但除了孩子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需要她去担心。她要担心她来到这个对她来说无比遥远的国家的目的——她随身携带的那个东西。 “她将那东西好好地收藏起来。她知道她要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这个东西交给其他人,她花费了这么漫长的、奔波的旅途,才终于终于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 “……所以她为什么会改变自己的主意呢? “因为她的丈夫——她事实意义上的丈夫,祈求她,不要在这个时候将这东西暴露出来。或许他也说了一些真正有意义的话,比如说,这个时候拉米法城内正因为走私的事情而十分混乱。 “对于她来说,现在将这东西交出来,并不是一件好事。当时公国对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盯得很紧,况且她的身份也很成问题。 “她当然也是了解这一点的。也或许,她的心中出现了一抹——哦,爱情——爱情带来的软弱!她开始贪婪这种软弱了,以及她的丈夫,我如此揣测。 “总而言之,那不是一个好时机。 “她可能觉得也不必那么着急。的确不用那么着急,毕竟她的丈夫就是往日教会的一员,而只要等到事态平息,一切就都能好起来。 “……我实在是太喜欢看这种戏码了!尤其是当这么漫长的时间过去,而我当时了解到的事情,都为这场彻头彻尾的悲剧添砖加瓦的时候……哦,如果她没有欺骗我,那就更好了,可惜的是…… “对她而言,糟糕的是,她不得不在兰斯洛特剧院生孩子。 “那个孩子的诞生是一场意外吗?不,从来不是!她只是一直住在、隐藏在兰斯洛特剧院。 “她的丈夫的家族曾经是这家剧院的主人,他们那时候还与当时的剧院主人——凯兰家,另外一个令人悲伤、令我愉悦的家族——有着一定的联系。 “当时男人跟凯兰家说的借口是什么呢?说那个女人是他的情人,但是他的家族却不愿意接受这个女人,所以他不得不让这个女人暂时待在这儿一阵。 “那些兰斯洛特剧院的老员工一定还有印象,一定还有——那个来自异国的、怀孕的、忧郁而深沉的女人。但是老员工估计也死得差不多了,如同兰斯洛特家族一样,如同兰斯洛特剧院一样。 “所以这个女人一直隐藏在兰斯洛特剧院,也为这家剧院做做事。她估计也使用了一个假名,可惜的是这个名字无人知晓了。 “然后就是……那场剧目。 “……哦,当我突然意识到那场意外之所以会发生的时候,我感到了不可思议。一个女人!正在舞台后面生产! “那时候我还很有些绅士风度,或许你们不愿意承认。不过我得说明这一点。我的确是因为担忧那位正生产的孕妇,所以才会去到后台的。 “已经死了一个人了,不能再死第二个、第三个,不是吗?那时候我还十分愿意将这片土地当做是自己的国家呢——我的领土,听起来还不错,不是吗?” 他说着,目光中却又一次闪烁起一种贪婪的、阴沉的光,他又侧身望了望旁边,那黑暗之中的角落。他定定地望了片刻,想伸手却又畏怯,最后还是遗憾地放弃了。 他说:“我望见了那个女人,在一片血泊之中。我还十分好奇她的丈夫会在那儿……唉,不瞒你们说,有那么一瞬间,我被那种——美丽,所震撼。那时候我还年轻呢! “她就躺在那儿,她的孩子也血淋淋的。我怀疑她活不过那个小时,如果我没有出现的话。可惜的是我出现了,并且还好心地将她送去了医院。那乱哄哄的一天。 “……那么,她的丈夫去哪儿了呢? “我得说,这是我很久很久之后,才终于知道的一点。她的丈夫,去战斗了,去为他的那些昔日同伴——他的走私伙伴,以‘菲茨罗伊·阿克赖特’的名义,战斗。 “不幸的是,他死了。从未在无烬之地失手的他,在安逸的拉米法城,却失手了。哦,悲剧,我十分欣赏的悲剧。 “那女人在那一天失去了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为什么也包括她的孩子? “因为,很不幸的是——对我来说很幸运——当她从昏迷中醒过来,着急地询问她的丈夫和孩子的情况之后,她又找到了我,以那种十分抱歉的、十分难过的语气说,她得离开医院。 “我问她怎么了。我那个时候十分耐心。她说她得回去找一样东西,确保一样东西的安全。我就问她,那是什么东西,或许我可以帮忙。你们看,那只是绅士风度,我只是想帮她。 “然后她,大概是犹豫了那么一会儿,又觉得我应该是可信的,毕竟我将她送到了医院,挽救了她和她的孩子的生命。 “于是她最终说——我永远无法忘记她的这句话,午夜梦回间,流离失所间,永远永远记得——她说,‘一个泥碗,先生。谢谢您。’ “啊哈!什么泥碗?老天呀,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甚至觉得十分滑稽。 “一个女人,一个刚生产的女人,一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女人,她那个时候不想着抱抱她可怜的孩子,也不想着为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后半生提心吊胆,却只想着一个什么——泥碗! “我帮了她这个忙,我帮她去找到了那个泥碗。完好无损,藏在她的床头暗柜里。然后我——我,打量着那个泥碗,十分顺手地,用它接了点水喝。 “……那可是八月呀!先生们,拉米法城最热的天气。那女人的住所是兰斯洛特剧院的阴暗角落,又闷又热,像是个蒸锅,真不明白那女人是怎么活那么久的。 “我觉得那一刻我被什么东西改变了,又或者我在那之前和那之后,都被改变了。我难以用往常的眼光去审视我的过去,也难以用往常的眼光去思考我的未来。 “在又去找那个女人之前,我找到了——你们。也未必是现在的你们,但是,的确是‘你们’。‘你们’告诉我这个女人的身份,欣喜若狂,认为现在就可以立刻杀死她。 “我并不同意……是的,我不同意。哦,不可理喻。 “所以我拒绝了杀死她的提议,但是她很聪明,比任何人都聪明。她决定加入……‘你们’。当我拿着那个泥碗回到她的身边,面色沉沉的时刻,她一定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的命运会是什么。 “她大概会责怪自己的懒惰与轻信。但是她没有别的选择了。她知道自己不能死,一定不能。所以她选择了加入‘你们’。 “……我问她,那么,孩子呢? “那个时候她的表情相当复杂。她或许想到了那个被养父随便取名为‘阿克赖特’的孩子,也想到了自己的丈夫曾经的那个假名,于是她说——切斯特,切斯特·菲茨罗伊。 “这就是那个孩子的名字的来源。一个无辜的、从来也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他真是愚蠢得要命,甚至要去做什么……医生! “……他当然不会知道,他的姓氏来自于他的父亲的假名,他的父亲与无烬之地有着不解之缘,他的母亲来自那遥远的北面国度……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他又哪里都去过了。 “无烬之地与米德尔顿……与,福利瓯海。哈,他不为人知的,异父异母的兄弟。他知道他的兄弟成为了一名小丑吗?在他做着体面的医生工作的时候? “……而她骗了我!她骗了我!她在那件事情上骗了我! “是我阻止了她彼时的死亡,两次!我同意她活下去,我也同意她的孩子活下去……但是,她却骗了我,毫无动容地骗了我!” 男人猛地喘了一口气,露出了一种沉郁的、冷酷的、伤心但又做作的表情。他故意拖延了这样的表情,直到面前有人颤颤巍巍地问:“什么事情?” 但是他却又不回答了。 隔了片刻,他语气刻板而毫无商量余地,说:“就是那件事情。”他抬起了眼睛,“最重要的那件事情。” 其余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不禁说:“但是……怎么会是她?” “怎么会是她?”男人低声冷笑了一声,“因为,约瑟芬·霍西尔,是我们之中最强大的那一个。她的灵魂如此强大,强大到,足以接收来自神明的信息。” 这昏暗的空间中酝酿出一片寂静。 “所以,她不得不在那个时刻,接受神的旨意。”男人那刻板的声音中多了一丝冷酷,“所以我也不得不在离开这座城市之前,杀死她。 “……即便我不杀死她,她也会在无穷的疯狂之中死去。或许……” 男人的话头在那一刻止住了。 他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一天,听见那个女人说,“如果您还没有下定决心的话……杀了我,先生。谢谢您。” 过了片刻,他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说:“好了、好了……我从未欺骗你、从未辜负你的请求。而你却骗了我。不过……那也无关紧要了。我们会在黑暗的深渊中相逢。” 某一刻,在这无穷的黑暗中,有微弱的光芒照耀在他的那张苍老阴郁的面孔上。他缓慢地露出了一个狰狞的微笑,如同向这个世界昭示着什么。 * “菲茨罗伊·阿克赖特就是科吉歇尔·兰斯洛特,不然没法解释他是怎么和约瑟芬相爱的。只有可能在无烬之地,而不是在拉米法城。”西列斯低声喃喃说。 他的面前,四双迷茫的眼睛望着他。 他仍旧在豪斯维尔街18号。刚刚安吉拉讲述了与菲茨罗伊·阿克赖特相关的一些信息,当然那不是很多,只是一些零零散散的故事,更像是城市怪谈。 安吉拉想了想,语气弱弱地问:“科吉歇尔·兰斯洛特是谁?” 他们好歹还听闻过约瑟芬·霍西尔的消息,知道那是西列斯曾经去往米德尔顿的时候,遇到的一个复杂谜题中的人物。 但是科吉歇尔·兰斯洛特,那就完全超出他们的了解范围了。 西列斯回过神,他没法将医生的身世明确地讲述出来,毕竟连切斯特医生自己都还不清不楚——西列斯还不确定应该在什么时候告诉切斯特,或许得首先和伊丽莎白通个气。 他便说:“他是兰斯洛特家族的……最后一代成员,或许可以这么说。” 他的同伴们便恍然大悟。 “所以,他的身份与故事,会影响到我们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吗?”富勒夫人问。 “或许会……也或许不会。”西列斯说,“科吉歇尔·兰斯洛特……在整件事情里,或许无关紧要,约瑟芬·霍西尔才是更加重要的。” 他想,在约瑟芬·霍西尔的生命中,与科吉歇尔·兰斯洛特相遇首先改变了她,而在艰难生下自己的孩子的时刻,与埃比尼泽·康斯特的相遇,又是另外一个重要的转折时刻。 “约瑟芬·霍西尔已经结束了她的战斗。”隔了片刻,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而我们,也将迎来我们的战场。” 他抬眸,望向他的同伴们。 他说:“或许约瑟芬输了,但我们会赢。” 在与黎明启示会的三人聚会的时候,他再一次提及了这个说法。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黎明启示会的三人也提及了自己过去一段时间联络到的启示者数量,骑士与贵妇都成果斐然,但真正让他们吃惊的是报童的成果。 “你怎么做到联系那么多启示者的!”贵妇几乎震惊地说。 报童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说:“因为我认识他们。每一个到我店里来购买地图的人,我都认得他们。无烬之地的探险者总比拉米法城的启示者更多。” 他们不由得语塞,完全无法否认这个说法。 当然,在感慨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也不得不严肃地面对他们将要进行的战斗。 骑士开玩笑一样地说:“荷官先生,我们就要将自己的命运放上赌桌了,难道您不该为我们作弊吗?” “如果你们自己已经足够努力的话。”荷官低声笑了笑,这么说。 “命运的赌局。我喜欢这个概念。”报童说,她又突然变了一个语气,说,“等这一次事情结束之后,我要去一趟无烬之地。” 贵妇困惑地说:“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报童侧头看了看窗外。她不再是沙龙空间里那个年幼的报童模样,而是真正的成年女性。她的目光显得有些复杂,但最终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说:“只是我感到,无论那一天发生什么,我们的命运都会发生改变。而我想自己决定这个改变会是什么……起码是在我能控制的范围之内。 “况且,我好奇——我得承认这一点,我好奇无烬之地很久了。” “原来你还没去过。”贵妇这么说,“去一趟吧,那的确十分……震撼。注意安全。” 报童不禁笑了笑。 随后,荷官向贵妇确认了一件事情,也就是贵妇的确是在商会与杰瑞米·福布斯见面的。 “的确!”贵妇有些惊讶地说,“您连这事儿都能预料到吗!” “只是恰巧知道了杰瑞米那一天的行程。”荷官笑了笑,简单地解释说,“他的死亡的确给我们提供了一些……意料之外的信息。” 贵妇有点敏锐地瞧了他一眼,随后说:“可惜杰瑞米·福布斯也已经被另外一个家伙替代了。老实讲,我还挺欣赏这个年轻人的。 “他的继任者就没有他这么聪明了,刚上任的时候就被坑了一笔钱,被一个商人用低价买下了一批东西,然后卖去了无烬之地……” 荷官微怔,他说:“卖去了无烬之地?我记得,杰瑞米当时找你帮忙,就是为了将一些东西卖去无烬之地?” “是的。”贵妇点了点头。 荷官沉默不语,心想,如果这是同一批东西,那么他当初的猜测可能就是错的。 杰瑞米并不是想要将从格雷福斯家族那边拿过来的东西,直接卖去无烬之地……那东西可能和卖去无烬之地的商品毫无关系。 只是事情凑巧,所以才产生了这样一个误解。 不过这也意味着,那东西可能仍旧在杰瑞米秘密的“避难所”里,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如果他们能找到进入的办法,那当然最好。 他们又聊了聊神诞日当天的相关方案,以及应急预案,然后才散场。 离开之前,骑士突然说:“下周的这个时刻,我们就应该得到一个结果了吧?” “的确。”荷官说,“并不遥远了。” “漫长的等待也会成为一种折磨。”骑士低低得叹了一口气,“过去两个月里,我好好睡上一觉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 “那可不是什么好事,骑士。”贵妇笑着说,“你还年轻,小心脱发问题。” 骑士:“……” 他干笑了一声,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际线。 荷官忍住了自己发笑的冲动。 傍晚时分,他与琴多一同前往费恩家吃晚饭。 琴多已经听闻了西列斯关于菲茨罗伊·阿克赖特的猜测,但是他仍旧好奇地问:“‘阿克赖特’,这位曾经的兰斯洛特先生,居然与小丑有关吗?” “很有可能,虽然我们没法确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西列斯说,“奇妙的是,现在阿克赖特的确就在兰斯洛特剧院工作和表演。” 琴多也点了点头。 西列斯短暂地思考了一阵,尤其是关于约瑟芬·霍西尔和科吉歇尔·兰斯洛特可能的爱情故事。 按照安吉拉的说法,“菲茨罗伊·阿克赖特”这个名字曾经在报纸上占据了很长时间的头版头条。 对于他们父母那一辈的人来说,那就像是今年八月初曾经在报纸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剧院区杀人案一样。 而巧合的是,之所以这个名字曾经如此声名远扬,可能还是为了掩盖三十四年前发生在剧院区的那场意外——剧院区想要将这事儿压下来,自然就需要其他的新闻来帮忙。 菲茨罗伊·阿克赖特的生平颇有些传奇色彩,于是就成了上佳之选。 据说这位来自无烬之地的探险者,更加引人瞩目的传奇之处,在于其参与了从无烬之地到拉米法城的走私生意,并且还在公国官方惩处此事的时候负隅顽抗,最终被当众击毙。 安吉拉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还颇为眉飞色舞,同时她也提及,这是因为这事儿,康斯坦丁家族才会得到康斯特大公始终的信任。 ……至少康斯坦丁家族站在公国这一边,而非无烬之地那一边。 不过,事情如果联系到约瑟芬·霍西尔的身上,西列斯就很难单纯地从某一个角度来看待这件事情。 三十四年前的事情十分复杂——他好像总是说这话——不仅仅涉及到个人的命运,整体的社会环境也在不断地变化之中。 理所当然地,人们也被时代的风浪裹挟前进,毫无挣扎的余地。 ……在费恩家吃饭的时候,有一件稍微令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费恩先生和费恩太太在收拾厨房的时候拌了两句嘴,起因是艾琳在厨房的角落里发现了两只蜘蛛,而她一早就说过要好好清理一下厨房了。 “又是蜘蛛!我这个月已经发现三次了!”艾琳气冲冲地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那可是蜘蛛!我之前甚至还听邻居太太说他们家出现了老鼠……这简直难以置信!” 显然,艾琳有点怕蜘蛛。 伯特伦赶忙让艾琳消消气,说他明天就让人来彻底清扫一下厨房。 “阴暗潮湿的环境会让虫子大量繁殖。”安东尼·费恩在一旁不确定地说,“老师好像就是这么说的。最近天气不就是这样吗?” 艾琳的表情彻底僵住了。 伯特伦略微无奈地瞧了安东尼一眼。 西列斯与琴多对视了一眼,并没有在这个时候说什么。但是在离开费恩家的时候,琴多还是忍不住说:“我们到时候不会面对满城的虫子吧?” 西列斯:“……” 他不是很想面对这个猜测,特别是,他那一天可是希望将全城的居民甚至于阴影信徒,都带到梦境之中的——可虫子会做梦吗? 一群沉睡的人类、一座沉睡的城市,以及,无穷无尽密密麻麻繁殖之后的虫子? ……老天,他宁愿独自面对“阴影”,也不愿意独自面对这种场面。 他真心希望,阴影信徒们并不打算通过下水道、利用虫子,和人类同归于尽。那一点儿也不合适。 这一天的雨水依旧细细密密,湿润的空气给人一种阴沉黏腻的感觉。他们回到凯利街99号之后,迫不及待地洗了一个热水澡,这才觉得轻松下来。 “今天晚上得去一趟梦境。”西列斯计划着,“……我想确认一些事情。” 琴多一边擦着自己的头发,一边有些意外地望着他。他问:“您打算借助时光长河吗?” 今天上午在兰斯洛特剧院的时候,当卡洛斯提及那些账本带来的帮助的时候,他们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时光的力量,或者说,“记录”的力量。 那些账本的陈旧纸张上,记录了过往岁月的信息。某种意义上,琴多觉得那仿佛还更加符合“西列斯的力量”。 ……当然,他心爱的神明可能不会乐意承认这一点。 有时候,作为一个费希尔人,琴多还挺难理解西列斯——这个地球人——对于成为神明的抗拒。难道所有地球人都是这样?又或者说,恰恰因为这一点,所以西列斯才能成为神明? 西列斯也怔了一下,他想了想,就说:“还不确定,先去梦境中看看情况再说。” 不过,这注定是个纷乱的周六——当幽灵先生望着孤岛上的五个梦境泡泡的时候,他这么想。 埃米尔·哈里森、加兰、加勒特·吉尔古德、赫德·德莱森、阿方索·卡莱尔……他之前说什么来着?要么统统不来,要么挤一块来。 他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口气,然后斟酌了一下,便首先碰触了加勒特的梦境泡泡,他对于埃比尼泽·康斯特过往那十四年前的人生故事相当感兴趣,并且也最为迫切地想要了解。 “晚上好,加勒特。”幽灵先生说。 相比他向来沉稳镇定的语气,加勒特的声音就显得懒洋洋的,他说:“晚上好……幽灵先生。” 他的梦境中,阳光、沙滩与蔚蓝的海洋再一次出现,这似乎预示着他的心情变得好多了。 自从他曾经被那莫名其妙的“阴影”困住之后,他的梦境中就常常是阴沉的大海或者连绵的细雨,但阳光总算也是在今天重新挤占了他的梦境画面。 “在享受梦境中的阳光与海滩?”幽灵先生说。 加勒特瞥了他一眼,说:“人总得享受一下生活……特别是大难临头的时候。”说着,他叹了一口气,然后从沙滩椅上坐了起来,“我还在想您什么时候会来。” 他挥了挥手,对面也出现了一张沙滩椅,幽灵先生便坐了下来,尽管他的西装与这地方不怎么相配。 “距离安缇纳姆的生日越来越近了。”加勒特说,“虽然米德尔顿不过这节,但是我们也了解到了不少相关的消息。”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 加勒特忍不住问:“您确定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动手吗?” “没有更好的时机了。”幽灵先生说,“况且,他们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做好了相关的准备。” “那么他们打算……?” “将这座拉米法城作为祭品,来迎接他们信仰的神明的到来。” 加勒特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倒不像是义愤填膺或者怒气冲冲的模样,他只是说:“如同他们对福利瓯海做的那样?” “如同他们对福利瓯海做的那样。”幽灵先生声音低沉地说。 加勒特沉默了片刻。 “……我应该跟您讲过,”他最终开口说,“在我父亲出事之后,那片海洋曾经长久令我感到……种种情绪。什么都有可能。那并不仅仅是憎恨或者恼怒或者难过,就能概括的。” 幽灵先生谨慎地点了点头。 加勒特可以说面无表情地瞧了瞧远处碧蓝的大海,然后他低声骂了一句,之后是更多句咒骂,幽灵先生甚至觉得有些词不太好翻译出来。 过了一会儿,加勒特的表情平静了下来,他说:“是他们……从三十多年前,或者更久远的过往,到如今,暗中影响甚至于统治着米德尔顿。” “……你调查了出来。”幽灵先生说。 加勒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露出了一个苦笑,说:“我只是……我只是,调查了一下朗希家族现在的情况。他们之前因为陶瓷的事情而陷入了麻烦之中。 “……但是,他们现在又一次变成了贝休恩城内显贵的家族,仿佛过往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们也从未获得任何罪责……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幽灵先生微微眯了眯眼睛,但是也没有说什么。 加勒特沉默了片刻之后,又烦躁地说:“他们真的不能受到惩罚吗?” “当然可以,加勒特。”幽灵先生说。 加勒特便望向他。梦境中几乎炽烈的太阳让他的目光显得格外凝重。 幽灵先生说:“当然可以。只不过,我们现在无暇关注这个问题。清算可以等到日后来做。我们首先得解决——邪恶的神明。” 加勒特的表情稍微变了变。 “等到这一切解决之后,我们才有时间、才有余力,来解决其他的事情,比如这些糟糕的人类。”幽灵先生缓慢地说,“但那也不会很遥远了。” 加勒特沉思了片刻,然后他笑了起来,他说:“好吧,幽灵,我相信你的话。大海见证着这一切。” 幽灵先生微微笑了笑。 “那么,回到我们最初的话题。”加勒特说,“关于那位……埃比尼泽·康斯特,在米德尔顿的情况。他大概是在十四年前来到贝休恩的,这一点您已经知道了。 “他帮忙改进了制陶工艺,然后就在贝休恩呆了一阵。在巴兹尔部落那边,符合他的相关描述与特征人,是在十二年前出现的。 “他通过一些……政治手段,以及一些暗地里见不得光的手段,很快让自己在巴兹尔部落的高层获得了一席之地。他换了一个假名,这个名字您可能会在米德尔顿的一些报纸里见到过。” 加勒特提及了一个明显米德尔顿风格的名字。 然后他继续说:“在巴兹尔部落获得一些权势之后,这位埃比尼泽·康斯特就着手完成了自己的目的。真正让他切实掌握话语权的……是今年五月份,福利瓯海那座孤岛的相关事情。” 幽灵先生有些疑惑地说:“但是,那并没有给巴兹尔部落带来什么,为什么能让埃比尼泽进一步掌握话语权?” 他当然仍旧记得今年五月份的事情。有探险者在福利瓯海南部的一座孤岛上发现了星之尘,许多探险者蜂拥而至,最终造成了一场冲突。 不过那其实也没有带来太过于夸张的后果……而从加勒特的意思来推断,这事儿说不定还是埃比尼泽自己暗中推动的? “或许就是因为这件事情本身。因为,巴兹尔部落的居民,实际上也始终对现状感到不满。”加勒特说,同时冷笑了一声,但很难说这情绪是冲着谁的,“他们想要改变现状。 “而巴兹尔部落当时主动前往那座孤岛维持秩序,最终却无功而返——既没有带回星之尘与财富,也没有带回名声和崇敬,甚至有点灰溜溜的、还让不少当时前往那座孤岛的船员的灵魂受到了污染。 “……巴兹尔部落颜面尽失,让部落内部的居民更加失望与不甘,埃比尼泽·康斯特因此找到了机会,他声称自己将会以更强硬的方式来对待这些事情,为巴兹尔部落争取更多的利益。 “然后,理所当然地,他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他暗自在部落内部推动着一个新的法案……关于,进一步开发福利瓯海的计划。 “这个法案已经得到通过,不过要在明年才会正式生效。 “简单来说,米德尔顿对于福利瓯海的开发,在雾中纪的时候,始终是局限于海岸边,而不会深入到远海。 “您知道的,那里十分危险……在此之前,迷雾尚未消散,而我们始终困扰于此,也无法探索那么多。 “但是,随着迷雾的消散,事情也发生了改变。人们想要去探索,但是不知道怎么的,米德尔顿的高层对此的态度始终暧昧不清。 “巴兹尔部落的这个法案,是在今年的七月底通过的。这也改变了其他部落的想法。 “在过去几个月里,许多个部落都通过类似的法案或者计划,打算对福利瓯海进行进一步的开发……为了,经济的发展。 “……这些事情并没有被广泛报道,但是米德尔顿的高层已经人尽皆知。” 说到这里,加勒特停了下来,露出了一个复杂难以形容的表情。 幽灵先生也保持着沉默。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福利瓯海的存在,就像是一个死死捂住的高压锅、一个快要爆炸的箱子……他们不可能指望高压锅的盖子、箱子的封条,永永远远地坚持下去。 迟早有一天,这会爆炸。 只不过,最终却是以这种方式,这让幽灵先生感到了一丝感叹。 这些法案…… 不好吗?那的确能改善米德尔顿居民的生活,让这个看起来甚至与康斯特公国差了一个世纪的国家,缓慢或者快速地跟上时代的角度。 但,真的好吗?那与阿莫伊斯的力量产生了冲突,那亵渎了神明的威严,那会抹杀阿莫伊斯最后的存在……那会释放一位不可思议的、恶意的古老神明。 想必在亚西兄弟会,那些成员、那些阿莫伊斯的虔诚信徒,可能也经过了漫长的讨论、相互指责与挣扎。 最终,他们会分崩离析。 因为他们终究会意识到,最关键的问题在于——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他们的坚持如同螳臂当车,甚至不被他们部族的居民所理解。而他们也不可能真的,指望这样僵持的局面能持续到无尽的未来。他们或许根本看不到未来。 在绝望中挣扎了太久的人们,会感到麻木。 阿莫伊斯的信徒们,至少其中的某一部分,了解阿莫伊斯的情况、选择与决定。他们守卫着他们的神明,如同战士一般成为了那最后一道防线,确保阿莫伊斯的抵抗能够在安定的环境中进行。 但是,但是……他们终究还是被抛弃了,被他们自己的部族居民抛弃。 从阴影纪到沉默纪,从沉默纪到雾中纪……这一整个昏夜纪,已经持续了太久太久,让所有人都感到疲惫了。 幽灵先生沉默了许久,感到这件事情——埃比尼泽·康斯特最终让“阴影”成功脱逃的方式——显得如此轻描淡写,因为简单而显得难以想象。 ……就只是,让人们被现成的利益驱动,贪婪地想要试图开发海洋,仅此而已。 他不由得想到了一些更加古老的故事。 那仿佛证明了人类本性之中某种……阴森森的成分。那仿佛恐吓着他们,质问着他们——“所以,你们的挣扎有意义吗?” 那是文明的暗面。 “……所以我想要晒晒太阳。”加勒特突然喃喃说,“哪怕是在梦境之中。至少这很真实……仿佛这样就能驱散一些,冰冷的、变质的东西。” 幽灵先生说:“这世界总是很复杂。” “是啊。”加勒特感叹了一声。 “……人类也很复杂。” 加勒特真诚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他突然古怪地打量了一下幽灵先生,“这显得你好像不是人类……哦,你确实不是,你是幽灵。” 不知道为什么,幽灵先生因为这个说法而突然感到一丝好笑。 他短暂地笑了一声。加勒特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随后也笑了起来。 随后,幽灵先生说:“事情也没有进展到那么糟糕的地步。” “哦,这话由您来说可再合适不过。”加勒特的语气中带着些微的,并非恶意的讽刺。 幽灵先生莞尔,他说:“过去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也不能永远沉湎于过去。时光是过去、现在与未来的复合体。 “或许,在未来,我们可以平平常常地、更加理智地来探讨过去的成败得失,然后从中吸取教训……也或者从来都不吸取教训。 “但一切的前提终究是——我们要抵达那个未来。并且,请相信我,我们会抵达。” 第267章 画作临摹 “晚上好, 幽灵先生。” 加兰年轻天真的声音带着她一如既往的那种活泼劲儿。 “晚上好,加兰。”幽灵先生也因此感到了一丝轻松,当他意识到孩子们的生活似乎一如往昔的时候。他希望如此, 毕竟现在这个时间点并不会令人感到愉快。 他耐心地问:“你怎么了,加兰?” 加兰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羞赧的微笑。她说:“只是……下周六就要到了。” 于是幽灵先生突然明白了——加兰有点紧张,因为她初次的登台表演。无论加兰过往的经历如何,她现在也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呢。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 加兰也时不时会出现在梦境中,和幽灵先生分享一些自己最近的情况。偶尔, 这个小女孩会抱怨一下排练的辛苦, 但大部分时候, 她都表现出对于如今生活的喜欢。 如果不排练, 那么加兰也会(和纳尼萨尔一起)跟随往日教会的调查员们, 来往穿梭于不同的事件之中。除此之外, 她还得抽空进行学习。 对于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来说, 忙碌的生活也已经成了她的常态。 ……值得一提的一件事情就是, 当他们在调查阴影信徒的阴谋的时刻,旧神追随者也并没有安分守己的意思。 往日教会的调查员和历史学会的第二走廊,一如既往地奔波于不同的案件现场,只不过这些事件都没有往常闹得那么大, 大多数都是一些自以为自己受到了旧神启示的人类, 单独犯下的案子。 无论是从埃里克·科伦斯那儿, 还是从加兰这儿,幽灵先生都已经听说过不少相关的信息,那偶尔会让他感叹世界的庞大——除却阴影信徒, 也总还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烦恼。 不过这一次, 他并不是要与加兰谈论那些事情。 他说:“那么, 对于下周六的舞台,你有信心吗,加兰?” 他们此刻位于一座高山的顶端平地,可以望见远处的河流与城市。这里就像是加兰的一个乐园,她用花朵、灌木和各种其他植物装饰了这块空地,同时还用藤蔓和木板编织了两个秋千。 这是她自己暗自一点点建设起来的,当时还让幽灵先生颇为惊讶了一番。 现在他们一人坐着一个秋千,晃晃荡荡地,然后望着远处的风景。 加兰像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有信心。”她像是深吸了一口气,说,“我觉得……我喜欢这个工作。” “戏剧?” “表演。”加兰喃喃说,“我变成了镜中人。” 幽灵先生下意识侧头望向她。 “……诶呀,幽灵先生,您别担心我。”加兰说,带着点调皮轻快的语气,“您总是担心我变成那个加兰……但其实,但我已经能好好扮演她了——扮演,所以她一定就不是我,是吧? “因为我知道这是扮演,我知道这是舞台、这是一场剧目……知道那是虚假的,只是在现实中真实地上演……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但是我也希望您别这么担心。” 幽灵先生怔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加兰,你长大了。” “我早就长大啦。”加兰骄傲地说,“虽然我丢掉了一些记忆,但是加兰也有属于加兰的记忆,对吧?有幽灵先生、有萨尔、有往日教会的大家、有剧院的大家……都是属于我的记忆。” 幽灵先生深深地望着加兰一眼。他很想问加兰,现在是否还对曾经的记忆感到好奇。但是他感到那似乎……并不适合现在这个场合。 也或许,加兰早晚有一天会知道的,以一种更成熟、更坚强的模样。 “你努力做到了这一切。”最终,幽灵先生这么说,“所以,下周六,那会是属于加兰的舞台。” “那会是属于加兰——属于我的舞台。”加兰喃喃说,“……那个故事。” “怎么?” “……是真实的吗?”加兰说,“我知道,这是由一个笔名为‘贺’的小说家撰写的。我还知道他是一位大学的教授,还曾经救了我。 “所以这是一篇小说。您曾经和我说,说不定那个加兰就生活在这个宇宙的某个角落……可是,真的是这样吗?她真的活着吗?” 加兰那双眼睛始终带着她那种年幼的天真和稚气,即便经历了许多痛苦、磨难,但是加兰眼中的这种天真从未改变。她始终有那种小女孩的单纯。 有一个瞬间,幽灵先生犹豫了,他感到在这一刻让加兰得知真相、告诉她,真实就是真实、虚幻就是虚幻,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曾经他不这么做,让加兰以为那个加兰活着,是因为加兰的自我认知的根基就基于那个故事中的加兰,所以他不能让加兰意识到那是虚幻的。 而现在,加兰好像已经找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定位,她已经不再依靠那个故事而活——那个在悲惨的、昏沉的黑暗之中,陪伴着她的故事。 但是…… “……能在梦境中具现出这本书吗?”幽灵先生说,“《加兰小姐的梦中冒险》。” “呃,当然可以。”加兰有些困惑而好奇地望着他。 一本薄薄的故事书就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凭空漂浮着,甚至还带着一种崭新的墨香。他们的目光都望向这本书。 在沉默中,幽灵先生伸出手,一页一页地翻阅着。 某一刻,加兰突然说:“在这儿,加兰进入了海中城……啊!在这儿,她听说了一个可怕的故事……在这儿,她认识了新朋友……在这儿,她打败了凶恶的敌人……在这儿,她踏上了一个新的旅程。” 她缓慢而如数家珍地说着,看得出来,加兰恐怕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日日夜夜地翻阅着这本故事书,甚至于倒背如流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若有所思。 最后,幽灵先生翻完了这本书,于是将这本书合上,又将其翻过来,让其正面朝上地摆放着。加兰几乎下意识伸出手,去抚摸这本故事书的封面。 “我们读完了这本书。”幽灵先生说。 加兰点了点头。 “感觉怎么样?” “……他们,她,像是活的一样。” “你活着,所以故事活着。”幽灵先生笑了起来,“那座城市、那个故事、那个世界、那些人……他们活在你的记忆之中。” 加兰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她说:“这些纸张就是他们的家呀!” 幽灵先生莞尔,他说:“是的。所以你要好好爱护他们的家。” 加兰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就伸手轻轻拍了拍这本书的封面,像是要让他们“乖一点”。 这下幽灵先生是真的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又荡了一会儿秋千。 “……加兰,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幽灵先生说,“别被概念本身束缚住。真实与虚幻从来只是咫尺之遥。” 加兰点了点头,她有点心不在焉地望着面前的风景。隔了一会儿,她说:“就像生与死。” 幽灵先生怔了一下。 “……我忍不住会去想那天发生的事情。”加兰说,“萨尔也是。现在我们的生活变得……好多啦。但是我们还是会好奇那一天的事情。 “我们都丢失了一些记忆,好像和过去挥手道别了,就永远不会再见了。但那不是我们的本意。” 加兰低声说着。 ……不知道是否因为舞台表演特地锻炼过台词的缘故,幽灵先生隐隐感到加兰的措辞比以往成熟得多。也或许是,她的确成熟了。 隔了一会儿,加兰又说:“而且,萨尔比我更在意过去的事情。我还可以在梦里和您聊聊天,但萨尔却找不到一个帮手。我能看出来,有时候,他甚至都不好意思和我说话呢。” “他是怎么想的?”幽灵先生心中一动,便不由得问。 加兰坐在秋千上,露出那种烦恼的表情,她说:“我也不知道萨尔是怎么想的!他不喜欢说话。而且,我知道他并没有完全失去记忆,他比我知道更多。 “但是,他又什么都不愿意说。特别是最近,萨尔越来越奇怪了。” “奇怪?” “……他好像见到了一个人。我也不确定。”加兰犹豫着说,“之前有一天我排练回去,结果萨尔并不在,我还以为他是和其他人一起去调查什么了,但半夜的时候,他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该怎么形容他的表情呢……失魂落……落什么?哎呀,我不太记得那个词了。那一天之后,他虽然好像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他一直在想着什么事情。 “我有点好奇,但是他不愿意仔细说。他说,只是一个以前的人联系了他……对了,他还说,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了往日教会,我会怎么想。 “……我,我也不知道。萨尔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从地下离开,一起在往日教会学习。他会陪我排练,我会陪他调查……我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提及离开的事情。 “当然啦,我还是很友好地说,这得看他离开往日教会之后去哪儿生活。我有点怀疑,就是因为他见到的那个人,跟他说要带他离开。 “不过,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提到这件事情。我差点就把这事儿忘记了。” 加兰有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她小声说:“幽灵先生,这会很重要吗?我一直忙着排练,所以完全忘记了这事儿。” “这没什么,加兰。”幽灵先生首先安慰了她一句,然后又问,“这件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 “就是……差不多九月底。具体哪一天我不记得了。”加兰说。 九月底。幽灵先生暗自想。 纳尼萨尔与一位与他过去有关的神秘人士见了一面,后者提出将纳尼萨尔从往日教会带走? 这个提议似乎是被纳尼萨尔拒绝了,不然纳尼萨尔可能早就已经离开了。而且,从加兰的表述中,除却那一天纳尼萨尔的表现十分失常之外,后来的纳尼萨尔就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不过如今的纳尼萨尔的确是一个内向寡言的孩子,人们也很难从他向来少言寡语的面孔上看出他的想法。更多人可能以为他只是还处于叛逆期。 但是,与纳尼萨尔见面的神秘人士,却让这种不对劲往另外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 关于九月底的另外一件事情是,似乎就是在那之后,埃米尔·哈里森开始了那幅画作的绘制,并且于不久前完成了。 ……纳尼萨尔是与阴影信徒见面了吗?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造成许多不同的结果。 或许只是布莱恩特家族的残余力量,想要将这位家族唯一的继承人带回去。 尽管乔纳森·布莱恩特已经接受了审判,但是幽灵先生相信这个古老的家族还残留着一些势力,或者家族的分支。 贵族对于血脉的看重,可能会让他们想要将纳尼萨尔带回去。而距离年初出事,其实也不过是过去了大半年,这样的时间足以那些人处理完琐事,再来找到纳尼萨尔。 但是,也或许…… 是阴影信徒。 如果只是布莱恩特家族的话,幽灵先生相信纳尼萨尔不至于露出……加兰口中的,“失魂落魄”的表情。 纳尼萨尔只是忘掉了一部分过往的经历,并且性格变得内向而沉默——倒不如说,他曾经的一个人格可能已经消亡了——但是,关于过去、关于布莱恩特家族,他并不是完全不记得。 甚至于地下拱门事件结束之后,往日教会调查中得到的许多信息,也是来自于纳尼萨尔。 所以,纳尼萨尔怎么会因为布莱恩特家族的出现,而如此惊讶? 而阴影信徒那边,一直困扰幽灵先生的一个问题就是,据说十四年前,埃比尼泽·康斯特没有直接被杀死,是康斯特家族的决定,其源头则是埃比尼泽之所以暴露信仰的原因——他声称自己有妻有子。 所以,埃比尼泽的妻子和儿子,究竟是谁?真的存在吗? 幽灵先生怀疑纳尼萨尔可能是埃比尼泽的儿子。他并没有证据,只是单纯从纳尼萨尔的年龄出发而得出了这个猜测。 ……如果纳尼萨尔这么惊讶,是因为…… 幽灵先生想了片刻,便决定事不宜迟。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加兰,可以帮我个忙吗?” 加兰有些意外,但还是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她轻快地说:“当然啦,幽灵先生,您说吧。” 不久之后,他回到孤岛,然后寻找了纳尼萨尔的梦境。当那个梦境泡泡仿佛不情不愿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一丝好笑。 他想到自己曾经与那个傲慢无礼的纳尼萨尔在医院中的对话。他得承认这个孩子总是有一种……仿佛生来的倔强。 他碰触了这个梦境泡泡。 “……他说我可以离开往日教会,然后,统治这个国家。” 在幽灵先生刚刚出现的时候,梦境中那个男孩就带着一种低沉的、赌气一样的语气说。 幽灵先生微微怔了一下,他这才望向面前的场景。他们正在一个普通的房间里,看起来像是纳尼萨尔的卧室。纳尼萨尔穿着一身睡衣,头发乱糟糟的。 这个男孩正瞪着幽灵先生。某一刻,他的目光好似闪烁了一下。 “我很抱歉,纳尼萨尔。”幽灵先生说,“只不过,我没有太多的时间来等待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那么你应该知道,城里正发生着什么……又或者,你已经猜到了。” 纳尼萨尔明显地惊讶了一下。 他是在睡梦中被匆匆跑过来的加兰喊醒的。现实中是凌晨四点,尽管梦境中的时间永远凝滞在不为人知的夜幕之中。他完全茫然地听加兰说起什么幽灵先生、什么梦中会面、什么九月底的事情。 他只想赶紧再睡一会儿,所以加兰说什么他就应什么。但是当他真的进入睡眠,他却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与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见面。 ……地下拱门事件过后的纳尼萨尔的确变得脾气好点了,但是那不代表他就不会生气。所以他有点怒气冲冲地把九月底的事情说了出来,打算赶紧离开。 但是那所谓的幽灵先生,显然不会让他那么轻松。 ……而且,纳尼萨尔或许不知道的是,幽灵先生其实原本没有打算立刻就与纳尼萨尔见面,但是加兰却风风火火地说今天就能为幽灵先生解惑,然后急匆匆去叫醒了纳尼萨尔。 无论如何,幽灵先生的话让纳尼萨尔的表情猛地变得怔忡起来。 “统治这个国家。”幽灵先生低声说,“那就是他的说法吗?” 纳尼萨尔茫然了片刻,然后低声说:“他说他是我的父亲……我真正的父亲。他说我记忆中的那个‘父亲’,只是布莱恩特家族给我安排的养父。 “他说,十几年前,我的母亲是在我的外公的安排之下,去到了他的身边,当他的地下情人。这是一桩政治交易。 “他说,原本我外公是想要进行一场政治联姻。他拒绝了,但是我外公——乔纳森·布莱恩特,还是将我的母亲、他的女儿,送了过去,哪怕只是让她当地下情人。 “十四年前,这个自称是我父亲的人,认为自己有必要留下一条血脉,于是让我的母亲怀了孕。在我母亲怀孕不久之后,他就出事了……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 “他离开了拉米法城。我的母亲走投无路,就只能去求助我的外公。 “而我外公,就在那个时候,开始了他的计划。他让我母亲生下我,又给我的母亲安排了一个看守者……我以为那是我的‘父亲’,可那不过是我母亲的看守者! “……我什么都不知道,从一开始就一无所知……从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能做!” 纳尼萨尔的情绪终于激动起来,他的面孔飞快地划过一抹愤怒和难过,然后又消磨成为一种难以形容的沮丧。 “……我不想成为什么国王。”纳尼萨尔说,“我不明白当国王、当神明,有什么好的。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很糟糕。” 他几乎愤世嫉俗地说。 他从来没有彻底忘记自己的经历,自然也从来都无法彻底甩开那些糟糕的情绪。往常他用内向的面孔遮掩了这种情绪的波动,让自己无知无觉地生存下去。 他其实也做得很好,无论是加兰还是往日教会的调查员们,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外表内向的男孩,内心究竟在想什么。 ……说到底,纳尼萨尔·布莱恩特永远是那个纳尼萨尔,那个会在医院里大发脾气的孩子。 他有着那种脾气暴躁、对世事不屑一顾的本色。他是个聪明又太过于聪明的孩子。他打算自我催眠,遗忘那些该死的令人痛苦的阴郁经历。 他原本几乎就要成功了,生活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令他自己也能心平气和的模样。 但是突然地——突然地,一个自称是他父亲的人出现了。真该死,他的父亲就应该和他的外公、和他的母亲一样,通通死在过去,通通被他遗忘! 他显然是这么想的,以一种天生的傲慢脾气。又或者,懦弱脾气。 然而遗憾的是,他终究还是不得不面对这个家伙。那家伙希望纳尼萨尔跟他走,他会让纳尼萨尔成为这个国家的国王。 而纳尼萨尔拒绝了。 “……你还是留在了往日教会。”幽灵先生说。 纳尼萨尔像是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为什么?” 纳尼萨尔像是猛地怒火冲天,他睁大了眼睛,身体都颤抖起来。他大声说:“我不要我的人生再被安排来安排去。圣子、神明、国王,都不是我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是个曾经傲慢到声称“为什么是神明成为我,而不是我成为神明”的男孩。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过去的人生也让他不得不傲慢起来,不然他可能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失去了自我。 纳尼萨尔用力地喘着气,隔了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 幽灵先生适时地说:“你知道他的身份。” “……我猜到了。总归不是什么好人。”纳尼萨尔说,他又突然看向幽灵先生,“我也知道你。加兰曾经跟我说过你……” “是你从加兰的话语中意识到了我的存在吧?”幽灵先生语气平静地说。他不认为加兰会主动告知他人关于幽灵先生的存在,即便是纳尼萨尔。 纳尼萨尔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幽灵先生感到一丝怀念,因为纳尼萨尔这表现。 当然他不是说这孩子有多讨喜,只不过,联想到纳尼萨尔曾经在医院里的表现、曾经在地下拱门后的表现,以及离开地下之后的表现……无论如何,现在这样似乎更有活力一些。 不过幽灵先生也不会将自己的想法表露出来,毕竟他无意暴露自己现实中的身份。 纳尼萨尔又说:“总之,你今天突然要和我见面,是因为……那个自称我父亲的男人?”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问:“他是怎么联系你的?” “那天我结束了调查,打算去兰斯洛特剧院看看加兰的排练,再和她一起回教会。”纳尼萨尔说,“但是我在半路上被拦了下来。仅此而已,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出现的。” 幽灵先生微微眯了眯眼睛,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他转而又问:“你知道他打算做什么?” “……他会毁了这个世界。”纳尼萨尔低声说,“然后再在这片废墟上建立起一个……新的世界。” 幽灵先生微怔,感到轻微的叹息。 “而我拒绝了他。”纳尼萨尔的语气稍微变化了一下,“因为,我不想做这件事情。我希望我自己来安排我的生活。 “哪怕别人觉得国王是什么好东西,我也不会这样认为,因为那只是不过是他们——这群无知的大人,强塞给我的而已。” 幽灵先生默然听着,然后他突然皱了皱眉,他问:“他的确将他的计划告诉了你吗?” “没有。”纳尼萨尔摇了摇头,“他只是说他想要毁掉这个世界,更多的就没有说。因为我没有答应他,他当时说,‘真遗憾,如果你答应我的话,你就能得到更多。’ “……简直是个疯子。谁想得到更多?这群愚蠢的大人从来都不知道我想得到什么,以为他们想得到的东西,就是我想得到的吗?” 也不知道是起床气还是真的足够愤怒,纳尼萨尔的语气中充斥了个人情绪,要是让加兰听见他这会儿的话,恐怕会惊讶地瞪大眼睛吧。 幽灵先生没有附和纳尼萨尔的话,也没有指责或者安慰他。他只是说:“未来一段时间你要注意安全。” 纳尼萨尔的怒气戛然而止,他有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们很有可能会在今年的神诞日之前行动。”幽灵先生语气平淡地说,“而尽管你并不知道他们的具体计划,但是你毕竟知晓了他们会进行一场行动。 “……我想,你应该也不认为,那个男人会顾虑什么父子情谊吧?” 纳尼萨尔愣愣地摇了摇头。 “所以,他们不会介意顺手杀了你灭口,考虑到你并不打算加入他们。”幽灵先生说。 纳尼萨尔呆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喃喃说:“我突然觉得当国王也不错……” 幽灵先生:“……” 现在的孩子……都这样了吗?他颇为费解地想。 他语塞了片刻之后,才无奈地说:“我想,你没有别的选择了。注意安全。” “……我未来一段时间装病,不离开往日教会,可以吗?”纳尼萨尔说。 “如果你能做到的话。”幽灵先生说。 纳尼萨尔点了点头,然后他有点扭捏地说:“谢谢……您,谢谢您,先生。”他停顿了一下,“很少有人愿意提前提醒我,告诉我应该做什么、注意什么。” 幽灵先生意外地望着他。 “……只有您。您是个好人,一直都是。”纳尼萨尔突然笑了起来,他有点狡猾地眨了眨眼睛,“我会保密的。再见,先生。” ……幽灵先生有点哭笑不得地发现,纳尼萨尔好像早已经发现了他与西列斯·诺埃尔的关联。 难道这两张面孔真的这么相像吗? 但加兰似乎并没有发现。 ……或许是因为,加兰失去了曾经的记忆,与现实中西列斯的接触也不多。她未必如同纳尼萨尔这么敏锐。 不过,这事儿也可以找个机会跟加兰说说。他未必要一直保持这个身份的秘密性,其实已经有许多人知道这一点了。 他想着,然后说:“再见,纳尼萨尔。记得帮我跟加兰说一句,让她下周六不要紧张。” 纳尼萨尔点了点头,恢复了平常的样子,然后离开了梦境……幽灵先生估计他今天可能是睡不着了。 阿卡玛拉的力量有利有弊,虽然可以因此获得良好的睡眠,但真的要发生什么的话,睡眠可能就成了一场奢望。 他回到了孤岛上,漫不经心地望着孤岛上剩下三个将要前往的梦境泡泡——埃米尔、赫德、阿方索——不过并没有急着过去。 他首先思考了一下这一次与加兰、纳尼萨尔见面之后的收获。 人们通常以为,年轻的孩子都是不懂事、不经事的。或许他们的这种偏见并不是完全错误,但起码在有些时候,他们这种轻率的偏见可能带来一些问题。 显然,加兰和纳尼萨尔,他们可能比一般的成人都要更加聪明和敏锐一些,尤其是他们还始终跟随着往日教会的调查员们一同工作。 纳尼萨尔显然没有将自己与埃比尼泽·康斯特见面的事情告诉其他人,或许他以为这事儿已经过去了,或许他以为自己能解决。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不愿意和大人谈这事儿。 他之所以愿意将这件事情告诉幽灵先生,只是看在加兰,以及,西列斯·诺埃尔曾经帮助他、提醒他的面子上。 而这条信息…… 九月底似乎是阴影信徒暗中活动的一段时间。他暗自想。 埃比尼泽在那个时候与纳尼萨尔见面——他的神出鬼没已经很好解释了,下水道和井盖——而埃米尔在那个时候似乎也终于知道自己要画什么。 而等到时间进入十月,一切就尘埃落定了。所有人都在等待神诞日,或者神诞日前夜的到来。 他琢磨了一下纳尼萨尔刚刚透露出的一些信息。 纳尼萨尔的母亲,是乔纳森·布莱恩特为了政治利益而送到埃比尼泽·康斯特身边的女人。而或许乔纳森也没有想到,没过多久,埃比尼泽自己就出事了。 从现在这个时间点来回望埃比尼泽当初的事情,他很难不考虑一种可能性,也就是,埃比尼泽是故意暴露自己的信仰的。 “阴影”很有可能就是在十四年前联系了他们,于是阴影信徒知道自己需要做些什么。他们最终也的确做到了——他们让“阴影”从福利瓯海脱困了。 一个微妙的细节是,这件事情最终是由埃比尼泽·康斯特在行动的。所以,远在福利瓯海的“阴影”,选择联系了康斯特公国的某个信徒。 ……听起来有些舍近求远,不是吗?毕竟福利瓯海的孤岛上,或者米德尔顿,可是有许多阴影信徒的。 但“阴影”最终选择的却是康斯特公国…… 或许是因为那个泥碗? 无论如何,埃比尼泽·康斯特得到了来自“阴影”的启示,他肯定是要离开康斯特公国,前往北方,为了他所信仰的神明。 但是,他也未必会乐意完全抛下自己在拉米法城经营多年的力量。所以,将一切都掌控在自己的手中,会是更好的办法。 换言之,当埃比尼泽前往米德尔顿是有目的的行动的同时,他离开拉米法城也一定不可能是被迫的(至少本质上不是),而很有可能是他自己主动这么去做的。 他提前安排好了一切,比如历史学会的那个实验、比如菲尔莫尔家族继续暗中潜藏,同时暗中帮助其他的阴影信徒。 但是,他应该也十分清楚,他的离开一定会带来剧烈而复杂的影响,尤其当他是一个国家的继承人的时候。 他不能确定自己将要离开多久。 他需要尽可能地,让康斯特公国始终保持自己离开时候的模样(主要是启示者这一边),这样未来的某一刻,如果他可能回到这座城市的话,那也可以让这座城市迎接他的回归。 ……所以,在历史学会,他需要保守的老人,来掌管局面。 那个复现神明的力量的实验(或许也包括夏先生的离开?),也的确达到了这个效果。这尽管让历史学会内部矛盾积累,但是也始终维持了原本的模样,十四年来始终没有什么改变。 当然,迷雾的消散、当代大公——对埃比尼泽来说,那就是小时候跟在他后边亦步亦趋的幼弟——的野心,都让如今的康斯特公国发生了巨变。这或许是埃比尼泽意料之外的。 但最关键的问题是,十四年前,埃比尼泽·康斯特选择让其他人以为自己是旧神追随者。而在一片混乱之中,是夏先生联合往日教会,要求大公更换继承人。 王权与教权在这一刻产生了冲突。 埃比尼泽会预料到这一点吗?他一定会。但是,往日教会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名旧神追随者成为大公,这是天然的矛盾冲突,而埃比尼泽的存在引爆了这个炸弹。 或许这才是十四年前的事情始终让人们讳莫如深的原因。 康斯特家族的确屈服了,他们更换了继承人,剥夺了埃比尼泽的继承权,同时在短短几个月之后,就干脆变更了大公人选。 ……但是埃比尼泽·康斯特并没有死。 他的“破绽”是从声称自己有妻有子开始的。但是似乎没人知道纳尼萨尔·布莱恩特就是他的孩子。 不管是布莱恩特家族还是康斯特家族,两边都没有任何的表示,尤其是在布莱恩特家族出事之后,康斯特家族那边也全然没有认回纳尼萨尔的意思。 ……所以这个孩子可能原本就不为人知。 或许是埃比尼泽·康斯特拿这个孩子、这条血脉的存在,来威胁康斯特家族和往日教会——“如果你们不放过我,那么我也不会放过这对母子。” 又或许是康斯特家族故意假借埃比尼泽的这个借口,刻意选择保下埃比尼泽的命,只是为了让往日教会认清自己的地位——“哎呀,毕竟还有一对母子。况且,他是‘康斯特’。” 总之,情况最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埃比尼泽·康斯特究竟为什么要留下一条血脉,可以有许多种解释。 但或许有一种,可能是因为,他感到自己未必能完成“阴影”交代的任务,感到自己可能命不久矣,所以他想要留下一个孩子,不管是为了继承自己的信仰,还是继承家族的血脉。 ……真不知道埃比尼泽·康斯特是否知道,乔纳森·布莱恩特这个老头对纳尼萨尔做的事情。 或许他知道,所以才会在九月底的时候找到纳尼萨尔,询问他是否乐意成为“国王”……哦,国王。听起来相当“子承父业”。 埃比尼泽甚至没有打算自己成为“国王”,而打算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他并不贪恋权势,甚至有一种微妙的、拿这事儿给纳尼萨尔作为补偿的想法。 但是,这恐怕也不会影响,在纳尼萨尔拒绝这个提议之后,埃比尼泽打算杀死这个后患的选择。 ……埃比尼泽·康斯特是一个扭曲的、受到污染的人类。他当然也是人类,拥有人类的七情六欲,但是他已经不可能用正常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感情与想法。他已经彻底疯狂了。 埃比尼泽想要将这个世界按照自己的心意、按照“阴影”的心意,重新塑造一下。一片废墟之上的绝望的国家与人民,或许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 这种事情本身就给人一种相当滑稽可笑的感觉。 作为文明国家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埃比尼泽·康斯特却想要投身于文明之外的神明。 他留下纳尼萨尔这个孩子,意味着他很有可能十分在意康斯特家族(至少是自身)的血脉传承。但是,他又好似全然不在意这些东西,而只想将它们全都毁掉。 ……神诞日。 或许,埃比尼泽·康斯特只是想要让这一天成为神陨的日子。 ……如今距离那个日子已经不远了。 而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埃米尔的那幅画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完成? 这个时间点显然不是随意选择的,阴影信徒就是想要埃米尔在神诞日之前完成一幅画。但,一幅画有什么用? 蕴藏着神明的力量? 但是,现在阴影信徒那边似乎是还差翠斯利、佩索纳里,最多再算上阿特金亚,这三位神明的相关画作。难道埃米尔是将这三位神明的概念都融汇于一幅画之中了吗? 埃米尔真能做到这一点?并且没有发疯? 至少从之前朱尔斯的描述中来看,埃米尔的精神看起来并未失常。 ……他沉默地站立于孤岛之上,安静地思考了一阵,并没有得出一个答案,便转而观察起了埃米尔的梦境泡泡。 他没有急着进入,而只是望着梦境中的场景。 梦境中,埃米尔似乎身处……一间博物馆。是的,仍旧是那间博物馆,就是幽灵先生头一回进入埃米尔的梦境时,他望见的那个“不存在的博物馆”。 埃米尔背着画板——那打扮和曾经的凯兰真是十分相似——目光严肃又兴奋地站在一幅画前,随后埃米尔摆开了画板与画笔,开始了…… ……临摹? 等等,临摹? 他此刻站在孤岛上,只是观察着这个梦境泡泡,但是与此同时,他却猛地一怔,感到思绪仿佛被拽回了更为久远的过去。 一个可能性出现在他的大脑中,并且突然地解释了,为什么埃米尔那么久都没能画出什么东西,却在九月底一下子开窍了。 埃米尔并没有创作出一幅画,他只是在临摹。 那只是…… “……晚上好,埃米尔。”幽灵先生低沉的声音出现在埃米尔的耳旁。 “啊!幽灵先生!”埃米尔挺愉快地和他打了声招呼,“晚上好!” 近距离观察埃米尔的情况,幽灵先生发现,他的精神状态的确不怎么坏,似乎只是单纯从画画这件事情上找到了乐趣,还不能说是痴迷或者狂热于此。 ……虽然梦境中也依旧在画画已经显得十分不对劲了…… 幽灵先生便不动声色地问:“最近怎么样,埃米尔?过去半个多月的时间都没有听闻你的消息,并且……你现在开始喜欢画画了吗?” 第268章 对称的死亡 “幽灵先生, 我正要和您说呢!”埃米尔说,“也并不是我喜欢上了画画, 只不过最近我在现实中临摹了一些画作。 “每天都在做的事情, 所以也得让自己找到一些乐趣,不是吗?” 他像是颇为自得于自己的说法,因此露出了一个相当含蓄但真实的微笑。 幽灵先生也因为这个男孩老成的说法而感到一丝好笑。他问:“你最近在临摹画作?” “是的。就是我之前和您说过的, 外公要求我画画的事情。”说到这里,埃米尔才露出一个苦恼的表情,他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无意中将一块油彩擦到了自己的脸上。 在幽灵先生的提醒下, 他才发现这一点。他随便地伸手往脸上一擦,梦境中的他就恢复了整洁的模样。 他松了一口气,然后说:“梦境还真是方便呀。我在现实中要常常把颜料弄到脸上或者手上, 但是却很难洗干净。” 他用一种熟练的语气抱怨着,好似这种抱怨在过去已经发生过许多回了。这似乎意味着, 埃米尔在过去一段时间里的确一直在作画。 幽灵先生静静地听着埃米尔的抱怨,他便说:“不过,你似乎习惯了这事儿。” “是呀。”埃米尔耸了耸肩, “过去一段时间里,我临摹了好多幅画呢。肯定会这样。” “好多幅?” “大概有……十三幅画?”埃米尔抓了抓头发, “应该是。” 幽灵先生瞳孔微缩, 他问:“都是你外公要求的画作吗?” “是的, 不过我外公也只是听别人的要求。”埃米尔说, “就是他打的那个赌……他们好像终于发现, 强迫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创作新的画是强人所难。 “毕竟我也不是利昂·吉尔伯特那样的天才, 所以他们最后好像就决定让我临摹其他的画作, 反正这也足以检验我的水平了。 “他们跟我外公说了要我临摹几幅画。一开始我外公觉得数量太多了, 还跟他们讨价还价。但是我完成得很不错。” 埃米尔露出了一个羞赧但也有些自豪的表情。看起来他很高兴给家里帮上忙。 ……在解决了家庭矛盾之后,埃米尔对于画画这事儿也没有那么抗拒了。 他原本也只是因为奥尔登·布里奇斯强迫他学画,所以才不高兴,但是现在他感到自己也能“帮上忙”,这种抗拒也就瞬间烟消云散了。 然而,他帮的这个“忙”,却给幽灵先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是在家画画的吗?”幽灵先生问。 “不,不是。”埃米尔摇了摇头,“我又去了那个博物馆。” 幽灵先生微微皱了皱眉。 “您曾经提醒过我,要我别再去那个博物馆。”埃米尔有点苦恼地说,“但是,那一天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外公只是说要我跟他出一趟门,我以为我们只是去什么地方吃个饭……但是,他直接就把我带去了那个博物馆。我根本没时间拒绝……对不起,幽灵先生。我没能听从您的建议。” “这不怪你,埃米尔。”幽灵先生斟酌着语句,“那间博物馆仍旧是在康斯托克街吗?” 埃米尔睁大了眼睛,像是突然卡壳了。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幽灵先生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梦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就像是有一种细微的涟漪,荡漾着、波动着,同时不自觉地影响着他们的神智。 幽灵先生不动声色地望着埃米尔。 埃米尔只是维持那个呆怔的模样三两秒时间,然后就说:“是的。马车把我们直接带去了那家博物馆的门口……是的,就是这样。然后我们推门走了进去。” ……情况恐怕没有埃米尔说的这么简单。 不过幽灵先生暂时没有追问,他只是说:“所以,过去一段时间你一直待在那儿?”他望了望周围的环境,“就像是现在梦境一样的画面,在长长的走廊上临摹着画作?” 埃米尔像是又陷入了沉思,然后他才说:“……是的,差不多……有时候我会离开一阵……有时候我会在那儿待几天。外公偶尔会来接我……然后,等我全部临摹完了,我就回家了。” ……埃米尔关于过去几天的记忆,似乎出现了一些问题。幽灵先生心想。 埃米尔现在的表现,就像是受到了严重的污染,然后又慢慢恢复过来一样。 现实中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曾经在历史学会测试“复现自我”的仪式的时候,观察到一些深受污染的启示者在恢复过程中,会表现出类似的情况。 那是一种类似于失忆和恍惚的状态。 当人们使用“复现自我”的仪式,逐渐贴近于过往的自己的时候,他们对于自己受到污染那段时间的记忆和所作所为,就会慢慢遗忘,并且觉得陌生。那像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人类的灵魂想要忘掉自己曾经受到的伤害。 在最初的遗忘之后,他们则会用全新的记忆取代那些陈旧的、受到污染的记忆。 ……某种程度上,这就好像用“贴米亚法和阿特金亚一起吃了顿饭”,来取代“贴米亚法和布朗卡尼一起分食了埃尔科奥”一样。 那是用看似正常的描述,遮掩那些可怕的、疯狂的事情。 埃米尔如果真的在过去临摹了一些画作(显然不可能是什么正常的画作),那么他受到污染也是十分正常的。 但是,他又是怎么摆脱这些污染的? 想到这里,幽灵先生便问:“在博物馆的时候,除了临摹画作,你还会做些什么?” “就是正常的……吃饭、睡觉,然后玩玩那些玩具。”埃米尔老老实实地说,“过去的时候比较匆忙,我只带上了一个魔方,偶尔画累了,我就会玩上一阵,放松一下。” “就是你最喜欢的那个魔方?” 埃米尔从瑰夏买过许多个魔方,但是他最喜欢的始终是他第一次购买的那一个。他自己说,那是他攒了挺长时间的零花钱,才终于买到的。 埃米尔的目光微微一亮,他用力点了点头,说:“是的。”说着,他就在梦境中复现出了这个魔方,并且相当喜爱地摸了摸。 幽灵先生不由得眯了眯眼睛。他想,他似乎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确认了一下自己的想法:“在博物馆时候的伙食怎么样?” “不怎么样。”埃米尔毫不犹豫地说,“我当然还是喜欢家里的饭菜。而且,他们每次都会给我准备一种味道怪怪的饮料。虽然喝了之后会觉得神清气爽,但还是……感觉很奇怪。” 埃米尔露出了一个不太高兴的表情。 ……看来那就是魔药了。幽灵先生心想。 埃米尔没有经历过系统的启示者课程,他对启示者的力量只是一知半解、耳濡目染。所以他很有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服用魔药,并且进行着启示者的仪式。 阴影信徒那边要求埃米尔进行绘画,显然有着自己的想法与目的。这种临摹的行为发生在仪式时间之中,显然也是别有用意……或许是为了让埃米尔更好地复现出画中真意? 但是,埃米尔在仪式时间中玩魔方的行为,契合了他过往无数次类似的行为。他不知不觉中就进行了“复现自我”的仪式,并且祛除了在临摹过程中受到的污染。 也正是因为这样,尽管有着一些后遗症,但是他现在也还算是正常。如果能一直保持现在这个状态,配合“复现自我”的仪式,他很有可能可以彻底恢复正常——如果魔方从不离手的话。 简单来说,这还是算是一个好结果。 幽灵先生暗自松了一口气,但也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会带上一个魔方?为了打发时间吗?” “其实我本来忘记了。”埃米尔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外公很焦急地催促我,所以我没想到要带上魔方。是我妈妈提醒我,觉得我说不定会觉得无聊……要我带上一个魔方。 “她还说我可以带上其他玩具,但我不好意思这么做。我以为外公是要我陪他去什么地方,那种正式场合……所以我就只带上了一个魔方。 “幸亏妈妈的提醒,不然我真的会在那间博物馆里,感到十分无聊呀。” 幽灵先生沉默地听着。他想,埃米尔的母亲知道埃米尔将会去做什么,所以才刻意提醒? 魔方之于埃米尔,就是他性命攸关的时轨。如果他没有带上这个魔方,那么他甚至未必能走出那个博物馆。 ……一个隐藏在埃米尔话语中的细节就是,尽管他说自己并不是一直待在博物馆里,但是他却隐隐表达出“自己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魔方可以玩”这条信息。 如果他真的中途回家了,那么他怎么可能只有“一个”魔方?他第二次甚至第三次前往博物馆的话,肯定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肯定会提前准备上更多好玩的、打发时间的玩具。 ……所以,埃米尔其实是被关在了那间博物馆里,只是他模糊的记忆让他以为自己曾经离开过博物馆。 究竟发生了什么?幽灵先生心想。为什么奥尔登·布里奇斯,好像一下子发生了态度的改变?他怎么会愿意对埃米尔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情? 而埃米尔的母亲,甚至都在助纣为虐。 阴影信徒恐怕是在暗地里威胁了他们。这威胁的效果是如此有用。 ……仅仅只是因为杰瑞米·福布斯的死亡吗? 幽灵先生暗自思索着。 周五的时候他给那位老画家,奥尔登·布里奇斯写了一封信,现在还没有收到回信。但是他希望自己能尽快收到。 “对了,幽灵先生。”埃米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您不是一直对那家博物馆十分感兴趣吗?我这一次过去的时候,偷听到了其他人对于这家博物馆的称呼。” 幽灵先生回过神,的确十分好奇地问:“是什么?” “米奈希尔。”埃米尔确定地说,“他们暗地里将这家博物馆称呼为,‘米奈希尔博物馆’。” 米奈希尔博物馆? 幽灵先生不由得怔了一下。 他的确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是这种搭配,会令他想到其他的旧神乐园。 比如说,坎约农场、塔乌墓场、莫沙彻丘陵、格奇岛、贝兰神庙、亚西兄弟会……这都是他知晓的旧神乐园,无一例外都是某个名字加上某个地点的搭配。 而根据他对于坎约农场的了解,“坎约”是故事中小女孩辛西娅出生的牧场。阿卡玛拉恐怕是因为十分喜爱信徒们创作出来的这个故事,因此以辛西娅的家命名了自己的家。 以此类推,其他旧神的乐园的名字,也有可能有着相似的来源或者因由。 这些事情可能会很难考证。他是因为接触到了阿卡玛拉的力量,所以才会了解到坎约农场、才会特地去关注辛西娅的故事。 不过,阿特金亚可能会是一个例外。因为祂的信徒大多与艺术领域有关,因此,“米奈希尔”,说不定也指向了历史上某位知名的艺术家,或者某个著名的艺术品。 ……当然,一切的前提是,他的确认为这个“博物馆”与阿特金亚有关。 幽灵先生思考了一下,感到这件事情或许会挺好论证。他也考虑了一下是否有必要从埃米尔这儿打听更多的信息,但是他知道这意味着一定的风险,因为埃米尔毕竟还是受到了污染。 于是,他转而不经意间问起了一个问题:“那么,在这个米奈希尔博物馆,你都临摹了一些什么作品?” 这个问题直接决定了埃米尔受到污染的程度。 埃米尔想了一会儿,又望了望梦境中这条走廊的墙壁。他好像是想直接在梦境中将那些画作复现出来,但是他冥思苦想了半天,好像又记不太清了。 他说:“对不起,我不太记得了……一共有十三幅画……我不确定,但是好像是指向了十三位旧神……我记得鲜花、我记得河流。 “我记得一片漆黑,我记得肉的香气,我记得路途的漫长,我记得身体的疲惫……我记得星星的涟漪,我记得斑斓的色块,我记得海洋的广阔…… “我记得宴会的狂欢,我记得罪犯的逃亡,我记得……画作本身。是的,这些我都记得。但是……幽灵先生,对不起,我不记得那十三幅画具体是什么样子了。 “……那段日子,好像已经十分十分遥远了。” 埃米尔这么喃喃说着,甚至好似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在说什么。隔了一会儿,他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有点惊讶地说:“哎呀,我跟您说了吗?” “……已经说过了。”幽灵先生说,他斟酌了一下,转而问,“你最近在家里还会玩魔方吗?” “会的。”埃米尔点了点头,他又有点茫然地说,“而且,我每一次玩魔方之前,妈妈都会给我送过来一杯味道很奇怪的、颜色蓝蓝的饮料。” “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埃米尔不自觉砸了咂嘴,他说:“不太好喝,但也不难喝。但是妈妈和外公似乎都想要我喝下去,所以我就只好听他们的了。” 有那么一瞬间,幽灵先生甚至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总是希望年轻的孩子们能够远离那些……可怕的、疯狂的阴影与污染。但是,他遇到的这几个孩子,似乎都不能幸免。 或许那也只是这个世界给他们带来的,不可避免的伤害。或许他们也不过是比成年人再早一点接触到这些东西。 ……但是,幽灵先生也仍旧希望,这种事情不要再重演、不要再继续发生。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然后对埃米尔说:“或许他们是特地为你准备的。” 埃米尔歪了歪头,感到一丝困惑,不过他也没有质疑这个说法。他只是说:“不管怎么说,我帮助外公完成了他的赌约!” “你做得很好。”幽灵先生多少有些违心,但也仍旧真诚地说,“你的家人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埃米尔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我不知道的是,他们究竟会将我临摹的那些画作,用来做什么。或许只是放在家里收藏吗?可那只是我临摹的画作呀。” “或许他们只是想看看你的天赋与能力。” 埃米尔稍微有点不高兴地说:“可是我才不打算一直画画。只是为了帮助外公,我才会前往那个博物馆的。” 幽灵先生迟疑了一下,然后伸手轻轻拍了拍埃米尔的肩膀,他微笑着说:“把你的想法和你外公、你妈妈讲一讲,他们会考虑你的意愿的。”在他们此刻如此愧疚的情况下。 埃米尔认真地点了点头。 他又和幽灵先生聊了一阵,关于他最近的生活。他最近没有上学,因为要完成临摹画作的事情,所以请了一个长假。最近他在家里自习。 “本来我是希望那位家教老师帮帮我的。”埃米尔不高兴地说,“但是,外公却说什么,我之前做的事情不能告诉任何人,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做了什么……真是的,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怪不得朱尔斯对此一无所知。幽灵先生心想。恐怕是布里奇斯家族那边用其他正当理由打发了朱尔斯,让埃米尔有足够的时间前往博物馆完成他的“工作”。 埃米尔终究是个孩子,依附于他的家庭、他的长辈。人们不会、也没有那个立场,去询问一个孩子的去向与行踪,人们总以为孩子的长辈们会将一切安排好。 但其实人们早应该意识到,正如他们自身也被许许多多事情束缚着一样,孩子的父母长辈,也从来不会因为孩子的存在,就失去这种困扰。 “……我很抱歉,埃米尔。”幽灵先生突然说。 埃米尔睁大了眼睛,有点好奇地说:“您有别的事情需要去做吗?没关系的,我自己在梦境中玩一会儿就好。当然,如果您有什么新玩具就再好不过了。” 幽灵先生不由得莞尔,那种沉重的情绪也短暂地消失了。 他暂时没什么新玩具,就只好再对埃米尔说了一声抱歉。埃米尔很大方地再一次说没关系。他们与彼此告别。 “……对了,埃米尔,下周五和周六,你有什么安排吗?”离开之前,幽灵先生想到这件事情,便不由得问。 埃米尔想了想,便说:“没什么安排。我应该是待在家里。外公和妈妈都觉得我很累了,要在家里好好休息,但其实我才没什么事呢!” 幽灵先生也笑了笑,他说:“在这件事情上或许可以相信你外公和你妈妈。” 埃米尔像是想要抗议,但最终只好嘟嘟囔囔地说:“我知道啦!” 幽灵先生离开了埃米尔的梦境。他瞥了一眼赫德和阿方索的梦境泡泡,感到一种轻微的疲惫。 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暂时没有管这两个梦境泡泡的内容——反正梦境中的时间是凝固的——他先碰了碰琴多的梦境泡泡,打算去那儿休息一阵,顺带找个清净地方思考一下。 ……他得说,普拉亚家族的古老宅邸其实很有那种古旧的、僻静的、沉默的气质。那种浸染在每一块木头里的古老氛围,能让他的灵魂也安静下来。 当然,他知道琴多不太喜欢这里。除非是有他在。 在望见幽灵先生的那一瞬间,琴多原本平静冰冷的面容就一瞬间露出了一个轻柔的微笑。 “您来了。”琴多说,“看起来今天很忙?” “五个……不,六个梦境。”幽灵先生说,“刚解决了三分之二。” 琴多走过去抱住他,低声笑着说:“忙里偷闲?” 幽灵先生侧头吻了吻他的唇瓣,说:“忙里偷闲。” 他们静静地拥抱了一会儿,然后幽灵先生才慢慢和琴多说了之前收获的种种信息。从加勒特、到加兰和纳尼萨尔、到埃米尔,这些信息的确填补了真相的图景。 琴多的目光微微一动,他说:“阴影信徒让埃米尔去临摹画作?” “是的,琴多。”幽灵先生声音低沉地说,“他们显然有自己的目的。” 琴多想了一会儿,然后他望向了幽灵先生,狡猾地说:“您肯定已经猜到了,快告诉我吧,求您了。” 幽灵先生失笑,他提示说:“想想格雷森事件?” “格雷森事件怎么了?”琴多狐疑地说,“那都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那幅画?”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 琴多没有直接参与过格雷森事件,许多信息都是后来才听闻的。他仔细地想了一会儿,但还是摇了摇头,他说:“您还是别为难我的记忆力了。” 幽灵先生便说:“还记得克拉伦斯·德怀特的研究课题吗?” “什么?”琴多下意识说,然后他想了起来,“复制时轨?” 克拉伦斯·德怀特在历史学会曾经参与过不少课题,包括封印物、包括复制时轨、包括复现“信徒向神明祈求力量”的仪式。 在格雷森事件中,博林·埃尔加和克拉伦斯·德怀特,需要利用那幅蕴藏着胡德多卡力量的画作,将腐败的东西变换成美味的食物。 但是,单纯一幅画根本不可能支撑起一整个工厂的运作。他们需要更多的画。 于是,克拉伦斯·德怀特就主导了一个“复制时轨”的课题。 尽管在历史学会那边,这个课题的结果是不了了之,并没有得出“太合理的结果”,但是他们后来的调查结果表明,克拉伦斯当时其实是成功了,至少是成功了一半。 他的研究成果就是,针对那些“经人创作”的时轨,比如画作、文字等等,如果人们完全不抗拒时轨所携带的污染,反而主动接受污染的侵袭,那么就可以通过描摹、仿制的方式,复制出一个近乎类似的时轨。 ……就仿佛人类的灵魂成了印台,可以将一个时轨的力量转移到另外一个时轨。 埃米尔在米奈希尔博物馆里的临摹行为,就显然很符合这个课题的相关描述,以及当时克拉伦斯他们的所作所为。 或者说,是埃米尔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复制”了那些画作的力量。 “但……埃米尔真的能做到吗?”琴多有些怀疑这一点。 阴影信徒让埃米尔去临摹的画作,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东西。那很有可能是阿特金亚的乐园中收藏的,或者阴影信徒们收集的,关于这十三位旧神的画作。 换言之,那些画作中很有可能蕴藏了神明的力量。 以埃米尔这个年轻男孩的力量,他真能安安生生地将所有画作都完成吗? “……一方面,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在临摹什么画作。‘无知’成了他的保护伞。”幽灵先生低声说,“另外一方面……还记得吗?我调换了画家利昂的那最后一幅画。” 幽灵先生其实并不知道那幅画究竟描绘了什么。他并没有看,认为自己没必要冒险。 但是,刚刚埃米尔提及了“星星的涟漪”,那听起来其实就挺符合画家利昂的最后一幅画的相关描述的。 无论如何,既然阴影信徒费尽心思,通过菲尔莫尔家族从格兰特家族手中交换到画家利昂的这幅画作,那么他们肯定十分看重这幅画,将这幅画看作是自己计划中的一部分。 因此,这幅画会出现在埃米尔临摹的那十三幅画之中,也是相当有可能的。 当然,阴影信徒那边恐怕并不知道这幅画已经被幽灵先生提前掉包了。 ……这幅画,从本质上说,体现的其实是阿卡玛拉的力量。 而埃米尔,作为一个曾经与梦境力量化为的魔方近距离接触过,同时还能自由进出梦境的男孩,他当然与阿卡玛拉的力量十分贴合。 他甚至可以说是比世界上任何人(除了幽灵先生和琴多),都要更加熟悉这幅画的本质,尽管他本人可能没法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他的灵性、他的灵魂,可能已经无形中发现了这一点。 倒不如说,他几乎可以被看作是“阿卡玛拉的信徒”,只不过他自己没有这个自知之明,幽灵先生也并不这么认为。 但无论如何,他的确与梦境的力量有着相当的关联。 ……而梦境的力量——更确切一点来说,虚幻的力量,就是阿特金亚的力量的来源。 “虚幻的信徒在艺术的乐园中描摹画作”。这听上去根本毫无危险嘛。 琴多听完了幽灵先生的猜测与思路,想了一会儿,感到一阵啼笑皆非:“所以,如果是其他人的话,那反而大概率会出事。但偏偏是埃米尔,所以结果才显得没那么残酷。这还真是误打误撞啊。” 不过幽灵先生还是十分客观地评价说:“并不一定就是误打误撞。”他停顿了一下,“阴影信徒也需要找到足够有能力完成这一切,同时也足够有绘画功底的人。” “……他们是特地选择埃米尔的?”琴多说。 “埃米尔知道幽灵先生和西列斯·诺埃尔之间的关联。”幽灵先生说,“而‘梦境中的幽灵先生’的相关传闻,在无烬之地也一直有流传着。” 那是他自己曾经在一次围炉夜话的活动的时候,主动提及的事情。 整体来说,如果阴影信徒的确在调查“西列斯·诺埃尔”的话,那么他们调查到幽灵先生的存在,也只是时间问题。 “埃米尔手中的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魔方。”幽灵先生说,“奥尔登·布里奇斯可能曾经注意过,只是没有仔细询问过埃米尔。 “而这个魔方,显然,与瑰夏有关。” 瑰夏杂货铺当然也就与西列斯·诺埃尔有关。 幽灵先生思索片刻,然后说:“我认为,他们选中埃米尔,可能只是基于这样两个原因:第一,布里奇斯家族对外伪装成阿特金亚的信徒,除了奥尔登自己之外,没人知道真相,他们伪装得很好。 “所以,阴影信徒恐怕以为阿特金亚的信徒身份,会在这事儿上有所帮助。 “第二,他们调查出埃米尔与我有关——与西列斯·诺埃尔、与幽灵先生有关。甚至于,他们可能已经试探过埃米尔,只是埃米尔没有发觉。 “比如说,在他面前无意中提及幽灵先生的传闻;再比如说,提及瑰夏的新玩具。埃米尔自己不会察觉到他的表情变化,但是阴影信徒一定能注意到。 “……甚至于,阴影信徒可能是通过奥尔登·布里奇斯,或者埃米尔的母亲来试探他的,那么埃米尔就更加没有警惕心了。 “阴影信徒未必会知道,‘西列斯·诺埃尔’和‘幽灵先生’是同一个人,但是他们能猜到这两人之间一定存在在某种关系。 “他们未必知道那幅画已经被调换了,他们也未必知道虚幻的力量就是阿特金亚的力量来源——当然他们知道这一点的话也并不奇怪,毕竟‘阴影’一定了解真相。 “总之,他们很有可能倾向于认为,埃米尔也许就能帮到他们。 “或许埃米尔只是他们选中的人的其中之一,仅仅只是因为布里奇斯家族的关系,以及我的存在,但埃米尔的确成功了。 “……或许,过去两个月的时间里,阴影信徒之所以毫无动静,就是为了等待这场成功。” 埃米尔的确成功将那“十三幅画”,临摹了出来。 琴多若有所思地听着,他感到一丝困惑:“但是,为什么阴影信徒要来描摹这些画?” “还记得关于‘对称’的说法吗?”幽灵先生问。 “当然。”琴多说,“剧院区的谋杀案、交易会的谋杀未遂,以及格雷福斯家族资产拍卖会,都发生在‘外形对称’的地点。” 谋杀案发生的剧院与对面的兰斯洛特剧院对称、交易会的地下通道与地上城市对称、厄斯金街1号本身的建筑格局就是一个正方形(同时那还是一个两层的建筑)。 此外,坎拉河将拉米法城一分两半,东城与西城交相呼应,同样形成了对称。这也是他们之前一直关注的一个细节。 ……琴多突然明白了过来:“所以,‘十三幅画’,他们也需要准备两份。” 幽灵先生思考了一下,然后说:“事实上,我突然意识到,并不仅仅是建筑上的对称,就连‘死亡’或者这种‘绘画’本身,也是对称的。 “兰斯洛特剧院本身也发生过一场凶杀案;地上城市每天每夜都有人死去,如果那指向的是商业的力量,那么商业贸易当然也是每天都在进行。 “而厄斯金街1号,那里曾经是埃比尼泽·康斯特与其他贵族的聚会地点,阴影信徒对那里发生过什么再清楚不过,我怀疑这里也和前面两个地点差不多。 “……所以,当然,他们需要‘两组画作’,来完成他们最终的目标。” 当他头一回了解到“阴影”的本质的时候,就是在骰子那儿。骰子说“阴影”是文明之外。 ……文明与文明之外。 换言之,“阴影”从一开始就是需要与某物对立,才可以存在的概念的神明。 祂自身象征着什么并不那么重要,重要是祂与某物对立。与“文明”相反、相对的任何所有,都可以归结到“阴影”身上,如同有白天必定就有黑夜一样。 文明始终在变动之中,所以“阴影”也始终在变化之中。 ……从某种角度来说,幽灵先生始终以为“阴影”想要成为费希尔世界的神明的做法,是自断臂膀的一种选择。 但也或许,对于“阴影”来说,想要得到“命运”、想要成为更高层次的神明,就是祂从始至终的追求,所以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包括祂自己——都必须要实现。 他很钦佩“阴影”的决绝,但也因此,他无论如何不能让“阴影”达成所愿。他必须欺骗这位神明。 琴多点了点头,明白了幽灵先生的意思。 不过琴多也很快意识到了问题,他说:“埃米尔说他临摹了十三幅画,而那幅被您替换的画作,本质上是梦境的力量,但似乎被阴影信徒认为是指向了露思米的力量? “那就意味着这十三幅画并不与那十三位旧神一一对应。而且,难道翠斯利的画作也已经完成了吗?” 他们一直认为阴影信徒并没有完成佩索纳里和翠斯利的力量的画作。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或许是肯定的。但是第二个问题……很难说。”幽灵先生无奈地说,“十四年前他们复现了翠斯利的力量,那间接造成了如今无烬之地的一些混乱。 “但是,这是否就指向了翠斯利的画作……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而且……” 说到这里,幽灵先生下意识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望向了窗外,塔乌墓场中,无数灰白色的灵魂仍旧在飘飘荡荡。 “怎么了?”琴多疑惑地问。 “……福雷斯特之前说,在古老部族的传说中,翠斯利真正象征了人类文明的起点,也就是,自然。”幽灵先生低声说,“因此,才会诞生‘河祭’这样的行为。” “所以他们想把翠斯利留到最后?” “阴影信徒未来的行动,或许就是翠斯利的力量的画作——发生在拉米法城的惨剧。”幽灵先生说,“用人类文明的末日,来描绘人类文明的起源。” 他想,末日与起源,他会在虚构领域十分喜欢这个概念。但是,在现实中,他就不是很乐意见到这样的画面了。 翠斯利被认为是人类文明的母亲,但是,祂却与人类渐行渐远。由翠斯利的力量而出现变异的那些人类,无一例外都对族群中的其他人怀有着深刻的、不可理喻的仇恨与抗拒。 ……或许会有许多人认为,这是来自自然的报复。或许会有一些人认为,翠斯利可能宁愿这个文明从未诞生。 但是,人们从未问过这个文明本身。 他们栖身于此,所以,难以望见这个文明的全貌。他们从未知晓安缇纳姆·费希尔的想法,也从未了解那漫长过往的复杂真相。 那是残酷、血腥的屠戮与厮杀,那是温情、柔和的摇篮与安眠曲。 “……总是矛盾的。”幽灵先生说。 “什么?”琴多歪了歪头。 “什么。”幽灵先生用肯定的语气说,然后笑了笑,“所有的一切。” 琴多有点怀疑地望了望他,像是欲言又止,怀疑他究竟想到了哪里去。 幽灵先生伸手轻轻拽了拽琴多的辫子。 琴多讨饶地笑了笑,然后说:“他们是想要毁掉这个文明,是吗?” “是的。他们肯定要这么做,因为安缇纳姆还在。”幽灵先生说。 “但是他们怎么做到呢?”琴多说,“他们……想要杀死安缇纳姆。但是,距离神诞日也只有一周不到的时间了。” “并不是杀死安缇纳姆意味着摧毁文明。”幽灵先生说,“而是摧毁文明,意味着杀死安缇纳姆。” 琴多怔了怔。 幽灵先生的语气仍旧保持着惯常的镇定,尽管其内容十分可怕:“他们并不需要做什么。他们只需要杀死足够多的人、造成足够多的悲剧和惨案,让‘文明’的概念自行崩解。 “事实上,费希尔世界曾经就很接近那个临界点了,是安缇纳姆的出现挽救了一切,也挽救了人类问明。 “……阴影信徒只需要复现曾经发生在阴影纪、沉默纪的那些可怕故事,然后在这个过程中,让‘阴影’成为神。十三幅画就是为了让‘阴影’成为神而准备的。” 琴多眨了眨眼睛,说:“但您也要成为神。” 应该说,他必须成为神,并且还是赶在“阴影”之前,否则在“阴影”成为费希尔世界的神明的那一刻,祂一定能意识到,“命运”的位置。 ……其实也未必。幽灵先生心想。“阴影”真的能在成为神明的那一刻,就意识到“命运”的位置吗?“阴影”对于命运的力量,有着一种相当复杂的误解。 不过他也并不打算冒险,没必要放任“阴影”成为费希尔世界的神明。 幽灵先生想着,又点了点头,他略微玩味地说:“对于‘阴影’来说,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琴多投来了不赞同的目光,但是幽灵先生也没有改口。 他继续说:“而‘阴影’始终对人类怀有着不屑的态度。祂是文明之外,祂天生看不起、也无法理解文明的存在,自然地,祂当然也不可能关注文明中这些如同小蚂蚁一样的人类。” 他在这个时候停顿了一下,并且感到一丝怪异。他想到了卡拉卡克的日记,想到卡拉卡克用“蚂蚁窝”来比喻在神明陨落之下,无比脆弱的、他的故乡。 幽灵先生沉默片刻,然后才继续说:“所以,当祂想要成为神,祂也只想到利用那十三位旧神。” 琴多安静地听着,某一刻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但是他又眨了眨眼睛,好似自己完全没明白一样。他只是安静地、专注地凝望着幽灵先生,注视着他心爱的、珍视的,他的神明。 幽灵先生没有特别注意琴多的目光。他兀自思索着。 随后他低声说:“所以,只有可能是阴影信徒听从祂的安排,而不是相反。但是阴影信徒却曾经对马戏团的力量产生过兴趣。 “……马戏团的力量与那十三位旧神的力量截然不同。但是去年的时候,马戏团就这么普普通通地过来,又安安静静地离开,好似这样的兴趣根本不存在一样。” 说到这里,幽灵先生突然怔了一下。 阴影信徒曾经对马戏团的力量产生兴趣——这条信息来自一个小人物,一个阴影信徒可能都不会知晓的小人物。但是正是这条信息,让此刻的幽灵先生凝神思考着。 隔了片刻,他喃喃说:“我明白了……阴影信徒错过了那个机会。” “什么机会?” “说服‘阴影’的机会。”幽灵先生停顿了一下,“说服‘阴影’去了解马戏团的力量的机会。如果‘阴影’真的了解了马戏团的力量,那么祂现在的成神计划,可能就并不基于那十三幅画了。” “但他们为什么会错过?”琴多困惑地说。 幽灵先生想了想,就摇了摇头,诚实地说:“我也不知道。老实讲,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去年马戏团会来到拉米法城。 “去年这个时候,‘十三幅画’的计划可能就已经开始了。那个时候根本来不及了。” 琴多有点苦恼地皱起了眉,他猜测着说:“难道,是十四年前‘阴影’ 联系阴影信徒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或许那个时候‘阴影’就已经决定好自己的计划了。” “那阴影信徒何必要在去年的时候,对马戏团的力量产生兴趣?”幽灵先生这么说。 琴多也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的确是一种困扰,关于“阴影”的选择。 ……不,应该说,关于阴影信徒的行动。 幽灵先生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喃喃说:“就好像,阴影信徒受到了欺骗,然后他们幡然醒悟,想要验证、想要近距离观察另外一种可能性。” “听起来相当复杂。”琴多客观地说。 幽灵先生回过神,也笑了一下,他说:“的确如此。对于现在的‘阴影’和阴影信徒来说,他们也已经没有退路了,必须要行动了。” 琴多点了点头,他说:“对我们也一样。” 幽灵先生十分同意这个说法,他又思考了一阵,然后才说:“我得走了。希望赫德和阿方索能提供一些相关的信息……尤其是,关于翠斯利。” 第269章 一出喜剧 阿方索正独自坐在篝火旁, 沉寂的黑夜与摇动的火苗勾勒出他疲倦的面孔。他半睡半醒,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幽灵先生的到来。 ……老实讲,这画面会让幽灵先生想到他第一次前往无烬之地的时候, 那寂寥无垠的旷野与翻涌的灰黑色迷雾。这也会让他想到第二次途径无烬之地的时候, 那一次围炉夜话。 现在想起来,那也的确已经是相当遥远的记忆。 过去的一年,尤其是自米德尔顿之行后的这大半年, 时间仿佛是被加速了一样。他们行动、调查、等待,然后,来到了此刻的终局。 “阿方索。”幽灵先生叫出了老朋友的名字。 “……哦。”阿方索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然后开玩笑地说,“我都快要在梦里睡着了。要是在梦里睡觉,会出现梦中梦吗?” “这取决于你将哪个世界看作真实。”幽灵先生随口回答。 阿方索明显地怔了一下, 然后思索了一阵, 又用一种颇为微妙的目光打量了幽灵先生一下,然后才说:“教授, 这可真像是您能说出来的话。” 幽灵先生失笑。 “这里的确很真实。”阿方索没急着说明自己的来意,而是伸手朝篝火扇了扇风,那火苗的确随着这阵风摇曳了一下,“……像极了现实世界。” 幽灵先生默然望着这一幕。有那么一瞬间, 他想,这是因为“真实”的确就在这儿。 ……他突然感到些许的莞尔, 想到琴多是他独一无二的“真实”,而他是琴多独一无二的“虚幻”。爱情总是这么奇妙。 阿方索没太注意幽灵先生的表情,他的目光定格在那黑暗中唯一的火苗。那照亮了他们身周浓郁的黑暗, 而他刚刚恰恰就是凝视了这火苗许久许久。 他突然说:“这黑暗终有消散之日吗?” 幽灵先生微微一怔, 然后说:“我们终有见到黎明的那一天。” 阿方索转而望向他。 “这不是永恒的黑暗。”幽灵先生说, “这只是一个夜晚。” “尽管这夜晚如此漫长。” “尽管这夜晚如此漫长,但终有日出之时。”幽灵先生低声说。 随着他的话语,阿方索梦境中无尽的黑暗也逐渐被日光驱散。周围变得明亮起来。那不知何处而来的光照亮了这里。 周围依照阿方索的想法而缓缓清晰起来。他们望见无烬之地荒芜的土地,以及周遭的灰黑色迷雾。这里的一切都像极了无烬之地,也包括那日落与日出。 阿方索怔怔地望着这一幕,隔了片刻,他突然说:“我们就要回到冒险团的总部了。” 幽灵先生谨慎地说:“这是一件好事。” “……如果一路上,没有望见那么多的死亡的话。” 幽灵先生微微一怔。 阿方索叹了一口气,然后疲倦地搓了一把脸,他说:“我上次跟您说许多人疯了,而现在,他们都死了。应该说,无烬之地西南面这边最近死了很多人。 “就像我之前跟您说的那样,他们大多数都与南面的布斯山脉、与那个‘梅纳瓦卡的财富’产生了关联……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死亡。 “但是,他们的死亡却反而令更多人趋之若鹜,因为后者认为,既然这里死了这么多人,那么一定存在着相应的财富。这种说法得到越来越多人的关注。” 幽灵先生声音低沉地说:“人为财死。” 阿方索点了点头。 而幽灵先生则想到了更多的事情。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他和琴多时不时就会去解决那些因为“阴影”靠近费希尔世界,而引发出来的一些意外事故。一些疯狂又不幸的人们惹出来的事情。 但是,他们还没注意过无烬之地的死亡——倒不如说,“阴影”造成的事情,几乎都发生在“文明的地界”,比如城市、比如村镇;即便不是在国家的范畴之内,也一定是在无烬之地的高尔斯沃。 因此,发生在无烬之地的格拉斯通甚至于盖恩斯德的事故,即便发生,可能也只是普拉亚家族送来的日常信件中的一部分。琴多也会和他提及,不过总体而言,他们不会特地关注此事。 ……但是,既然阿方索专门说了这个问题,甚至于流露出此事给他带来的动容,那么恐怕这种死亡的数量,已经并不少了。 就因为翠斯利的力量吗? 上一次他与阿方索见面的时候,阿方索曾经提及无烬之地西南部的一片无名森林。 按照他后来从球球那儿听来的说法,那很有可能就是梅纳瓦卡曾经试图吞食翠斯利但却失败的地点。因为祂的尝试,所以那片森林才会彻底毁坏。 并且这件事情似乎与人类有关,也就是,很有可能是梅纳瓦卡驱使了一些信徒、或者暗中利诱了一些人类,让他们去帮忙完成这个愿望……或许是因为翠斯利并不会对人类抱有戒心。 总而言之,似乎是在阿卡玛拉或者其他神明的帮助下,翠斯利在那个时刻才得以绝处逢生。 不过,这件事情恐怕也让翠斯利对人类产生了偏见,进而导致了受祂力量影响而变异的人类,必定对其他人类抱有深切的仇恨与敌意。 幽灵先生思考着,不过也仍旧听着阿方索的说法。 阿方索说:“当他们死去的时候,有的人身上甚至已经出现了变异……您知道,精神污染发展到最后会产生变异吧?您见过无烬之地的鸟人,也听闻过地下生物的存在。 “……就好似旧神的力量与人类的身体融合在了一起。 “那种力量,并不单纯作用于人类的灵魂,也作用于他们的身体,仿佛……拿您曾经的比喻来说,‘里世界’力量入侵了‘表世界’。”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在他第一次前往无烬之地,解决了黑尔斯之家的事情之后,他曾经和琴多、阿方索提及自己关于表里世界的猜测。 那其实还真的误打误撞对应到了“世界”与“世界之外”,当然,其本质并不一样。 幽灵先生便问:“他们的变异是什么样的?” “他们的头上、脸上,甚至手臂上、身体上,都长出了花。”阿方索低声说,带着一种微妙的,深切但又滑稽的恐惧。那种恐惧当然是真实的,可是那场面又足够滑稽。 “……出现这样变异的人多吗?” “不多,但也不少。”阿方索说,“我们只是沿途经过一些驿站、村落的时候,听闻过一些相关的消息。无烬之地西南面的探险者对此议论纷纷。 “许多出现变异的人引发了其他探险者的恐惧,所以他们死掉之后,他们的同伴就立刻将他们的尸体焚烧了。 “另外,即便他们还没产生变异,他们也会戴上帽子、穿上长衣长裤,好似这样就可以遮住自己的异状。而现在又已经是秋天了,这样的打扮并不算奇怪。 “所以,绝大部分受到污染的人,从出现问题到死去,可能始终都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然后他们的尸体就被烧掉了。他们是否真的产生变异,也就是一个未知数了。” 幽灵先生不由得皱了皱眉,他说:“这就很难统计具体的数字了。” “的确如此。”阿方索耸了耸肩,“而且,据我了解,这种污染似乎有向东面扩散的趋势。一些匆忙逃离的探险者,将这种污染带去了东边。”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说:“比德尔城在九月初就已经出现了问题。” “九月初……那可真够早的。”阿方索叹了一口气。 幽灵先生感到一丝困惑:“他们就仅仅只是靠近布斯山脉,或者其他可疑的地点,所以就受到了污染吗?这似乎有点太简单了。难道没有其他的……” 他突然停顿了一下,并且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阿方索摸了摸下巴,没注意到幽灵先生的表情,他自顾自说:“我也感到困惑。像我们,我们也是为了‘梅纳瓦卡的财富’去到那边的,但是我们并没有出事。 “……应该说,有许多类似我们这样的,都没有出事。而且,其他那些出事的探险者,他们途径的路线千奇百怪,完全没有任何重复的地方。 “此外,‘复现自我’仪式当然也是一个问题,或许有人掌握得不够好。可是他们中间也不乏实力强大、经验丰富的老手,但他们还是出事了,并且毫无反抗之力。 “……或许,他们只是有着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共同点?” 在比德尔城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他们就曾经考虑过那些死者的共同点,而当时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这些人都与赫德那个团队接触过,也就很有可能与那位受到污染的探险者有过接触。 换言之,这些死者都间接地接触到了无烬之地西南面,来自翠斯利的污染。 但是,为什么偏偏就是这些死者呢? 一定还有其他人也接触过那个探险者队伍,但其他人却并没有出事。 同理,在无烬之地的西南面,既然“梅纳瓦卡的财富”吸引了这么多探险者的注意,那为什么有人得以幸存,有人却沉入深渊呢? ……幽灵先生的确想到了一种可能性,关于那片无名森林、关于无烬之地西南面、关于翠斯利的经历。 不过他没有急着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转而问阿方索:“你对此有什么猜测吗?” “……或许是因为他们知道一些我们并不了解的信息?”阿方索说,“所以他们才会受到污染。而我们对此一无所知的话,自然也就不会受到污染了。” 这是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之一,无知即安全。 之前加勒特·吉尔古德等人被困在海上的阴影之中的时候,他们就是利用“复现自我”的仪式,以过去的自己污染现在的自己,然后暂且遗忘那些海上传说故事,接着就自然而然地走出了阴影的范围。 ……当然了,对于追求财富、渴望力量的无烬之地探险者而言,他们不可能让自己保持全然的无知状态,因为他们需要这些信息,哪怕这些信息可能会将他们置于死地。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他说:“我同意这样的说法。” “那么,他们究竟比我们多知道一些什么呢?”阿方索摸着下巴,思索着,然后他摇了摇头,“算了,好不容易回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可不想再涉足其中。” 十年前在无烬之地的往事让他学会了保持适当的好奇心。 他又转而说:“事实上,这些探险者的死亡,并不是我真正想跟您说的事情。死亡在无烬之地从不罕见,只不过这一次的涉及面比较广。 “我真正想说的是……我们现在正停留在一个十分靠近冒险团的,位于无烬之地西北面的驿站。我在这里得到了一条……略显意外的消息。” 幽灵先生被阿方索的说法勾起了好奇心,他问:“什么消息?” “呃……首先跟您说说一些补充信息吧,这样您能更好理解我的意思。”阿方索说,带着一种略微坏心眼的、吊人胃口的意思,“像这样的驿站,在无烬之地有许许多多。 “它们位于一些荒郊野岭,靠近城市、村落,但是又不能在短时间抵达那些城市和村落。所以,许多探险者都会在探险或者旅行的途中,暂且在这种驿站歇歇脚。 “这种驿站最值得一提的地方就是,这里对于陌生人、或者刚刚抵达无烬之地的人,并不是那么友好。他们会狠狠宰上一笔,并且理直气壮。 “即便有客人后来发现了,他们也没法找到这种驿站——如果这种小驿站做成了这样的生意,那么他们会立刻离开,换个地方——又或者,他们也打不过驿站的探险者。 “有一些探险者,特别是年长者,如果找不到合适的冒险团呆着的话,那他们就会被这种驿站雇佣。这是无烬之地的一种……生态,或许可以说。” 幽灵先生静默地听着。他想,黑店。 不过,这种黑店的存在也并不令人意外。他甚至觉得,如果无烬之地没有这种黑店,反而是一桩怪事。他甚至怀疑无烬之地有更多肮脏、罪恶的事情,只是他并未接触到而已。 当然,他现在更加好奇的是,阿方索究竟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我们是昨天晚上来到这里的。”阿方索说,“这里距离安格斯的冒险团只剩下一天的路程,不过这里几乎已经算是高尔斯沃,所以我们打算在这儿休息一天,不用急着赶路。 “当然,也是因为我们过去一段时间一直在赶路,所以正好趁这个机会在驿站里打听点消息。所以,今天上午的时候,我们就立刻去了酒馆,您知道的,酒馆始终是探险者们交流信息的地方。 “我们听闻了那些死亡的发生,听闻了一些流言蜚语,比如哪个探险者又在迷雾中发现了宝藏——顺带一提,这事儿最近也发生了不少——然后,我就听闻了另外一桩事情。 “酒馆的老板说,这家驿站的主人——也就是驿站旅馆的主人,通常来说旅馆都是一个驿站的核心——前段时间碰上了‘一群大肥羊’,狠狠地宰了一顿,已经激动了一个多月了。 “我感到一阵惊异,因为通常来说,要是他们真的赚了一笔钱,那么这家驿站应该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地方,省得有人来找麻烦。 “但是,他们却并未离开,因为我们从冒险团那儿出发的时候,这家驿站就已经待在这儿了,位置完全没有发生改变。 “酒馆的老板可能是看出来我的惊讶,所以就笑眯眯地解释说,因为那几只‘肥羊’十分无害,对无烬之地几乎一无所知,而且现在已经死了,所以他们完全不害怕被报复。 “我有点好奇——我得承认,所以就问了更多关于这些所谓的‘肥羊’的事情。他们说那是一行三人……话说,您猜到了吗?” 阿方索话锋一转,突然这么问。 幽灵先生说:“德莱森家族的那三个人?” “果然,您一定能想到。”阿方索说,一脸意料之中。 幽灵先生心想,他自己简直就是坐实了“先知”的名头。不过,他这会儿也不想和老朋友争论这个问题,他更加关注阿方索得到的信息,这的确是相当——令人意外的消息。 德莱森家族的那三个人,具体来说,也就是赫德的父母与祖父。他们三人是为了“赎罪”(因为赫德没有完成海上的献祭),所以才从拉米法城来到无烬之地。 他们本来是要去迷雾中的绿洲聊度余生,但是刚巧碰上当时前往那里的西列斯一行人,于是就凭借着自己的意志、“复现自我”仪式的帮助,以及其他人的协助,离开了绿洲。 不过,在他们离开绿洲之后,他们的命运也并未得到什么宽恕。 他们跟随安格斯·凯斯、阿方索·卡莱尔一行人前往了无烬之地西面,大概是想要离拉米法城,以及那个绿洲远一些。 在抵达之后,他们也并不打算加入安格斯的冒险团——其实这是一个相当较好的选择,而且考虑到西列斯的存在,安格斯多半会同意这件事情,但德莱森家族的三人似乎是打算自力更生。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无烬之地也有不少相对安全的工作。 不过他们或许是为生计所迫,也或许是财迷心窍,却突然参与进了关于“梅纳瓦卡的财富”的相关探险之中,最终受到污染,在悄无声息之中死去。 ……听阿方索的意思是,或许这其中还另有隐情? 阿方索很爽快地揭晓了答案:“就是那家驿站故意宰客,拿走了德莱森家族那三人身上全部的财物。恐怕就是因为这样,为了生存,他们才会选择去寻找‘梅纳瓦卡的财富’。” 这里的一个细节是,那家驿站其实离安格斯·凯斯的冒险团并不远,德莱森家族这三个人其实可以返回冒险团去求助。 甚至于,冒险团说不定还能将他们的钱财讨要回来。 但是他们却没有选择这么做。或许是因为自尊心,或许是因为某种恐惧,或许是为了与过去彻底道别……总之,他们几乎可以说是逼迫自己去探索无烬之地的秘密。 但无烬之地对于他们来说,终究是过于陌生与危险的土地。他们栽在了这里,或许以某种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情况。 ……德莱森家族的这三人的确是翠斯利的污染的受害者。 其他那些探险者被无烬之地浸淫已久,但德莱森家族的这三人曾经却是拉米法城养尊处优的贵族,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共同点? 德莱森家族的这三人或许可以作为一个参考的基准,但也或许是一个例外。幽灵先生心想。 阿方索又解释说:“我打听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据说那三人在被要求付出一笔巨款的时候,甚至说了一些人的名字来威胁旅馆,尽管他们从未说出安格斯·凯斯这个名字。 “……按照酒馆老板的说法,他们曾经提及了……呃,艾德·吉辛……和,戴维·巴比特?” 幽灵先生微微眯了眯眼睛。他想,他们之间果然存在着某种关联。 阿方索有点不太确定地复述了这两个名字,然后又耸了耸肩,说:“也有其他的一些名字。那好像那是他们认识的,来自无烬之地的探险者。 “但是那只是他们熟悉这些名字而已,驿站的主人并不认识这些人,当然觉得这种威胁或者表明身份显得十分可笑。 “所以,驿站的老板抢走了他们身上全部的财物,然后将他们三个赶出了驿站。后来有一些消息表明他们死了,于是这事儿就显得更加……对那些探险者而言,显得更加可笑了。” 终究是曾经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同行者,阿方索也不禁流露出一丝叹息的情绪。 不过那也只是片刻功夫。 他很快就转而说:“而值得一提的是,我打听了一下驿站主人究竟从他们身上抢走了什么财物,然后得知其中有一张……呃,邮票。 “一张相当有纪念价值的邮票,也可以说是艺术品。据说那是拉米法城向东面拓展的时候,当时的康斯特大公邀请了一位知名的画家绘制了邮票的票面,票面上描绘了坎拉河以及城市的景观。 “对于拉米法城的收藏家来说,这是相当有纪念意义、价值几乎不可估量的邮票,但是对于这位驿站的主人来说,这几乎是废纸一张。 “反倒是那位酒馆的老板十分识货,以低价从驿站主人那儿买了下来,所以我也亲眼瞧见了那张邮票的模样。 “……德莱森家族曾经也是拉米法城的贵族,恐怕因此他们才能收集到这张邮票。不过可惜的是……” 说到这里,阿方索也忍不住摇了摇头。 幽灵先生静静地听着,某一个瞬间,他想到了某种可能。 正如他与阿方索猜测的那样,那些受到翠斯利的污染的人们,很有可能是掌握了其他人并不知道的信息,所以才会受到污染。但是,这群来自天南海北的人们,他们能有什么共同点? 或许是关于翠斯利的共同点? ……河流,或许是。幽灵先生猜测着。 更确切一点说,他们可能拥有某种,与河流有关、与人类文明的发展有关的物品。他们与这种概念缠绕许久,难以忘怀。 翠斯利被认为是孕育了人类文明的母亲,山川与河流、建筑与文明,这些出现在泥土之上的东西,永远与翠斯利息息相关。 ……如同德莱森家族的这三个人,他们携带着一枚关于坎拉河的邮票来到无烬之地,那张邮票象征了拉米法城的发展、昭示了坎拉河对于拉米法城的影响。 当他们踏上寻找“梅纳瓦卡的财富”的路途的时候,他们仍旧心心念念地思考着这张邮票。那蕴藏着驿站主人难以想象的财富,一些收藏家会乐意付出高昂的价格来拥有这张邮票。 或许,他们的心中还抱着,如果他们能得到足够的财富,那么他们就可以将这张邮票赎回来的想法。然而最终,他们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无法赎回。 ……邮票见证着的人类文明未能帮助他们,也或许,是他们自己未能帮助自己。 幽灵先生与阿方索同时沉默了片刻。 随后,幽灵先生提醒他说:“或许这张邮票蕴藏的信息,就是德莱森家族三人受到污染的关键。我想,阿方索,你以后也不能前往无烬之地的西南面了,至少是在我们解决这一切之前。” 阿方索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后他苦笑了起来:“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啊。” 幽灵先生也同意这个说法。 “难道其他那些受污染的人也拥有,或者拥有过、见到过类似的东西吗?”阿方索说,“那理应可以调查出来才对。” 幽灵先生思考了一阵,然后说:“他们的行踪真的完全没有共同点吗?” “您知道的,无烬之地的探险者来自四面八方。他们可能会经过同一家驿站、可能会住宿同一家旅馆、可能会观看同一场表演……”阿方索耸了耸肩,“但谁也没法确定他们的路程就完全一样。” “……等等,什么表演?”幽灵先生突然沉声问。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阿方索怔了一下:“您应该也知道的……就类似于黑尔斯之家的那种,马戏团表演。” 十分钟之后,幽灵先生从赫德·德莱森那儿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我调查出了那些死者的相似之处,幽灵先生!我调查出来了!”赫德十分激动地说,“他们都曾经观看过同一场马戏团表演!” 幽灵先生面色沉沉。他让赫德冷静一点,然后听他慢慢讲述了自己的发现。 赫德在过去一段时间里一直忙着调查那些死者的身份与经历。这不是简单的事情,毕竟现在比德尔城里都有些排斥他,不过调查始终在继续。 或许赫德自己也没法解释为什么他会如此执拗,但是,他的确不能不调查这些死亡,因为那些死亡困扰着他,日日夜夜,侵扰着他的灵魂。 他从未如此深刻地痛恨这种事情。 以往旧神的污染发生在他自己的身上,他好似无知无觉地就承受了、就度过了,但是当仓促的死亡发生在他周围的时候,他才好似猛地抬起头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所以他必须去调查、去寻找真相、去了解这一切背后的故事。 而他做到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探险者们通常会回到比德尔城放松一下,找找乐子……比如酒馆之类的地方。 “比德尔城的商人们,或许还有那些酒馆的经营者,他们也十分清楚探险者们需要放松。所以,他们时常会安排相关的娱乐活动,表演、舞会、狂欢,或者其他什么。 “每天的花样都不一样,也并不是所有探险者都会去往同一个地点。 “……一般来说,这样的安排是以周为单位进行重复,周一安排什么活动,周二安排什么活动,这样。周末的两天通常会是接连的狂欢日。 “对于比德尔城的普通居民来说,他们不怎么参与到这种活动之中,那基本与他们无关。不过,您之前跟我说的,那些可以帮助我的比德尔城居民中,有一家是开酒馆的,他们了解一些相关消息。 “那家酒馆主人的孩子跟我说,他们家常常会有探险者过来喝酒……事实上,其中一名死者也就是在那家酒馆和我们偶遇的。 “然后我就想到,或许那种关联、或许那种污染传递的方式,并不是直接的,而是某种……我是说,概念上的,相关。 “比如他们,包括卡格尔,他们可能都去过同一场狂欢、看过同样的演出……甚至他们未必是同一天、同一场,而只是相同内容的活动。 “然后他们又遇到了卡格尔,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然后他们就受到了污染。那像是一条无形的锁链,捆绑着他们的脖子,最后……一同勒死了他们。” 赫德喃喃说。 他颤抖的手抱住了自己的杯子——他的“复现自我”仪式的时轨——然后猛地喝了一口,这才缓慢感到了平静。 幽灵先生观察着他的表情,确认赫德没有因此而再次受到打击,于是就不置可否地继续听下去。 赫德又继续说:“在比德尔城,一直有一个马戏团驻扎着。他们每周表演一次,表演的内容是随机安排的,但是基本上就是那几种表演——小丑、驯兽师、魔术师,最主要的是这三位。 “每周的主要表演,是这三人中的其中一名。而我确认的情况就是,那些死者……包括卡格尔在内,都看过小丑的表演。” “那位小丑表演了什么?”幽灵先生问。 “……一出滑稽戏。据说是根据无烬之地流传了很久的一桩传说故事改编的,关于人类纵火焚毁森林的故事。”赫德解释说,“小丑就是那个纵火者……应该说,小丑扮演了纵火者。 “在故事里,小丑总是十分狼狈,尽管展现出野心和残酷,但却总会显得滑稽可笑,就像是恶人出丑。那总是会让人们哈哈大笑,您知道的。 “……当我调查出这一点的时候,我还和那些孩子们交流过。他们说这是关于……辛西娅?关于辛西娅的一个故事。他们说您知道这个故事。” 幽灵先生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忍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说:“是的,我的确知道。” 赫德就松了一口气,他说:“我去找过那个马戏团的成员,他们有点不耐烦,不过也还是跟我说了一些信息。 “他们说,小丑的这场演出名为《森林的沙漠》,是无烬之地的传统剧目,也经过许许多多种不同的改编。许多驿站、城市都会上演,基本上都是由马戏团的小丑来进行演出的。 “当然,因为这场剧目实在是有些古老和传统,所以许多年前探险者们就已经看腻了,现在很多的马戏团都已经改变了剧目的内容。 “……只不过,因为最近无烬之地的探险者人数变多了,他们的演出排练不过来,所以就只好再把古老的剧目拿出来展示。 “好在这场剧目被封存许久,所以新来的或者年轻的探险者也挺感兴趣。他们还说,估计格拉斯通那边一些驿站的马戏团,也会表演这出滑稽戏。 “……卡格尔也曾经看过那出戏,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好几年前,或许。他在比德尔城有房产,偶尔会在这儿住上一阵,应该是在那个时候看的。 “九月初,我们抵达比德尔城的时候,他还跟我们说过,说比德尔城的马戏团表演没什么意思,演出都是老一套,让我们不用去看。 “我们都相信他的说法,他毕竟也算是比德尔城的居民,所以就都没有去看马戏团的演出。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我们才,逃过一劫。” 说到最后,赫德的声音还是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努力地深呼吸了一阵,让自己冷静下来,又喝了好几口水,用以维持自己的精神状态,尽管在梦境中的事情并不会直接影响他的现实情况。 随后,他十分期待地望向幽灵先生,然后说:“这个结果会帮到您吗?” 幽灵先生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并且向赫德道谢。 他思考了一个问题,也就是,德莱森家族那三人受到感染的原因,与其他探险者受到感染的原因,是相同的吗? 德莱森家族那边,他们可能是因为那张邮票,也有可能是因为其他什么。 但比德尔城这边,毫无疑问,卡格尔以及那些死者,恐怕就是因为看了《森林的沙漠》这出滑稽戏,所以才会受到污染。那直接与那片无名森林发生过的事情产生了关联。 ……如果——哪怕只是某一刻闪过的一个念头——如果他们怀疑,这并不仅仅是一出滑稽戏,而是暗示了历史上发生的某些与旧神相关的事情的话,那么他们很有可能就会受到污染。 这就好似在跑团的设定中,知识和灵性各自加了1点一样。 要是他们的灵性与意志原本就摇摇欲坠,那情况可能就更加糟糕了。 至于无烬之地西南面,阿方索听闻的其他那些死亡案例,幽灵先生倾向于两种可能性都存在——甚至于,死者中混着一些旧神追随者也说不定? 总而言之,他现在最关注的问题是,这出滑稽戏。 当他从哈尔·戈斯的口中听闻辛西娅的故事的时候,他其实没有考虑过这群孩子们究竟是从哪儿得知的,而这些故事又是怎么流传下来的。 毫无疑问,文学、艺术、表演等等形式,才是这些虚幻的故事流传的重中之重。 无烬之地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严肃戏剧或者剧院。那种精致的东西与无烬之地格格不入。所以,在无烬之地,“表演”几乎全然与马戏团挂钩。 也就是……小丑。幽灵先生心想。 马戏团当然不只有小丑,但是能够上演滑稽戏的,只有小丑。人们喜欢看小丑在剧本或者其他什么的安排下出丑,那是一种混杂着幸灾乐祸和无害恶意的情绪。 很多时候,人们甚至不在意剧本的故事究竟是什么,人们只在意小丑的表演,只在意自己是否被逗乐。 而对于小丑来说——无烬之地的这些小丑——就如同幽灵先生认识的那位小丑阿克赖特一样,他们的存在其实是相当危险的。 这些滑稽戏,或者其他的演出,本质上真的就那么无害吗? 其题材要么是完全虚构的、要么来自于非虚构的历史改编。前者或许存在,但后者必定大有问题。这可是个拥有神明的世界。 而小丑,又不得不假装自己疯疯癫癫,以此来博得观众的喜爱。他们以此生存下去。 ……装疯卖傻也很容易出现问题。费希尔世界的危险总是无处不在。 很大概率,小丑们最后的结局,就是变成阿克赖特那样——灵性极高,意志极低。他们之所以能够维持那种危险的平衡,是因为他们的“无知”。 曾经幽灵先生没能想明白这一点,但是如今他已经明白了过来。 “无知”就是这群小丑的面具。那浓重的油彩隔绝了小丑与这个世界的某种联系,就好似在阿克赖特来到拉米法城之前,他从未知晓这位小丑的真实姓名一样。 他们恐怕的确处于某种特殊的,半疯不疯的状态。 ……阿克赖特说自己来到拉米法城,是因为他将被这里的某人杀死。 这条信息是夏先生告诉他的。夏先生说阿克赖特注定被拉米法城的某人杀死,如果想要改变这样的命运,那也必须来到拉米法城才有可能做到。 阿克赖特必须抱着面对死亡的决心,来到拉米法城。与此同时,他或许也可以为死去的马戏团团长米基报仇。 当阿克赖特这么说的时候,他流露出一种难得一见的理性,好似他空茫疲倦的大脑中还剩下那么一些些的理智。 ……他会知道《森林的沙漠》这出滑稽戏吗?恐怕会的,听起来那是所有小丑的必修课。 那么,那与他来到拉米法城的原因,有关吗? 幽灵先生一边思考着,一边首先向赫德说明了发生在无烬之地西南面的事情,然后他说:“比德尔城的这些死者,恐怕就是因为这出滑稽戏而受到污染的。这可以说是一个巧合,一个悲剧的巧合。 “而这件事情可能在无烬之地的其他地方也发生了。” “为什么以前没有出事?”赫德十分困惑地问。 幽灵先生无奈地笑了一下,为赫德的迟钝。他说:“因为‘复现自我’的仪式。” 赫德愣了一下。 另外一位与幽灵先生探讨此事的人,也就是阿方索·卡莱尔,他显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从来没有在幽灵先生的面前谈及任何相关的话题。 但赫德是个愣头青,他完全没想到这可能会与幽灵先生有关。 幽灵先生说:“往常人们不会深入到那么危险的地点、也不会接触到这种污染。但是,‘复现自我’仪式给了他们这个机会。” 赫德愣愣地听着,他好似全然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 “但是……但是,这不是……”他突然说,用着一种费劲的、矛盾的语气,可随后,他的语气坚定了起来,“这不是您的错。您不能因为这件事情责怪自己。那与您无关。” 幽灵先生微怔。 “如果‘复现自我’仪式可能会间接伤害一个人,那么它一定已经直接拯救了一百个人。”赫德难得流露出严肃的神情,“连我都清楚,我们不能因噎废食。 “即便没有‘复现自我’仪式,那些探险者也一定会用其他的办法,可能是更加残酷的办法,去探索这片土地。他们无法抗拒那种诱惑,以及他们内心的贪婪和欲望。 “而‘复现自我’仪式起码还给了他们一个自救的机会。比如我,这个仪式就拯救了我,毫无疑问。如果您没有告知我这个仪式,那么我早已经死在福利瓯海了。 “……事情就是这样,我都能很清楚地分析出来。任谁都不能责怪您。您做了一件好事,天大的好事。” 赫德郑重其事地强调着。 幽灵先生怔了一会儿,然后不免微微笑了一下。 他有一些感动,当然,为了赫德的话;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他的朋友们、同伴们,包括琴多,好像总是将他看得太过于脆弱或者感性。 事实是,他的确知道“复现自我”的仪式可能带来的问题,这种问题也未必是他提前预料到的,但是,这种事情总是不可避免。 他相当理智地认为,任何力量都不存在善恶,其善恶是由使用者来决定的。 比如一把刀,或许有人用来防身,有人用来杀人。而他只是这把刀的工匠,他对这把刀诞生之后的经历无能为力。 ……或许也不能说无能为力。但如果他真的介入、影响这份力量的用途,比如利用时光和命运的力量,那就可能会导致更加灾难性的后果。 比如他可以声称自己能够批量制造这样的刀,甚至于更加强大的刀,而想要获得这把刀的人,必须承诺自己不能用这把武器去伤害他人。 听起来相当公平。 不过他老家地球的一个成语很好地诠释了一个可能的糟糕后果:借刀杀人。 事实是,人类本身就是存在某种缺陷的,不可避免。他十分清楚自己的种族的问题。他并不以为自己就能改造这种缺陷——他不认为这世界上存在完美。有得必有失。 ……权衡利弊的结果就是,他最好还是“无能为力”为妙,尤其是在现在这个关头。 等解决了眼下的一切,他或许才有时间、才有精力来思考一些可能的规范手段。 这种思量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在他的大脑中转悠过许多回了。他当然会因为这些探险者的死亡而感到一声叹息,但理智会让他保持一种更加坚决的冷静。 ……况且,他的确拥有着更加沉重的职责、更加郑重的负担。这也是他不能沉浸于这种情绪的原因。 他没有自怨自艾、懊恼颓丧的时间。他对此心知肚明。 最后,幽灵先生几乎温和地说:“别担心,赫德。我很感谢你的关心,但是请相信我,我不会被这些情绪困住。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将目光望向未来吧。 “另外,如果可以的话,请帮我问问马戏团的那位小丑,他是否知道更多滑稽戏。今年的神诞日就要到了,或许有些人该行动了,你在比德尔城记得注意安全。” 第270章 小孩的父母 从梦境中醒来的感觉相当奇妙。 对于西列斯来说, 那几乎如同他第一次来到费希尔世界的时候,茫然间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新奇的、宏大的世界。 而且大脑中还有着一些原本并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拉米法城的凌晨四点。 时间临近秋末, 因此窗外仍旧天光暗淡。 琴多也已经醒了过来,默不作声地往西列斯这边挪了挪,然后伸手握住了西列斯的手。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暂且安宁地享受这片刻功夫的沉静。 过了片刻, 他们又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这一次是好眠, 并未让梦境来侵扰他们的睡眠。 这是周日,+10月14日。 清晨, 西列斯和琴多去了趟兰斯洛特剧院。 “诺埃尔教授!琴多先生!” 海蒂女士十分惊讶地迎接了他们, 剧院这边也才刚刚开门, 甚至连演员都还没有到齐。海蒂是因为要过来准备道具和服装,所以才特地早来的。 小丑阿克赖特自然也站在她的身边, 脸上一如既往地流露出一种纯然无知的空白。他的五官总是十分灵活, 时不时就会扭动一下, 仿佛在温习曾经的所学一样。 西列斯也与海蒂和阿克赖特打了招呼。他们去到了海蒂的办公室,随后西列斯望向了阿克赖特。 他斟酌了一下, 便问:“阿克赖特, 你有学过什么滑稽戏吗?” 阿克赖特歪了歪头, 咧嘴露出了一个笑容:“学过……许多!” “那么你知道《森林的沙漠》吗?” 阿克赖特想了一会儿,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森林的沙漠》?”海蒂迟疑了一下,“那的确是马戏团的小丑经典剧目之一, 不过在我印象中, 这些年其实已经不怎么上演了, 因为人们都已经看腻了。” 这样的说法和之前赫德·德莱森的调查结果差不多。 ……西列斯并不能直白地告知面前这两位马戏团的前成员, 关于《森林的沙漠》的具体信息, 那可能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他便只是说:“我认为这出滑稽戏的来源可能有些问题。或许是旧神追随者在暗中推广这出滑稽戏。” 海蒂流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阿克赖特有点困惑地抓了抓脸,像是没怎么听懂。 海蒂想了想,便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其实是一出很久以前就已经出现的戏剧,也就是无烬之地东面这片土地曾经的国家流行过的。 “在雾中纪到来之后,这个剧本也就慢慢在无烬之地传播开来。现在马戏团上演的剧目,应该是经过了一些改编的。 “……通常来说,在一个马戏团中,新来的小丑都是从之前那一位小丑那边,学习这些滑稽戏以及其他演出内容的。” 说到这里,海蒂停顿了一下,然后下意识望向了阿克赖特。 阿克赖特一直在小声嘟囔着什么。如果西列斯没有听错的话,那似乎是加兰小姐的故事中的台词。阿克赖特看起来像是十分称职的演员。 当其他人的目光停在他的身上的时候,他眨了眨眼睛,摸了摸脸,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西列斯说,“你是从你之前那一位小丑那里,学到这出滑稽戏的吗?” 阿克赖特愣愣地点了点头。 “黑尔斯之家马戏团之前的那位小丑?”琴多表情微动,他若有所思地说,“那不就是……” 西列斯沉默不语。 他曾经猜测,那位小丑可能就是那位神秘的德莱森先生,也就是赫德·德莱森的叔祖父,阴影信徒中“干活的人”。 毕竟小丑这个身份很容易让一个人隐藏自己的身份。 在跑团剧本中,叛教者哈姆林打算离开拉米法城的时候,他曾经的一个选择就是打算取代阿克赖特的小丑身份。 不过,海蒂女士似乎并没有与那位小丑有过什么接触,或者那时候她年纪还太小,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至于阿克赖特,他恐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且,如果阿克赖特间接与约瑟芬·霍西尔扯上了关系的话,那么那位德莱森先生的行动就更加可疑了。是阴影信徒特地让他前往阿克赖特身边,将其培养成一名小丑的吗? 不,不对,那样时间就有点对不上了。 阴影信徒似乎是直到去年,才突然对马戏团的力量产生了兴趣。在此之前,他们可能根本没有关注马戏团的存在。 那位德莱森就算选择成为小丑,可能也只是因为这个身份更方便他在黑尔斯之家隐藏自己——毕竟,如果小丑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行为,人们也只会耸耸肩,说,“那就是小丑”。 现在西列斯还不确定阿克赖特与那位科吉歇尔·兰斯洛特究竟有什么关系,但德莱森先生与阿克赖特的相逢,却是板上钉钉。 就算德莱森未必是小丑,他也长时间停留在黑尔斯之家,可能会观察到马戏团的力量。 ……黑尔斯之家是去年出事的。但是更确切一点说,黑尔斯之家的事情,其实早在格雷森事件之前就已经酝酿了起来。 是阴影信徒利用了胡德多卡和梅纳瓦卡的信徒,而后者又利用了贴米亚法与布朗卡尼的信徒。 这个计划恐怕在更早之前就已经确定了下来。作为一直潜藏在黑尔斯之家的“干活的人”,那位德莱森可能也比其他人都也早知道这一点。 ……说到底,西列斯怀疑的是,阴影信徒在去年突然对马戏团的力量产生了兴趣,是否会是那位德莱森先生的手笔? 他可能在观察黑尔斯之家、暗中协助那些计划的同时,也注意到马戏团的力量的独特性,于是在向上汇报的时候,顺便提了提这样的奇怪力量。 马戏团的力量基于“复现”,基于过去这辽阔无垠的无烬之地那无数个小小的马戏团,不同的小丑、占星师、魔术师、驯兽师等等,为这些相似的职业烙上了属于自己的刻印。 而这无数个烙印叠加起来,即便每一个都如此弱小而无害,但整合到一起也不容小觑。 实际上,这也是过去无数年间禁锢这些马戏团成员的枷锁。 德莱森或许成为过小丑,他可能对此十分清楚,尤其是……在他脱离小丑这个身份之后。那的确有可能造成一场灾难。 西列斯兀自陷入了片刻功夫的沉思。 随后,他又询问了阿克赖特知晓的其他滑稽戏。尽管阿克赖特看起来傻乎乎的,但是他的记忆力相当不错,将自己知晓的滑稽戏内容一一复述了出来。 不出意外的是,其中也有不少暗示或者隐喻了旧神相关故事的内容。 海蒂女士在一旁补充说:“这些滑稽戏,其实在去年黑尔斯之家出事之前,就已经很少上演了。因为人们如今没那个耐心看小丑表演那么长的剧目,他们只想看简短又好笑的……单纯的出糗。” 他们都不禁沉默了一下。 阿克赖特左右看看,然后自顾自嘿嘿笑了两声。 西列斯思考了一阵,又转而问:“关于阿克赖特来到黑尔斯之家之前的经历,女士,你有什么了解吗?” 海蒂无奈地摇了摇头:“当时他就已经是……我的意思是,像是个小傻子一样了。没人知道他之前都遭遇了什么。那时候他是个孤儿,不知道怎么就流浪到了黑尔斯之家,然后就被米基收留了。 “……而且,那个时候,我自己也还小,对很多事情都记不太清了。” 外面有人敲了敲门,随后卡洛斯探头进来:“海蒂?我需要和你一起去……哦,教授!你们怎么过来了?” 卡洛斯·兰米尔显然是为了排练的事情过来找海蒂。西列斯便解释说,他们是有些好奇海蒂与阿克赖特曾经在无烬之地的经历,所以过来问问。 卡洛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并不是非常在意这个问题。他又与海蒂聊了起来。 西列斯默不作声地旁听着,并且注意到,卡洛斯似乎认为这两天排练的效果不佳,所以想再抓紧时间。 很快,海蒂便朝着西列斯与琴多歉意地笑了笑,说她得失陪了,她要去一趟仓库,寻找其他可能符合卡洛斯要求的道具。 “那么阿克赖特呢?”西列斯问。 “能麻烦你们暂时在这儿留一阵吗?”海蒂说,“我不太放心让阿克赖特一个人呆着……您明白的。” 卡洛斯在一旁等待着,不过看起来没有在意海蒂的话。他可能以为海蒂只是不放心阿克赖特的“呆傻”。 西列斯点了点头,说:“没问题,我们会在这儿等你回来。” 海蒂感激地道谢,然后便与卡洛斯一同离开了,剩下西列斯、琴多和阿克赖特三个人在这儿面面相觑。 事实上,阿克赖特反而挺自在。他自顾自小声念叨着自己的台词,时不时就站起来活动一下,手舞足蹈。他有一种旁若无人的气质。 琴多有点烦恼地歪头靠在西列斯的肩膀上,他的目光盯着阿克赖特,然后说:“看起来在这儿没什么线索。” 或许小丑们的那些滑稽戏,乃至于其他的一些演出,都是旧神追随者或者阴影信徒在幕后推动的,目的就是为了暗中传播污染。 ……如同拉米法城的坎拉河,这种污染总是如影随形。 人们没法意识到这一点;如果像西列斯这样,随时能得到骰子的提醒,那么人们当然会意识到问题,但可惜的是他们没有。 而另外一件可惜的事情就是,西列斯几次前往无烬之地,都没有真的看到过小丑的滑稽戏,不然他早就能意识到问题所在。在黑尔斯之家是因为马戏团出事了,而其他时候则是因为行程匆忙。 但不管怎么说,这种污染的事情也并不稀奇。 旧神的阴影始终笼罩着这个世界,就好似许多研究学者们都得在阅读文献的时候,始终小心翼翼一样。危险总是无处不在。 他们现在首先得对付“阴影”和阴影信徒,等这些事情解决了,他们才可以回过头来研究无烬之地的问题。那都是经年累月造成的问题。 不过,西列斯并不想那么简单地放弃。他感到耿耿于怀,对于阴影信徒去年让马戏团来到拉米法城的事情。 ……他认为这其中可能蕴含着某些重要的因素。 他思考了一阵,便对琴多说:“或许只是我们忽略了阿克赖特的作用。”随后,他转而问,“阿克赖特,你对之前那位小丑有什么印象吗?” 阿克赖特此时已经将自己的台词说完了一轮,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拿出了一副纸牌——命运纸牌——玩了起来。 他十分灵活地洗牌,又在某一刻刻意地让自己滑稽地出了错,然后手忙脚乱地整理起散乱的纸牌。 当西列斯这么问的时候,阿克赖特明显地愣了一下。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才缓慢地说:“我……不喜欢他。” 西列斯与琴多都愣了一下。 这似乎还是阿克赖特头一回流露出明显的情绪波动和感情倾向。 随后,阿克赖特又说:“他要我忘掉我的名字……他要我,成为‘小丑’。” 这句话让西列斯情不自禁地眯了眯眼睛。 他几乎控制不住地感到惊异了,但或许也带着一丝意料之中。 “……这就是为什么,海蒂都会对你的名字感到陌生?”琴多说。 在他们遇到这些马戏团的成员的时候,就拿海蒂来说,他们当然知道海蒂是占星师,但当他们称呼这位占星师女士的时候,还是会叫她的名字。 而小丑却不一样。 在小丑来到拉米法城之前,小丑就只是小丑,好似他的名字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被所有人遗忘。这并不是一件普通的事情。 阿克赖特抓了抓头发,像是冥思苦想了一阵,然后说:“应该……是的。因为,他让其他人都不要用名字来叫我……他说,这可以让我更快成为小丑。” ……听起来像是为了培养当时还年轻的阿克赖特,让其尽快接过小丑的职业身份。 如果这事儿发生在没有超凡力量的世界,那么西列斯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在费希尔世界,这样的做法无疑是将阿克赖特推向死路——这是在让他遗忘自己的名字、让他遗忘自我认知。 “他有说过为什么要这么做吗?”西列斯问。 阿克赖特又一次陷入冥思苦想之中,他像是在费劲地搜索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记忆,妄图从一片空白中找出一个墨点——那突兀的、抢眼的、漆黑的墨点。 然后他猛地睁大了眼睛。他的眼眶四周有一种较深的色彩,仿佛曾经小丑面具的油彩,已经无法从他的面孔与灵魂上擦干净了。 他那双空洞的、又沾染着滑稽的油彩的眼睛,怔怔地凝视着西列斯。 他说:“……因为,小丑的力量……” 西列斯与琴多保持着一种屏息的沉默,等待着阿克赖特继续说下去。与此同时,西列斯已经做好了随时进行判定的准备。 “小丑的力量……”阿克赖特几乎有点结结巴巴地说,“很奇怪。他……他想要,看看我的情况……他想要我成为小丑,成为……他的,实验品。” 当他终于将那最后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他自己都怔了一下——实验品,他像是有点迷茫地思索着。 西列斯观察着阿克赖特的表情,注意到那种迷茫始终没有消散。但是很快,阿克赖特像是对这件事情失去了兴趣,又开始自顾自玩起纸牌来。 ……正如西列斯想的那样,“无知”就是小丑们的保护色。 不过这也让他稍微松了一口气,转而思考起小丑提供的信息。 之前那一位小丑,将阿克赖特看作是他的实验品,想要借此研究小丑的力量……老实讲,这听起来就不太像是小丑。这似乎更加深了德莱森先生的嫌疑。 而如果真的是那位德莱森,那么阴影信徒对于马戏团的兴趣的起始点,似乎就来自于这里。 ……“干活的人”为了隐藏身份,挑选了马戏团的小丑作为自己的临时身份,但是因此却注意到了马戏团这种传承已久的奇特力量。 他自己不可能一直待在马戏团,所以他挑选了自己的继任者作为实验品。 ……或许就是在这种残酷的活人实验结束之后,他得到了一些收获,然后借着黑尔斯之家和格雷森事件的推进,将其传递给了更上头的“决定的人”。 于是阴影信徒在去年找了一个机会,近距离观察了一下马戏团的情况。 这就是去年马戏团之所以会来到拉米法城的本质原因。有一只无形的手推动了他们的命运,而那并非命运本身,而是其他的人类。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海蒂女士从仓库回来了。她走进来,注意到那种微妙的气氛,便露出了一个困惑的表情。 “发生了什么?”她问。 西列斯让琴多暂时待在办公室里,以免阿克赖特这边出现什么意外,而他自己与海蒂去到了走廊上。他们避开了阿克赖特,然后西列斯才说:“前任小丑或许是在拿阿克赖特做实验。” 海蒂露出了一个吃惊的表情。 “这位前任小丑,很有可能与去年黑尔斯之家的覆灭有关。”西列斯说,“他研究了小丑的力量,让他背后的组织对马戏团的力量产生了兴趣,所以去年你们才会来到拉米法城。 “……通过那位商人,我之前跟你提过的,戴维·巴比特。” 海蒂张了张嘴,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猝不及防。当然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的整个过程居然会是这样。 很快,海蒂恢复了冷静。她问:“那么,这事儿对于您现在的问题,有所帮助吗?” 西列斯思考了一阵,然后低声说:“我还是十分关注阿克赖特的来处。” “他的父母,以及他流浪的原因?”海蒂问。 “不,他的名字。”西列斯说,他思考了一下,将约瑟芬·霍西尔与科吉歇尔·兰斯洛特的事情稍微粉饰了一下,告知了海蒂,又提及了科吉歇尔的那个假名。 “那是三十四年前的往事。”西列斯说,带着一种轻微的困扰,“你有听说过菲茨罗伊·阿克赖特这个名字吗?” 海蒂想了一阵,然后摇了摇头。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稍微松了一口气。他说:“算了。” 海蒂怔了一下。 “我们更需要关注几天之后的神诞日。”西列斯低声说,“或许曾经的那些往事,可以在我们解决了这一切之后,再慢慢来调查。” 海蒂也点了点头,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这并非西列斯的本意,因为他仍旧思考着夏先生让阿克赖特前往拉米法城的原因——总不可能就是为了让阿克赖特出演这场剧目吧? 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因由,而现在西列斯就在寻找那个理由。但这一时半会也急不来。 他们又回到房间里。阿克赖特仍旧在玩牌,而琴多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西列斯叫上琴多,打算离开兰斯洛特剧院。 在他们离开之前,海蒂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认为您或许该放松一点,教授。我想……这很有必要。” 西列斯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他低声说:“我会的,感谢你的提醒,女士。” 一旁,阿克赖特的手突然猛地颤抖了一下,纸牌从他的手中猝然跌落,散落一地。他怔怔地盯着这一幕,然后低声喃喃说:“他把我赶了出去。” 他们的目光都望向了阿克赖特,带着一些惊异。 “……‘阿克赖特,滚出去!’”他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那一幕,带着一种天然的滑稽本色,“‘我养不起你了!你那个该死的养父已经三年没有给我寄钱了!他恐怕早已经死了!’ “我……哦,我说,‘对不起……放松一点……对不起。’啊哈,放松一点! “而他又说,‘放松?不是你在赚钱,你当然可以放松。你这个小破孩子……我养了你好几年了!你快点滚出去吧,无烬之地很大,你自己去找个出路吧。’ “我就只好离开了……我离开的时候,其他人都在笑呢。我那么狼狈……但他们觉得很好笑。有人说,‘哎呀,一个孩子被赶出去了!’ “‘只是开个玩笑吧!’‘看起来真好笑,那孩子完全没明白。’‘只是开个玩笑,他自己回去认个错就好了。’‘孩子怎么能和大人置气呢。’ “……我生气了!我觉得,我的确是生气了!所以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座城市。我也不知道什么养父……养父。他说,是养父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他说那是假的名字,谁也不知道我的养父的真名。因为那里不是属于他的地方。他收养了我,然后又抛弃了我;他教养了我,然后也抛弃了我。 “……我当上了小丑,然后人们喜欢我。” 阿克赖特几乎本能地露出了一个丑兮兮的笑容,那是小丑的本能。咧开嘴,大大地咧开嘴,然后弯曲——几乎要将嘴唇撕裂的那种笑容。 房间里的其他三人已经呆住了。 养父?假名?抛弃? 西列斯怔了片刻,然后猛地回过神。他想——他意识到,阿克赖特是科吉歇尔·兰斯洛特在无烬之地收养的孩子。 阿克赖特的确是孤儿。然后一个男人收养了他,用假姓氏给这个假儿子取了个假名字。 ……听起来一切都是虚假的,所以冷酷的真实打破这一切,也显得顺理成章。 在回到拉米法城之后,科吉歇尔·兰斯洛特既卷入了与约瑟芬·霍西尔有关的阴谋,又不得不对抗康斯特公国对于走私活动的打击。 他死在了那一刻,自然,他也没办法、没时间、没精力去思考自己曾经收养的孩子了。 他可能是在回到拉米法城之前,将这个孩子暂且拜托给自己的老朋友,或者什么熟人。他的打算是只让他照顾一阵,但是最后,这个孩子却成了一个大麻烦。 在无烬之地照顾孩子本来也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 于是最终,阿克赖特唯一的命运就只有可能是,被抛弃、踏上流浪的旅途。他又被马戏团收留了,可马戏团的那位小丑对他虎视眈眈、心怀恶意。 此后,这么多年过去,阿克赖特以一种几乎陌生的语气谈及自己的过去。 他还记得这一切吗?他当然记得。 但是,他不能摘下那“无知”的假面,否则可怕而疯狂的污染将转瞬侵蚀他的灵魂、吸吮他的骨髓。 阿克赖特像是定定地注视了西列斯片刻,又过了片刻,他突然以一种近乎微弱的声音、近乎恳求的语气说:“我想来到拉米法城……我想解决这一切。” 西列斯怔在那儿。 门外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卡洛斯猛地拉开门,语气暴躁地说:“该排练了!注意时间!” 海蒂一瞬间回过神,她本能地说:“抱歉。”然后她又看向阿克赖特,在犹豫了一瞬之后,用一如既往的态度说,“阿克赖特,走吧。” 阿克赖特迟钝地点了点头,又咧嘴笑了笑。他把纸牌放回口袋里,然后跟上了海蒂的脚步。 等他们离开之后,西列斯与琴多不约而同地默然了片刻。随后琴多低声嘟囔着说:“恶心的阴影信徒。” 他们的计划并不仅仅伤害了那些直接相关的人士,也同样影响了其他无数人的命运。在过去这四百年的雾中纪之中,世界始终处于混沌的、黑暗的阴影笼罩之下。 西列斯也暗自叹了一口气,他说:“我们会解决这一切的。”他看了一眼时间,便说,“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在返回凯利街99号的时候,他们恰巧碰上了邮差先生,后者为西列斯送来了一封信,来自奥尔登·布里奇斯。 他邀请西列斯明天去布里奇斯家族详谈。 “明天?”琴多敏锐地问,“但是明天您有空吗?” 明天是周一,同时也是拉米法大学期末周的开始。下午有专业必修课的考试,西列斯需要去监考。 上午本应该有时间,但是明天那来自堪萨斯的学术团队就要抵达了。作为专业主任,西列斯必定需要去陪同。 “……看来明天下午你得帮我个忙了,琴多。”西列斯无奈地说,“帮我去监考?” “好的,乐意为您效劳。”琴多凑过去蹭了蹭西列斯的脸颊,“至少不是给您代课,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西列斯:“……” 关于代课这个话题,他们已经说了很多回了。不过,尽管西列斯确实很忙,但是他还是会尽量自己去授课,导致这个略显戏谑的猜测并未成真。 ……当然了,让一个堪萨斯人去给康斯特人传授康斯特文学理论,还是太为难琴多了,虽然琴多已经能对学生们的作业内容说的头头是道了。 西列斯侧头吻了吻琴多,带着些许轻微的笑意。 时间临近中午,他们打算自己在家里做午饭。如果时间许可的话,他们自然会乐意这么做。另外,天气渐凉,他们之前购买的食材也总算是可以稍微放上一阵,而不必担心当天变质了。 琴多有点心不在焉地切着肉,一边问:“您觉得,那位老画家明天想跟您谈什么?” “或许是为了拉米法大学的艺术学院,也或许是关于埃米尔的事情。”西列斯说,他正谨慎地打量着面前的蔬菜,思考着从哪儿下手,“奥尔登知道我和地下拱门事件的关联。” 琴多挑了挑眉,却毫不留情地说:“但是埃米尔都已经将画作完成了,他反而在这个时候于心不忍了?” 之前西列斯也有给奥尔登·布里奇斯写过信,但奥尔登的回信从来都显得十分正常。从八月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奥尔登有很多坦诚的机会,但是他都放弃了。 “或许。毕竟他已经达成了目的。”西列斯客观地说,他终于决定好了怎么安排面前这些蔬菜,“过去这段时间里,菲尔莫尔家族没有任何动静,但他们暗地里一定在做着什么。” 普拉亚家族在拉米法城的一些势力,比如马车行等等,其实也一直在关注阴影信徒那边的情况。但是他们并未有什么发现,似乎阴影信徒格外注意这个问题,并不打算泄露自己的行动。 这让他们度过了相安无事的一段时间,但是他们都十分清楚,这不会是终结,他们都不可能接受现在的局面永远持续下去。 单是“阴影”不停地徘徊于费希尔世界附近,就十分令人感到烦恼了。 ……抛开对于真相的调查不谈,许多关于神诞日以及神诞日前夜的安排,也已经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之中。西列斯也依旧在处理那些通过八瓣玫瑰纸,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的消息。 这些消息大部分与启示者们的安排有关。 令人意外又或许也在意料之中的是,有超出他们想象的启示者愿意在事情爆发的时候参与进来,付出自己力所能及的努力,这也让西列斯稍微安心了一点。 他说:“我希望奥尔登能带来一些有用的信息、一些提示,关于阴影信徒将要做的事情。” 琴多把水龙头打开,清洗着食材,他说:“说到提示……那首童谣?” “那首童谣。”说着,西列斯无奈地摇了摇头,“约瑟芬好像有点故弄玄虚了。” 那首童谣涉及到许多相关的因素,最核心的就是小羊、小孩、流星、鱼、渔夫、画板。 抛开“星星坠落在海面”这一句最早给予他提示的句子,其他的许多概念都隐藏在迷雾之中。 泥土张口吞小羊?渔夫捡到鱼尸体?肉和钱币上天平?小孩画上新小羊? 西列斯最为关注的,也就是这四个句子。 小羊究竟象征着什么?旧神?或者神的力量? 那么青草与泥土合作吞食小羊,又意味着什么?可约瑟芬真的知晓旧神吞食旧神的真相吗,她又是从哪儿得知的? 渔夫和小孩又是谁?如果考虑到小孩在画板上画上新小羊的行为,那么小孩可能指向的是“阴影”。那么小孩和渔夫做交易、购买鱼肉的说法,意味着“阴影”与某位旧神合作? ……他很难确定的一个问题就是,在这首童谣中,每一个东西就真的指向对应的旧神吗? 比如泥土是翠斯利、星星是露思米、鱼儿是阿莫伊斯、酒瓶子是埃尔科奥、拥有天平的渔夫是梅纳瓦卡? 但吞食埃尔科奥的神明也并非梅纳瓦卡啊? 渔夫的形象好似混杂了梅纳瓦卡与贴米亚法一样。 这些似是而非的指向与自相矛盾的象征,让西列斯十分摸不着头脑。 他唯一确认的一件事情是,小孩在画板上画出小羊的做法,显然指向了“阴影”和阴影信徒如今的行动。 ……画中的小羊是小孩的食物。他想。 他兀自陷入了沉思,不过仍旧心不在焉地处理着食材,尽管琴多还是很快将他赶出了厨房,让他好好思考。 西列斯不禁失笑。他们今天做的是炖菜,食材处理完了全都扔进锅里慢慢煮就行了。琴多另外做了两个简单的炒菜。 西列斯就站在厨房门口,一边思考,一边望着琴多。 ……或许是食物的香气给他带来了一丝灵感,他突然想到,“一二三四少一只”? 他记得那首童谣的全部内容。 小孩与渔夫做了交易,吃完鱼肉还是觉得饿,便回到家里去看自己豢养的小羊,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画中的小羊少了一只。小孩随后又添上了一只,这才让小羊重新变回五只。 ……这个数字是随便选择的吗?只是为了符合童谣的格式? 五只、五只……如果这指向的是五位旧神,那有可能是哪五位? 可以先排除李加迪亚与阿卡玛拉,这两种力量从未被“阴影”掌控,这两位旧神自然也不可能成为画中的小羊;阿莫伊斯也可以排除,毕竟祂大概率是童谣中的“鱼儿”。 另外,被贴米亚法吞食的埃尔科奥、被“阴影”自己取代的胡德多卡也可以排除。 这样就已经排除了五位旧神,还剩下八位旧神。 翠斯利、露思米、贴米亚法、布朗卡尼、阿特金亚、佩索纳里、撒迪厄斯、梅纳瓦卡。 旧小羊和新小羊,以及四只一直存在的小羊。 ……“阴影”亲自杀死了贴米亚法(包括了埃尔科奥)、布朗卡尼、阿特金亚,这是安缇纳姆的说法。“阴影”又直接取代了梅纳瓦卡(包括了胡德多卡)。 所以这“四只小羊”应该指的是贴米亚法、布朗卡尼、阿特金亚、梅纳瓦卡。祂们的力量始终保留在“阴影”的手中。 ……那么,翠斯利、露思米、佩索纳里、撒迪厄斯,这四位旧神中,谁是旧小羊、谁是新小羊? 一个前提是,佩索纳里吞食了翠斯利,这两位神明应该可以视作一体;而撒迪厄斯和露思米…… 等等,撒迪厄斯和露思米? 西列斯略微惊愕地发现,这样的排除法最终将撒迪厄斯和露思米单列了开来,而这两位旧神正是“阴影”为自己选定的“父母”。 ……“小孩”。 这个自然的联想让西列斯猝然一惊。 他猛地发现,既然童谣使用是“小孩”,并且还有“家”这个存在,那么“小孩”理所当然会拥有“父母”。这是一个隐蔽的、但必定存在的设定。 如果他能早一点意识到这个问题…… 西列斯几乎本能地这么想,但是他又很快深吸了一口气,摆脱了这种不必要的情绪。 所以,至少在童谣中,撒迪厄斯与露思米应该是另外列出的,作为“小孩”的父母存在,而不是作为“小羊”存在。 那么,童谣中所指的新旧小羊,只有可能是翠斯利和佩索纳里。 ……旧小羊的死,在童谣的描述中,有这样两句,“青草缠绕小羊脚”,以及,“泥土张口吞小羊”。 青草束缚了小羊的行动,而泥土吞食了小羊……这种说法似乎倾向于翠斯利吞食了佩索纳里,但实际情况似乎刚好相反。 难道又是像胡德多卡和梅纳瓦卡那样的情况?人们误以为是佩索纳里吞食了翠斯利? 但是…… 一直以来,西列斯怀疑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佩索纳里会突然改变自己的态度? 在阴影纪,祂还诅咒了死亡与星星的孩子,让“阴影”无法诞生;而等到沉默纪,祂就毅然投身于“阴影”的阵营,甚至吞食了另外一位旧神? 这种态度的转变显得十分不可思议。 西列斯曾经以为这与“阴影”有关,但如果…… 如果,是翠斯利改变了佩索纳里的想法? 因为……因为,翠斯利憎恨人类,所以,翠斯利主动加入了“阴影”的阵营?作为投名状,祂杀死了佩索纳里? 但旧小羊不是已经被小孩禁锢在了画框里吗? ……“小羊小羊不要逃。” 这句话突兀地闪过西列斯的大脑。 旧小羊是自己“逃”出小孩的画框的。 然后是旧小羊被青草与泥土吞食。然后是坠落海面的星星让鱼儿跃到海滩上晒成鱼干。然后是小孩与渔夫做交易,得到了鱼肉。 然后才是小孩画出了新小羊。 如果这个时间线是正确的,那么小孩在得到“鱼肉”之后,才画上了新的小羊。 但是得到“鱼肉”,难道指的是“阴影”脱困? 可十四年前约瑟芬创作这首童谣的时候,“阴影”还没有脱困吧?童谣的时间对于当时的约瑟芬来说,难道是将来时? ……西列斯感到一阵头疼。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吃饭的时候,他便和琴多说起自己的分析与猜想,他说:“旧小羊和新小羊,哪个是翠斯利,哪个是佩索纳里?” 琴多也想了一会儿,没能想出一个答案,不过他提醒说:“您好像没有把安缇纳姆算上。” 西列斯微怔,他低声喃喃说:“翠斯利或许杀死了旧小羊,但新小羊也未必是翠斯利。安缇纳姆是小羊吗?” 琴多瞧着西列斯如此沉思的模样,甚至有点后悔在饭点之前跟西列斯提及这首童谣了——他就知道他心爱的神明一定会一头栽进这个谜题里面,现在都不好好吃饭了。 他便委婉地说:“约瑟芬未必了解旧神们之间发生的故事的全貌,这首童谣中也说不定带有一些她臆测的成分。您先吃饭吧。” 西列斯回过神,莞尔地笑了笑,他说:“好的,琴多。先吃饭。” 吃过午餐,他们收拾了厨房,然后就一起出了门。下午西列斯要前往贝恩书店,参加小说家聚会。 相当值得一提的事情是,在贝恩书店那儿相熟的几名小说家,为加兰小姐的舞台推广做出了不遗余力的努力,也让不少人了解到了这出戏剧的存在。 不久前西列斯曾经通过二号人偶来试着做出过一次努力,看看是否能将整个拉米法城的居民拖入梦境之中。 幸运的是,《加兰小姐的梦中冒险》的确帮了忙,许多人在潜意识中都留下了一个“梦中的真实冒险”的概念,让他们能够接受梦境力量的侵蚀。 不过,他们恐怕还是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让更多人知晓此事。 按照西列斯那一次尝试的推断来说,他现在想这么做的成功率可能是一半一半;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加兰小姐的故事的推广程度。 ……在小说家聚会,西列斯也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好在他向来寡言,所以其他人也没有在意他的沉默。 隔了片刻,他顺手翻阅了一下八瓣玫瑰纸。其他小说家们以为他想到了什么小说的灵感,还颇为好奇地瞧了他一眼。 他看到了新的字迹,来自侦探乔恩。 “…… “调查前所未有的顺利,主要原因是我一下子就找到了突破口。 “……考虑到您的忙碌……您应该还记得,您让我去调查杰瑞米·福布斯卧室中的那幅风景画的事情吧? “我第一时间找到了戴维·巴比特,毕竟这位商人曾经与杰瑞米有过生意往来,同时他这些年也仍旧从事着艺术相关的生意。 “他大概是想通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以我立刻就得知,这幅画来自奥尔登·布里奇斯。事实上,正是戴维·巴比特掺和了这幢生意,才让杰瑞米买下了这幅画。 “奥尔登·布里奇斯,您可能听说过这位城内知名画家的名字? “他有着不菲的名声,并且有传言声称这个家族就与阿特金亚有关。您觉得布里奇斯家族可能会是第二个菲尔莫尔家族吗?他们信仰着‘阴影’? “按照戴维·巴比特的说法,他不认为奥尔登与阴影信徒同流合污,但或许是他错了。 “总之,我先将这事儿告诉您。 “……” 那幅画是奥尔登·布里奇斯的作品? 西列斯几乎一瞬间就感到惊诧了,他意识到自己明天需要和奥尔登谈论这个话题。 他的确不认为奥尔登是阴影信徒中的一员,但是,这幅画却好似是某位神明的乐园的入口?这事儿可就不普通了。 ……或许埃米尔的遭遇有关? 想了片刻,西列斯便提笔回复——他当然使用了自己的身体,主要原因是人偶们都在费希尔世界的其他地方,去解决那些“阴影”造成的麻烦了,可能要过一两天才能回来。 【奥尔登·布里奇斯,我的确知道这位老画家,事实上,我明天就要与他见上一面,谈论某些可能相关的事情。关于他的立场,或许可以等这场谈话过后再做定夺。】 第271章 人类与虫 “……所以, 那个堪萨斯的学术团队如何?” 他们的目光望着布里奇斯家族书房落地窗外的秋景。时间临近秋末,不可挽回的枯败之景统治了北郊,也统治了这扇落地窗外的风景。 当西列斯第一眼瞧见奥尔登·布里奇斯的时候, 他稍微吃了一惊。 上一次与这位老画家见面, 还是年初的冬天。奥尔登如今已经67岁了, 但是上一次见面的时候, 他还并不如同现在这般苍老与疲倦。 他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了,脸上的皮皱巴巴地依附着他的骨头和血管,目光浑浊又空洞。他好像真的将要去见这个家族真正信仰的神明了。 不过, 当他望向西列斯的时候,他的目光仍旧如同往常那般温和——一种伪装出来的温和。 西列斯过来的时候并未见到埃米尔和埃米尔的母亲。他被布里奇斯家族的仆人直接带到了奥尔登的书房。他们寒暄了两句, 然后奥尔登就问出了那个问题。 来自堪萨斯的那个学术团队。 今天上午西列斯见到了他们, 并且暗中对他们每一个人都进行了一次意志判定。 尽管有几位教授的意志属性看起来有些不妙,但至少都还在安全范围之内。他们可能只是无意中接触到了一些不太安全的典籍,所以受到了污染。 西列斯为他们进行的这一次判定, 也可以说是帮助他们祛除了污染。对于他们来说,可能就是来到拉米法大学就莫名其妙地“精神一振”吧。 不管怎么说,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他衷心希望这些异国而来的客人们不要出现什么意外。 这个学术团队预计是在拉米法城参加神诞日庆典之后,再返回堪萨斯。在这期间,西列斯这边可能不得不始终对其保持关注。 于是,面对奥尔登的问题,西列斯便只是回答说:“他们看起来会经历一次不错的学术之旅。” “那是好事。”奥尔登温和地说,“没人愿意遭遇什么意外。” 这话说完之后,奥尔登与西列斯都沉默了片刻。 “……我们上一次在这里谈话的时候, ”西列斯说, “是今年年初。” 奥尔登的表情微微一变。 “在那之后, 地下拱门事件发生了。”西列斯语气沉静地说, 没有带上任何感情色彩,只是客观地描述着事实,“现在,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 “……没人想到乔纳森会做出那种事情。”奥尔登语气沉沉。 西列斯终于将目光停驻在面前这位老画家的身上。他们沉默地对视着,但奥尔登始终一言不发。 于是西列斯微微笑了一下,他说:“你很清楚我这一次的来意,奥尔登,况且,是你主动邀请我过来详谈的。我们没必要继续兜圈子。” 奥尔登的目光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苍老的面孔上快速地划过一抹犹豫。 “……我们当然可以在这儿聊聊学术话题,聊聊拉米法大学将要开设的美术学院,聊聊您的生活、十月集市、天气或者其他新闻。 “但是你也很清楚,隐藏在这一切看似平和的话题背后的,世界的可怕真相与阴影。” 西列斯语气照旧平静地说。 不知道是否是那最后一个词触动了奥尔登,老画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恐惧。 他又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低声说:“我们都会死。” 西列斯微怔。 “……都会。”奥尔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皱巴巴的皮仿佛都颤抖起来,“那是我们无法逃离的结局。” “……他们打算怎么达成这个目的?” “我们会受到来自……地下的……”奥尔登像是犹豫了一下, “攻击。” “比如?” 奥尔登沉默着。 “人?”西列斯问。 “……不止。”奥尔登像是勉强自己说着,“所有的一切……人与虫、污泥与黑暗……都将涌现出来……那会吞噬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的人类。我们会失去一切。” 西列斯多少有些漫不经心地听着,他将这些信息与自己之前知晓的事情结合起来,然后若有所思。 随后他说:“而你助纣为虐?” 奥尔登像是猛地被什么利器打中了。他默然地、深沉地望着西列斯。 西列斯也稍微警惕了一些。 他当然知道这一次与奥尔登的谈话未必那么安全,如果阴影信徒埋伏在这儿就显得不妙了——虽然他觉得阴影信徒并不会那么做——不过,李加迪亚的幽灵就徘徊在他的身周。 此外,就奥尔登这个精神状态,他觉得他只要给这位老画家进行一次意志判定,这家伙说不定就直接疯了。 在过去的这几个月里,奥尔登·布里奇斯,乃至于这个家族的其他人,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奥尔登突然拍了拍一旁的响铃,把仆人叫了过来,让仆人将埃米尔和埃米尔的母亲叫了过来。 西列斯安静地等待着,没有说什么。而奥尔登在这个过程中始终低着头,也没有看向西列斯。 当埃米尔与他的母亲抵达的时候,奥尔登才终于抬起头。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奥尔登已经老泪纵横。 “外公!”埃米尔不由得吃了一惊。 他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因此有些张皇地望了望奥尔登,又看了看自己的母亲,以及在场的西列斯。 而他的母亲,在这一刻好似已经明白了什么,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也没有理会自己的孩子的求助目光。 “……我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奥尔登说,他的声音颤抖而沙哑,带着被泪水冲刷过后的粗粝,“但是我别无选择。 “这是一个动荡的、变化的时代,我必须做出这个选择,我才可以保住布里奇斯家族……我不得不。” 他的女儿站在一旁,目光冷漠,也或许,悲哀。 ……西列斯在这一刻骤然明白了过来。 奥尔登并非出于信仰、或者投靠、或者屈服的心态,才让埃米尔去临摹那些画作。他是为了家族血脉的延续。 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动荡的时代,现在就是命运的十字路口。 如果阴影信徒胜利,那么奥尔登的行动自然为布里奇斯家族,在阴影信徒那边争取了一些地位。 而如果阴影信徒失败,那么奥尔登也可以声称,一切都是他鬼迷心窍,他的女儿和外孙是无辜的。 甚至于,埃米尔到现在都还没有更改姓氏,奥尔登完全可以让布里奇斯家族的血脉,借着哈里森这个姓氏继续存在。 ……如同菲尔莫尔家族一样,奥尔登也想要为自己的家族留一条后路,又或者说,两边同时下注。 只不过,菲尔莫尔家族与阴影信徒的关联已经太深了,阴影信徒也发现了他们的二心,并且杀死了杰瑞米·福布斯。 而奥尔登这边,他们毕竟势单力薄,不引人注目。奥尔登·布里奇斯更是直接以自己为筹码,打算在必要的时候牺牲自己,保住家族的后代。 ……西列斯无法评价奥尔登这种选择的合理性。 事实上,西列斯的同伴们当然是站在他这边的,毫无疑问,并且也从未动摇。 但是,尽管奥尔登·布里奇斯与西列斯有过接触,甚至提供了当初地下拱门事件的一些线索,可他终究还是为阴影信徒付出了自己的行动。 ……该责怪他吗?这算是一种“背叛”吗? 西列斯也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不能说他对奥尔登的行为毫无异议,但是,他也没法用更加严厉冷酷的语气来指责奥尔登了。 “……所以你决定在这个时候与我见一面。”西列斯说,“你很清楚你在做什么,你也很清楚你的选择是错误的。所以你决定将一部分信息告诉我。” 奥尔登迟缓地点了点头,随后他又叹了一口气,自嘲地说:“听起来十分自我矛盾,不是吗?” “父亲……”他的女儿忍不住叫了奥尔登一声,但也只是说了这么一句,随后就一言不发。 隔了片刻,她说:“我可以带埃米尔回楼上了吗?” 奥尔登点了点头。埃米尔又懵懵懂懂地被他的母亲带走了。 “……你让他们下来,是因为……” “是因为我想告诉您,埃米尔是无辜的。”奥尔登说,“我和我的女儿,我们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在错误的时间点。但是埃米尔对此一无所知。我希望您不要迁怒他。 “现在,我试图站在正确的一边,但是,我又感到十分困惑——您是否就真的是正确的一边?” 奥尔登用困扰的目光看了看西列斯,说:“您总是……总是保持沉默。” 西列斯低低地笑了一声,他说:“不然我应该如何?” “更加……强硬,更加冷酷,更加傲慢。”奥尔登说,“更加,如同一位神明。” 西列斯微微皱了皱眉。 “……您知道往日教会那边已经决定了下个纪元的名字吗?”奥尔登说,“许多人,许多贵族,都知道了,也都知道这个名字来自于您。 “往日教会已经展现了自己的态度,所以我们也得展现自己的态度。我们得选择立场。或许您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 “……我想了好几天,才决定和您见一面。他们或许在意,或许不在意,但是我已经满不在乎了。 “今天晚上,埃米尔就会离开这里。他会去到一个……一个终将见证这一切的地方,直到这件事情彻底过去——彻底有一个结果。” 西列斯问:“哪里?” “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奥尔登说。 这个答案不出意料。西列斯甚至怀疑,有不少贵族会选择将自己的孩子,哪怕只是其中之一的孩子,送到往日教会那边。这就是这群贵族的作风,鸡蛋从来不会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西列斯也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终究与这个世界的某些潜规则格格不入。 理论上讲,他其实应该通过往日教会那边,与这个国家、这些贵族进行沟通。但是他自己并不是那么喜欢这种方式。 说到底,他毕竟还是来自地球的人类。他很难认可……费希尔世界的这种信仰方式。 “……那么,我已经知道了你的立场。”西列斯不置可否地说,“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 奥尔登瞧着他,带着一种谨慎的思考。 “比如……埃米尔的事情?”西列斯说。 奥尔登明显地怔了一下。他露出了一个颓唐的表情,然后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西列斯等待着他后续的话。 “……埃米尔。”奥尔登语气沉沉,“他们要求埃米尔去画一幅画。” “创作?” “是的,一开始是创作。”奥尔登说,“他们想要埃米尔绘制一幅……拉米法城相关的画作。” 西列斯微微一怔。 “但是埃米尔做不到。这个孩子……从来都不喜欢画画。”奥尔登无奈地说,“于是,最后埃米尔就去了他们那边,临摹一些画作。 “具体是什么样的过程我也不是很清楚,是他们那边负责的,我只是将埃米尔送过去。我知道埃米尔一定……受到了一些污染,但好在有‘复现自我’的仪式,让他慢慢恢复了过来。” 奥尔登的语气有种轻描淡写的感觉,应该说,他相当明显地弱化了自己在整件事情中的作用。 而按照埃米尔的说法,在奥尔登带他前往米奈希尔博物馆的时候,奥尔登甚至没想起来让埃米尔带上“复现自我”仪式的时轨,是埃米尔的母亲提醒了自己的孩子。 这就意味着,奥尔登其实没那么在意……至少在那个时候,没那么在意埃米尔的安危。或许就如他所说的那样,他鬼迷心窍了。 只不过,因为后来他从往日教会那儿听来的消息,所以他又改变主意了。 ……这其实是个挺残酷的事实,对于埃米尔和他的母亲来说。 不过对于此刻的西列斯来说,他只是照旧保持着表情的平淡。 奥尔登又说:“他们似乎掌握了某种……让画成为‘门’的办法,就像是历史学会的门后空间,或者沙龙那样。现实中的某个地方、某个物品,连接了一个虚构的、虚幻的空间。 “……那些地方……我想,他们可能就躲藏在那些地方。他们总是神出鬼没。或许不仅仅是画,其他什么东西也会成为他们的‘门’。” “那么,所有的画都会这样吗?” “不,他们会从中挑选。”奥尔登说,“……而且,据我所知,他们似乎也没有那个能力大批量制造。只是其中一部分,特定的一部分。” “埃米尔临摹的那些画作就会成为‘门’?”西列斯问。 奥尔登犹豫了一会儿,他没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就只能说:“或许有这种可能,但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们究竟打算拿这些画来做什么。 “……我甚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找到埃米尔。” 西列斯打量了一下这位老画家,他突然问:“你认识杰瑞米·福布斯吗?” “……当然。”奥尔登愣了一下,“菲尔莫尔家族的。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在他出事的那间卧室中,摆放了一副你的作品。”西列斯言简意赅地说,“据说是描绘了拉米法城南郊风光的画作。” 奥尔登流露出了明显的惊讶的表情,他甚至有点紧张和焦躁起来。他说:“不……我并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幅画作……我想想,那应该是我早年的作品,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卖出了。” “卖给了谁?” “一位收藏家?”奥尔登有些匆忙地说,“我不是很确定,那是很早之前的作品……南郊、南郊。我曾经画过不少与南郊有关的画作,但是那都是我五十岁之前的作品。 “在我慢慢苍老之后,我就不想画那些自然山川了。” “为什么?”西列斯多少有些好奇地问。 “……因为我已经老了。”奥尔登略微苦涩地说,“而自然永远生机勃勃。此外,当时……我从我的父亲那里,听闻了家族的事情。 “阿特金亚、撒迪厄斯……您知道的,那给了我沉重的打击。当我逐渐苍老的时候,我不得不关注起撒迪厄斯,并不仅仅是因为家族,也是因为我自己。 “于是,我很难再面对那些……曾经喜爱的艺术。” 西列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说:“所以,你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选择这幅画作成为‘门’。” “那是……那居然成为了‘门’?!”奥尔登惊骇地说。 他的表现似乎有些过于惊讶和恐惧了,西列斯打量了他一下,便说:“我如此怀疑,因为杰瑞米的死亡始终是一个谜团。 “或许是‘门’将死亡带到了杰瑞米的身边,而那幅画在杰瑞米的卧室中显得最为可疑。” 奥尔登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手指颤抖着端起了茶杯。他喝了两口,才慢慢平静下来。 他虚弱地低声苦笑说:“我只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这一点。” “……那幅画成为‘门’,会牵连到你身上?”西列斯敏锐地问。 “我……我只是如此猜测。”奥尔登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那毕竟是我亲手创作的。而埃米尔只是临摹了一些画。创作与临摹,那终究是不一样的,您肯定也明白这一点。”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了这位老画家一眼。他不太相信这种说法,他怀疑奥尔登知道更多。 他们短暂地沉默了片刻,随后西列斯说:“你刚刚的意思是,在你还不知道家族真实信仰的时候,你始终欣赏山川自然的风光?” “当然。”奥尔登也稍微恢复了平静,大概是因为谈及了自己熟悉的话题,“阿特金亚总是与翠斯利不可分割。 “……不,应该说,作为‘艺术’,阿特金亚与许多旧神都有着密切的关联。但是艺术的信徒总是偏好自然,或者欣赏自然,这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艺术与自然。阿特金亚与翠斯利。西列斯心想。 他或多或少有些关注这种隐藏的关联。 随后,奥尔登犹豫了一下,然后低声说:“周五的晚上。” “……什么?” “他们打算在周五的晚上行动。”奥尔登的声音很轻,“……在那一天的入夜时分。”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着奥尔登,说:“你应该很清楚,将这件事情告诉我,并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 “但是……”奥尔登面露挣扎,他叹了一口气,“或许我只是觉得……我只是开始期盼,黎明纪。” 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听上去十分美好。” “是啊,听上去十分美好。”奥尔登说,“至少比现在美好。”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说:“如果你想要去往黎明纪,而不是第二个阴影纪,那么你应该将所有的信息告诉我,而不是语焉不详。” “……我做不到。”奥尔登苦笑着说,“【守口如瓶】。您或许知道这个仪式?在触及到某些关键信息的时候,这个仪式就会自发进行,就会让我成为一个又聋又哑、连字都不认识的傻子。 “我来不及在这个仪式进行之前,将那些事情告知您。” 这下西列斯是真的有些惊讶了。 他的确知道这个仪式,阴影信徒也的确会利用这个仪式来保守秘密,但是,“自发进行”? 这听起来就有点像是神明的力量——触及到某个概念就自动发生。又或者,是有什么人始终在监视这些知情者?或者是封印物? 西列斯的大脑中出现了许多种可能性。 他对这个说法抱有一定的怀疑,思考片刻之后,便决定给奥尔登进行一个心理学判定,看看这位老画家是否说谎——奥尔登掌握的信息一定相当关键。 他其实也可以判定自己的心理学属性,不过给奥尔登进行判定会更加方便。毕竟他是守密人,不是吗?他又不是玩家。 他短暂地保持了沉默,在心中说:“判定奥尔登·布里奇斯的心理学属性。” 【守密人,奥尔登·布里奇斯(画家)正在进行一次心理学判定。】 【心理学:54/……】 面前跳跃出来的数字都是指向了这一次心理学判定会成功。 换言之,无论奥尔登是否说谎,西列斯都会相信他。命运并没有指出第二条道路,结果只有一个。 西列斯便随意地选择了一个。 【心理学:54/39,成功。】 【受到枷锁束缚的老画家,他当然很想坦诚一切,但是他做不到。他只能描述自己身上的这个枷锁。他期望面前的这个男人能相信他;这种期待,等价于他望见那个男人身周的灰白色幽灵时候的恐惧。】 骰子给出的描述反而真正让西列斯惊讶了一下。 奥尔登·布里奇斯看见了他身边的幽灵? 这意味着…… 西列斯几乎下意识抬眸,望向了奥尔登那张苍老的、疲倦的、阴郁的面孔。 ……这位老画家就要死了。 他的确没有撒谎。他其实可能了解更多,但是他无法将那些事情告诉西列斯。他就要死了,但是在死之前,他也想拽住这可怜的、生命尽头的最后一点时间。 西列斯快速地在心中过了一遍今天与奥尔登对话的收获。 随后他意识到,最大的收获,或许就是那一句“人与虫、污泥与黑暗,都将涌现出来,吞噬这个世界”,以及周五入夜时分这个时间点。 其他的问题,奥尔登实际上一问三不知,同时也无法说出口。当然,他隐隐暗示的,关于城内贵族的立场,也相当有意思,但那不是西列斯现在关注的问题。 “……我明白了,奥尔登。”西列斯最后说,“那么,你还了解任何可能与此事有关的线索吗?” 奥尔登看起来松了一口气,然后他绞尽脑汁地思考了一阵,便说:“有一件事情,我可以告诉您……那个家伙,十四年前离开拉米法城的那个家伙……” 他看起来好像没法将埃比尼泽·康斯特这个名字言之于口。 “……前几天他大发雷霆,不知道是否因为时间将近。”奥尔登尽可能地含糊其辞,“他说他被一个女人欺骗了。” 埃比尼泽·康斯特被一个女人欺骗了?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然后点了点头,他说:“这是个挺有意思的事情。”说完这话,他看了一眼时间,便说,“那么,我该告辞了。” 奥尔登有点意外,他说:“但是现在还不到三点,您要不要在这儿吃顿晚餐?我是说……” “时间将近。”西列斯语气冷淡。 奥尔登想说什么,但是最终,他只是颓唐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隔了片刻,他痛苦地低声喃喃:“我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吗?” “或许这个评断需要由历史来给出,而不是由我。”西列斯说,“再见,奥尔登。” 普拉亚家族的马车一直在布里奇斯家族外头等待着,所以西列斯也婉拒了奥尔登派遣仆人送他回去的提议。西列斯并没有直接返回凯利街99号,而是先去了拉米法大学,也正好顺路。 等他抵达拉米法大学的时候,琴多恰巧完成了考试的监考。他正漫不经心地清点着试卷。 而学生们刚刚完成了这场考试,再加上是助教监考,所以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可是他们敬爱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却在这个时候面无表情、目光严肃地出现,每一名学生都感到自己那松掉的一口气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喉咙口,不上不下,紧张又焦虑。 “……您来了?”琴多有些意外。他以为西列斯与奥尔登的对话会持续更长时间。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又望向了考场里的学生们——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点困惑为什么学生们的表情这么如临大敌,然后下一秒,他明白了过来。 ……他心中啼笑皆非,琢磨着这群学生下学期是否还会选他的课。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他当上专业主任之后似乎也没做什么吧?不就是让学生们每堂专业课的期末都必须考试,值得这样严阵以待吗? 西列斯感到一丝好笑,不过也没有再和琴多对话。 等学生们一个接一个战战兢兢地走开了,琴多才玩味地说:“他们像是被您吓坏了。” “他们以后会习惯的。”西列斯客观地说。 琴多:“……” 嗯……助教先生对此表示怀疑。 老实讲,有时候琴多也觉得,西列斯的严厉与温柔好似一体共生一样。不过学生们大多数时候,只能通过诺埃尔教授的卷子里那一两道送分题,体验一下这种温柔……呃,怜悯? 他们整理好了卷子,回了趟办公室批阅了一部分。在这个过程中,西列斯也跟琴多说起了奥尔登提供的部分信息。 “周五入夜时分,来自地下的敌人?”琴多说,“听起来他们像是有备而来。” 西列斯点了点头。他说:“奥尔登提及了人与虫。虫子暂且不说,人的话,就只是阴影信徒吗?” “但是过去一段时间我们始终在监控拉米法城内的情况。”琴多困惑地说,“并没有居民大批量失踪的情况。他们总不能凭空变出来一些人?” “的确。”西列斯说,“不过,单凭阴影信徒,他们怎么能保证‘吞噬这个世界’?拉米法城好歹也有这么多人,启示者的力量也并不是无敌的。” 但阴影信徒却好像十分有自信。他们甚至放任奥尔登将这条信息告知西列斯。 况且,这只是阴影信徒这边的计划。 “阴影”的成神计划,以及阴影信徒的灭世计划。这是他们需要同时关注的两个问题。 前者涉及到那十三位旧神,后者则更多是阴影信徒的自说自话。 “阴影”是想要吞食这个世界、这一整个费希尔文明,借此得到命运的力量;在找到“命运”之前,祂并不打算毁掉这个世界。 而阴影信徒,他们似乎是认为,“毁灭”就是吞食的办法。 ……似乎也不能说不对,但西列斯总是感觉其中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越是临近神诞日,这种感觉就越是明显。 阴影信徒的努力显然涉及了那些画作,但是这些画作却又始终未曾派上用场;他们似乎是想要利用翠斯利对于人类的憎恨,但是翠斯利的污染又好似只在无烬之地出现。 的确,菲尔莫尔家族那边订购了一大批帽子,但交付期限却是在神诞日之后。 阴影信徒真的有如此自信,认为自己可以在短时间之间——一夜之间——污染整个拉米法城的居民? 此外,约瑟芬·霍西尔的那首童谣…… ……约瑟芬·霍西尔欺骗了埃比尼泽·康斯特吗? 这是从刚刚奥尔登·布里奇斯的说法而得出的猜测。 几天之前,埃比尼泽·康斯特大发雷霆,这种怒气是因为他受到了一个女人的欺骗。 当然,就这么凭空而来的一种说法,西列斯很难合理地推断出相关的可能性;但是,如果稍微天马行空地想一想的话…… 如果不是阴影信徒中的女人欺骗了他,那么埃比尼泽·康斯特似乎也没必要在奥尔登等人的面前发火。而阴影信徒中的女人,西列斯这边最为了解的,也就只有约瑟芬·霍西尔了。 约瑟芬有可能在什么地方欺骗了埃比尼泽? 西列斯从时光长河那儿得到的信息是,约瑟芬恐怕是在十四年前,埃比尼泽离开拉米法城之前,被杀死的。 所以,如果约瑟芬打算欺骗埃比尼泽,那么也只有可能是在十四年前,或者更早的时间。 ……他曾经考虑过一个问题,约瑟芬在阴影信徒群体中待了二十年,从年轻到年老、从生到死,她真的只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寄出了那首童谣吗?就没有做过其他什么事情吗? 这种对于埃比尼泽·康斯特的欺骗,是否就是她曾经做的事情? 不过,这种猜测显然有很多问题。 埃比尼泽怎么会相信约瑟芬的谎言?他甚至要在离开拉米法城之前杀死约瑟芬,这微薄的信任就十分不符合“受到欺骗”的信任程度了。 此外,约瑟芬欺骗埃比尼泽的那件事情,与她创作的那首童谣,可能会有什么关联吗? 当然,如果这个欺骗埃比尼泽的女人并不是约瑟芬,那么西列斯也只能感到无奈了——天知道这个女人会是谁。 时间临近傍晚,他们打算将剩下的一部分考卷带回家批完。 “明天您有什么安排?”琴多问。 西列斯想了想,然后叹了一口气:“我需要陪同那个学术团队参观拉米法大学,然后是学术研讨。后天应该就能空下来了,用不到我了。” 琴多颇为气恼地说:“您在拯救这个世界,而您还得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 西列斯失笑,他说:“没什么,这能给我更多思考的时间。” 琴多看了看他,最后还是凑过来,轻轻地吻了吻他的唇瓣。他低声说:“您太累了。” “有吗?” “有。”琴多斩钉截铁地说。 西列斯一时无言,最后他只能说:“人之常情。” 琴多用一种十分机敏的目光瞧了瞧他。 “……你是想说,我现在还把自己当成‘人’?” 琴多嘟囔着说:“也不是……您始终是我所信仰的神明,但这种概念与旧神无关。我讨厌那些旧神。我只是在想,即便是神,祂们也未必能像您做的这么好。” 西列斯微怔。 “……让我赞美您吧。”琴多亲吻着他,“您值得这一切。” 西列斯低声笑了笑,他加深了这个吻。亲吻持续了片刻功夫,直到琴多气喘吁吁地倒在西列斯身上。 琴多的声音有点沙哑。他的额头靠在西列斯肩膀上,他有点气恼地说:“为什么我们偏偏在办公室?” 他心爱的神明从来不同意在办公室做点什么——虽然他觉得这是个很完美的地点——这就导致,他们首先得回家,然后他才能得偿所愿。 “控制一下,琴多。”西列斯慢条斯理地提醒他,“你现在坐在我身上,别以为我感觉不到。” 琴多讪讪地笑了笑,他讨好又狡猾地亲了亲西列斯的唇角,然后低声说:“那我们回家吧。我都快饿死了。” 这一晚上就这么过去了——卷子,还有琴多,对于西列斯来说暂且就这两样事情。他偶尔也是需要放松的。 第二天上午,等待他的依旧是学校那边的事情。他将试卷也带回了办公室,并且对学生们的成绩表示大体满意。 学术活动的安排也和他之前参加过的差不多。正如他想的那样,那其实给了他相当充裕的思考时间,因为绝大多数时候校方都不需要他做什么。 而他向来平静冷淡的面容也可以遮掩他内心的所思所想。 他主要考虑是启示者们那边的行动。在周五入夜时分这个时间点确定之后,他需要稍微调整一些行动的细节,另外也需要通知其他人这个时间点。 不过在通知的时候,他将时间节点稍微往前了一点,确定在了周五傍晚。 现在拉米法城入夜的时间点大概是在晚上七点,而他希望人们能提前两个小时警戒起来。谁也不能确定晚上七点就将爆发一切,类似天塌了地陷了这种可怕的…… ……等等,他刚刚想到了什么? 天塌地陷? 西列斯突然怔了一下。 因为他骤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当他们思考阴影信徒的行动的时候,他们好像一直都是以“阴影信徒将会攻击人类”这个前提来思考的。 但是,人类的文明仅仅只包括人类吗? 那些古老的建筑、那些璀璨的艺术品、那些厚重的文学典籍、那些纸张卷宗记录着的历史……这些难道不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吗? “阴影”是文明之外,所以,祂的信徒也不可能只针对人类本身……不,应该说,正因为“阴影”不屑于人类这样渺小的生物,所以祂的成神计划才是从那十三位旧神下手的。 “阴影”的傲慢是祂难以消弭的本质,也是他们现在的突破口。 ……与那十三位旧神、与安缇纳姆有关的“人类文明”,才是阴影信徒真正打算去针对的。人类也囊括其中,但并不仅仅是人类——并不仅仅是人类的性命。 他们可能得去关注拉米法城内的那些……客观事物,比如博物馆、图书馆、法庭、古老建筑,乃至于十月集市这样的地方,那同样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 赫尔曼·格罗夫曾经给出的那份建筑清单倒是起了一些用场,至少西列斯可以按照这份清单来思考人员安排。 不过,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西列斯也不得不开始调整原本的计划,重新分配人手。好在距离周五还有几天时间,他们还来得及。 频繁的思考也的确让西列斯感到些许的疲倦。 更何况,他喜欢并不喜欢如今这种……仿佛伸脚就会踏空的感触。 他甚至开始希望周五那一天快点到来了。 在周二这一天的晚上,西列斯在八瓣玫瑰纸上看到了一条来自格伦菲尔的新消息。 “…… “一个一定能让你感到高兴的消息,我成功把你们的婚戒改造好了。 “至于改造的成果——哦,我一定是把我的记忆落在历史学会的办公室里了。明天我们一起去将这些记忆找回来吧,我亲爱的学生。 “……” 西列斯:“……” 格伦老师可以再促狭一点的。 他无奈地提笔回信。 【您一定是在刻意吊我胃口吧,老师?明天上午见,我很期待您的成果。】 第272章 你与这世界 “上午好, 老师。” 西列斯坐到了格伦菲尔的面前。 “上午好,西列斯。”格伦菲尔看起来有点困倦,他打了个哈欠, 一边把戒指盒推到了西列斯的面前。 西列斯与琴多的婚戒之前就已经交给了格伦菲尔,因为格伦菲尔有意改造这对戒指。而现在, 戒指的改造结果出来了。 西列斯打开了戒指盒。素面的婚戒看起来毫无变化。 不过当西列斯将戒指拿出来的时候, 他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怪异的地方。他在来之前就已经喝过了魔药,他仿佛……拥有了一种冥冥之中的感应。 那是一种相当微妙的感触, 但在某种程度上, 也近似于他操纵阿卡玛拉的人偶时候的一心二用之感,只不过戒指并未给予他明确的视野。 在西列斯还没明确地意识到那种感触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 格伦菲尔就首先说:“我对你们的戒指做出了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改造, 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西列斯回过神, 他说:“这没什么,我和琴多都不会在意。” 当初将戒指交给格伦菲尔的时候,他就说过让格伦菲尔自由发挥,毕竟戒指只是戒指,他们都更期待改造的结果。 “那就行。”格伦菲尔说, 他若无其事地说,“我找了个工匠。” 西列斯微微一怔。 “……把这对戒指熔了, 混在一起,然后再重新塑形打磨,接着刻上你们的名字。”格伦菲尔说, “看起来毫无变化, 我对这名工匠的手艺十分满意。” 西列斯有些惊讶地说:“这就是……” “是的。理论上, 你这个时候就应该能意识到戒指的特殊之处了。”格伦菲尔说, 他又摊了摊手, “但是它们是只属于你和琴多的。” 西列斯思考了片刻,然后说:“抱歉,我还是没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把金属熔了之后再制造,就可以拥有这种奇妙的功能?”格伦菲尔说,“……这听起来可能有些复杂,但总的来说,是因为‘生物留影’。 “生物留影是制造时轨的办法,但更确切来说,那是一种‘搜寻’某个特定对象的办法。就好像在一个庞大的宇宙中建立坐标,来寻找和指向一个确切的存在。” 西列斯认真地听着。 有的时候,他会稍微感到一丝歉意,因为他从来没有真的和格伦菲尔学到什么“能力”,比如他对生物留影技术也只是略懂。 不过格伦菲尔也从未在意过这个问题。正如他曾经所说的那样,西列斯需要做的是去寻找自己的“道路”,而非因循守旧、按部就班地踏上师长的老路。 格伦菲尔又说:“戒指可以用来指向你和琴多,至少是你们戴上这枚戒指之后。但是,你需要的并不是生物留影构建出来的时轨,以及时轨对应的仪式,毕竟你也不需要向过去的自己寻求帮助。 “你需要的是‘生物留影’本身,是戒指对你或者对琴多的‘指向’。你想要随时随地得知对方的情况、安危,甚至于位置等等。你需要这种实时性。 “一开始我无法想象生物留影与‘随时’的关联,但是你当时提及【无形之笔】,这给了我一点灵感。” 格伦菲尔停顿了一下,注意到西列斯并没有明白过来,就继续说:“我想到我们当初创造这个仪式的过程,最初我们以为时轨是纸张,但最终才发现时轨其实是笔。 “在这里其实也一样,我们需要转换一下思维。 “……时轨是戒指,而仪式是【生物留影】。‘生物留影’不再是一种技术,而仅仅只是一个仪式,一个用来……像你想的那样,实时创造‘生物留影’来查看对方情况的仪式。 “【生物留影】就像是一支【无形之笔】,随时携带在身边,随时能得到反馈。” 西列斯恍然,他说:“所以才要将戒指熔化重铸,这才能让我和琴多可以查看对方的情况。” 西列斯的戒指原本只能指向西列斯,只能创造对应西列斯的生物留影。 当然琴多也可以一直戴着西列斯的戒指,但是这一方面与他们婚戒的本意背道而驰,另外一方面也容易在未来造成更复杂的后果。 如果琴多一直戴着西列斯的戒指,那这戒指定位到的“生物留影”,究竟指向西列斯,还是指向琴多? 因此,格伦菲尔才会尝试将戒指熔化重铸。 “当然,其实我也考虑过其他的办法。”格伦菲尔耸了耸肩,“比如在戒指上加上其他的装饰,来指向你们两个,但那样的改造就有点过度了。 “重铸只是一种尝试,我考虑过这是否会让这个仪式的效果发生改变,但是看你的表情,情况似乎还不错?” “我来试试。”说着,西列斯戴上了属于自己的、那枚印刻着“琴多·普拉亚”姓名的戒指。 他仔细感应了一阵。 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可能会显得有些困难,也有些扰人,仿佛随时随地有某种无形的心跳响动在自己的耳畔。 不过对于西列斯和琴多来说,人偶与幽灵已经让他们习惯了这种情况。 因此,西列斯也很快就找到了窍门。他让自己尽可能放松,去接纳、去感受另外一个灵魂的存在。在漫漫时光长河之中、在辽阔现实宇宙之中,他仿佛能望见那个灵魂——通过戒指的指引。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这画面让他更加熟悉了。他怀疑琴多会比他还要容易上手。 因为,这就像是神明宇宙的“标记”。 琴多曾经通过那个“标记”前往费希尔之镜。现在,他们则通过戒指的“标记”来寻找彼此的灵魂。 他似乎能望见、能感受到……琴多的灵魂。就在不远处——他能感应到琴多的位置。他也的确知道这一点。因为今天上午琴多是跟他一起来到历史学会的,现在正在他的办公室等待。 他几乎能说出琴多此刻的状态、甚至此刻的心情。他能知道琴多此刻正耐心地等待着,同时有点无聊地翻阅着办公室里的书籍——琴多好像不太喜欢那本书。 他感到一阵惊奇,压根没想到戴在他们手指上的小小的金属戒指,就能帮他们无形中记录下这么多的信息。 ……那是一种相当奇异的感受,让他头一回有如此靠近琴多的灵魂的感受。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生物留影”技术可能拥有着比他们想象中更加强大的力量。 琴多那边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种无形之中的窥探——他向来敏锐。但是,尽管他流露出了警惕的表情,但是却没能发现这古怪的视线究竟来自何方。 瞧到琴多紧皱眉头、有些困扰和怀疑的模样,西列斯就没有继续实验下去。 他十分熟练地收回了注意力,并且心想,也幸亏这个仪式是让他和琴多来使用的。 他怀疑其他人使用这个仪式的话,会很容易被其他人的“生物留影”污染,或者沉浸在刚刚那种状态之中无法自拔。 说到底,“生物留影”技术仍旧基于启示者的力量,而启示者的力量本质上来源于他们的灵魂。 接触生物留影,就几乎等于接触到另外一个人的灵魂,虽然现实世界之中不会发生那么“直接”的接触,但对于那些意志较弱的人来说,也够他们头疼一阵的了。 西列斯回过神,格伦菲尔也立刻注意到了。 他问:“怎么样?” “成功了。”西列斯说,“我可以感应到琴多的存在。” “哦,真的?”格伦菲尔有些惊讶,他嘟囔着说,“本来没想到会这么简单就成功的。” 西列斯想了想,便说:“或许是因为我和琴多的灵魂比较特殊。” 他们的意志都已经接近人类的极限,这意味着他们灵魂的强大,比较容易找到,也比较容易寻找其他人。或许这才是这个仪式如此简单就成功的原因。 此外…… 西列斯暗自怀疑,格伦菲尔将戒指熔化重铸的做法,似乎无形之中契合了“爱情”的概念。 “爱情”的概念当然是存在着的,人类千百年来都始终追逐着纯洁的、真挚的爱情。如同马戏团一样,这种凝聚着人类共识、与许许多多人都相关的“概念”,自然也拥有着相应的力量。 或许未曾存在一位爱情的神明,但是“爱情”的力量永远存在。对此,“命运”可以作证。 因此,是爱情的力量在冥冥之中帮助了他们? ……只能说这是一个浪漫但无法验证的猜测了。 格伦菲尔有些困惑,不过也耸了耸肩,语气随意地说:“不管怎么样,只要这个仪式成功了,那就是一件好事。” 西列斯点了点头。 格伦菲尔的目光望向了窗外,他喃喃说:“时间已经确定了,不是吗?”‘ “……是的。” 格伦菲尔的表情逐渐严肃了起来:“那么,西列斯,我亲爱的学生,你现在成为神了吗?” 西列斯诚实地说:“并没有。” 格伦菲尔像是无言了一瞬,他没好气地说:“那你还能这么冷静?” “紧张和慌乱也不能改变现实。”西列斯理智地说,“另外……我想我已经有眉目了。” “真的吗?” “格伦,你觉得从神诞日到现在,什么力量最为强大?”西列斯问。 “……神?” “这就是我仍旧冷静的原因。”西列斯微微笑了起来,“相信我,格伦,其实我们已经赢了,只是需要再付出一点努力。” “……哦,你看起来可真像是往日教会,或者旧神追随者里的那群神棍。”格伦菲尔翻了个白眼,“你不要跟我说,旧神能从棺材里坐起来,帮我们击败那所谓的邪神。” 西列斯也不禁失笑:“不,当然不是。只不过……” 他侧头望向窗外。拉米法城的秋天已经来了,并且,人们也将要迎接一个寒冷的冬天。 他想,只不过,人们从来只想到神的力量,而不会再往下想一步。 ……所以你才能拥有这份力量,贺嘉音。他对自己说。你只是幸运地来自一个没有神明的世界,所以不会一叶障目——所以,你才能拿开那枚叶片。 不知怎么的,他想到了金属叶片——他们的【智能风扇】,那让他更加感到一丝难得的笑意。 他说:“只不过,连我们的敌人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至少“阴影”没有。他想。 ……格伦菲尔瞪着他,隔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在卖关子这件事情上,西列斯,我的能力离你还差得远呢。我还得再好好学学。” 西列斯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这可能只是一个玩笑,但是格伦老师的表情却如此认真,让西列斯怀疑他可能真的要学习这个小技能。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西列斯暗自叹息了一声。 一番玩笑话之后,格伦菲尔又转而说:“今天是周三。明天我会将东西搬到这边来。” 西列斯点了点头。 在未来几天时间里,格伦菲尔会暂且住到历史学会这边。考虑到第三走廊那边总是在门后空间进行训练,所以在历史学会这边生活几天是没什么问题的,顶多就是有些简陋。 这样做,主要原因是为了确保历史学会的安全。 往日教会与历史学会,这是拉米法城内的两个主要的启示者组织,也是最为重要的两个。毫无疑问的是,阴影信徒肯定会针对这两个组织。 往日教会那边还好说,通过夏先生与格罗夫纳的联系,通过西列斯与班扬以及一些调查员们的联系,甚至通过达雷尔与他兄长的联系,种种渠道都能确保往日教会警惕起来。 况且神诞日即将来临,往日教会本来就会十分警醒。 而与往日教会的“省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历史学会的“混乱”。 卡罗尔那边曾经与其他长老讨论过这事儿。但是他费尽力气,甚至没能让长老们完全相信他的说辞。莫顿副会长倒是暗中支持过他的想法,但……仅仅是暗中。 倒是福雷斯特那边,已经将第三走廊的启示者们动员了起来。 格伦菲尔冷眼旁观。他之前就与西列斯说过,他认为历史学会的组织架构迟早要进行一次彻底的更改,而不再应该是现在这般松散的样子。 如同过去许多人认为的那样,真正稳固住历史学会地位的,其实是夏先生。作为“安缇纳姆的代行者”,夏先生以一己之力将历史学会拉到了几乎等同于往日教会的地位。 十四年前,夏先生的消失,其实就已经意味着历史学会的地位的倾塌。 历史学会没有在第一时间沦落到其他类似学会的情况,还多亏了康斯特公国暗中的支持,以及莫顿副会长自身的努力与才智。 此外,西列斯暗自怀疑,长老会的态度暧昧不清,在很大程度上也和奥尔登·布里奇斯那样的情况差不多。长老们不确定自己应该站在哪一边。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毕竟还是要保住历史学会。 因为历史学会高层的混乱情况,所以他们也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保护这个组织了。这些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 类似格伦菲尔这样的安排,还有不少。 格伦菲尔来到历史学会的第二个原因就是,他需要在这儿为启示者们提供魔药。 他有两间实验室,一间在西城的古董书店,一间就在历史学会这里。他得在实验室里制作魔药,而历史学会是更好的选择,毕竟肉眼可见的是,这里的情况会更加危急一些。 不过…… 格伦菲尔打量着西列斯,问:“你确定要为启示者们免费提供魔药吗?” “当然。” “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就从我的分红里扣吧。”西列斯不太在意地说,“【智能风扇】的分红。如果不够的话还有别的办法。” 格伦菲尔思考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你乐意就行,西列斯。” 他们又聊了一阵,关于周五可能发生的事情。但这样的讨论永远无疾而终。 不久之后,西列斯与格伦菲尔告别。 在离开之前,格伦菲尔犹豫了一下,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煽情的话。他只是说:“周五见。希望这个周末会是令人愉快的。” “周五见。”西列斯回复。 他去到自己的办公室。 琴多原本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当西列斯出现的时候,他坐直了,并且说:“我怎么觉得历史学会不太安全?” “什么?” “我刚刚察觉到了一种……窥探的视线?”琴多怀疑地说,与此同时,西列斯自顾自将戒指拿出来,套在了琴多的无名指上,“那很奇怪,我找不到源头……咦?” 他猛地怔了一下,目光下意识望向了自己的无名指,又呆怔地望了望西列斯。 “明白过来了?”西列斯低声笑着问。 “……您喜欢这么戏弄我吗?”琴多有点不满地嘀咕着说,然后又说,“明白了。我……” 他仿佛在凝神感受着西列斯的灵魂,又仿佛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西列斯。 “……我很喜欢。”最后,他喃喃说。 西列斯笑了起来,他转而说:“生物留影技术比我们想象中更加神奇。” 琴多赞同地点了点头:“如果之后有更多的时间,我们就可以好好研究一下它的用处。” “但是现在,”西列斯吻了吻琴多,“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走吧,该出发了,琴多。” 他们在这一两天时间里不得不奔波于拉米法城的四处。 关于真相的调查暂且放下了,因为这么一两天功夫也来不及调查什么。一种更加强大的紧迫感让他们不得不关注眼下的情况。 他们正一步一步临近那个时间点。 在周五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琴多可以说是最为忙碌的,因为他不得不负责战斗这部分的工作,考虑到他是城内最强大的那个人。 “……不过我倒是喜欢您这样的说法。”琴多像是有些愉悦,“‘最强大’。” “你的确是。”西列斯说,“坦然接受这样的赞美吧。” “哦,您乐意这么赞美我,还要求我坦然接受,但当我赞美您的时候,您反而不好意思了。”琴多笑了起来,“您是不是也该坦然面对他人的赞美,还是说,您宁愿当一个无名英雄?” 这场对话发生在周四的晚上,睡觉之前,琴多盘腿坐在床上,盯着西列斯。西列斯靠在床上,快速地翻阅着一本学术著作,一边和琴多说话。 ……老实讲他也看不下去,不过至少可以让他缓缓神。 琴多的话让他的目光从纸张上抬了起来。 西列斯的确稍微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因为他意识到琴多的表情比他想象中更加认真。 不过最后,西列斯还是简单地回应说:“实际上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你知道的,琴多,我本身并不看重这些。” 琴多张了张嘴,然后无奈地说:“的确如此。” 他对西列斯的性格再清楚不过。 有的时候,他感到他们郑重其事、如临深渊;但有的时候,他望见西列斯那一如既往平静镇定的表情,就感到这些好似也只是轻描淡写,就像是随手拍死一只苍蝇。 只不过,他们需要建立一道防线——一道人类的防线,去抵抗……呃,苍蝇大军? 琴多决定不再用这个话题去打扰他心爱的神明,虽然他宁愿西列斯那修长的、正翻阅着书籍纸张的手指来“翻阅”他——夜晚,永远如此。 他们今天晚上需要前往梦境。 琴多躺到了西列斯的身边,感到疲惫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不过他也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说:“已经周四了。” “是的,琴多。” “……您就要直面‘阴影’了。” “你是想说我的意志?”西列斯侧头看了看他,然后伸手把琴多自己不小心压到的一撮头发解救出来,“担心我会在照面的时候就被‘阴影’污染?” 琴多像是在纠结怎么说,他思考了一阵,然后说:“没有那么担心,因为我相信您。我知道您肯定有自己的打算,我也十分有自信我们能打败‘阴影’与阴影信徒。 “只不过……好吧,我还是有点担心。” 他不可避免地感到一些担忧。 这其实与相不相信西列斯无关,事实上琴多也无意窥探“秘密”,因为他知道这是西列斯的力量的来源。 应该说,这就好似看到一把刀子指着西列斯;就算他知道那把刀子无法伤害西列斯,他也不可避免地感到一阵心惊胆战。 在明天这个时候,他们可能就将陷入苦战。 ……琴多有勇气面对一切残酷的、可怖的战斗,但他没有勇气面对西列斯身上一道小小的伤口。 西列斯把手上的书放到床头柜,然后侧身躺下来,亲吻了琴多的额头。他说:“我们会并肩战斗。” “……您在梦境泡泡外边,我在梦境泡泡里边。”琴多郁闷地说。 “但是那并不影响本质。”西列斯握住了琴多的手,戒指靠在一起,让他们仿佛能与彼此的心跳共鸣,“我一直都在,别担心。” 琴多望着他,像是终于感到一丝安心。他把自己往西列斯的怀里拱了拱,然后低声说:“我爱你。”他顿了顿,“永远、永远、永远……” 他说了好几个“永远”。 “……至世界的尽头。”琴多说。 “我也爱你。”西列斯回答,“至宇宙的坍缩。” 琴多眨了眨眼睛:“……什么是宇宙的坍缩?” “嗯……一种宇宙毁灭的假说?” “只是假说?”琴多狡猾地说,“那就未必会发生,所以您会永远爱我。” 西列斯笑了起来:“所以世界也未必拥有尽头?” “神明宇宙是无穷无尽的。”琴多说。 西列斯被琴多的理直气壮逗笑了。 隔了片刻,他说:“我们该去梦境了。今天我得回到过去。” “您已经决定好了吗?”琴多问,带着些许的不安。 “是的。”西列斯回答,“也或许,是一次尝试。在真正见到‘阴影’之前,或许我应该去看看过去的祂。” 琴多不由得怔了一下,他说:“但是,您不是曾经望见过暴风雨中的‘阴影’吗?” “当时祂被困在福利瓯海,而如今祂已经脱困了。”西列斯说,“情况可能会完全不一样。” 琴多明白了过来,他思考了一下,便说:“那么,我能在费希尔之镜等您吗?” “当然,琴多。”西列斯笑了笑,“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不过在去往费希尔之镜之前,他首先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包括在不限于和赫德对话,以及让人偶们回到拉米法城。 在未来的几天时间里,人偶们恐怕只能呆在拉米法城了。至于世界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或者灾难,暂时只能交给普拉亚家族去处理了。 至于赫德那边,这个年轻人倒是提供了一个颇为有意思的消息。 他从比德尔城的那位小丑那里听闻了一些关于马戏团的事情。这名小丑提及,他原本并不是这家马戏团既定的小丑人选,原本小丑的人选应该是一个名叫阿克赖特的人。 “那为什么变成了你?”当时赫德这么好奇地问。 “因为那个阿克赖特跑了。”这名小丑咧开嘴,露出一口黄黄的牙,“他和养他的人闹翻了,而那个养他的人,原本是打算把他卖到马戏团的。结果他消失了,马戏团就只好另外选人,就选中了我。 “……从小到大,我听闻的事情就是,那个阿克赖特很适合当一名小丑。可惜的是,谁知道他最后死在了哪里。” “那么那个……那个养大了阿克赖特的男人,他是谁?” “他是我所在的马戏团的常客。”这名小丑耸了耸肩,“原本是个探险者,但当时似乎是因为什么事情才会一直停留在比德尔城。那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 “反正那个阿克赖特离开之后,他就又重新踏上了探险的旅途。后来就死了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在梦境中,赫德将这部分事情原封不动地叙述了出来,并且问:“这会给您带来一些帮助吗?” 幽灵先生点了点头,便说:“这很有意思,谢谢你,赫德。” 赫德看起来喜不自禁。 幽灵先生仍旧提醒他注意安全,并且去往了其他的一些梦境,告诉他们未来几天要注意安全。随后,他才去往了费希尔之镜。 在他抵达之后,琴多也过来了。 不过当琴多过来的时候,西列斯正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地思考着。他对琴多说:“约瑟芬·霍西尔可能比我们想象中更早地了解到马戏团的力量。” 阿克赖特是科吉歇尔·兰斯洛特的养子,而在科吉歇尔返回拉米法城之前,他将这个孩子交给自己的熟人暂且照顾一阵。这个熟人是马戏团的常客,甚至打算将阿克赖特卖给马戏团当小丑。 换言之,约瑟芬可能在更早之前,就已经从科吉歇尔那儿,听闻了马戏团相关的事情。 ……西列斯一直在考虑,约瑟芬究竟欺骗了埃比尼泽·康斯特什么。 阴影信徒去年突然对马戏团的力量产生了兴趣,就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那说明马戏团的力量的确对他们有着一定的吸引力。 但是,约瑟芬可能在十四年之前,甚至可能在三十四年前,就已经了解到了马戏团的力量。 如果她在更早的时候就将马戏团的力量的存在告知阴影信徒,那么阴影信徒不至于在去年的时候,在那位神秘的德莱森先生的提示之下,才开始研究马戏团的力量。 她隐瞒了马戏团的力量的存在?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马戏团的力量对于无烬之地的探险者并不是一个秘密。许多人都知道,只是他们并不重视。 说不定阴影信徒也知道,考虑到许多“干活的人”都隐藏在无烬之地。 他们为什么要突然关注马戏团的力量?有什么是他们需要去做的? ……“阴影”的要求。 在过去这么多年里的某一个时间点——西列斯觉得就是十四年前——“阴影”终于屈尊联系了祂的人类信徒,进而引导了阴影信徒过去这些年里的行动。 阴影信徒莫名其妙关注起马戏团的力量,总不可能就只是为了好玩。他们一定是有目的的。 但是这样的兴趣来得太晚,他们已经错过了说服“阴影”也去关注马戏团的力量的机会。那“十三幅画”的计划,在去年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启了。 所以马戏团才会安安生生地出现,又安安生生地离开。 ……说到底,为什么阴影信徒没有在更早之前,就关注到马戏团的力量? “因为约瑟芬·霍西尔欺骗了埃比尼泽·康斯特。”西列斯喃喃说,“她骗了他。” “在……哪儿?”琴多困惑地问。 西列斯思考了一阵,然后说:“我不能确切地说,约瑟芬究竟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但是,结果应该就是她将阴影信徒本应该对马戏团投诸的关注,引到了其他的地方。” 如果阴影信徒更早地关注到马戏团的力量的话,那么他们一定能意识到,这是一种更简单的成神的办法。 或许这样的“神”显得十分弱小,但是对于“阴影”寻找“命运”的目的来说,那已经足够了。 那已经能让“阴影”与许多人都概念相关,然后“阴影”就可以一步步扩散这样的污染(在阴影信徒的帮助之下),同时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 如果这样的污染幸运地——对“阴影”来说——扩散到西列斯的身上,那么“阴影”一定能立马意识到“命运”就在这儿。这是更加简单、更加方便,同时还更加隐蔽的做法。 如今阴影信徒们大张旗鼓,又是在拉米法城杀人,又是在无烬之地搞事,说到底也还是为了让“阴影”成为费希尔世界的神明。 ……但成为费希尔世界的神明其实是拥有捷径的,基于这个世界的力量的底层规则。只要占据一个……不那么“强大”的概念就好。 当然了,“阴影”是否乐意屈身于这样的概念,也是一个小小的问题。 但这的确是个做法,阴影信徒本来也应该告诉“阴影”的。 ……这是“阴影”对他们的要求。西列斯突然意识到。 想到这里,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说:“我想,‘阴影’联系阴影信徒的时候,可能是需要他们做两件事情。 “第一,让祂脱困;第二,让祂成神,成为费希尔世界的神明。阴影信徒的确做到了第一点,但是他们在第二点上犯了难。” 如何成为神明? 这是一个曾经也困扰了西列斯的问题。 在这件事情上,西列斯怀疑阴影信徒也同样做出过一些尝试。 比如格雷福斯家族的图谋,或许就是让“阴影”成为神的一种实验。但曾经“阴影”自己都失败了,因此现在格雷福斯家族也注定失败。 再比如,在地下拱门事件发生的时候,纳尼萨尔·布莱恩特这个年轻的孩子居然妄图让自己成为神。这或许是因为纳尼萨尔自身的傲慢,但也或许,有着阴影信徒在暗地里的引导? 毕竟纳尼萨尔是埃比尼泽·康斯特的孩子,阴影信徒那边可能也十分关注纳尼萨尔。或许他们是想要尝试一下——直接接纳神明力量,是否有可能成神? 答案是否定的。 ……或许也正是因为纳尼萨尔成了一个实验品,所以埃比尼泽才会想要让他成为“国王”。这才是这种类似补偿一样的做法,真正出现的原因。 类似这样的实验可能进行过不少,西列斯知道其中一部分,但或许也有很大一部分是他不知道的。 于是最终,“阴影”似乎也与西列斯一样,选择了“创造乐园”的办法。 某种意义上,“阴影”面临的困境其实与西列斯恰恰相反。 “阴影”已经拥有足够的力量,祂只是需要与费希尔世界更加“相关”,才能成为这个世界的神明;而西列斯呢,他恰恰已经与费希尔世界十分相关,但他的力量还不太足够。 无论如何,他们最终的焦点都聚集在了“乐园”这个问题上。 ……也就是,一个永恒固化的仪式。 很难说阴影信徒到底是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西列斯这边是坐享其成,有安缇纳姆、骰子和球球为他铺平了道路,但阴影信徒?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想到一种可能性——胡德多卡的贝兰神庙,不是吗? 在黑尔斯之家事件中,胡德多卡的信徒不知道怎么地,就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掌控贝兰神庙。这是一桩极为奇怪的事情。在他们后来发现的相关资料中,关于这种发现也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那只是说,“十年之前,他们成功找到了贝兰神庙”。 ……十年之前。 当时埃比尼泽·康斯特应该是个什么情况?刚刚抵达巴兹尔部落? 那是阿莫伊斯的力量的领地。难道埃比尼泽·康斯特还能凭空找到贝兰神庙不成? 又或者,是身处迷雾之中的,其他的阴影信徒找到了贝兰神庙,然后暗中提示了胡德多卡的信徒? ……西列斯感到这个问题的相关线索有点卡住了。不过那到底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细节的缺失也很正常。 无论如何,胡德多卡的信徒接触到了贝兰神庙。考虑到阴影信徒与黑尔斯之家的关联,不管是在胡德多卡的信徒之前还是在其之后,他们也一定接触到了贝兰神庙。 事实上,在此之前,西列斯也曾经怀疑过阴影信徒是否躲藏在贝兰神庙的阴影之中。 阴影信徒接触过“乐园”的力量,他们可能认为这就是旧神之所以为旧神的原因,所以他们觉得“阴影”说不定也能用这种办法来成为神。 所以,他们决定将这件事情告知“阴影”,并且在这之后,他们开始了“十三幅画”的计划。 ……但是,时过境迁,埃比尼泽·康斯特却因为某种原因,突然发现了约瑟芬·霍西尔隐藏的那个秘密。 也就是,马戏团的力量。 他们发现他们选错了路、漏掉了一种可能,而那可能带来毁灭性的结果。 ……去年,去年。西列斯捏了捏鼻梁。 去年发生了什么?有什么事情可能昭示了阴影信徒对于马戏团的兴趣,或者…… ……去年? 西列斯突然抬眸,望向了对面沙发上那两个玻璃球,更确切一点说,骰子。 ……那份名单。他想。 跑团剧情的开始,是因为叛教者哈姆林从往日教会那儿窃取了一份教士名单。这份名单牵连到其他那八个人(也可以说是七个人)。 而伊丽莎白·霍西尔恰恰就是在往日教会的教士名单中,找到了科吉歇尔·兰斯洛特这个名字。 ……哈姆林,或者,阴影信徒,究竟为了什么才去窃取这份名单? 之后,哈姆林重伤之际又去找切斯特医生治伤——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他是否知道切斯特·菲茨罗伊就是约瑟芬·霍西尔的孩子,因此才会去寻找切斯特医生? 他要找的是一名医生,而他知道西城有一名医生。如果切斯特医生不配合他,那么他可以拿对方的身世来威胁,确保对方会愿意帮忙治疗。 只不过切斯特医生非常识时务,让哈姆林没有来得及说出身世的事情。 这个猜测很有可能,不是吗? 哈姆林那个时候一定需要一名足够“可靠”的医生,或者,一名有把柄在他手里的医生,不然他不可能放心。他怎么就偏偏选中了切斯特? 巧合? 现在西列斯不太相信巧合。这是一个存在着命运的力量的世界。 ……所以,阴影信徒窃取那份名单,是为了寻找切斯特医生的父亲,或者说,约瑟芬·霍西尔曾经事实意义上的丈夫。 他们可能是得出了一个和伊丽莎白·霍西尔相同的结论,如果约瑟芬愿意和某人相爱的话,那大概率是在拉米法城、是在往日教会。 他们的确误打误撞地猜对了,但前后因果关系其实相差甚远。 他们一定是在拉米法城之外相爱的,或许是约瑟芬的逃亡途中。西列斯如此确信。不然约瑟芬不可能在来到拉米法城之后,选择隐姓埋名——她一定会联系往日教会,绝无第二种可能。 唯一能改变她的想法的人,就只有她的丈夫、她的孩子的父亲。 爱情改变了这个女人的想法。 在约瑟芬·霍西尔于兰斯洛特剧院的舞台后生下那个孩子的时候,没有人知道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但是她选择了“菲茨罗伊”作为那个孩子的姓氏,这就成了一个疏漏。 或许当时她没想那么多,但是有心人一定能注意到当时“阿克赖特·菲茨罗伊”这个人的存在。 阴影信徒那边,他们或许能调查到阿克赖特·菲茨罗伊,但是当事情进而演变成,这不过是一个假名的时候,他们就又得将注意力放回到拉米法城。他们也在调查这个经年的谜团。 他们想要得到的答案是什么?西列斯不禁想。 奥尔登·布里奇斯说,埃比尼泽·康斯特是在几天之前突然雷霆大怒。 所以,他直到那个时候才确认,约瑟芬·霍西尔的确欺骗了他? 那么去年这个时候,阴影信徒对马戏团突如其来的兴趣,又要怎么解释? ……当时阴影信徒还不确定这与约瑟芬有关?或者仅仅只是埃比尼泽没有了解相关的消息?毕竟那个时候他一定还在米德尔顿。 所以,是那位德莱森先生上报了马戏团的力量相关的事情,然后阴影信徒这边例行进行了一些近距离的观察与研究? 这种调查可能并不是出于埃比尼泽·康斯特的意志,他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 马戏团抵达拉米法城的时候,应该是由菲尔莫尔家族负责观察的。 更确切一点来说……杰瑞米·福布斯?毕竟是杰瑞米通知了戴维·巴比特,然后戴维·巴比特又利用了博林·埃尔加,最终马戏团才抵达了拉米法城。 ……然后,今年,在埃比尼泽抵达拉米法城之后,杰瑞米·福布斯死了。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们一直以为杰瑞米的死亡是为了杀鸡儆猴,是因为杰瑞米妄图给自己留后路的做法。但如果……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呢? 想想在格雷森事件之后的情况。 马戏团的力量并没有引起阴影信徒的注意。或许菲尔莫尔家族也并不重视。但是,黑尔斯之家就在这之后覆灭,德莱森先生一路北上……他去往了福利瓯海。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直接将马戏团的力量又告知了埃比尼泽·康斯特,于是后者意识到了菲尔莫尔家族的疏忽? 现在西列斯很难确定那位德莱森究竟做了什么,但是话又说回来,从德莱森离开黑尔斯之家,到赫德这边收到这位叔祖父的来信,中间差的时间也有点长远了。 ……或许,当时还发生了一些别的什么? 西列斯思考了一阵,然后发现自己似乎思考了太长的时间。他回过神,歉意地说:“抱歉,我只是在思考一件事情。” “什么?”琴多饶有兴致地问。 “阴影信徒是否已经意识到了‘阴影’的注定失败。”西列斯低声说。 琴多茫然了一瞬,然后面露深思。 “……我该前往‘过去’了。”西列斯说,“不能浪费这最后的机会。” 在去往时光长河之前,西列斯尽量将自己可能需要的东西都带上了,包括但不限于八瓣玫瑰纸、钢笔、命运纸牌、人偶、幽灵等等。 他不确定这些东西是否都会派上用场,但是稍微一丁点可能性就足够了。 如果不是他必须使用人偶的身体回到过去,那么他一定会带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这个仪式实在是很有用。 “您想去哪儿呢?”球球语气轻快地说。 骰子在一旁百无聊赖地蹦着自己。 ……应该说,这两颗玻璃球理论上讲应该十分紧张,但是它们却比任何人都冷静,甚至于无聊。 西列斯想了片刻,便说:“‘阴影’杀死阿特金亚的那个节点。” 他一直对阿特金亚的死亡感到困惑——为什么非得让阿特金亚的星之尘遍布整个世界?是“阴影”故意这么做的? 但是那个时候,“阴影”好像也没打算成为费希尔世界的神明吧? 而且,按照之前骰子的说法,西列斯隐隐从中得到一个提示,也就是,阿特金亚似乎在某一瞬间后悔加入“阴影”的阵营。 ……因此,“阴影”打算杀死祂? 不论如何,考虑到如今“十三幅画”这个成神计划,以及约瑟芬·霍西尔的那首语焉不详的童谣,西列斯认为有必要返回阿特金亚陨落的那一刻,去看看那究竟是什么情况。 “好的。”球球愉快地说,“球球号,出发!” 骰子在一旁语气凉凉地说:“傻球也开始称呼自己为‘球球号’了啊?” 球球像是呆了一瞬间,然后它结结巴巴地说:“因为你老是……你老是这么说!” 骰子毫不留情地开始大笑。 在离开之前,西列斯甚至看到琴多也笑了起来……他只好尽可能忍住了嘴角弧度的上扬。 西列斯以人偶的形态踏入了时光长河,以防万一,毕竟小巧的人偶还是更加无害与隐蔽一些。 面前跳跃过无数斑斓的色块。他静静地等待着。隔了片刻,色彩的跳跃终于稳定下来。人偶似乎出现在一块石头的后面,而他看到一个小小的……村庄? 一个正处于秋季的村庄。 球球的声音出现在他的大脑之中:“沉默纪452年,默林镇。” 默林镇? 他不由得怔了一下,那不就是……“西列斯·诺埃尔”的故乡、安缇纳姆的诞生地? 他想了片刻,然后老老实实地把人偶的身体藏在了石头后边。 不能冒险。他想。此外,“阴影”与阿特金亚可能就在这附近。 但是他仍旧忍不住想,阿特金亚在默林镇陨落?但是……安缇纳姆似乎也诞生在这儿吧?至少往日教会的格罗夫纳主教是这么说的。 格罗夫纳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撒谎,所以这里很有可能就是安缇纳姆的领地。“西列斯·诺埃尔”这个身份的相关构建,也佐证了这一点。 ……所以,安缇纳姆在这儿吗? 人偶更加老实地把自己藏起来——此时的安缇纳姆可是拥有着时光的力量的。 不过,“阴影”、阿特金亚和安缇纳姆。祂们都在这儿的话,那似乎昭示了一种可能性……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了一阵声响。 那声响很难形容,像是一阵窃窃私语、一阵呢喃细语、一阵凭空惊雷、一阵凄切哀嚎。不,不对,周围的确黑了下来,好像乌云的阴影笼罩了大地。 他感到一阵恍惚,仿佛有什么东西正缓慢地靠近了他的灵魂。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着冷静。然而那阵声响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即便以他的意志,他也感到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压抑。他知道那是因为那些——那些神,未曾发现他,他没有受到正面的关注与攻击,所以才能始终保持理智。 但是周围越来越黑了。那就像是他的眼皮缓缓放下了,但其实他始终睁着眼睛。 他又感到恍惚。但恍惚之中他也维持着一丝冷静。他没有特别坚定地抗拒那种恍惚,只能勉强维持一种平衡,因为他不想引起那些神的关注。 ……他能分辨出。是三位神。 一道声响显得愤怒,一道声响显得低沉,一道声响显得惶恐。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分辨出来的,他怀疑自己这时候的灵性已经爆表了。 ……很好,还有心思开玩笑,说明没到极限。这个想法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周围仍旧十分黑暗,甚至刮起了狂风。小小的人偶就只好双手张开,拼命让自己牢牢固定在石头上。有那么一阵,他几乎完全忽略了那三位神明的争执。 就在那一刻,一道愤怒的——该怎么形容,呼号?呐喊?嚎叫?低吼?——声音,那声音就炸响在他的大脑之中。 他的灵魂感到一瞬间的空白,但也不是全然的空白。他感到那是一种……窒息一般的恐惧的僵直,仿佛感受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 随后是一声惨叫。难以想象的惨烈的哀嚎与尖叫。 小小的人偶不知不觉地站直了。狂风变得和缓下来。一块小小的——碎屑,应该说,掉在了他的身边。他几乎下意识伸手捡了过来。 随后是更多更多的碎屑、碎片,晶莹剔透,带着愤怒与恐惧与悲哀与惶惑。那撒向了整个世界。 人偶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周围的光线逐渐变得明亮了起来。他好似什么都没明白,又好似什么都明白了。 ……这里是默林镇。 是安缇纳姆让阿特金亚动摇了,甚至让阿特金亚想要背叛“阴影”,但是“阴影”也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在愤怒之中,“阴影”选择以一种残酷的方式杀死阿特金亚。 在周围彻底明亮起来之后,人偶小心翼翼地从石头这儿探头望出去。他看见一片废墟——那曾经的村镇。 他不由得惊了一下。看起来,“阴影”在杀死阿特金亚的时候,也很顺手地毁了这个镇子。 他又四下张望了一下,确定现场似乎不剩下什么了,这才走出了石头的庇佑范围。他用人偶的身体往那边走了两步,又感到人偶的步伐实在是太慢了,就变化成夏先生的模样,大步走向了那片废墟。 他的脚步在镇子的边缘停住了,他望见那些废墟……砖块、瓦砾……断壁残垣与人的尸体。那真是过于残忍的一幕。 他慢慢地走了过去,在一户人家——曾经的一户人家——的房子外面停了停。 他望见了地上有一张纸,纸上有一幅……简笔画,或许可以说。一个孩子的笔触,描绘了他或者她自己,还有一对年轻的父母。 他怔怔地望着那幅画,然后注意到那纸张的边角给血液染红了。他几乎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隔了片刻,他静静地走入这片废墟。他将阿特金亚的星之尘轻轻地放在这幅画上。他想,“艺术”的苦难之花。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又蹲了下来。他随手捡起了一块砖头,将其放在了其中一面倒塌的墙的上方。那就在那张简笔画的旁边,原本该为这个家庭遮风挡雨。 ……但是现在,这栋房子、这个村落——这个世界,都已经摇摇欲坠。 他又捡起了好几块砖头,一点一点放到墙上,好似他又慢慢将这栋房子搭了起来一样。 ……他也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只是……一些徒劳无功的努力。毕竟他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他大概摆放了十块砖头,自下而上堆成了一小叠。他静静地望了一会儿,不禁又叹了一口气,就站起来,打算离开。 但是就在这一刻,一个轻微的声音传入了他的大脑。 “谢谢你。” 他几乎以为是骰子和球球在说话。但是下一秒他意识到那不可能是。可那声音的确是响在他的大脑之中。他立刻就警惕了起来,但是这警惕并未得到任何的结果。 “……阿卡玛拉的信徒吗?”那声音仍旧在继续,温和又平静,带着一种甚至可以说……他十分熟悉的感觉。 他突然意识到,骰子和球球好像安静了太久。 他默认了这个身份,因为他的确使用着人偶的身体——而对方的身份是……?他已经想到了一种可能——他问:“您是?” “哦,我只是……” 那声音中带着一种轻微的惆怅,“我在这儿醒来。不过好像也醒得太迟了。” ……安缇纳姆。 不,这个时候,是安缇纳姆·费希尔。是费希尔文明,而不是那位过去与历史之神。 祂为什么能直接与人偶沟通?这是…… ……来自安缇纳姆的启示。他想。 格罗夫纳曾经提到过这件事情,说自己曾经受到过安缇纳姆的启示。但是在那之后,格罗夫纳看起来也还是正常的样子。 这足以证明,安缇纳姆是可以在不影响人类灵魂的情况下,与其交流的。 况且,在现在这个时间点,安缇纳姆仍旧在与“阴影”对抗,而非躲藏在费希尔之镜。祂是费希尔文明,是这个世界,祂当然可以与这个世界的人类沟通——如果人类的灵性和意志都足够的话。 此外,他现在使用的是人偶的身体。这是阿卡玛拉的力量的凝聚。 他又身处时光长河之中。这是一场发生在过去的谈话。 ……他好像突然明白这是什么时间点了。他几乎不可思议地想。 “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那声音说,“人类应该是怎么说的……姓氏?” “……诺埃尔。”他说,或许他自己都无法清楚地描述自己此刻心中的想法,他只是站在那儿,站在这村镇的一片废墟之中,说,“我的姓氏,是诺埃尔。” “诺埃尔?”那声音依旧温和地说,“很好的姓氏。感谢你对我的帮助。” “我帮助了……什么?”他想了想,“十块砖头?” “十块砖头或许无法垒起一座房屋,但垒起一座房屋至少需要十块砖头。”那声音说,“在这里变成一片废墟之后,我十分感谢你的帮助。” “可那……似乎不会对您产生什么影响。” “你怎么知道不会呢,诺埃尔先生?”那声音说,“世界从来不会轻视一点一滴的积累。或许你可能没做什么,但或许…… “垒上这十块砖头,和拯救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同等的帮助。” “……真的有人会拯救这个世界吗?” “我想会有的吧。如果我没能做到,那么也会有其他人,或者神,来做这件事情。”那声音维持着一种一贯以来的温和。 “而如果——一个人将拯救这个世界,那么,世界会乐意提供一些帮助吗?”他问。 那声音像是猛地停住了。 他问:“您会吗?”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这一次并不是乌云与阴影,而只是天黑了。太阳落下,夜晚将暂时统治这个世界,等待着明日的黎明到来。 “……世界会。”那声音最终说,“我也会。” 他笑了起来。 那声音似乎也笑了一声,又叹了一口气:“唉,诺埃尔先生……” “您知道的,”他确定地说,“未来,会有另外一个诺埃尔。” “所以我答应了。”那声音说,“……保守这个秘密吧。直到这个秘密揭晓的那一刻。直到——这世界站在你的身后。”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松了一口气。他说:“再见,费希尔。” “再见,诺埃尔。”那声音轻柔地说。 ……当西列斯再一次在费希尔之镜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头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一下。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几乎屏住了呼吸,他感到剧烈的头疼。 琴多被吓了一跳,赶忙扶住了他,然后给他揉了揉头部。他紧张地问:“您还好吗?” “……还好。”西列斯声音很轻地说,“只是遇到了……一些意外。” “意外?”骰子气呼呼地说,“您可是……” 球球撞了它一下,让它闭嘴。 琴多暂时没顾得上这两颗玻璃球的小冲突。琴多担忧地望着西列斯,给他揉按着头部,并且亲吻了他苍白冰冷的唇瓣。 “……没事了。”过了一段时间,西列斯终于松了一口气。那疼痛只是短暂的、一瞬间的,所以他现在就轻松多了,“我只是和安缇纳姆见了一面。” “安缇纳姆?”琴多惊讶地说,他下意识望了望不远处的雕像。 “过去的安缇纳姆。”西列斯说,“更确切地说,费希尔。” 琴多愣了一会儿,便说:“这就是……” “这就是我为什么会头痛的原因。”西列斯说,“时光长河的反噬。也不能说是头痛,应该说是灵魂痛……呃,别担心,琴多,并不是那么严重。因为这本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我不确定究竟是安缇纳姆特地给我留了这个空子,还是说……” 琴多看起来有点困惑,但是他能看出来,西列斯的情绪其实挺轻松。换言之,这一次回到过去,似乎让他解决了一些麻烦。 琴多就点了点头,同样松了一口气。 西列斯的目光也望向了安缇纳姆的雕像。 ……他与这个世界达成了一个协议、一个秘密。 当格罗夫纳提及往日教会为什么会帮助西列斯·诺埃尔的时候,他曾经说,是因为在安缇纳姆诞生的时候,一个姓氏为“诺埃尔”的男人帮助了他。 后来西列斯在慢慢意识到自己的身份问题,意识到母亲的问题,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只是安缇纳姆虚构出来的时候,他就以为格罗夫纳说的那件事情,只是安缇纳姆随口编造的谎言。 他以为那只是安缇纳姆想要为自己安排一些帮手。 ……但是,这件事情好像真的发生了。在他前往过去之后。 并且,他确定,那个时候的安缇纳姆·费希尔其实已经意识到,他是来自未来的异乡人。是时光的力量将他送回到那个时间点,而当时的安缇纳姆同样掌握着时光的力量,所以祂一眼就能发现。 但祂没有揭穿,因为祂知道,这只有可能是来自未来的时光力量。祂甚至十分配合。 ……那十块砖头,换回了世界对于未来的承诺。 西列斯真正松了一口气。 当然,尽管松了一口气,但是西列斯现在的脸色实在是太吓人了。所以不久之后,琴多就催促他返回现实。西列斯也很快与骰子和球球告别,然后离开了梦境。 在返回现实之后,那种隐隐的头疼还是始终存在着。他给自己进行了一次意志判定——顺带一提,结果是大成功——才稍微缓和了这种头疼。 之后,他又睡到了差不多中午,才彻底缓了过来。在他的沉睡的这段时间里,琴多一直忙着处理今天最后的一部分工作。 西列斯醒来的时候,琴多已经做好了午餐。 “……您那副样子实在是吓死我了。”琴多说。 “抱歉。”西列斯真诚地说,他仍旧记得昨天晚上在费希尔之镜的时候,琴多落到他唇上的颤抖的吻,“不会有下次了。” “您没事就好。”琴多肯定是不舍得责怪他心爱的神明的,他想了想,又恼恨地说,“不过,我要往埃比尼泽·康斯特的脑袋上扔十根铁棍。” 西列斯忍俊不禁。虽然是敌人,但是他还是暗自怜悯了埃比尼泽。 午餐过后,他们就要忙碌起来了。应该说,整座城市的启示者们,都暗自忙碌了起来。一些普通人,尽管对将要发生什么一无所知,但是有一部分人也听闻了一些相关的消息,为此付出了一些努力。 当然,西列斯这边也告知了一些自己认识的普通人,比如费恩一家,让他们最好找个保镖,或者去附近的教堂待着。 虽然教堂也一定存在危险,但是相比较而言,不被人关注的小教堂也一定还是存在一些防护措施的——简单来说,这依旧是取舍的问题。 许多消息源源不断地传来,比如各个点位的启示者已经就位,比如下水道已经在严密地监控之中,比如历史学会和往日教会也已经彻底动员起来。 一些零散的消息也陆续传来,包括拉米法大学的动静,包括康斯特家族、菲尔莫尔家族等等的动静。总而言之,八瓣玫瑰纸在这个时候彻底动用了起来,他和琴多两个人都差点来不及看。 在时间将近四点的时候,西列斯不得不开始考虑梦境泡泡的事情。 他需要将整座拉米法城的居民,都拉入梦境。他们的梦境将会联通在一起,而琴多也会前往梦境。他们的梦境将形成一个巨大的、虚幻又真实的拉米法城。 在这座城市里,一切发生的事情都将如同现实一样。只不过,如果他们在梦境泡泡中的对抗失败了,那么他们还拥有重启的能力。 换言之,那一切对他们来说就好似是一场可以存档的、多人在线的大型联网游戏。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西列斯必须活着、二号人偶也必须存在。 如果西列斯与“阴影”的对抗失败了,那么他尽最大努力也只能让现实回到梦境开启之前,但之后的一切就是一场“只有一条命的游戏”。 而如果二号人偶毁坏了,那么即便西列斯活着,他也没法利用梦境的力量来形成这样的梦境泡泡了。说到底,这其实是夏先生的力量,在一定程度上借用了安缇纳姆的力量。 所以,他得保证自己的存活,也得保证二号人偶的安全。 不过那是梦境泡泡建立起来之后的事情,现在,他首先得将梦境泡泡建立起来。 ……琴多其实颇有微词,他还记得今天凌晨,他心爱的神明从梦境中醒来的时候,那苍白的、虚弱的模样。而现在西列斯又不得不建立一个笼罩全城的梦境泡泡。 但尽管不舍得,琴多也只能忍着,并且将这种积累的怒火一股脑扔给那些该死的阴影信徒。 西列斯首先评估了一下这种做法的可能性。他之前就已经评估过了,但这一次毕竟是要真正行动了,所以他更加认真地考虑了一下整个计划。 不过就在他动手之前,八瓣玫瑰纸上出现了一条新的消息。 “…… “教授,卡洛斯对排练的效果始终不太满意,但明天就要首演了。所以,我们今天晚上恐怕会一直待在兰斯洛特剧院,连夜排练。 “不确定这事儿是否会带来什么影响,但我认为有必要跟您说一声。 “……” 来自海蒂女士的消息。 卡洛斯对于排练效果不满意的事情,他们之前就知道了。但其实卡洛斯自己也不知道那种不满意的地方在哪里,他还算不上一个经验丰富的戏剧导演。 所以,他就只好让演员们一直不停、一场接着一场地排练。 也幸亏他是个有钱人,不然演员们早就要闹脾气了。 不过……连夜排练? 西列斯突然微微眯了眯眼睛,便对琴多说:“走吧,我们去兰斯洛特剧院。” “您打算在那儿展开一个梦境泡泡?”琴多立刻反应过来。 “是的。”西列斯低声说,“一回生二回熟,毕竟已经在那儿尝试过一次了。” 他第一次让梦境泡泡出现在现实之中,就是在兰斯洛特剧院。因此,现在也在那儿重现这一幕,至少对于这个世界的力量规则来说,似乎是一种更加方便的办法。 那是“复现”——排练、他、琴多,再加上梦境泡泡,简直是一个完美的仪式——他只是需要尽可能“将这个泡泡吹大一点”。 他们很快就离开了凯利街99号,然后前往了兰斯洛特剧院。不久之后他们便抵达了,并且刚巧碰上正在排练的剧团。 海蒂女士接待了他们,并且有些无奈地低声说:“演员们都怨声载道了。” 那是当然的,连夜排练,演员们可能都要累坏了。 不过,当西列斯和琴多去到表演厅的时候,演员们还是在舞台上认真排练着。或许他们态度如此认真的原因之一,是因为那个年纪可能还不到他们一半的小女孩,比谁都要认真和刻苦。 西列斯与琴多坐下,短暂地看了一会儿排练的情况。 加兰正念着台词,她格外认真敬业地做出游泳的动作,然后说:“我明白了,这是一场梦中的冒险呀!” 琴多低低地笑了一声,说:“梦中冒险的确就要开始了。”他侧头看了西列斯一眼,然后伸手握住了西列斯的手,他轻柔地碰了碰那枚婚戒,说,“祝我们好运。” “祝我们好运。”西列斯同样说。 随后,一阵无形的波动宛如以他为中心开始了辐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发生了改变,但也或许一切都没改变。 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的头又在隐隐作痛,不过不是很严重。 他的视线似乎被无限地拉高,从高空凝望着这座城市,还有身处这座城市之中的人类。他望见无数人,望见他们打了个哈欠,然后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 ……一个五彩斑斓的梦境泡泡,像是一层漂亮的半透明的水膜,笼罩着这座城市。人类瞧不见这一幕,但他能瞧见。 在梦境泡泡内外的场景仿佛完全没有什么差别,人们的生活照常、太阳也照常东升西落。天色渐渐昏暗下去,轮到了夜行生物登上舞台。 那浓重的夜幕已经彻底笼罩了这个世界,他好似听见黑暗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以及一些邪恶的尖利的笑声。那来自深远的地底。 但某一刻,无形之中,他仿佛望见这座城市亮起星星点点的蓝色光辉。 ……蓝色光辉,那是属于启示者的力量。 自他来到这个世界,他就能通过那种奇妙的视野望见启示者身上的蓝色光辉。他知道那是魔药的力量,或者说,那是安缇纳姆·费希尔的力量。 那是这个世界的人类,受到这个世界的庇佑的象征。 漫长的时光过去了,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这蓝色的光辉。但是,在此刻,在这漆黑的夜晚,他望见这亮起的、充斥了整座城市的蓝色光辉,他不由得感到一丝触动。 他意识到,启示者们吞服了他们各自的魔药,那仿佛慢慢点亮了这漫长的黑夜与浓郁的迷雾。他们将奔赴属于自己的战场。 ……他静静地望着那一幕,并且意识到,自己也将要出发。 【意志+1。】 【你需要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8(+1)/99,成功。】 【现在,守密人,你与这世界的人类并肩作战。】 第273章 周末愉快 安吉拉·克莱顿听见了一声惊骇的尖叫, 那让她猛地清醒了过来。 她有一瞬间的懊恼,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走神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快速地左右看看,想要找到那一声尖叫的来源。 多萝西娅·格兰特站在她的身边。她们都在拉米法城的公立图书馆门口。 “让开!”她们听见一声大叫, 下意识侧头望过去。 然后安吉拉喃喃说:“我真是疯了……” 浓重的黑暗之中, 他们望见火把、望见从下水道井盖里涌动出来的淤泥与……与什么? “这么多虫子。”多萝西娅厌恶地说。 她与安吉拉同时叹了一口气,然后举起了手中的时轨。 她们知道, 就在不远处的街区, 以及更远处的城市, 人人都在战斗,为了未来、为了家人、为了生存、为了——黎明。 “……我们距离黎明还有多久?”格伦菲尔一边飞快地制作着魔药, 一边问安奈林。 安奈林·莫尔被派到格伦菲尔这儿, 帮忙制作魔药,同时将成品魔药传递出去。安奈林瞥了一眼时间, 然后说:“十个小时。” “这可不短……”格伦菲尔喃喃说, “魔药能送到需要它们的人手上吗?” 他瞥见发生在历史学会门口的战斗, 然后又下意识将目光收了回来。但那一幕已经定格在他的大脑之中。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他又摘下了帽子,露出额头上的两根虫须。 “哦, 该死。”格伦菲尔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翠斯利看见这一幕也会发疯的。安奈林, 闭上眼睛,把窗帘拉上。” “……把那该死的下水道井盖关上!”埃里克·科伦斯听见自己的大吼声。 “我们过不去!”达雷尔·霍布斯回答了他的要求,“那些虫子……虫人……人虫……就是那玩意儿,太多了!” 埃里克咒骂了一声。 “不要被那些虫子碰到,它会污染我们, 让我们一瞬间发生变异。”一个轻柔的女声说。 “克拉丽莎?”埃里克问, 一边利用无形的仪式力量杀死了一只——管他什么, 一只虫子。 “是的。虫子,注意虫子。来自第二走廊的消息。他们已经确定了。”克拉丽莎·伯尼回答说。 “……调查员们已经确认了?”班扬骑士长不可思议地说,“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这种变异居然可能会在一瞬间发生?” “所以请告知骑士们,班扬。他们可能掌握了某种不为人知的污染……或者污染源。”凯瑟琳·金西扣上了自己盔甲的锁扣,“走吧,多米尼克,有些教堂要守不住了。” 她侧头望了望窗外,火光、尖叫与血色。隔了片刻,她说:“事情比我们想象得要更加糟糕,得尽快阻止这种渎神的行为。” “……这是渎神!”格罗夫纳气愤地大叫着。 “所以我们要合作。”他的对面坐着两个男人,约瑟芬·莫顿和——如今的那位康斯特大公。而后者说,“我们没有时间了。” “派出你的卫兵吧,大公阁下。”格罗夫纳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冷酷,“我们已经无暇等待夏先生的回复了。” “……夏先生?!”福雷斯特大叫着,“你现在指望夏先生从天而降,把你救出去?听着,历史学会门口的启示者都快发疯了——诺兰·赫斯特,我看你也疯了!” 赫斯特院长露出了一个绝望的表情:“我就不该今天来历史学会,我只是想提醒他们……” “提醒什么?提醒今天将会有一场战斗?”福雷斯特冰冷地笑了起来,“抬起你养尊处优的屁股,去战斗,蠢货!” “……去战斗!”朱尔斯·汉斯声嘶力竭地说,他站在戴恩法庭的大厅正门,目光颤抖着望着外边成群的——可怕的变异生物,“我们只有战斗这一条路可活!” 他的身边有许多人,但是一抹影子首先冲了出去。 “我想从一开始,战斗到最后。”科林·莱恩低声说,“而我的影子可以禁锢这些虫子。” “……恶罪使徒的影子可以禁锢这些虫子。”伯妮塔·阿斯顿女士飞快地说,“我们需要更多的恶罪使徒,或者,让人们现在就去学习这种仪式。” “格雷斯先生并不同意,那存在风险……” “他不同意也没有用!”阿斯顿女士厉声说,“现在,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前线!” “……前线。这是一场战争。”霍雷肖·德怀特喃喃说,“我可以……为家族……重新争取一份荣誉。我需要……” 他的大脑中快速闪过许多画面,有过往发生的、也有关于未来的幻想。 最后,他只是想到了一句话,“霍雷肖,守住这扇门。” “门。”霍雷肖低声喃喃,“我知道了,首先要确认这些虫子的来处。” “……来自于哪里?!”奥尔登·布里奇斯表情狰狞地说。 他的面前,布里奇斯家族的仆人绝望地说:“下水道,先生。我们拦不住了,那已经涌进了房子里。” 奥尔登呆怔了片刻——他曾经拒绝过这种污染,而那群人狞笑着,却反而放过了他。或许他们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会有这么一天……人类全都会变成虫子! “……房子里全是虫子!”阿尔瓦·吉力尼大叫着,“我们得离开这里!爸爸,我一早就跟您说过了,我们应该听那位诺埃尔教授的话,宁愿去教堂……” “安静点,阿尔瓦!”有人制止了他的大叫,带着一种轻微的绝望,“外面也全是虫子。我们没法离开这里。” “而且,你祖母的心脏病发作了,她吓坏了。”阿尔瓦的母亲颤抖着说,“我们需要一位医生。” “……医生!”洛伦佐·格兰瑟姆大叫着,他赶忙想要扶住艾特利教授。后者今天在拉米法大学主城堡的办公室里加班,所以来不及回家,只能在这儿迎接虫子的侵袭。 “不要碰他!”切斯特·菲茨罗伊医生大声地阻止着,他大步走过来检查着艾特利教授的情况,然后松了一口气,“只是被那些虫人的武器划伤了。” “虫子和虫人不一样?”洛伦佐惶恐地问。 “虫子和直接被虫子污染的人,这两类拥有传播污染的能力。”切斯特说,“二次污染的虫人暂时没有污染能力。” 洛伦佐点着头,喃喃自语地重复着切斯特的话。 “你手里拿着什么?”切斯特突然问。 “命运纸牌。主厨牌。”洛伦佐虚弱地说,“我上一次赢了,靠着这张牌,所以将它当成护身符……这一次,我们能赢吗?” 切斯特沉思了片刻,突然说:“主厨牌的攻击能力是什么来着?” “火。”洛伦佐茫然地回答,“因为主厨总是出现在厨房,所以这张牌用火来攻击。” “……这些虫子怕火。”安东尼娅·卡明冷静地做出了这个推断。 “唉,真倒霉,只是来出版社聊聊新书,结果碰上虫灾。”梅纳德·戴夫斯愁眉苦脸地说,“怎么会有这么多虫子?” “闭嘴吧梅纳德,”阿维德·诺顿没好气地说,“同样是侦探小说家,你怎么不能像卡明女士那样,推理出这些虫子的弱点?” 梅纳德语塞片刻。 多琳·卢卡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然后低声说:“它们怕火,怕光,但也会在阴影笼罩的范围之内平静下来。” “……所以我们只有两种选择。”卡罗尔·豪斯曼冷静地做出了总结,“要么利用火和光激怒并且杀死这些虫子,要么利用影子暂时将它们禁锢住。” “或者,双管齐下。”富勒夫人轻描淡写地说,“抓住它们,然后,杀死它们。” 其余人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将这个结论告诉前线吧。”卡罗尔疲惫地说,“普通人那边怎么样了?” “西城那边比我们想象中更好一点,许多藏身暗处的启示者都挺身而出了。”一人回答,“至于东城,在短暂的慌乱之后,现在也慢慢控制下来了。 “另外,往日教会那边出了很大的力,他们的教堂庇佑了许多普通居民。公国的卫兵也已经出动了。” “但是他们的目的不可能仅仅就只是这样。”卡罗尔喃喃说,“现在时间已经临近零点了。” “……快十二点了,卡洛斯,还有演员们,你们都该休息一下。”海蒂女士低声说。 兰斯洛特剧院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平静。演员们在隔音效果奇佳的表演厅的舞台上,自顾自进行着排练。他们一遍又一遍地上演着加兰小姐的梦中冒险。 “不,我们不能停下来。”加兰却突然说,她的声音仍旧年轻稚嫩,带着些许的疲倦,但是她又努力露出了一个真诚柔软的笑容,“我想做到最好。我们……可以做到最好的。为了那个美好的结局。” 其余年长的演员们都敬佩地望着这个小女孩。 而加兰却看着阿克赖特。 隔了一会儿,她伸出小小的手,说:“阿克赖特先生,我们合作?” 阿克赖特茫然地凝视着她——加兰小姐的故事中的主角,以及那个最大的坏蛋——然后他笑了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加兰小姐,合作愉快。” 他含含糊糊地说,几乎没让其他人听明白。随后,这暂时中止的剧目继续上演。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结局——梦中冒险的结局。 那个完美的、漂亮的结局与收尾。 某一刻,阿克赖特突然停了下来,他望向了那堵墙壁,视线仿佛能穿透墙壁,望向兰斯洛特剧院之外的世界。 卡洛斯·兰米尔不耐烦地问:“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那是什么!” 他们听见年轻孩子的尖叫声。在火光与硝烟、恶臭与血水之中,他们望见一栋建筑,那原本宏伟的、壮观的,位于这座城市中心的建筑,现在却突然倒塌,化为废墟。 ——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 整座城市仿佛在一瞬间停滞了、沉寂了。虫子与虫人蜂拥而至,在夜幕中翕动着鼻翼,闻见了新鲜而稚嫩的血液的味道。 但它们前进的脚步又突然停住了。 纳尼萨尔·布莱恩特面无表情,独自一个人站在那儿。黑夜中闪烁的火光照亮了他小小的身影。 他喃喃自语:“虽然那个所谓的父亲是个蠢货,但是,他还是愿意让我活着的。”他拿出了那张纸牌——生命牌,然后低声笑了笑,“我活着,我在这儿,所以,教堂里的其他人也会活着。” 他猛地抬起眼睛,盯着面前成群的虫子和虫人,一字一顿地说:“给、我、滚、开!” “……滚开!”安东尼·费恩大叫着,推开那些挡住他的人,然后连滚带爬地去到了自己的母亲身边。 “艾琳!艾琳!”伯特伦搂着自己的妻子,慌张地大叫着。 “没什么事。”艾琳低低地咳嗽了一声,“只是被划出了一道小伤口。别担心。” 她又赶忙望向了安东尼。 他们正在往日教会的一间教堂里。刚刚来自外面的攻击让窗户破碎了,玻璃片乱飞,她就是为了让安东尼躲开一块锋利的玻璃,才会让自己被割伤。 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己的孩子,确认安东尼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安东尼瞪着自己的母亲。 “你哭了?”伯特伦突然问。 “我才没哭!”安东尼带着哭腔大叫着。 旁边传来稀稀落落的笑声。那让紧张的氛围稍微松弛了一下。但当他们望向周围,看到那些碎裂的玻璃、又听见外面层出不穷的尖叫与虫子嗡嗡声,他们却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雕像,碎了。”突然地,有人喃喃说。 所有人都望了过去。每一间往日教会的教堂里,都拥有着安缇纳姆的雕像。刚刚来自窗外的攻击,让这里安缇纳姆的雕像倒了下来,彻底粉碎。 他们都望着这一幕,还有那一地的碎石块。有人低声哭了起来。他们心中产生了一种显而易见的不祥的预感。 有人喃喃说:“像是这个世界就要毁灭了一样。” “……世界会有毁灭的一天吗?”哈尔·戈斯低声喃喃。 “不。”赫德·德莱森低声颤抖着说,“他们只是疯了……暂时疯了。” 在拉米法城外更加更加遥远的地方,在无烬之地的比德尔城,人们同样遭遇了攻击。或许这里的攻击没有拉米法城的情况那样疯狂,但是,这里的情况更加五花八门。 因为时差的关系,这里才入夜不久,许多头顶怪异植物或者花朵的人们走上了街。他们攻击着所有能够看到的人类。 “我们要怎么办?”年轻的哈尔几乎绝望地说。 赫德沉思了片刻,然后坚决地说:“拿起你的武器,男孩,我们别无办法,只能杀死他们!” “……杀了他们!”加勒特·吉尔古德大叫着。 “把他们的腮剁下来当下酒菜!”另外一名水手的说法更加粗鲁,引来了其他人的嘲笑声。他们也已经战斗了好一会儿。 加勒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暂时停了下来。他的目光遥遥望向城市的另外一方,也或者说,世界的另外一端。 他低声喃喃:“不知道教授那边怎么样了。” “……不知道拉米法城怎么样了。”阿方索·卡莱尔烦恼地说。在无烬之地的西面,这里太阳还未落下。时近傍晚,他在昏黄的落日光芒中焦躁地走来走去。 安格斯·凯斯站在一旁,拍了拍阿方索的肩膀,低声说:“别太担心,相信教授。” “我当然相信教授!”阿方索深吸了一口气,“我只是在想……如果我能帮上忙就好了。” “……请帮帮我。”埃米尔·哈里森说,“帮我把那一块拿过来。” 一个孩子听话地去做了。 “你们在做什么?”纳尼萨尔返回了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的中殿,还来不及得意自己驱赶走了那些虫子与虫人,就望见了这奇怪的一幕。 一群孩子——都是被一些贵族家庭或者商人家庭,送过来获得庇佑的——他们正围在那倒塌的安缇纳姆的雕像旁边,似乎拼凑和寻找着什么。 “你知道瑰夏吗?”埃米尔问,“我们都知道。” “我当然也知道。”纳尼萨尔说。 “那么,你知道拼图吗?”埃米尔仔细地比对着自己手中的碎石块,然后松了一口气——找到了。他说,“现在,我们只是面对着一个大一点的拼图而已。” “……他们要将安缇纳姆——安缇纳姆的雕像,拼起来?”侦探乔恩啼笑皆非地听闻这个消息。 伊丽莎白·霍西尔点了点头,她刚刚从中央大教堂那边过来,带来了属于那边的最新消息。 她的面孔上带着些许笑意,说:“那群孩子挺有创意的,不是吗?或许安缇纳姆会很高兴他们这么做的。” “我猜是的。”乔恩嘟囔了一句,然后他的表情很快变得严肃起来,“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教堂的守卫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严格,即便是中央大教堂。”伊丽莎白回答说,“格罗夫纳低估了这一次攻击的烈度。 “当然,要说直接原因的话……是因为那些人提前躲在了教堂的下水道里,然后从内部攻破了这栋建筑。” “下水道?”乔恩吃了一惊,“但我们之前不就已经检查过了吗?” “所以,恐怕只有吾神才知道他们躲藏了多久。”伊丽莎白说,“或许,从十四年前。” 乔恩呆怔地望着她。 “在那个家伙离开拉米法城的时候,这些人或许就已经藏身其中了。” 乔恩陷入了沉思之中,便说:“那么,其他建筑呢?”他停顿了一下,“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要清扫这群虫子,然后……” “……堵住下水道!”迪兰·玛帕多少有点不耐烦地应付着西城居民的询问,因为她已经无数次回答了这个问题,仅仅因为她的地图商店是这附近的醒目地标。 “但是,有虫子,我们根本没法过去。”一人颤抖着说。 “用火烧!”迪兰说,她的瞳孔中透露出一种冰冷与讥讽的色彩,“记住,你们平时怎么对付这群虫子的,现在就怎么对付。它们只是虫子,顶多就是数量多一点而已,别害怕!” “……所以,虫子终究是虫子。”杰罗姆·兰米尔语速缓慢地说,“普通人的力量可以对付,甚至不会受到污染,而启示者的力量则会稍微高效一些。” “的确。”尤金妮亚·比尔德说,“只是需要……足够彻底,确保杀死了每一只虫子。另外,还得想个办法解决那些污染。” “或许这可以交给我们尊敬的西列斯·诺埃尔教授。”兰米尔狡猾地说,与对面的女商人共同露出一个微笑,“到时候,我们可以合作,女士。” “不愧是你,兰米尔先生。这时候还想着赚钱。”尤金妮亚翻了个白眼,她有些忧心忡忡地望着外头,并且说,“得先解决这一切。” “……这一片已经扫干净了。”赫尔曼·格罗夫稍微松了一口气,他望着十月集市的拱廊街区,又问,“刚刚救出来的那几个人怎么样?” “我们没法跟他们沟通,他们吓坏了,而且,他们似乎是堪萨斯人。”赫尔曼的同伴耸了耸肩,“等会堪萨斯语的人过来再说吧。” “堪萨斯?”赫尔曼费解地说,“而且,谁会堪萨斯语……哦,琴多先生。” 琴多·普拉亚的身影出现在街角,他几乎浑身是血——虫人的血。他并没有去杀虫,那有点大材小用了,所以,他一直在杀那些虫人。 他利用幽灵观察着城内的情况,同时嫌恶地擦拭着自己的手。虫人的血也给人一种粘稠的感觉,仿佛虫子一样。他真的觉得这群阴影信徒疯了。 待在下水道、和虫子为伍,甚至让自己变成虫子……他们的脑袋真的还好吗? 等暂时擦干净手,琴多才从衣领扯出一根链子。链子上悬挂着他的婚戒。在动手之前,他提前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他心满意足地吻了吻自己的戒指,仿佛隔空亲吻了他心爱的神明。 但是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怔了一下。 因为,透过戒指,他突然发现,西列斯的位置实际上离他并不远——他是说,梦境泡泡内外,他仿佛与西列斯并肩而立,共同凝望着面前的建筑。 十月集市的拱廊街区。 * “我等了您挺长时间。” 那道声音慢条斯理地说,带着苍老、带着衰败,带着平静而悠闲的冷酷,又或者更多深沉的情绪。他站在黑暗笼罩的一个隐蔽的角落,那双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来者。 “我也花费了挺长时间才找到你。”西列斯回答,“望见这幅杰作,你会感到愉快吗?” “我愿意将其称为……《火光中的拉米法城》。”那人轻声说,“祂将用蛛网笼罩那些画作……哦,尘封于阴暗角落的画作,被世人所遗忘、被世界所抛弃。”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感到些许的诧异,但他若无其事地将这种情绪掩盖了起来。 他们的周围显得十分平静,因为这座城市中的所有人——甚至于所有生物——都睡着了,只除了他们两个。 如果在梦境泡泡之内,西列斯可以很容易找到这个家伙。但是正因为他没有出现在梦境泡泡之中,所以西列斯不得不花费一段时间来寻找这个男人。 最后找到他的地点,甚至令西列斯感到了意外。 在十月集市的拱廊街区的侧方路口。 琴多那边将三个幽灵留给了西列斯,其中一个幽灵通过人偶提示了西列斯,告知这里有活人——未曾入睡的活人。 于是他找到了他——埃比尼泽·康斯特。 这是他第一次与这位……康斯特公国曾经的继承人见面。老实讲,他对这人的生平已经十分了解了,但是,在第一次见到埃比尼泽的时候,他也还是仔细地打量了这个男人。 埃比尼泽·康斯特如今看起来十分苍老。当然了,不能因此而小觑他,但是,他的确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步入暮年的老人。 十四年前,他离开康斯特公国、前往米德尔顿。彼时的他可能意气风发,但是,十四年过去,他的目光反而如此平静深沉,几乎让西列斯有点意外了。 阴影信徒成功在即,为什么埃比尼泽·康斯特反而毫不激动? “愿意与我这个垂垂老矣的家伙,一起在拉米法城凌晨的街道上走走吗?”埃比尼泽突然说,“当然,不要带上你那些幽灵。” 西列斯并没有流露出惊讶的表情。他只是心想,埃比尼泽·康斯特也已经命不久矣吗? 他点了点头,便说:“当然。” “……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十分心高气傲的人。”埃比尼泽说,他们一起在道路上行走着,保持着一个安全但疏远的距离,“我并不觉得我会信奉神明,我甚至十分讨厌安缇纳姆。” “但最后你还是发生了改变。” “我救了那个女人。”埃比尼泽自顾自说,“我救了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刚刚生下孩子的女人。她请求我去看看那个泥碗。我呢,顺手用那个泥碗喝了水。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不是吗?她不该请求我,我也不该喝水。但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我的大脑——出现了意外。” 西列斯瞳孔微缩。 他怎么也想不到,埃比尼泽·康斯特之所以成为阴影信徒,会是因为这样的情况。 “后来我明白了,因为那个女人不想活了。她爱的人死了,所以她也打算死。但是她不能忘记自己的职责——哦,被爱情冲昏了的头脑终于想到自己的职责了——她要将那个泥碗交给往日教会。 “我猜测这就是她打算做的事情,只不过她当时没这个力气去做了,所以她只能拜托我。她可能想要我先去确认一下那个泥碗的情况,然后就让我将那个泥碗带去往日教会。 “……但那中间出现了一些差错。我被污染了。然后呢……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先生。” 埃比尼泽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说:“我们还有最后的时间。如果您有什么想问的,我乐意为您解惑。不管怎么说,您发明了‘复现自我’的仪式,那可真是天才般的创意。” 最后的时间?西列斯微怔,他感到些许的警惕。 另外,埃比尼泽特地在这个时候提及“复现自我”的仪式,是为了什么? 福勒斯特当初倒是因为受到这个仪式的帮助,所以乐意跟西列斯提及自己知晓的信息。但是……难道埃比尼泽也祛除了自己受到的污染? 他们暂且停下了脚步。 他们已经走到了阿瑟顿广场,不远处,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依旧矗立着。在梦境中,那栋建筑已经毁了。但是在现实,这里还是完好无损的。 埃比尼泽像是赞叹了一声,他说:“在您的力量的影响之下,我都分不清真实与虚幻了。” 西列斯更加感到一丝古怪了。他产生了一个猜测,但是他觉得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深想。他只是问:“那么,我首先想问的一个问题是……约瑟芬骗了你什么?” “哦,年轻人的好奇心。”埃比尼泽说,“有时候会是致命的。” 他的语气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攻击性,但是西列斯能听出来。他不置可否地说:“任何事情都是利弊共存的。” 埃比尼泽像是流露出一个讥讽的表情,他说:“那很简单。” 西列斯凝神听着。 “她说,祂想得到这个世界,为了得到祂想要的东西。”埃比尼泽缓慢地复述着这个说法,然后流露出了一丝冷笑,“多么可笑!” 西列斯微微皱眉,他其实没明白埃比尼泽为什么会如此愤怒,毕竟——这话难道不对吗? 不过,埃比尼泽的言下之意却显得十分清楚。 “当时,祂选择了联系约瑟芬。”西列斯确定地说。 “因为她的灵魂足够强大。”埃比尼泽低声笑了起来,带着十足的冰冷与讽刺,“所以,最不虔诚的信徒得到了最好的奖赏。” “……所以,是约瑟芬转述了祂的要求。” “她说了九句真话,和一句半真半假的话。”埃比尼泽说,“我们做到了前面那些事情,却在最后失败了。” 在黑夜中,西列斯望见了埃比尼泽那双几乎疯狂的眼睛。 “……因为祂不是要得到这个世界。祂是要吞食这个世界。”埃比尼泽喃喃说。他的目光望着头顶的夜空。 在沉寂的拉米法城的映衬之下,星空显得更为寂静。 那是一种沉重的压迫感。当人们仰望星空的时候,他们想象其他的星球上生活着与自己相仿的生命。但是,那只是人类以自我为中心的傲慢。 凭什么其他存在非得关心人类的死活呢? “……祂也将吞食你们。”西列斯语气依旧冷静地说。 但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并没有出错。那种异样感并不是虚假的——那种违和感。 阴影信徒,不,确切来说,埃比尼泽·康斯特,他的确…… “……我们本来有另外一种选择。”埃比尼泽猛地望向了西列斯,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有那么一瞬间,西列斯几乎以为自己正望着一双昆虫的复眼。 但是当他稍微眨了眨眼睛之后,出现在埃比尼泽身上的变异就仿佛消失了一样。埃比尼泽自己好似全然没有察觉。 他说:“我们本来可以……不选择这种方式。” “对费希尔世界来说并没有差别。” “但对我们来说可有着天大的差别!”埃比尼泽几乎愤怒地说。他喘了一口气,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西列斯语气冷淡地说:“一种,你们不必死;另外一种,你们也得死。” 他感到一丝好笑,唇角扯出了些许冰冷的弧度。 “……她应该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借鉴马戏团的力量,那我们就不必死了。”埃比尼泽说,“但她隐瞒了……她欺骗了我!她要眼睁睁看着我们去死!” “但是,祂未必愿意。”西列斯客观地说,“只是你一厢情愿地如此认为。” 他思考着,意识到那的确是一个岔路口。 “阴影”将自己的意图告知了祂的信徒,但祂偏偏挑选了一个——不那么虔诚的信徒。祂显然是希望成为费希尔世界的神明,然后利用这种办法去寻找“命运”。 但是在约瑟芬将这个目的转述给其他的阴影信徒的时候,她选择了一个十分取巧的说法,她说祂想要“得到”这个世界,而非“吞食”这个世界。 这种说法让阴影信徒们十分激动,仿佛他们终于被他们信仰的神明关注。可是,直到最后,他们才会意识到,他们自己也会死——也将死在这个时刻。 或许普通的阴影信徒会十分愿意被“阴影”吞食,但是,埃比尼泽·康斯特并不愿意。瞧瞧他那个说法——“污染”,他将“阴影”的力量斥为一种污染。 很难说这是否与“复现自我”的仪式有关,又或者是埃比尼泽本性如此高傲,又或者是埃比尼泽受到欺骗、意识到自己大祸临头的愤怒。 他终究产生了二心。 他可能无从反抗、也来不及反抗了。一切的行动都已经准备周全,他们已经开始了那个计划,再没有回头路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为什么埃比尼泽·康斯特会意识到自己受到了欺骗? 西列斯沉思了片刻,然后说:“你为什么要选择杀死杰瑞米·福布斯?” 埃比尼泽像是猛地喘了一口气。他突然说:“您还真是好奇心旺盛啊,不是吗?” 西列斯冷淡地注视着他。 埃比尼泽毫不在意地说:“不过,您猜得没错。让我来用这最后的时间给您讲个故事吧,相当漫长的故事,但您说不定已经了解其中的某些部分了。” 西列斯并没有回答什么,不过他的确意识到,埃比尼泽再一次强调了“最后的时间”。所以他们的时间的确是不多了。 此外,西列斯之前藏拙的做法似乎颇为奏效,至少埃比尼泽好像并不太了解西列斯这边的调查进展。 埃比尼泽露出了一个讥讽的微笑:“那天是周三的晚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为了交易会的那场……谋杀未遂,过来谢罪。” 在寂静空旷的深夜,仿佛只有埃比尼泽的声音回荡在城市之中。 埃比尼泽说:“他犯了一个错误,所以,他得想办法挽回这些损失——我告诉他,他得证明自己的价值,这样我才不会惩罚他。 “所以他说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马戏团,这反而让我更加恼火了。 “去年,在我们内部的会议上,我们听闻了有人上报马戏团的相关事情。我有点感兴趣,就让菲尔莫尔家族找个机会来近距离观察一下。 “那个时候我已经打算回到拉米法城了,所以我当然得找菲尔莫尔家族,看看他们的能力,不是吗?但他们却没能瞧出任何名堂来。 “当然,稍微有一个意外之喜,因为他们在挑选马戏团的时候,上报了一份名单,而我注意到——那个独特的名字,阿克赖特。 “我可是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啊。让我再一次想到了……菲茨罗伊·阿克赖特。我突然开始怀疑约瑟芬这个女人当初的说法了,她说她的孩子的父亲就是菲茨罗伊·阿克赖特。 “但我当时就在米德尔顿,我知道这位……曾经的米德尔顿的大主教,拥有多么强大的威望。我开始怀疑她欺骗了我,但我当时以为只是在那个孩子的事情上。 “于是我让菲尔莫尔家族去负责调查这个问题——从往日教会的名单下手。他们失败了,然后,在马戏团上,他们又遭遇了一个失败,他们没看出马戏团的力量有什么特殊的。 “……您知道的,失败与失败联合起来,那总令人扫兴。” 埃比尼泽在这个时候停了停,露出了一个轻微的笑容。 而西列斯只是不置可否地继续听下去。 埃比尼泽又说:“杰瑞米大概是瞧出了我的恼火,所以他赶紧说出了第二件事情,妄图挽回自己的价值。但是他太年轻、太慌张,以至于他说漏了嘴。 “他说,他将格雷福斯家族的某样东西拿了过来,这样我们就不必担心哪天被追责。他以为我看不出他的犹豫和他的背叛,但我没表现出来,因为我想知道他究竟得到了什么。 “我问他究竟拿了什么,他说,是当初菲尔莫尔家族帮助格雷福斯家族进行那个计划的时候,为后者提供的一些帮助。 “在格雷福斯行动的时候,菲尔莫尔家族将剧院区的一条街道交给了这个家族。 “……愚蠢,真是愚蠢,不是吗?菲尔莫尔家族总是如此愚蠢,他们大概以为,因为格雷福斯家族做地产生意,所以他们也只能在地产上帮帮忙。 “格雷福斯家族管理着那条街道——康斯托克街。这条街道上所有的住户,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向格雷福斯家族提供一笔费用,管理费、道路保养费、修理费、公共基金……随便用什么称呼。 “杰瑞米从格雷福斯家族那边拿到的那一叠文件,又交到了我的手上。哦,您以为我没有看到,是吗?事实是,我的确看到了。 “我看到了,属于约瑟芬·霍西尔的笔迹。我当然认识她的笔迹!在她受到祂的启示之后,她只能用手写的方式将那些信息告诉我们。 “所以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笔迹,在兰斯洛特剧院的相关单据上。 “然后我突然意识到——一个怀孕的女人!她怎么会出现在兰斯洛特剧院?她是为这个剧院做事!可一家剧院怎么会雇佣一个怀孕的女人? “一旦意识到约瑟芬·霍西尔与兰斯洛特剧院的关联,事情就变得清晰明朗多了。 “康斯坦丁家族很乐意为我提供一份兰斯洛特家族的成员名单,反正这个家族如今已经销声匿迹。大概是因为家族最后的后代在三十四年前的那场混乱中死去,所以他的长辈不久之后也撒手人寰了。 “所以,事情就显得十分明显了。只有那唯一可能的名字——科吉歇尔·兰斯洛特。她可怜的、早逝的丈夫的家族,曾经拥有着这个剧院。 “约瑟芬·霍西尔、科吉歇尔·兰斯洛特、菲茨罗伊·阿克赖特……切斯特·菲茨罗伊、阿克赖特……他们都对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一无所知! “那能勾起一些久远的记忆。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在意识到约瑟芬的说法并不简单、并不诚实之后,我就想了起来。 “十四年前,我们曾经讨论过马戏团的问题。一个无烬之地的负责干活的人提及过马戏团的力量,然后约瑟芬说,‘得了吧,祂想要得到这个世界,而小丑怎么可能得到这个世界?’ “每一次每一次,当有人提及马戏团的力量,这种说法就出现在我的大脑之中。我是如此地信任她! “……可她其实就是在讥讽我,她认为我像是一个小丑!” 说到这里,埃比尼泽猛地停了下来,并且拼命地喘了两口气。他的脸色看起来十分苍白,即便在这黑暗浓重的夜晚,那苍白也无法再遮掩了。 隔了一会儿,他终于平静下来,他说:“……最后,我当然不能食言。我只能杀死杰瑞米·福布斯,因为这个蠢货并未表现出自己的价值。事实是,他几乎把事情搞得一团糟。” 西列斯默然望着埃比尼泽。他低声说:“听起来十分悲哀。” “……您知道吗?其实您也差点将事情搞得一团糟。”埃比尼泽突然笑了起来,那是一种阴冷的、得意的笑容,“那孩子走进米奈希尔博物馆的时候,那幅画可让他相当意外啊。” 西列斯微怔,在一瞬间明白了埃比尼泽是在指什么。 是他替换的,画家利昂的最后一幅画。 那是梦境的力量的结晶,是虚实相生的物品。埃米尔曾经接触过一个类似的东西——那个魔方。 ……换言之,这东西就可以成为,埃米尔的“复现自我”的仪式的时轨。那幅画与那个魔方的本质是一样的,尽管埃米尔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那个孩子的表现太明显了。他原本浑浑噩噩,受到可怕的污染。但是他一碰上那幅画,那污染好似完全消失了一样。他挽救了自己的命运,哦,真可惜。 “……所以,是我隐藏了这一点!您也有疏忽之处!” 埃比尼泽这么说,但他的表情却有一种扭曲的、割裂的怪异感,好似这话并不是他原本想说的。 他甚至又补充了一句,以某种冷笑的语气:“你该感谢我这一点。” 西列斯微微眯了眯眼睛。 他倒是产生了一个猜测,因为埃比尼泽这样的行为好似帮了他。但是,那似乎也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西列斯“算无遗策”的形象。 换言之,就仿佛西列斯并未拥有命运的力量一样,他也有疏忽的地方,是埃比尼泽这个“背叛者”帮忙掩饰了这个问题。 ……对于“阴影”来说,这就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证据,证明“命运”并不在埃比尼泽那儿。 埃比尼泽·康斯特做了一个伪证。 ……不,或许这只是一个巧合——命运的巧合,他的意思是。 埃比尼泽不可能知道“命运”就在西列斯这里。他之所以掩盖了那幅画的真实情况,是因为他不想让“阴影”成为神,是因为他不想被吞食、他不想死,所以他放任那些画作出现问题。 在那一刻,他做出了这个选择,几乎等同于背叛“阴影”。 而他如此得意洋洋,是因为他以为自己真的找到了西列斯的疏漏;他不敢将真实想法透露出来,是因为他不敢直接将“背叛”的事情言之于口,而想要将一切推到西列斯的身上。 可事实上,命运将一切都囊括其中。 ……不知道为什么,西列斯突然感到一阵可笑。 看看他们都在对付什么样的敌人! 一个轻信的神明,和一个自大的信徒? 他真的很想问问面前这个男人,问问他——你真的知道“阴影”是什么样的存在吗? 他更想问问“阴影”,问问祂——你真的不看看你所轻视的这些人类,究竟都做了什么? ……西列斯暂时失去了和埃比尼泽交流的想法,他保持着沉默,将注意力短暂地转移到梦境泡泡中,去查看人类战斗的情况。那基本上还在可控制的范围之内。 孩子们想要将安缇纳姆的雕像拼起来的做法,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可抑制的愉快,他被这群孩子的做法打动了。那甚至让他沉重的心情都稍微缓和了一些。 此外,他也尤为关注了一下兰斯洛特剧院,注意到排练依旧在一刻不停地上演着。 演员们仿佛在这一刻进入了某种……怪异的状态。卡洛斯因此兴奋得满脸通红,好像终于明白之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了。 在西列斯沉默的这片刻功夫,埃比尼泽脸上傲慢得意的表情更加浓重。 他甚至笑了起来,说:“我们都达成了我们的目的,不是吗?” 西列斯回过神,凝望着面前这个男人——注意到他的苍老、颓唐,以及他的色厉内荏。在过去一段时间里,西列斯郑重其事地对待着埃比尼泽·康斯特,认为他是阴影信徒中难得的理智的人。 ……或许的确是。可是,他不够虔诚、他拥有弱点。 西列斯突然说:“我想和你打个赌。” “哦,一场赌局。”埃比尼泽低声说,“我知道您在洛厄尔街32号曾经的做法。现在,您又想这么做了吗?为了拖延时间?” “关于生命的赌局。”西列斯不为所动地继续说下去。 埃比尼泽的表情突然变了变。 “你觉得你真能活下去吗?”西列斯突然问,“在你的同伴已经变异成这样的时刻?况且,你的背叛在祂的眼中,就如同杰瑞米的背叛在你的眼中那般明显。祂会乐意放过你吗?” 埃比尼泽的表情逐渐扭曲了起来。他的眼睛又开始闪烁、变幻不定。西列斯略微警惕地往后退了退。他甚至有一刻功夫思考着是否要给埃比尼泽一个判定。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们会一起死。”埃比尼泽·康斯特大笑了起来,他的一只眼睛已经变成了复眼,另外一只眼睛充满了血丝,还冷冰冰地、疯狂地瞧着西列斯。 而西列斯干脆利落地否认了他的想法:“不,你们会死,而我们不会。” 埃比尼泽突然瞪大了眼睛。 他将眼睛瞪得如此之大,那并不仅仅是因为痛苦或者惊讶,但下一瞬间,他的眼眶便裂了开来。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一瞬间从他的身体里弥散开来。 “因为……”西列斯却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漆黑的瞳孔倒映着拉米法城摇曳的火光与无形的蓝色光辉,也倒映着从埃比尼泽破碎的身躯中溢散出来的黑雾。 他依旧镇定自若地说:“因为,世界站在我的身后。” 【意志+1。】 【你需要进行一次意志判定。】 【意志:99(+1)/100,成功。】 【这是来自世界的馈赠——您得到了这个世界的认可,守密人,所以,这个世界甘愿将您认作神明,让您在这一刻拥有对抗外神的能力。 【这是命运的转折点、这也是命运的终局。在这一刻,这个世界、这个文明,终于迎来了一线曙光。黎明纪,我们的新纪元!】 那一瞬间的感觉是十分奇妙的。西列斯几乎不自觉睁大了眼睛。 在那一瞬间,埃比尼泽·康斯特的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彻底笼罩了、覆盖了,又仿佛是让什么东西破土而出了。 夜色如此浓重,他说不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这一刻没有戴上【阿卡玛拉的眼镜架】,他却能看见,更加浓重的黑暗、比夜晚更加黑暗的黑暗……那可怕的黑暗。 他好像头一回——头一回,如此清晰地望见“阴影”的模样。那好似是一只蜘蛛,又好似是别的什么虫子;好像仅仅只是普普通通的黑色雾气,又好像一个光点外其他所有的黑暗。 “命运……在你这里?” 一缕黑色的雾气飘到了他的身边。他听见那个“东西”说,那声音中带着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沉重而不可思议的威势。 他想,对方真的在说话吗? 不,似乎也不是,那只是有什么东西——他的灵魂——将这位外神的意思以他能够理解的方式,进行了转换和翻译。 如果他未曾成为神明,如果他的意志未曾达到100,那么他的灵魂根本无法承担这句话的分量,他将一瞬间被压垮。 那也就是他曾经十分担心的事情,也是他唯一担心的事情。 而现在,情况并不一样。他受到了世界的承认与安缇纳姆的庇佑,所以他不再需要担心这件事情。他只是露出了一个轻轻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的话语无法被这团黑色的雾气理解,想了想,便随手从口袋里抽出了一张八瓣玫瑰纸。 他将其叠成了一个纸飞机——原谅他,他真的不知道其他的折纸办法了——然后很自然地在纸飞机的前头吹了吹气(地球人的习惯),然后才将其投到了那团黑色雾气身边。 他想,这么一来,八瓣玫瑰纸可能就真的将会成为神明的乐园了,“阴影”作证。 他说:“不在我这儿。” “……这就是……你的……乐园……” “纸张的世界,真实与虚幻交织的力量。”他顿了顿,又说,“这无法容纳‘命运’。你很清楚——这是人类的发明。” “人类……”那缓慢的、仿佛粗糙沙哑的声音中,似乎带上了一丝轻蔑。 祂从不认为“命运”与人类有什么关系。 他眯了眯眼睛。尽管不出所料,但是他还是忍不住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望了望天边。天就要亮了。 对方沉默了许久,像是在思考,像是在观察,像是在揣摩。这短暂而沉默的片刻功夫,几乎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命运’不在这个世界。”最终,祂得出了一个结论。 他几乎想要笑起来,为了这位外来的神明的——愚蠢。但是他忍住了。他依旧静静地凝望着这位神明。 每一句话、每一个纸飞机,都会耗费一张八瓣玫瑰纸。他身上也没几张,但是他还是耗费了一张纸,询问了一个问题。 “如果你想追逐的那个更高的层次,并不符合你最初的预期?” 那黑色的雾气已经漂浮了起来,摆脱了埃比尼泽的身体的束缚。临走之前,祂不耐烦地留下了一句话:“至少我付出了行动。” 这话几乎有点让西列斯感到意外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这位神明——如同人类一样。 不过,他也没有时间与“阴影”做出更多的交流。就在这一刻,在天边出现第一抹深紫色的光辉的时候,西列斯仿佛骤然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像是画纸撕裂的声音。 ……“阴影”的乐园。 祂迫切地要离开,所以决定轻装上阵,扔下了属于这个世界的许多神明的力量,在无垠的神明宇宙中继续去寻找祂的目标——祂的“命运”。 此外,祂恐怕也永远不可能回来了。祂已经踩进了西列斯给祂设置好的陷阱之中,尽管祂自己都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西列斯又听见无数人的惊叫声。 那发生在梦境泡泡里面,一些虫子仍旧在飞舞着,但虫人却突然炸开了,如同埃比尼泽·康斯特一样。那血水铺了一地,甚至从下水道里奔涌而出。 西列斯不为所动地注视着那一幕。他想到,这一切其实比他想象中更加简单,他甚至没去担心梦境泡泡的安危。但是…… ……或许这就是命运吧。他想。 “阴影”的傲慢就注定了祂永远不可能得到“命运”。因为命运,从始至终,都是人类的命运。 他们要做的,从约瑟芬·霍西尔到西列斯他自己,只不过是让“阴影”永永远远不要意识到这一点,同时,尽可能保证少量的伤亡。 他们做得不错,尤其梦境泡泡的存在,让一切的损失都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那些损毁的建筑将损毁得不那么彻底,至少还保留着基底;那些已经死了的人其实只是昏迷,夜色中其他人都没注意;那些变异的人只要进行一个“复现自我”的仪式,就能恢复原貌…… 虚幻的力量总能化实为虚、化虚为实;而真实的力量在这个时候帮上了忙,让一切终究变为真实。 ……西列斯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儿。他在决定那些更改——什么要由梦境变为现实,什么又应该永远停留在梦境之中。 在安缇纳姆的雕像问题上,他稍微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保留其真实的模样。安缇纳姆的本体始终停留在费希尔之镜中,那些碎掉的小雕像并不会影响大局,况且现在“阴影”已经离开。 此外,孩子们花费了一晚上的时间,已经将中央大教堂的那座巨大雕像拼凑完整。他的确认为,安缇纳姆会很喜欢这个创意,以及这些孩子们的努力。 不管怎么说,人们可能会惊讶于一些人的死而复生,可能会在未来几天里对下水道保持一种敬而远之的的情绪,如同格雷森事件结束之后…… 但是,人们当然,也会满怀欣喜地迎来这个黎明。 雾中纪401年,10月20日,周六的黎明时分。 人们醒来了。 ……琴多正一脸不耐烦地和其他人说着什么。看得出来他其实很想离开那儿,去做点别的什么,比如去找西列斯,但是其他人的问题那么多,他只好耐着性子敷衍他们一下。 突然地,他眸光微动。那双翠绿色的眼眸快速地瞥了自己手上的戒指一眼,然后四下张望起来。 其他人仍旧想问什么,但是被卡罗尔温和地劝走了。 终于,那双翠绿色的眼睛找到了他想找的人。西列斯就站在街角,不远处还残留着虫子的尸体和阴影信徒的尸体。但西列斯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目光若有所思。 他侧身站着,一如既往地穿着他那身服服帖帖的西装,并且佩戴着八瓣玫瑰胸针。 他显得安静而无人注意。不过他注意到了琴多的目光,于是侧过头,那张向来平静、内敛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丝轻微的、温和的笑意。 天边亮起了暖橘色的晨曦。天光仿佛骤然劈开了黑暗,然后温柔地照在了他的面孔上。 琴多呆望了片刻,然后大步朝西列斯走过去。他迫不及待地拥抱了西列斯,有点想说什么,但是最后他只是说:“我们成功了。” 他吻了吻西列斯干燥的唇瓣,安静地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又说:“感谢您把我的衣服变干净,这样我才能无所顾虑地拥抱您。” 西列斯失笑,他低声说:“即便你脏兮兮的,琴多,你也可以拥抱我。” “但我才不舍得。”琴多嘟囔了一句,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便问,“埃比尼泽·康斯特呢?”他还想亲手杀了这个家伙。 西列斯说:“他背叛了‘阴影’,被‘阴影’杀死了。” 琴多愣了一下,既是因为埃比尼泽的选择,也是因为他的死亡。他不禁悻悻然,说:“‘阴影’居然抢走了我的猎物。不过……算了。”他笑了起来,然后又眨了眨眼睛,说:“祝您周末愉快。” “周末愉快。”西列斯微微笑着回答。 第274章 最后的秘密 “亲爱的妈妈, 展信佳。 “这个漫长的冬天终于将要过去了。拉米法城将要迎来一个柔和温暖的春天。 “不过,【智能风扇】的确给人们带去了一些意料之外的惊喜。入冬之前,我和琴多向一些特定的行业捐赠了一批时轨, 希望这能帮到他们。 “…… “随着新的季节的来临, 我们过去一段时间忙碌的工作也告一段落,许多谜团都水落石出, 我也彻底放松了下来。 “我很高兴地看到,我们所面对的这个世界仿佛重新焕发生机。事实上,春日也的确来临了。 “我们付出了许多努力,应该说, 许许多多人付出了许许多多努力,最终才能迎来这个圆满的结果。这令我感到愉快,并且为这个世界的未来感到期待。 “…… “您应该已经知道,往日教会将新的纪元命名为黎明纪了吧?他们在犹豫应该将去年还是今年作为黎明纪的第一年,而我给出的建议是今年。 “去年是第零年,是起点、是崭新的开始、是变动的序幕。那是雾中纪的最后一年。 “所以,我现在是在黎明纪的第一年给您写信。 “不知道这是否会让您会心一笑呢? “…… “我另外想跟您说的一个好消息是,我写作的第三本小说就在不久前出版了。 “这或许可以说是一本非常英雄主义的推理小说, 主角拥有着极为夸张的特殊能力, 对抗着不可思议的、但同时也傲慢愚蠢的敌人, 最终主角(轻轻松松地)拯救了世界。 “……我有点刻意地用了某种偏向戏谑的措辞, 人们或许会怀疑这只是一个滑稽故事, 或者一本商业小说。而我也宁愿他们如此认为。 “我逐渐意识到, 人们的普通生活或许并不需要那些残酷的色彩。如果这本小说能博得读者一笑的话,那么我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 “还记得我之前跟您说的, 关于我和琴多的旅游计划吗? “我们打算在这个学期结束之后离开。正好我可以见证第一批学生的毕业。成为教授对于我来说也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但是我想这也是一段美好的经历。 “不过, 也不能说我和琴多会完全离开,会有另外一个‘我’依旧留在这儿,琴多想要返回这里也是非常方便的。我想这件事情应该也在您的预料之中。 “总之,我们可能会在今年雨假的时候踏上旅程。为了逃离七月的雨季,不是吗? “…… “或许是因为离开在即,所以我不得不思考、回顾起过去的这些日子,在拉米法城的这些时光,以及无烬之地、米德尔顿、堪萨斯给我留下的印象与记忆。 “那真是混乱不堪、动荡离奇、漫长艰辛,同时又妙趣横生、瑰丽奇幻、转瞬即逝。在某一刻,我感到我如此贴近这个世界,仿佛能聆听世界的倾诉,又仿佛能感受世界的脉搏。 “我会怀念这段日子(虽然我并不希望再经历一次)。我仍旧铭记那些地方、那些人物、那些经历。直到现在,我甚至偶尔会怀念福利瓯海的海风。 “现在我可以坦诚地承认,异乡人终于还是融入了这个世界,将这里当做故乡。我喜爱这个世界,喜爱这个世界的人与物。 “所以,感谢您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亲爱的妈妈。或许这正是‘母亲’的伟大之处。 “……” “(我想了很久用什么作为结语,但或许最简单的祝福也可以是最真挚的。) “希望您天天开心。” * 办公室的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西列斯抬眸,瞥了手指上的戒指一眼,然后说:“琴多?” 琴多推门进来,笑着靠在门框上,说:“只是确定一下您的确在办公室。” 西列斯抬了一下左手,说:“还需要确认吗?” “如果您愿意的话。”琴多说,然后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可惜还有一件正事要跟您说。我刚刚过来的时候,在城堡一楼遇到了一位迷了路的女士。 “她说她是一家报社的记者,想要就您的新小说采访您几个问题。她现在就在楼下等着,如果您愿意的话?” 西列斯不由得感到了些许的惊讶。 他的新小说几天之前才刚刚出版,他甚至还没得到来自出版商那边的反馈,结果就已经有记者过来了? “或许是因为加兰小姐的演出大获成功,所以人们都十分关注您这个原作者——贺先生。”琴多慢慢悠悠地提醒他,“人们都很好奇您的新小说。” 加兰小姐的舞台的确收获好评,尤其对于那些孩子们来说。 拉米法城的年轻孩子对于舞台上出现一个与自己同龄的女孩,表现出了极大的激动与兴奋。而大人们被自己的孩子拉到剧院,看了一会儿戏剧,居然也觉得挺有趣,便已经感到十分满意了。 整体来说,加兰、阿克赖特,以及卡洛斯·兰米尔,或许还得算上西列斯自己,都通过这部戏剧而受到了不少人的关注,加兰尤为兴奋。 她甚至已经开始为自己寻找新的剧本了,看起来是从表演之中找到了一丝乐趣。 之前西列斯找了个机会和加兰聊了聊,提及了自己与幽灵先生的关系——而加兰呢,这个小姑娘十分狡黠地说,她早就猜到啦! ……应该说,加兰是个很聪明的小女孩。 并不仅仅只是西列斯与幽灵先生的关系,也包括了去年发生在拉米法城的……呃,“大事件”。 人们对于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有许多种说法和称呼,有的人将其称为“虫灾”,或者“厄运之夜”;有的人将其称为“噩梦”,或者“大灾难”。 值得一提的是,将其称为“噩梦”的人不在少数。 不过最终,明面上人们只是将其客观地称为“大事件”,又或者,“1019事件”。 从10月19日入夜到10月20日黎明,那是漫长的将近十个小时的时间,那也的确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 在那之后,各种官方的、非官方的调查持续了半年之久,直到这个冬天过去,拉米法城逐渐被春天的气息笼罩,这场事件的后续才彻底终结。 西列斯直接参与调查的部分并不多。他和琴多更多忙于拉米法城之外的,费希尔世界的其他地方的问题。 许多城市和地区也都受到了类似拉米法城遭遇的这种攻击,虽然攻击的烈度没有拉米法城这边高,但是也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明面上的处理用不着他们费心,但许多地方也需要一些暗中的收尾,尤其是关于污染的清除,颇让他们费了一番脑筋——但,至少这是问题解决之后的收尾,所以一切还是显得较为轻松的。 从后续的统计来看,整体上一共有十三个不同的地区受到了攻击,其情况正好对应了十三位旧神。 ……尽管这事儿是阴影信徒做的,但是旧神追随者恐怕不得不背上这个锅了。 在过去半年时间里,费希尔世界的不同国家,包括无烬之地,都燃起了一种针对旧神追随者的复仇之火,让绝大部分旧神追随者要么抱头鼠窜,要么干脆利落地投降。 相比之下,拉米法城这边的损失反而是更轻的,因为西列斯在这儿。梦境泡泡笼罩了这座城市,让一切损失都可以挽回。 当然,西列斯也不敢做得太过火,免得特立独行。 他只是弥补了一些太过于严重的损害——比如,如果真的按照梦境中发展的来的话,那整座拉米法城的下水道都将要垮塌,拉米法城会彻底陷落到地底。 即便如此,整座拉米法城内都没有人因为“大事件”而死(受伤还是不可避免的),这件事情也还是令居民们十分震惊。 一开始人们甚至不敢相信官方公布出来的调查报告中的数字,但是当他们逐渐从自己的身边了解到,真的没人死去之后,这种不可置信就变成了万般庆幸。 那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个夜晚啊。活着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普通人们关于那一天的心理阴影,大概需要半个多月的时间来缓解——但西列斯听说,兰米尔靠着贩卖杀虫剂,大赚了一笔——至于启示者这边,他们可能就需要更多的时间来缓解了。 “复现自我”仪式的确帮上了忙,但启示者毕竟也是人,心理阴影不可避免。许多启示者午夜梦回间,还是会梦见那些变异的虫人与嗡嗡飞舞的虫子。 ……虫人。 这是后续的调查过程中,所有人都十分关注的一个问题。特别是,许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那些虫子一碰到他们,就会让人立刻产生变异? 除非是旧神想要直接污染一个人,不然怎么也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但现在旧神都已经陨落,这种情况就实在是找不出头绪了。 直到后来,关于其他地方同样受灾的消息传来,人们才猝然意识到,十三个地方对应十三位旧神。 而拉米法城的这位旧神,显然是翠斯利。 十四年前——现在是十五年前,不过还是暂且用原来的说法称呼它吧——历史学会的那场发生在坎拉河上的实验,一瞬间受到了人们的关注。 一个假说被提及,也就是,这些地方的人们可能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受到了相关的污染,比如翠斯利的污染透过坎拉河,在十四年前甚至更早之前,就已经污染了全城的居民。 其他地区的人们也可能遭遇类似的情况。 这解释了拉米法城的人们为什么一碰上那些虫子就会发生变异,因为这种污染早已经浸透了他们的灵魂,几乎与他们共生。 福雷斯特,这位十四年前的实验的亲历者,对于这一点感到十分气愤。倒不是因为污染,而是因为他受到了欺骗和利用。 当然,在过去半年里,他受到了无数的质询与审问,肉眼可见地颓丧了下去。 另外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是,康斯特公国官方对于这场“大事件”的调查态度,前所未有的积极与热忱。 可以说,这是康斯特公国头一回在明面上参与到启示者相关的事情里,以往都是交给往日教会和历史学会的。 考虑到拉米法城当晚的可怖情景,这种做法还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如果再想想那一天晚上,康斯特大公的卫兵居然都出现在街道上,对抗着那些虫子和虫人,那么事情又显得有些不可捉摸了。 公国表现出了一种更加积极的、主动的态度,并且开始直接干涉启示者相关的事务……很难说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但这也不可避免。 ……时代毕竟发生了改变——这可是真真正正的改变,连纪元名字都变了。 人们可能也要迎来日新月异的生活。虽然说【智能风扇】和送货上门都十足地方便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但也有一些人感到不适应。 许多人还保持着老派的作风,不过年轻人已经开始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了。当然,更加值得一提的是,历史学会的研究部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生活类仪式”的研究。 其实这类仪式本来就一直存在,比如西列斯就曾经记得他在沙龙见到过一个“家务仪式共享学部”;不过在此之前,这都被认为是“小技”。 只是因为兰米尔赚得盆满钵满,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这样的研究了。 对于西列斯来说,他的生活倒没有发生什么天翻地覆的改变。 他倒是已经将【无形之笔】这个仪式的存在爽快地分享了出去,但除了可以远程向餐厅点单……生活好似也仍旧一如既往。 八瓣玫瑰纸的存在倒真的成为了一个秘密。他甚至不得不将一些其他人拥有的八瓣玫瑰纸回收。 他当时是将八瓣玫瑰纸折成了纸飞机,然后与“阴影”交流。虽然也就那么几句话,但是那在某种程度上彻底改变了八瓣玫瑰纸的本质。 那真正让这份力量在神明宇宙之中拥有了一席之地。而这还多亏了“阴影”的慷慨,祂直接就承认了这是属于西列斯的乐园。 ……尽管只是那么一阵子。 在时间来到春日之后,安缇纳姆提供的那一点临时意志就消失了。这一点意志是当初西列斯因为“复现自我”的仪式而受到历史学会的表彰,所以才得到的。 正如他当初想的那样,这一点临时意志的持续时间是一整年,也就是从这一次的表彰仪式开始,到下一次的表彰仪式之前。 不过,如今安缇纳姆仍旧在沉睡之中,西列斯怀疑这临时的一点意志恐怕也不会再出现了。 西列斯无从验证他这个想法的真实性,毕竟他并未再受到历史学会的表彰。倒不如说,现在历史学会也没心思关注这个问题。在过去这段时间里,历史学会的组织架构出现了很大的变动。 ……不管怎么说,现在西列斯的意志始终维持在99点,这和琴多是一样的。 至于安缇纳姆是否会醒来,那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西列斯希望安缇纳姆会醒来。 准确来说,他从安缇纳姆·费希尔这里得到了两次帮助。 一次是安缇纳姆以过去与历史之神的名义,为西列斯提供了为期一年的意志加成;一次则是安缇纳姆以费希尔文明的名义,为他提供了足够坚实的靠山。 这两点是西列斯最终得以直面“阴影”,并且说服“阴影”的底气。 关于让“‘阴影’认定命运的力量不在费希尔世界”这个问题,西列斯是在后续调查的过程中,才慢慢整理出种种细节,确认“阴影”对此深信不疑。 一个核心的问题就是,“阴影”首先不认为西列斯获得了命运的力量。 一方面,西列斯自己就曾经摆脱了命运的污染,他也很少利用命运的力量。真正与他始终缠绕、始终亲密的力量,是“虚幻”。 很难说埃比尼泽·康斯特的选择是否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另外一方面,对于“阴影”来说,祂也很容易意识到,西列斯之所以能够在那个时刻成为神明,是因为梦境泡泡正笼罩着拉米法城,而一场梦中冒险的戏剧正在其中上演着——在这一点上,加兰和阿克赖特帮了很大的忙。 真实与虚幻的力量交织,以及西列斯早已经意识到的、他始终保守的那个秘密,才共同在那个时刻营造出了西列斯成为“世界的守密人”的契机。 这一点,尤其是前者,其实是西列斯自己当时也忽略的。 的确,他得到了世界的认可与帮助。世界愿意在他成神的道路末端,砌上最后一块砖。但是,在这最后一块砖头放下之前,神明的“基座”至少要已经有了一个雏形。 ……另外一件事情可以作为这个问题的一个注脚。 在10月20日的黎明光辉照耀这个世界的时候,西列斯意外地发现,他拥有了那最后三个人偶的掌控权。 换言之,他在那一刻,拥有了阿卡玛拉最后的力量。他成为了虚幻的神明。 ……虽然现在已经不是了。他重新变回了一个意志99的人类。 简单来说,梦中上演的戏剧,而虚幻的剧目却又契合了梦中冒险的主题。同时,正是他亲手推动这一切发生。显然,这让阿卡玛拉十分喜悦,终于开启了那最后尘封的力量之门。 也可以说,那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那巨大的梦境泡泡以及梦境中上演的戏剧性画面,正是西列斯所拥有的“永恒固化的仪式”。 那就是他的乐园,同时也十分符合他一开始的想法——因为那正是来自于他在纸张上书写的一本小说。 西列斯自己其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毕竟他希望加兰小姐的故事一直在梦境泡泡中进行排练,只是为了“复现”与“契合”这种力量,希望能让现实中的结局也如同故事中的结局一样美好。 但是“阴影”显然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力量的本质。 或许西列斯没意识到这一点才是一件好事,想要骗过别人首先就得骗过自己。 总之,“阴影”排除了他拥有“命运”的力量的可能性。 成为虚幻的神明,对于西列斯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尤其是他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神明(他没有真的拥有100意志),所以他的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顶多就是能同时操控六个人偶了。 ……要是他所在的世界是一本书,而这本书的简介上写着他是“时光与命运之神”,那么很遗憾,读者们恐怕是和那位外神一样被骗了。(“读者”之于他的世界,还真像是一位外神,不是吗?) 这是一个狡猾的诡计——同时也成为了他保守着的一个秘密。 因为,尽管他拥有了时光与命运的力量,但他从来也不能、并且不愿,成为“时光与命运之神”。那只是掩盖了他真实的力量。 一个虚幻的、半真半假的、用以掩盖真相的谎言,十分符合他的力量。 而时光与命运的力量——至少对于西列斯来说,他并不喜欢动用这份力量。 他可以说他喜欢那种真实与虚幻、世界与故事的种种概念,基于一个小说家的天性;但是要让他真的如同神明一样、如同掌控着书中角色命运一般,去掌控现实中人类的命运……那他也不那么喜欢。 直到现在,他也始终认为,“命运”理应掌握在每一个人类的手中,而非神明手中。 总之,在彼时的那个夜晚,“阴影”发现命运不在这位新生的神祇手中。 而祂又能得出什么其他的结论吗,关于命运的去向? 安缇纳姆?不不不,祂很清楚安缇纳姆已经抛去了“命运”,很清楚安缇纳姆只拥有“时光”的力量,而“阴影”对“时光”没有兴趣。 而费希尔世界的其他神明(除了西列斯之外),全都已经陨落了。“阴影”也十分清楚祂们的力量情况。 至于费希尔世界的其他……呃,活物? “阴影”愿意和西列斯对话,那已经是因为西列斯成为了神明;“阴影”绝对懒得正眼瞧瞧那些人类或者其他生物,在祂眼里那都是小虫子,不可能拥有“命运”的力量。 未成神的、单独的普通人也绝对不可能承担时光与命运的力量(西列斯也并非承担,骰子和球球都是独立的“半成品”神格)。 费希尔世界本身当然也不可能成为时光与命运的力量的宿主。况且,“阴影”自己也已经在这个世界待了这么多年,祂很清楚这个世界的情况。 至此,“阴影”唯一能够得出的结论就是,“命运”并不在这个世界。 并且祂也很快会意识到一种可能性,也就是,安缇纳姆既然抛弃了“命运”,那祂完全有可能通过神明宇宙将这份力量抛向其他的世界——反正不能让“阴影”得到。 因此“阴影”才如此焦急地离开,祂生怕别的神抢了祂的“命运”。 至于之后“阴影”是否会在神明宇宙中为非作歹,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对于西列斯来说,至少费希尔世界已经获得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在新的黎明纪,费希尔世界的人类总归能安安生生地发展一段时间。 ……甚至发展一下文娱产业。 琴多很快就将那位报社的记者带到了西列斯的办公室。 那是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女士,看起来十分干练。她递来了自己的名片,同时介绍说她所任职的报社是今年新成立的,主要瞄准的就是一些文化艺术领域的信息。 因此,他们才在西列斯的新书出版后不久,就打听到所谓的“贺先生”的真实身份,并且忙不迭过来拜访。 这一天是周五,西列斯照例在拉米法大学处理一些行政事务,所以才能碰巧撞上这位记者女士。 他们很快就进入了正题。 “我已经阅读了您的新书。”这位女士说,“我有三个问题想要询问您,可以吗?” “当然可以。”西列斯回答。 “那么……第一个问题是,我感到您似乎有意使这本书的风格偏向于轻松戏谑?那本质上是一个沉重的故事,关于世界的毁灭和英雄的付出。 “但是,许多遣词造句都如此戏谑滑稽,甚至于搞笑,让我不得不怀疑您是特地如此写作。您这么做是有什么用意吗?” 西列斯斟酌了一下,然后说:“是的。”他又顿了顿,才接着说,“我不认为所有拯救世界的故事,就非得是惨痛的、黑暗的,好似主角一定要失去点什么,才能证明他的艰难。 “我当然也欣赏那一类故事,并且敬佩那一类英雄。但是对于我来说,当我构思这个故事的时候,我首先思考的问题就是,我想写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记者女士问:“您想写出一个轻松愉快的拯救世界的故事?” “的确如此。但这个定语并不是一开始就存在的。”西列斯说,“我想写一个拯救世界的故事,然后我开始思考拯救世界的主人公应该是谁。 “我认识的一些小说家们给了我一些灵感。我们都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主角不够强大,那么他肯定没法拯救世界;可如果主角都已经这么强大了,那为什么拯救世界会显得那么艰难? “我们意识到,是因为小说不得不存在一些戏剧冲突,来吸引读者。那是十分刻意的做法。 “而您想摆脱这种刻意?” “我不想摆脱这种‘刻意’,小说的魅力与小说的虚假都来自于这种‘刻意’。”西列斯认真地说,“如果一个小丑永远不出糗的话,那人们何必要去看他的演出呢? “我只是想尝试一种更有趣的方式,让拯救世界的英雄变得游刃有余、让拯救世界的剧本摆脱那种永远挥之不去的残酷血腥味。 “我喜欢圆满的结局与故事,同时这也更加真实。” “真实?”那位记者女士怀疑地望着西列斯。 琴多在一旁低声笑了笑——他是知道西列斯的意图的,他知道西列斯这么写,只是为了让他在书中隐藏的这个秘密更加保险一点。 西列斯将发生在10月19日那个夜晚的事情的真相,隐藏在了他的新书之中。 这种做法显然参考了詹·考尔德的写作风格,让人们绝对不可能相信这本书的内容是真实的。 ……事实上,对于西列斯来说,如果不是骰子提示他知识增长,以命运的力量作为担保,那么当初的西列斯也不可能将那些旧神的“八卦”当真。 因此,在琴多看来,西列斯刚刚的话简直就是在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当然了,那其中肯定蕴藏有真实的部分,西列斯可能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但是写作的出发点就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所以琴多得努力忍一忍,才能憋住自己的笑意。 西列斯依旧目光镇定地望着那位记者女士,他说:“并不只有悲剧才是真实的,不是吗?” “呃……”记者女士讪讪一笑,她很快圆场说,“我想,那些孩子们会喜欢这个故事,正如加兰小姐的故事一样。 “我想问的第二个问题就是,《加兰小姐的梦中冒险》在经过戏剧改编之后,收获了更多的好评。您之后有意往剧作家的方向发展吗?” “目前还没有。”西列斯说,他简单地回答,“实际上,加兰小姐的改编事宜大部分都是由卡洛斯负责的。” “卡洛斯?”记者女士问,“那位兰米尔先生吗?” “是的。” 记者女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又转而问了第三个问题:“这是您的第三本小说。那么,对于下一本的小说的故事,您有规划吗?” “我认为任何写作都是需要一些放松和休闲的时间的,所以我打算在构思下一本小说之前,和我的助教——”西列斯的目光稍微偏移了一下,看了看琴多,然后才说,“出门旅行一段时间。” “哦,您已经决定好行程了吗?”记者女士忍不住问。 “那个目的地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决定好了。”西列斯说,他微微笑了一下,“我们只是终于动身前往。” 虽然听起来有点故弄玄虚,但记者女士终究忍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没有询问更多的问题。她说,如果有机会的话,之后可以给西列斯进行一场专访。 很快,记者女士就与他们告别了,没有打扰他们太多的时间。 琴多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当您回答第一个问题的时候,我想那位女士一定在想,‘是吗?真的是这样吗?听起来好像也有些道理,但是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西列斯也笑了笑,他看了一眼时间,然后说:“走吧,我们该去吃饭了。” “下午有什么安排?” “没什么安排。”西列斯说。他整理好桌上的文件——谢天谢地,他和琴多终于有精力亲自处理文件,而不必劳烦人偶与幽灵了——然后拿上外套和包,与琴多一起出了门。 琴多原本就是过来和他一起吃饭,只不过中途多了这一场简短的采访。 琴多突然笑了一声。 “怎么了?”西列斯有些困惑地问。 “我只是想到……”琴多又笑了起来,“曾经的您是多么忙碌啊。而如今却可以‘没什么安排’了。” 西列斯:“……” 这有什么好笑的?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盯着琴多看了一会儿,直到琴多收敛笑意,讨好地过来吻了吻他。 琴多说:“只是想感叹……事情已经过去了。” “是的,琴多。”西列斯回答,“事情已经过去了。” 不过在吃饭的时候,西列斯还是谈及了一些关于过去的事情。他们挑选了拉米法大学附近的一家安静而熟悉的餐厅。 “刚刚切斯特来找了我。”西列斯说。 琴多有些意外:“哦,医生来找您?为了……他的父母?” “看起来,伊丽莎白女士终于将他的身世告诉了他。可能是因为事情彻底告一段落了,所以时机也就成熟了。”西列斯说,“医生看起来……还算平静。” “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琴多不以为然地说,“我觉得黑尔斯之家的事情过去之后,医生就再也不会为其他事情感到惊慌了。” 西列斯忍俊不禁,他突然感叹说:“黑尔斯之家。” “那都过去一年多了。”琴多低声说,“快两年了。”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他想到黑尔斯之家,又想到更多相关的事情。随后,他说:“有时候我觉得‘阴影’选择的概念很有趣。” 琴多挑了挑眉,洗耳恭听。 西列斯的目光望向窗外。在“大事件”发生的半年之后,拉米法城早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平静,甚至变得更加繁荣。午后的阳光照耀在街道上,人们来来往往,带着春日向来的生机。 刚刚走进这家餐厅的时候,西列斯看到了叶型瓶。在冬日过去,不再需要【智能风扇】的时候,叶型瓶就成了一种漂漂亮亮的装饰物。 ……他的确感到许多事情已经发生了改变。 他说:“我觉得‘蛛网’这个概念很有意思。从一开始的格雷森事件、到黑尔斯之家的覆灭、到地下拱门事件、到米德尔顿的历史、到凯兰的遭遇、到迷雾中的绿洲……以及最后大幕拉开的时刻。” 他将他来到费希尔世界的遭遇,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那的确挺像是蛛网的,对吧?”他说,“各种线索、事件、人物,交织在一起。沿着这个人、这个线索、这个物品,就可以顺藤摸瓜地找到更多其他的线索。 “……就好像蛛网。当你觉得你只是被一根蛛丝缠住的时候,抬头一看,你才会发现这是一片巨大的、无垠的蛛网。” 琴多若有所思地听着,他又皱了皱眉,说:“我并不喜欢‘蛛丝’这种称呼。” “我也不喜欢。”西列斯说,“感觉有点冷冰冰的——像是虫子。” “哦,拉米法城的居民一定非常赞同您的想法。”琴多闷闷地笑着,同时这么点评。 西列斯也不禁笑了一声。 琴多转而说:“总之,那就是‘阴影’本来的目的?”他顿了顿,又补充说,“以蛛网来贴合‘命运’的概念。” “是的,祂原本是这么想的。”西列斯说,“我之前回到了过去,观察了一下阴影信徒那边的做法,发现他们实际上的计划就是,先制作那‘十三幅画’,然后用蛛网的概念污染这十三幅画。 “……他们以为,或者,‘阴影’以为,这样就能让祂掌握命运的力量。” 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着。 在“大事件”结束之后,仗着自己当时的意志还是99(+1),在骰子和球球的陪伴之下,西列斯特地返回过去,仔细了解了一下阴影信徒做的事情,免得他们斩草不除根。 在事情没解决之前,他是不乐意这么做的;但是事情已经圆满解决,过去的时光已然既定,那么他回到过去也不必担心自己无意中扰动什么,因而他就可以稍微借用一下时光的力量了。 ……所以说,西列斯的确没有直接参与到现实中的调查,但是他在过去参与了。 他甚至还顺便给曾经的自己帮了个忙——他是说,当初他们在洛厄尔街32号遇到的事情。 的确是夏先生将科林·莱恩引过去的,因为当时他回到了那个时间点,想要观察一下在格雷福斯家族行动的同时,阴影信徒都做了什么。于是他就顺手给当初的自己帮了个忙。 ……反正他现在已经可以坦然接受,自己人生中的有些小困惑,其实就是他自己造成的。 总而言之,他发现当时的“阴影”事实上并不仅仅只是妄图成为费希尔世界的神明,祂更是想要直接成为那某一位特定的神明——命运之神。 祂在没有掌握命运的力量的前提之下,就想要成为命运之神。 祂的做法更倾向于将自己原本掌握的力量,强自扭曲成祂理解之中的“命运”的模样。 这就造成了一个小小的问题——或许“阴影”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祂不可能成功。”琴多低声说。 “当然不可能。”西列斯说,“即便祂真的成为了费希尔世界的神明,祂也只能成为那十三位旧神的‘命运’,因为祂选择了那十三幅画,而不是无穷无尽的人类。” 按照“阴影”的这个思路,祂应该将自己的“蛛丝”与费希尔世界的每一个人类都相连,那说不定就能让祂达成所愿了。 但是祂始终没有,或许也永远不可能,想到这一点。 因为祂的傲慢。 祂生于文明的对立面,祂的眼中不可能望见那些渺小的人类。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西列斯正是始终保守着这个秘密。他甚至一直提心吊胆,生怕“阴影”回过味来,又返回费希尔世界。 在他选择的那个时刻到来之前,西列斯还是不希望“阴影”回来的。 但是,在另外一方面,他其实也非常清楚,“阴影” 不可能回来,因为祂如此傲慢地认为,人类就是渺小而无害的生物。 因为,祂从来没有意识到,神明的力量本质上是人类的力量。 或许迟早有一天,祂会意识到,如果祂残暴地毁掉神明宇宙中的绝大部分存在,那么祂会发现自己也变得如此虚弱。等到那一天,祂就会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文明的关联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阴影”却是如此懒惰,在这漫长的时光里也没毁掉过几个文明,甚至祂毁掉的那几个文明都是祂不小心。 在“阴影”离开费希尔世界的时候,西列斯曾经十分担心的一件事情,就是“阴影”随手毁掉这个世界,反正那对祂来说也轻而易举。 但祂毕竟没有做这件事情。或许祂认为杀死一只小虫子不会有什么成就感,或许祂连抬手杀死这只小虫子的力气都懒得使出来。 总之,西列斯担心的事情毕竟没有发生,而他保守的秘密也仍旧好好地保守着。 ……只除了一个。 “您已经下定了决心,是吗?”琴多突然问。 “是的,琴多。”西列斯简单地回答。 “您和骰子、球球说了吗?” “还没有。”西列斯摇了摇头,“不过,我之前有询问过一些相关的问题。” 琴多沉默了片刻。 “……怎么了吗?”西列斯有些困惑地问。 “不,没什么。”琴多笑了起来,“只不过,这会让我再一次想用那个词来形容您。” “什么词?” “高尚。” “那听起来……十分古板。” “您曾经说您就是个古板的人。”琴多笑着说,又让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说,“我知道这种赞美会让您觉得尴尬,但是……请您原谅我,我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对您表示沉默。我不得不赞美。 “没有人、没有神,会如同您这般高尚。” 西列斯的确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他只是轻微地笑了笑,就转而沉思了片刻。 “……不过,你提醒了我,琴多。在我们离开之前,还有最后一些事情需要去处理。”西列斯突然说,“今天恐怕得去一趟梦境了。” 第275章 新的旅途 “所以, 命运纸牌是你们两个中的哪一个发明的?”西列斯问。 在他的对面,两颗玻璃球内斑斓变幻的色彩好像在一瞬间凝滞了,像是僵住了。 关于命运纸牌的发明者究竟是谁, 西列斯也思考过一段时间。 显然,这是夏先生让吉力尼家族的印刷厂去制作的。但是,是谁在使用夏先生这个身份, 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是西列斯自己吗?他发明了命运纸牌? 但这就涉及到一个时间顺序的问题。他是从阿尔瓦·吉力尼那里知晓命运纸牌的,牌面也是从阿尔瓦那儿听来的。 他知晓了命运纸牌的牌面, 他就不可能是命运纸牌的发明者, 因为他“已经”知道了。 如果他成为了命运纸牌的所谓发明者,那这个源头就彻底不可考了,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死循环。 ……而这种情况其实颇为眼熟, 不是吗?他之前就思考过詹·考尔德的著作以及自己那篇毕业论文是从何而来的, 而球球就很坦率地承认了。 顺带一提, 去年的学术论文他可没有求助于球球。 他只是在去年神诞日之后,花费了一个月时间紧急赶工写出了一篇论文, 课题则是关于“阿特金亚如何影响人类对于神明的态度, 以及这个问题在沉默纪一些文学作品中的体现”。那不算难。 当初球球的坦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他深感不能“以貌取球”。 至于另外一个更加不坦率的“球”…… 在两双——一双有形的,一双无形的——眼睛的凝视之下,骰子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玻璃躯体,然后说:“我承认!我承认。哦, 守密人,您总能发现别人隐藏的秘密。 “……我只是从您的故乡那儿学会了点东西!您知道的, 那些有趣的纸牌、有趣的游戏规则。虽然我学的不是很到位, 还是您那个新的游戏规则更加有意思。 “当然了, 我还是觉得十三张旧神牌、以及信徒牌, 以及空白牌和万能牌,都非常有意思……是费希尔世界的人们不可能想象得到的。 “直到旧神们纷纷陨落,直到过去的时代与光辉已经消逝,他们才有可能接受这一切,同时,也接受一个新纪元的来临。不管怎么说……人类都有着很强的适应能力,对吧? “……所以,守密人,您不会生我气吧?” 在絮絮叨叨一堆之后,骰子紧张地补充了一个问题。 西列斯默然了片刻。他感到一种不出意料,同时也略微好笑的情绪——很好,他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的话题走向。 时光长河已经揭示了唯一的可能。 他说:“我没生气,别担心。” 骰子立刻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扭扭捏捏地说:“那么,守密人……那个,您能帮我……回到过去,把命运纸牌印刷出来吗?” 西列斯:“……” 他就知道。 他要回到过去——帮球球出版《阴影下的神明与信徒》、帮骰子印刷命运纸牌,哦对了,还要出版《自辛西娅踏上旅途》。 难得地,他有了一种在时光长河中也要奔波忙碌的感觉。 虽然那并不着急、虽然“过去”永远只是在过去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他,但是…… ……原谅他,自从去年10月19日的事情过去之后,他再也没有这种日程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明明白白的感觉了。这总会让人有点不习惯的。 况且,他还有另外两件事情没有解决,也就是,夏先生与纳尼萨尔、与阿克赖特的会面。 西列斯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当然可以。”他顿了顿,“那么,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骰子欢呼了一声,大声说:“球球号,出发!” 一旦意识到守密人并未生气,骰子立刻就抖擞精神了。球球一边小声抱怨着骰子,让它不要叫它“球球号”,一边自己也说:“球球号出发啦!” 他们回到了过去。时间是骰子和球球决定的,在这一点上西列斯不必操心。他只需要以夏先生的身份去与出版商、与吉力尼印刷厂沟通。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感到一种……微妙的生疏感。 也或许可以说,因为阴影信徒与旧神追随者的许多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所以当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真感觉自己好像只是来普普通通谈一场生意。 ……而不是为了在此刻的未来——在他的过去,依靠这些提前做好的准备,为自己提供一些必要的帮助,为了对抗“阴影”。 在解决完这三件事情之后,西列斯暂时回到了费希尔之镜。 他望向了安缇纳姆的雕像,仅仅只是沉默地望了片刻。然后他突然低声笑了笑。 “您想到了什么?”骰子好奇地问。 “一些……对自己不太友好的想法。” 两颗玻璃球都困惑地滚动了一下。 “……我只是觉得,曾经的我困扰于那些问题,是挺好笑的一件事情。只有时光才能给出问题的答案——在这些问题上的确如此。”西列斯说,“当然,嘲笑过去的自己是不道德的。” 球球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骰子说:“我觉得您好像……放松了许多?” “……只是一个冷笑话。”西列斯感到了些许的无奈。他的冷笑话事业再一次遭遇了滑铁卢。 骰子和球球都干巴巴地笑了笑。 “啊!琴多先生来了!”球球突然说。 琴多来到了费希尔之镜。 如果说1019事件并没有给西列斯带来什么改变的话,那么对于琴多来说,改变就可以说是十分剧烈了。他进一步掌握了李加迪亚的力量,并且如愿——可以任意往返了,而不仅仅是单向行程。 也可以说,李加迪亚的乐园终于摆脱了阿卡玛拉的乐园的束缚,不必在梦境中隐藏、不必非得通过梦境才能进入,而可以独立存在。 李加迪亚认可了继任者的实力。 他们认为,这可能是因为琴多在那一天晚上的事情中出了力,甚至于可以说是领导了那一场战斗。发生在梦境泡泡内外的事情,西列斯负责外边的,琴多负责里边的。 当然,对于现在的琴多来说,那无非是能让他随时随地陪在西列斯的身边,以及,更加高效地处理普拉亚家族的事务。 不过他有意将家族的事情交给别人去负责——毕竟,他马上就要离开费希尔世界了。 他亲热地依偎到西列斯的身边,然后笑着说:“已经规划好行程了。” 他与西列斯的打算是今年雨假的时候离开费希尔世界,回一趟地球;但是在离开之前,西列斯也想在费希尔世界旅行一趟。 西列斯,或者说,这位来自地球的小说家,贺嘉音,他来到这个世界将近两年。 头一年他茫然困惑,对世界的真相感到好奇但又无从了解;后一年他猝不及防得知真相,被赶鸭子上架去拯救了这个世界,然后又忙忙碌碌地进行着调查和收尾。 ……然后就是现在。 他最熟悉的是拉米法城;除了拉米法城,他还去过无烬之地东面的一些地方(虽然黑尔斯之家已经覆灭),他也去过堪萨斯和米德尔顿,还曾经在福利瓯海上游览一番(虽然差点深陷孤岛)。 总的来说,他差不多走遍了费希尔世界的……三分之一?四分之一? 他仍旧对无烬之地西面的情况十分好奇,他仍旧对更西面以及布斯山脉南面的国家,甚至于另外一个半球的情况感兴趣;他仍旧想要前往这些地方,去看看这个世界。 尽管为了解决“阴影”搞出来的那些乱子,人偶们已经走遍了这些国家,但是那还是与自己亲身去游览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因此,他们打算利用一下最后的这段时间。 凭借李加迪亚的力量,他们可以方便地往返费希尔世界的不同地方和拉米法城。原本是只能琴多一个人,但是八瓣玫瑰纸的出现终于让西列斯也可以跟上了。 八瓣玫瑰纸的力量,简单来说,可以解释为“虚实转换”。 西列斯可以将自己(或者其他人、物体)变成纸张中的一行文字、一些描述,或者一些不明意义的乱码,或者一些平面的图片、画像等等。 那也可以解释为“降维”,但西列斯更倾向于将其描述成“将存在变为不存在”。 就拿他自己来说,当他“进入”八瓣玫瑰纸——实际上是任何纸张,他就好像从现实世界真实存在的一个人,变成了虚幻故事中被文字塑造出来的一个角色。 ……他并不太确定——因为他从未让其他人进入纸张——但是他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如果让其他人进入他的乐园,那么这些人的命运、未来、一生的轨迹,就好似成为了他的囊中之物了。 就好像他们曾经使用八瓣玫瑰纸进行沟通的时候,只需要往纸上滴上一滴墨水,就能等待字迹的出现一样,他也可以在他人命运的纸张纸上,随意书写。 ……不过西列斯并不打算这么做(除非有什么不得不做的理由)。 对于琴多来说,他只需要带上任何一本书,或者一张八瓣玫瑰纸,他心爱的神明也就在其中陪伴着他了。 墨汁或者纸张本身,都将成为西列斯的化身。 这算是阿卡玛拉的力量与他自身意愿结合在一起之后,形成的某种……独特的力量运用方式? 倒不如说这种做法中结合了许多许多的力量,包括虚幻的力量、包括命运的力量,甚至包括安缇纳姆的帮助。 纸张成为了他的乐园,但或许也只可能是他的乐园,这种力量找不到任何继任者,因为他从来没有成为“祂”。 或许也可以说,他其实也欺骗了神明宇宙,让这地方将他当做神明,给了他一个容身之地;等到“命运乐园”真的出现并且形成,他又从神明变回了一个人类。 就如同他曾经进入阿卡玛拉的乐园一样,如今他好似得到了曾经他自己——祂自己——的力量。 而得到这份力量有几个好处。 一个好处是,现在他并不是一定要通过梦境才能去往费希尔之镜了,也可以通过纸张。 当然,在收获那最后三个人偶的力量之后,他其实也不必等到晚上、同时也不必隔天再进入梦境了,但是,进入梦境毕竟也还是要睡觉的,所以通过纸张就方便得多。 另外一个好处,就是他看书的速度前所未有地变快了。 因为他只需要“进入”那一本书,在文字的海洋中“遨游”一番,对于这本书的内容他就了然于胸了。 虽然少了一点阅读的乐趣,但是在赶论文的时候,这真的很有用。 ……总而言之,费希尔之镜仍在、深海梦境仍在、坎约农场仍在,他只是多了八瓣玫瑰纸这个……化身,或许可以说。一切皆大欢喜。 反正就是在人偶之外再多一个选择而已,很好理解。 琴多就更加满意了。偶尔西列斯跟随他一起离开拉米法城的时候,他就会小心翼翼地用其他的神明范本、血裔抄本,将西列斯所在的那一张纸或者一本书牢牢包裹起来。 ……是的,就像是书皮。 抛开这些不谈,生活还是老样子。 在过去一段时间里,琴多花费了一段时间去规划、安排他们未来旅游的行程。本来西列斯也想帮帮忙,但是他对这个世界可没有琴多那么熟悉。 因为他们在拉米法城这边还有工作,所以每次最多只能抽出三四天的功夫出门游玩。但是那也已经足够了。 不需要担心交通、不需要担心时间不够用、不需要担心各种突发情况……这大概就是西列斯心目中较为完美的出行了。 况且,那可比他们之前离开拉米法城的经历要愉快得多。 如今无烬之地在经过了初期的混乱之后,也慢慢有了较为稳定的秩序。一些大的冒险团占据了部分领土,一些国家也逐渐将目光投向了无烬之地肥沃的土地……事情总归在发展之中。 琴多让球球帮忙展现了一个费希尔世界的星球投影,然后兴致勃勃地和西列斯说起自己的想法。 “新的旅途?”最后,西列斯问。 琴多笑了起来,理所当然地说:“新的旅途。”他顿了顿,又问,“您在这儿的事情解决了吗?” “还没有。” “哦,这可难得一见了。”琴多有点戏谑地说,“您遇到了一些小麻烦?” “得回去见两位老朋友。”西列斯说,“纳尼萨尔和阿克赖特。” 琴多恍然。 这两人在“大事件”中发挥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作用。 埃比尼泽·康斯特,尽管这是个很难简单形容的人,但是他的确为自己唯一的孩子,保留了一条生路。 当阴影信徒制造那成堆的虫子和虫人的时候,他们提前为自己准备好了一些驱逐和对抗的手段,以防其失控噬主。 根据纳尼萨尔的说法,这种保险措施其实就是一张属于撒迪厄斯的画像,也就是,格外针对那些虫子和虫人的“死亡”。 “阴影”曾经试图成为死亡与星星的孩子,而阴影信徒实际上也知晓这一点。 所以,除却格雷福斯家族在拉米法城这边,以露思米为核心妄图让“阴影”复现的地下拱门事件之外,在费希尔世界的其他地方,阴影信徒也同样在琢磨一些以撒迪厄斯为核心的类似计划。 他们同样深入钻研了死亡的力量,并且将这种力量作为自身的一道最后杀手锏,尽管……不知怎么地,这力量最后对准了他们的另外一个武器,那些虫子与虫人。 西列斯在前往过去,了解事情真相的时候,才真正知晓了那些虫人的来历。那并不仅仅是阴影信徒,的确有一些阴影信徒,但更多的则是阴影信徒的那些邪恶计划涉及到的人们。 那种污染比其他污染更早、也更加深刻地融入了那些人们的血肉之中,让他们被迫在那一刻成为阴影的囚徒,并且这种变异是不可逆的。 阴影信徒在很早之前就开始往拉米法城的下水道里塞这些变异虫人。 他们利用那些画作而形成的“门”(也包括埃米尔绘制出来的那些),让这群虫子和虫人挤满了城市的地下空间,只等待着某一天、某一个最终时刻的到来。 ……而埃比尼泽·康斯特给了纳尼萨尔一张护身符——一张小小的死亡的画像,就夹在那张生命牌之间。 纳尼萨尔将那张纸牌拆开,将画像塞进去,又重新用胶水将生命牌粘起来。 生命蕴藏着死亡,生命也将从死亡中诞生。 那不仅仅救了纳尼萨尔自己,也救了当时身处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的其他孩子们,同时,也救了那倒塌的安缇纳姆的雕像。 西列斯是之后才从骰子和球球这里得知,往日教会中央大教堂中的安缇纳姆雕像,并不仅仅是雕像那么简单。那也可以说是维系着安缇纳姆作为“费希尔文明”这个身份的最后桥梁。 在安缇纳姆自愿成为过去与历史之神之后,费希尔文明之神这个身份就暂且空了下来。是安缇纳姆凭借那座雕像,暂时占据了这个位置。 如果那一刻安缇纳姆的雕像倒塌,往日教会与安缇纳姆作为世人眼中的救主形象彻底消弭,那么“阴影”完全就可以在那一刻趁虚而入,占据这个世界的“文明”。 西列斯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因为他的灵魂终究属于地球。 尽管费希尔世界承认了他是神明,但是他不可能成为“文明”;不过“阴影”并不属于任何文明,所以理论上讲,“阴影”可以做到这一点。 所以,那些孩子们“拼图”的做法,可以说是缝缝补补地维系了那一根摇摇欲坠的丝线。 尽管“阴影”未必真的会选择成为“文明”——那可是祂的对立面、祂永恒的敌人,但是,将雕像重新拼起来的做法,至少是一种保险措施。 所以倒推过来,纳尼萨尔手中的那张生命牌,那张掩饰了死亡的生命,就是十分重要的存在了。 西列斯不得不花费一段时间回忆自己当初与纳尼萨尔的对话,思考一下纳尼萨尔究竟是怎么说的。他需要回到过去填补时光长河的这段空缺。 当然,帮助依旧是靠着八瓣玫瑰纸给他带来的。 因为当他“进入”纸张的时候,他就如同真正的故事角色一样,可以将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经历,统统化为纸张上的墨迹,然后一点一点查看与翻阅,就像是他的“人生之书”。 ……虽然他也可以直接问球球,那一天纳尼萨尔究竟是怎么说的,但是,显然,翻阅自己的“人生之书”更有仪式感。 人——地球人——总是需要一点仪式感。他老家的传统。 所以他很快就找到了纳尼萨尔当初的说法,是在纳尼萨尔被乔纳森·布莱恩特带去那家医院的第一天,纳尼萨尔在病房的门口捡到的。 换言之,纳尼萨尔其实也不知道,将那张牌放在门口的人就是夏先生。 这给了西列斯很大的操作空间,他只需要在合适的时机,将生命牌放到门口就行,然后等着纳尼萨尔将其捡起就好了。 骰子和球球都可以提醒他时机。 虽然只有一次,但这并不麻烦。 而阿克赖特的事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根据阿克赖特的说法,他与夏先生应该见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他去往拉米法城之后、回到黑尔斯之家之前,夏先生将那张商人牌给了他。 第二次则是黑尔斯之家覆灭之后,阿克赖特独自在无烬之地流浪,迷路之后又一次遇到了夏先生,后者指引他前往拉米法城,迎来最终的结局。 ……阿克赖特在1019事件的整个过程中的地位相当特殊。 当时他们一直在排练加兰小姐的故事,而那故事又与现实中发生的一切产生了照应,无论是下水道还是梦中冒险,都有着鲜明的对照关系。 这种虚实相间的情况,为西列斯当时的成神营造了契机,但也正因为这样,这些正在排练之中的演员们,显然也是重中之重。 那些不明所以的普通演员还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加兰和阿克赖特显然就不一样了。 加兰扮演的是直面黑暗的那个主角,某种程度上,这对应了西列斯的身份。这个身份还好说,加兰小姑娘毕竟也曾经直面过世界之外的力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是,阿克赖特呢? 阿克赖特扮演的是——按照卡洛斯的说法,故事中那个“最大的坏蛋”。所以他的角色对应的是“阴影”。 这种概念上的对应关系,与当时拉米法城发生的事情相关,同时也在真实和虚幻的力量的作用下确切地出现在了现实之中。 换言之,阿克赖特将被“阴影”污染。 阿克赖特凭借“小丑”的独特力量,以“小丑”的无知与滑稽面具,掩饰了自己对于真相的了解,同时也隔绝污染的侵袭。 但是,单凭马戏团的小丑的力量,阿克赖特就能对抗“阴影”的侵蚀了吗?西列斯实际上十分怀疑这一点。他觉得说不定在过去还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事实上,但凡“阴影”当时稍微注意一下祂不屑一顾的小小人类,都能发现这个人类的异常。 但是,“阴影”总归与马戏团的力量擦肩而过,从始至终都没意识到、没注意到、没重视过,人类的力量。 这或许是一件好事。 不过,对于西列斯来说,他需要头疼的就是,在与阿克赖特见面的时候,要如何才能确保不影响未来的命运。 阿克赖特究竟知道多少? 这是一个很难确定的问题。 在“大事件”结束之后,西列斯也与阿克赖特见过几面,但这位小丑先生一如既往,看起来始终傻乎乎的,好似真的对事情的真相一无所知一样。 西列斯还是从加兰的说法中,意识到那张商人牌的小小作用,那似乎意味着一个交易……虽然他还不能确定交易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可实际上,从阿克赖特先前的一些表达来说,他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愚蠢。他只是习惯了使用小丑的视角去看待这个世界,习惯以小丑的方式与世界进行交流。 因此,在如何与阿克赖特交流这个问题上,西列斯也不得不斟酌再三。 不过他也意识到,时间不等人。距离去年的神诞日,时间不知不觉就已经过去半年了。他不能再继续拖下去了。 于是,他沉思片刻之后,便对琴多说:“我得去一趟时光长河……把这两件事情解决掉。你在这儿等我?” “我很乐意。”琴多摊了摊手,“期待您的归来。” 西列斯便和骰子、球球再一次踏上了旅途。 他下定决心为自己的离开进行扫尾工作,因此也询问了骰子和球球一个问题。几乎一瞬间,骰子便用一种怀疑的语气回答:“的确可以,但是,您是为了……” 骰子停顿了一下。与此同时,球球发出了一小声惊呼。 “……您确定这么做吗?”球球有些惊讶地问。 “这不仅仅与我有关。”他以一种沉着冷静的语气回答,“更与你们有关。” “您从一开始就这么决定好了,是吗?”骰子问。 他首先以夏先生的身份,去另外一个时间点,从吉力尼印刷厂那里拿到了初版的、牌面角落带着一个八瓣玫瑰符号的命运纸牌,然后才在球球的带领下,前往了纳尼萨尔曾经去过的那家医院。 他从纸盒里抽出了一张生命牌,假装在路过病房门口的时候将其遗落下来。没人注意到他的行动。 他站在走廊的拐角处,静静地等待着纳尼萨尔去拿那张纸牌。 他回答说:“不,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决定。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失,我逐渐意识到,我可以这么做。我询问自己是否有必要这么做,然后我想,至少对我来说,有这个必要。” 他听见病房门一开一关的声音,以及一个男孩低低的惊呼声。他知道那是纳尼萨尔,这让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他继续说:“如果我欣然接受时光与命运的力量,甚至挥霍这样的力量,那也不是我了,对吧?” 骰子与球球同时保持着沉默。 最后,骰子说:“我……我和这傻球,我们都同意您的这个安排,并且……”它总是唠唠叨叨的,但这一刻,它甚至有点磕巴了,“我们敬佩您的选择。” “谢谢。不过,别搞得这么悲情。”他说,“我仍旧拥有虚幻的力量。” “您只是……做出了一个足够高尚的决定。”球球低声说。 “但那也只是一种选择。” “只有您会做出的选择。” 面对这样的称赞,他只是微微笑了笑,随后说:“我们该走了。奔赴下一个目标吧。” 球球带着他离开了医院,去往了阿克赖特所在的地方。 一开始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他将商人牌交给了那位小丑先生,请他帮忙转交给那位西列斯·诺埃尔教授。为此,他特地询问小丑需要什么回报。 脸上涂满了油彩的小丑沉思了片刻,便回答说,他想要一个蛋糕。 于是他给小丑买了一个蛋糕,注视着小丑以那种独特的方式吃下去,然后道谢,便离开了。他知道,那张商人牌终将回到他的手中,在他书房的抽屉里静静地躺着。 球球轻轻提醒他说:“这件事情成功了。” 也可以说,时间线合上了。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随后就是另外一件事情。这件事情的意义更加重大,他稍微沉思了片刻,然后才踏上旅途。 他在茫茫大漠中找到了几乎奄奄一息的小丑先生,后者的脸上甚至仍旧涂抹着浓重的油彩,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离开马戏团之后仍旧这么做。 他一早预料到这种情况,已经在身上带了水和食物。他救助了小丑。 “……谢谢。”小丑低声含糊地说,他脸上脏兮兮的油彩遮掩了他的真实表情,他的目光也如此浑浊茫然,让人根本瞧不出他的内心。 隔了一会儿,小丑看起来缓过了神。 但事情也正是在这这一刻发生了猝不及防的转折。 “阿克赖特先生……” 他几乎下意识这么说。 他原本想询问的问题是小丑感觉怎么样了,而“阿克赖特”这个名字原本就是小丑告诉他的,所以他完全没有什么顾虑。 ……他以为小丑始终知道自己的名字。 但是小丑却突然颤抖了起来。他的颤抖是如此严重,以至于他直接将手中的水杯摔了。 那杯子跌落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片,而小丑的表情是如此彷徨,连油彩都无法遮盖,好似他也如同那杯子一样碎成了好几片。 “阿克赖特?阿克赖特?!” 小丑抱着头,不可思议地低声喃喃自语,好像有某种剧烈的痛苦折磨着他,又好像有什么深切的悲伤笼罩着他,但与这些情绪共同侵袭而来的,是强烈的狂喜与震撼。 ……在某一瞬间,他好似明白了过来——他想了起来。 “那是……那是,我的名字。我是,阿克赖特。” 他说。他将这个名字又念了许多许多遍。 “谢谢您。”阿克赖特突然抬起了头,他的声音中仍旧有种含糊不清的感觉,但目光却头一回如此沉静,“您帮我找回了自己——找回了我的名字。” ……他不由得怔了一下,随后有一瞬间的无言。 他终于知道那所谓的“交易”的内容是什么了。 他告诉这位小丑先生“阿克赖特”这个名字,而阿克赖特就将用这个名字,始终在1019事件中维持理智,帮上他一个忙。 是小丑的力量加上自己的名字,才让阿克赖特在“阴影”不自觉的侵蚀之中维持了理智。 他们共同拯救了这个世界。 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涉及的那张商人牌,见证了这个交易——不,应该说,这个誓约的达成。 很少有人记得,梅纳瓦卡除了是商业之神以外,也是誓约之神。 而且这还算不上一个命运的差错,因为他的确知道菲茨罗伊·阿克赖特的存在。理论上讲,他的确了解这位小丑先生的身世。 ……但是,他的心中也的确快速地划过了一抹哭笑不得。 这是怎样的阴差阳错啊。 就在这个时候,阿克赖特说:“我该,怎么称呼,您?” 他的声音和语气都有些干涩,那听起来只是因为他流浪太久了,又没怎么喝水。但是,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也可能只是因为他的灵魂已经孤独地流浪太久。 “……夏。”夏先生缓慢地说,“你可以称呼我为‘夏先生’。” “我……”阿克赖特说,他一如既往咧开嘴露出一个过于夸张的笑容,“我会记住您的名字。夏先生,就如同您记住我的名字一样。” 夏先生沉默不语。 “您要离开了吗?”那张面孔仍旧被油彩遮掩,但是那双眼睛却清澈明亮,“我想……您应该是要离开了。” 夏先生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那么,您还会回来吗?” 夏先生怔了片刻,然后笑了起来,他温和地说:“当然,阿克赖特先生。拉米法城永远是我的故乡。您去过拉米法城吗?” 阿克赖特想了想,就竖起了一根手指:“我……只去过一次。” “我想,你可以再去一次。”夏先生说,“只要一路往东走,那里就是拉米法城。你可能会被拉米法城里的某个人杀死,这或许是你的宿命,但是,也只有在拉米法城,你才能解决一切。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甚至有机会在拉米法城复仇——为米基复仇、为你自己复仇、为更多其他人复仇。你需要抱着必死的决心,但是,一切只看你的选择。” 阿克赖特像是沉思了片刻,也像是毫不犹豫。他说:“我会复仇。” 于是夏先生微微笑了一下:“祝你好运,阿克赖特先生。” 阿克莱特露出一个僵硬而滑稽的、小丑的笑容。他说:“也祝您好运,夏先生。” 夏先生望着他,心想,跑团剧情中的小丑拥有着极高的灵性和极低的意志,这是他一直都知晓的事情。是小丑的身份给了小丑浑浑噩噩但的确安安全全活下去的可能。 而现在,小丑因为想起了自己的名字,所以拥有了更高的意志。但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只能继续用小丑的假面来进行粉饰,以期让自己继续生存下去。 ……如今他是小丑,在未来,他会是其他不同角色的演员。那张假面将成为他面孔上难以卸下的烙印。 他选择了一条与加兰截然不同的道路。 但是也或许,每个人都该有属于自己的道路。 于是夏先生也微微笑了笑,他说:“再见,阿克赖特。” 他返回了费希尔之镜,琴多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那个星球投影,注意到他的返回,便笑着问:“解决了吗?” “解决了。”西列斯将发生的事情告知琴多,然后叹息着说,“这有点出乎意料。” “阿克赖特将自己的名字告诉您,然后您再将他的名字告诉过去的他。”琴多闷闷地笑了一声,然后说,“听起来顺理成章。” “……时光确实十分神奇。”想了片刻,西列斯最终说,“不过,也或许是我将一切都想得太复杂了。比如约瑟芬的那首童谣,之前就曾经困扰了我很长时间。” 当时他一直在思考,童谣中出现的意象都是什么,新旧小羊都分别象征着什么。 老实讲,直到真的和“阴影”面对面、直到事件彻底解决,他才陡然反应过来,约瑟芬想要暗示的,或许就只是“神明的更替”这个问题。 他一直忽略了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也就是,约瑟芬真的知道“阴影”是来自世界之外的神明吗? 这个前提就使得整首童谣想要暗示的线索出现天翻地覆的变化。 对于约瑟芬·霍西尔,甚至对于埃比尼泽·康斯特来说,他们可能都只是将“阴影”看作是一位不为人知的、莫名活到了雾中纪的“旧神”。 所以,与其说当初西列斯是在猜测约瑟芬创作的童谣,倒不是说他是在猜测“自己”创作的童谣。因为他所有的猜测的前提,都是从自己了解的那些信息出发的。 他将自己对于那十三位旧神的了解全部代入了进去,进行了分析和梳理,同时也产生了种种猜测。 但是约瑟芬真的就能了解到那么多吗? 的确,“阴影”曾经联系了她,但是“阴影”就非得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约瑟芬吗? 以“阴影”的傲慢来说,祂不太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祂可能只是要求约瑟芬以及其他的阴影信徒,去做那两件事情——将祂从福利瓯海解救出来,以及,让祂成神。 所以,约瑟芬在童谣中给出的信息,很有可能也只是基于约瑟芬从阴影信徒那边得到的信息。 另外一件值得关注的事情就是,那首童谣总共是提供了五点知识。那的确挺多,但相比较西列斯的知识属性来说,那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西列斯在骰子那儿的知识属性是80点,但那只是他在现实世界所拥有的知识。现实世界的衡量水准与他在神明宇宙得知的事情无关。 他曾经从安缇纳姆那儿得知世界的真相,但那没给他增加哪怕一点知识。 ……更确切来说,西列斯认为,在“世界之外”的一切遭遇、一切醒悟以及得知的一切信息,其实都只能带来灵性的增长。 这也是为什么灵性这个属性总归让人喜忧参半,因为那既意味着力量的强大,也意味着危险的增加。 因此,童谣提供的五点知识当然重要,但也没有那么重要。 如果这首童谣提供的五点知识对应五条信息,那会是哪五条? 西列斯其实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出结论。 也就是:第一,不存在的“父母”;第二,“星星坠落在海面”;第三,“肉和钱币上天平”;第四,“外面有人会吃羊”;第五,“小孩画上新小羊”。 也就分别对应了,“阴影”曾经那个失败的计划;“海洋”的重要性;一场“交易”;危险始终存在并且不为人知;“阴影”那十三幅画”的计划。 ……关于这所谓的“交易”,西列斯是后来从球球这儿得知的相关信息,也就是“阴影”与梅纳瓦卡的一场交易。 按照球球的说法,梅纳瓦卡当初前往寻找胡德多卡,完全没有想到“阴影”已经将其取而代之。 为了活命,梅纳瓦卡提出了一个交易,祂愿意将自己的身份和力量贡献出来,但是“阴影”必须保留祂的神位。 “阴影”对梅纳瓦卡的力量多少有些兴趣,倒不如说,祂感到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机会。不过,祂对梅纳瓦卡的做法又感到十分不屑。 正因为这样,在沉默纪晚期,安缇纳姆才能如此轻易地杀死梅纳瓦卡——并且,也因此,祂当时才会说自己杀死的是梅纳瓦卡;那些曾经陶赫蒂亚的居民,才会亲眼目睹巨大天平的倾塌。 那是一场发生在过去的邪恶交易,也或许可以说,那是“阴影”的第二次尝试。 换言之,约瑟芬的这首童谣中,恰巧蕴藏了“阴影”希望阴影信徒去做的那两件事情,以及“阴影”自己曾经进行过的尝试。 这也就是约瑟芬知晓的所有事情了。 西列斯当初的想法有些把自己绕进去了,那个时候他也的确有些忧虑过重。不过那也无伤大雅。 他当时因为这首童谣而想到的一个问题,后来也得到了时光长河的确认,也就是,的确是翠斯利改变了佩索纳里的想法。 翠斯利讨厌人类,但是祂也不愿意背叛自己的世界,于是祂宁愿被与自己力量相似的佩索纳里吞食。 但是,祂对于人类的厌恶与憎恨,也影响了佩索纳里的想法;佩索纳里反而因此选择站到了“阴影”那一边。这恐怕不是翠斯利的所想所愿,但事情毕竟已经变成了这样。 ……在事情落幕之后,再去审视过往发生的一切,西列斯总会产生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想法。感叹仍旧存在,但是他也可以用一种更加轻松的心态去了解、去查缺补漏。 不过,如今该了解的事情也差不多都了解了、该收尾的工作也都已经收尾了,他们是时候踏上新的旅程了。 西列斯与琴多离开费希尔之镜,返回现实。 ……呃,顺带一提,他们终于不必在拉米法城的凌晨四点醒来了,而是可以自由决定睡眠时间。这也算是阿卡玛拉对他们最后的怜悯了。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里,西列斯与琴多要么在拉米法城继续工作(诺埃尔教授与琴多助教仍旧得忙碌于这个学年的最后学期),要么就是在费希尔世界各地旅行。 他们去到了雪山、旷野、大河、丛林与荒漠,也去到了狂欢节、城市的废墟与海边的小镇。除却西列斯熟悉的康斯特公国的拉米法城,他得承认这世界拥有其他复杂而无垠的风景。 ……然后时间终于来到了学生们毕业的那一天——他与琴多暂时下班的那一天。 他们祝贺了朱尔斯与多萝西娅、以及其他学生的毕业(安吉拉·克莱顿小姐打算成为研究学者,所以还不能说已经毕业),然后才回到了凯利街99号。 熟悉的凯利街99号,但是他们已经将所有行李都打包好了(扔到了八瓣玫瑰纸之中),也已经和所有的朋友们提及他们将去旅行的事情。 他将要离开费希尔世界、将要回到地球。 在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他才感到一丝后知后觉的怅然。 两年时间过去,他几乎要遗忘自己曾经在地球的生活了。 “您还好吗?” 琴多站在他的身边,低声问。对于琴多来说,前往地球反而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决定,一来那是他心爱的神明的故乡,二来他认为那也将是十分有趣的一趟远行。 他毕竟还是李加迪亚的血裔,不是吗?他从来不会畏惧或者抗拒旅途,他将会欣然前往。 但是,琴多也有些关切地望着西列斯。他知道,这对于西列斯来说是另外一回事。 西列斯沉默片刻,然后微微笑了一下:“没什么,琴多。只不过……人之常情。”他低声说,“或许也可以说是近乡情怯吧。” 琴多琢磨了一下那个词语,然后说:“但说不定,在您的故乡,时间只是过去了一秒钟?” 西列斯:“……” 他默然地望着琴多。 琴多笑了起来,然后握住西列斯的手。他看起来反而挺沾沾自喜,为自己这么一个不怎么合格的玩笑。 于是西列斯想了想,便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琴多困惑地歪了歪头。 “或许一个小时之后,你就能见到我的父母了?”西列斯微微笑了笑,“哦,一秒钟之后?” 琴多:“……” 他几乎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 “……您太坏了。”琴多低头轻轻撞了撞西列斯的肩膀,“我只是跟您开个玩笑,您就要这么恐吓我。” “恐吓?” “只是……有点紧张。”琴多说,“好吧,很紧张。” 西列斯忍俊不禁,他说:“别担心,我父母……”他想了想,“不吓人。” 琴多:“……” 那听起来更吓人了吧?! “他们会喜欢你的,因为我爱你,琴多。”西列斯说,一边锁好了凯利街99号的房门,“走吧。” “……我也爱你。”琴多低笑着说,他好像终于不那么紧张了。 他们依旧去往了费希尔之镜。 他们的计划是这样的,西列斯先回地球,看看那边的情况,然后再让琴多过来。戒指可以成为他们交流的渠道,而费希尔之镜就是一个中转站。 当然,琴多这边也拿着八瓣玫瑰纸与人偶,西列斯那边也跟着一个幽灵。 回到地球的办法则是早就确定好了。 之前西列斯一直困惑于自己的灵魂如何成为回归地球的“标记”,后来他从琴多那儿询问关于“标记”如何指引他前往费希尔之镜。 而琴多的回答则是,“标记”始终存在,他只需要做到——寻找。 寻找? 西列斯最为习惯的“寻找”,就是在深海梦境、或者在塔乌墓场,寻找那些活人或亡者的梦境。 ……于是在那一刻,他猝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如何去做。 寻找贺嘉音的梦境,不是吗? 他以前就想到过这个主意,只是从未真正去践行这个想法。 “寻找梦境”只是一个概念意义上的代指,更准确一点来说,只是在深远辽阔的神明宇宙中,寻找他灵魂残留的一些痕迹。那就是他的故乡的坐标。 事实上任何神明都拥有类似的力量,毕竟祂们总归与许多人“概念相关”。 而他呢,则同时与费希尔世界、与地球,概念相关。 所以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其实相当简单。 ……不过,在此之前,在前往地球之前,西列斯在费希尔之镜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做。 他望向了安缇纳姆的雕像,只是静静地凝望了片刻。费希尔之镜显得十分安静,琴多、骰子和球球都在等待他下一步行动,也或许,是真正实践那个选择。 不过他也没有沉默太久,很快,他就向骰子和球球伸出了手。两颗玻璃球蹦蹦跳跳地来到了他的掌心。 “您真的确认了吗?”骰子不厌其烦地询问,“虽然我和球球不会受到什么影响,我们仍旧会是这两颗玻璃球,但是对您来说,那说不定会造成一些改变。” 西列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垂眸瞧着这两颗玻璃球——时光与命运的力量。 那流光溢彩的玻璃球,容纳着这个世界上最强大、或许也最可怕的两种力量。这缤纷的色彩仅仅只是看上去无害而已。 但真正让西列斯做出这个决定的,并不仅仅只是力量的可怕。 那是一种更加沉静的、深刻的想法。 或许从他来到这个世界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来到这个结局。 或许这才是他的命运,这才是他所承认的、他所认可的,他的理念与信仰。 他说:“是的,我确认。”他仅仅只是停顿了片刻,然后就继续说,“我决定将‘时光’交还给这个世界,我决定将‘命运’交还给这个世界的人类。” 琴多站了起来。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在这一刻,他还是忍住了。他只是怔怔地望着西列斯,目光中或许出现了比爱慕、比敬佩更加深刻的情绪。 骰子与球球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就不约而同地说:“好吧,听您的。” 随后,那两颗玻璃球中的璀璨色彩,从西列斯的手中飘荡了出去。 那原本看起来只是被小小的、弹珠大小的玻璃球容纳着,但是当其飘荡出去的时候,他们才能发现,那是多么波澜壮阔、绚丽灿烂的“河流”。 那河流在某一刻汇入彼此,但又在某一刻与彼此分开,一者飘向了安缇纳姆的雕像,凝聚成安缇纳姆的新的彩色眼珠;一者飘向费希尔之镜倒映着的无数变换的人间场景,与其融为一体。 对于费希尔世界的人们来说,他们或许只是觉得,天上好似飘来了一阵雨,仿佛是直接浇在他们灵魂上的甘霖。 而那费希尔之镜的玻璃罩上展现出的种种情景,在这之后,好似变得更加灵动与真实了。 不过,那两颗玻璃球,现在看上去就真的只是普普通通的、灰扑扑的球了。它们本身倒没怎么改变,因为只要有时光与命运这两种力量存在,它们就必定存在,只是这力量也可以与它们分开。 骰子咋咋呼呼地跟球球说起自己的想法,而球球则小声地回复。那六个人偶如今可以在坎约农场之外保留自我意识了,于是也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 ……西列斯只是始终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幕。 这是他早就做出的决定,所以在这一刻,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他从来都认为时光是属于安缇纳姆的力量,是这一整个世界才能承担的庞大而璀璨的河流;他也从来都认为命运应当属于每一个人类,是每个人的手中紧握着的生机。 他也并非没有私心,他仍旧将虚幻的力量留给了自己;但是,与此同时,他并不希望时光与命运的力量就只是成为他一个人的。 在某些时刻,获得这庞大的力量甚至让他感到了疲惫。他从来不太适应这种情况,比起成为神明,他宁愿继续自己那地球小说家的懒散生活——与琴多一起,当然。 所以他想,为什么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然后他又想,真的没有吗? ……所以,对他来说,真正做出这个决定,或许只花了一秒钟。在直面“阴影”之前,甚至在那大幕真正拉开之前,他就已经有这个打算了。 他想要将这份力量还回去。 时光属于这世界,命运属于这世界的人类。他如此确信。 同时,将命运的力量交还给这世界的每一个人类,也是他为“阴影”准备好的,最后一个陷阱。 命运的力量已经属于每一个人,这是不可挽回的。 “阴影”要么是费心费力、足够耐心地从每一个人身上回收命运的力量(祂大概没有这样的耐心),要么就只能寻找并且得到时光的力量,然后在一开始就阻止这样的行动。 不说“阴影”能否得到时光的力量,另外一个问题是,想要改变时光,就必定会受到时光长河的反噬。 每一个人,只要沿着他们的命运继续行走下去,就将在时光长河中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那由每一个人的命运组成的、汹涌宽阔的时光长河,将成为阻挡“阴影”的厚重屏障。 人类每留下一点痕迹、每度过那短短一天,就是对于“阴影”的一次反击与威慑。 ……如同那一天晚上,无数拉米法城居民和其他城市的居民,为守卫自己的故土而付出的努力;如同雾中纪那整整四百年,启示者的力量消解了那可怕而蔓延的迷雾,为这个族群找到一线曙光。 而他将保守这个秘密——这最后的秘密,至他生命的尽头。 西列斯沉默地望着费希尔之镜倒映出来的璀璨景致,那是这世界与这世界的人类的模样。琴多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人偶与玻璃球站在他们肩膀上,幽灵漂浮在他们身周。 西列斯心想,他会永远铭记这一刻,也会永远铭记他在费希尔世界的全部经历与遭遇。那是十分美好而精彩的回忆。 当然,现在也是时候踏上新的旅途了,西列斯·诺埃尔教授。 ——贺嘉音。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